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回首那些年里, 沈宴宁总在想她之于孟见清是什么样的存在,可到最后才发觉他原来也是爱过她的。
只不过那个时候,她一门心思追着人生这趟列车, 固执地认为只要走到终点就会圆满, 从未将他眼底的挽留放在心里。
从某些方面来说,她的冷漠比孟见清更甚。
夜幕低垂,街道两旁的矮屋被厚厚的冰雪覆盖, 墨蓝色的湖面上有三两人在冰钓。
孟见清牵着沈宴宁的手穿过半个小镇, 这座以西北首府为称的城市并没有想象中的繁华, 即便刚刚这里曾诞生过一场绝美的极光,但严寒的天气终究是加快了人们的步伐。
黄刀镇的冬天常有寒风。行至半路时, 风雪骤然剧变,如同刀子般割在脸上,暴雪模糊了眼前视线,最后他们在路边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风仍然在呼啸,轮胎上的防滑铁链在雪地里嘎嘎作响。沈宴宁手里的玫瑰花瓣沾满了晶莹的霜花,上车时,司机毫不吝啬地夸赞她的花非常漂亮,“Is your boyfrind?”
她下意识看向孟见清。
他端坐在旁边闭目养神,头微微低垂,两腿敞开, 挨着沈宴宁的手始终揣在兜里。车里的暖气并没有开得很足,凉飕飕的风从各个缝隙里灌进来,她的手心却依然冒出了一层汗。
望着两边缓缓倒退的街景, 沈宴宁在一片沉默中无声点了点头。
她觉得自己挺会投机取巧, 在一个陌生的国度,一个萍水相逢的人面前, 承认了这样一段注定无法宣之于口的关系。
下榻的酒店在市中心,有点儿中世纪古堡的复古装修,旋转楼梯上铺了厚厚的暗红色地毯,拐角的墙上挂了几副欧洲油画。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最中间那副——画中的少女,面色苍白,手中握着花枝,漂浮在静水之上,金色的长发和飘扬的白裙一同被水浸透,整个画面浪漫又悲情。
电梯升至五楼,推开总统套房那扇实木的雕花大门,诡谲的绿色极光透过玻璃窗照亮了半个房间。
沈宴宁想去拨开关的手被人突然一扯,下一秒,人被推至墙边。
黑暗里,孟见清期身压上来,垂首在她耳边低笑:“我什么时候成你男朋友了?”
沈宴宁脑中响起几秒钟的轰鸣,意识到方才她在车里的举动他其实一清二楚。
她强自镇定,双臂勾上他的脖子,紧张得眨了下眼,“难道不是吗?”
她的主动令孟见清有些惊讶,扣住她的腰,蓦地笑了起来。
玄关处暗淡无光,她自然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以及那声笑里暗含了多少她猜不透的意味。
*
风已经停了,雪还在簌簌下着,沉而重的积雪压在薄薄的雪松上,摇摇欲坠。
沈宴宁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意识在不断地清醒,身体却在一点点往下沉。
她自觉自己就是那一片雪松,每一滴冰凉的雪落下时,都止不住发出一阵无声的颤抖。
孟见清灼热的掌心贴在她微凉的肌肤上,一点点透入到肌理,清凉被热焰掩埋。他轻轻地吻过她眼睫上的泪珠,指间的动作却逐渐加快,唇沿着她的五官轮廓,蜿蜒向下,封住她即将破碎出声的嘴巴。
沈宴宁艰难地将这感觉咽下去,紧紧攥着身下的床单,感受着这整个天地间除了雪飘落的声音再无其他。
她终于意识到,冒雪新开的雪松是经不住这样强烈的暴雪的
原本消散的绿色极光在深夜里骤然变亮,跳跃着充满了整个夜空。
尽管孟见清已经用尽了所有法子来纾解她的紧张,可真正进入沙场,她依然像个初出茅庐的新兵,茫然又无措。
“孟见清”她急切地妄图通过喊他的名字来停止这场势单力薄的战斗。
身经百战的将军勾唇一笑,轻而易举地击垮她所有的防线,霎时间,溃不成军。
这场力量悬殊的战斗,胜负已然定下,何况她早已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得淋漓尽致一览无余。
孟见清几乎没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提起长枪重重往上一挺。
窗外的雪松终于承受不住压力,震了一下,枝头的白雪簌簌抖落,大片飞散,白得令人晃眼。
即便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可那一瞬间皮与肉分割的痛还是让沈宴宁一阵逃脱。
她不明白要有多大的爱意才能甘愿承受这样撕心肺裂的痛。
嫩绿的松针被重雪压得在寒意肆起的空中轻轻一弹,积雪慢慢融化,顺着针叶往下滑,被冰水浸润的雪松不堪重负地垂下了腰杆,斜斜地往旁边倒去。
沉默的雪松从来都不是风雪的对手,它拥有最强大的自然之力,掌控着万物的生长方向。
寸草不生的极寒之地,它占地为王,将山川河海彻底据为己有。
这种场景沈宴宁并非没有设想过,也清楚他和她在一起总不会单纯地只是想吃几顿饭。成年人的想处里更多的是水到渠成,所以也曾告诫过自己,不用太过抗拒。
至少那个人是她欢喜的,不是吗?
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在汗水和泪水的交织中,将那份席卷全身的刺痛悉数感知。
但真的是这样吗?
当疼痛贯穿整个身体时,她依然无法避免地想要逃离。上帝不是会怜爱每个受过苦难的人吗?可为什么她还会这么疼?
悲天悯人的上帝好像听不到她的苦痛,她所有的哭求被庞大的雪意覆盖。
孟见清,我好疼
真的好疼。
一滴汗水啪嗒落下。
终于在一声声求饶里,孟见清放过了她。
原来他才是那个知晓她苦痛的上帝。
沈宴宁合着眼,睫毛轻颤,觉得自己的灵魂和肉.体已然全部分离,如同岸边濒死的鱼。
孟见清抵着她的额头吻下来,轻轻地安抚:“辛苦我们阿宁了。”
她不懂他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天真地以为这场毫无悬念的战斗到此就结束了。
于是当真正的枪林弹雨迎来时,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一下,紧接着轰然倒地,鲜红的血汩汩流出,在纯白的雪山之巅开出一朵盛大而艳丽的玫瑰。
沈宴宁觉得她的五感已然坏死,指甲无意识地嵌入他的脊背,留下几道深深的,冒着血珠的痕迹。
孟见清蹙了蹙眉,轻嘶一声。
她想,这样的疼也该让他一并体会。
在与国内十五个时差的北极圈外,沈宴宁度过了一个此生最难忘的圣诞节,一个血与肉并存的圣诞节。
到后来,她再也没什么力气,瘫软在床畔,脑海里闪过楼梯口的那副少女油画,年轻的奥菲莉亚选择自溺时,内心的最后独白是不是也和现在的她一样——
原来这世上最大的痛楚与最强的快感有着相似的面孔。
夜已经深了,雪也停了,松枝斜斜地没入雪中,没有人能抵挡住自然的磅礴之力。
孟见清躺在她的身侧,刚才的那场战斗里他无疑是个胜利者,此刻心情不错地拥她入怀,问她要不要起来去看极光。
回酒店时,前台的工作人员提醒他们今晚会有大片极光出现,可以提前在这里预定最佳观赏地点。
沈宴宁摇摇头,惫懒地窝在他身边,声音困顿:“我想睡一会儿。”
孟见清笑了一下,依她所求,关掉了暖黄色的床头灯。
房间顿时陷入一片漆黑,远处天边的极光若隐若现,曲折的蓝绿色飘带闪烁着变化多端的形状。
在彻底睡过去之前,沈宴宁心里忽而萌生出一个念头:
或许她才是北极圈外,孟见清最想要的那片极光
他们在黄刀镇一共呆了三天。这三天里领略过壮丽的风光,品尝过难以忘怀的美食,也感受过人类最原始的力量。沈宴宁以为这趟北极之行到此就该结束了,可当飞机盘旋在多伦多上空时,她才发觉孟见清的打算远不止于此。
她不是个喜欢多问的人,时常觉得人在被追问的情境下是会不耐烦的,只是当繁华的城市近在眼前时,她终究还是没忍住,问了身边人一句要去哪儿?
孟见清在看无聊的时政新闻,听到,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我外祖家。”
外祖家?!
沈宴宁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个信息,飞机广播里乘务长用一口流利的英文亲切播报:“亲爱的旅客朋友们,我们已经安全到的目的地,飞机将需要滑行到指定停机位”
从下飞机到出海关,沈宴宁从没这么紧张过,思绪纷乱不堪。曾经的京大高材生在涉及到那三个字后,思维开始变得迟缓而模糊,注意力都无法集中,孟见清连连喊了她两声,才反应过来跟着他上车。
多伦多要比远在西北的黄刀镇更加热闹,也更加暖和,它的确是一个适合宜居的城市。
司机应该是他外祖家的老师傅了,一路上,孟见清和他聊了不少。
沈宴宁始终正襟危坐,脊背绷直,他不问,她就安安静静地不插话。
孟见清瞄到后视镜里的小姑娘,忽然觉得好笑,从旁边拿了个靠枕出来,垫在她身后。
“这么坐着,累不累啊?”
沈宴宁下意识想回不累,却听到他说:“还有一阵儿呢,等你这么坐到那,脚还没沾地,腰就先断了。”
前面开车的师傅也体贴地应和:“是啊,起码得有个一小时。您放心,我开车稳,您就是想睡一觉也成。”
沈宴宁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腰一点点靠上柔软的靠枕,如有奇效地舒缓了腰后酸胀。
孟见清搭上她的手背,笑着轻拍了两下,说:“别紧张,又不是去见家长。”
沈宴宁的脊背一瞬间就塌了下去,脸上表情有片刻僵硬。
她不知道孟见清有没有看出来,只知道前面的师傅在此之后再也没和她说过一句话。
她降下一点车窗,迎面而来的风吹在脸上,明明冷得令人发寒。
第32章
十二月末, 多伦多朔风凛冽。
临近黄昏,东郊住宅区缓缓驶入一辆黑色轿车,两边的积雪厚厚叠起, 铲雪工人卖力地扫出一条平坦的路。越往里开, 路旁的雪雕就越多,姿态千奇百怪。
车子最终在一扇白色的铁栅栏门前停下。
很快,大门开了。
一个裹着白色羽绒服, 将自己从头包到脚的女人迎出来, 她身后, 一个男子撑伞匆匆跟上来。
“雪天路滑,你不要跑那么快。”那男子扶着她小心翼翼越过湿漉漉的台阶。
叶昭颜虽然嘴上不满, 却还是放缓了步子,“没事的。我看过了,师傅一早就把雪铲干净了。”
对于妻子的莽撞,尚青州时常感到无奈,“那也要小心一点。”
“知道啦。”
言语间,孟见清已经开了车门。他似乎要比别人耐寒,雪天冰冻里脱去了黄刀镇那件加拿大大鹅,换上了轻便的黑色驼绒大衣。一下车,雪落满了他的肩头。
“哥!”叶昭颜站在伞下冲他招手,高高兴兴地小跑两三步过来。
尚青州摇头, 一步不落地跟上她的步伐,伞面始终稳稳地撑在她头顶。
她在孟见清身边站定,笑容惊喜:“哥你怎么现在才来?爷爷等你好久了。”
孟见清是个对谁都冷漠的主儿, 可面对叶昭颜时竟也难得的收敛了性子, 宠溺地拍了拍她的头发,“都是当妈的人了, 怎么还这么急急躁躁的。”
她嘻嘻两声:“这不是着急见你嘛。”
“那你也看看路好不好,你刚刚跑过来的那条路上还结着冰,你知不知道?”尚青州简直要被她心大的性子气死,不敢想这么滑的路她要是摔一跤该怎么办。
叶昭颜回头,果然看见沥青小路上盖着层薄薄的冰霜,顿时拍着胸脯一顿后怕。
沈宴宁这才注意到她厚重羽绒服外套下微微隆起的肚子。
几个人在外头又站了一会儿,屋里的人见主角始终不进来,于是派了管家阿姨前来喊话。
“你们几个要扯闲话也进屋聊,这大冷天的站雪地里不嫌冻啊?老爷子热茶都泡了一阵了。”
言罢,又催促着他们赶紧进屋。
进去之前,叶昭颜礼节性地问到了沈宴宁。
她有些受宠若惊,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孟见清的女秘书,清了清嗓子,露出一个得体的浅笑,“你好。”
叶昭颜的教养极好,不论来人是谁,总是一副笑嘻嘻的笑颜样,只不过那张好看面孔上的标准笑容,让她看起来像个假人。
至少在面对沈宴宁的时候是这样的。
他们的热情从来不会对着无关紧要的人展开。
这边的住宅多是独院独户,院墙很高,里里外外被白雪覆盖,几只黄梅伸出枝头,在傲雪凌霜中绽放。
管事阿姨将他们领进门厅,一块古典屏风隔绝了里外,客厅里传来几声孩童的嬉闹。
很快,一个小女孩绕过屏风跑了出来,先是朝叶昭颜喊了句妈妈,接着又蹦到孟见清跟前。五六岁的小姑娘,穿着白色公主裙腻在他怀里,眼睛晶亮晶亮,奶声奶气地说:“舅舅,你很久没来看潼潼了。”
“是吗?”孟见清双手叉起小姑娘的胳肢窝往上掂了掂,“那让舅舅看看你有没有长胖?”
