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演砸了众目睽睽下腹痛

    古戏楼的后台,弥漫着陈旧戏服与袅袅青烟交织的气息。

    随云乐坐在一张略显破旧的木桌前,专注地描摹《目连救母》中的鬼面。身旁的铜香炉中,香烟缓缓升腾。

    随云乐手中的炭笔微微一顿,目光落在宣纸上那右脸带着狰狞疤痕的鬼面,仿佛看到了自己狰狞的内心。

    今日德昭翁主做东,在认识白傲月以前,翁主一直是他的金主。如今,雀回更得她看重。

    德昭翁主是白傲月姨姥姥的爱孙,白家人丁单薄,故而她一出世就封了翁主。白凌月几次想削掉她的爵位,都被大长公主劝下了。

    只是自打白傲月登基后,德昭翁主变本加厉,不但将自己的名字改成白莹星,非要与‘月’相抗,如今,趁着北厥使臣仍在京都,无诏,竟擅自从封底赶了过来。

    随着炭笔的滑动,青黑雾霭在纸上晕染开来,恶鬼仿佛从黑暗中缓缓苏醒。

    小花雀小心翼翼地端着药碗走进来,轻手轻脚,生怕惊扰到他。然而,随云乐一个不经意的动作,袖风将桌上的画稿扫落。画稿如折翼的蝴蝶,悠悠飘向炭盆。小花雀想要伸手抓住,却已然来不及。火舌瞬间吞噬了画中的恶鬼,腾起三尺青光,仿佛是恶鬼在烈火中的挣扎与不甘。

    “告诉班主,今夜的《目连救母》我亲自来扮。”随云乐仿若未觉刚刚的变故,只是用银匙轻轻搅动着安胎药药。药汤在碗中打着旋儿,倒映出他半边完好的面容。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药汁被泼进炭盆,发出“嘶嘶”声响。

    一天一碗安胎药雷打不动地送过来,就是不见白傲月的影儿。

    难道程大将军真的将她软禁宫中?白莹星得了信儿,来‘清君侧’?

    “师兄真要自毁前程?”燕回的声音像浸了冰的银针。他瞥见炭盆边未烧尽的画稿,残存的鬼面额角竟点着朱砂痣——与他昨夜给说书人塞钱时沾在袖口的胭脂如出一辙。

    随云乐摘下面具,疤痕在炉火映照下泛着琥珀光泽:“听说师弟排了新戏?“他忽然剧烈咳嗽,袖中滑落的帕子恰盖住案头药瓶。燕回瞳孔骤缩——那青瓷瓶上的缠枝莲纹,与他袖袋里的迷神散容器分毫不差。

    寒风卷着雪粒子扑进屋内,吹散了案上《白蛇传》戏单。他们同时伸手去抢飘落的纸页,就像当年共执一柄描金扇。

    “你留着这个做什么?”燕回捏着戏单的手指泛白,上面还有他幼时打翻胭脂染的梅渍。

    随云乐将炭笔在药碗里浸了浸,就着镜面霜花画了座雷峰塔:“昨夜梦见法海说‘妖魔易伏心魔难’。”笔锋突然折断,墨汁溅在燕回月白衣襟上,恰似当年坠台时喷在他脸上的血。

    更漏声里,炭盆爆出个火星。燕回后退时撞翻了香炉,香灰如黑蝶扑向云乐残损的右脸。却在即将触及时被药碗泼出的汤汁浇灭,滋滋作响的水汽中,随云乐完好的左脸露出慈悲笑意:“你袖袋里的东西,和二十年前京城毒杀案用的可是同款瓷瓶。”

    屋外传来班主催促扮戏的锣声,燕回踉跄退到门边时,发现门槛不知何时多了道暗红朱砂线——正是目连戏里困鬼的“血河界”。随云乐重新戴上面具,獠牙将话音切得支离破碎:“今夜《目连救母》,师弟可要好好看戏。”

