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璞瑄24层是主题套房, 双人床旁放置一张巨大浴缸,正对一整面落地玻璃窗。

    沈宴宁扒拉了几下百叶窗,窗外淫雨不断, 劲风猛烈地摇晃着树木。

    赵西和打量了一眼房间装修, 后背发凉的感觉更甚,一点点挪到门口,背抵着门把手轻轻转动。

    “赵西和!”

    “靠!”他连啐几声。

    沈宴宁转过身, 手往上一抛, 朝他掷来个什么东西。他手忙脚乱接住, 发现是一枚车钥匙。

    “这不是你刚刚从三哥那赢来的,给我干嘛?”

    那场游戏之前, 他们还玩了□□。孟见清财大气粗,压上了一辆库里南,正好被她赢走了。

    沈宴宁歪着脑袋,笑得灿烂,“送你了,就当是给你补的生日礼物。”

    “靠!小爷我是缺你一份礼物的人吗?”赵西和觉得她这种行为已经深深伤害到了他的自尊,再说了孟见清送出去的东西,借他十个胆也不敢要。

    他故意恶狠狠地凶她,“宁妹妹,你这是要置我于死地。”

    沈宴宁扑哧一声, 笑了出来,“赵西和,你平常都是怎么追那些小姑娘的?”

    她话题变得太快, 赵西和差点没接住, “我还需要去追人吗?我这张脸往那随便一站,人自个儿自己就拥上来了。”

    他得意洋洋地昂着头。

    这些话别人说出来可能会觉得对方自大, 但放在赵西和身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宴宁双手抱膝坐在沙发上,自然地问:“那孟见清呢?他也和你们一样吗?”

    讲到孟见清,赵西和就来劲了,举着三根手指神神秘秘地说:“三哥这个人有三个原则。”

    “什么原则?”她下意识反问。

    他朝她挤眉弄眼,故卖关子。

    沈宴宁才不会急着往下跳,凉凉说道:“孟见清应该挺好奇我们在做什么吧?”

    赵西和心中警铃大作。

    接着就看到她眼神瞟了瞟,忽觉一阵阴风从身体里窜过。

    “到时候他问起,我就说这酒店浴缸的水温挺舒服的。”

    赵西和倒吸一口冷气,朝她竖起个大拇指,心里却忍不住骂道——这他妈简直天生一对。

    沈宴宁挑挑唇,“说吧。”

    赵西和一点没出卖好兄弟的愧疚,叼着烟兴高采烈地掰着手指说:“三哥这几个原则无非就是,一,不碰烟;二,不经商;三,不玩女人。”

    前两个原因沈宴宁清楚。不抽烟是因为他天生闻不惯烟味,不涉商是为了避免因孟家为政而起地不必要冲突,至于最后一条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状似无意提起,“你之前不是还说他有很多个妹妹吗?”

    赵西和嘿嘿一笑,把罪名推得一干二净,“我那不是刚回国不了解情况嘛。”

    “那是为什么呢?”沈宴宁下巴靠在膝盖上,张了张嘴。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空调吹风口呼呼吹着冷气。

    赵西和揿灭烟,好心给她科普,“现在上头查得紧,孟家在那个位置上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出事,老爷子这两年的位置坐的不太安稳。”

    沈宴宁皱眉,不太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所以啊,孟家现在急需要一个强大的帮手来稳住自己在京城的位置。”

    “懂了吗?”他问。

    这句话她听明白了。

    就好像古代世家联姻一样,通过婚姻使得两个家族捆绑在一起,从客观上说也算是建立了一种命运共同体。

    至于为什么会放任她留在身边

    沈宴宁偏头看向透明的窗,玻璃上倒映着她的面庞,垂落的雨把她的脸分割成数份,碎迹斑斑。

    或许是因为她再怎么闹也掀不起风浪吧

    凌晨一点,诺大的房间里,赵西和陪她玩着无聊的斗地主。连输四轮后,他终于按捺不住,叫嚣着要去找孟见清。

    沈宴宁叫住他,努了努嘴,“你先帮我个忙。”

    “什么忙?”

    “帮我打个电话。”

    隔壁的动静闹得不小,服侍生来续三次酒,每次都是面红耳赤。

    孟见清喝完一瓶,有些醉了,听着一连串想入非非的笑声,默然地坐在沙发上,回忆着沈宴宁和赵西和齐齐走进房间的画面。

    他不是没有后悔过,明知道那群人是什么性子,却还是不管不顾将她拉了进来。

    从前对她是一时兴起,毕竟他早就过了十几岁时的少年冲动,那些因欲念生长出来的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

    时至今日却不得不承认,那些他自己原以为漫不经心的体贴里,也曾留了几分真心。

    只是终究还是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样轻而易举栽在一个小姑娘手里。

    所以当赵西和的电话打来的时候,他踉踉跄跄地起身,敲响了对面的房门。

    赵西和打完电话,立在门口,房门一响,立刻开门窜了出去。

    这修罗场他是一刻也不想待。

    沈宴宁蜷缩在沙发上,黑色长裙覆盖住她的双腿,静静地靠着窗边赏雨。

    她比前段时间瘦了许多,来时身上套着的那件开衫已经脱下,背后裸露在外的肩胛骨凸起。

    听说她已经拿到了心仪大学的offer,好在这段时间的辛劳不算白费。

    孟见清轻轻阖上门,走到她身边。

    一个阴影落下来,沈宴宁没动。

    他抬手捏了捏她的下巴,低头吻下来,从最初的轻啄,到后来抓着她的手不放,狠狠碾压。

    沈宴宁被吻得意乱情迷,一边肩带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头发散乱铺了一整个沙发。

    过了好一会儿,孟见清从她唇上离开,两手撑在她脑袋两侧,居高临下看着她,讥笑,“不是玩得挺high?”

    沈宴宁假装没听见这句话,扣着他的腰,眨巴两下眼睛,说:“赵西和和我说他每个月都要过一次生日。”

    “所以呢?”孟见清挑起她一根肩带,拿在手里把玩。

    “所以孟见清你承认吧——”她像个计谋得逞的小狐狸,狡黠地笑着,“你就是吃醋了。”

    孟见清摩挲着她胸前一块白肉,嘲弄说:“这回不说我轻贱你了?”

    这个记仇的男人。

    沈宴宁双臂交搂在他颈后,笑了笑,说:“我也没说错啊,你确实不能娶我,不是吗?”

    这是第一次她这样开诚布公地将心里话摆到他面前。

    那双盛着清风明月的眼睛里,仿佛藏了几把血淋淋的刀。

    孟见清不怒反笑,问她:“那你想让我怎么做?”

    怎么做呢?

    她皱着眉头,好像真的很努力地在思考这个问题。

    孟见清勾起唇,把人打横抱起扔进床里。随着床的一下弹跳,沈宴宁惊呼一声。

    “那就做点实际的吧。”他覆身下压,扯松她两根肩带,绸布长裙一点点往下滑,将将盖住一对雪白。

    “孟见清。”她轻轻地喊他名字,语气忽地放软,“我知道要让你做什么了?”

    “做什么?”这种时候被打断,任谁都没好脾气,他惩罚似在她胸前啃咬一口。

    沈宴宁推了推他,“你让我把接下去的话说完。”

    孟见清居然没有生气,帮她提了提滑下的裙子,顺着她的意往旁边一倒,侧着身看她,“想说什么?”

    沈宴宁平躺着,看着头顶暖黄色的灯,好半晌,才缓缓开口,“孟见清,我好像是有点喜欢上你了。”

    孟见清的神色有一瞬间的裂开,甚至有点控制不住的慌乱。

    她把头慢慢转过来,明眸澄净得如同山涧的溪泉,微微泛出湿润的光泽,“或许在很早之前我就已经喜欢上你了,我承认我很庸俗,可换了谁碰到你这样的人,都很难不心动。”

    沈宴宁的眼神从未这样认真,“我知道你不过就是拿我当消遣,也明白你的那些朋友看我就像在看笑话。”她叹一口气,“可怎么办呢,我就是喜欢上你了。”

    我就是喜欢上你了。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就将人的一生牢牢困住了。

    孟见清坐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外头燥热的雨和他心中的烦闷相互纠缠,齐齐浇在了这杯酒里。他放下酒杯,声音冷沉:“沈宴宁,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啊。”

    “既然知道,我就当你是酒喝多了,在说胡话。”

    沈宴宁扯了条毛毯裹在身上,坐起来,“我没说胡话。我现在清醒得很,你如果是怕我以后胡搅蛮缠,你大可放心,这些话我也就只说这么一次。”

    小姑娘对他一顿掏心掏肺情感输出,偏偏他还说不了几句回绝的话。

    孟见清顿觉一阵憋屈,焦躁地揉乱她的头发,说:“行了,这话我也就听这一次。”

    看吧,他还不至于陷在情爱里抽不出身,哪怕一开始是他先招惹的她。

    沈宴宁并不觉得难过,将头发拨到身后,恬然一笑:“我知道了。”

    然后她又说:“我拿到录取通知书了。”

    “嗯。”不知为何,她这副淡然乖巧的模样反而让孟见清更心慌,“什么时候走?”

    “还没确定下来,估计得八月底了。”

    八月底。

    距离现在满打满算也就只有三个月了。

    他心中无端滑过一丝怅然若失,揽过她的肩,“想好毕业旅行去哪儿了吗?”

    沈宴宁摇摇头,捧起他的脸,眼底浮起温和的笑意,“孟见清,我再陪你一阵吧。”

    他陡然一惊,下意识抓住她的手。

    下一秒,那双柔软的手像条鱼一样从他手心滑走。

    沈宴宁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好困啊,我先睡了。”

    他扑了个空,手愣在半空。

    窗外雨停了,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第42章

    京城的整个五月被一场夏雨包围。

    沈宴宁在这场湿润闷热的大雨里完成了两篇专业论文的终稿。找林星签字那天, 是这个月唯一一个大晴天,艳阳高照。

    她伏案而坐,笔尖快速地在纸上滑过, 恭喜她成功拿到了理想院校的offer。

    沈宴宁自谦地笑笑:“没有您的面试指导, offer也不会这么快下来,还是要谢谢老师。”

    林星说她过于自谦了,就算没有面试指导, 以她的履历成绩申请索大也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对了, 见清知道你要出国留学的事吗?”她突然问起。

    沈宴宁蓦地一愣。自从香港那次之后, 在林星面前她总是刻意地忽视掉有孟见清这个存在。

    面对自己敬重的老师,她始终无法做到像面对其他人一样坦然地和他们谈起孟见清, 这源于骨子里剩下那点儿还没被社会打磨的清高,让她不愿丢了一个读书人的风骨。

    “他知道的。”她轻轻地说。

    林星眼中闪过片刻诧异,但也明白她的尴尬,遂将一式三份签过字的论文递回到她手中,不再多言。

    从林星办公室出来,她直奔寝室。果然,在宿舍楼下看见了孟见清。

    赵西和生日那晚,他们俩到最后真就盖床被子纯聊天聊了一个晚上,沈宴宁一直到迷迷糊糊睡着都没敢相信他会这么老实。

    她慢慢放缓脚步,走过去轻拍了一下他的背, 绕过他的肩露半个脑袋,俏皮地眨眨眼,“同学, 这是女生寝室哦。”

    孟见清原本漠然的眉眼见到她后舒展了开来, 一把搂上她的腰,挑了两下眉, “那同学你有没有看见我女朋友,我在这里等她很久了。”

    沈宴宁眼睛弯了弯,拖长调子,“那你女朋友是谁啊?说不定我还认识,可以帮你找到她。”

    他嗤笑,“我女朋友爱吃醋的很,不喜欢男朋友拈花惹草。”

    “你才爱吃醋呢。”沈宴宁挣脱出来,笑着往宿舍楼里跑。

    孟见清两手抄兜,冲着她的背影漫不经心地喊:“记得找一下我女朋友。”

    沈宴宁小跑进宿舍楼,一边上楼,一边捏了捏发酸的苹果肌。

    楼梯口,同班同学严予喊她的名字。

    她停下,转过身询问:“怎么了,严予?”

