第21章
昏黄的路灯下,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并排向学校外走去。足音回荡在寂静空旷的校园里,驱散了冷清。
Bryan伸手去拉哥哥的手,周珞石只是啧了一声,并未像往常一样拒绝。
“哥哥,另外三首诗词的备t……备用,回家后您再检查。”
“嗯。”
“哥哥,您吸入烟,居然?从什么时间?”
“哦?你又要去告状?”
“没有!没有!我永远不会了!您教教我,我也想学。”
“学点好的。”
“哥哥是最好的。”
“呵。”
“哥哥,请释放我的黑名单,好吗?我想视频您。”
“看你表现。”
“我即将表现完美。”
“光说可不算。”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Bryan从兜里掏出一袋小饼干:“每周三食堂会有,极其好吃非常。”
周珞石嗯了一声,略微低头,吃下了弟弟喂到嘴边的花瓣形饼干:“极其和非常是同一个意思,语义重复,只说一个就够了。”
Bryan很乖地点头:“我记住了。”
路过小吃店,周珞石给弟弟买了根烤肠。Bryan举着蘸了辣椒的烤肠:“第一口给哥哥。”
“腻歪。”
周珞石咬了一口后,Bryan欢欢喜喜地吃着剩下的烤肠。
路过甜品店,周珞石又给弟弟买了块海盐芝士千层,俩人边走边吃,从街头到街尾,蛋糕也吃完了。
周珞石停下脚步,舔了舔唇角:“还挺好吃。”
他从裤兜里摸出钱递给弟弟:“我记得蛋糕柜里还剩最后一块儿来着,你跑快点。”
等Bryan带着新的海盐芝士千层回来,周珞石已经坐在路边摊的小桌板儿旁,吃着老板刚端上来的酸辣粉。
两人一路走一路吃,硬生生步行回到了家。
当晚,洗完澡的Bryan站在哥哥的房间外面,颤抖的伸出手,如拆开圣诞礼物般虔诚又紧张的轻轻推门。
门开了。
他强忍激动说:“哥哥,你默许我分享您的床,是吗?”
周珞石正趴在床上玩游戏,闻言懒懒地说:“我忘锁门了,你把门带上,然后出去。”
Bryan嘿嘿傻笑着,跑过去蹲在床边,下巴搁在床沿看着哥哥的脸:“让我看看你的身体,好吗,哥哥?”
周珞石抬手敲了他一个脑瓜崩:“有没有好好学说话?语文课怎么上的?”
“我错了,我表达的中心思想是,看看哥哥身体上的伤口。”
“早都好了。”
“请让我确定。”
游戏里的小人儿死了,周珞石把手柄一扔,翻了个身仰躺着,随意地撩起睡衣下摆。
Bryan凑近了看,肋骨下面的淤青果然已经消散,只留有淡淡的印痕。他嘴里念念有词。
“你在说什么?”
“我说哥哥以后都不会再生病,受伤。”Bryan摸了摸那处,又向腰侧划去,掌心抚过腰骨,落在那块形状漂亮的肌肉上。俗称人鱼线的腹外斜肌在他身上格外好看,稍一用力,肌肉的漂亮轮廓就凸显出来。Bryan屏住呼吸,偷偷的摸,他从打架那晚起就开始想摸了。
屏幕上的小人儿又死了一次,周珞石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低头一看:“你摸什……”
“我错了!”Bryan立刻跪直,积极大声地承认错误。
趁哥哥还没发落,他恋恋不舍地迅速摸了最后一下,把哥哥的衣服扯下来盖住,又说了一遍:“我错了。”
周珞石眯了眯眼睛,危险地盯着他,漫不经心地活动了一下手腕。
Bryan熟练的开始检讨:“我的错误在于肌肤之亲,没征得你的同意在肌肤之亲前,无论如何肌肤之亲已经完成。请哥哥为肌肤之亲惩罚我,我心甘情愿为肌肤之亲受惩罚。”
周珞石上下打量他一番:“从哪里学的半吊子成语?”
Bryan心虚地说:“B人不才,自学成才。”
“少看点古装言情剧,我们现代中国人不兴这么说话。”周珞石被他逗得微微勾起唇角,那笑容转瞬即逝,“还有,那个词叫鄙人。去吧,抄一百遍给我看。”
Bryan高高兴兴的领了罚,从书桌里拿出本子和铅笔,抄之前又问:“哥哥,肌肤之亲不惩罚吗?”
他决定了,肌肤之亲是他现在和未来最爱的成语。
周珞石说:“肌肤之亲不是这么用的,这个词不适合现在的你学。还有,以后不许再摸我的腹肌。”
Bryan心酸地问:“那谁可以摸呢?班长可以摸吗?我不被允许摸,原因是因为我没有喝green tea吗,我立刻去喝三吨green tea,dundundun。”
“谁都不能摸,我怕痒。”周珞石说,“闭嘴,抄词儿。原因是因为不能同时用,这是病句,教过你多少次了?”
一个小时后,两人躺在黑暗中,Bryan侧身抱住哥哥的一条胳膊,眼睛发亮地问:“那么,谈情说爱,是吗?现在,我们?”
周珞石掩唇打了个呵欠,困得不行:“谈情说爱也不是这么用的。闭嘴,睡觉。”
Hug and kiss,in the dark. Bryan想,原来是少了kiss.
他说:“那哥哥会教我吗,这个成语?”
“以后。”
很快,平稳的呼吸声响起。
*
“谈情说爱可不是这么用的。”
十一年后,Bryan再次听见了这句话。
他紧紧盯着男人的背影,目光晦暗不明。电梯门缓缓关闭,两扇门即将吞没那个背影,他按了开键,走出电梯,大步追上前面的人。
冬天的清晨雾蒙蒙的,周珞石穿过一条花园小径,来到车旁。一瞬间的并肩,他垂下眸目测出了身高差,大约三厘米。
身边的人显然也在做相同的估量,似乎有一丝丧气。
周珞石唇角微勾:“谁让你不喝牛奶?”
说完,他拉开副驾车门上了车,扣上安全带。
Bryan在原地站了两秒,拉开车门上车,在零点五秒内,他的目光迅速掠过车饰、储物箱和手刹,没有口红,也没有暧昧的香水味。他紧绷的心弦微微放松。
周珞石似乎压根不担心他会找不到路,上车后就双手环胸靠着椅背,泰然自若地闭眼补觉。
Bryan沉默地发动车辆,深呼吸平复怒气。
他在气他自己。
他在最无力的年纪被一群黑衣人押送到A国,见识到了顶级财阀家族的势力是如何惊人。金钱,武器,监视,武力,一张令人窒息的巨网。一次次逃离,一次次被捉回,地下室里的惩罚,鲜血,暴力。一次次的尝试与失败并未让他放弃,真正让他心死的是几张照片。
“You can’t go back to someone who doesn’t want you to be back,my young master.”荷兰管家指尖轻轻敲击桌上的照片,微笑说道。
照片上,他日思夜想的哥哥与一个女人并肩谈笑,手里提着新鲜的蔬菜。
另一张,英俊的男人与美丽的女人坐在餐桌前,桌上有一束花。
自那之后,Bryan沉默地开始接受管家安排的一切,体格训练让他的格斗技巧变得纯熟,严格的饮食搭配让他的身体发育迅速。一天中有数不清的课程,枪/支组装、射击、格斗,金融、信托、期权,数不清名词从陌生变得熟悉。禁止上网,禁止外出,禁止与外人交谈。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回想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那时哥哥念大二,察觉了他隐秘又直白的爱恋,冷落了他整整两个月。他冒着暴雨在宿舍楼下等了三个小时,获得了哥哥冷淡的一瞥。
而后他在被窝里磕磕绊绊地背《春江花月夜》,感受着哥哥的体温,一遍遍地说,哥,请您理我。
春江花月夜,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他只记得一句了。
可怜春半不还家。
失去了学习中文的环境,没有人与他说中文,他的中文坏得太快了。
他的沉默与服从令掌权人满意,渐渐的,他获得了一些自由。他暗中蛰伏,算计,布置,终于在第七年抓住了一个破绽,一举控制住掌权人,将权力的交接彻底提前。
他只是想回来看看,问问他朝思夜想的人,那年选择放弃他时,是否有过犹豫,哪怕是一丝。
他本以为经历过血腥、暴力与挣扎,他已彻底心灰意冷,心硬如铁。
可他居然在委屈。
“弟弟,你的中文已经完全坏掉了。”
“你的成语也完全坏掉。”
他竟然在为这两句话而委屈。
为他时隔多年仍被这个人轻易牵动心弦而委屈。
他想说,怪谁呢?
Who is to blame?
Bryan紧抿着薄唇,车速如飙。
一只手伸过来,指尖敲了敲他的手臂:“四十。”
手臂如过了电一般的酥麻,他踩了刹车。
“前面右转。”周珞石看了看腕表,“现在是九点三十,和客户约在十点。五分钟后到事务所门口。如果你想和我说话,我们有二十分钟的时间。”
一路沉默,五分钟后,车子停在逢春心理咨询事务所门口。
Bryan降下车窗,熄了火,沉默地松开安全带。
周珞石似乎早已料到这个局面,并不说话,只悠悠地把座椅调低,更舒服地倚靠着。他摸了摸烟盒又放开,似乎觉得今天抽得太多,便只是拿了颗薄荷糖嘎吱嘎吱嚼来吃了。
九点五十。
“谈情说爱。”Bryan终于开口,“你说不是,哪里合适呢?”
车内光线不足,周珞石看着他:“你的理解是什么?”他语调沉稳,语速偏慢,像他在面对客户时那样的耐心。也是过去那些年里从未有过的耐心。
“Hug and kiss,in the dark.”Bryan慢慢地说,“就像,你与班长,那样做过。”
“Your first kiss……”他一字一句,“夜晚,对吗?化学集训,标准间,你生气很,第二天。”
知道自己的中文被嫌弃,他克制地一个词一个词往外吐。
周珞石耐心地听着他一个又一个不连贯的词语,末了竟有些惊奇地笑了一下:“你看见了吗?”
Bryan只当他是默认,顿时全身紧绷,咬牙切齿:“No.”
“没看见,就不要瞎猜。眼见为实,这个词我应该教过你。”距离与客户约定的时间只差五分钟,周珞石拉开车门下车,“初吻是被谁偷的,你不是最清楚么?再教你一个成语,贼喊捉贼。”
第22章
Bryan僵在原地。
他的中文口语变得极差,可他的听力并没有退步多少,所以他一瞬间就理解了周珞石那句话的意思。
他只是不敢相信。
在周珞石上大学的那段时间里,他经历了一场最无望又悲苦的暗恋。
地理位置的远隔,让他整整一个月才能见到哥哥一次。大学生活又是那样的自由、欢笑与开放,他坐在初中部的教室里心急如焚,抓耳挠腮,生怕下一次见到哥哥时已是沧海桑田。
在每个月仅有的两天见面时间里,他铆足了劲儿刷存在感。
买同款沐浴露,同款洗发水,甚至是同款衣服。
在宿舍叠被铺床,舍友们全都眼熟了他,给他取了外号叫“自家养大的童养媳”,周珞石只是戏谑地一笑。
周珞石和别人出去吃饭,他剥虾剥蟹剔鱼刺,只是希望哥哥能记得他的一点好。
他内心是绝望的,从没觉得自己能战胜任何人,只是靠着近水楼台,悄悄地偷取一些拥抱、拉手和肢体接触。虽然随着年龄的增长,周珞石给的越来越少。
可是……初吻?
他不敢想,更何况是一切都已碎裂的今天。
大年初六,事务所里弥漫着一种不想上班的氛围。昨晚宿醉的众人神情迷茫,端着咖啡宛如游魂。
周珞石在大厅撞见了胡子拉碴的孙海,此人一脸憔悴,和他对视了两秒才回过神来。
“周哥,你昨晚咋走恁早?”
“有点事情。”周珞石说,“你这是喝了多少?”
孙海苦笑:“你不在,他们就只逮着我灌酒,你要负一半责任。”
周珞石心情很好的样子:“行,改天请你吃饭。”
两人高中就是铁哥们儿,在同一个城市念大学时,周珞石没少被孙海在大晚上叫出去喝酒,这哥们儿太能失恋了,每次失恋都借酒浇愁哭天喊地。周珞石记得的就有十几次。
“我再也不会爱了,爱情这东西到底是谁在享受啊?”喝得醉醺醺的孙海每次都这样说,万念俱灰。
可没过几天,他又开始了新的恋情。
而后不超过一个月,周珞石又被他叫出去喝失恋酒。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在酒精和痛苦的淬炼下,孙海竟然思想升华了。
某一天在夜晚的路边摊上,他喝着酒,大着舌头,格外郑重其事地对周珞石说:“周哥,我想通了,与其沉浸在痛苦里,不如去帮助那些和我一样受情伤的人。我没法快乐,万一我能让别人快乐呢?这也不失为一种快乐。”
那时周珞石都快被他烦死了,喝完酒把酒杯重重往桌面一放,冷笑:“你先救我吧,别特么天天大半夜打电话拉我喝酒了,老子现在困得要死,明天还要早起去实验室。万一明天我把盐酸当白开水喝了,你可就欠我一条命,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自那以后,孙海竟真的离开了情海。他找来相关的书籍自学,又加入了学校的学生心理健康管理部门当咨询师,干得有声有色。毕业后又读了相关的研究生专业,考取了资格证书。
彼时周珞石经历变故,经过长久的挣扎和迷茫,也阴差阳错的踏上了这条道路。
孙海问他,要不要合作开一家心理资询事务所。孙海又说了一句话,是当年在夜晚的路边摊上说过的话,他说既然自己没法快乐,那万一能让别人快乐,也不失为一种快乐。
周珞石答应了。
此时,一众脚步虚浮的人中,只有周珞石神清气爽,嘴角还挂着微微的笑意,很淡,看不分明,但确实有笑意。他甚至从前台处摸了颗水果糖。这在平时属实罕见。
孙海纳闷道:“周哥,心情很好?”
没等周珞石回复,他突然揉了揉眼睛,惊奇道:“那、那是你弟弟?”
Bryan走过来,沉默地站在周珞石身边。
周珞石揽了下他的肩膀,一触即松,对孙海说:“嗯,他昨晚到,来找我玩。”
Bryan沉默了一下,打招呼道:“孙哥。”
听见这学生时代从未赚到过的称呼,孙海震惊得酒都醒了,用眼神问周珞石:吵架了?
周珞石似笑非笑。他的眉眼生得锋利,淡淡的一瞥过来,唇角微勾,带着说不出的戏谑与玩味。
Bryan感觉腿在发颤,他移开目光,说:“孙先生,您好。”
孙海这才松了口气,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让你哥带着你玩玩,晚上我请你们吃饭。”
Bryan心不在焉地听着,周珞石自那一眼后就没再看过这边,正在不远处与一位中年男人交谈。
“周先生,对不起一大早耽误你时间,我真的是受不了了……”
“没关系。”周珞石带着中年男人往咨询室走去,“昨晚又做那个梦了?”