小姑娘咯咯地笑,一点也不害怕,还想让他再举高点。
孟见清真的照做,抱着她在空中转了两圈。
沈宴宁常常觉得他是个对众生都漠然的人,但抱着小姑娘时,眼底流淌的温柔不曾作假。
不知道孟见清做父亲会是什么样子?
她被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惊到,触及到他无意扫过来的目光时,心虚地低下了头。
玩了有一会儿,叶昭颜抵了抵丈夫的胳膊,后者会意,上前揉了揉女儿的头,柔声说道:“舅舅坐了很久的飞机,我们让舅舅先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小姑娘一听果然蹬着腿挣扎着要从孟见清身上下来。趁此,尚青州从他怀里接过女儿抱给阿姨,让她带去儿童房玩。
这样和睦融融的一幕,倒显得沈宴宁这个局外人有些碍眼,好在不过一瞬,孟见清牵起她的手往里走。
整个大厅都是北欧复古的格调,奶白色的壁炉里火正烧得旺,窗外大雪飞扬,密密麻麻的雪砸在地上悄无声息,屋子里暖烘烘的,沉香木的味道愈烧愈浓。
东边位的沙发上坐着一对中年夫妇,面相与叶昭颜有几分神似,孟见清进去率先喊舅舅舅妈。
二老慈和地邀他快快入座,问起他的近况。都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孟见清答得很仔细。
期间管事阿姨来上茶,轮到沈宴宁时,疏离客气地问一句:“沈小姐,您是喝茶还是咖啡?”
大家都在喝茶,她不好意思搞特立独行,抿唇说:“喝茶就好了。”
谁料,孟见清在一旁出声:“她喝不惯茶,还是换成咖啡吧。另外把我这杯也换了。”
话一出,在场中人心思各异,叶家夫妇面色古怪地相觑一眼,叶昭颜则瞟着她哥,觉得稀奇。
没一会儿,管家阿姨端上来两杯手磨咖啡,又把孟见清那杯碰都没碰过的茶换了下去。
场面安安静静,谈不上尴尬,但总觉得空气里浮着一丝怪异。
沈宴宁捧着白瓷杯,热气袅袅升起,浓郁的咖啡味扑面而来,突然觉得好笑。
明明她才是那个冒然造访的客人,可一众人围坐在一起,主家的人看起来似乎比她还要局促。要说他们只把她当作了孟见清的女秘书,偏偏又给了她最周到的礼宾待遇。
再看叶家夫妇两人对孟见清的态度全然不像是对着自己亲外甥,表里虽然亲和,但话里话外总透着点恭敬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生分。
还有孟见清那位外祖。
他们坐在这儿那么久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刚刚还是他催促着他们赶紧进屋。
总之这一家子人看着太奇怪了。
沈宴宁低着头,心里百转千回。
晚饭是和叶家一起吃的,也是在这个时候,孟见清的外祖由人扶着从二楼颤巍巍下来。
他的背佝偻得很厉害,每下一步楼梯人都要抖几抖,望向他们的眼神,时而清醒时而混浊。
沈宴宁才发现他外祖有阿尔兹海默症,大部分时候都不太认人,却认得孟见清,拄着拐杖走过去的那几步格外精神抖擞,还能扯着嗓子骂:“臭小子,你还知道回家啊!”
黄花梨木的拐杖就这么砸在孟见清身上,他一声没吭,反而笑嘻嘻地把头蹭过去。
老人家哪真舍得打,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于是像小时候那样拍着他的背,眼神直直地看向窗外,良久,喃喃道:“雪都下这么大了”
许久他转过身,表情有些迷茫:“廷言怎么还不回家?”
孟见清的身体一僵。
老人像是想到什么,突然往后退了一步,看着他,无措茫然地像个孩子,急急地说:“不好意思啊,我认错人了,你不是我孙子你不是我孙子”
他越说越激动,一遍遍重复着,说到后来,开始大口大口喘气。
叶家的人见状,连忙喊来家庭医生。
这样的情况显然已经处理过很多次了,家庭医生熟练地将他拉到一旁坐下,极有耐心地安抚他的情绪。
老爷子一点点平缓下来,意识却依旧不清,嘴里念叨:“你不是我孙子。我们家廷言还要再黑一点他当兵的这么白是要被营长骂的”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任何人都进不去,孤寂得让人不忍心打扰。
忽然,他那张满是褶皱的脸上老泪纵横,声音凄厉而颤抖:“我孙子死了,我女儿也死了,外孙也死了,都死了”
窗外的雪静静地下着,院子一片白,听不到一点声音。屋子里柴木噼里啪啦地燃着,有人在低低地抽泣。
壁炉上方的壁龛里挂着一张黑白相片,里面的人头戴一顶军帽,沿下眉眼清朗,明亮的眼睛里盛着热血和坚定。
这个冬天注定是凄怆而鲜艳的。
沈宴宁目睹了一场悲恸的失亲之痛,她无法彻底感同身受,因而在这一群触目伤怀的人眼中显得或许有些漠然,但至少是有过动容的。
相较之下,与之有血缘关系的孟见清则表现得太过于平静了些,平静地起身,平静地告别。
离开叶宅时,叶昭颜因为悲伤过度没有前来相送。大雪盈尺的门口,孟见清的舅母红着眼眶,风将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丝吹乱,她哽咽着说:“见清,帝京离多伦多太远,以后不要再费精力飞来了,我们现在都很好。”
那日的风雪太大,将院子里半棵树吹倒,沈宴宁只听到他一句很轻的声音陷在雪地里。
“好。”
得到这么一句回答,她似乎整个人都松弛下来,脸上真正流露出了长辈对小辈的笑意,衷愿地祝福他觅得良人,前尘似锦。
多伦多的黄昏,寒风阵阵,雪花飘洒,远处教堂里传来悠悠的钟声,毫无破绽的雪地里留下一串大小不一的脚印。
沈宴宁笨拙地上前,拍拍他的背。
孟见清转身,疑惑。
她张开双臂,笑得灿烂,“孟见清,你冷不冷呀?要不要抱一抱?”
孟见清强压着嘴角笑容说不冷。
“可是我好冷呀。”她是装疯卖傻的高手,在这方面始终技高一筹,直愣愣地扑进他怀里,将他一整个熊抱,“这么冷的天还是要抱着暖和。”
孟见清一时没站稳,两个人齐齐倒在雪地里。
没有过这么傻的时候。
他这么想着,却没有起来,望着天,看见一只鸟起落。
湿冷的雪开始渗进衣服里,忽而,他抬起她的手背吻了一下。
“阿宁,我们回家吧。”
第33章
2018年是怎么过去的沈宴宁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三万英尺高空下,白雪皑皑的多伦多逐渐模糊。
孟见清躺在头等舱的座椅里,倦意扯宽他的双眼皮, 让他看起来格外柔情, 可她知道的,他不会再来这个一入秋就开满枫叶的国度了。
临别前,叶昭颜来机场相送, 跟在身边的依然是尚青州。
听说两人是青梅竹马, 相恋十余年, 大学一毕业就扯了证,结婚不到一年就有了孩子, 如今她二胎临盆在即,尚青州更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这样层层呵护下长大的女孩,连眼底都透着幸福的光彩。
沈宴宁很少艳羡旁人,但看着她顾盼生辉的眼睛,心底也不免泛起了酸。
在多伦多的这些天里,几乎天天暴雪烈风,离开那日,天气却出奇得好。敞旧的阳光弥漫在空气里,照得人身上暖烘烘的。
叶昭颜红着鼻头,抱着孟见清的胳膊, 很是难过:“哥,不管别人怎么说,你这辈子都是我哥。”
孟见清是怎么回的?
那天的阳光刺眼, 沈宴宁记得他一直在笑, 笑得狂咳不止才停下,说:“我不是你哥还能是谁?”
隔着一道相似的血缘, 叶昭颜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被一点点抽离,她固执地拽着他的手不肯放,“那你下次什么时候再来?”
机场的广播里播着飞往帝京的航班信息。
她迫切地又追问了一遍,声音带着隐约哭腔。
良久,孟见清抬起手在她隆起的肚子上摸了摸,轻声说:“加拿大的冬天太冷了。”
加拿大时间下午四点整,飞往帝京的航班正式起飞。
机场外,叶昭颜泪流满面,哭得撕心裂肺。
尚青州扶她进车里,柔声安慰:“颜颜,我们回家了。”
飞机平稳地飞行,热情的乘务员尽心尽力地服务好这位VIP客户。
孟见清的表情始终淡淡,过度的冷漠使他的眼睛变成淡蓝色,与舷窗外层层叠叠的云融合。
沈宴宁就是在这样一双眼睛里迎来了新的一年。
2019年的开年很不顺。受国际金融危机的影响,国内不少企业股价大跌,小资企业纷纷破产倒闭,使得大学生就业难上加难。
在那个外语学生高喊学小语种没有出路的困境下,沈宴宁顶着双份毕业论文的压力修完了国际关系的学位。
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孟见清送来了一个消息——
梁宵一和叶幸要订婚了。日子定在三月,春暖花开,是个喜结连理的吉日。
沈宴宁收到这条消息时,教授在讲台上做最后致辞——天上白云,聚了还散,人生离合,亦复如斯。
她望着窗外萧瑟静寂的校园,心里五味杂陈。
替华今抱不平吗?
可从一开始结局不就已经注定好了吗?他们之间哪有什么天长地久的机会,兜兜转转到最后不过一句曲终人散罢了。
那她和孟见清呢,结局会一样吗?
孟见清最近迷上了看戏。数九寒天,温上一壶六月霜,可以闲赋半日时光。
从加拿大回来后沈宴宁总觉得他身上的淡漠比从前更甚,寡淡得没有一丝人气。她迫切地希望他开心点,于是拣着学校里发生的趣事一件件讲给他听。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那双蒙雾的眼眸里才会撕开一道裂痕,浮上浅浅笑意,说:“难为我们阿宁了。”
戏台华丽的金红色藻井悬在眼前,下午的光线充足,从二楼玻璃窗里透进来,尘烟飘渺浮动,混着台下咿咿呀呀的戏腔,恍如穿越时空。
她的心意他都知道。
一出戏唱完,茶壶已见底。沈宴宁憋了一肚子涨水,悄声说要上个洗手间。
孟见清坏笑,附耳和她说几句风流话,“快去,别憋坏了小阿宁。”
沈宴宁脸涨得通红,感觉身下一股幽幽凉风,瞪他一眼,逃了出去。
戏楼的洗手间里燃着檀香,味道浓厚得刺鼻。她站在洗手台前一边洗手,一边回想孟见清家中那股清淡的老山檀。
自从上次寝室暖气坏掉之后,沈宴宁就一直住在孟见清那,期间宿管阿姨打来电话说是暖气已经修好,可以随时搬来,她支支吾吾半天说知道了,但到最后行李却搬进了惠北西街。
回宿舍搬行李那天,孟见清也在,坐在那张窄小的黄木凳上,环视一圈这不到20平的四人间,不满意的同时还不忘挖苦她。
“这床板这么硬,你能睡四年腰不疼也是奇迹。”
“还有这衣柜,你们学校也太小气了,好歹也给个四宫格。”
“这过道这么窄,转个身怕是要面对面来个拥抱吧。”
挑剔到最后,他叹一口气,发出属于他孟三少的专属质疑,“沈宴宁,你是怎么在这种地方住四年的啊?”