    “门口那位是你男朋友吗?”她问。

    沈宴宁抬头看见孟见清站在树荫下冲自己笑,她囫囵嗯了声,“严予,我还有事,先上去了。”

    她一走,严予就和身畔的同伴对上一眼,讥讽道:“装什么清高。”

    沈宴宁若无其事地继续往上走。

    学校里的风言风语她不是没听到过。孟见清行事从来我行我素,也学不会刻意低调,或许是因为他一出生就在山顶,所以在一些人情世故上的钝感力尤为强烈。这也间接激起了这些尚未走出校门的学生的愤怒和不甘,尤其对象还是个品学兼优的优等生。

    世上所有人都喜欢看一个完美无缺的人犯错误,只有这样才给了他们高高在上指点的机会,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你和他们一样平庸。

    没有人能够阻止得了闲言碎语,除非让他成为你。

    回寝室收拾完东西,沈宴宁便匆匆下楼了。

    今晚她要在惠北西街留宿。

    再次踏进这座院子,心境竟与从前截然不同。这座两进的四合院别墅依然古朴辉煌,门口路面上栽着一排西府海棠,沿着石板路往里走,卧着一个人工池塘,里面不知何时多了几株附庸风雅的睡莲。

    沈宴宁行至一半,站在一棵枇杷树前,惊讶道:“它都长这么高了!”

    当时孟见清种下时,她还嘲笑他买了棵假树苗一定活不长,如今看着它新枝绿叶冒出来,才慨叹生命之顽强。

    孟见清走过来,笑说你瞧瞧,本来你明年就能吃上它结的果了。

    沈宴宁故意岔开话题,说:“它又不是只结这一次果。”

    他从背后拥上来,刻意低头,声线亲昵,“法国可吃不到这么甜的枇杷。”

    “你怎么就确定它一定是甜的?”她的关注点总是很特别。

    孟见清:“”

    “那总不能是苦的。”

    对话到此彻底进行不下去。

    沈宴宁太懂他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只是她向来擅长装傻,一会儿笑一会儿闹,避重就轻地回答他的话里有话。

    可是她越回避,孟见清就越要问。谁都清楚,她这一走,他们之间大抵是到这就结束了。

    晚上,她大汗淋漓地靠在孟见清臂弯里,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他却偏不让她得逞,手不安分地在她身上游走。沈宴宁的脾性素来温顺,即便被人扰了梦乡,醒来时也不会有起床气,顶多蹙一下眉,然后再温声细语问一句:“怎么了?”

    孟见清最爱她刚睡醒时的模样,像晨间迷了路的小鹿,睁着雾蒙蒙的眼睛,纯净得仿佛不似在人间待过。

    他低头轻咬她的耳垂,潮热的气息落在后颈上,几乎要灼烧肌肤,“真要走?”

    沈宴宁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却又装作未清醒的模样翻了个身,发出一个鼻音浓重的“嗯”。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回答他的问题。

    孟见清作恶捏了捏她的鼻尖,发出很轻的一声笑:“没良心的。”然后抱着她沉沉睡去。

    黑暗里,沈宴宁睁开双眼,窗外明月皎洁,溶溶月色映着鲜艳的山茶花,像个复古名伶。

    晚饭时间孟见清接了个电话。那时她在客厅逗杳杳,看见他不耐烦地拿起手机,起身去了阳台。

    能让他这么敷衍应答的,大概也只能是他的父亲。

    这通电话的持续时间并不久。孟见清的态度从一开始的不耐,到最后只剩下冷漠,没等到对方发作,先挂了电话。

    结束后,他让老唐订了两张去日本的机票。电话里,老唐问另外一张票是不是给沈宴宁的。

    孟见清看了眼沙发上的人。沈宴宁手里拿了个逗猫棒晃来晃去,杳杳趴在她腿上,懒洋洋地伸出爪子抓闹。

    他说:“不是。”

    “是俞筱。”

    沈宴宁听到他的脚步声,缓缓抬起头,莞尔一笑:“打完了?”

    孟见清“嗯”一声,说:“明天要去一趟日本。”

    “这么着急?”她眼睛微微张大。

    他脸上表情略显烦躁,“早去早回。”

    “你不问问我去日本做什么吗?”孟见清从她手里拎走杳杳。

    杳杳抖了两下身体,不高兴地“喵”了一声。小猫正值换毛季,抱在怀里弄了一身的毛。沈宴宁掸了掸裤子上的猫毛,才说:“我问了你就说吗?”

    他故弄玄虚,“也不一定?”

    “那我还是不要问了。”

    他挑眉,“你确定?不试试怎么知道?”

    她摇头,“不能百分百确保的事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

    孟见清闻言,怔了一下,细琢磨她这句话的其中含义。

    他靠近一步,从她脸上扒下一根猫毛。

    “阿宁,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她似乎是觉得这个问题有些莫名其妙,一脸茫然:“没有啊。”

    孟见清突然笑了一声,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语调宠溺,“我大哥在东京那边需要点人手。”

    这个解释其实他不需要说的。沈宴宁很清楚他此趟日本之行是为了什么,但她还是弯了弯眼角,温柔体贴:“那你到了那边,要照顾好自己哦。”

    孟见清自然应下一个“好”字,作为回馈,还特意允许她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邀请她的朋友作客,顺便陪她有个伴。

    沈宴宁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演戏的天分。那天她像个天赋异禀的演员一样,演绎了一场完美无缺的恩爱戏码。将人物感情刻画到入木三分,甚至连表情都表演得惟妙惟肖,任谁看了都不得不称赞一句——好一个郎有情,妾有意啊。

    第二天,老唐早早地等在门口。

    沈宴宁过去开门时,能明显看到他脸上有过片刻尴尬。

    “姑娘,你这有一段时间没来了吧?”

    虽然一如之前的热情,但细听之下还是有区别的。那是一种极力想要掩饰的慌张。

    沈宴宁礼貌地喊了声唐叔,“您先进来吧,他已经在洗漱了。”

    老唐哦了两声。暑日艳阳,从门口到进屋的几步路里,他的衬衫已湿了一大片,一直进到屋里,冷气袭来才觉得舒爽了不少。

    他问起沈宴宁的近况,“姑娘,前段时间怎么没见你啊?”

    沈宴宁热了两块他带来的三明治,说:“之前一直在忙毕业论文的事。”

    “这样啊。”老唐喝完了一杯水,若有所思,“你这六月份就要毕业了吧?”

    她点点头。

    “有想好是留在帝京还是回家发展?”

    “我打算去法国继续深造。”

    老唐愣了愣,咋舌道:“法国啊?怎么想到去这么远的地方,你父母舍得吗?”

    沈宴宁看了眼窗外。花满枝头的山茶树竟然在一夜之间秃了个精光,甚至没有任何征兆地整朵整朵坠地,那满地的嫣红简直触目惊心,惨烈得让人心痛。

    她收回视线,淡然一笑,说:“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第43章

    六月初的时候, 华今回了一趟国。

    她是回国来参加葬礼的,华夫人检查出了肝癌,从知晓病因到身故不到三个月。消息来得突然, 她赶回国时, 人已经火化了,只匆匆参加了一场葬礼。

    沈宴宁唏嘘世事无常,生前多风光的人, 却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下一抔黄土。

    就是华今也没想到, 和华夫人斗了十余年, 最后竟是以这样一个潦草结局收尾。想起葬礼上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年的生身父亲,她感慨原来这个男人也是会痛苦的。

    只是不知道她的母亲离开时, 他有没有为她流过一滴泪。

    惠北西街的茉莉熏了一整条街。

    华今一身黑裙站在白墙绿瓦的院子里环视了一圈,红唇向上一勾,“孟见清这狗还挺会享受。”

    沈宴宁喝着老唐刚叫人送来的西瓜汁,眉头一皱,纠正她的话,“他不是狗。”

    华今轻嗤,“人都背着你去日本旅游了,还不狗?”

    沈宴宁咬着塑料吸管,心想他走得挺光明正大。走的时候还特意和她说要去见个朋友,连哪天见面都告诉她了。

    他这样坦诚, 她又还能说什么呢,总不能指望他为了自己对抗家族吧。

    说难听点,她不过就是他兴起养的一只宠物, 能有什么资格去指手画脚他的人生。

    华今说她自作自受。

    她认。

    谁年轻的时候没遇上过一个渣男, 没死磕过一个歪理,只不过总要允许人任性一回。

    她和自己说, 就这一回。

    这一回过后她就要学会长大了。

    毕竟从别人手里递过来的枇杷远没有自己摘得甜。

    华今买了当晚的机票回洛杉矶,帝京已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了。登机前,她给沈宴宁发来一条消息——

    “宁宁,你比我狠多了。”

    那个时候沈宴宁躺在院子的竹藤椅上看满天星辰,没心没肺地笑着回:“有吗?”

    华今没看到她回的这条消息,只是随着飞机的起飞,慢慢闭上了眼。

    她二十岁刚和梁宵一在一起的时候,不知道从哪听说他勾搭上了一个网红,第一次见面就阔手阔脚送了对方一辆车。消息传到她那,气得她连夜找人砸了那辆车,虽然这件事对梁宵一影响不大,至少她砸的那一刻是痛快的。

    她以为所有女孩子遭遇劈腿都会是这样,只有沈宴宁温顺得像个任人捏扁搓圆的柿子。

    她的表现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人看不到她的悲与喜

    沈宴宁从网上下单了两张竹藤椅,孟见清不在的这段时间,她就每天搬了藤椅出来在院子里看星星。

    帝京天气不好,很少会看到星星,但她还是会不厌其烦地给远在日本的孟见清发一张当晚的星空照片。

    照片发过去,常常石沉大海。他很忙,几乎没正儿八经回过消息。沈宴宁偶尔一个人在家里呆久了,也会猜想他这会儿在做什么,心血来潮会给他打个电话。

    “你今天忙不忙?”她翻了个身,竹椅上冒出的软刺有些扎人。

    “不忙。”孟见清看了眼她刚发来的星空照片,吐槽,“又没几颗星星,坐外面不闲蚊子多?”

    她说:“多看几眼,以后就看不到了。”

    电话里突然沉默了下来。

    日本和中国隔了一个小时的时差,镰仓这会儿满天星辰,照得富士山都亮了亮。

    二十分钟前,俞筱坐在对面和他科普星辰演化,她说她曾观测过太空中恒星爆炸的场面,那远比现在肉眼见到的要震撼。

    他听的昏昏欲睡,心想这姑娘要是娶回家,往后他怕是要像科幻影片里一样,头上自动浮现“某某某研究体”几个大字。

    他忽地出声,问:“今天几号了?”

    “7号。”沈宴宁瞥了眼手机,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孟见清笑了一下,挪揄说:“就这么想我回去?”

    “想啊。”她故意捏着嗓子拿腔作调,“我不像某人,美人在怀,成日潇洒。”

    他为自己辩解,说我这可没有美人,“倒是家里养了个小没良心的,出差一周才打一个电话。”

    沈宴宁哈哈两声,非常有自知之明地换了个话题,再聊下去,他们又该吵架了。

    她揪着头发无聊地和他搭话,问日本好不好玩。

    他说不好玩,“你又不在。”

    从前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沈宴宁还会脸红,如今再听,却奇怪地发现心里好似没了多大感觉。

    对于这种变化,她很是欣慰,甚至还能轻飘飘地讥讽一句:“你也没叫我啊?”