“对,我梦到我沉到深海中,喘不过气,海水像实体一样,各个方向压缩,我活生生憋醒了……”
两人走到拐角处,周珞石停顿了一下,微微向后偏过头来,勾了勾手指。而后和中年男人一起进入咨询室。
Bryan抿了抿唇,身体先于意识,跟了上去。
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周珞石念大学时社交圈很广,学生会,社团,校外篮球协会,化工实验室,制药厂,各种人都认识一点。他与不同的人出去,Bryan总会跟着他,却总是掉队。
每当掉在最后的Bryan觉得哥哥从不在乎自己时,走在前面的人却又会停下脚步向他招手,仍和旁边的人说着话,等他跟上后揽过他的肩膀,带着他往前走。他总会一下子就满足。
此时,除了一名保镖贴身跟着他外,其余保镖被他留在事务所外。站在咨询室门口,他迟疑了一下。
坐在桌前的周珞石抬头看了他一眼,只道:“没事,进来吧。”
Bryan在门口处的沙发坐下,保镖沉默地站在他身后。
他沉默地听。
中年男人名叫黄岐,年纪四十岁左右,是一名普通工人。他身上的黄色夹克看起来有些破旧,袖口有磨损的痕迹。文化水平应该不高,讲述时用词重复,结结巴巴。他颠三倒四地说着他的梦境,反复强调深海,窒息,青草的清香。
Bryan听了几句就不耐烦了,他看向墙角的大型盆栽。目光在到达盆栽之前会经过周珞石,所以他一直看着周珞石。
周珞石耐心地听着黄岐的讲述,不时简单说几个引导词,黄岐磕绊的讲述又会继续下去。他声音低沉,眼神专注,对于磕磕巴巴、翻来覆去的重复讲述没有展现出任何一点不耐烦。
Bryan想,换做学生时代的周珞石,面对这样信息含量低的谈话,应该早就不耐烦地转身走了,说不定还会哐哐给人两拳。这份耐心是从哪里来的呢,那些他缺席了的时光吗?
他面无表情心酸地想,这份耐心从来没给过他。
他兀自走了会儿神,再回神时,周珞石正起身送黄岐出门。黄岐的神情看起来平静不少,身影消失后,感谢声仍不断从门外传来。
两分钟后,周珞石回到咨询室,手指间夹着一根烟。拿着烟的手递到唇间,他一手关门,另一只手突然毫无预兆地袭向Bryan身后的保镖!
他目的明确,直抓保镖的腰间,黑色西装内藏着一把枪。
他从小学散打,力道与速度皆是惊人,直击要害。可保镖毕竟是专业的,在零点几秒的愣神后,保镖迅速反应过来,一面还击,另一只手伸向腿部。
鼓鼓囊囊的不只是肌肉,那里还藏着一把枪!
周珞石叼着烟,一拳猛砸保镖的下巴,咔嚓,颌骨碎裂的声音响起。他另一只手触到了枪柄。
黑人保镖临危不乱,颌骨碎裂也没让他发出任何声音,鲜血从嘴角流下,他神情冷静,右手已握住了另一把枪,手指扣上了扳机。
这把枪一直上着膛。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保镖身后伸出,掰断了他的右手手腕。
咔嚓。
枪掉落在厚厚的羊绒地毯上,声音几近于无。
保镖惊怒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雇主,在这时他依然冷静。他索性放弃了任何防御,吐出几颗带血的牙齿,仅剩的左手伸向自己的右下腹,似乎想激发什么开关。
又是咔嚓一声,周珞石拧断了他的左手手腕。
与此同时,Bryan手掌成刀劈在他的后颈,他抽搐了两下,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这个过程不到五秒。
兄弟俩全程没有任何眼神交流,也没有任何事先演习。
周珞石拿下唇间的烟,夹在手指间。他吐出一口烟雾,拿起桌上的水果刀往地上一扔。
Bryan半蹲在地上,捡起水果刀,划开保镖的右下腹,从模糊不清的血肉中取出一块闪着红光的微型电子传输器,用鞋跟碾碎。
红光熄灭了。
周珞石抱臂倚靠着办公桌,在烟缸里掸了掸烟灰:“我随便说说,不一定对。”
“这个人是保镖队长,你留在外面的那群保镖中,有些是你的人,有些是他的人。早晨我邀你进屋,他阻止了你,并表达忧虑和关心。所有的保镖中,只有他与你形影不离,是权力,也是‘亲近’。”
“他走路正常,但右腿有微跛的痕迹,只看腿的话完全看不出来。但多次手术有一定几率会影响到脸部神经,他的右脸以平均三分钟一次的频率轻微抽搐,以此倒推再观察,不难看出他的走路习惯与常人的不同。”
“从小腿部残疾,导致内心自卑阴郁,遇到贵人相助后,死心塌地为贵人卖命。多次手术也是贵人安排的。他效忠的贵人就是你的……”他轻轻顿了一下,“生父。”
Bryan维持着蹲在地上的姿势,接过湿巾擦着手上的血迹。
周珞石的声音放低了些:“你刚去A国时,必定不会配合他们的安排。你的生父为了让你服软,很可能红脸白脸一起唱。在你绝望时,一位忠诚保镖的陪伴或许能让你卸下一部分心防。可就像刚才所说,一位从小内心自卑阴郁的残疾保镖,只会是你生父的忠诚的狗,不会为你所用。你能出现在这里,说明你在那边取得了短暂的胜利,可毕竟难以撼动根基。”
“你明知此人不能留,却不能动手,是因为那玩意儿。”周珞石向地上的机械碎片示意了一下,“我猜,除了监听功能,它还是个发送器,会发送信息流或密钥口令,引来家族外部的其他力量。那种力量足以打破你与生父之间目前的平衡。”
周珞石把烟蒂按灭在烟缸,向上挽了挽衬衫袖口:“具体细节我不太清楚,你可以讲给我听。”
Bryan沉默了很久,开口道:“以前……你以前说,化学,是不同物……反……reactions between different substances. 你大学教我,poison……合成,无辜的物品坐在一起,变成……poison,我七年尝试。他昏迷,可是,生命暂时不会被拿走。”
周珞石安静地看着他,突然冲他伸出手:“拿出来。”
Bryan下意识地摸了摸衣兜,把兜里的东西递过去。递到一半他顿住,迅速往后缩,可是已经晚了。
那是半截香烟。
周珞石拿过香烟丢入垃圾桶:“又没说不教你,做什么要偷偷摸摸的。”
他的衬衫袖子挽起了半截,拿走香烟时,Bryan看见了他手腕上的烫伤。
高三那年他去参加化学集训,盐酸和硝酸溶样混合时冒出热气,烫伤了他的手腕。在回程的大巴车上,Bryan心疼地为他涂抹药膏,一遍遍问哥哥疼不疼。
此时,Bryan看着那处烫伤,十年前的烫伤,他依然心里抽痛,身体里甚至冒出一股神秘的力量,让他想跪着亲吻那处伤口。
他恨起自己的没骨气,站起身来,强调似的说:“我恨你。你不要我。我恨你。”
周珞石嗯了一声,拿起桌面的一叠草稿纸,翻阅起来。
Bryan不解气地说:“我说我恨你。”
“听到了。”周珞石低头看着草稿纸,“我身体健康,听力正常,不用说那么多次。”
Bryan瞪着他,像是在麻痹自己一样地重复:“我恨死你了。你为什么不要我?我恨你。”
“我恨你。”
周珞石拧了拧眉,眉眼间闪过一丝不耐。Bryan紧紧盯着他——直到这时,他才在周珞石身上看到了一点过去的痕迹。这熟悉的表情,熟悉的不耐烦,熟悉的酷酷冷脸。
似乎下一秒就要冲他发火,说出那句小时候说过无数次的:“你烦不烦?”
但并没有。
周珞石翻到了他要的稿纸,开口时语气恢复了从容冷静:“刚才与黄岐先生一对一咨询时,本不该有外人在场。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过来么?”
“外人,不知道。”Bryan面无表情地说:“你丢弃外人,我是那个,你不要的外人。”
周珞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只是不语。
Bryan抿了抿唇,声音僵硬:“因为你说话在两小时前,让我观看你的工作。”
“杀过人的人,一方面惧怕被发现,另一方面,这个埋在心底的秘密会让他发疯,渴望有人倾听。”周珞石说,“方才我让你过来,也是一种试探。黄岐先生并没有向我要求咨询的隐私性,因为在他的潜意识里,渴望有人发掘他的秘密,渴望倾听和分享。”
Bryan神情一肃:“他杀了人?”
周珞石嗯了一声,指尖轻轻敲击稿纸,上面是他画出的一些意象和推理:“或许吧。从一个月前开始,我从他的讲述中察觉到一些奇怪的地方,便一直有意引导,渐渐整合线索,也到了该水落石出的时候。”
Bryan变了脸色:“杀人犯登堂入室连续一个月,你让他?他伤害你,怎么办?!”
周珞石没理会他乱七八糟的成语,看了看腕表,又瞥了眼地上昏迷不醒的保镖:“好了。群龙无首,外面的人即使心怀鬼胎,你应该也能料理。你处理好,下午我们出去。”
“哪里,去?”
周珞石推开窗户,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如果分析没有出错的话,我带你去——挖尸体。”
他顿了顿,添了句:“你不是老说我不带你玩么?”
Bryan怔了一下,狼狈地移开目光:“是真的吗?”
“嗯?”
“Your……first kiss.”Bryan深吸了一口气,“I’m the one who got your first kiss……is that true?”
“说过了,问你自己。”
*
高三的最后半年,周珞石全力以赴投入学习,很是用功了一段时间。
爸爸妈妈提供情绪价值,一遍遍告诉他不需要有心理压力。
弟弟更能提供情绪价值,陪他上晚自习,投喂锅贴和小零食,眼冒星星地说哥哥你好棒,你的英语阅读理解居然答对了一半,你太帅啦!
再加上向晚清这个外部援助,各科的重点都给他整理得明明白白,还随时随地包讲解。
除了学习,他不需要操心任何事情,学累了就拉狐朋狗友打打球,找妈妈拿假条去小吃街大炫一顿。心态放松加上努力,高考超常发挥便也在意料之中。
他以刚刚过线的成绩考入了省会的重本,读有机化学专业。向晚清在同一所学校念法律。
向晚清此人,高中时是自律乖学生,进入大学后就彻底放飞了自我。他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一幅伤春悲秋的做派,闲得没事就一个人在酒吧角落买醉,喝多后就打周珞石的电话诉衷肠。
周珞石高中玩得好的朋友们基本考去了外省,留在本省的只有孙海和向晚清,结果这俩人倒好,一个大半夜拉他喝失恋酒,一个喝得醉醺醺让他去接。他都快被烦死了。
他天天学习和做实验还忙不过来呢!
同时他也很纳闷,连学霸上大学后都堕落了,怎么他反倒解锁了努力学习的基因?
有一次正碰上Bryan来找哥哥,他看着两人说话,心里酸味四溢,简直能把酒吧从酒味染成醋味。
喝得醉醺醺的向晚清说:“你怎么就不能和我试试呢?我喜欢你这么多年了……”
周珞石语气烦躁:“说过多少次了,我不喜欢男的。”
“试试……你又不损失什么……你什么都不用做,让我来。”向晚清说,“还是说你怕闲言碎语?真没关系,我们系里有好几对同性情侣呢,大大方方的秀恩爱。”
周珞石冷笑:“你是狗吗?看到别人谈恋爱就发情?”
“我想……”向晚清叹气,“你给机会吗?”
“神经病。”
Bryan默默在心里跟了一句:“神经病。”
他碰了碰哥哥的衣袖,把哥哥给他买的柠檬水递过去,吸管朝前。周珞石咬住吸管喝了一口,开始长篇大论地劝人向善。
向晚清不住点头,却在他说完后道:“上周我给你熬的汤你不喝,转头要了你班上男同学的可乐,你不是不喜欢男的吗?”
周珞石气笑了:“打完球我想喝带汽儿的冰可乐,而不是你熬了仨小时的滚烫老母鸡汤!你留着自己喝行不行?谁家法律系大学生天不亮去菜市场挑老母鸡的?你特么比热点新闻还离谱!能不能把心思放到学习上?”
向晚清弱弱地说了一句:“我上学期专业课是第一。”
周珞石:“……”
“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我喜欢比我年纪小的。”周珞石咬住吸管用力一吸,柠檬水见了底,冷酷地说,“你已经不满足了。下辈子吧。”
Bryan小声问:“哥哥,你渴吗?我去买可乐,带汽儿的。”
周珞石当然不会让弟弟在酒吧乱跑:“不喝,坐着。”
向晚清坚持问道:“还有呢?”
周珞石说:“我喜欢听话的。”
“我不听话吗?你还有哪里不满意的,我全部改。”向晚清诚恳地说。
“你听话吗?”周珞石淡淡地说,“你要是听话,我现在怎么会在酒吧里?实验报告你给我写?”
向晚清:“……”
Bryan在心里偷乐,悄悄拉住了哥哥的手,年纪小和听话,他都符合啊!周珞石正忙着苦口婆心地劝,没顾上管他的小动作。
赶在宿舍关门前,周珞石把向晚清送回宿舍。
一位正对着电脑打游戏的舍友回头一看,兴奋地站起身来:“哟,帅哥,是你啊!你是不是咱学校篮球联赛的MVP来着?决赛上你的超远距离三分球可太帅了!我也喜欢打篮球,加个微信一起吃个饭?”
烂醉如泥的向晚清立刻坐起,抓起枕头就掷过去:“滚蛋!”
周珞石单手截住半空的枕头,面无表情把向晚清往床铺一扔:“事不过三,这是最后一次。”
第二天一早,向晚清打来电话赔罪道歉,他正常起来时挑不出错处。周珞石原谅了他,两人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
对于向晚清的室友提到的市内高校篮球联赛,Bryan印象深刻。
决赛当天,他特意请了半天假,坐车去省会。遇见堵车,他足足比预计晚了两个小时才到地方。
急急忙忙地冲进场馆,决赛已经结束。在排山倒海的欢呼声中,周珞石从球场出来,四周围满了想递水的人。
人群中的Bryan气沉丹田,声嘶力竭地大吼:“哥——”
可他的声音在整个场馆的人声中属实不算什么,身边又全是很高的大人。他就像一颗淹没在人海中的矮个子豆芽菜,还是枯了的豆芽菜,谁让他头发是黄的。
正在这时,周珞石一抬头,眼神一顿。
Bryan兴奋地挥手:“哥!哥!哥哥!!!”同时奋力向前挤去。
周珞石向他走来,停在他面前:“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哥哥。”Bryan赶紧把手里拧开的水递过去,“妈妈买的!”
周珞石笑了一下,喝了弟弟的水。
Bryan满脸幸福。
往后的很多年他都会回想那个画面,哥哥在人山人海中停在他面前,接过他手里的水,对他笑了一下。
*
周珞石此人,从小就不爱学习,但他有一个特殊爱好——那就是监督别人学习。
从小被监督的Bryan自然是深受其苦。周珞石即使正在打游戏,也像背上长了眼睛,能精准分辨出弟弟的走神,在游戏结束后赏弟弟脑瓜崩。
这都是次要的。
最恐怖的是,此人会像幽灵一样随时随地出现,不可捉摸,不可估计,不可直视。对于年少时的Bryan来说,恐怖的不是窗边班主任的脸,而是他哥的脸!
小周哥哥上着课觉得困了累了无聊了,就以上厕所为理由,溜达去小学部。他身体好腿脚好,十五分钟能跑个来回。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弟弟的教室外,暗中观察。或是皱眉摇摇头,或是满意地点头。
要是Bryan在认真听课,没有奖励,因为本来就该好好学习。要是Bryan恰好在走神或犯困,当晚就会挨板子。
这可是小周哥哥高中生活中排得上号的乐趣。
所以,当小周哥哥进入大学,得知学生会有“纪检部”后,立刻决定加入。
查课、查早晚自习,负责纪律检查、监督工作,这不正是他喜欢做的事情么!他可以不学习,但同学们不能不学习!在他的带领下,同学们都将更好地学习!