沈宴宁在一旁收拾行李,听他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疑惑口吻却没有生气,笑眯眯地说:“大学都这样的呀。”
孟见清长腿交叠在地上,蹙眉说:“你别欺负我没上过大学啊。”
说实话,沈宴宁对他的学历一直都有一个疑问。他总说自己没上过大学,可家中书柜上摆着一张含金量惊人的海外学位证书,以及他那一口堪比本地人的流利英语让她这个学语言出生的人都自愧不如。
“话说你真的没上过大学吗?”她偏偏不信邪。
他把玩着床帘上垂下的流苏,朝她斜斜一看,玩笑着说:“这有什么好骗人的。”
沈宴宁不信,故意讳莫如深地冲他挤挤眉,“那你家里那张学位证不会是假的吧?”
孟见清淡定瞥她一眼,起身推着她的箱子往外走,送来两个字:
“假的。”
戏楼里,下一出戏开场的锣鼓已经敲响,沈宴宁慢条斯理地烘干手心手背走出去。
回廊的光线很暗,她看见华今靠在窗边抽烟时,以为白日见了鬼,差点没惊叫出来。
她看上去比上一次见面时要瘦了许多,穿着简单的毛衣牛仔裤,倚在半开的雕花小窗前,眉眼里凝了许多复杂的情绪。见到沈宴宁,把烟头慢慢磕灭。
沈宴宁怔愣许久,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上前唤道:“华今。”
暌违已久,她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这近两个月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回消息,以及和梁宵一还有联系吗?
可是如今真见到了,她却一句话也问不出来了。
华今指了指最里面的一个包厢,主动提起,说今天是她奶奶八十大寿,家里人为她祝寿,请了一出戏。
沈宴宁觉得自己想说的话太多了,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你还好吗?”她张张嘴。
她们两个都不是热络的性格,冷风一吹,那点子重逢的喜悦也被冲淡。
华今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淡,但沈宴宁却从里面听出了一丝人走茶凉的沧桑。
“我打算去美国了。”
听到这个消息她一点都不意外,问:“什么时候走?”
“年后吧。”华今将吹在她脸上的发丝撩到耳后,眼角笑意勾人,“听说加州的阳光不错,你有空记得来找我玩。”
人就是在不断的离别中长大,没有人会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守着一个人,所有的分开都是悄无声息的。
于是她将那个梁宵一要订婚的消息咽回了肚中,黾勉笑了笑,说:“好啊。”
结局已定,做再多也徒劳无功。
华今不能在外面呆太久,如今她在华家举步维艰,很难有自己的自由时间。今天和沈宴宁的这番对话已经是她近期以来最自在的时候了。
散了会儿身上的烟味后,她关上窗,和沈宴宁告别。
“宁宁。”
华今站在回廊的阴影里喊她的名字。
沈宴宁空芒地抬起头,看见她脸上光影半明半昧,忽而妖冶一笑,说:“你如果遇到梁宵一就替我和他说句谢谢吧。”
沈宴宁的视线聚焦在她消失的地方,看了很久,久到眼睛都发酸了才匆匆返回二楼戏台。
戏刚开场,孟见清已经让人温了第二壶茶,见她回来,玩味地笑笑:“我以为厕所里有个缠人的鬼把你拖住了,正打算找人来捞你呢。”
沈宴宁忽略掉他话里的调侃,皱着眉问:“你之前说梁宵一找你帮忙要华今出事那晚的酒吧监控,你有存在手机上吗?”
孟见清剥了颗瓜子到她嘴里,“要那玩意儿干嘛?”
“我好奇,你让我看看嘛。”她难得撒一回娇,他很是受用,从手机里调了视频出来。
沈宴宁立马接过,从头到尾把视频看了一遍,中途似乎是在确认,进度条停在某个地方来来回回拉了好几遍。
最后,她像是终于妥协,扯了个苦涩的笑容。
孟见清将一切看在眼里,无情地破开象牙塔的最后一道保护墙,讥笑:“阿宁,你还是太年轻了。”
他说的是事实,沈宴宁无力反驳。恰如孟见清所猜测的那样,那晚华今确确实实是演了一场戏。
只是当答案摆在眼前时,她还是有些难过。她宁愿她那场戏是真的想要为自己图谋点什么,而不是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来祭奠那段不见天日的感情。
沈宴宁回忆起那个血腥的夜晚才懂得,那是她为自己命运博上的最后一程,是彻底脱离华家最关键的一步。
只是华今,你重获自由的代价未免太大。
再睁眼。
戏台上红袖翩翩,袅糯唱音。春光乍现,她携一袭青涩裙衫,赶赴一场游园惊梦。
第34章
沈宴宁是小年夜才回的家。北地风光无限好, 她整日和孟见清窝在爱巢里虚度光阴,直到蒋秀打来两通电话,她才姗姗归家。
岛上的日子无聊透顶, 她偶尔也会怀念起京城那些声色犬马的日子, 渐渐地发现原来自己也是个怕寂寞的人。
她本是孤僻的性格,不爱与人打交道,可如今和孟见清呆久了, 反而贪恋起热闹来, 这种变化让沈宴宁心中一沉, 于是慌慌张张找来陈澄问缘由,期待着她这个社交达人能给自己一个心安理得的答案。
彼时陈澄正躺在巴厘岛的沙滩椅上, 面前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碧绿大海,晒成古铜色肌肤的外国男模从眼前走过,她啧啧舌,向沈宴宁感慨:“宁宁,你完蛋了呀。”
完不完蛋沈宴宁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在孟见清身边的日子也是时候进入倒数了。
除夕夜,赵西和沉寂了三个月的朋友圈突然更新了一条新动态。他发朋友圈属于是刷屏那种,同一个场景能发四五张照片。
沈宴宁一条条往下滑,顺手点赞,猝不及防在其中一条里见到了久违的孟见清。
坐在他身边的女人是个陌生面孔, 一身干练西装,戴一副无框眼镜,头发扎成低马尾垂在身后, 看向镜头的眼神锐利, 但眼角微微开花,不乏温柔。
孟见清头偏向身侧, 对着她笑。那么多人的集体合照里,他们明明坐在角落里,偏偏还是能让人一眼注意到。
自然得就好像他们本该就是一对。
赵西和给这条动态的配文是好日子要到头了。
沈宴宁面无表情地滑过,心想:她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
她本以为那个夜晚就那么度过了,但靠近零点,孟见清打来电话,问她在干嘛。
他那里很安静,像是刚结束一场喧闹的舞剧,回到家中涌上心头的片刻寂寥。
沈宴宁不自觉压低了声音,“和我妈在看春晚。”
孟见清嗯了一声,“吵到你们了?”
“没有,她先去睡了。”电视里开始倒计时播报,窗外燃起零星几盏烟花。
两个人静静地沉默了几秒钟。
零点一到,烟花和爆竹齐齐响彻云霄。沈宴宁迫不及待地冲到阳台,空气里泛着潮湿的冷,她穿着薄薄的珊瑚绒睡衣,把手机尽力往外伸,兴奋又激动:“你听到了吗?”
暮色里,一束束烟花噼里啪啦炸出绚丽多彩的花簇,将夜空燃得如同白昼。
帝京市区不让放烟花,这会儿的惠北西街静得能爬出鬼来,孟见清有些后悔没跟着赵西和他们去郊区。现在只能隔着电话和她共听响声一片,想象着她傻傻站在寒风里高举手机的模样。
他笑了笑,“听到了,这么热闹?”
“是啊。这边烟花查得没有帝京那么严,吃晚饭的时候,家里人还放了几个加特林。”
沈宴宁诧异道:“你没和赵西和他们去玩?”
她以为他们结束聚餐后还会有其他活动。
“没有。”
其实是有的,只不过孟见清懒得去凑热闹的。本质上他是个挺冷僻的人,越是这种阖家欢聚的时候,越喜欢一个人独处,静静等待着灵魂似水流一样归向大海深渊。
“什么时候回来?”孟见清问。
沈宴宁这儿只剩下零落炮竹声,她站在风口里瑟瑟发抖,收回的手缩进衣袖里,看了眼客厅亮起的灯,不太方便进去。
“年后吧。”她往角落里挪了挪,恰好将她半个影子藏起来。
“年后是什么时候?”
“就二十几号吧。”
不知怎的,她那点归心似箭的心绪好像全都淹没在了这场盛大的烟花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早点回来吧。”沉寂了一会儿,他这么说。
烟花快放完了。
沈宴宁蓦地起了个调,“我看赵西和发的朋友圈人不少,看起来还挺有意思的。除夕夜,你一个人待在家不无聊吗?”
她到底还是没忍住。
因为那张照片。
孟见清哪能听不出她话里的阴阳怪气。两个人同为赵西和的好友,他能看见的,沈宴宁自然也能,只是他这个人从来不屑于去做解释,更何况是张看不出什么名头的合照。
他低低笑起来,“吃醋了?”
“是啊。”她大大方方承认,自然得令孟见清都惊了半分。
“阿宁——”
他轻喊她的名字,简简单单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像是染了酒般,听得沈宴宁心底簌簌一动。
孟见清嗓音含倦,尾音缠绵悱恻,说:“早点回来还能陪你过个生日。”
她的生日在2月14号,恰逢情人节。
曾有朋友调侃她过个生日都能收获双倍幸福。
不知不觉她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嗯?”
孟见清说:“赵西和那边的雪场年后营业,你早点过来,生日正好能赶上。”
沈宴宁蹲在地上,脚逐渐变得僵麻,但一点儿也不想起来,红着耳朵:“那我过完年就回来?”
“也不用这么赶。”
隔着手机都能看见,他一定笑了一下,说:“多陪陪家人,到帝京那天我来接你。”
好啊。
沈宴宁抱着双膝,抬头望着皎洁弦月,明亮又诱人。
因为这个,沈宴宁早早定好了飞帝京的机票。蒋秀帮她收拾行李时,还略略埋怨了几句:“这次假期怎么这么赶啊,元宵不在家就算了,连生日都不能在家里过吗?学校里怎么这么忙啊?”
“马上就要毕业了,我又比别人多写一份论文,肯定是要忙的。”她这样安慰母亲。
蒋秀叹了口气,“自然是你学业要紧。我就是想着你毕业之后马上就要去法国了,想让你在家好好过个年,下次都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
沈宴宁叠衣服的手一顿,过去揽了揽她的肩,“妈妈,我读完书就回来了,很快的。”
蒋秀握住她的手,满目愁容,“哪有这么快啊,又不是出个省,我就算想去看你也难啊”
沈宴宁沉默了一阵,下意识向外望。
岛上的天时常雾蒙蒙的,落日被群山遮挡,灯塔附近一片阴翳。窗外,一望无际的海洋就在眼前。
小的时候总觉得跨出这片海比登天还难,也总在好奇海的那边究竟有什么吸引着大人们不顾一切地出去。可当真正跨出去后,才发现原来一艘轮船就可以渡海离开,原来海那边的月亮和岛上的并没有什么区别,下雨时同样像蒙了一层霾尘。
这座沉闷的岛送走了一批又一批人,他们都在嫌弃它太老了。
“妈妈,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如今沈宴宁也成为了那批被送走的人。
“我晓得的。”蒋秀当然理解女儿,却还是有些担心,“我就怕你在那边找到归宿了就不打算回来了。”
“妈妈你怎么会这么想?”沈宴宁惊诧,向她保证,“我肯定是不会找个外国人的。”
蒋秀似也觉得不妥,笑说自己糊涂了,踟蹰片刻,问:“宁宁,上次在街上遇到那个是你同学吗?”