    “哈哈。”孟见清在那头笑了一会儿,刻意哄她,“下次带你来玩。”

    沈宴宁并不买账,“谁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

    他说总有机会的。

    “阿宁,你再等等我吧。”

    *

    沈宴宁没等到孟见清回来,却先等到了孟长沛。

    论文答辩那天,外语学院的一号教学楼里挤满了学生。沈宴宁是他们这个专业第一个结束答辩的,走出教室时,陈澄率先冲上来,紧张地和她打听答辩组的情况。

    沈宴宁接下来还有一场答辩,简单说了两句老师都很友善,让她不用太担心。

    陈澄听了,松了一口气。顺便把刚打听来的小道消息告诉她,“听说国关那边来了几位大佬。”

    这两天是MFA遴选的笔试考试,京大为此加大了学生进出校的管控,尤其是国关院,门口停了一排礼宾车,沈宴宁进去时还被要求出示了学生证。

    今年MFA的遴选安排明显要比往年严格得多了。她一边想着,一边走到了答辩教室门口。

    她这场的答辩被安排在了第三个,趁着还有时间又顺了一遍答辩稿,顺完正好听到老师喊她的名字。

    这次的答辩除了答辩委员组的几位老师外,沈宴宁注意到后面一排软椅上坐了几个西装革履的人,其中一个她在一年前的法国驻华大使践行会上见过。

    那是孟见清的大哥,孟见川。

    有时候她觉得那就是一种命。

    一种结局早已注定好的宿命。

    本科的答辩都相对容易些,老师不会太刁难学生。意外地沈宴宁拿到了今年的优秀论文奖,委员组的几位老师很欣赏她这篇论文,其中一位老师还问及有没有留校读研的想法。

    沈宴宁摇头,说自己已经拿到了索大的offer。

    那位老师面露可惜,只好恭贺她正式毕业。

    “能拿到索大的录取说明你本身也很优秀。”一直未发言的孟见川突然抬起头,眼里挂着赞赏,“同学,我也祝你前程似锦。”

    沈宴宁有些受宠若惊,她不确定孟见川知不知道她和孟见清的关系,只姑且当他是真的对自己赞许有加。

    四年的大学生涯到此就算彻底结束了,沈宴宁回头再看这座矗立在绿荫间的教学楼,感慨万千。

    岁月不老,老的永远是换下的这一波又一波人。

    走道上踢踢踏踏,步履稳健的人从后面走上来,喊她的名字。

    那是沈宴宁第一次见到孟长沛,彼时他留给她的第一印象是个温和的长辈。

    “你就是沈宴宁,对吧?”他处之泰然地朝她笑笑,“你帮我问问孟见清,他打算什么时候回家见见他这个老爹?”

    没有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样,强逼他们分开,也没有对她冷嘲热讽,他只是淡然地说一句:“下个礼拜家里人给我过生日,你有空的话跟着孟见清一起来。”

    沈宴宁心中其实一直有个疑惑。当年的孟长沛明明不喜欢她,却依然放任她留在孟见清身边。

    后来她终于明白原因。那个时候她已经和孟见清分开许多年,对他的容貌甚至有些依稀模糊了,只不过是在偶然收到的一封跨洋邮件里将这段尘封的记忆重新提了起来。

    孟长沛之所以对她的存在不闻不问,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很清楚无论孟见清在外面怎么乱来,最后留在家里的那一位必然是与之门当户对的,而沈宴宁构不成任何威胁。

    当天晚上,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孟见清。

    接到电话时,正是东京时间九点,他坐在成田机场的商务候机室里等待返京的航班,同行的还有俞筱。

    这两年京城换下来不少人,孟长沛的位子不好做,俞家是后起之秀,又是一路跟着老爷子走上来,于孟家而言是不可忽视的存在。所以俞筱这次来日本参加天体物理的研讨会,老爷子亲自出面,钦点要他跟着一起去。

    他向来不喜欢被人拿捏,催得紧了也是会烦的,只不过这一次却一反常态地答应了下来。

    沈宴宁将白天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末了小心翼翼地问他:“你父亲有什么爱好吗?他生日,总不好空着手去的。”

    孟见清本来想说老头子这一趟邀请,葫芦里卖的未必是好药,叫她不用太在意。转念一想,又换了副说法,“他没什么爱好,平常就喜欢喝点酒。我酒柜里有一瓶黄酒,上好的古越龙山,你到时带去就行。”

    夜色浓稠,今晚帝京没有星星,冰镇的酸梅汤解不了京城的暑气。

    沈宴宁躲在凉爽的房间里,一边听他说话,一边走到酒柜前。扫了一圈,果真看到了他说的那瓶古越龙山。

    “就带一瓶酒没关系吗?会不会太寒酸了?”

    她还是太年轻,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孟见清扫了眼暗沉沉的天,笑着说:“老头子又不差你这一瓶酒。”

    她想想也觉得有道理,于是说:“那我等你回来。”

    孟见清挑了挑唇,眉宇间透着一股子温柔,说:“好。”

    俞筱坐在他对面,偶然间探到他眼底的柔情,心中惊讶。突然很好奇电话那头是个怎样的人,能让这双素来冷漠的眼睛流露出潋滟的琥珀色。

    第44章

    孟见清是接近凌晨才回的家, 那时沈宴宁已经睡着。

    他没开灯,就这样摸着黑进去,看到床榻陷下去的那快, 心底忽然觉得踏实。探出手, 解开了她一边的肩带,低头吻她。沈宴宁陡然惊醒,发觉是他才安下心, 哑声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黑暗里, 他携了一身热气, 埋首在她肩窝,“想不想我?”

    沈宴宁被他弄得沁出一身湿汗, 推了推他,避重就轻地回答:“快去洗澡。”

    “怎么,嫌我脏?”孟见清把手伸进她的睡裙里,黯着声威胁,干燥温热的手掌肆无忌惮地游走在她身上。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玫瑰味道。

    沈宴宁皱眉,她所有的身体个护里没有一样是玫瑰味道,显然这味道不属于她。

    他是和谁一起回来的,她心里一清二楚。

    所以没办法做到像他那样毫不在意。

    她竭力保持面上冷静,用力推开他,“我都洗好澡了, 你别弄得我一身汗。”

    孟见清顺势跌在床沿,笑骂她没良心,“你知不知道这趟日本之行有多累?”像是为了配合这句话, 他象征性地捏了捏眉心。

    沈宴宁的表情仿佛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可惜的是, 房间太暗,孟见清没看见。

    她觉得这个人奇怪得很, 最该骂出这句话的人难道不应该是她吗?

    好在和他在一起久了,她也学会了无所谓。猫着半个身体挪到他身边,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笑嘻嘻说:“那给你一个奖励。”

    黑暗里,孟见清嗤然一笑,毫无征兆地翻身把人压在身下,一只手按着她后脑勺,在她的唇上重重一印。

    火热的情欲一触即发。

    沈宴宁歪了歪头,再一次推开他,执著地说:“你先去洗个澡吧。”

    情热一下子冷却下来。

    孟见清松开她,吊儿郎当扯下身上那件衬衫,嘴角泛起一抹讥笑,“就你事多。”

    沈宴宁半张脸埋在被子里,侧头看见他在床头柜上放下一个黑黢黢的东西。

    她摸索着打开了床头灯,发现是一串佛珠。区别于他先前戴的那串,这串珠子的质地明显不如之前那串,有几颗甚至隐隐开始褪色。

    如果她没记错,这是她送给他的那一串。

    他一直都戴着,自然也记得她为他许下的虔愿——她要他平安地活着,从前是,现在是,往后也依然是。

    孟见清洗澡很快,不到十分钟就洗完了,钻进被窝的一瞬间,沈宴宁闻到了他身上浅淡的皂荚味。

    他的手从她腰下钻过,紧紧将她圈在怀中,轻吻她的下巴,“还有味道吗?”

    沈宴宁一怔,鼻尖发酸,眼泪差点控制不住。

    他心里其实跟块明镜儿似的,什么都知道。

    她背对着他,留给他一个沉默的背影,摇了摇头,囫囵说:“没有了。”

    她总告诫自己不要太当回事,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孟见清。

    可这个温良的夜晚,他抱着她,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是我的错,下次不会了。”

    他明明说得很没有诚意,可一遍又一遍,沈宴宁渐渐睡去的那一刻却释然了,心想:算了,就这样吧。

    这个夜晚注定不会太平静。沈宴宁在一片郁热中惊醒,眼泪和汗水一并打湿半边枕头。孟见清常年处于浅眠状态,被吵醒也只是拍了拍她的背,柔声问:“怎么了啊?”

    沈宴宁的喉咙仿佛被噩梦魇住,带着极重的哭腔,说:“孟见清,你以后少喝点酒吧。”

    他揉搓着她的手,没心肝地笑:“怕我把家底喝没了还是怕我把你喝穷了?”

    “不是,我怕你死。”她就这样把真心话说出来,泪水濡湿眼睫,连声音都不自觉颤抖,“我梦见有天你横死街头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这么惨?”他拨弄着她的头发,漫不经心地完全不当回事。“我人缘这么差吗?死的时候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沈宴宁哭得稀里哗啦,说你能不能正经点。

    “你和我说过自从车祸之后,你的身体就不太好。老唐每回送来的药你也不吃,又爱喝酒,喝得时候从来不顾及自己,孟见清,你这样真的会死的。”

    她蒙在被子里,哭腔明显,“虽然你总是惹我生气,可我不想你死啊。”

    孟见清仰躺在她身边,听着她低声的啜泣,嘴角玩世不恭的笑容一点点收住。

    这么些年,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让他放在心上。

    沈宴宁是个例外。

    这个例外让他彻底乱了神。

    最后他像是妥协般叹了一口气,扯开被子,轻声向她承诺:“好,我答应你。”

    从那之后,他真的很少喝酒了。老唐送来的药也会按时吃完,甚至开始破天荒地锻炼起来,即便那时沈宴宁已离开他多年。

    *

    芒种开铲,孟老爷子的生辰在耕种忙碌的节气。

    生辰宴办在西郊老宅。孟家从政多年,老爷子多次对底下小辈耳提面命,一个生日而已不用大肆操办。孟见川和几个兄妹商量,最后干脆只叫了自家人拾掇起来,简单过个生日。

    说来沈宴宁是这饭桌上唯一的外人。

    孟家的人礼数极好,对于她的到来并没有多问。只有在吃饭的时候,孟见川的幺女,靠在她母亲身边,童言无忌地问:“妈妈,我是不是要叫这个姐姐小婶婶啊?”

    孟见川的夫人出生书香世家,袭承了父母的饭碗,如今在大学里教书。听到小女儿的话,面上掩过一丝尴尬,觑了眼一旁的丈夫。

    孟见川立马会意,摸了摸女儿的脑袋,慈父般说:“梓梓这是想让你小叔讨个小婶婶回家了?”

    孩子不懂大人之间的打秋风,天真地点点头。

    孟见川顺势说下去,“瞧瞧,连小孩子都懂了。见清,你可得抓紧时间了。”

    那时沈宴宁就坐在孟见清身边,端庄得仿佛一塑佛像,抿唇微笑看着席上众人。

    孟见清夹了一道北方的特色菜,问她想不想尝尝。

    她很明事理,知道这个时候应该本分地当个透明人,于是摇了摇头。

    他完全不在意孟见川的意有所指,将那块鲜嫩爽滑的鱼片放进她碗里,说:“尝尝看,和百月楼的有什么不一样?”

    沈宴宁只好若无其事地点点头,说:“好。”

    主位上的孟老爷子并未多言,喝了两口她带来的老黄酒,赞道她挑酒的眼光不错。

    她看了眼孟见清,谦虚地低下头,说:“我不过就是投其所好而已。”

    一顿饭结束,这个生日宴就算这么过去了。

    沈宴宁进楼下客用卫生间时恰好听到有人在墙角耳语。

    孟见川的夫人压低了声音问丈夫:“爸对见清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刚刚梓梓这么问,我都快要吓死了。”

    孟见川说:“能有什么态度,他定下的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那今天把人请到家里来是怎么个意思?我看那姑娘还挺不错的,和见清也算是般配。”

    “别尽想这些不可能的事。”孟见川一句话将妻子拉回现实,“现在不像当年了,很多事我们都身不由己。”

    “唉,也是可惜了。”她继续说,“那既然不同意,干嘛非得把人叫进家里来,这不是摆明让人难堪。”

    她当了半辈子老师,见不得好学生被人糟蹋,颇有些不认同孟老爷子的做法,头一个怪起丈夫,“你刚刚也是,当着这么多人让见清也下不来台。”

    “我这不也是没办法”孟见川平白挨了顿骂,觉得委屈,“爸想让见清收收心,我不逼他一步能行吗?老爷子今天这步棋就是要让他们明白——”

    “明白什么?”