和纪检部的同事一起去查课时,他严格非常。虽然严格,但他长得帅,表情冷酷但说话风趣,对所有人一视同仁,被查的同学很少有负面情绪,甚至有几个和他混成了铁哥们儿。人送外号“铁面潘安”。
业绩好,再加上受欢迎,到了大二,铁面潘安混成了纪检部部长。
这也意味着他会很忙碌。
于是每月底Bryan去找他时,通常是在夜晚的教学楼里,开会,布置和总结工作。
聚会不是很正式,气氛松快,周珞石不时揉一揉弟弟的脑袋,说:“很快。”
Bryan会安静地待在他身边,很乖地点头。他从很小的时候就习惯跟着哥哥,暗中观察哥哥的一言一行,又怎么会无聊。
他紧挨着哥哥坐,观察哥哥的身体。挽起的袖子下,是线条流畅漂亮的小臂,再往下,手腕处有一块他熟悉的烫伤,而后是腕骨和手指。五指间松松拿着一支笔,不时写两个字,更多的时候在灵活地转笔。
……嗯?食指指肚上有划伤?
Bryan从兜里拿出创可贴,趁哥哥放下笔时,握住哥哥的手指,在伤口处贴上创可贴。动作如行云流水,一点也没耽误哥哥写字。
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习惯随身带着创可贴、药膏和湿巾,来对付周珞石身上不知什么时候会出现的伤口。打球、做实验、去健身房,太容易碰出淤青或划出血痕,但周珞石对疼痛极为不敏感,或者浑不在意,全靠Bryan自己去发现。
处理完手指上的伤口,Bryan继续观察。他敏锐地发现,哥哥休闲裤的大腿外侧位置,有一圈灰尘的痕迹,很像是被篮球砸过。
借着桌子的遮挡,Bryan伸出手捏了捏哥哥的大腿,正说话的周珞石嘶了一声,曲起手指在弟弟的手背上敲了个爆栗。
“干什么?”
Bryan无辜地睁着蓝眸:“是受伤了吗,你的大腿这个地方?”
当晚洗澡的时候,周珞石发现大腿外侧果然青了一大片,他觉得好玩极了,问弟弟:“小老外,你是不是有透视眼?”
Bryan谦虚地说:“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同时心中暗道,全身心关心一个人的时候,可以发现他身上所有最细微处的变化。
那些无聊的会议结束后,便是Bryan最期待的时光,周珞石会带着他去校外的夜市。
这也是极少的两人独处时间。
大学城的夜市真繁华啊,凌晨仍灯火通明。小吃摊整整齐齐,站在街头望不见尾。
“哥哥。”Bryan用竹签将一块烤冷面串好,递到周珞石嘴边。
端着章鱼小丸子的周珞石低下头,咬住烤冷面吃了,又串起一颗覆着番茄酱的小丸子:“说了不要番茄酱,老板还是挤错了两颗。”
Bryan吃掉哥哥手里的章鱼小丸子,说:“哥哥吃沙拉酱的,番茄酱给我。”
“嗯。”
“哥哥,我们的生蚝完成了!老板挥动锅铲,面对我们!”
俩人一人一口的吃完烤冷面和章鱼小丸子,取烤生蚝时周围已没有座位。兄弟俩干脆站在垃圾桶旁,一人一颗迅速炫完了二十个烤生蚝。
铁板豆腐,铁板鱿鱼,关东煮,酸辣粉,岩烧巧克力千层,奥尔良烤鸡翅,俩人边走边吃,从街头吃到街尾。
吃饱喝足的周珞石心情很好,满足了弟弟拍合照的请求,略弯下腰和弟弟贴近。
咔嚓一声,照片定格。
Bryan将照片发给徐丽,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妈妈,哥哥健康,开心,什么都吃。
他想了想又发:except for tomatoes and ketchup
徐丽打来视频,周珞石拿过手机,揽着弟弟的肩膀一边往回走,一边和妈妈聊天。
中途又买了冰激凌碗和老长沙臭豆腐,被弟弟投喂。
周珞石不是计较的人,他对很多事都是态度随意,这样也行,那样也行,没什么讲究。可他隐约察觉,只有和弟弟逛小吃街时最为快乐,换作除了弟弟外的任何人,都不会有这种感觉。
兄弟之间,共用勺子、筷子和碗,同吃一块蛋糕、一份烤冷面、一串排骨,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不爱吃的就扔给弟弟,弟弟总能吃掉,能帮他解决排骨串里的青椒。解决完手里这一份,又能去买下一份。
因为分享,所以快乐。
周珞石遗憾地察觉,在他结婚之前,这份快乐都得由弟弟提供了。
*
大二暑假前,大学生们还在头悬梁锥刺股地抱佛脚,初二学生Bryan已经结束期末考试,兴奋地坐大巴去了哥哥的城市。
即将十四岁的Bryan已有了成熟少年的模样,身高超过同龄人一小截,金发蓝眸白皮肤,眉目生得极为端正,脸上时常挂着从哥哥那里继承来的冷酷,颇有些像电视里走出来的人。
他背包里装着妈妈做的锅贴,爸爸的新唱片,和他自己烤的小蛋糕,找到了哥哥。
在周珞石高三那年,他积累下的宝贵经验再次派上了用场,并将在每一次期末考试都派上用场。
他太会照顾哥哥了。
生活上叠被铺床,洗内裤t恤,倒水喂零食。
情绪上鼓励赞叹。
身体上捏肩捶背。
周珞石复习累了,他还能放唱片为人舒缓心情,或者当场来一段英文rap。
不得不说,周珞石实在享受这样的服务。宿舍里不方便进外人,他就带着弟弟住酒店。白天带着弟弟去自习室复习,饿了渴了全不用担心,弟弟给安排得明明白白。中午晚上带着弟弟去搓大餐。晚上回酒店休息,半夜饿了又一起去夜市。
除了学习什么也不用管,他爱这样的感觉。
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Bryan目光不善地盯着手里的粉红色情书,这已经是这周以来的第六封了。座位上,课本里,抽屉里,来自男男女女。
他严防死守,没让哥哥发现。
期末考试后,学生会举办学年末聚餐,周珞石带着Bryan一起参加。年轻的学生会干事们聚在一起,喝酒唱歌一直到凌晨。
中途一位喝得脸红微醺的女生来到周珞石面前:“部长,来一下好吗?有件事想跟你说。”
周珞石点点头,放下酒杯跟她过去。
虽然早就料到会发生什么事,Bryan仍然悄悄地跟在他们身后,熟练地在墙角蹲下,又听了一次表白和拒绝。
中途女孩提到情书,Bryan慌张得心跳都快了几拍。
好在周珞石只是道:“期末太忙,忘记了。”
正听得专注,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
Bryan猛地抬头,就看见向晚清站在他身边,悄声问:“弟弟,你干嘛呢?”
他也悄声:“Welcome to the club.”
向晚清一笑,聚精会神地和他一起听墙角。一高一矮,一站一蹲,鬼鬼祟祟,偷感拉满。
等墙那边的脚步声靠近,Bryan熟练地拔腿就跑,却见向晚清早已溜得没影了。
滑溜的绿茶!Bryan心中暗骂。
当晚在回酒店的路上,周珞石问:“情书呢?”
Bryan想撒谎,可他从没有学过如何对哥哥撒谎,最终只是结结巴巴地问?:“哥哥,你、你知道?”
周珞石嗤笑了一声,懒洋洋地说:“你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Bryan:“……”
他不情愿地说:“你要看吗?哥哥?”
“我不看,但你要给我,私自收他人信件是不礼貌的行为。”周珞石曲起食指敲了敲他的脑袋,“知道么?”
Bryan闷声闷气地哦了一声。
周珞石垂下手臂揽着弟弟的肩膀,进入酒店的电梯。
他喝了酒,话也比平时多些:“你不用多想。我有很多的爱,爸爸妈妈的,你的,朋友的,我没有缺爱到被一封信或几行字感动,也不会那么快谈恋爱。就算谈恋爱,我仍然爱你,爱爸妈。”
轰的一声,脑中的声音巨响。
Bryan脑子嗡嗡的,晕头转向,全身发软,站立不住地滑跪下去:“你、你爱我?”
周珞石皱眉看着他:“我不爱你吗?”
“你爱我吗?哥哥……你真的……”Bryan语无伦次,就像喝了酒一样醉得天旋地转,“哥哥,真的吗,哥哥?”
周珞石奇怪不已,拎着他走出电梯:“你是我弟弟,我当然爱你。你是第一个和我吃同一串排骨的人。”
Bryan又问:“你说,不会那么快谈恋爱,是吗哥哥?”
提起这个,周珞石冷笑了一下:“孙海烦,向晚清更烦,他俩就是沾上了谈恋爱这东西,变成狼人模样。我才不谈。”
他拿出房卡刷开门,脱了衣服进入浴室。
Bryan机械地跟着重复:“烦,向晚清更烦。”
他维持着嘿嘿傻笑的表情,等周珞石洗完澡出来,他迅速拿起毛巾。
“哥哥,头发给我。”
“嗯。”
周珞石晚上喝了不少的酒,在浴室里被热气一泡,酒意就全部发散开来。此时被弟弟擦着头发,半醉半困地迷糊睡去。
Bryan轻声喊:“哥哥,哥哥?”
周珞石没应。
Bryan心里砰砰直跳,伸出掌心摸哥哥的腹外斜肌,那地方连接着腰骨,线条收束进内裤,形状格外好看。上一次摸已经是两年前了。他颤抖又大胆地摸了一会儿。
周珞石并未完全睡熟,迷糊中听见弟弟在喊他,并不想理。又感觉到弟弟在摸他的腹肌,也不太想理。
弟弟凑在他耳边开始嘀嘀咕咕,听起来情绪激动,说出了一大串英汉交杂的话语。
“哥哥,我也爱你。”
“I love you sooooooo much.”
“爱你……嘿嘿……you said that you love me……oh god……”
“God……you are my god……哥哥,嘿嘿嘿……”
“你是我的纲……”
周珞石早已习惯弟弟的呱唧呱唧,也不太想理,他实在是困,眼皮似有千斤重。
可是下一秒,他毫无预兆地惊醒了。
一个柔软的东西贴上了他的嘴唇,牙齿啃了啃,舌尖笨拙地扫过他的唇缝,吸溜了一下。
熟悉的薄荷味牙膏,两人一直用这一款。
“晚安,老公,嘿嘿,哥哥,good night!”
而后他的手臂被抱住,身边人的呼吸逐渐平稳深长。
周珞石再也睡不着了。
他的初吻没了。
被他弟给偷了。
他震惊,却又因太震惊,而感到啼笑皆非。
他无言地躺到天蒙蒙亮,终于接受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他好像把弟弟教歪了,在青少年教育这一事业上,他遭遇了最严重的滑铁卢。
宿醉加上一夜没睡,再加上事业失败,周珞石盯着身边睡得正香的小老外,满心窝火。
他面色冷漠地坐起身,一脚把人踹下床去。
以前向晚清抱了一下他的腿,他能给人踹瘸。如今又练了几年,力气变得更大,Bryan被踹得飞下床去,正好落在厚地毯上的厚坐垫中央,坐垫在巨大的冲击力下旋转了几圈,卸去了力道。
熟睡的Bryan蒙圈地醒过来,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已经下意识开口:“哥哥,我错了!”
周珞石审视地盯着他,冷冷地问:“错在哪里?”
“我……我打呼?干扰您睡觉?”Bryan立刻检讨,“或许,我压麻了您的腿?”
他趴在床边,态度诚恳地认错:“哥哥,我完全错了,无论如何我都错了。您没休息好吗?别生气。”
周珞石盯着那双诚恳的蓝眼睛。
他简直不知道,这是他教育的失败,还是他教育的成功。
第23章
Bryan站起身来,看了看床,又看了看地毯中间的坐垫,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是如何瞬移的。
他开心地咧嘴笑起来:“哥哥温柔,我爱哥哥!我错了,哥哥。”
周珞石重复:“温柔?”
“我惹哥哥生气,哥哥没打疼我,哥哥温柔。”Bryan像摇着尾巴的小狗一样,晕晕乎乎地冲上床去,跪坐在周珞石身边,“我错了,哥哥。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再睡一会儿好吗?”
周珞石心道,他倒想一脚给人踹瘸踹瘫踹骨折,可若真是那样,辛苦的不还是他和爸妈吗?连打都打不得,他心里别提有多窝火了。
Bryan见他看过来,立刻露出个傻乎乎的笑容:“温柔的哥哥,嘿嘿……”
周珞石盯着那双澄澈的蓝眸,渐渐冷静下来。
他想,事情也许并非他所猜测的那样。弟弟对他,或许只是年幼者对年长者的依恋,是小狗对主人的天然亲近。弟弟未必知道亲吻代表着什么,或许那只是表达亲近的方式。
就像小狗开心起来会舔主人的下巴。
自己或许是想多了。
想到这里,周珞石略微松了口气。
他不想这样武断地下结论,实事求是的实验精神让他决定,先观察一段时间。
也许他的教育并没有失败。
放松下来后,一夜未眠的疲倦如潮水涌来,周珞石揉了揉太阳穴,躺倒下去。
Bryan非常有眼力见儿,拉过被子给他盖上,贴心地说:“哥哥快睡吧,昨晚是我错误,我将不会再打呼,或者压您的手臂。我将清醒的等您醒来。”
周珞石一闭眼就睡了过去,再醒来时阳光铺了满屋,Bryan并不在房间里。
他去浴室冲了个凉,又用冷水洗漱后,终于清醒了过来。推开浴室门,房间正门也恰好被推开。
Bryan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锅贴进来,掩上房门,看到他醒来很是惊喜:“哥哥,快来吃早餐,当它热的时候。”
周珞石嗯了一声,在桌边坐下。
一周前,Bryan背了整整一书包妈妈做的锅贴来找他,冻在酒店餐厅的冰箱里,每天清晨都早早地起床,借用餐厅的厨具煎熟。餐厅的厨师眼熟了这个金发蓝眼的小朋友,笑眯眯地教会了他一些烹饪技巧。
锅贴一半是牛肉馅,一半是猪肉馅。表皮微焦,馅料鲜香,格外诱人。
周珞石一边吃,一边感受着身旁灼热的视线。
他抬起头,Bryan立刻笑嘿嘿地说:“好吃吗,哥哥?”
“嗯。”
“我天天都煎!给你!”
周珞石伸手捏住Bryan的后颈,转动九十度,让他面对窗外:“别盯着我看。观察外面,写一篇汉语小作文,两百字,出发前我检查。”
Bryan很乖地哦了一声,从书包里翻出笔和本子,老老实实地开始写作文。一边写,一边偷偷看哥哥。
周珞石慢慢吃着锅贴,喝着热牛奶,感受着频繁投来的目光,心情逐渐沉重。
等弟弟把写好的作文给他看时,他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5月13日,晴很。
今天五点就醒来了,因为我的缘故哥哥没有睡好,有黑眼圈,我真诚地认错,希望哥哥睡很好。
哥哥睡着后不动弹,安静,只翻过两次身。我给哥哥盖被子,他又推开。第三次时,我和被子胜利。
十点四十,去十八楼使锅贴成熟。香气袭人知昼暖,牵来李厨师。可十二颗锅贴属于哥哥,代表一年十二个月,花好月圆人常在。作为交换,李厨师得到汪汪雪饼。
哥哥吃很香,三颗锅贴一口牛奶,两口吃完一颗锅贴。哥哥牙齿整齐,如同雪一般的白,撒盐空中差可拟。
我们即将出发,哥哥带我蹦迪。
哥哥是一扇门,引领我走向多彩缤纷的世界。哥哥是一扇窗,让我看见世界的美好。哥哥是一堵墙,为我抵挡邪恶力量。
温柔,善良,帅气,勤劳,勇敢,热情,乐观,哥哥是航行的灯塔,人生的指南针,迷茫时的GPS。
我将永远孝顺和爱哥哥。”
周珞石面无表情地看完,说:“那叫蹦极,不叫蹦迪。”
“好的,哥哥,我将改正。”
“香气袭人知昼暖?”
“语文林老师讲解红楼梦,贾宝玉命名袭人,花气袭人知昼暖。”Bryan很骄傲地说,“我小小创新。”
周珞石扯了扯嘴角,又道:“撒盐空中差可拟?花好月圆人常在?”