    风雪吞没了燕回离去的脚步声。随云乐从炭灰里扒出烧剩的半张戏单,焦黑的“燕”字正在“回”字上方裂成两半。他蘸着朱砂在残页背面画了朵曼陀罗,花瓣边缘的锯齿像极了燕回微笑时的唇纹。

    ***

    翁主府外的戏台,摆足了排场。就在几日前,白傲月还是这么捧他的。

    之所以选在外场,而不是府内,就是要用皇家声势给雀回抬轿子。若是硬捧,免不了落人话柄,就是要百姓亲眼看着,雀回才好一步登天。

    只要,他不演砸。

    最让随云乐心焦的,并非是雀回散布谣言、败坏他的名声。更甚的是,坊间不少夸赞溢美之词,都是从宫里传出来的。一句句把雀回捧上天,今夜就是要再推他一把。

    只是,他不甘心,就这样做了别人上位的垫脚石。

    马车已经停在小筑门口,随云乐心想,今夜离了这爱巢,就别再回来了罢。

    奇的是,程家军却不见了。只有陛下的一队亲兵,见了他,还向他行礼,极为恭敬。

    雀回自然希望希望能在德昭翁主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为了让表演更加出彩,他费尽心思设计桥段,包括在表演时抛出绣有并蒂莲的红绡帕,以此来吸引观众眼球。

    而随云乐,在得知雀回的计划后,内心久久无法平静。在台上‘见红’,那是极为侮辱之事。虽说他们是男子之身,又不是女娇娥,但雀回毫无下限地出格演出,完全背离了他们做戏的初衷。

    翁主府就在城中,不多大一会儿就到了。随云乐穿了件黑色的斗篷,好遮住愈发明显的孕肚。府门前聚集了不少戏迷,捧花的捧花,举画的举画,一声声高呼的,都是雀回的名字。师弟得了不少昵称,什么小雀雀、回儿、宝宝……

    他的名字也曾被人这样拆开过,重新组成叠词词;也曾被人这样爱重地大声叫出。

    如今,热闹是别人的。随云乐下了马车,以往围得水泄不通,如今却没几个人拥上来。

    小花雀本也做好了替他在人群中开出一条通道的准备,显然被冷场也惊到了。小花雀瞧着随云乐的脸色,他倒像是早有准备似的。为了不让爷更伤心,小花雀也只好拼命屏住失落的神色,扶着他走进府去。

    后台,也不是昔日情景。戏班里的人不是热火朝天讨论情节,反倒是谈起雀回和翁主的私情。这些日子,雀回卖力地表演,除此之外,还在谢幕时说一些俏皮话,引得观众阵阵欢笑。他还经常与观众互动,在表演结束后,会走到台下与一些达官贵人攀谈,送上自己亲手绘制的戏画。这种门路屡试不爽。

    每次演完,茶馆总会出现一些人刻意制造话题,不断地说出一些虚假的新闻,夸大他的唱功。

    随着他的名气越来越大,观众对他的要求也越来越高。今夜,可谓是万人空巷,京城内能出门的男女老少,都挤在翁主府附近,等着看这位大角儿。

    自然了,翁主府前要想保持秩序,少不了士兵。

    这场演出对于雀回来说至关重要,是展示实力和声誉的好机会。雀回作为当红的角儿,自然被安排个顶重要的角色、顶重要的戏。演出前,他就通过各种渠道大肆宣传,声称自己将带来一场前所未有的精彩表演,吸引了众多观众的期待。

    然而,表演刚一开始,他为了讨好翁主,加入了许多与剧情无关的滑稽表演,引得台下部分观众哄堂大笑,但也让许多懂戏的人皱起了眉头。

    随云乐在侧幕看着雀回的表演,心中满是忧虑。他深知,这样的表演虽然能赢得一时的热闹,但却会损害个人的声誉,也会让观众对他们产生误解。虽然会被赏赐不少金银财宝,但也有一些文人雅士在私下里议论纷纷。一旦这些会写字的人对他们口诛笔伐,那他们的戏可就再也救不起来了。