    停了半秒,他一字一顿说:“知,难,而,退。”

    沈宴宁回到席上,发现孟见清不在,紧接着被老爷子喊去下棋。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他们不会让她一直做个透明人的。

    沈宴宁跟着他进了书房,檀木茶几上放着一个棋盘。老爷子问她会不会下棋。

    她说:“孟见清教过我一点,但不太精通。”

    闻言,老爷子抬头看她,发出一声笑:“你倒是不避讳提起他。”

    沈宴宁抚平裙摆,执起一颗黑子,淡然地说:“今晚我们俩都双入双出了,再避讳未免有些过于掩耳盗铃了。”

    “是个聪明人。”老爷子一颗白子先行落下,“那让我看看他这个师傅教得水平如何。”

    沈宴宁并不擅长下棋,哪怕跟着孟见清学过几次,也依然看不懂规则。谁是行家从棋盘上一眼就能看出。

    一局棋下完,她输得毫无悬念。

    孟老爷子口吻嘲弄,说:“孟见清这两年果然是沉溺酒色中了,连棋艺都下降不少。他的棋是我亲自教的,如今教出的徒弟就这种水平。”

    沈宴宁怎么会听不出他在指桑骂槐,扫了眼风卷残云的棋局,一脸平静:“都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是我道行太浅,怪不得他。”

    孟长沛似乎是来了兴趣,突然轻笑了一声,“听见川说你打算去法国留学了?”

    沈宴宁猛地一怔,犹然忆起答辩那天孟见川给她的祝词。

    所以孟见川其实一开始就认出了她,这个认知让沈宴宁感到一股从脚底凉到心尖的寒气。

    “孩子,你还是太年轻了。你要知道,你所求的这些东西早就已经明码标价好了。”

    如果刚才她还能理直气壮地堵上一嘴,那么孟长沛接下来的话足以让她这一身傲骨彻底粉碎。

    “我不否认你和孟见清在一起确实是有点感情,但你仔细想想你们之间就真的有这么纯粹吗?我看未必,你心里其实有一杆秤,秤的一边是孟见清,另一边则是没有孟见清,而你今天能来这里就已经表明了你的秤偏向哪一方,不是吗?”

    沈宴宁想说不是,想要反驳,可喉咙像是被人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来。

    孟长沛说得没错。她心中的这杆秤早在最初认识孟见清的时候就做出了选择,她的人生注定无法与他同行。

    孟长沛看着这个年轻人,也觉得遗憾,只是有些话他还是不得不说。

    他拍了拍沈宴宁的肩膀,语重心长:“孩子,你要清楚。孟见清这个人他本身就是一个陷阱。”

    他的温柔是陷阱,冷漠亦是。

    至于要在陷阱外还是陷阱内,选择权全然在她手里。

    第45章

    那个六月, 京城浸在漫长的梅雨季里,沈宴宁开始和这座城里的人一一告别。

    盛夏来临之际,赵西和在一场最盛的雨幕里去了伦敦, 月底叶幸和梁宵一飞去了墨尔本, 对外宣称是度蜜月,就连陈澄也因为公司搬迁即将离开这座从小生活的城市。

    她和所有人都做了告别,只有孟见清, 好像被她刻意遗忘掉了。

    六月底, 沈宴宁开始着手准备留学的相关事宜, 打包好了宿舍四年的所有行李,顺便出了一波二手, 把原本塞得满满当当的寝室回归成最初的面貌,空荡的寝室一下子就变大了许多。

    她掐着周末时间和陈澄宋黎一起吃了顿饭,地点选在宿舍。

    这个提议是陈澄想出来的,说是为了怀念青春。

    于是那顿饭,她们找宿管阿姨借了几张小桌拼在一起当饭桌,叫了外送pizza,炸鸡还有夏日标配的啤酒,人手一瓶,简单办了个离别宴。为了完成真正的大圆满,她们还给远在美国的华今打去视频电话。

    那时是洛杉矶的早晨, 她刚彻夜熬完一篇大论文,睡得正香甜,铃声响起时差点砸了手机。

    陈澄幸灾乐祸, 说真快乐呀, 我们再也不用写论文了。

    华今冷笑,回敬她加班快乐。

    到最后, 她俩也依然不对付。

    可那又怎样呢,这场离别宴4611的所有人都在,即是分离又何尝不是一种团聚呢?

    沈宴宁喝得迷迷茫茫,手机收到孟见清的一条消息,问她今晚回不回家。外面在下雨,如果她要回来,他就去接她。

    不知道从哪天起,他开始称惠北西街那套房子为“家”,有时候沈宴宁也会糊涂那到底指的是他的“家”还是他们的“家”。

    窗外的雨哗哗啦啦地下着,连成一串珠帘,滑过清晰的玻璃窗,所有景物变得模模糊糊。

    一道响雷闪过,有人晃了晃,犹如大梦初醒。

    沈宴宁想了想,现在大部分行李都被她寄回家了,只剩下一些零碎的东西还留在孟见清那儿。

    她算了算日子,是时候该离开了。

    一场三更雨落下,将叶叶声声是别离展现得淋漓尽致

    山茶花一落地,惠北西街的茉莉仿似一夜盛开,浓郁的花香借着夏日清风从窗外肆意飘进来。

    沈宴宁动了动鼻尖,继续低头整理。

    孟见清坐在床上,看她把一件件衣服收进行李箱。

    突然意识到,她要走了。

    他提起毕业旅行,问她有没有想好去哪?沈宴宁摇头说不去了。八月底她就要启程前往巴黎了,所以打算回家陪蒋秀一段时间,至于这个暑假,她不能留在帝京了。

    孟见清把玩着她堆在椅子上的某件裙子的裙带,漫不经心地说:“连一个星期都挤不出来吗?”

    沈宴宁跪坐在行李箱前,静了几秒,慢慢转过身,无言看着他。

    “这么看着我干嘛?”他故作轻松,安慰她说:“这次去不了就下次呗,又不是以后都不见面了。”

    那语气轻佻得好像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她放他鸽子。

    沈宴宁愣愣地定坐在那一会儿,忽地起身走到他面前,说:“毕业典礼可以邀请家属参加,我妈妈不方便过来——”

    孟见清手撑着床沿,人微微往后倒,柔和的光全聚焦到他脸上。这个角度看下去,他的眼睛会格外温柔。

    她长舒一口气,嘴唇翕动,“你来参加吧。”

    *

    地球围绕太阳自西向东转一圈回到原点,又是一个夏天,那是沈宴宁和孟见清的第一年。

    毕业典礼那天,阳光很晒。学校在操场四周搭了观礼台,她穿着黑底粉边的学士服,作为优秀代表在主席台上致辞。孟见清就站在台下,整齐划一的学士服里,他戴着墨镜尤为明显,两手闲适地抄在兜里,站姿懒散,一点规矩也没有。

    底下乌泱泱都是人,沈宴宁致辞结束后,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摄影师立马将这个镜头捕捉下。后来这张照片被投放到学校官网,一度成为京大的招生法宝。

    无人知道的时光里,她曾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露在这个男人面前。

    他是她自私冷漠的性格里,唯一卸下的温柔。

    沈宴宁走下主席台,一眼找到人群里的孟见清,讶然道:“我以为你会找不到。”

    孟见清的眼神掩在墨镜下,从鼻尖哼出一声嗤笑:“我没你想得那么蠢。”

    沈宴宁早已习惯他的毒舌,捂嘴笑得灿烂。

    她穿着宽大的学士服,学士帽上的穗子随着她的动作四处晃动,像她的青春一样肆意飞扬。她正处在最好的年纪,无疑也是漂亮的,连死板的学士服都灵动了起来。

    孟见清透过墨镜看她,所有色彩在深色的镜片里一律变成了褐色,他却看到了她身上的五彩斑斓。黑色的长发,雪白的肌肤,红扑扑的俏脸她逐渐开始褪去当年的青涩,真正成长为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人。

    身后传来阵阵欢声笑语,有人摘下学士帽抛向上空,高喊:“毕业快乐”,也有人拉开一罐啤酒,在烈日当空下举杯庆贺:“祝我们——前程似锦。”

    陈澄和宋黎穿着同样宽大的学士服,说说笑笑,上来拉着沈宴宁拍合照,相机交到孟见清手里,难得硬气一回,指使他,说:“孟老板,记得把我们拍好看一点哦,我要发微博的。”

    那是2019年的夏天,结束了绵长的降雨,艳阳高照,天地澄澈,风里夹杂着一股股热浪,和蝉鸣聒噪,一起汇成了千丝万缕的蓝。

    典礼一直持续到傍晚,中途有同学提前离场,沈宴宁笑着和他们挥手说再见。

    陈澄和宋黎是最后一拨离开的。分别时,她们三个什么话也没说,很有默契地相视一笑,然后挥手,各奔东西。

    无比庆幸,他们成就了彼此的夏季,也成为了彼此的夏季。

    圆满的分别是没有遗憾的。

    太阳已经落了,一片极美的明霞染红了天,鸦啼树梢,映出地上寂寥凄凉。

    沈宴宁陪着孟见清走在校园林荫道。

    他已经离开学校多年,如今走在她身边,竟然也会有种恍惚回到校园时代的错觉,于是好奇问起她的学生时代。

    他们牵着手走到一片人工湖,沈宴宁趴在围栏上眺望对面那栋大楼,金标的外国语学院几个大字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她说她的学生时代乏味极了。

    “有多乏味?”他饶有兴趣。

    她眼角向下弯了弯,回忆从前,说:“那个时候我一门心思想要越过故乡那片海,我想要去看看海那边的世界,我不甘心一辈子待在那座充满鱼腥味的小岛上。”

    “我要走出去。”她目光炯炯。

    孟见清仿佛从现在见到了从前的她。

    这些年,她做得很好,一直都在往前走。

    而今前路越来越明晰,沈宴宁暗自地想,孟见清,这一次我依然选择往前走。

    夕阳跌坠,头顶的蓝调开始沉没,湖面水色淡淡,极浅的月光下人影和树影纠缠。

    她抬起头,晚风吹过她眼中,掠起一片涟漪,柔光似星辰。她用一种很轻的语气说——“孟见清,我们就到这吧。”

    孟见清像是没听到,注意力集中在某处,迟钝了一会儿,才慢慢转到她身上,“应该早点建的。”

    他遗憾地说:“你看你这都毕业了。”

    沈宴宁看着那栋因为她而大动干戈重启的灰扑扑的大楼,心中居然已掀不起任何波澜。

    她只是收回视线,低低地说,再往前走我们就不顺路了。

    孟见清本质上是个挺冷清的人,处事风格上自然也拿得起放得下。可这个寂静的黄昏,他站在一片昏暗里,茫然地问:“阿宁,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会不顺路?”

    沈宴宁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低下头,轻轻地,一根一根掰开他紧握着自己的手指,温柔又残忍。

    “孟见清,我要往前走了。”

    她就这样平静地将这一段感情扼杀,没有丝毫留恋,像是预谋好地一样,安然地从他的世界里退去。

    盛夏这场离别的晚风终究是吹到了他这里。孟见清看着她越走越快的背影,忍不住喊了喊她的名字:“沈宴宁——”

    沈宴宁脚步一顿,不曾回头。

    他就站在她身后,笑得散漫不羁,说:“你的毕业祝词我还没说呢。”

    满园翠绿的树荫,白色的教学楼泛着陈旧的雨水痕迹,冬青树丛整齐,墙外是繁闹的街市,围墙里是唯一的清净之地。

    她背对着他,听到他在一片静默中高喊:“我祝你——前路坦荡。”

    沈宴宁面朝茫茫夜色,脊背挺直,僵硬地点点头,默然离开。

    孟见清站在原地许久未动,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恍然记起最开始,他给她的忠告——他叫她往前走,不要为了任何一个人将自己框死在一条路上。

    那时他漫不经心丢出去的一句话,没有想过有一天会一语成谶用到自己身上。

    他将她教得很好,她果然没再回过一次头。

    只是他想不明白,同样是这样一个暗沉沉的夜晚,那天她抿着唇固执地说:“是你要我等等你的。”

    那么为什么,如今仅仅只是日历翻过一整本,她却说她要往前走了呢?

    他明明让她再等等。

    阿宁,你为什么不能再等等呢?