话题莫名其妙转到了席政身上。
不怪母亲会多想,就连沈宴宁本人也没想到春节期间会在江南沿海的一个小岛上碰到熟人。
后来回忆起和席政的每次偶遇都觉得那更像是一种诡异的天注定。
正月初三,她照例和母亲去崇华寺烧香,上山的路中来往香客众多。她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和孟见清在一起的这段时日,吃喝住行一一有人照料,养成了她现下有些惫懒的性子,堪堪爬了一半的路程便直摇头爬不动了。
蒋秀见状,索性让她留在原地歇息,自己则拎着做香事的竹篮上山了。
崇华寺是江南一带的古寺,四面环海,素有“南海圣境”之称。春节期间,香火连绵不断,寺中也常有大人物专门慕名而来。
山道四周种满了冬青树,这种树耐寒性强,即便冬天依然苍翠葱郁。
前往寺庙的云梯附近布了许多供游客休息的凉亭,沈宴宁挑了块干净的石凳坐下,无所事事地张望,然后就在这青葱碧意间看见一道清瘦高挺的身影。
席政背对着她,同身边的人攀谈。得益于母亲开店的原因,沈宴宁对税务局的这些人并不陌生,况且岛上的人口就这么点,走几步就能碰到熟人。
她正疑惑两人的关系时,席政注意到她,和同伴说了几句后转身朝她走过来,“沈小姐,你确定我们之间没有缘分吗?”
沈宴宁都怀疑他是内涵自己,但也只能感叹这世界上千分之一概率的事能让她碰上两回。
她想如果她现在下去买张彩票,或许能博得头彩。
“席先生,那只能说明我真的得给你打工了。”她开玩笑地说。
席政手插兜里,气定神闲地笑:“沈小姐的幽默一如既往。”
沈宴宁不置可否,问起他怎么来这里了。
“来办点事。你呢?”他并不愿意透露过多。
沈宴宁无心打探,只是出于礼节问了一嘴,说:“我是宁海人。”
“这样吗?”他明显有些惊讶,眼睛微微张大,“怎么没听孟见清提起过啊?”
自从成了赵西和的金融顾问后,他没少和孟见清他们来往,久而久之也就熟络起来。
沈宴宁抬头淡淡一声,“要他提起做什么。”
席政冷不防一愣,触及到她漠然的眼神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宁宁——”蒋秀烧完香下来,在楼梯上就远远瞧见女儿在和一个人说话,紧赶慢下终于下来看清了人。
眉清目秀,仪表堂堂。
这是蒋秀见人的第一印象。
母亲眼里的笑容几乎克制不住,问:“宁宁,这是你同学吗?”
沈宴宁怕她误会,连忙小声解释:“不是,只是个朋友。”
“朋友啊?”母亲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热情地邀请对方去家里坐坐。
席政大方地和她母亲打过招呼,歉意一笑:“阿姨,这次我就不过去了,待会儿还有工作。下次有机会一定会来拜访,还希望到时候您不要将我赶出去。”
“不会不会,”蒋秀笑得合不拢嘴,“那等你有空了再说,反正你和宁宁都在帝京,有什么事互相通个气就行。”
沈宴宁不好意思地抿抿唇,从不知道母亲还有这般健谈的时候。
只是在席政的一声声应承下,忽然就想到了孟见清。
如果今天站在这里的是他,是否也能这样有耐心地听她母亲把一句句无关紧要的话说完。
孟见清。
这三个字,似乎就注定了无法与她的母亲提及。
那是一个提起就知道没有未来的名字。
第35章
回帝京是春节一周后。母亲恋恋不舍地送她上轮渡, 再三嘱咐她照顾好自己。
甲板上寒风淅沥,沈宴宁向岸边的蒋秀挥挥手,海风吹在脸上, 却难掩心中愧疚。
在那一片蔚蓝色背景下, 蒋秀和小岛逐渐凝成一个黑点。
辗转几个小时后,飞机平安落地帝京。那是个白雪纷飞的傍晚,多趟航班因天气延误, 敞亮的候机厅里挤满了滞留的乘客。
沈宴宁推着行李箱随人流走出, 墨蓝色天际里飘着小雪。一抬头, 看见了在出口处的孟见清。
隔着一道旋转玻璃门,他站在熙攘嘈乱的人群中, 显得格外安静,直勾勾地看着她,于光影阑珊处,留下一眼万年的瞬间。
于是她连行李都顾不得,满心欢喜跑向他,猛地扑进了他怀里。
孟见清措不及防地退后了半步,捧着她的脸,“这么激动?”
“是啊。”小姑娘蛮横起来一点道理都不讲,“你都不想我吗?”
他忽然笑了,骂她没良心, “不想你跑来这陪你喝西北风?”
沈宴宁双手紧紧扣着他的腰,眨了两下眼,一句话不说, 笑嘻嘻地看着他, 得了便宜还卖乖,“那就辛苦你啦。”
小雪飘飘洒洒, 她穿着不算厚的羊绒大衣在风口里站了一会儿,鼻子冻得通红,眼睛里泛起生理反应的泪光。
孟见清感觉奇异,心里像是有一艘船突然就找到了停泊点,身体兀自放松下来,摸摸她的头,“还回不回家?”
“回!”
京城断断续续下过好几天的雪,天色渐暗,月光透过厚厚的云层,洒在雪地上,形成一片银白色的光影。
沈宴宁的手被他紧紧握着,踩着一地碎冰,前往那个被称之为“家”的地方。
雪天路滑,回市区的路上又碰上大塞车,孟见清直接调了个头,往反方向开去。
一路上越开越荒凉。沈宴宁倒是没什么害怕的,大有一种听君任之的错觉。
车子停在一处老旧小巷口,左边是一条长长的溪河,右边是大门紧闭的宅院。这个季节,还下着雪,大晚上的基本上没有人来这边挨冻。
“来这里做什么?”沈宴宁张望了一圈,四下空无一人,静得只有雪的声音。
孟见清关了车内灯光,看向她的眼神同这片墨色的天际一样深,随后抬手抱起她坐在自己腿上,一下又一下地捏着她的耳垂,故意坏笑:“夜黑风高,孤男寡女,你说能做什么?”
沈宴宁勾着他的脖子,笑盈盈地装傻充愣:“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么会知道呢?”
他嗤然一笑,牢牢把她箍住,压低声道:“欠收拾。”
下一秒,毫不客气地吻上去。
外边雪花飘飘,狭小的空间里,温度越攀越高。
沈宴宁被吻得晕头转向,后背被方向盘硌得生疼,下意识推了推他。
孟见清没停下,手沿着她的脊线钻进了她的贴身衣物里,手指轻轻一勾就解了胸前束缚。
沈宴宁吓了一跳,神思瞬间清醒,惊慌失措地含着胸,“万一有人出来怎么办?”
“这儿没人会来。”
孟见清在她耳根处咬了下,双唇紧贴在她颈间,笑声意味不明。沈宴宁察觉到他神情的变化,立刻要挣脱,“会被人看到的。”
“不会。”
温柔的雪松味道萦绕在交缠的呼吸间,他是天生的调情高手,每一下抚慰都恰到好处,“乖点儿,放轻松。”
沈宴宁皱着眉,抗拒的言语没起到任何作用,身体却比意识更诚实地做出了第一反应。
他的动作还算克制,握住一处轻轻揉了揉,哑声戏谑:“瘦了。”
沈宴宁愤然地瞪他一眼,想反驳,下一刻身体却被整个翻转,被他从身后抵着,裙摆被推至腰际。
冰天雪地,破旧的小巷里阴风恻恻,结成冰的溪河上方聚着一团黑雾,一辆车孤零零地停着。
一车两人,衣衫不整
没了衣物蔽体,腰间凉飕飕的,令她忍不住打了个战栗。
孟见清的双手贴上她薄薄的细腰。
即便是在隐晦黑暗处,少女的纤体依旧被一览无余,腰肢轻盈而纤细,后背洁白无瑕,如同眼前这片纯白的雪,一尘不染。
他俯身吻她的腰线,轻柔得仿佛捧了世间珍宝,哑声唤她:“阿宁。”
“嗯?”
雪轻飘飘地砸落枝头,热气沉沉的气息尽数喷洒在她腰间,“留在我身边吧。”
沈宴宁在一句句动听的情话里逐渐失控,簌簌轻颤:“我一直都在。”
错开晚高峰后,返程的路上果然空空荡荡,一路畅通无阻到达惠北西街。
凛凛寒冬,孟见清院子里的山茶花盛放,白雪衬着艳丽的红,在这静寂深冬里赋予了生命的力量,可谓灼灼其华。
进屋前沈宴宁又回头看了眼这盛而艳的画面,感叹:风裁日染开仙囿,百花色死猩血谬。
但愿不要今朝一朵坠阶前。
2019年的情人节,帝今气温回升,太阳高高挂起,将古典宫阙金黄色的瓦片照得锃亮。
华今就是在这样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离开了生活近二十年的城市。她来时孤单一人,走时也未带任何留恋。
沈宴宁去机场送她,顺带着孟见清也跟去了。
她和孟见清依然不对付,如今离了梁宵一,这点不待见全写在了脸上,觑他一眼,对沈宴宁说:“有时候别那么老实,又不是非要吊死在一棵树上了。”
话里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孟见清也不是任人拿捏的性格,两手插兜,事不关已的模样,只管往她肺管子上戳,“就这么走了,不再等一等?”
华今凉凉扫过来一眼。
沈宴宁在中间做和事佬,笑着应下她的话,“到那边安顿好之后,记得报个平安。”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华今收了脸上笑容,上前抱了抱她,让她珍重。
春去秋来,人聚还散,执意要走的人你是留不住的。
华今刷了证件进闸机,背着向他们挥了挥手。谁能想到,当初青春里最惊艳的人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收场。
沈宴宁常常会想,她离开的时候会不会后悔。
答案不得而知。
也许只有留在原地的人才会怅然若失。
在机场外碰到叶幸是出乎沈宴宁意料的。这个将将二十岁的女孩,留着当下最时髦的发色,坐在干净的车里,带着不该出现在她脸上的愁容。
或许是华今的事让她受了不少挫,沈宴宁总觉得她看上去比前几次要羸弱多了,脸色少见的苍白。
孟见清眉头微微一蹙,问她:“梁宵一送你来的?”
她摇摇头,双唇紧抿,手搭在车窗上,轻轻问:“她走了吗?”
目光却落在了他身后的沈宴宁身上。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华今。
沈宴宁点点头,轻嗯一声。接着就看到她笑了一下,不是那种终于释怀的笑,而是非常惨淡的,眼睛几乎要变成透明的笑。
那样的笑让沈宴宁的心狠狠一揪,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她打断。
“宁宁,你过两天有空吗?”她脸上的表情变了变,恢复成原样,“有空的话陪我去试试订婚服吧。”
沈宴宁面露难色,在收到她的订婚邀请函时就决定了不去参加,她没办法一边依依不舍送走华今后,一边还心安理得地参加她名义上前任的订婚典礼。
于是她歉意地说:“对不起啊,叶幸,接下来我要赶毕业论文,可能会很忙。”
叶幸失落地垂下眼睫,“没关系的宁宁,你自己的事最先要紧。”
“你提前给我通知吧,我看着安排。”沈宴宁最后还是没能狠心拒绝。
或许有些东西,命运早在一开始就注定好了。
从她无法拒绝叶幸时,她的人生列车就注定了无法驶向正轨。
那一年的山茶花比任何一年开得都要明艳。雪后初晴,道路旁光秃秃的花树,只有山茶花,每一朵都开得红艳欲滴。
绮丽多姿的盛况看得让人心惊,不敢想它们齐齐凋落时,那种自杀式的悲壮。
第36章
京郊雪场的雪堆得和山一样高, 专业的滑雪运动员在山坡上疾驰而过,留下一串深深的印记。
那时沈宴宁以为自己也会成为其中一员,却没料到她甚至连雪道都没踏进, 人就先进了医院。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
在机场门口和叶幸分别后, 孟见清驱车带她去了赵西和的雪场。这个雪场和之前去过的度假山庄是相连的,算是一个小型的度假村。
他们到那后,先是去餐厅吃了个午饭, 原本没什么事, 坏就坏在这顿饭上。
在去之前, 沈宴宁就隐隐觉得腹部不太舒服,因为不是很疼就没在意, 一直到进餐厅,一片三文鱼厚切刺身下肚,才觉不太对劲。等孟见清察觉到时,她已经面色苍白,冷汗淋淋地趴在桌上了。
“阿宁”
沈宴宁恍惚看到对面的人起身,撞掉了盘子里的一只叉子。
随着叉子“啪”的落地声,她彻底陷入了昏迷。
于是沈宴宁想象中浪漫的22岁生日,最后在一场阑尾炎手术中度过。
醒来时,右下腹隐约有撕裂感,她动了动脖子, 看见孟见清坐在床头。
“醒了?”他开口,“要不要吃点?”