“语文林老师强制全文背诵,课文。”Bryan剖白心迹,“我想着哥哥,背得很快。”
周珞石合上作文本,淡淡地说:“收拾一下,准备出发。”
观察还未完成,他不能妄下结论。
他从没有过这么憋闷的时候。
学生会的学年末活动是蹦极,中午时分,大家在酒店集合后,坐大巴去景区。
周珞石一路上闭目养神,可他分了一丝注意给身边的弟弟。炙热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即使闭着眼睛也清晰无比。
中途他的手被碰了一下,温热传来,手腕内侧的烫伤位置被掌心覆盖。
周珞石没睁眼,他不至于被弟弟碰一下就惊讶躲避,即使弟弟可能对他抱有别样心思。他只是在想,陈年旧伤而已,弟弟为何如此在意。
一行人到了景区,望着深不可测的峡谷,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胆儿肥的跃跃欲试,胆儿小的暗中观望。有勇士做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回来后腿软却拍着胸脯保证说,好玩得很,恍惚间甚至看见了前世的亲人。大家笑作一团,排队开始体验。
蹦极分为单人和双人,对应单身狗和情侣。
向晚清走过来问:“不去排队吗?你玩单人还是双人?”
周珞石沉思了一下,说:“双人吧。”
他需要做最后的验证。
身边的两人同时眼睛一亮。
向晚清说:“弟弟太小不适合玩这种极限运动,要不,你和我?”
Bryan立刻反击:“我不小,你不要试图拆散我和哥哥。语文林老师说了,棒打鸳鸯要下地狱!”他在面对除哥哥外的人时,总是冷冰冰。
周珞石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不要乱用成语。”
Bryan瞬间变成怂包:“请您教我。”
“你这么会自学,看来是不需要我教了。”周珞石双手插在裤兜里向排队处走去。
Bryan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发誓:“我再也不自作聪明,不乱说话。”
周珞石慢悠悠地说:“你也知道自己在乱说话。”
Bryan心虚地再次认错,他的暗度陈仓被哥哥发现了。
前面的队伍渐渐缩短,很快轮到兄弟两人。
工作人员往两人身上固定设备时,两人几乎面对面。Bryan从耳朵到脸颊全红了,他欲盖弥彰地移开目光,又忍不住偷偷看哥哥。
周珞石一直在平静地观察,近在咫尺时,任何微表情都逃不过眼睛。他的目光掠过弟弟通红的耳朵和脸,心里若有所思。
Bryan觉得哥哥的目光像探照器,精准,直刺人心。他被盯得耳朵更烫了。
极深的峡谷,极速的坠落,普通人在面对极限运动带来的肾上腺素飙升时,会忍不住尖叫。
可周珞石不是普通人。
从坠落到上升的全程,他都处于实验观测者的状态中,绝对的冷静,绝对的抽离,绝对的理性。
失重,风声,他甚至都没眨过眼睛,专注地收集与分析弟弟脸上的情绪变化。
等回到地面,周珞石已完成了深思熟虑,他觉得可以下结论了。
第二天,周珞石把弟弟送去车站,平静地告诉弟弟,这个暑假他将留在省会,去参加当地一个生物制药公司的暑期实习。
Bryan慌乱又惊讶:“为什么,哥哥?你昨天都要和我回家。”
周珞石说:“没有为什么。”
Bryan伤心地看着哥哥。过去的暑假里,他和哥哥会形影不离,一起打游戏,看电影,吃饭睡觉都在一起。
可他伤心的目光显然不能对周珞石造成影响。
周珞石按着他的后颈推他上大巴:“你回去陪爸爸妈妈。”
“我想留下,哥哥,请让我留下。”
“实习会很忙,我没有空管你。”周珞石把买来的矿泉水塞到弟弟书包的侧边,“妈妈工作很累,你在暑假好好陪陪她。”
车开动后,Bryan把脸贴在车窗上,难过地看着哥哥毫无留恋的背影远去。
暑期实习忙碌而充实,这是他爱的行业和工作,周珞石很是投入,每天都在制药实验室待到很晚。
好在父母带着弟弟在国外,时差刚好能让双方通上话。
周珞石不能陪在父母身边,便每天打去视频。他态度耐心,说话诙谐,常逗得父母大笑,一家人其乐融融。
他像平常一样关心弟弟的汉语和诗词,态度并未表现出不同。
可Bryan又怎能察觉不出他那隐秘的疏离。
视频中,哥哥从未给过他一个眼神。
七月中的一天,周珞石离开实验室已接近零点。
深夜里大雨倾盆,厚重的雨幕隔绝人的视线。今年夏天的第一场暴雨,以千军擂鼓之势袭来了。
单肩背着书包,周珞石一边往外走,一边埋头看打车软件,这样的天气,额外加钱也没有司机接单。
他站在制药公司大楼的门厅处,抬头望着重重雨幕,正当他思索是淋雨还是等雨停时,一道声音响起。
“哥哥。”
微弱的声音响在身后,被雨声盖住。
周珞石转身看去,金发蓝眸的小老外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把伞。
他皱了皱眉,走过去:“你怎么在这里?”
许久未见,Bryan眼神躲闪:“天气预报,今天有暴雨。你从来没有伞。”
他顿了顿又结结巴巴地说:“语文林老师,说……说七月半,什么、什么节日,有鬼,你下班晚,暴雨,鬼。”
周珞石接过他手里的伞:“七月半的节日叫中元节,是在农历的七月十五,今天是阳历的七月十五。语文课到底有没有好好上?”
Bryan的声音比平时低:“我、我会努力的,你别生气,哥哥。”
“我没有生气。”
周珞石看向雨幕,汛白的雨水如注,一时半会儿没有停下的迹象。
“走吧。”
他撑开雨伞,走到雨幕前,Bryan连忙跟在他身边。
雨太大了,雨水斜斜飘飞。雨伞根本没办法遮住两个人,即使两人靠得再紧。
周珞石想了想,把书包背到身前,略弯下腰:“上来。我背你,你撑伞。”
Bryan趴在他的背上,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如此前后紧贴,伞终于能勉强遮挡风雨。Bryan尽力把伞向前靠,即使他的后背已被雨水打湿。
周珞石步入瓢泼大雨中,脚步沉稳,向不远处的学校走去。
Bryan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说:“哥哥,你知道了,是不是?”
他没有说是什么,可两人都清楚。
周珞石神情平静:“你还知道我是你哥。”
他声音不大,在擂鼓般的雨声中却格外清晰。
Bryan痴痴地看着他的侧脸,那侧脸沾了雨水,雨滴正顺着下颌线往下滴落。
“那,不是哥。”Bryan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老公好不好?”
周珞石把人往上颠了颠,嗤笑了一声:“谁是你老公?我同意了么?”
“好多人,都叫你哥,学生会的那些人,叫你周哥。”Bryan把这段时间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我想叫你称呼,没有别人叫过的,one and only.”
周珞石懒得说话,长腿一迈跨过地上的水坑。
Bryan用手指给他擦了擦下颌的水滴:“过了十二点,现在是我今年的生日。给我一个生日礼物好不好,哥哥?”
周珞石说:“你想像韩国电视剧或三流言情小说那样,要一个吻,要一个承诺吗?别跟我来这套,不管用。生日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一年三百六十天中最令人讨厌的一天。”他声音淡漠,带着一丝藏得极深的倦意。
“不是的,哥哥,我没有想要那些。”Bryan说,“我没有中文名字,您给我一个中文名字,好不好?您赐予我。”
学校的门近在眼前,周珞石从身前的书包里掏出学生卡,踏入了学校。
他漫不经心地说:“你想姓什么。”
Bryan蹭了蹭他的脖颈和下颌,依恋地望着近在咫尺的英俊侧脸,讨好地说:“跟老公姓,好吗?”
第24章
不用回头去看,周珞石也清楚感觉到肩侧投来的痴恋目光。那样的目光,他在蹦极时冷静又审慎地观察过。
暴雨倾盆,雷声如吼。
两人一伞,如白茫茫天地里的一点沙鸥。
校门到宿舍的距离有些远,周珞石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不时把往下滑的人向上颠一颠,神情冷静,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只是在放空。
雨伞坚定地举在他头顶,遮住了他每一次即将迈步的下一步的位置。
Bryan举伞的胳膊酸痛,换了手拿伞后,剩下的另一只手紧紧搂住哥哥的脖颈,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没有胡乱叫,是……是哥哥先说的。”
“哦?”
“四年前暑假,八月二十五日,早晨七点半。我们从医院回到家。”Bryan记得清晰,“你说、说我看你的眼神,是迷弟在看老公。”
好一出恶人先告状,周珞石被弟弟这神奇的脑回路弄得啼笑皆非,唇角勾起一个看不出情绪的笑容:“你记性还挺好。”
Bryan晕乎乎:“嗯、是、是的,谢谢哥哥。”
周珞石懒得理他,加快脚步回到了宿舍。
其他舍友都早已回家过暑假,床位都是整整齐齐的木板,只有他的床铺上有被子和床单。他不爱叠被子,这么一对比衬托,更显得乱。
身体反应先于意识,Bryan一捋袖子就要去叠被铺床,被周珞石拎着后颈放在卫生间门口:“洗澡去。”
小老外的后背和头发已全部淋湿,冻得发抖。和他的狼狈模样相比,周珞石简直称得上优雅,除了袖口和裤腿有一点潮湿外,衣服全是干燥柔软的。
Bryan洗完澡后,换周珞石去洗。等他洗完换好衣服出来,便看见弟弟蹲在地上,在脸盆里搓洗他换下来的脏衣服,身上穿着从他衣柜里拿的明显不合身的t恤。
周珞石和绝大多数男同学一样,只要还有衣服穿,就不会想起洗衣服这件事。等实在没有换洗衣服了,才会拎着一整篓的脏衣服去洗衣房。经过四十分钟,就能获得一整篓干净衣服。
徐丽爱给他买衣服,偶尔会耳提面命地对他强调,哪些哪些衣服千万不能用洗衣机。他会听妈妈的话,把那些衣服送到干洗店,虽然他分不出差别。
他更不能理解手洗衣服这种事情,虽然Bryan老是喜欢这样做。
地上两个盆子,一个泡着他昨天换下来的内裤,一个泡着几件t恤,水面浮着一层洗衣液搓出的泡泡。
周珞石没管他,一边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从他身边经过。走到桌前拧开台灯,从书包里拿出笔记翻看。他在生物制药公司的实习岗位是研发岗,每天都会做很多实验,记录数据与结果。
整理完笔记后,Bryan也洗好了衣服。阳台上晾着一排款式相同的t恤,往下滴着水。
“睡觉吧。”
周珞石关上灯,躺到床上。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Bryan从他腿上爬过去,在床内侧躺下。
在公司忙了一天,周珞石又累又困,一闭眼意识就迷糊了过去。但是很快,他沉默地清醒过来。
Bryan爬到他身上,小声说:“哥哥,我以为你会和我谈谈。”
“谈什么。”周珞石的声音有一点沙哑,有些困顿,带着懒洋洋的漫不经心,“你就是太闲了,没事找事。等你长大就好了。”
“不,不是的,第一次……的时候,我梦见了哥哥。醒来后,床单湿了。”Bryan在黑暗中说。
被自己的弟弟当做梦遗时的意/淫对象,还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换做正常人早就惊怒了。周珞石却仍是兴致缺缺,微阖着眼,似乎一切都引不起他的兴趣:“梦境不受控制,无论梦见什么,都很正常。但这种事情自己知道就好,不必告诉别人。我也并不想听。”
“哥哥不是别人。”Bryan俯下身,用下巴蹭哥哥的侧脸,“哥哥是最亲近的人。”
黑暗中呼吸可闻,熟悉的柠檬味沐浴露味道弥漫在鼻腔。眼睛适应了黑暗,Bryan怔怔的,凑近了些。
周珞石慢条斯理地说:“你试试呢。”
刻在骨子里的遵从让他抖了抖,他说:“哥哥,你知道了,那个亲吻。”
提起这件事,周珞石就来气,他冷冷地笑了一下,黑暗中的温度都降低了几分。
Bryan却突然愤怒:“亲一下,又怎么呢?你和那么多人亲过,高中时候向晚清汉王虽弱,你们那么长久住在一起。大学……大学时候,肯定会更多的,对吗?情书,人,喜欢你的人那么多。你肯定,亲过很多次吧。”
周珞石不知道弟弟对自己有这么离谱的误解。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在他的计划中,初吻要留给未来的老婆,未来的老婆会是他的初恋。他的初恋,会在工作时认识。大学时期的恋爱关系到工作、定居与未来,变数太多,所以他大学时并不打算谈恋爱。
他想要初恋即是婚姻。
但他当然更不会解释,只道:“知道就好。”
Bryan伤心又委屈,伸手摸他的腰骨和腹肌:“这几年来,有人摸过你的腹外斜肌吗?”
周珞石又烦又困,曲起膝盖一颠,把人从身上晃下去:“我又不是动物园的吗喽,做什么给人摸来摸去的。不睡就滚,别搁这吵吵嚷嚷。”
Bryan顽强地又爬到了他的身上,紧贴着他,绝望地喃喃道:“我,背会了《春江花月夜》,为你。周明玉没给你的,你会要我给的吗?哥哥……”
没等哥哥回答,他就磕磕绊绊地背了起来。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他趴在哥哥身上,抱住哥哥的腰身,绝望地凑在哥哥耳边,
“昨夜闲潭梦落花。”
“……可怜春半不还家。”
他深吸了一口哥哥的味道,到底是没敢把嘴唇凑上去,只是用鼻尖贴在哥哥的颈侧,呢喃般背得颠三倒四。
“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他把有些句子翻来覆去背了好几遍,直到声音沙哑。如同一位最虔诚的朝圣者,在主面前叩拜,叩求亲吻指尖的特权。
等他停下来,周珞石终于开口。
“你的问题?”
Bryan坐直身体,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问:“你知道我的想法,为什么不躲闪我的贴近?”
“让你贴近,难道你又敢做什么?”周珞石毫不留情粉碎了他的幻想,“主动权不在你身上时,你拥有的一切,我都能随时收回。”
Bryan声音低了些:“你是一个这样的人吗?会因担心父母的意见,而拒绝我。”
周珞石嗤笑了一声:“不是。”
“你说过喜欢年纪小的,听话的。”
“你太小,甚至都不是可以为所下的决定负责的年纪。就像动物园里还在吃奶的老虎和袋鼠。”
Bryan沉默地坐在黑暗中。
“还有问题么?”
“没有了……”
“行,那我来明确回答你。”
“一句话,没事找事,吃饱撑的。”
周珞石下了评语,又说:“第一,你是我弟弟,我对你的监督、抚养和照顾不会变。你的那些事儿,在我看来根本不算事儿。相信等你长大后想起这些傻逼事儿,自己都想抽自己俩嘴巴子。第二,别搁这跟我耽误时间,没用的。第三,好好学习,考好大学。”
“记住了?”