    第46章

    从那之后, 她和孟见清就成了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各自回到了自己的生活中。

    毕业典礼结束后,沈宴宁提着还剩下的唯一一个箱子匆匆回了宁海。那段时间, 她拉黑了孟见清的所有联系方式, 以一种决断的方式彻底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

    再次提起这个人,是因为席政。

    那是他们在这座南方海岛的第二次相遇。夏日清晨,她戴了一顶编织草帽, 身上穿的是母亲蒋秀亲手缝制的棉麻长裙, 走在前往成衣铺的路上。席政迎面走来, 实打实与她打了个照面。

    这一次他是一人出行,见到沈宴宁, 气定神闲打招呼:“又见面了,沈小姐。”

    沈宴宁错然地抬起头,脸上闪过一抹不自在,“席先生。”

    席政挑眉,“你好像一点都不意外我会出现在这。”

    “为什么会意外呢?毕竟席先生一手通天,连京城赵家都能被你玩弄于鼓掌之中。”她素来是个锋利的人,只是从前待在孟见清身边收敛了许多。

    “看来你都知道了。”他玩味地笑笑。

    沈宴宁离京后的一个星期,市监局发布官方公告称赵氏酒业涉嫌非法向境外转移资产,相关负责人已送往机关接受检察,不到半个月, 赵氏集团对外正式宣布破产。曾经显赫一时的赵家一夜之间从京城这座华丽的戏台上悄然落幕。

    彼时赵西和已被家人安全送出国,庆幸免遭一场牵连。

    得益于和孟见清在一起的这一年,沈宴宁也融入了京城这张复杂的关系网中。凭借这一点, 偶然听到一些风声——赵家落马这场戏背后的操控者, 竟然是自家人。

    说起来还有些令人唏嘘,简短概括, 不过就是上代人的恩怨罢了

    谁能想到昔日风光的席家大小姐会是关悦口中那个从帝京追到香港捉奸的第三者,谁又能想到这位席大小姐不惜与家人撕破脸皮也要冒死生下的孩子,会在有一天亲手毁了赵家。

    原来所有的结局早在最初就有了征兆。

    如今再看眼前这个人,夏日炎炎,沈宴宁也会觉得心底一片寒凉。

    席政并没有太在意,似乎是大仇得报后终于褪去一身伪装,一些本质里的劣性因子齐齐冒了出来,甚至有闲情和她开起玩笑:“听说你和孟见清分手了?”

    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影子。

    沈宴宁的表情在无形中变了变。

    还真是难为他这种时候还有闲心操心自己。

    她勾勾唇,将锋利贯彻到底,“我和他什么时候在一起过?”

    席政不置可否,觉得她这个人其实挺不好相处。孟见清能把她留在身边这么久,如果不是性格大度,那大概就是真的喜欢她。

    他并非信奉情爱的人,只是一些男人天生的直觉和不经意流露出的占有欲,让他确信那个骨子里冷漠的人这回是真的栽进去了。

    只是显然有些人清醒得可怕。

    “宁宁,让你开个门怎么还站在这呢?”蒋秀从后面跟上来,提早让沈宴宁过来就是为了叫她开成衣铺的门。

    她还来不及开口,蒋秀便先认出了席政,惊讶得眉飞色舞,“哎呀,你是之前宁宁的那位朋友吧?”

    席政笑容得体地和她母亲打招呼,“阿姨,您还记得我?”

    “记得记得。”

    他戴着眼镜,穿衣打扮干净,是长辈眼里最喜欢的那种斯文面相,更何况这样一个标志的男孩三番两次在女儿的家乡碰到。蒋秀打心里觉得那不是一种偶然,于是攥着女儿的胳膊,嘴角克制地压下去,问:“今天有没有空啊?来阿姨家吃饭,阿姨下厨。”

    沈宴宁被母亲的热情吓得窘迫,推搡着她往铺子走,“妈,再不开门,客人要投诉了。”

    蒋秀被她撵走,进铺子前还特意嘱咐她一定要让人家来家里吃顿饭。

    沈宴宁随口应下。走出成衣铺时,发现他还站在那,正打算为母亲的鲁莽道歉,却听见他声音落下来,说:“抛开我对赵家做的那些事,我们之间还没有到一顿饭都不能吃的地步吧?”

    沈宴宁一愣,突然展开笑容:“当然不会。”

    她倚靠在门框边看着席政,像个好客的掌柜,浅笑着迎接客人进屋。

    若是被孟见清知道她把搞垮他兄弟一家的人邀请到家里吃饭,应该会气死吧。

    只可惜这幅场景,从此她无缘得见。

    成衣铺里有个小厨房,有时候蒋秀忙的没空吃饭时会在这里将就一下。她在院子里支起一张小方桌,一一把竹板凳摊开,邀请席政坐下。

    海岛的夏天没有城市里炎热,肥硕的芭蕉叶垂下,遮住大片艳阳,海风轻拂,带来淡淡的咸味。

    席政难得有这么惬意的时候,半仰躺在竹椅里,舒坦地说:“这还真是个好地方。”

    沈宴宁抬头,眼神冷淡,“做人还是不要太贪心。”

    他挑起眼,在她身上审视了一圈,说:“你早猜到了?”

    “我没你那么多心眼。”她淡淡说。

    年初在宁海遇到他和税务局局长一起时,她是有过疑惑,但那个时候并没有把他和赵家关联起来,直到这次赵家出事,她才想起来之前听赵西和提起过旗下酒店有人闹事。

    赵家的酒店在全国都有涉猎,偏偏最先出现问题的就是在宁海,再联想到他的身份,不难猜出这里面有他的手脚。

    席政嗅出了她话里的讽刺,玩味地问:“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还敢把我往家里请?”

    沈宴宁瞥他一眼,忽觉他这话好笑,“不是你自己要来的?再说了——”她眼眸一转,开玩笑地说:“你是和他们有仇又不是和我,我有什么不敢的。我一介白衣,席总在我身上也要不到好东西。”

    席政说她谦虚了,她身上的好东西可不止一样。

    他把一杯解暑的凉茶喝完,不可否认她身上确实有与众不同的地方,难怪孟见清能为了她拒了一门板上钉钉的上好婚事。

    “我还是很好奇你和孟见清分开的理由。”他不死心地问。

    他们之间好像还没有熟到什么都可以谈的地步。

    沈宴宁只是说:“能有什么理由,无非是不需要了。”

    “是吗?”

    席政嘁了一声。

    午饭是四菜一汤,蒋秀亲自下厨,沈宴宁在一旁打下手。她其实很清楚蒋秀的意思,只不过有些事强求不来。

    就像华今说得那样,这辈子遇到过孟见清这样的人,还能看得上其他人吗?

    当时她的回答是一辈子那么长,总会遇到一个更好的人。

    华今笑她天真。

    她不以为然,那就当她是天真吧。

    孟见清这种人她是真的爱不起了。

    午饭结束,席政说要启程回帝京,于是蒋秀让沈宴宁把人送到码头。天气暑热,她懒得挪动但拗不过母命,只好遵从。

    席政也没真的让她送,走到路口拐角就停下了。

    “沈宴宁,我其实没那么多心眼。”

    这是他第一次称呼她的全名,沈宴宁还没有一下子反应过来。

    “嗯?”

    过了一会儿,听到他说——

    “赵家这事你不能全赖到我头上,纵然我替我母亲不甘心,但还没有不理智到分不清是与非,况且这些年,我母亲也没少气京城那位。”

    他看着壮阔大海上飞过的几只海鸟,神情有一丝惘然。

    “别看赵家这几年如日中天的,其实底子里早就烂透了。有些话我不便和你细说,但你要知道就算没有我,赵家也撑不过两年。我也从来没想过要和赵西和争什么,我不稀罕也不需要。”

    他看起来总是比旁人多了一份从容和稳重。

    他说:“因为我自己就是最好的投资。”

    沈宴宁留在原地沉思许久。

    多年后再回想起他的这番话,不得不承认其实席政在她的人生里起到了很大的影响。

    *

    沈宴宁在海岛上老老实实度过了两个月假期,八月的最后一天,她提着两个大号行李箱独自动身前往巴黎,母亲在机场含泪和她送别,嘱咐她照顾好自己。

    她站在安检口看着娇小的母亲陷在人群里,鼻尖一下子泛酸,急匆匆地转过身,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要回头。

    从宁海出发飞巴黎没有直飞的航班,只能在帝京转机。沈宴宁买票时还在感慨,有些东西还真是命中注定。

    到达帝今是下午一点,整个京城被大雨冲刷。

    她等在候机厅里回忆过去的四年,想的最多的还是遇到孟见清的这一年。一开始是她鬼迷心窍,至于后来,沈宴宁都不清楚自己在这其中夹杂了多少情谊,或许也有过动容的时候,只是终究是她活得太清醒了。

    席政临走时告诉她,孟见清回绝了和俞筱的婚事时,她脸上的错愕不曾作假,但一笑而过时的释然也不曾作假。

    至此为止,她已无力再去深究他是怎样拒绝了这门婚事,也不知道他最后是如何安然地全身而退。

    这些于她而言都已经不重要了。

    这场雨过后,京城就该要翻新了,她也是时候该走自己的人生了。

    ——孟见清,但愿我们再也不要见了

    首都机场外,孟见清静静坐在车里。

    外面的世界被雨水包裹,车顶雨声从轻拍到重重敲打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新换的司机是个二十岁出头刚毕业的大学生,年轻又莽撞,一点也不会看人眼色。

    他随人称孟见清三少。

    “三少,需不需要我和航司的人打个招呼,停了这趟航班。”

    他沾沾自喜,以为替老板解决了一桩心头事。

    果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

    截停一架飞机需要打通多少关系不说,这其中有一道程序出了差错都有可能让家中那位的位置往下移一个。

    孟见清不会干这种不计后果的蠢事,更别提要拦的那个人是牛都拉不回来的倔脾气。

    他冷淡说:“不用。”

    “那就这么干等着?再过一个小时,飞机就要起飞了,到时候想拦也拦不住了。”新手司机负责任地替他着想。

    “为什么要拦?”他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来往旅客,手指摩挲着腕间佛珠。

    司机不明白,他费了老大心思,辗转多人才打听到沈宴宁的航班信息,如今来了,却只是坐在车里无动于衷。

    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眼前人走掉吗?

    这不符合逻辑啊。

    可老板没发话,他一个司机虽然初出茅庐但并不蠢,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于是闭上嘴不再多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车厢里安静得只剩下雨声,一下连着一下,令人焦灼不安。

    新手司机打完两局游戏,转了转僵硬的腰,从模糊的后视镜里偷瞄了一眼后座的人。

    他面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看不出悲喜,直到广播里播报某趟航班起飞的信息,他的脸上才出现一丝动容。

    司机还是没忍住,悄声问:“真的不用拦吗?”

    他猜测机场里的那个人对他老板而言,一定很重要,不然不会一直从清晨等到天黑。

    只是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离开。

    他的老板明明那么好,连他摸鱼玩游戏都没管

    真是无情!

    两局游戏就让他折服在资本家手里。

    若是沈宴宁这个当事人知道了,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

    帝今时间20:00整,前往巴黎的飞机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飞向云霄。三万英尺的高空,这座繁华的城市越来越小。

    沈宴宁俯视地面景色,关于那个人的喜怒哀乐再也无法得知。

    孟见清默然地望着墨色天际里唯一的一抹亮点,像是终于释怀,敛下眉毛,轻声说:“拦不住的。”

    她执意要走,又岂是一架飞机能拦住的。

    他抬起右手,在那串作旧的佛珠上轻轻一印。

    ——阿宁,从此山高水远,但愿你能平安珍重,但愿你能一生自由,一生随心所欲。

    第47章

    巴黎的夏天, 夜晚的埃菲尔铁塔是金色的,塞纳河畔的日落交织玻璃光影。沈宴宁在氤氲着浪漫和自由气息的法兰西,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月。

    海明威笔下巴黎那场流动的盛宴, 她暂未体会到。

    和所有留学生一样, 初到这座城市的一周,她根本无暇欣赏区别于国内的欧洲风光,每天奔波在超市和市政府之间, 来为接下来的长期生活做准备。

    也是在那个时候, 沈宴宁患上了严重的失眠。

    留学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的轻松, 课堂上教授不会因为你有一张东方面孔而放慢语速,晦涩难懂的单词, 浓重的地方口音,甚至只是简单地错过一趟地铁,都有可能压垮独自在异乡求学的游子。

    在无数个失眠的深夜,她也会感到迷茫,迷茫当初毅然决然出国留学的选择是否正确。

    谁的青春不是迷茫的?