沈宴宁摇头,暗暗观察他的脸色。想着他难得有兴致陪自己过个生日, 现在却莫名其妙进了医院, 应当是不太高兴的。
说来也奇怪,和他在一起的时间里, 她总是习惯性地迁就他的感受。
孟见清神色如常,告知她病情,“没什么大事,就是个阑尾炎,手术已经切掉了。”
沈宴宁摸着腹部厚厚的纱布,心想这样过个生日也算特别,只是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不免遗憾:“看来是滑不成雪了。”
孟见清嗤道:“就这样还想着滑雪?先把病养好。”
她自然说好,开开心心说:“那我们下次找机会再去。”
“不去了。”
沈宴宁问:“为什么?”
孟见清睇她一眼,“那地方犯冲。”
“不是,”他这话弄得沈宴宁啼笑皆非,“你什么时候信这种了?而且我这是阑尾炎,又不是哪种奇怪的病。”
隔着一床被子,孟见清把手放在她的腹部,说:“不是你让我平安活着?”
他突然对上她的目光,“我今天把这句话也送给你。”
人民医院附近一片荒凉,旁边有个正在建的工地立着光秃秃的塔吊,除此之外,灰蒙蒙的,惨淡无光。
沈宴宁僵愣一瞬,觉得那塔吊似乎也没那么碍眼,笑眯眯说:“就冲你这句话,那我今年也得要好好养着自己。”
孟见清靠在单人沙发上,问起她要什么生日礼物。
因为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段关系不平等,所以沈宴宁从没想过从他这里得到过什么,光是现在这样就心满意足了。
她单手枕着被子,乖巧地看向他,像只憨厚的小企鹅,说:“我觉得你这句话就很好呀。”
“就这?”孟见清挑眉,“阿宁,你不用替我省钱。”
“我真的觉得挺好的。”沈宴宁绞尽脑汁想了会儿,“实在不行你给我放场烟花吧。”
“行。”
她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他会直接应下。
帝京市区禁燃烟花,要放的话需要得到政府审批,这对孟见清来说并不是难事。只是沈宴宁觉得他并不是那种会大费周章做这些事的人,所以当那片绚烂的烟花在零点燃起的时候,她还是无法避免地落俗了一回。
2019年的情人节,帝京市区燃了足足一夜的烟花,从东三环到西三环,霞光掩映半边天,连春节都没有那么热闹过。
孟见清搂着她看窗外星火璀璨,那双淡漠的眼眸里不知何时染上烟火,叫人忽见清辉映月阑。
“阿宁,明年生日我陪你去北海道滑雪,好不好?”
她觉得这种时候应该说些什么,至少说几句感动的话让他高兴,可是她靠在他怀里,右下腹的伤口一下又一下地抽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听说那一晚的烟花吵到市民去投诉,听说那一晚许多人都没有睡,也听说那一晚的烟花造价不菲,可没有人知道这一晚的烟花是独独刻上了沈宴宁的名字。
可是,真遗憾呐,
孟见清,我明年不能陪你去北海道滑雪了。
沈宴宁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凝固,最后铸成了一道冰川。
“我申请去法国留学的项目了。”她轻轻地说。
最大的一簇烟花升空,巨大的黑色绒布下迸发出细小的火树银花,噼里啪啦烧了一地。
病房里安静得出奇。
孟见清视线在她脸上逡巡一阵,捏了捏她的下巴,“我们阿宁真是有出息了。”
他面上未有丝毫变化,体贴帮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
说不上来,他满不在乎的模样本该令沈宴宁心中松一口气,却不知为何有些怅然若失。
或许她得试着学会慢慢离开他了。
*
这个春节注定是个多事之秋。
二月末,因为一条违规收送的举报,国监委开始在全国范围内监察贪污腐败现象。
这一把火直接烧进了交通局,现任交通运输部党委书记是赵西和的姑父,彻查之时恰逢赵家资金外流出现纰漏。内忧外患之下,赵西和不得不找到了孟见清。
那段时间,孟见清忙得每天都在打电话,恨不得手机二十四小时不离身。因此,原本说好两个人一起去陪叶幸挑礼服,到最后也只剩沈宴宁一人。
挑选礼服那天,梁宵一也在。他的衣服早就已经订好,这次是专程陪叶幸来的。
沈宴宁在一旁暗暗打量他。梁宵一这人她也接触过几次,用孟见清的原话来说,他就是个天生的薄情商人。梁家家中之人多数从政致仕,再不济如他小叔梁又安那般教书育人,偏偏一棵树上别出了他这样一根斜枝,在金融街上混得风生水起。
好家世,好容貌,好手段,怪不得哄的一帮女人心甘情愿跟着他。
只可惜,到底是妾有情,郎无意。
“宵一哥,你觉得这件好不好看?”
叶幸拿着工作人员挑给她的礼服在身上比对了一下,目光炯炯看向沙发一端的人。
梁宵一慢条斯理地喝了口咖啡,上下打量了一遍,认真点头:“还不错,你喜欢可以去试试。”
“真的吗?”叶幸对着镜子照了照,“宁宁,你觉得呢?好看吗?”
或许是因为好事将近,她今天的气色看上去比机场那次要好许多,娇娇嫩嫩,很符合她的气质。
沈宴宁微笑:“好看的。”
叶幸一开始还有些犹豫要不要试,听到他们都说好看,才兴高采烈地让工作人员把礼服拿进试衣间。
“那我先去试一下。”
梁宵一投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去吧。”
沈宴宁在旁边冷眼看着这个画面,突然就很好奇,他们这些人是不是天生就会演戏。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沈小姐。”梁宵一朝她扫过来一眼。
一张长沙发,一个坐在头一个坐在尾,本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沈宴宁抿唇收回视线,“抱歉。”
“啧。”梁宵一突然笑了一声,“你说说华今要是有你半分聪明,还会大老远躲到美国去吗?”
沈宴宁皱了皱眉,面上忍不住凝起愠色,冷声说:“梁先生,现在这个场合,你觉得适合谈起这个名字吗?”
他笑:“沈小姐不要总觉得是我亏欠了她。好歹她也用一个孩子换了自己半生自由,这波买卖不亏。”
沈宴宁听得想笑,觉得他和华今还真该是一对。一个个骨子里都是薄凉到极致的人。
她本来还想反驳两句,但试衣间的帘子“哗啦”一声被拉开,她适时闭上嘴。
“好看吗?”叶幸从试衣间出来,拎着裙摆转了一圈,白色礼裙上的钻石碎片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梁宵一抬起薄薄的眼皮,忽而觉得索然无味,勾了勾唇,“好看。”
叶幸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默默侧过身,带着期盼的目光看向沈宴宁,“宁宁,你觉得怎么样?”
从前沈宴宁觉得叶幸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能有什么烦恼?最大的烦恼可能也就是纠结一下下个季度新上的包包要选哪个,可当她穿着那件繁杂隆重的礼服时,她才发现原来那也会成为她的累赘。
迎着她的目光,沈宴宁艰难地,违心地点了点头,“这件礼服你穿着很适合。”
她不知道叶幸有没有信了这句话,只不过她看起来似乎很疲惫,没了再试下去的兴致,吩咐工作人员把礼服打包好,还顺带着帮沈宴宁也挑了一件。
那天帝京没下雪,但风沙很大,梁宵一办完正事就提前离场了,叶幸立在商场门口,望着卷起的尘土,问沈宴宁是不是特看不起她。
沈宴宁说没有,“自己不后悔就好。”
她忽然潸然泪下,声音像含了一把粗粝的盐,沙哑涩苦:“他们一定都恨透我了。”
沈宴宁没有问这个他们是谁,或许是华今,也或许是梁宵一,但都不重要了。
新的一年,所有人都在往前看,只有叶幸被永远地困在了这座铁笼锁着的京城里。
第37章
阳春三月, 梁叶两家在香港包了一家酒店举办订婚典礼。叶幸的母亲是地地道道的香港人,梁家很是看重这场联姻,所以订婚宴选在了香港, 甚至为往来宾客动用了专机接送。
酒店定在香港山头, 订婚典礼在露天花园里举行,长方形的草坪上种了几株蔷薇花,红里夹粉, 一路轰轰烈烈开满整个山头。山的那边是浓蓝的海, 海中泊着几只白色的帆船。
即便是一场订婚宴也依然隆重。
沈宴宁和孟见清没有乘坐梁叶两家的专机, 因此当在场亲友看见孟见清挽着她进来时,免不了投来一束好奇的目光。
那目光短暂地从她身上掠过, 除了一开始的好奇外再没有多余的眼神递给她。
当然也有那么几道是不同的。
譬如赵西和。
他近段时间为家中琐事奔波,眼瞧着比从前颓丧许多,但碍不住赵公子天性留恋这纵情声色的生活,日子再苦也不会忘了亏待自己。
“三哥。”
大老远就听到他醉鬼似地嚎了一嗓子。
沈宴宁听他这中气十足的声音,怀疑前段时间终日萎靡不振的人不是他。
赵西和今天穿了整套黑色西装,人看上去少了几分浑不吝,但说起话来依旧吊儿郎当,“宁妹妹啊?这么打扮差点没认出来。”
沈宴宁的礼服裙是叶幸挑的,黑色的抹胸长裙,典雅庄重, 衬得她肤色雪白,脖颈上戴着一条珍珠项链。
这项链还是今早临时去买的。当时载着他俩去酒店的车都已经绕上了太平山,孟见清盯着她空荡的脖子, 思索了几秒, 转而吩咐司机下山。
那时距离典礼开始不到一个小时,沈宴宁没有他那么心大, 毕竟是别人的订婚宴,迟到终究不礼貌,推脱说算了,今天主角又不是我,没有必要打扮得这么隆重。
孟见清忽然搂起她的腰,一脸坏笑:“行,那等你是主角的那天,咱们再好好隆重打扮一番。”
这些话他常常是轻车熟路,从前沈宴宁也会鬼迷心窍信上几句,到如今她也就当个笑话听听。像他这样把婚姻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人,嘴上说着和她长长久久,其实也就是心血来潮的几句甜言蜜语而已。
就连她自己也不过是他枯燥生活里让他一时兴起的调味品。
说来说去,谁又不是在演戏?
最后他们如约赶上婚典,但孟见清不知道托谁弄来一条珍珠项链,赶在最后一刻戴在了她的脖子上。
沈宴宁手摸了摸项链,温然地笑:“是造型师搭得好。”
这场订婚宴,梁家气派做足,就连多年未联系自愿和家族断绝关系的梁又安也请来了。
林星作为他的妻子,也参加了这场订婚宴。她从容地穿过洋洋宾客,走到沈宴宁面前,询问她怎么也来了。
或许这位对她始终青睐有加的师长最想问的是为什么她是和孟见清一起来的。
沈宴宁可以对那些漠然的眼神视若不见,却唯独不能无视那双将她彻底审慎的眼睛。
她目光闪烁,小声说:“叶幸给我发了邀请函。”
林星脸上表情几欲变化,却再无对话。
须臾间,门口一阵汽车喇叭响,在场宾客下意识往外看去。
汽车门开了,一个娇小个子的女人跨出车来,一身湖蓝旗袍,发髻一丝不苟盘在脑后,耳垂上分别坠着一只珍珠耳环,项链,手镯,皆是上乘的翡翠,清一色的翠绿,在日光中闪闪烁烁。白色丝绸披肩足足有两三码长,兜在肩上,随风飘飘浮浮。
关悦微微轻抬下巴,疏离中带着浅显轻蔑,小步迈着走进来。
赵西和倒吸了一口冷气,“我去,我妈怎么来了!”