Bryan低落地哦了一声。
“睡觉。”周珞石一闭上眼就睡了过去,睡前迷糊地抱怨了一句,“浪费时间。”
第二天,周珞石和弟弟一起回到了家。
他这学期选修了一门化妆品学,学到了冷门但有趣的知识。他带回一瓶自己合成的香水,送给徐丽。又把徐丽的化妆品全部检查了一遍,扔掉了好几瓶,理由是成分不健康。
徐丽嘴上抱怨着,脸上却笑眯眯的,当晚做了一大桌丰盛的菜。
这个暑假,周庆恩软磨硬泡,非要儿子和他去录歌。周珞石不情不愿地唱了一段低音部分,他的声线发育得刚刚好,为整首歌增色不少。
九月开学,周珞石开始了大三生活。
Bryan依旧每月底去找他。
周珞石带着弟弟去鬼屋,游乐园,射击馆,这三年下来,几乎玩遍了省会和临市所有的娱乐项目。
自从说开后,周珞石便不再提起“弟弟喜欢自己”这件在他看来无比小的事情。他的行动落落大方,从不避讳,更不会在出去玩时做出“两间房”或“单人项目”这样的事情,这在他看来,矫情、做作且毫无必要。
一切都是照旧。
洗完澡后大喇喇披着浴巾出来,照旧。逛小吃街分享同一份豆腐脑,照旧。在餐厅吃饭时享受弟弟的盛汤、夹菜,照旧。让弟弟洗内裤和衣服,照旧。出去玩时在酒店的大床上睡得四仰八叉,照旧。
他越是这般毫不在意,Bryan心中就越是酸楚。
他的喜欢无法给哥哥造成一丝一毫的影响,哥哥是在直白地、以上位者的姿态,居高临下地告诉他,他的喜欢,无用且多余,压根不被放在心上。
他恨自己的无力和年轻,在哥哥看不见的地方,他发疯一样地学习、健身和长大,拼命想变强,变壮,变得有力量。
变得能让哥哥多看他一眼,而不是把他的喜欢当做不值挂齿的消遣与笑话。
第25章
关于“初吻”的回忆,或是震惊,或是苦涩,所有的情绪过完,最后总会剩下一丝给甜蜜。
所以当一个小时后,Bryan处理完保镖的事情回到办公室,俊脸仍冷着,却不复早晨的紧绷,下颌与唇角都是放松的。
地上的保镖已消失不见,外面的保镖中,有半数被替换成了新的面孔。原有的保镖们负有轻重不等的伤,显然是经历了一场速战速决。
而结果是压倒性的。
中途,一辆没有牌照的黑色越野停在事务所门口,押走了丧失行动能力的各位。轮胎悄无声息地压过地面,扬长而去。
看到办公室的纸条后,Bryan去了餐厅,周珞石和孙海正在角落的桌子吃饭。
孙海热情地招呼:“弟弟,饿了吧?快坐下吃饭。”
走过去坐下时,Bryan下意识把椅子往周珞石身边拉了拉,反应过来后,又迅速移了回去。
周珞石眼里闪过一丝戏谑笑意,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孙海并未发现两人之间的暗潮,只一个劲地让人吃饭。
Bryan并不太有胃口,回国前,他每天都需要服用大量压制情绪的药物。那些药物带走他情绪的同时,也带走了他的食欲。
他生疏地使用着筷子,象征性地夹了一点菜,心不在焉地听着两人的谈话。他发现一道菜中有番茄,便下意识将番茄夹走吃掉了。
周珞石看了他一眼,并未说话。
孙海笑着说:“弟弟,你哥是不是说要带你去挖尸体?”
Bryan看了身边的人一眼。
“是。”
“他啊,去年底在市分局刑侦队待了三个月,协助刑警办案,天天和罪犯打交道,回来后看谁都像杀人犯。”孙海说,“你可别被他骗了。”
周珞石只是靠着椅背,带着微微笑意。
Bryan说:“万一,可能呢?”
孙海笑道:“他就是嫌太无聊了,想拐人出去玩。他高中的时候不就天天溜出学校玩吗?一刻钟都坐不住,你是最清楚的。你回来得太是时候了,陪他玩玩去。”
周珞石冷笑了一下,嘲讽地开口:“你很清高吗?是谁去偷班主任的请假条,偷不到就翻墙,腿都摔瘸了,还非要拉着我去看什么隔壁学校的校花。”
孙海:“……”
Bryan低声重复:“校花?”
孙海打哈哈:“吃饱了吧大家?我要走了,客户在等我。”
只剩两人,Bryan看着周珞石,又道:“校花?”
周珞石喝了口茶,站起身来:“问他去。吃好了就走吧。”
Bryan盯着他的背影,眸光晦涩不明。
冬季的街道上,行人寥寥无几。
饶是如此,周珞石仍把车速控制在30左右,上了郊区的柏油马路后,他才略微提速。
“黄岐先生是两个月前找到我的。”他一边开车一边说,“那时他状态很差,衣着破烂,神情憔悴。整个人处在惊吓中,一点响动就能让他吓一大跳。”
“他是一家老工厂的流水线工人,工作内容单一枯燥,工作可替代性高,一天十六个小时都在机器旁边。他这个岗位按理说是两人轮班,但他为了多赚一份工资,硬生生一个人干俩人的活儿,拿双倍工资。”车子转过一个大弯,“新来的主管为了给侄儿谋职位,硬把侄儿塞了进来。黄岐原本就不高的工资砍半了,原本再上半年班,他就能凑够首付,带着妻女搬离醉汉和赌徒聚居的筒子楼。”
“他去请求主管,姿态越低,主管越是傲慢。他性格孤僻,在工厂里本就不受欢迎,在主管及其侄儿的刻意排挤下,越来越多的人孤立他。有人刻意拨慢了他的闹钟,他迟到了半个小时,被扣了200工资,是月工资的十分之一。”
路变窄了,车子跟着导航进入了一条崎岖不平的小路。
周珞石放慢车速,继续道:“他要买的二手房在市区,装修和环境都比现在住的地方好太多。房东和他有旧,以低价将房子留了一年,在此期限内攒齐首付,便能搬进去拎包入住。可因为同事和主管的刻意排挤,工资被扣,到手的钱所剩无几。”
副驾的Bryan沉默地听着,低沉悦耳的声音从左侧传来,他的左耳一路都在嗡鸣。
导航提示到达目的地,周珞石把车停在筒子楼旁的草地上,熄了火。
“黄岐走投无路,买了好酒去求主管,给人下跪。没等多久,好运光顾了他。主管出国了,侄儿也被调走。”周珞石说,“但他开始做噩梦。同事排挤他时的恶语让他深深痛苦,那些人骂他是窝囊废,四十岁了还没能买房子,让妻女跟着他住在强/奸犯和混混扎堆、连门都锁不上的破楼里。这些是他噩梦的来源。”
周珞石下了车:“这是他告诉我的。”
Bryan跟在他身后,沉默地看着他去水果摊买来水果。
“他杀害主管,你怀疑?”Bryan看了看四周的破落环境,“是他的房子,这里?”
周珞石付了钱,顺手把袋子往身边一递:“嗯。”
Bryan顺手接过,反应过来时已经太迟,肢体语言是刻在骨子里的,连时间都无法磨灭。
他暗骂了一声,加快脚步追上前面那个身影。
周珞石来到一间锈迹斑斑的铁门前,门锁有被砸过的痕迹,关不严实。
他敲响门。
许久,门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门被拉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双戒备又恐惧的眼睛:“是谁?”
周珞石从兜里掏出证件一晃:“警察。走访民情。”
中年女人看见证件,戒备的神情略松,推开门:“请进。”
“局里接到举报,这一带治安很差,经常有混混和罪犯出没,特别是晚上。所以派我们两人来看看。”
屋里很小,东西破旧却很整洁。
“请坐,请坐。”中年女人有些局促地站立着。
“你不用紧张。”周珞石站在厨房门口,“你在煮紫苏姜茶?我妈妈以前也经常煮,吃完螃蟹这类寒凉的东西后来一碗,驱寒暖胃特别有效。”说这话时他神情温柔。
女人温柔地笑了一下,看向客厅里写作业的小女孩:“乐乐有点感冒,我在紫苏里加了枸杞和红枣一起煮,她喜欢喝。”
写作业的小女孩看过来,明亮的大眼睛里写满了好奇。
“写作业要认真,不然会被抓起来的。”周珞石天生喜欢逗小孩,“你在写什么?”
乐乐看了女人一眼,女人微笑地看着她。她便怯生生地说:“英语,好难的呀。”
“不难。”周珞石揽着Bryan的肩膀把人推过去,“这是我弟弟,英语特好,不会的你问他。但他汉语差,他不会的你也教教他。你写作业,我和你妈妈聊聊天,好吗?”
乐乐高兴地说:“好呀!谢谢哥哥!”
周珞石一本正经:“要叫叔叔。”
经过这么个小插曲,气氛缓和下来。女人端来洗好的水果,在沙发上坐下。
周珞石简单和她聊了几句后,把话题引向了黄岐。
“怎么没看见乐乐的爸爸?你一个人操持家庭,很辛苦吧。”
听见自己的名字,乐乐抬头看过来,周珞石冲她笑了一下。
“不辛苦。等钱攒够,我们就可以搬去市里了。一家人在一起,只要有个盼头,就不辛苦。”
“嗯,是的。”
女人却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警察同志,不瞒你说,我总觉得孩子他爸这段时间不对劲。”
“也许是工作压力太大。”周珞石问,“是怎么不对劲?”
女人忧心忡忡:“他爸夜里老是做噩梦惊醒,大口喘气,掐着脖子说喘不过气,要好久才平复过来。那喘气儿的架势,我半辈子都没见过,就像……就像被人勒住脖子喘不了气的人一样。我……我劝他去医院检查,他说不用。”
周珞石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击,侧脸看不出表情。
“我知道,孩子他爸工作很辛苦,性格也和同事不合。我劝他说不要那么拼命,能早搬去市里最好,晚一点搬也没事,最重要的是身体健健康康的,你说是不是,警察同志?”女人应该是少有社交,此时遇上能信任的人,便一股脑地把心里话说出来,“身体垮了,其他的又有什么意义?”
“你说得对,身体是第一位的。”周珞石说,“你也别太担心,他会好起来的。”
他一语双关。
又说了几句,周珞石带着Bryan告辞。
破旧的筒子楼外是一大片青草地,干净,宽广,和这片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周珞石双手插在裤兜里,慢慢地踏着青草地向前走,并不上车,也并不说话。
Bryan想起在咨询室里听到的内容,文化程度不高的黄岐总是反反复复地描述,梦中的青草和雨水味。
他看向脚下的青草地,又看向前面沉默的背影,声音冷硬地开口。
“你想,我让人来,乘坐挖……挖,excavator。”他顿了顿,说出了刚刚在软件学习的成语,“掘地三尺。”
周珞石停下脚步,轻叹着摇了摇头:“弟弟,这比隔壁李小姐的苹果派更不优雅。”
Bryan恼怒自己的多此一举,冷冷地抿紧了嘴唇。
多此一举,他记得这个词语。
他哥哥教他的,在他告诉了妈妈哥哥身体不舒服后。
[指此举毫无必要]
而后,他惊讶了。他发现,周珞石竟然是在犹豫。周珞石从会说话的时候起,就是一个非常有主见的小男孩,他从不犹豫。
可现在,他在犹豫。
他只在举棋不定时开玩笑。
周珞石慢慢地向前踱步:“黄岐先生告诉了我两个意象,他梦中的海水如有实体,挤压他的呼吸空间,他窒息醒来。显而易见,他在骗我。他换了一种意象来描述窒息。”
“窒息,这是关键。”
“第二个意象,他闻到雨后泛起的青草和泥土芬芳。”周珞石说,“这种香味是很多人的童年记忆,其实是一种挥发性化合物,名叫土臭素。土臭素由土壤中的放线菌代谢产生,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泥土味。”
Bryan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土臭素可以用于香水的合成与制作,供顾客回忆童年时雨天泥土地里的味道。”周珞石说,“三年前,SUBI香水品牌推出了一款香水,名叫‘深林之吻’,便用到了土臭素提取物。”
Bryan神情晦暗,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周珞石停下脚步,终于露出微笑:“走吧,说好带你挖尸体。”
这一次车速很快,来到了一处废弃工厂。
SUBI香水品牌的前制造厂。
工厂已荒废了很久,杂草丛生,异味弥漫。
两人拨开重重杂草进入厂房内部,一切都清晰明了——
SUBI品牌的最大特色便是香水瓶,每一款瓶子都极尽设计之美。
满屋堆着等身的香水瓶模具,都是残次品。完美的等身模具,此时应该在全球不同经销店的门厅里,吸引顾客。
最中央,“深林之吻”的香水瓶,是一只颈细肚粗的优雅天鹅。
周珞石走过去,捡起石头把天鹅颈砸开一条拇指宽的缝。透过缝隙,一颗死瞪的血红眼睛与他对视。
十五分钟后,市分局刑侦队刑警一队赶到,为首的警车上跳下来一个灵活矫健的胖子。
熊胜林大学读了警校,毕业后就干起了刑警,现在已经是刑警一队的队长。
法医和相关人员在一边忙活,熊胜林确认了没问题,小跑到角落里:“周哥,之前不是说好有线索一起来?热心市民抢警察工作是吧?”
周珞石闲闲地倚在角落柱子上:“你多忙啊,我这不是怕白跑一趟耽误警察同志工作吗?”
他正色下来:“抓捕归案后,我要和他单独谈一谈。”
熊胜林说:“我向领导汇报一下,应该没大问题,毕竟你配合过我们工作那么多次了。”
法医那边似乎有新发现,熊胜林忙跑过去。
Bryan说:“你是警察?”
周珞石从兜里掏出个证件,晃了晃:“我不是警察,我是警察的线人。网上九块九买的,挺好用。”
Bryan从上车前就异常沉默,沉默中还憋着一股怒气。
周珞石慢悠悠地说:“你知道blowfish吗?”
河豚,生气起来能给自己炸开。
Bryan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他的眼睛:“深林之吻,香水,你对香水知道很多,详细很,为什么?香水,你赠送过谁吗,姓喻的女人?”
周珞石震惊了一瞬。
他再怎么也想不到,弟弟一路上是在气这个。
“……”他啼笑皆非,什么也没说,“……”
奇迹般的,Bryan从他那诚恳的表情中,读出了四个字。
“你有病吗?”
第26章
换做学生时代的周珞石,听到这样的问题,最好的情况是一脸无语地转身离开,最坏的情况是骂一句神经病再离开。他从小就讨厌向人解释。
可是现在,他甚至没让“你有病吧”的表情在脸上挂多久,就非常好玩的轻笑了一下。
“因为在昨天,资料查询和推理分析已经完成,今天不过是实地验证。”他转身向外走去。
Bryan紧跟在他身后,神情几不可见的放松了下来,声音却仍然紧绷:“拜访妻女,为什么?你从来,不做事情,那些,多此一举。”
多此一举。
这四个字他重重咬牙。
第一次学会这个成语时,他带着醪糟蛋奶与苹果糖,赶去医院。
被他哥狠狠地无视了一个星期。
他记忆极深。
周珞石说:“或许因为愧疚吧。”
“愧疚?”Bryan重复道,紧盯着他的背影,“愧疚,你会?你的愧疚,会出生在抛弃我的时间吗?会吗?”
周珞石拉开车门,从储物箱里拿出一颗薄荷糖,嘎吱嘎吱嚼来吃了。他倚着车身安静地看着面前的人,似乎在思索,又似乎在审视。
Bryan被他的目光看得喉咙发紧,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冷冷一笑,又说:“姓黄的老男人,比我重要很,在你心里?”
沉默。
一秒,两秒,三秒。
时间每过一秒,Bryan的心就沉得越厉害,他狠狠地瞪着面前的人,眼眶酸涩。
像是过去了一个世纪,周珞石终于开口。
“不要一天到晚东想西想乱想瞎想,那是三流言情小说剧情。”周珞石向前一步,掌心虚握了一下弟弟的手肘,一路向下划过小臂,握住他的手腕让他摊开手心。而后往那手心里拍了颗薄荷糖,“吃糖。”
手腕的温度一触即松,Bryan愣了一下,周珞石已经松开他的手腕,往工厂里走去。
他低头看向掌心,绿色的塑料包装纸里,静静的躺着一颗淡绿色薄荷糖。糖纸上印着踢足球的小孩。和他当年买的苹果糖是同一个牌子,不过苹果糖的包装是红色的。
他摸着手腕上残留的温度,在原地站了许久,把糖装进衣兜里。
去市分局录完口供,天已经黑了。
“周哥,黄岐要见你。”熊胜林走过来,“领导同意了。”
坐在审讯室外长椅上的周珞石毫不意外,起身向关押室走去:“能不录音么?”