    慢慢走,总会走到正确的路上。

    她这样想着,然后伴随着凌晨街边的喧嚣逐渐睡去

    又是一年冬。

    帝京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大半个十二月都在下雪。

    冬夜漫长而寂静,路灯孤独地照亮着这座古城。

    璞宣顶层的俱乐部里暖气逼人,橙黄色的灯光透过厚重的布帘露出一截, 屋里的气氛看上去冷冷清清的,隔壁桌上偶尔传来几道清脆的推筹码的声音。

    按理说赵家出事后所有资产都要查封,但璞宣是孟见清费了一番力气才保了下来。今晚是俱乐部第一次开张, 圈子里的那群人大多是看在了他的面子上才过来捧场, 消遣良夜。

    自从赵家倒台,赵西和离京, 这帮酒色之徒也开始懂得收敛。几个人不咸不淡地聊着近期股价,哪只股票上涨了,哪只又爆仓了于是一整个上半夜过去,场子依然淡得出水。

    牌桌上的人无聊到甚至玩起骰宝,于是就有人提起一年前赵西和的接风宴。

    他们这一圈人都很固定,来往交流全靠利益搭线,关系谈不上多好,但也不会玩崩。只有赵西和是个例外,他爱玩也会玩,交友圈涉猎广泛,不问来路不忌讳出身,和谁都能处成朋友。

    有他在,场子永远都不会冷下来。

    香槟美酒,鼓乐喧天。

    只可惜,今后再也没有机会重现当年的热闹。

    结局如此,他们也只能叹一句遗憾,然后把话题转到了其他地方。

    “哎,怎么没见着之前一直跟在三哥身边的那个女的?”那年接风宴上,让人印象深刻的可不止一个赵西和。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段时间没见到了。”

    “”

    京雪簌簌,窗台上积满了雪。

    孟见清坐在单人沙发上,单手撑额,身体微微倾斜,眼眸始终盯着窗外雪景,不曾参与谈话。

    有人喝一口酒,讪笑一声,想当然地说:“估计是分了。”

    ——和这种家庭背景的人也就是玩玩,玩腻了还留着什么干嘛?留在家里给给自己添堵吗?

    这是他的原话。

    周围人听完,默契地笑一声,算是认同他这番话。

    坐在他对面的人脸上却变了变,在桌下悄悄踢了踢他的腿,眼神朝孟见清的方向示意了一下,让他说话注意点。

    当初梁叶两家婚宴上,自己不过就是一句调侃,竟害得他老爹的职升缓了整整半年才上任。

    可见有些话不能乱说。

    那人不以为然,“本来就是啊。”接着冲孟见清嚷声说:“三哥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闻言,孟见清没说话。

    过了会儿,他合上窗,从沙发上捞了件外套,坐起身,开门时瞥了他一眼,淡淡说:“有些话放在肚子里自己知道就行。”

    夜已经很深了,空气中凉气袭人,瞬间侵遍全身,天上的星月惨淡凄然。

    零下十度的夜晚,路面都结了冰。一楼门口停了辆库里南,跳着双闪。

    新招的司机姓贺,看着虽然年轻,但开车稳妥。孟见清用了他一段时间,觉得还不错就让老唐留了下来。

    他拉开车门坐了上去,僵冷的四肢在须臾见活络了起来。

    小贺问他是不是直接去惠北西街。

    他今晚多喝了两口酒,冷风一吹,头晕眩目,俱乐部那群人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嗡嗡地转。他望着漆黑的夜,长吸了一口气,定定说:“去巴黎。”

    *

    来法三个多月,沈宴宁已经开始慢慢适应巴黎的生活,但是学业依然繁忙,唯一值得高兴的是接下来为期两周的圣诞和新年假期,可以让她稍微松口气。

    圣诞节那天,她奖励自己多睡两个小时,起来时暖阳和煦。

    她目前和一个中国女孩合租,对方来自香港,在索大读计算机。两人的日常作息完全不符,合租这么久以来,交流仅限于偶尔碰到时打过的几次照面。

    隔壁房间的门紧闭,沈宴宁猜测她昨晚应该是又没回来,于是收回视线,进卫生间洗漱。

    还好她已经习惯这位踪影不定的室友时常夜不归宿。

    刚来巴黎时,沈宴宁也入乡随俗地早餐每天面包咖啡固定搭配,奈何中国胃强大,堪堪不到两周就叫嚣着罢工。她只好每天早起一会儿给自己做一份简易的中国早餐。

    有一次和华今打视频电话,她还调侃:出国留学一趟,学业没什么长进,厨艺倒是精进不少。

    同为留子的华今表示狠狠赞同了。

    刚把碗具放进橱柜里,门口就响起一串窸窸窣窣的钥匙碰撞声。

    Cholé一身浓厚的酒味推门进来,看见沈宴宁,没一点宿醉的状态,热情地和她打招呼,“早上好,Zoe.”

    Cholé的国语不太好,大部分时间她们都是用法语或者英语交流。

    感谢有她,让沈宴宁的口语和听力在那一年里有了极大的提升。

    她微笑着同样回一句“早上好”。

    “对了,我刚去邮箱里拿账单,看到了这个。”她递过来一个信封一样的东西,“你看看这是不是你的?”

    “什么?”

    沈宴宁接过,发现是一张贺卡,上面用法语写了几句圣诞祝词,用词和笔触都很简单,大概是楼里的小孩装圣诞老人,每家每户送的节日礼物。

    Cholé听着稀奇,立刻下楼去证实,果然在每一户的邮箱里都找到了类似的贺卡。

    “那他应该送两张的,好歹也要一人一份祝福嘛。”她孩子气地说这帮小孩真是一点都不上道。

    沈宴宁一笑,把那张贺卡重新递回去,“那我不收,这份祝福还是归你。”

    她嘻笑两声,说:“开玩笑的嘛。”

    沈宴宁自然也没当真。

    “不过Zoe,”

    沈宴宁:“嗯?”

    “我觉得这个贺卡可能真的就是给你的。”她突然这么说,“你看——”

    Cholé指了指卡片背面那行字,说:“这上面好像是一行国语哎。”

    沈宴宁顺着她的话,把卡片翻了过来,红色的硬卡纸上赫然烫着四个金色的汉字,笔锋遒劲有力——圣诞快乐。

    笔迹还没有干,应该是刚刚写上去的。

    异国他乡有谁会专门写一个汉语的祝福然后精准投送到一个中国人家里,而且这句祝福还只能匆忙地写在别人已经写过的贺卡上。

    沈宴宁握着纸张的手微微颤抖,几乎不需要太费力她就能想到这句祝福出自谁手。

    更何况是那么熟悉的笔迹。

    红色贺卡被她攥在手心捏出一个奇怪的尖角状,她却坐着没动。

    “Zoe?”

    Cholé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连喊了她几声,问:“你还好吗?”

    她回过神,嘴角扯扯,说:“我没事。”

    “真的OK吗?看你脸色不太好。”她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

    沈宴宁点点头,说可能是这段时间作业太多了,没睡好。她起身往卧室走,说:“我再去睡一会儿。”

    Cholé皱着眉,似乎在考虑它的去处,挠挠头,忽然就没了主意,“那这张贺卡怎么办?”

    沈宴宁笑了声,玩笑说:“就当是送你两份圣诞祝福了。”

    关上门,她的表情渐渐垮掉,沿着冰凉的门背一点点滑落到地上,失神地望着窗外澄净的蓝天。

    整栋公寓楼临街,两边开了不少咖啡馆,晨起和夜晚是最吵闹的时候。她听着窗外接连不断的碰杯声和随风捎进来的几句法语,心想,孟见清这会儿会不会就坐在楼下某个咖啡馆里等着她的到来。

    沈宴宁后来回想起这一天,会觉得有些愧疚。孟见清这个人看似冷漠,实则骨子里是个极温柔的人,尤其是在爱她这件事上,已然拿出了百分之百的耐心和诚意。

    可她啊,终究是要淹没在人海群潮里

    这一年的圣诞,没有雪意,没有极光,有的只是巴黎铁塔下缀满粉白花朵的玉兰以及浅冬城街里那抹冷色调的莫奈灰。

    阳光融不掉这抹肃杀的冷意。

    她的态度太坚决了。

    那是一个晴朗的白日,孟见清只身坐在充满艺术调的咖啡厅里,手中的咖啡暖人心脾,耳边的飞鸟声别样动听。

    他在巴黎街头度过了一整个寂寥的冬日。

    这一年的圣诞,他没有见到沈宴宁。

    第48章

    2020年的新年过得比往年格外沉重。

    这一年, 一场突如其来的疫病席卷全球,燥热的地球在一夜之间冷却下来,人人惶恐不安。

    Coronaviru在那段时间成为热词, 学校邮箱被各种防疫公告覆盖。

    沈宴宁每天除了上课几乎都待在家里, 快递小哥送来的包裹要消好几次毒才敢拿进屋,Cholé也开始惜命,回绝了所有的party邀请, 老老实实待在公寓楼。

    那一年的春晚少了几分喜气洋洋, 内外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沈宴宁和Cholé在太平洋的对岸看得心揪紧, 不尤开始为家中亲人担心。

    寒潮侵袭,巴黎接二连三下雨, 玻璃窗上流动着雨的脉络。

    一连串急促的手机铃声将雨声占据。

    沈宴宁在厨房收拾,隔着一道门,听得不是很清晰。

    “Zoe,你的电话。”过了几秒,Cholé在客厅喊她。

    这个电话打得很反常,通的是她国内的手机号。

    自从来了巴黎,她基本已经不用这个号码了,和国内的联系方式大多通过微信。

    通这通电话的人也很反常,竟是她的小叔。

    他打来先是询问她那边的近况,问她巴黎的疫情严不严重, 辗转又问起她的学业。

    多是无关紧要的话,沈宴宁听了,心里觉得奇怪, 忍不住问:“小叔, 怎么了?”

    电话那头,她小叔叹一口气, 说:“宁宁,你那边有没有认识的人”

    巴黎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沈宴宁抬头望一眼,半盏月光遥挂在灰蓝的暮色里,四周笼着淡淡的光芒。

    电话里,她小叔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他说:“宁宁,你妈妈下午搬货的时候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下来,把腿摔断了现在岛上疫情严重,医院限制病人进出,你看能不能想想办法托人找找关系,再怎么样还是要找医生看看,我怕再拖下去”

    她听完电话,呼吸仿佛有一瞬间滞住。

    母亲的铺子里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进一批新布料。店铺面积小,没有多余的空间腾出来放置,只好隔空做了一排置物架来处置这批布料。蒋秀的个子不高,每次新货进来都要独自爬上高高的梯子才能将这批货放上去。

    沈宴宁不是没有劝过她再招一个人,至少这些事可以不用她亲力亲为。只是蒋秀觉得招人费钱也没必要,店里生意一般,多招一个人就是多一份成本,如果是这样,她宁愿自己累点。

    最后蒋秀拿爬了几十年都没事的理由驳回她这个提议。

    沈宴宁劝说不动母亲,只好让这件事这样搁置了。

    倘若知道会出意外,她当时就该坚持自己的想法。

    她慢慢放下手机,懊悔一时松口。

    夜色深沉,沈宴宁打了一圈手机通讯里的联系人,竟找不出一个可以帮得上忙的朋友。

    异国雨夜,她立在暖黄色的客厅里,头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孤立无援。

    Cholé察觉到她一脸失魂落魄,温声问:“出什么事了吗?”

    “我妈妈腿摔断了。”

    “啊?严不严重?医生怎么说?”她面露忧色,关切问道。

    “不知道。”沈宴宁颓然地坐在椅子里,眼神空荡荡,“我家里人说国内现在形势紧张,医院要控制人流进出,如果不是非常重大的病,要先等着”

    Cholé听完,竖起眉毛,不满道:“这是什么规定啊,生病了还不能治?”

    “不是不能治,”她张张嘴,解释说:“只是得等。”

    为了避免交叉感染的风险,如今国内医院严格加强封控,只要不是病得很严重都建议回家修养。

    沈宴宁并不是不理解国家的做法,只是事关家人安危,她很难做到不埋怨。

    她不了解具体情况,无法确定蒋秀的腿要不要紧,还能不能拖上一天。只不过从她小叔这通跨洋电话里,大致能明白事情的紧迫性。

    蒋秀的腿一定伤得很严重。

    她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她得回去。

    沈宴宁腾一下站起来,冲进卧室开始整理行李。

    “你去做什么?”