关悦一进门,目标明确地朝赵西和走来。
赵西和嘴里不停念叨着完了完了。
沈宴宁这才看清她的脸,颧骨有些略微高升,两颊瘦削,面中白腻,嘴唇上一抹鲜艳的杜鹃红。
“妈,您老怎么来了?”赵西和率先一步开口。
关悦面无表情瞟他一眼,双唇下抿:“你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
赵西和嬉皮笑脸揽过她的肩,往另一边走,“我这不是关心您嘛。来来来,您坐这么久车肯定累了,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他们一走,整个会宾场不约而同地沉默起来,细听之下,有人侧耳与身边人交谈。
“这位怎么来了?不是从来瞧不上我们这些人吗?”
“谁知道啊。”
“听说他们家老赵在外面有人,这次是特意来香港捉奸的。”
“我说呢,也不怪老赵要偷腥,就她那副成天清朝格格的清高样,哪个男人受得了。”
沈宴宁隐约觉得这些人似乎对赵西和的母亲,有种难以言说的,铺在明面上的不耐烦。
订婚宴照常进行中。
新郎新娘上来迎客。叶幸穿着那天定下的白色礼服裙,挽着梁宵一的胳膊,浅浅言笑。
她同梁宵一一起喊林星小婶婶。
后者露出长辈的和善笑容,祝贺他们同心同德。
叶幸腼腆地低下头,温婉一笑:“谢谢小婶婶,我们会的。”
那个最初记忆里开朗的女孩,终究是被留在了万里风沙中。
有那么一个瞬间,沈宴宁竟然奢望结局就停留在这一刻。
叶幸见到她,表情惊讶:“宁宁,你今天好漂亮啊。”她指了指她颈间的项链,夸赞:“这条珍珠项链和你的礼服很搭。”
沈宴宁看了眼孟见清,他不知何时被梁宵一喊走,视线在她身上流转。
沈宴宁朝他留了个安抚的笑。
林星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表情复杂。
夜里晚宴结束,孟见清陪着梁宵一和几个幼时好友在露天吧台小酌,侧过头看沈宴宁,说:“困不困?要不要我陪你去走走?”
沈宴宁摇摇头,说不困。
“困的话就告诉我。”
“好。”
外人在场,她总是乖巧的。孟见清不由得压低嗓音,捏捏她的脸,“我这会很晚,你确定要陪着?”
沈宴宁还未说话,他们当中一个染着黄毛的男人挽杯喝了口酒,突然笑了一声,“三哥你这哪找的姑娘,这么乖?”
说话的男人口无遮拦,和同伴打趣,“赶明儿我也找一个。”
沈宴宁竭力保持的笑容突然垮了一下,周围气氛微妙变化。她仿佛是个假人,僵着嘴角看向孟见清,施施然起身:“那我先回去了,你们慢聊。”
孟见清笑着对她点一下头同意。
她像是想要迫切地离开,背影快速消失在夜色中,甚至连脚崴了都顾不上。
沈宴宁沿着星光街道走回梁家安排的酒店,走到一半碰到了林星。她似乎是特意在等她。
她上前,唤道:“林老师。”
林星依然是那个平易近人的师长,问她有没有空一起走走。
沈宴宁踟蹰着点了点头。
香港春天的夜晚是潮湿的,山上雾蒙蒙一片,山间里所有房子融化在浓厚的白雾里,只看得见玻璃窗里透出的星星亮亮的橘色灯光。
林星先问了问她的论文进度,说:“你的论文我是放心的,但有哪里不懂的地方就来问我,切忌自己胡乱编造。”
林星已经好几年没有带过本科生的论文了,沈宴宁是他们这一届里唯一一个,这样足以看出她在林星眼里的份量。
沈宴宁时常感恩这位一路带领她走到今天的老师,真诚地,发自肺腑地感谢她。
林星看着面前这个女孩,对她的学业从未有过怀疑。只是,她叹了一口,“宴宁,你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把眼光放长远些。”
沈宴宁蓦地一愣,“老师”
“我不干涉你的私生活,也不去评判谁对谁错。只是你要想好,一旦走上了这条路,你的处境就会变得非常艰难。”
正是因为她自己也走上过这条路,才知道得到一个圆满的结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山间的灯光一盏盏熄灭,雾越来越浓。
若是可以她想永远活在这迷障中。
林星离开前,语重心长告诉她:“宴宁,京中势力错综复杂,世家与世家联手有时候不仅仅是为了门当户对,更多的是要稳固各家族利益。”
“我这样说或许会很残忍,但你必须认清一个事实,阶级是我们和他们之间永远都跨不过去的鸿沟。他们尊敬我们,是因为教养致使他们待我们一视同仁,即便如此,我们在他们眼里也从来都是局外人。”
沈宴宁从小长大的圈子很单纯,每个人都在为了生活奔波劳碌,每个家庭里也有本难念的经。
她无法完全苟同林星的这套理论,却不得不承认当下她所面临的境况就是如此。
就像今晚,看似人人都尊敬她,看向她的目光里没有丝毫鄙夷,没有任何意味深长,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回头再看过去的这些目光里,究竟隐藏了多少冷淡。
也清清楚楚明白,自始至终她从来都不属于这里。
就连赵西和的母亲,即便所有人对她的往事讳莫如深,却依然自觉地将她纳入了同一阵营里。
只有她,像个格格不入的外来者。
山里酒店的灯逐渐隐没在白雾中,再往上走,漆黑一片。她用力拨开眼前云雾,才看见浩瀚大海里那只闪着桅灯的船茕茕独行。
第38章
沈宴宁回到酒店, 站在阳台远眺浅水湾那宏大的景观,山风细腻,吹来阵阵吟语。
——“跟你说了多少遍!少和孟家的人来往。”
酒店阳台没有封窗, 对方也并未压低声音, 飘飘然送进她的耳朵。
是关悦。
“孟家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果不其然,下一秒赵西和不以为然地说。
关悦凝着眉,保养得没有一丝斑点的面孔突然沉下来, 冷却出声:“你忘了叶廷言是怎么死的。”
隔壁静默了一霎。
她继续说:“孟见清就是他们孟家的一颗雷。当年要不是他, 叶廷言会死吗?”
“廷言哥的死本来就是个意外 。”
“意外?”关悦冷哼, “谁知道是意外还是阴谋。”
赵西和不悦:“当年那场车祸又不是三哥造成的。妈,以后这些话别说了。”
“为什么不能说?”
关悦略带刻薄不满的言语融在夜雾中, “他孟见清能处处高人一等,倚仗的不过就是他父辈的面子。”
沈宴宁靠在冰凉潮润的瓷砖墙面上,垂眸听这些高门大院里的秘辛。
关悦虽然说得难听,但有句话却是说对了——他们这些人最大的倚仗就是父辈积累下来的面子。
这些人一出生就在山顶,看渺渺人间自然不屑,不懂平凡人的奔波劳碌,从生活方式到三观都不理解,这也就注定了他们理所当然的漠然。
这是他们的资本。
可有时候这又何尝不是牢笼呢?
香港的春天过得太快了,漫山遍野的红渐渐褪去。
那是春分过后的一个星期。
梁叶的订婚宴结束,孟见清推迟了返京的时间, 在香港玩了近半个月。
其实那段时间沈宴宁很忙,两篇论文的初稿时间逼近,她一边要赶论文进度, 一边还要准备六月份赴法申请的材料。
某天, 孟见清带她去看维多利亚港的烟花秀时,她坐在豪华游艇上, 满心满眼都是学业上的事,焦虑地问他什么时候回去。
维港的风很大,他们坐在游轮顶层,将整个维港夜景尽收眼底。
孟见清拉住她的双手,贴耳靠近:“不喜欢吗?”
沈宴宁一愣,不知为何心中的焦虑在他这句话里一点点平复下来,直至毫无波澜。她敛眉,嘴巴像被提了一根线,僵动几下,说:“喜欢的。”
孟见清抵着她额头,朗声笑起来,说她真有趣。
沈宴宁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这场烟花秀到最后也没有看完,孟见清中途离场,带她去了一个饭局。
这次的饭局不同于寻常。不像之前去的那么张扬,是一个偏僻的山庄,包厢位置在餐厅最角落,内置一张十人圆桌。
沈宴宁进去后才发现,里面已经落座的人统一穿了深色的着装,互相搭着官腔。
孟见清领着她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中间主坐上的位置空着。
沈宴宁侧头,小声询问:“你怎么带我来这了?”
孟见清看她面色紧张,说:“你国关的论文不是缺少素材?你待会儿好好听听,说不定能有用。”他其实也是前几天看她写论文才知道,她还辅修了一门国际关系。
听他这么说,沈宴宁多少是有些受宠若惊的,想起来饭局的前一个晚上。
他们俩的聊天通常很固定,孟见清从来不会主动问起她生活上的事,那天兴许是看到她半夜还在电脑上敲字,才一反常态地问起她为什么要写两篇论文。
沈宴宁当时为论文毫无头绪心烦,头也没回,说:“我修了国关的双学位,所以毕业要交两篇论文。”
“还没有写完?”
“本专业的那篇已经写得差不多了,国关那篇还缺少点针对性素材,有点棘手。”沈宴宁坐在沙发椅上,在学习上向来得心应手的她,没想到有一天竟会被一篇论文折磨得怀疑自己。
孟见清靠过来,捏捏她的肩颈,“慢慢想总会写出来的,学校不会让你这个高材生毕不了业。”
他总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沈宴宁没期望他能给出实质性建议,能问上一句已经是他极大的体贴。
所以当主座上那一位微微侧目,亲切地要孟见清介绍时,她的表情简直称得上受宠若惊。
他靠在椅背上眯眼笑,以一种异常骄傲的口吻,说:“京大的高材生,未来的国家栋梁。”
那语气就像是在和别人炫耀自己孩子多优秀似的。
沈宴宁听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喊主位上的人姑父,曾是五常国家大使之一。
他姑父听闻她是法语系的,便提起近期MFA遴选的事,顺嘴问了沈宴宁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京大一直是MFA遴选的上户之一。沈宴宁大二那年因为生病,恰好错过了那一年的遴选。她倒并没有觉得多可惜,毕竟志不在此。她不卑不亢,抿唇说:“目前的想法是出国深造,至于之后还是先等毕业了再做打算。”
他姑父并未多言,只说欢迎她随时报考MFA。
言尽于此,沈宴宁已然感激涕零。
再看孟见清熟练地夹上一只蒸饺放进她碗中,小声附耳和她介绍桌上众人。
他不是个善于应酬的人,能为她做到这个地步,足以证明他对她是真的用了心。
有时候沈宴宁宁愿他不要那么用心。
那顿饭其实吃得挺其乐融融,大人物们对她也并没有任何避讳,直言聊当下的政策热点。
沈宴宁搅着碗里的汤,谦虚听着,一一记下能写进论文里的参考论点。
宴席散场,其余人走得差不多了,包厢里只余下他们三人。
沈宴宁察觉到他姑父想说些什么,只是这些话不便让她听到。于是她懂事地起身,说去个洗手间。
她走后,孟见清嘁一声,坐直身体,幽幽瞥来一眼,说:“姑父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
他姑父褪下一身官腔,往他酒杯里倒了些酒,圆滑地笑:“这次会晤你父亲也来了,来香港这么久怎么不见你去看看他。”
孟见清看一眼那杯子里的酒,少说也有二两。
他动了动嘴皮子,吐出一个字:“忙。”
“你这小子啊,撒谎都不打草稿。”他这姑父浸淫官场多年,最会拿捏人心,“我听说你家里人给你参谋了一门亲事。”
那时沈宴宁就站在包厢门口,路过的服侍生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问她需不需要帮忙,她摇头张了张嘴,像是在拍一场哑剧,无声说不用。
“怎么?看你这样子,这是还瞧不上人家了?”