“半个小时内,没问题。”熊胜林说,“反正他该招的全招了,证据链完整,不需要再补充证据。”
走到门口,熊胜林又说:“等你出来我请客吃饭去,刚好咱弟弟回来了,哥几个也好久没聚过了。”
“行。”
听到开门声,房间里的黄岐抬头看来。他神情疲惫,胡子拉碴,坐在那里如一团松散的黄油。
两人明明早晨才见过,再次见面,一切都已经不同。
“周先生,我信任你,把你当成唯一的说话对象,连老婆我都一个字不说。我这辈子从没信任过谁!没想到你和警察是一伙的。”黄岐愤恨地说,“你们这些上等人,看着我们下层人士在生活的泥潭里像狗一样打滚,是不是很好笑?”
周珞石拉开椅子,与他隔桌而坐,安静地看着他,像是在认真倾听。
此情此景像极了仍在咨询室内。
黄岐对上他的目光,突然崩溃地流泪:“我还有老婆,我还有女儿,我坐牢去了,她们怎么办!你说啊!我女儿才读五年级,她还那么小!”
“两个月前,我杀了那狗娘养的主管,连续做了好几天噩梦。我去寺庙上香,在寺庙的登记处,我看到了周先生你的名字和电话。寺庙工作人员告诉我,你主动和寺庙合作,为走投无路的人提供免费的心理咨询服务。”
“于是我找到了你。你耐心帮助我,开导我,我明明都已经好了,钱也攒够了,下个月就能带着老婆女儿搬去市里,一切都在变好。为什么偏偏是你害我!你明明可以保守秘密,这是你们的行业规范!”
话说到最后,黄岐声嘶力竭,泪如雨下,瘫在椅子上大口喘气。
周珞石没什么表情地听他发泄,末了把桌上的纸巾向前推推:“冷静了?”
黄岐用带着手铐的右手扯出一张纸巾,擦了擦通红的眼眶。中年人连愤怒都是软弱的,发泄过后,又变成了唯唯诺诺的人。
“你在这里,是因为你想来,不是么?”
黄岐抬头瞪视着面前的人。
“半个月前,你特意问我大学是不是念过化学专业。”周珞石姿势放松地背靠座椅,他似乎是不太想与饱含绝望的眼睛对视,便略微转头看向墙上的铁窗,“然后,你告诉我,梦中总是弥漫着雨后泥土的香味。”
他转头看向黄岐:“黄先生,线索是你递给我的。”
黄岐的肩膀颤了颤,半晌后,他无力地垂下头去。
周珞石看了看腕表,还剩二十分钟,于是他耐心等待。
漫长的沉默后。
“我……我以为我可以当做没发生,可是不行。我也恨我自己,明明一切都好转了,却仍被那该死的良心操控。”黄岐颓然地说,“周先生,你说人为什么要有良心?明明是他的错,全部是他的错!为什么他还要在梦中纠缠我?!”
“良心,是区别人与禽兽的标准。”周珞石说,“你和妻子,把乐乐教得很好。这就是良心的用处。”
黄岐眼睛一亮,却又黯淡下去:“你见过她们了?”
“嗯。”周珞石说,“我有一位很优秀的律师朋友,他会为你提供法律服务。等你出来,或许能看到乐乐上大学。”
黄岐沉默了许久,道:“对不起,周先生。刚才我情绪控制不住,是冲我自己,不是冲您。我感谢您,没有办法用语言表达。”
“没关系。”
“我攒够了首付的钱,银行卡埋在筒子楼后面的树底下。里面除了首付的钱,还有我准备付给您的咨询费。”
周珞石说:“你并不需要向我支付费用。”
“请收下吧。”黄岐说,“我们这样的人,一辈子在泥潭里打滚,却能分清好坏的。对坏人就捅一刀,对恩人要报答。你刚才不是说过吗?良心是人独有的。”
周珞石安静地看着他,道:“明天上午,你的妻女会过来。”
黄岐的脊背弯下去,看上去一下子老了二十岁。
“是我拖累了她们,以后我不在了,她们该怎么办……”
周珞石道:“你不用担心,也不要以己度人,先入为主地去替她们安排情绪。你只是摊开事实,她们自会有评判。至于其他的,我认为她们搬入城里后会过得很好。”他想起那破旧却整洁的小家,温柔的中年女人与聪慧好奇的乐乐。
他看了看时间,三十分钟到了。他站起身来,把椅子推入桌下:“等探视时间,我会再来看你一次。”
走到门口,却听身后传来声音:“周先生,我能不能问最后一个问题?”
周珞石停下脚步。
“您为什么要和寺庙合作,向走投无路的人免费提供心理咨询服务?”
他握住门把的手一顿,沉默了几秒后开口道:“很多年前,我在寺庙里住过一段时间,认识了一个很好的人。我没能在她自杀前捕捉到征兆,也没能看出她笑容背后的勉强,导致她自杀身亡。”
黄岐说:“可那不是您的错,真正想死的人是拦不住的。”
周珞石推门离开。
时隔多年,Bryan再次看见狐朋狗友齐聚一堂。除了早已见过面的孙海和熊胜林,竟然还有向晚清。
一见到这个人,Bryan的脸立刻变得比锅底还黑。他现在一黑脸,自然有了不怒而威的气势,其他人都不太敢逗他了。
他本来就不想说话,因为周珞石总是对他的蹩脚汉语露出嫌弃的表情。他面上冷如冰霜,心里的委屈和愤恨早就掀起好几拨惊涛骇浪了。
趁着众人说笑谈话时,他联系上了许多年前的语文林老师。老先生如今已退休,在家里养猫逗狗养花弄草,闲得不行,回消息老快。
【希望您躯体完好。是否那里有这样的成语,形容一个人,脸皮厚,坚持跟踪。】
林老师回复:活人还是死人。
Bryan咬牙切齿地敲字:死人。
林老师:阴魂不散。
Bryan在心里重复,阴魂不散的老菜帮子。
向晚清的声音刚好响起:“难得你主动联系我一次。这样,我做他的辩护律师,免费,自愿,你给我亲一下,怎么样?”
Bryan忍得肺都快爆了,才克制住了让暗处的保镖爆他头的冲动。
周珞石骂:“滚蛋。你放过我行不行,多少年了?”
向晚清冲他抛了个眼波:“我就守着,怎么着?你不还没结婚吗?亲一下又不犯法。”
此人竟是完全放飞了天性,孙海和熊胜林显然早就习惯了此人的做派,竟能在如此虎狼之词下,面不改色地继续喝酒。
Bryan吃药没胃口,不想吃饭,也不想让别人看出他的不对劲,便夹了一大堆虾在盘子里,一颗一颗剥出来。
周珞石吃虾可挑剔,有一点点虾线都不吃。
Bryan说服自己,剥虾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吃饭。他冷着脸剔干净虾线,把一整盘虾放进旁边人的碗里,起身去了卫生间。
他捧起冷水冲了把脸,想起向晚清的种种言语,新仇加上旧恨,他心里的烦躁与暴戾几乎控制不住。
保镖从暗处出现,递来一个白色药瓶,又退回黑暗中。
他任由苦涩的药片化在舌尖,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你在吃什么药?”
Bryan猛地睁开眼,下意识道:“没、没什么。”
周珞石双手抱胸靠在门口,挑了挑眉,不语地盯着他。
Bryan偏开头去,避开他的目光:“极其普通治胃痛的,药。”
“你胃不舒服吗?”周珞石皱眉向他走去,“所以不吃饭?”
“没有不吃饭。在吃饭。”
周珞石走到他身前,直到两人快贴在一起,仍在往前。Bryan下意识屏住呼吸后退,直到身体抵上洗手池。
周珞石伸手拍了拍弟弟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从肩膀到腰。
两人站得很近,呼吸可闻。温热的手掌落在身上,Bryan全身僵住,像被注入了超高剂量的麻醉剂,被哥哥碰过的半边身体都又僵又麻。
“好了。”周珞石退后一步,“等我一下。”
他走入厕所隔间,从到手的白色药瓶中倒出一颗,把药片、瓶身的大串德文拍照发给一位医生朋友。而后他走出厕所,很自然地揽住弟弟的肩膀:“走。”
Bryan刚才的半边身体还没恢复知觉,现在另外半边也麻痹了。他像个刚学会走路的机器人,精神恍惚、同手同脚地被哥哥带着往前走。
回到餐桌前,周珞石的手臂下滑,极其娴熟地挑开弟弟的衣兜,把白色药瓶放了回去。
一直到吃完饭离开餐厅,站在冬季的冷风中,Bryan才堪堪恢复知觉,也恢复了理智。
“哥哥,我说过要带走你。”他说,“你不能,从我的目光范围失去。”
周珞石已经看到了医生朋友发来的药物说明,那是一种用于情绪镇静和控制的极强处方药,有资质开这种药物的执业医师全球不超过三位数。
“你想让我和你去什么地方?”他耐心地问,“你知道,我有工作。”
Bryan的神情略松,说话也流利了起来:“在工作被完成前,你在我的目光范围里。”
他带着周珞石去了一家酒店。
在A国的学习告一段落后,掌权人给了他一些钱财与权力。他用家族的人脉在中国找到了代理人,让代理人按他给出的方案运营酒店。几年过去,他的酒店已经开遍了地图版图。
两人乘坐电梯到了酒店顶层的豪华套房。
一起住酒店这样的事情,过去早已发生过无数次。周珞石并不介意,累了一天,他老神在在地去浴室洗澡。
Bryan刚吃了药,情绪并不稳定,浴室门关上的那一刻,他双眸几乎要瞪出血来。几秒后,他跑过去疯狂地敲门。
周珞石打开门:“怎么了?”
Bryan深深喘了几口气,饮鸩止渴般盯着眼前的人:“我要看着你,哥哥,你不许关门。”
周珞石的目光从他充血的眼睛上扫过。
“还是说,半个月,今天?你要do it yourself?”
周珞石笑了一下:“你记性真好。”
Bryan咬牙切齿:“我又不是没吃过,看看,又能怎么样?”
第27章
说这话时,Bryan紧紧地抓着门框,手指用力以至于骨节泛白。他的情绪异常不稳定,似乎只要听见一句拒绝的话,就能立刻失控。
周珞石的目光缓缓地从弟弟脸上拂过,很轻很慢,像羽毛落在皮肤上。
从事心理咨询行业后,每当他安静不语地看着别人时,目光都像在不动声色地审视。
一瞬间,Bryan就觉得自己被看穿了。
他又向前走了一步,肩膀抵住门,挑衅似的说:“吃过大于一次。哥哥,你忘记了吗?”
周珞石并不会因他的靠近而向后避开,仍然姿势放松地靠在门框的墙壁上,略微垂眸打量着他。
反倒是表面气势很足的Bryan率先移开了目光,退后了一小步:“说错了吗,难道,我?”
“没有。”周珞石懒洋洋地笑了一下。
而后他伸出手,手指温热却有力,缓慢地一根一根掰开弟弟紧抓门框的手指,末了又在那手背上拍了拍,“出去等我,听话。”
两人的手,一只温热,一只冰冷,中途指节相碰,指缝摩擦,像极了在调情。可周珞石的神情分明坦荡从容。
Bryan说:“我说过,你被包含在我的目光范围内。”
周珞石不怎么走心地嗯了一声,又说:“我没吃饱,你去点俩菜,一个西红柿炒鸡蛋,一个西红柿煎蛋汤。去吧。”
说完,他毫不留情地关上了浴室门。
咔嚓。
Bryan面无表情地盯着鼻尖的门板,半晌,他从衣兜里拿出下午的那颗薄荷糖,泄愤似的嚼来吃掉。
或许是药效发挥了,他的心情平静下来,继而是生气。
他隔着门冲浴室大喊:“You hate tomatoes!!!”
浴室里只有花洒淅淅沥沥的水声。
他不解气地加了一句:“……Just like how you hate me!”
“说过了,不要整天脑补三流言情小说剧情。”周珞石的声音透过淅沥的水声传来,“我不喜欢西红柿,但我喜欢鸡蛋,快去点,要葱花。”
半个小时后,周珞石洗完澡,换好衣服从浴室出来。
餐桌上摆着两份热气腾腾的菜,一份是西红柿炒鸡蛋,一份是西红柿煎蛋汤。里面都有翠绿的小葱花。
Bryan坐在餐桌旁,盯着他头发里滴下的水珠:“吃吗?”
周珞石在桌边坐下,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那目光竟有些挑剔:“你不是知道,我讨厌西红柿?”
Bryan当然知道他讨厌西红柿,从小就极其讨厌。讨厌到章鱼小丸子上沾了番茄酱,就能直接扔掉。即使章鱼小丸子是他最爱的零食。
周珞石给出的理由是——他讨厌一切黏糊糊、甜蜜蜜的东西。
沉默了两秒,Bryan一边暗骂自己贱,一边拿起筷子,往外挑番茄。他的筷子用得极不娴熟,两根筷子像有自己的想法一般蹦跳起舞。他索性换了刀叉,将煎蛋汤里的番茄全部挑了出来。
周珞石这才把汤碗拨到自己面前,开始夹里面的煎蛋吃。他并不抬眼去看,却像额头上长了眼睛似的,在Bryan放下刀叉前慢悠悠地说了一句:“不许浪费食物。”
Bryan生着闷气,直直地盯着他看。
周珞石视若无睹,盛了一碗飘着翠绿葱花的煎蛋汤,不紧不慢地喝着。
单方面僵持了一会儿后,Bryan用叉子和勺子吃完了番茄。
同样的方法,两人合作吃完了一盘西红柿炒鸡蛋。
长时间来,Bryan一直在服用情绪镇定类药物,这段时间更是加了剂量。他的食欲也随之失去,这是回国以来第一次正经吃饭。空荡荡的胃被填满,他的身体也暖和起来。
周珞石把椅子推入桌下,向书桌走去,留下一句:“汤喝掉。”
他拿出电脑,开始办公。
中途,酒店服务员来收走了碗碟餐具。
跟随服务员来的还有一位酒店管理模样的人,征得同意后,他进入房内,和Bryan在客厅沙发上用英语交流。两人前几年一直在线上交流,酒店管理第一次见到资本背后的神秘东家,事无巨细地交代。
Bryan心不在焉地听着酒店管理说话,目光总是穿过客厅,落在房间的另一边。只不时说几个简短的单词。
墙上的挂钟指向十点,酒店管理离开了。
周珞石也合上电脑,站起身来,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
注意到沙发那边投过来的如有实质的目光,周珞石说:“你有这时间一直盯着我,不如多学学汉语。”
Bryan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周珞石走到沙发背后,招猫逗狗般笑眯眯追问:“怎么不说话?”
Bryan面色冷漠地盯着他:“你嫌弃,评判说,全部坏掉的中文和成语。我缄默无声。”他声音冷冰冰的,细听却分明藏着委屈。
周珞石只是看着他。
Bryan重复道:“你嫌弃我。”
“就像你嫌弃西红柿,我是被你丢进垃圾桶的西红柿,无用的,坏掉的,你丢掉它,哪怕只是沾上一点。”
周珞石说:“你怎么又是西红柿了。”
“黏糊糊,甜蜜蜜。你讨厌它的原因。”这两个叠词他说得很地道,“就像你讨厌我,黏的,洗不掉,糊在你身上。”
“……”周珞石忍住了笑,“昨晚不还是篮球么?那你到底是篮球还是西红柿?”
“球,被你踢走,丢弃,西红柿,也被你丢弃,我就像……”他顿住,捕捉到那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终于明白了对方是在逗自己,顿时愤怒地喊道,“我恨你!你没有心!我恨死你了!”