    Cholé不放心,连忙跟上去,见她翻出行李箱,诧异问:“你不会要这个时候回去吧?”

    沈宴宁点点头,理了两件衣服后,拿出手机翻看最近一趟回国的航班。

    “你疯啦——”Cholé拉住她,“外面如今到处都是病毒,你怎么回去?怕是你还没到机场人就被送回来了。就算你真能回去,那你知不知道现在一张回国的机票要多少钱?万一你回去之后出不来怎么办,你学不上了?”

    她说得有点急,把已经魔怔得病急乱投医,甚至完全不考虑后果的人连连问住。

    沈宴宁眼眶霎时通红,失神地陷在床榻里,茫然地看着她:“那你要我怎么办?”

    怎么办?Cholé也给不出一个好的办法,但知道她这样匆忙回去绝对不是个好办法。

    她长长地舒一口气,蹲下身,轻声安抚,“再试着联系联系其他人,总能找到人可以帮上忙的。”

    沈宴宁摇头,说能联系的都联系了。

    她的通讯里翻来翻去来回就那么几个人,她一听就听得出是不是在婉拒。如果大家能帮的话一定会帮,但到底能力有限,也只能爱莫能助了。

    Cholé陪她坐着一起想办法,“都联系了吗?试着给通讯录里所有人都打一遍,哪怕是几百年没联系的。这种时候,往往前男友和死对头最管用。”

    她说完,沈宴宁怔愣了一会儿。

    “不会真有吧?”她惊讶地张大嘴巴,随即豪爽地拍拍胸脯,说:“你要实在觉得不好意思,大不了我来帮你打。”

    倒不是不好意思,只不过如今再联系那个人多少显得有些意味不明了。

    “拜托姐都这种时候了,管他明不明的,肯定是救人最要紧啊。”Cholé一句话把她从别扭的情绪里挣脱出来。

    沈宴宁握着手机的手微微出汗,指尖冰凉,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一个一个拨在键盘上,然后像电影慢镜头一样按下了拨号键。

    Cholé在旁边看着,莫名觉得紧张又兴奋。

    巴黎时间的夜晚,国内正好是白天。

    铃声响了有一会儿,就在沈宴宁以为无人接听时,突然有人接通了电话。

    对面的人声音怔忪,迟疑了几秒,“阿宁?”

    再次听到这个称呼,沈宴宁恍惚了片刻,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她捂着嘴,平复完心情,然后轻轻地,恍如隔了几个世纪般,唤出他的名字。

    ——“孟见清。”

    闻言,孟见清愣了愣,用他那副单调的嗓音简短回复两个字,“我在。”

    沈宴宁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这一刻她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终于找到港湾。

    孟见清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哭声弄得束手无策,不明事理的情况下只能一遍又一遍在电话里安抚,“别哭。和我说说到底怎么了?”

    她哽咽着把情况和他讲述了一遍,结束后试探性问:“能行吗?”

    那边默了几秒。那几秒的时间里,沈宴宁的心逐渐沉入海底。

    “没什么问题,”下一秒,对方的声音响起,“过一会儿有工作人员会来通知,等下让你家人按正常流程走就可以。”

    她始终提着的心稍稍落下一点,答过谢后又匆忙给家里人打去电话。

    电话依然是她小叔接的。他明显也是松了口气,告诉沈宴宁她母亲已经被送去治疗了,接着又夸她朋友多,关键时候能处事,“宁宁,你到时候要好好谢谢人家呀,多亏了他。”

    沈宴宁听着这些夸赞的话,莫名愧疚。只好一一应下,说医生如果检查完了,不管结果如何都要通知她一声。

    两个小时后,蒋秀亲自来电告诉她自己没事。她这一晚上焦虑不安的心才如石头落地般彻底放下来,最后母女俩又聊了两句家常,才结束了这通电话。

    房间里静悄悄的,Cholé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贴心地为她关上了门。

    沈宴宁在床沿躺下来,盯着床头的郁金香发呆。

    今晚如果不是孟见清,一切都不会这么顺利。有时候你必须承认权势就是能解决普通人解决不了的事情,就是可以让人走上捷径。

    与此同时,她悲哀地发现,即使她再怎么把孟见清扯出生活,也不可避免地要和他有一番纠缠。

    一串手机铃声打断她的思绪。

    不用猜也知道那必然是孟见清。

    沈宴宁坐起身,做好心理建设后按下接通键。

    “事情解决了?”他言简意赅进入话题。

    沈宴宁:“嗯。医生说就是摔断骨头,修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她停顿了一下,又说:“今天的事谢谢你帮忙。”

    “就一句谢谢?”孟见清噙着笑说她没良心,“刚刚是谁哭得那么大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

    这是他第二次说她没良心了。

    沈宴宁表面镇定,心里却乱如一团麻,像是没什么可说的却硬要凑出一句,说:“你在做什么?”

    他哂笑一声,听不出好坏却作恶欲满满,成心要她愧疚,慢吞吞说:“隔离呀。出国一趟,回来就被人拉去了隔离酒店。”

    好惨哦,过年都只能一个人对着冷冰冰的电视柜。

    他总是这样,轻轻松松就能将她平静的湖面掀起万丈涟漪。

    她埋着头不说话,于是就听到他的兴师问罪。

    ——“阿宁,那天你为什么不来见我?”

    第49章

    窗外的雨还在下吗, 沈宴宁已经听不到了。

    2020年的开端,巴黎的雨天连绵不断,似乎从这里就注定了这一年的不详。

    她环顾左右, 答非所问:“现在国内疫情很严重吗?”

    他说挺严重的, 来往一趟要费力不少。然后又接着刚才那个问题,不依不挠,好像一定要从这通电话里得到一个答复, “阿宁, 你还没回答我那天为什么不来见我?”

    为什么呢?

    孟见清, 你难道不知道吗?

    有的时候,她宁愿自己不要那么清醒。

    沈宴宁屈起一根手指到窗上, 指甲盖轻轻划过玻璃窗,发出一声刺耳的,令人烦躁的声音,和楼下那辆时不时鸣笛一声的车一样令人烦躁。

    她面无表情地拉上窗帘,以为这样能隔绝一切让人不安的喧嚣,平静地说:“孟见清,我不会为任何一个人停留脚步。”

    她承认在爱人这件事上,远不如孟见清。或许她天生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爱人。

    自私又绝情。

    许多年后,孟见清回忆起这一刻,总在想当初是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个没良心的玩意儿。

    可现在, 他收敛了脸上浮浪的表情,沉默了半晌,说起让她始终介怀的日本之行, “我和俞筱之间没什么。”

    他从来不屑于解释, 更不用说是和女人。唯独那天,隔着一通电话和8000公里的距离向她保证, “以后自然也不会有什么。”

    其实那趟日本之行并不是如沈宴宁想得那般浪漫旖旎。那天他从东京辗转到镰仓,不是为了听从家里安排去见一个天作之合的结婚伴侣,而是想要试一试,试着反抗,试着走一条自己的路。

    他说得这些,沈宴宁都信。可她如今22岁了,该为自己的人生打算了,她不能再一直任性下去了。

    “解决了一个俞筱,还有下一个俞筱。孟见清,你难道每一次都要和你父亲闹翻吗?”

    她话说得难听,却架不住是个事实,孟见清被问得愣神片刻。

    “我是喜欢你,可是比起喜欢你,我更在意的是我自己。”

    沈宴宁的声音逐渐弱下去,细听之下还有几分无可奈何,“我们之间隔着的从来都不是一个俞筱,而是”她轻轻叹一声,“我和你一直都不是一路人。”

    这是他们最坦诚的一次谈话。

    彼时孟见清并不理解她说的这番话,更加不理解她执意从他身边离开的缘由,只觉得过去这一年就像是她精心策划好的一场计谋,到最后分别也只是平淡地通知他一声她要走了。

    骄傲如他,听完这些也不得不甘拜下风,然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沈宴宁,你和我睡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们不是一路人?”

    情绪上头,对着昔日耳鬓厮磨的枕边人也只能恶语相向。

    “啪哒——”

    房间的灯突然灭了。

    沈宴宁在一片漆黑里坐了一会儿,听到外面的Cholé一声大喊:“Omg,我忘记交电费了!”接着路过她门口时又道了个歉,“Sorry啊,Zoe。”

    不过一瞬,房间又恢复光亮,仿佛刚才的那抹黑暗是个错觉。

    她坐在床头,心潮起伏。孟见清的话的确是刺痛了她,但她也只是在楼下汽车起步前平静地说了句:“先这样了,再见。”

    好像是害怕他接下来会说出更伤人的话,没等他回答,沈宴宁就利索地挂断了电话。

    至此,和孟见清荒唐的那一年在这一夜彻底画上句号

    2020年这一场给人类致命一击的恶病,从国内到国外,持续了整整3年。这三年困住了许多包括沈宴宁在内的,想要归家的游子。

    时间如滚滚潮流裹挟着她往前走,往后的岁月,沈宴宁的生活里,关于孟见清的影子已经很少很少了。

    如果不是有人刻意提起,她几乎就要忘记曾经还有这么一个人狠狠地将她的青春撕裂过。

    那是仲夏五月的一天。当时沈宴宁正和研究生时期的同学在佛罗伦萨度过一个迟来的毕业旅行。

    在圣母百花大教堂的钟声里,转头见到了睽违已久的往昔熟人。

    这些年,她已经显少和那边的人联系了。所以当猝不及防的照面过后,不仅是她,就连对面的人也愣了愣。

    赵西和穿着不属于翡冷翠情调的花衬衫,穿梭在一行西方面孔中,逆天的长相让人很难不注意到他。

    看见沈宴宁,他脸上闪过惊讶一片,撇下一干好友朝她走来,夸张的表情和他一身高调的花色相辅相成,在异国街头惹来频频目光。

    “宁妹妹啊,好久不见了!”

    赵家的倒台似乎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依旧和从前一般。

    沈宴宁后来想明白了,像他们这样的家庭,资本都是从祖上累积下来的,即便破了产也比普通人强,足够让后代继续挥霍。

    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接着这只瘦死的骆驼发出一个诚挚的邀请,说:“我们晚上有个party,你要不要过来一块儿玩?”

    再见面,沈宴宁其实不太想和这群人有接触,正想要拒绝时,坐在对面的友人冲她眨眨眼,表情不言而喻。

    从友人那双一直黏在赵西和脸上的眼睛开始,她就想,看来这个party她是必须得参加了。

    她只好勉强地笑笑,点头说好。

    Party定在一个酒吧,时间还早,赵西和提议先去吃晚饭,于是沈宴宁只好跟着浩浩汤汤一拨人去了餐厅。

    比起她的疏离,她的友人显然要比她热情多了。

    友人是个德国女孩,留着卷曲的长发,是书里说的那种金发碧眼的北欧人长相,即便中文不熟练也毫不违和地融入了这个群体中,一路说说笑笑,完全把她这个同伴忽略掉。

    沈宴宁郁闷地扯扯嘴,心头无端浮起一阵躁郁。

    落单的不止她还有赵西和,只不过他是故意放慢速度,陪她一起落在队尾。

    他指着前面一堆人给她介绍说那都是美院的学生,他如今在佛罗伦萨修艺术史。

    沈宴宁讶然,“你还会画画?”

    “我从小就学了。”赵西和似乎有些不高兴她认识他这么久还不知道他这个唯一的爱好。

    沈宴宁掩饰性地尴尬笑笑。

    “也是,”他自言自语道:“你当初一门心思在三哥那,哪有闲情关心别人。”

    她的嘴角突然抹平,一时不知该做一个什么表情。

    庆幸的是,他没再揪着这个话题聊下去。

    他和沈宴宁聊起转艺术史的由来,说他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金融,英国那四年纯粹是为了应付家里人,赵家的意外恰好给了他遵从自己意愿的机会。

    他出国那段时间是赵家最动荡的时候,也是他父母婚姻走到尽头的时候,这对吵了半辈子的夫妻此生做得最默契的一个决定就是早早为儿子铺好前路,以保他后顾无忧。

    就这样阴差阳错地,赵西和用一个完美家庭的破裂换来了一个追寻梦想的机会。

    他耸耸肩,浑不吝的模样和当年四九城里的赵公子别无二致,“我早和他们说过了,我不是做管理的料。现在这样最好,再也没有人逼我做不喜欢的事了——”

    “老子要做翱翔在蓝天的鹰!要热血,要自由!”