孟见清呷了一口高浓度白酒,皱了皱眉,玩世不恭地往后仰,“哪能轮得到我评论瞧不瞧得上啊。”
他姑父听他这话就知道准是又在挑剔了,拍了拍他的胳膊,说:“你也老大不小了,你爸跟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大哥都能满地跑了。”
他垂眸装聋作哑。
“俞家那丫头我见过,物理博士,刚留美回来,现在在中科院的物理研究所。比你表妹大个几岁,和你也算合适。”能让孟长沛点头说好的人自然是不差。
沈宴宁站得有有些久了,忽觉小腿肚泛酸,侧着身倚靠在墙上借力,无聊地数着隔壁包厢里服侍生一共端进去多少盆菜。
他姑父的声音继续响起。
——“听你父亲说你们之前还一起吃过饭?觉得怎么样?”
孟见清好像对此并不领情,心不在焉地说:“没太接触过。”
沈宴宁听得扑哧笑出来。
忽而又听他提起自己,“总不能是迷路了吧?难不成还得要我亲自去接一下?”
生怕她听不出来,旁敲侧击地喊她进去。
沈宴宁收起嘴角笑容,理了理仪表,推门进去。
孟见清拉过她的手,腻着声问她怎么去了这么久。
她解释说:“人有点多。”
他像个少不更事的富家子,宠溺地对她说:“那下次不来这家了。”
她勾勾唇,心思却止不住神游,敷衍地笑笑。
当晚孟见清喝了不少酒,醉醺醺地接起一通电话。孟老爷子此刻人在香港,为着一些心知肚明的事勒令他必须过去一趟。
他的酒劲上来,想也不想一口回绝,气得老爷子二话不说,直接给他姑父打了个电话要他把人绑也得绑回来。他姑父自然乐呵呵应下。
老爷子的行动力也很强,甚至派了自己的专车来接人。
沈宴宁扶他出去时,他整个人半挂在她身上,压得她几乎走不动道。她两道远山眉扭成麻花,推推他,“孟见清你能自己走走吗?”
孟见清一脸呆怔,被酒精麻痹的双眼变得朦胧,摇摇晃晃埋首在她脖子间,茫然问:“阿宁你是不是不高兴我回去?”
沈宴宁深吸一口气,要自己冷静。他喝成这副鬼样子,回到酒店后指定还要她伺候,到时论文进度又要拖延,眼看deadline临近,倒不如送去他父亲那来得清闲。
她狠狠心将他用力推开,“你父亲都这样说了,你再不去不好。”
孟见清靠后一步,像是清醒了片刻,又让人觉得是错觉,笑得仿佛被人负了心,“那待会儿我让人给你叫辆车,你到了给我回个消息。”
她点头应下。
孟老爷子的专车很快就到,车门打开下来两个训练有素的人扶他上车。
临行前,孟见清的姑父十分体恤地留下了自己的司机送她回酒店。
沈宴宁站在餐厅门口,向晦暗夜色里的他们挥手告别。
插着党旗的车从她面前缓慢行过,孟见清坐在车里,路边的暖橘路灯恰好落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他今夜醉酒,难得温柔,同这皎洁月色一般,一路摧枯拉朽抚平她心底躁郁。
但终究明白今晚的月亮是留不住人的。
第39章
返京是在一周后。
沈宴宁赶在deadline的最后一刻交上了两篇论文的初稿, 之后就全身心投入到了申学面试中。林星对她的专业成绩做过全面评估,即便这次面试分数低一点,她也能够完全申请得上理想院校。只不过沈宴宁凡事都习惯准备得充足些, 以便能够应付临时状况。
至于孟见清, 这段时间看着她递交材料,准备面试,却没有多说一句, 只是在她每次要回学校时, 老唐的车总能准时出现在惠北西街。
天气一天天变暖。对于这场即将到来的分别他们两个都缄口不言, 偶尔饭桌上聊到也是避重就轻,好像只要没有人提起, 一切都还和从前一样。
真正扯破那个局面的是席政。
某一个周中,沈宴宁回学校拉成绩单,意外地接到了席政的电话,联系方式是他找赵西和要的。有段时间,她和赵西和的联系比孟见清还多。
电话接通时,他似有难言之隐,沉默了一瞬,说:“沈小姐,我有个不情之请。”
“嗯?”
“能否邀请你做我的女伴?”
今晚,国际会议中心灯火通明, 气氛热烈。孟见清被赵西和拖来参加一场人工智能交流大会。
那一年国内掀起一股人工智能热潮,各行各业纷纷对AI跃跃欲试,企图从里面分得一份羹。
当天会议的主题是3D全息动画, 正对面的巨型屏幕上投影着非遗技术AI短片。暗蓝色的光影铺到地面上, 画面绚美变化。
他坐在红色绒布椅里,单手撑额, 心不在焉地听身边人介绍这次的活动内容。活动方介绍完活动流程先行离开了,留他一人独自坐在暗淡灯光里。赵西和不知道去哪里厮混了。
孟见清无聊地拧开主办方提供的饮料,抬头一瞥,看到了沈宴宁。
她穿一条银白色刺绣旗袍,垂腰长发拿一根素钗绾成一个髻,白皙的耳垂上坠着珍珠裸珠耳钉,微微倾身坐着,像是从民国画里走出的千金小姐,素雅恬淡。
沈宴宁没有注意到他,从容地在法语和中文中随意切换。
席政的新公司有意往人工智能方向走,这次招募的投资方恰好来自法国,他身边缺个法语翻译,所以就找到了沈宴宁,问她愿不愿意去。
沈宴宁没第一时间应下,玩笑着反问他:“你不怕我把你的投资搞砸了?”
电话那头,席政说笑:“那只能麻烦沈小姐给我打几年白工了,毕竟没了这个投资,我公司也开不下去了。”
沈宴宁胁肩谄笑,说:“那看来我必须得好好帮你这个忙了,还希望席老板日进斗金的那天不要忘了我。”
“那是自然。”席政说。
说起来很奇怪,她和席政不过见了几面,却能自然地聊起许多,聊自己,聊学业,聊未来。在他面前,她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的野心,这种感觉在孟见清那是从未拥有过的。
她和他在一起时,聊的永远都是食不知味的话题。至于金钱,沈宴宁更是不敢扯上,好似只要开了口,这段关系就变了质。
那场会议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孟见清一直留到了最后。但可笑的是,沈宴宁一次都没往他的方向看过一眼。
会议厅是阶梯式的会场,他孑然坐在靠后几排。屏幕上浮动的荧光落在他半张脸上,看不出半分情绪,目光沉沉地盯在她身上。
沈宴宁坐在席政后面一排,实时把投资人的话翻译给他听。说到晦涩的地方,她会皱一下眉,低头在笔记本上写写,然后再向前倾一倾,淡定把话翻译出来。
只是她每一次身体往前倾时,散落的几绺头发都会有意无意地拂过席政的衣袖,有几根青丝落下,缠绕在他那颗旧金属色的袖扣上,明昧不清。
孟见清收回视线,起身逆着光走出了会场。
仲夏夜的帝京,空气里隐隐趟过一阵热风。他用钥匙找到自己的车,定定看了会儿,却没坐上去,重新折返回会场门口。
活动已经结束,会议厅里陆陆续续走出人。
月白风清的夜晚,孟见清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修长身量被浓浓夜色吞噬,倚靠在墙边,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落拓。
沈宴宁跟在队伍的最末端,和席政攀谈着走出会场,看见他,十分惊诧。
“你怎么也在这?”她走上前,不知为何动作有些局促。
刚刚在会场里灯光太暗,现在才看清她脸上化了淡淡的妆。孟见清勾勾嘴角,说:“陪赵西和来的。”
她朝人群里看了圈,没找到赵西和,问:“那他人呢?”
“不知道。”孟见清把手机揣进裤兜里,站直了身,征询她的意见,“去吃饭?”
沈宴宁点点头,“你等我一下。”
席政也注意到了孟见清,朝他抬了下头。
沈宴宁小跑到他面前,祝贺他成功拿下投资商,又说了几句场面话。
席政笑笑,说:“那也得多亏了沈小姐,要不是你翻译精准到位,我也不会这么快拿下,到时候庆功宴上还望沈小姐赏脸,给我一个敬酒的机会。”
她咪咪双眼,谦虚应下,“一定一定。”
隔着三四米的距离,孟见清将一切尽收眼底。
近日夜里多雨水,车子开出一小里路段就开始飘小雨。孟见清打开雨刮器,应是挡风玻璃上有异物,每刮一下就嘎嘎作响,那声音和沈宴宁手机里接二连三的消息提示音融合在一起,听得他心烦。
他出声:“想吃什么?”
“你决定吧,我都可以。”她快速地回着信息,头也没抬。
他看了一眼,不再多言,踩了踩脚下油门。
察觉到车速变快,沈宴宁终于抬起了头,瞥了眼窗外一闪而过的雨,快得胆战心惊,小声提醒:“我也没那么饿。雨天路滑,还是以安全为主。”
她说完,车速开始慢慢降下来。孟见清回了一个字:“好。”
沈宴宁关了手机放在膝上,侧着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今晚的孟见清很不寻常。
到达用餐地点的时候,雨开始下大,狠狠砸向地面,仿佛要将一切吞噬。
他们在餐厅顶楼用餐,俯瞰整个京城。磅礴大雨打在窗户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最后一道冷菜,服侍生端上来一盘红酒鹅肝。
在法式美食的殿堂里,这道菜堪称经典。波尔多红酒的醇厚和鹅肝的细腻完美交融,光一道菜就能形成一场在舌尖上跳跃的味蕾盛宴,更何况厨师那精致的摆盘。
孟见清贴心地先为她叉上一块,说:“尝尝,这家鹅肝味道算不错。”
沈宴宁眼睁睁看着他把那块肥厚的鹅肝放进她盘里,脑子里倏忽冒出个荒唐的想法——觉得那仿佛是她的催命符。
他明明知道自己吃不了这种腻味的食物。
沈宴宁试着切下一小块。她想过安然若素地把东西吃下去,然后再优雅地和他说一句“味道还不错”,但她做不到,做不到强迫自己做不喜欢的事。
蓦地她放下了刀叉,看向他,沉了一口气,“孟见清,我不喜欢吃。”
闻言,孟见清放下酒杯,语气像是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笑着说:“不喜欢吃就不吃,怎么还能和一道菜生起气来。”于是他吩咐侍应生,把那道红酒鹅肝撤走。
哪是一道菜能解决的问题。
沈宴宁期待着他能说些什么,至少问问她今晚为什么会和席政在一起,而不是这样一句绵柔柔的宣判。
她心里憋着一口气,连着这顿饭都吃得不痛快。用餐完毕,找了个借口,说要先回学校一趟。
“不着急。”孟见清慢悠悠地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说:“等雨小一点,我送你过去。”
沈宴宁踏出去的脚重新收回来,故作轻松地问:“饭都吃完了,接下来去干什么,总不会是要在这里赏雨吧?”
“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也不介意。”
沈宴宁笑容僵了僵,摇头说不要。
孟见清嗤笑,带着她离开餐厅。
餐厅楼下是大型连锁商场,这种雨天实在不适合压马路,每层楼里湿漉漉得都聚满了人。
沈宴宁他们在珠宝那一层逛。路过的橱窗里摆着各种华贵的首饰,灯光一照,柔光熠熠,闪着十字光芒。
逛到一家,孟见清问她要不要进去看看。
没有一个女人会对珠宝不感兴趣,沈宴宁也无法成为例外。
看看就看看吧,反正又不买。
她这样想着,点了点头。
专卖店里的柜姐很会看人,一看到他们进来,立马拥了上来,热情地向他们介绍每一款。
那位柜姐舌灿莲花,听得沈宴宁都有点心动,可孟见清眼光挑剔得很,走了一圈也没看上眼,转头来问她有没有喜欢的。
她哪敢和他提喜欢,何况又是这样贵重的东西,连连摆手说没有。
“一件都没看上。”他看上去似乎很苦恼,眉头微微蹙在一起。
柜姐应该是看出来沈宴宁才是那个占主导的人,于是铆足了劲转而向她介绍起来。
沈宴宁听得三心二意,只想着赶紧摆脱掉人离开。
柜姐看她不为所动,又不想错过这一单,于是拿出了杀手锏。
“这是本店的限量款,是由意大利著名设计师为她妻子亲自设计的系列珠宝产品,全球也就三款。女士,您要不要再看看?”