“嗯,你说过很多次了,不必重复。”周珞石走到他身边坐下。
Bryan气得发抖,竟然找回了流利的中文表述:“嫌弃我的说话,谁又不被嫌弃呢?怎么还不展示我的嫂子,哥哥?”
过去学过的成语一股脑涌入海中,他冷笑着又说:“我是巨大的障碍吗,在你们谈情说爱,肌肤之亲的时间?你把她藏很好,是害怕我棒打鸳鸯吗?多么的多此一举,我锁你在这里!我就像曹操,是吗,在你心里?因为你,身在曹营心在汉。”
这一通乱七八糟的成语吵得周珞石头疼,他叹了口气。
Bryan气得更厉害了:“嫂子的汉语很好吧,哥哥?你让她来教我,为什么不呢?我会支付十万美元一小时的学费向她。”
“不说话,为什么呢,哥哥?”
“你又欺骗我,我根本不被你高兴!你讨厌我,想我离开你!”
周珞石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慢吞吞地打开。
那张纸有些年头了,很是老旧,似乎稍微用力一点就能撕碎。所以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小心翼翼得近乎珍视。
纸的最上面写着一行龙飞凤舞狗爬般的字迹——“小布丁同学教学指南”。
而后他拿出笔,找到一条。
【10岁,学会好好说话(忌阴阳怪气)(忌矫情自嘲)(忌乱用成语)】(√)
对钩是十几年前打的,红色的√旁边是毛绒绒的纸张纤维。
周珞石拿起笔,把对钩圈起来叉掉。而后又用同样小心的动作把纸张叠好,塞回裤兜。
目睹了全程,Bryan震惊又愤怒地瞪着面前的人,他感觉自己被狠狠地抽了一板子。
“谁欺骗你了?”周珞石说,“昨晚不是打分了么?”
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他伸出手掌托住了弟弟的脸。
满当当的五分。
“别人的嫌弃不可怕,自己不努力才可怕。汉语退步,重新练习就好了。”周珞石拿过沙发靠背上的全英文件,随手一旋,文件正正好好落在弟弟的腿上,“来,练练翻译,我明天一早要用。电脑密码和以前一样。”
说完,他悠悠然地去卫生间洗漱了。
等他出来,Bryan仍一脸恍惚地拿着文件,不知道在想什么。也许是在想五分,也许在想被嫌弃的中文。
周珞石关上了大部分的灯,只留下书桌前的暖黄阅读灯,向床走去。
Bryan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You are a tremendous Pick-up Artist.”
“嗯?”
“P-U-A擅长者。”每个字母和发音都咬牙切齿。
“谢谢。”周珞石不甚在意地点点头,翻身上床,扯过被子盖上,“对了,半夜不许爬我床。”
第28章
大四上学期,周珞石异常忙碌。
毕业论文、实习和工作、家庭关系,再加上学生会的事情,桩桩件件堆叠在一起,他忙碌得脚不沾地。
彼时他即将卸任学生会纪检部部长的职位,正与下一任部长候选人交接工作。那是一位名叫黄莹的大二女生,长相甜美可爱,干起纪检部工作来却是雷厉风行,一派秋风扫落叶,非常之铁腕儿。周珞石手把手带了她一段时间,交给了她绝大部分工作。黄莹干工作非常积极,遇见不懂的及时向他请教,他也耐心解答。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两人在学生会办公室处理工作到很晚。秋末天黑得早,黄莹又住在校外偏僻的地方,周珞石便打车送她回去。
赶在关门前回到学校后,周珞石并未直接回宿舍,而是一反常态的放慢脚步,沿着无人的操场慢慢散步。
寒风吹拂,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不时踢走一颗瓶盖儿或小石子。偌大的操场上只有他一个人,人影寂寂。
刚结束不久的大三暑假,是他学生时代的最后一个暑假,但他过得并不开心,并且一直烦躁到现在。
暑假开始前,他拿到了一家大型生物制药公司的offer,提前签下了合同。原本按照程序,应届生需要经过两轮笔试三轮面试才能拿到offer。但周珞石从大二起就在这家公司做暑期实习,期间跟了一个新药的研究项目,大获成功。
他对于喜欢的工作非常吃苦肯干,再加上性格讨喜,项目组的领导向HR申请,给了他一个内推名额,面试通过后直接发放了offer。
这本是值得开心的喜事,但当他拿着合同回家与父母分享喜悦时,一切与他预想不同。
徐丽拿着合同逐字逐句翻看,期间还拿出眼镜戴上,又仔细看了许久。
“……有一定危险暴露于有毒环境下。”
她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神情严肃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周珞石心里咯噔了一下,语气轻松地说:“妈,那是夸张的说法。生化类的工作,总会和药品、化学元素打交道,部分药物可能会有毒性。但现在的防护手段那么发达,肯定没关系的。这毕竟是正式的合同嘛,都会加上这一条的,走过场而已。”
徐丽沉默不语,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合同。
然后她说:“不行。”
周珞石神情微变:“妈……”
“不行。”徐丽重复,“我以前在新闻上看到,那些毒性太恐怖了,沾上一点就没命,或者瘫痪,或者得癌症。不行的。”
周珞石哭笑不得:“妈,哪有那么恐怖?新闻上那都是万分之一的个例而已。”
徐丽只是固执地摇头。
周珞石看向一旁,爸爸和弟弟正装作认真地看电视,分享同一包开心果。一副天塌了都听不见的模样。
他说:“可是我大二的暑假去实习,您并没有阻止。”
说起这个,徐丽少有地愤怒了:“你还主动提?当时你骗我说只是去打下手,混学分,要是让我知道你是去接触毒物,我才不会答应。”
周珞石:“……”
他当时确实小小的撒了谎。
“可是,从小时候起,您并没有干涉过我的爱好,也没有阻止我读有机化学专业,实验室里也可能接触到毒性药品。”
徐丽说:“学习和工作是不一样的,大学里有老师指导,不会出问题,老师是不会让学生受伤害的。可工作哪能一样呢?同事、上级,谁会像老师一样负责和关心你呢?而且,一旦成为了工作,你会长时间暴露在那样有毒的环境中……”说到最后,她明显情绪激动。
客厅里沉默了一会儿。
周珞石道:“妈,可我喜欢。”
可我喜欢。
这句话是他与父母间心照不宣的暗号。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他就是个有主见的男孩子。
四岁时,他在电影院选择了一部血腥恐怖的阴森电影,夫妻俩担心对孩子的心理造成创伤,可他说:“爸爸妈妈,我喜欢。”
六岁时,他订了凌晨四点的闹钟,睡眼惺忪地跑到婴儿房去给弟弟换尿不湿,笨手笨脚。徐丽说:“宝贝,让妈妈来就好啦。”他说:“妈妈,可我喜欢。”
十一岁时,他不爱听课,上课玩俄罗斯方块被老师没收了手机。徐丽愁眉苦脸地问他能不能好好学习,他很认真地说:“妈妈,可我喜欢玩那个游戏。”
“可我喜欢”,这四个字是表态,是坚持,是一个小男孩在建立认知与信念之初,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却又坚定坚决地用自己的肩膀承担责任。
我知道这不对。
可我喜欢。
我会坚持我的选择。
我会承担这个选择带来的一切后果与责任。
往常夫妻俩听到他这样说,总会默默让步。可是这一次,徐丽突然哭了起来。
周珞石慌了,忙扯过卫生纸为她擦眼泪:“妈,没事儿,啊?真没事儿……”
徐丽擦干净眼泪,低声说:“宝贝,爱好和工作是不一样的,你把它当做平时的爱好,偶尔碰一碰。但是找一份安全健康的工作,就当妈求你,好不好?”
周珞石沉默了。
接下来的一整晚,他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整理出了一份论文和研究报告,尝试用科学数据说服徐丽。
一向开明温柔的徐丽却展现了从未有过的固执,她不肯去看那些报告,也不愿去了解这个行业,只是坚定地说,不行。
周珞石明白这一切的缘由,亲生弟弟的去世给这个家庭带来的痛苦终究无法泯灭,那些伤痕一直在那里,永远会在那里。
他明白,他理解,可他仍然生气。
在长达一周的沟通无果后,家里的气氛已降至冰点,周珞石回到了学校。
在这场自他出生以来最激烈的争执中,没有人是赢家。他与家里联系,传递问候,可双方都不提这件事。
如今已过去近五个月,他心里的包袱越来越重。
今夜月圆,月色如洒。
周珞石沿着操场慢慢走着,不知过了多久,操场上出现了另一道身影。两人的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
Bryan站在不远处,喊:“哥哥。”
周珞石停下脚步,被烦躁裹挟的头脑突然闪过了什么——今天是弟弟每月坐车来找他的日子,按照惯例,弟弟会在晚上八点左右到。
而现在已经是凌晨。
因为心事重重,他最近总是会忘事。
Bryan站在那里,金发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眼睛里蒙着一层灰扑扑的雾气。整个人看上去都脏兮兮,可怜巴巴。脏兮兮是因为在宿舍楼下的花坛边坐了不知道多久,可怜巴巴是因为目睹了哥哥与陌生女人独处、一同在路灯下散步。
他向前走了一步,委屈地说:“哥哥,我等了你六个小时。”
纪检部部长的工作脑转动起来,立刻抓到了破绽,眼睛一眯:“现在是十二点,你等了我六个小时,那么你是六点到的。大巴车车程是两小时,从学校去车站需要花费二十分钟。也就是说,你三点半就从学校出发,翘了至少两节课。”
Bryan愣了愣,更委屈了。
周珞石走到他面前,曲起指节叩了叩他的下巴:“说话。”
Bryan一把抱住他的腰,埋在他衣服里深吸了一口气:“最后两节课是英语,我和英语欧老师约定在一个月前。一个月,我每天早晨提前二十分钟到欧老师办公室,念英语。每一天附加写一篇英语作文,被欧老师批改。交换今天,缺席最后两节课来找哥哥。我想见到哥哥,想哥哥。”
周珞石难得的沉默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背:“好了,明天带你好好玩,行不?”
Bryan闷声闷气地说:“不玩,在哥哥身边。”
“嗯。”周珞石把人从自己身上掰下来,往操场出口走去,“饿吗?”
“饿。”
“我也饿。”
两人去了学校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店员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泡面,一大盘关东煮,两根烤肠。
吃饱后回到宿舍,周珞石一眼就看见了整整齐齐的床铺、焕然一新的书桌,和阳台上洗干净晾好的衣服。
室友们刚洗漱完准备上床,见俩人回来,习惯性地打趣道:“哟,小童养媳找到你哥哥啦?今儿可是天还没黑就来了,盯着门口差点成望夫石了。”
Bryan往常还会和他们拌嘴,今天却异常沉默。
周珞石随手掷过去一个枕头,冷笑:“滚蛋,瞎起什么外号呢,别欺负我弟弟听不懂。”
说笑了几句,室友们上床去了。
周珞石带着Bryan洗漱完,宿舍已经熄灯,其他床铺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和鼾声。
“睡吧。”
单人床睡两个人略显拥挤,但挤一挤还是能睡下的,现在天冷,挨在一起还暖和。两人经常一起睡在这张床上,周珞石早就习以为常,很快就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过久,他感觉到肩上传来凉意,迷糊中伸手一摸,满手湿漉冰凉的液体。
周珞石顿时惊醒,对上弟弟潮湿又痴恋的眼睛。
“操。”他压低声音暗骂了一声,“你哭什么?!”
Bryan无声地抽噎了一下,在被子下拱了拱,爬到他身上,在他耳边说:“你就不能……不谈恋爱吗?”
周珞石眉心紧拧,显然又想起了“弟弟喜欢自己”这件事情。
“我没谈恋爱。”
“骗人,那个女生,在一身黄衣服中。”Bryan说,“下午,我收拾好你的床与书,舍友告诉我,你在学生会的办公室。我想给你惊喜,过去找你。你和她坐很近,说话很久,你用杨枝甘露奶茶浇灌她。你和她笑。天黑了。你忘记我。”
Bryan吸了吸鼻子,又一滴眼泪砸落下来:“你和她坐车,同一辆。去路口,你们大约步行三百米,她上楼,你不回宿舍,去操场回味她身上的香水味。”
“你和她郎才女貌,我是黑暗中的可怜的老鼠,不是本土的老鼠,拒绝被人入土为安,是进口来的可怜老鼠,身死异乡为异客。”
此处沉默,四周是室友们有节奏的鼾声与呼吸。
周珞石皱着眉头,听完弟弟颠三倒四的话语,终于知道弟弟所说的“等了六个小时”包含了什么。
他拿出了少得可怜的一点耐心,说:“说话是在交接工作,奶茶是她自己买的,忘记你是我不对。我没有心情谈恋爱。”
Bryan趴在他身上,眼睛稍微亮了一点,可怜地又问:“那么为什么,要步行?让出租车放过你,独自带她到楼下,why not?”
“因为出租车不进巷子,里面不方便掉头。”
周珞石这辈子都没跟人解释过这么多句话,那点可怜的耐心很快就耗光了,语气不太好地问:“现在可以睡觉了吗?”
Bryan想起一整晚的痛苦和嫉妒,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愤怒。他一声不吭地钻入被子,像小狗一样拱来拱去,最后跪在哥哥的腿间。
他豁出去了,今晚不得到一些什么,他誓不罢休。要是不这样做,他的心会一整晚被架在妒火上焚烧。挨打就挨打吧,挨骂就挨骂吧,那是明天的事。
周珞石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在室友深眠的呼吸声中,他堪堪咬破了下唇才止住几乎溢出齿缝的惊呼。
柔软,温热。
生涩,笨拙。
轻微的咬合。
不加掩饰的讨好。
鼾声继续,这一处的动静显得那样的无足轻重。
周珞石闭上眼睛。
他想起的是手机里的消息。
这段和父母冷战的时间里,他和家庭的联系变得很少。学习和工作的忙碌,让他回消息也不及时。往往在一天之中的凌晨,他才会打开手机看消息。
微信里塞满了弟弟发来的长篇大论。
吃得好吗,睡得好吗,心情好吗?
早上好吗,中午好吗,晚上好吗?
哥哥,你别担心,妈妈好,爸爸好,他们只是很想你,我也很想你。
哥哥,你别难过,全世界都不支持,我也会支持你。哥哥永远不会错,哥哥是我的上帝。哥哥说一声,我就来找你。请别忘记,我永远在这里。
哥哥,我想念你,明天中午,请让我视频你,看看你的脸和身体,好吗?
哥哥。
哥哥……
从头到底。
由浅入深。
宽广到狭窄。
周珞石感受着,心想,原来男人都有这样的劣根性。
说什么理想,说什么追求,说什么苦闷,好像多高尚一般。
可在黑暗中,深夜里,一点点的刺激就能让那些体面社会中体面人的伪装尽数去除。
只剩赤祼祼的原始与本能。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而后他抓住弟弟的头发,深深浅浅地动作。
在旋律固定的呼吸与鼾声中,他绷紧小腹,喉口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松开了力道。
几分钟后,他扯过床头的纸巾草草收拾了一下,又把保温杯递过去。
Bryan接过水漱了口,现在他的眼睛很亮,咧着大白牙无声地笑。他和半个小时前简直判若两人,似乎立刻能嘚瑟得扭个秧歌。拒绝入土为安的进口鼠鼠又支棱起来了,满脸春风。
“哥哥,嘿嘿,哥哥。”
周珞石躺回床上,倦怠又疲惫。
他有很优秀的爸爸,与很优秀的妈妈,他们给了他很优秀的教育。他曾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可在这一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家庭冲突中,他意识到自己一无所能。
他曾意气风发,目标坚定。现在却踟躇犹豫,裹足不前。
他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偏过头,看见了弟弟盛满痴恋与喜悦的目光。
在你一无是处之时,有人依然奉你若神明。
周珞石的目光在那双眼睛上停留了两秒甚至更久,而后移开。
他深深思索,却又觉得该好好睡一觉。
Bryan侧躺着抱紧哥哥的手臂,嘿嘿傻笑:“哥哥,嘿嘿嘿嘿嘿,”
周珞石声音沙哑,带着倦意:“睡觉。”
“老公,嘿嘿嘿。”Bryan凑到他耳边,又喊,“我是第一个吗,老公?嘿嘿!”