    他撑开手臂,冲进人群中。随后,一声接着一声“要自由”在人声鼎沸里响起,渲染了西边一整片红。

    那个时候沈宴宁心想:五月初夏,佛罗伦萨的鸢尾花园迎来全盛,而二十岁的我们站在文艺复兴的大门前,也同样地,迎来生命中的全盛。

    晚餐进的是当地一家非常有名的牛排店。这家店以T骨牛排闻名,从口味到口感一致得到好评,沈宴宁曾有幸在全球最佳牛排榜单中看到过这家店。

    整家店的环境风格以食客的留言涂鸦为主,服务员都很热情,同行中有学生是本地人,用意语和他们交流,桌上氛围愉快。

    难得的,沈宴宁没觉得社交是件麻烦事。

    餐毕,他们各自AA付饭钱。花钱如流水的赵公子在经历了赵家的重创后,纵使生活依然滋润,也开始学会了拮据。

    沈宴宁感叹,人果然都是要长大的。

    她从皮包里取出几张欧元,眼前却横截出一只手。

    赵西和阔气地挑挑眉,说:“请你吃顿饭的钱我还是有的。”

    沈宴宁想说这样不好,桌上还有他的同学,单独请她会显得她特立独行。

    他却无所谓,完全不当回事,嬉皮笑脸说:“宁妹妹,我们之间不用算得这么清楚。大不了,我找三哥报销。”

    她和孟见清都一干二净断成这样了,找他不见得会有报销。况且如他所说,一顿饭前她还是付得起的。

    她这样想着,执意取出了两张欧元,将AA制度贯彻到底。

    赵西和头一次被女生拒绝,还怪憋屈的,嘴里嘟囔着:“不就一顿饭钱,我还没不至于这么穷吧”

    沈宴宁却没再多言,只是随着人潮走出了餐厅。

    夜晚的佛罗伦萨华丽高贵,披着一层朦胧的月色,空气里卷着柑橘的橙香,散着茉莉的淡淡清幽。

    赵西和从尾端追上来,凑在她耳边问:“你和三哥还有联系吗?”

    那股清幽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呛人的辛辣,一路烧到心口,连指尖都变得滚烫。

    “没有。”

    沈宴宁的眼瞳中似有飓风掀起,却仿佛被这个潮湿的,缠绵的夜抚平,淡淡地说:“我和他不会再有联系了。”

    第50章

    赵西和对孟见清有一种近乎虔诚的追崇, 连说他几句都不可以,所以当沈宴宁说出那句话后,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不识好歹。

    他随风皱眉, 义正言辞批评她:“宁妹妹,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沈宴宁很想问一句,这怎么就成她的不对了。

    于是在佛罗伦萨温柔的夜风里,她又重新裹满利刺, 面相有种难以克制的刻薄, 质问的口吻说:“难道认识了孟见清, 我这辈子就非得要围着他转了吗?还是在你们眼里早就认定我离了他就活不了了?”

    赵西和被呛得莫名其妙,撇撇嘴, “我也没说什么啊。”

    沈宴宁退后一步,长长地沉一口气,肃然看着他,无言以对。

    他们这些人有个共同点,那就是从来不屑于去做个好人,因为一出生就在山顶,所以根本不在意山脚下那些人的感受。

    狂妄自大,甚至连撒个谎都觉得是浪费口舌。

    所以她只是撇了撇头,泰然自若地揭过了话题。

    Party位置在Cocktail顶层的露台酒吧。

    沈宴宁一行人赶到的时候已经有一拨人坐在那了,露台上整齐摆着一张张小方桌, 暗紫色的灯光柔和又暧昧。昏沉沉的夜色里,圣母百花大教堂近在咫尺。

    整个露台闹哄哄的,加上他们, 少说也有二三十人, 有国人也有外国面孔,看见赵西和, 齐齐起哄将他推至人群中心。很快,他就和他们打成一片,香槟和气泡酒洒了一地。

    沈宴宁倚靠护栏,看着众星捧月的人,心道:有些人果然天生就是骄子,走到哪都是人群里的焦点。

    她收回视线,浅抿了一口手里的杜松子酒。这款产自荷兰的酒风格独特,口味辛辣,很受欧洲人的喜爱。

    手机倏然一震。

    沈宴宁打开来看,对方发来一连串餐厅地址,还体贴地为她标注出了各个餐厅的top 1餐品。

    她笑着礼貌回复感谢。

    正这时,Diana过来拍了拍她的背,在她身边坐下。

    Diana就是她的那位德国友人。

    她看到沈宴宁的手机屏幕,眼睛亮了亮,心领神会地一笑,“是我哥哥吗?你们在聊什么?”

    Diana来自一个非常典型的德国家庭,包括她在内,家里一共有四兄妹,她是家中老三,排在她上头的还有两个哥哥。

    和沈宴宁聊天的这位是她的二哥Adan。

    她点点头,说:“他和我推荐了一些意大利必吃餐厅,有机会我们可以去试试。”

    “Omg!”Diana发出无语的一声,“why is he so boring?”

    Adan曾在索大交流过一年,那个时候沈宴宁因为和Diana的关系认识了他。对方是个非常绅士的德国青年,很喜欢中国文化,私下里也会单独邀请她出去吃饭,一来二去两个人就顺理成章互换了联系方式。

    沈宴宁在感情上并非迟钝的人,几次私联过后大致能猜出对方的心思,也曾委婉地拒绝过。好在他并不是个死缠烂打的人,得到婉拒后,表示理解和尊重,并且保证在之后的交流中会更加注意用词,只是希望她不要为此介怀,以及日后他们还能以朋友相称。

    对方恰到好处的处理方式让她自然也无法拒绝这样一个请求,

    这次听闻她要来意大利旅游,Adan顺便给她推荐了几家他觉得不错的餐厅。Diana来的时候她正在和他聊这事。

    Diana对自己哥哥的表现非常失望。沈宴宁是她在法国留学时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头一次见面就被这个东方女孩身上特有的气质吸引,得知哥哥对好友有意思后,也曾撮合过好几次。可惜他哥哥简直不开窍,追了大半年也只停留在朋友阶段。

    用中国话来说——那简直就是个榆木脑袋!

    她气得恨铁不成钢。

    沈宴宁其实对感情这种事看得很开,也不是说经历了孟见清这一遭,这辈子就指定他了或者不再相信爱情了,只是她总感觉距离关系的近一步发展还缺了那么一点东西。

    至于是什么东西,她也很难说得清楚。

    姑且将它认为是多巴胺分泌的快乐因子还没有达到某个阈值吧

    赵西和大约是玩累了,终于想起来还有个人被他遗忘了,于是托着杯盏朝沈宴宁走来。

    露台的音乐声很大,他张了张嘴,在她耳边大声说:“你怎么不过去玩?”

    沈宴宁说嫌太吵。

    他勾勾唇,笑起来露出两个梨涡,说:“你跟三哥还真是一对。他也不喜欢吵。”

    这是他们今晚第二次谈到这个人了。

    沈宴宁面无表情地将杯中剩余酒一口饮尽。

    浓烈的,略微带着点中草药的味道充斥着整个口腔,咽下去时喉咙有微微的灼烧感。

    她却没有觉得任何不适,反而有种畅然的舒爽。

    难怪孟见清会这么迷恋酒精的味道。它的确很神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能抚慰人心。

    凉爽的风吹得她不得不眯起眼睛,说:“以后少在我面前提起他。”

    大约是借着酒劲她才敢说出心里话,“我当你是朋友,今天才会过来。”

    “三哥其实也是有苦衷的。”赵西和唉一声,为他辩解,“他生在那样一个家庭里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你不能全怪他。”

    沈宴宁忽然觉得好笑。

    她都和孟见清分开这么久了,久到她快忘了这个人,却没想到有一天,在异国他乡,他的好兄弟居然站在这里高高在上地指责她的不对。

    酒精上头,再好的脾气也经不起推敲。

    “那你呢?得知多年好友是自己亲哥哥还毁了你和睦的家庭,你也会觉得他是身不由己吗?”

    一出口就是一把锋利的刀,无差别地往人心窝子上戳。

    赵西和愣了半晌,不怒反笑,俨然浑不吝的二世祖模样,说:“讲真的,我宁愿他是身不由己。”

    这一回轮到沈宴宁愣了愣,恍惚间觉得那把横出去的刀又返回到了自己身上。

    “宁妹妹,这么跟你说吧。我们这一圈人中就属三哥最重情重义,你知道三哥的车祸怎么来的吗?”

    沈宴宁的手指下意识蜷了蜷,直觉他要讲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他顿了顿,接下去说:“他二十岁那年京城内部大换血,有人盯上了孟家这块肥肉,老爷子在那个位置上坐了这么久也不是吃素的,所以他们就把爪子伸到了三哥这儿。你别觉得我夸张,那些个脏东西什么手段都用得出来,只是外人不知道,自然就认为光风霁月一派安好。只是可惜了韩家那么好的一个儿子活生生葬送在了那场争斗中。”

    赵西和自顾自讲着,连音乐什么时候换了都不知道。

    “三哥母亲的去世已经让孟叶两家的关系降至冰点,廷言哥出事后,两家甚至连面上的体面都维持不住了,最后是三哥每年忍着被赶出来的风险,不厌其烦地在京城和加拿大来回跑才勉强没有让他们撕破脸皮。”

    “孟家在这件事上处理得不正派,可说到底三哥才是心里最难受的那个人,出事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眼睁睁看着人在自个儿面前没了。所以啊,”他叹了一口气,和她的空杯碰了下,说:“如果他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多担待点儿。”

    沈宴宁坐在一片月明里,听完了一个冗长的宅门秘辛,脸上却没有表现出太多情绪浮动。

    她只是安静地看着圣母百花大教堂上绽放的花窗,看着大雾四起,渐渐模糊了眼前景致,一切都被暗淡的紫调笼罩,朦胧得不真切,但这一次她不准备看的太清楚。

    关于赵西和的提议,她想,这已经不是她能不能多担待的问题了,而是这个人早就从她的生活里退出了。

    露台上,驻唱歌手在唱打雷姐的old money,这种曲风在国人中并不受众。

    华贵而颓靡的词,配合着钢琴和弦乐,隐隐约约给人一种即将要衰败的落寞,像繁荣却又无人涉足的街道。

    “Blue hydrangea,Cold cash Divine(八仙花蓝,旧钞已冷,神圣永恒)

    Cashmere Cologne, And white sunshine,Red racing cars(丝滑羊绒,古龙香水,和畅阳光,车水马龙)

    Sunset and vine(落影余晖)

    The kids were young and pretty(美好青春似昨日)”

    赵西和又回到了他的主场,美酒恣意洒轻裘,好像刚刚和她对酒长谈的人不是他。

    他喝了很多酒,沈宴宁隔着不远的距离看见他拿出手机,嘴唇翕动,说了句什么。

    而台上歌手继续唱着:

    “But if youd send for me (纵别多年,一通电话)

    You konw Ill come(我就出现)”

    沈宴宁的耳朵被低缓的歌声占据,再也听不清其他声音。

    仲夏夜,空气里弥漫着鸢尾花香,隔着冰冷的科技工具,孟见清什么都闻不到,只听见嘈杂得让人皱眉的噪音。他冷淡地问:“什么事?”

    赵西和喝得醉醺醺,醉脸坨红,人都认不清,只顾咧着嘴笑。

    下一秒,电话毫不犹豫被挂断。

    他对着已然黑屏的手机,打了个重重的酒嗝才说:“三哥,我见到宁妹妹了”

    与此同时,沈宴宁的手机屏亮了亮。

    她盯着那条消息,在心里默读了两遍。

    教堂里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时,那条被她编辑了多次,最后被一个字代替的消息终于准点发送了出去。

    那是2021年夏,她决定开启一段新的关系。

    用尽所有力气,将一个燃成灰烬的夏天重新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