沈宴宁低头。绒布盒子里装着一只戒指,款式简约大气,水滴型的蓝钻镶嵌在银质戒环上,呈现出澄净的海洋蓝色调,环内刻着细腻的花纹。
孟见清指了指,甚至没问价格,豪掷千金,“就它了。”
柜姐的表情可以说是欣喜若狂,激动到一个劲儿说好。
只有沈宴宁错愕地看着他,半晌,扯扯他的衣袖,小声说:“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孟见清捏捏她的脸,轻笑,“又不用你花钱。”
他说得这般轻松,却让沈宴宁觉得身上好似背了千金重。她固执地摇摇头,“孟见清,我不想要。”
“先试一试吧,如果觉得不合适不买也没关系。”柜姐在一旁适时添油加醋。
她忽而感到头疼,偏偏孟见清也当局者迷,央求着她,“试一下吧,阿宁,万一合适呢?”
“那万一不合适呢!”她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突然拔高了声音脱口而出。
孟见清明显愣了愣。
沈宴宁其实说完就后悔了,忍着头痛欲裂,拉起他的手,亲昵地说:“孟见清,我们回家好不好?”
若是平常,孟见清一定依她,可那晚不知怎的,他比沈宴宁还固执。托起她的手,在无名指上摩挲了一会儿,用一种几乎恳求的语气说:“阿宁,你试一试好不好?”
不知过了多久,沈宴宁慢慢垂下了手,望着他的眼睛充满悲怆,她轻轻地说:“孟见清,我试它做什么呢?你又不会娶我。”
仲夏夜的这场大雨终于是淹没了她这双明媚的眼睛。
猝不及防地造成了她和孟见清的第一次争吵。
第40章
孟见清虚晃了晃, 看她像是在看一场闹剧。
只不过这一次,他入戏了。
他笑笑说:“阿宁,我也没说不会娶你啊。”他找工作人员要来纸巾, 心疼地帮她擦眼泪, 有些无奈道:“你不想试就不试了。”
沈宴宁默然地看他一点点擦干她的眼泪,突然觉得一切都很可笑。
她以为他们在一起相处这么久,他应该会了解自己一点, 至少能明白她固执己见的理由, 而不是将她当作一个无理取闹, 几句甜言蜜语就能哄好的小女人。
沈宴宁绝望地闭上双眼,面上留下两行清泪, 克制着声线说:“孟见清,你又何必要轻贱我。”
孟见清怔愣,觉得不可思议,“我轻贱你?”他声音蓦地冷下来,带几分嘲弄,“沈宴宁,你说清楚,我怎么就轻贱你了?”
她侧过头,一副不愿多语的样子。
“你能自作主张不解释一句跑去留学,能有时间和别人参加活动, 没时间陪我吃顿饭?”他冷笑,捏着她的下巴,要她看着自己, “这就是你说的我轻贱你?”
气氛突然剑拔弩张, 刚才那位口若悬河的柜姐早已离得远远的。
沈宴宁的身体轻颤。她早就知道,她再怎么例外, 在他眼里,也只不过是他养的一只宠物,所属权也只能属于他一个人。
她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他吵架,低敛着眉,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忽视掉周围那些猎奇的目光,软下声道:“回去吧。”
外面雨势未歇,沈宴宁拒绝了他的接送,在路边拦了辆车独自返校。
“砰”的一声,车门被重重关上。
暴雨如注,车轮碾过湿泞的马路,泥水飞溅,那辆黄色的出租车没给人留一丝念想,快速消失在磅礴大雨里。
孟见清回过神来,踢了一脚门口的广告桩,心里犹如淤了一口气,怎么顺都顺不过来。
当晚,他去赵西和的场子泻火,好巧不巧,碰到了导火索——席政也在。
看见他,孟见清满脑子都是沈宴宁那毫不犹豫甩门离去的背影,心里兀自腾起一股烦躁。
——这个小没良心的。
他推开赵西和递来的第二杯酒,凉声说道:“先走了。”
赵西和喝得双眼怔忪,打了个酒嗝,“三哥,这么早就回去了?”
“累了。”孟见清起身离开。
雨沙沙地下。
他今晚喝了酒,这会儿酒精上头,再加上和沈宴宁这一遭,头越想越痛,坐在车里一动未动。
狭窄的空间将周围一切声音都放大,车窗上的水迹丝丝缕缕垂落,这是一场令人焦躁不安的雨。
孟见清没开灯,垂眸盯着面前黑漆漆的一片。
他很少会有迷茫的时候,可那天晚上,他坐在车里想了很久,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让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游刃有余,任由她在他心里划开了一道口子。
雨继续下着,久不停歇。
沈宴宁回到宿舍,洗漱完后躺在床上,回想今晚发生的一切,觉得好似大梦一场。
从前她可以自欺欺人,心照不宣地陪着他走完青春这一程,如今这段关系被明晃晃地扯到台面上,她知他和自己不会有结果,他也懂她的人生列车不会为他停留。
所以,那点浅薄的爱情怎么能留得住人呢?
*
五月的这场雨下了整整半个月,京城的上空终日阴霾,绿化带里种植的月季因雨郁郁寡欢,落了一地。身边匆匆行过的路人,溅了一裤管污水,带着满身潮湿和郁热回到家中。
沈宴宁在这场猛烈又顽固的雨中干完了一件事——她的申学面试最终以高分通过,成功拿到了索邦大学的入学offer。
当然这也意味着距离她离开孟见清的日子不远了。
她想就这样一个结局也挺好,然而命运使然,注定要让他们在爱与恨中纠缠。
某天夜里,沈宴宁半梦半醒,一直无法入睡。也是在这个时候,手机“叮”一声,送进来一条消息。
她认识的人里很少会在深夜发来消息,除了孟见清。他的作息常常很不规律,白天可能大半的时间都在睡觉,所以消息发来时,她不是没想过他。
手机屏点亮——显然不是他。
以他自负的性格,大概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屈尊降贵主动低头。其实沈宴宁一早知道,只是答案摊在面前时,还是难掩心中那片刻失落。
究其所有,她和他之间还是免不了落俗。
消息是赵西和发来的,点名要她参加他周末的生日宴。沈宴宁婉拒了,她不想和孟见清再牵扯上关系。
她以毕业季学业繁忙的理由委婉地回绝了邀请,消息发送后,对面杳无音讯。
她想赵西和应该是看到了。
整个周中,平淡如水度过。沈宴宁每天泡在图书馆里,彻底将一寸光阴一寸金的古语实行到底,大学四年,馆内的法文著作几乎被她摸了个遍。陈橙曾这么说她:“宁宁,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爱读书的人,这奖学金活该被你拿。”
不可否认,她在学习上的确是有天赋,只不过上帝总是公平的,让她在人情世故上常有失手。
周六,沈宴宁撑着伞从图书馆出来,看到了睽违许久的孟见清。
准确地说,是他的车。
黑色的库里南占据了一半道路。沈宴宁淡定地从它身边经过,不曾想车的主人摇下车窗喊了声——
“宁妹妹。”
沈宴宁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到赵西和从驾驶座的车窗里探出一个头,冲她挥挥手,“这儿。”
她犹豫了几下,朝他走了过去,“你怎么在这?”
赵西和手臂打在窗沿,没心没肺地笑:“接你啊。”
“接我?”
他脸一垮,郁闷地说:“你不会忘了我生日吧。”
沈宴宁说:“你没看到我给你发的消息吗?”
“什么消息?”他一脸茫然。
看他那副表情,沈宴宁就猜他一定是没看消息,头顿时就觉得疼了起来,抿唇说:“生日宴我就不去了,礼物我同城快送给你,行吗?”
“宁妹妹,你这是不给我面子呗。”赵西和那二世祖脾气上来,直接来了出贾宝玉撒泼,到最后止不住委屈心伤,“我一个大寿星都亲自来接你了,你还不满意啊?”
他软硬兼施,沈宴宁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咬咬牙遂了他的意。
临近傍晚,车内光线昏暗,半截车窗被赵西和挡住,她也就没看见后座还坐着一个人。
“哎哎哎,副驾驶是给我未来老婆坐的。”赵西和制止住她即将要踏上来的脚,说:“你坐后面去。”
沈宴宁扯扯嘴角,心说平常也没见你对哪个姑娘专情啊,于是转去后排拉开了车门。
身后残光悉数展开,车内的人倏地睁开眼。
四目相对,画面有一瞬间与记忆里的重叠。
孟见清会在车里,沈宴宁并不意外,甚至有一丝笃定。她从容地坐进去,关上车门,目不斜视。
孟见清瞥她一眼,收回视线,从鼻尖发出一声哼笑。
她并不理会,自顾自欣赏窗外风景。
一时之间,车厢里的气氛有着一种不可名状的诡异。
赵西和往后视镜里看了两眼,决定这一路都不说话。
生日宴的地点还是在璞瑄,距离上次沈宴宁踏入这里已经过去了大半年,不知不觉她和这群人居然认识了这么长时间。
有时候她也会感慨,如果人生不曾和这帮人有过际遇,又会是怎样呢?
这是赵西和在国内过的最后一个生日,过完这个生日他就要启程回英国了,他父亲准备把欧洲那边的分公司交给他管理了,所以短期内大概不会在京城见到他了。
赵公子心生郁气,提议这场告别宴要敞开了玩,有人立马附和光喝酒没意思,要么玩游戏。
至于怎么玩?自然是男女混着玩最有趣。
规则很简单,一个酒瓶放桌上旋转,瓶口瓶底分别朝向两个人,不管男女,只要转到了,今晚这两个人就要睡在一间房。
沈宴宁没参与。他们这些人玩起来没底线,一不小心就会把火烧到身上。她很珍惜自己的羽毛,不想就此燃尽。
赵西和坐在主桌上,见她迟迟不动,故意煽风点火,“宁妹妹,你这样就没意思了。”旁边一男的看热闹不嫌事大,添油加醋说:“就是,来都来了,玩一把呗,别这么玩不起。”
他们游戏世界的人生里,从不把人当人看。
沈宴宁瞥一眼孟见清。今天晚上,到此刻为止,他们没有过任何交流,但无人在意。
他不知何时落座在游戏区,那张天生寡冷的脸庞融在幽暗灯光下,闲适地看着他们起哄,眸色潋滟。
她最讨厌他这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明明是他把她拉入这场漩涡中。
能有什么玩不起,不过就是一场不值一提的青春罢了。
沈宴宁深吸一口气,起身过去,对着众人莞尔一笑:“怎么玩?”
哄闹的包厢里有一瞬间寂静,继而迸发出一阵欢鸣和掌声。
几轮游戏下来,桌上的人两两组队散去,其中不乏有男女,他们脸上各自扬着心照不宣的笑容。
最后场上只剩下了她,赵西和以及孟见清。
不管怎么转,总有一个人要落单。
有人怀着鄙陋的想法,作恶欲渐起,笑说:“干脆你们三个人一起算了。”
周围又是一片哄闹。
赵西和朝那人骂了一嘴,眼神往两个人身上瞟,说:“要不我认输——”
“别啊。”沈宴宁抬头看着他,柔柔一笑,“赵公子是玩不起吗?”
没等他开口,她那只纤瘦的手便在金色酒瓶上轻轻一转,几乎是没有任何悬念的,瓶口瓶身转向了他们。
燥热的夏夜,赵西和走进房间时,觉得脊背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