周珞石闭着眼睛,他太累了,明天再揍,揍不死就往死里揍。
Bryan显然知道明天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命运,今天已经犯了事儿,再多犯一点,明天一起领打,划算!
他凑近:“老公老公老公老公老公老公,嘿嘿嘿!”
大有得不到回应就不停止的架势。
周珞石抬手,不轻不重地在他头上敲了个爆栗。
“老公,老公老公。”
周珞石哪能不知道弟弟在打什么小算盘,嗤笑一声。
“好了。”那种事情后他的声音总是懒懒散散的,又因为带着困意,喉口声音含糊,听起来竟带着些不走心的温柔,“听话,睡觉。”
Bryan呆了一下,转身面对墙壁,捂住嘴无声地傻笑起来。
这下终于安静下来。
第29章
六岁。
隔壁的父母睡了,屋里一片寂静。
小周珞石轻手轻脚地下床,慢慢地来到婴儿房门口,悄无声息地推开门。
一个多月的婴儿裹在毛绒绒的小被子里,脸颊依偎着绒帽上的毛球,睡得正香。
小周珞石在婴儿床边蹲下,下巴搁在床沿,伸手理了理弟弟脸边的毛球。
而后他伸出两根手指,按在弟弟的额头上,神情肃穆庄重:“你好,我是哥哥。”
他认真地想了想,补充道:“你要听我的话,也要听爸爸妈妈的话。”
说完又强调:“但最重要的是听我的话。”
所有小孩子都有话痨的阶段,这是生长发育中的本能,小周珞石也不例外,六七岁正是话格外多的年纪。
他显然对自己的话痨很不满,嫌弃地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嘴唇,无声地警告了一番。
他说了最后一句话:“我会爱你。”
十五岁。
桌上的生日蛋糕所剩无几,蜡烛也烧至末尾。
夜色已深,父母回卧室睡觉了。
少年周珞石来到新弟弟的房间,金发蓝眸的小老外原本躺着,见他进来立刻无措地坐起身。
“哥……哥哥。”
少年周珞石拉过椅子坐下,双手环胸靠着椅背,说:“你睡你的,不用管我。”
Bryan茫然地看着他:“……哥哥?”
少年周珞石指了指床:“睡觉。”
半个小时后。
“怎么还不睡?”他有点不耐烦。
Bryan看起来比之前更清醒了,怯生生地抓着被子:“哥哥……?”
少年周珞石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忘了,小老外现在是听不懂也不会说。唯一会说的只有这两个字,哥哥。
而他是没有办法在这两个字面前发火的。
Bryan坐起身来,紧张又茫然地看着他。
少年周珞石拿出手机,在健身软件里找到一个视频,对着Bryan播放。放完后他敲了敲屏幕:“会吗?”
Bryan迟疑地点了点头。
周珞石伸手比了个十,又指了指视频。
Bryan抱着后颈做了十个仰卧起做。
周珞石敲了敲床:“继续。”
Bryan又做了五十个仰卧起坐,气喘吁吁。
周珞石满怀希望地问:“现在想睡觉了吗?”
他指了指枕头和被子。
Bryan半懂不懂地摇摇头。
周珞石翻出了另一个视频。
Bryan又做了五十个俯卧撑,累趴在地上,大口喘气。
周珞石又问:“现在想睡觉了吗?”
Bryan迟疑了许久,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周珞石翻出了第三个视频。
Bryan做了两分钟平板支撑后,再也撑不住了,趴在地上望着哥哥,蓝眸里是明晃晃的疑惑不解,还有紧张不安。
疑惑不解此举的意义,紧张的是没达到哥哥的要求。
周珞石再次问:“想睡了吗?”
Bryan终于点头,一沾床就睡死了过去。
周珞石曲起指节碰了碰弟弟的下巴,没反应,他松了口气,嘀咕:“终于睡了。”
他又自言自语:“外国人体力都这么好吗?”
确定弟弟已经睡熟后,周珞石神情变得肃穆起来,他看起来像是即将举行神圣仪式的神父。
他伸出两指按在弟弟的额头上,认真地说:“你好,我是哥哥。”
“最重要的事情是,你要听我的话。”
“我会管你,我会教你,可能还会揍你。”
周珞石帮他掖了掖被子,关上台灯。
离开房间,关闭房门前,他补全了最后一句话。
“……但我也会爱你。”
第30章
随着压力的释放,周珞石难得的睡了个好觉,再醒来时,天已经完全亮了。
刚睁眼就对上一道炽热的目光,他扫了一眼后重新闭上眼睛,手背搭在额头上,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几点了。”
Bryan下巴搁在床沿,眼睛直勾勾痴愣愣地盯着人看,脸上挂着晕乎乎的笑意,傻傻地露出大白牙,不知道看了多久。
他挪了挪屁股下面的坐垫,后知后觉腿早已经坐麻,龇牙咧嘴地说:“十点半,哥哥,你睡得好不好?”
周珞石坐起身来,抓了抓乱糟糟头发,去阳台上洗漱。
Bryan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往漱口杯里倒进热水递给他,满脸幸福地出口成章:“室友们具有自知之明,为我们留出二人世界,在肌肤之亲后。你是否饥饿,哥哥?我从食堂返回不久,买来煎饺,茶叶味道鸡蛋,小米粥,红糖馒头。您挑选?”
周珞石吐出嘴里的泡沫,捧起水洗净脸,又快速地洗了头发,接过弟弟递来的毛巾简单擦了擦后,走回书桌前。
Bryan殷勤地拧开保温杯,递过去:“我用豆浆灌溉您。”
他又小声嘀咕:“昨晚您用杨枝甘露灌溉她,今天我用豆浆灌溉您。健康的豆浆,不健康的杨枝甘露,高下立见。”
周珞石懒得说话,一边喝着热腾腾的豆浆,一边伸出手。
Bryan立刻解锁了自己的手机递过去,画蛇添足地说:“我的手机密码是您的生日。以及,所有APP的密码是您的名字加上您的生日,大写首字母。”
周珞石打开他的微信,丝毫不意外的在“语文林老师”的对话框里找到了满屏聊天记录。这人天还没亮就发去了消息,所有的消息无一例外以“我冒昧打扰您,是否有这样的成语,形容……”开头。
他慢条斯理地喝完豆浆,终于抬起头,审视地望向面前的人。
Bryan哆嗦了一下,下意识立正站直。
“我最近,是不是对你太好,太宠你了?”周珞石语气平静,起身在衣柜里翻找东西。
Bryan腿脚发抖,却仍顽强地仰着头:“嗯、是、是的,哥哥,最温……温柔了。”
周珞石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从衣柜里翻出了一个羽毛球拍。他倚在衣柜上,握着球拍,漫不经心地用柄部在另一只手的掌心里拍了两下,垂眸俯视着眼前的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嗯?”
等待已久的靴子终于要落下,Bryan一边害怕,一边在心里松了口气,终于要挨打了!
挨打,与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来的挨打,明显是后者更为煎熬。
而现在,折磨了他一整夜与一整个早晨的忐忑终于要结束了。
他喜极而泣地大喊:“老公,轻点!”
周珞石眼睛一扫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慢悠悠地又把羽毛球拍放了回去,关上了衣柜门。
Bryan呆住了,欲哭无泪:“哥哥,请求您,赐予我挨打。”
周珞石冷笑:“叫啊,怎么不继续叫了?”
Bryan像小狗一样蹲在他身边,下巴搁在他膝盖上,可怜兮兮:“那您什么时候赐予我?”
“未知。”
“可以请求加速吗?”
“不能。”
“那,您可以划出重点范围吗?”
“想得真美。”
……
Bryan又变回了昨晚操场上的蔫不拉几小狗。
对于儿童少年的教育,周珞石明显研究得很透彻,无论奖惩都极其讲究方法。
他就像一只恶劣的大猫,始终和慌不择路的进口鼠鼠保持着半米距离。悠闲地跟在后面,不时吓上一下,给足了心理压力。
如同那年不慌不忙地跟在“收破烂儿嘞——”的弟弟身后,把人吓得窜入了死巷子。
看着那双一瞬间黯淡下去的蓝眸,周珞石明显心情很好,使坏地动膝盖顶了顶弟弟的下巴:“说话。”
Bryan双目无神,结结巴巴地说:“哦,说、说话……请,请让我照顾您。”
“我不需要照顾。”周珞石看了看表,已经到了午饭时间。他站起身来,“走吧,中午想吃什么?”
“点外卖,好吗?二人世界,我们不要出去。”Bryan在那危险目光中瑟缩了一下,认真地又说,“哥哥瘦了,哥哥不开心,这段时间。放松休息一整天,好吗?”
周珞石说:“我没瘦。”
“瘦了。”Bryan坚持说,又伸出手臂做了个环抱动作,“昨晚在操场测量,比上个月减少两厘米。哥哥心情不好,今天让我照顾哥哥,好吗?”
周珞石确实不太想出门,连续好几个月他的心情都是淡淡的丧。他使自己忙碌起来,周旋于学生会、制药公司和教室,每天都有数不清的电话和信息,偶尔还要出去和人吃饭,累得不像话。
“那你点外卖吧。”
周珞石把外套一脱,又趴回床上,从枕头下摸出许久没动过的游戏机。
整个下午他都在床上打游戏和发呆,像极了没有任何烦恼的高中的周末。手机暂时交给弟弟接管,他不用应付那些消息。
Bryan拿着他的手机回复消息。
【向晚清:晚上有空吗,一起吃饭?】
【整整一辈子都没有空,下辈子也将不会有空。】
【向晚清:……把手机给你哥。】
Bryan严肃地敲字:【我就是我哥哥。】
【黄莹:部长,昨晚多谢你送我回家,今晚我请你吃个饭吧?不谈工作。】
【抱歉,我要陪伴我的弟弟,吃饭睡觉。】
【黄莹:我还没见过部长你的弟弟呢,要不带着弟弟一起?刚好今天有一部新上映的动画片,小孩子应该喜欢吧?】
Bryan气得发抖,他才不喜欢什么动画片,他喜欢和哥哥一起看惊悚恐怖片。他也不是什么小孩子,他是不久前刚和哥哥发生了肌肤之亲的男人。
他深思熟虑后回复:【弟弟患有精神病,发作时会咬人。】
周珞石一下午都趴在床上,时睡时醒,醒着就打打游戏,或者漫无目的地发呆。临近大学毕业,他越来越少有这样诸事不管的放空时间。
渴了会有水递过来,饿了会被投喂小零食,偶尔翻个身,被子会被重新理好盖住他。肩酸了有人捏,背痛了有人捶。更关键的是,弟弟今天异常懂事,从头到尾保持着安静。
到了傍晚,周珞石充满了电,看起来精神好了许多。他带着弟弟去小吃街从头吃到尾,又带着弟弟去操场打篮球。
Bryan受宠若惊,哥哥过去总是和一群狐朋狗友玩篮球,他只有在旁边看和递水的份儿,这是哥哥第一次单独带他玩。
天黑以后,周珞石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在操场的草地上坐下。
Bryan从兜里掏出震动的手机,屏幕上跳动着“mom”三个字母,他迟疑地看向哥哥。
周珞石并不理他,拧开瓶盖灌着矿泉水。
Bryan接通电话,开了免提,几句闲聊后,他说:“妈妈,哥哥瘦了,腰围缩短。”
周珞石:“……”
徐丽:“为什么瘦了?”
周珞石拿过手机:“妈,他瞎说的。”
他从暑假起就没有回过家,也很少和家里通话。此时徐丽听到他的声音,沉默了一下,温柔说道:“宝贝,你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在弟弟面前听到妈妈叫自己宝贝,周珞石有些别扭,他关掉免提,对电话那头道,“吃了。妈,您和爸怎么样,身体好吗?”
徐丽说:“我们都很好,今年降温得快,你注意保暖,别着凉了。”
“妈,我知道。”周珞石说着话,旁边的Bryan咧个大嘴无声地冲他做口型:baobei!
周珞石瞥了他一眼,抬手崩他的额头:“你们也注意保暖。”
Bryan捂着额头龇牙咧嘴。
徐丽说:“下个月就是你生日了,有没有想要的礼物?”
周珞石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的心像是被狗尾巴草轻轻地拨了拨,一下子软得不像话。
他用少有的温柔嗓音说:“妈,我挺想去俄罗斯玩的,你如果能休假的话,我们一家人出去玩一趟,好吗?”
徐丽愣了一下,这是从小到大他第一次提出要去旅游。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激动:“好的呀,宝贝,妈妈等你回来。”
“嗯。”周珞石说,“我在生日前回来,再和您谈一谈。”
徐丽说:“好,不急。你在学校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电话挂断后,周珞石抬头看着夜色中的操场,心里已有了决定。
他说:“你说你支持我,不论我的决定是什么。即使真的像妈所说的那样,这份工作会让我中毒,甚至危及生命?”
Bryan说:“哥哥,你拥有我全部的支持!你被毒死,我和你一起死就好了,你死的下一秒我立刻马上死,死得suddenly, quietly, abruptly.”
他说得异常认真。
周珞石皱眉看他,似乎马上要教训一通。可看了一会儿后,他突然莫名其妙的笑了一声,手臂垫在脑后往地上一躺,盯着满天繁星:“行吧。”
一整个周末,Bryan都被不知何时会到来的挨打折磨着,整个人神情憔悴精神恍惚。周珞石抬一抬手,他能被吓得抱头蹲下。
折磨最大限度的持续到了最后。收拾好东西离开前,周珞石终于给了他一顿痛快。
周珞石一点没留情,把人当陀螺抽。坚硬的羽毛球拍在Bryan的左手和屁股上留下了红肿,右手是完好的,留着来写作业。
Bryan硬是忍着痛没发出声音,还一边吸凉气一边问:“哥哥,消气了吗?”
“勉勉强强。”
周珞石把早就买好的红花油塞入弟弟的书包,把人打包送上大巴车:“回家自己抹药,拍照我检查。另外,我生日前会回家,你就别来学校找我了。”
Bryan攥着红肿的左手,恋恋不舍地看着他:“那你早点回家,好吗?我们都想你非常。”
周珞石嗯了一声,又说:“很疼?”
Bryan立刻摇头:“不疼。是我活该。”
周珞石轻笑了一下:“你也知道。”
蓝眸骨碌碌地转动,Bryan张开嘴,无声地做了个口型:baobei——
周珞石脸色一黑,抬手敲了他一个爆栗:“忘掉。”
Bryan笑嘻嘻地点头。
大巴车开动了,Bryan推开车窗,风把他的大喊捎了过来——
“宝贝老公!生日见!俄罗斯极光!”
周珞石面无表情地揉着拳头,骨节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揍轻了。
他认真思考着叫辆出租车追上去,把人拖下来再揍一顿的可能性。
回学校的路上,堵车十分厉害,车流像蜗牛般缓缓挪动。
出租车司机看了看群消息,叹气道:“前面出车祸了,这段时间不知道怎么回事,车祸特别多。”
周珞石说:“没事,你慢慢开。”
突然,一片枯叶被冷风席卷着飘入后座。周珞石捡起大腿上的树叶,这么一碰,枯叶就碎了他满手。他随手一扬,碎叶在风中争先恐后地飘散。
他摇上车窗。
最后一缕凉风从窗缝刺入,像冰刀,他突然莫名地打了个寒颤。
今年还没入冬,却已经这样寒冷了。
直到很多年后,他回想这个冬天,都会觉得,这是他生命中最冷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