    戏过三折,雀回的表演依旧是充满了噱头和浮夸的成分。以往这般时候,观众都以入戏,最是需要精雕细琢的地方。然而,月琴上滑出最后一个颤音时,戏台四角的铜铃突然齐齐震颤。这本该是此段戏最精妙的设计——当书生与花妖在月下盟誓,十六盏琉璃灯会随铃声渐次点亮,将整座戏台化作流光溢彩的幻境。

    可今夜没有光。

    台下的观众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一些原本是雀回的戏迷,也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就在刚才,本该在颤音后飙升上去的一个音高,却被雀回唱哑了。

    白莹星准备往台上扔的金瓜子,也被重新抄回了袖中。

    冷汗顺着雀回的后颈滑进戏服领口。他能听见后台传来杂役慌乱的脚步声,有人碰倒了铜盆,叮当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台下传来第一声嗤笑,像是火折子擦过浸油的棉芯,转瞬燎成一片。

    一次哑嗓并不打紧,可雀回迟迟调整不回来,荒腔走板,台步凌乱。五六句之后,莫说是高音了,就连正确的音调他都跟不上。

    琴师已经拉过好几次过门了,雀回仍没有找回自己的唱词。

    他没经历过这样的情况,往常就算是稍有不妥,也很快能靠耍宝撑回场面。现在,他越耍宝,台下越混乱。

    索性,他站在台中央不动了。

    一位坐在前排的老戏迷突然站起身来,大声说道:“这演的是什么玩意儿?这也叫戏?”他的话一出,台下的观众纷纷附和,一时间,嘘声四起。

    “退钱!”前排穿葛布短打的汉子猛地站起来,手里还攥着半块咬出牙印的柿饼,“老子攒了三个月铜板,就为看这个?”他扬手将柿饼掷向戏台,暗红的果肉在雀回雪白的云履上炸开,像泼溅的血。

    二楼雅间的珠帘突然叮咚作响。雀回余光瞥见那片孔雀蓝的衣角——德昭翁主今日特意换了民间装扮,可发间那支九凤衔珠步摇仍在灯下闪着冷光。一个月前正是这位翁主一掷千金,将他一举托上师兄的位置。

    “班主呢?”雀回听见身后传来琴师颤抖的气音。七宝月琴的丝弦应声崩断,琴师的手指被划出道血痕,在雀回绣着白鹤的广袖上洇出点点红梅。

    台下骚动愈烈。穿绸衫的茶楼老板正弓着腰穿梭在八仙桌间,给几位戴纱帽的贵人斟酒赔笑。雀回认得其中那个蓄山羊须的——他是翁主府上的幕僚。此刻那人正用折扇半掩着脸,对身边人说:“早说过戏子无情,翁主偏要学那烽火戏诸侯……”

    雀回的喉咙突然火烧般疼痛。方才唱到“愿作双飞燕”时他就觉得不对劲,此刻连最简单的开口音都发不出来。他看见台侧候场的师妹死死攥着幕布,贴了翠钿的额角渗出细汗——接下来本该是她扮的花妖登场,可眼

    下这情形……

    “啪!”

    二楼雅间飞出一盏青瓷茶盅,正砸在雀回脚前三寸。碎瓷溅起时,他看见德昭翁主身边那个穿绛色比甲的侍女收回手,腕间金钏在灯笼光里划出一道弧。全场倏地一静,连举着铜钱要往台上扔的醉汉都僵在原地。

    “接着演。”

    清冷的女声像把冰刀剖开满室燥热。雀回看见德昭翁主扶着侍女的手起身,孔雀蓝的织金缎子扫过雕花栏杆。她今日未施脂粉,眉眼在珠帘后显得格外锋利,“本宫记得第三折,花妖该现原形了?”

    师妹突然冲上台,按住雀回颤抖的手腕。琴师沾血的手指在断弦上重重一划,竟用月琴奏出裂帛之音。雀回突然懂了——他反手扯开雪白的外袍,露出内里猩红的中衣。这本是备着谢幕时讨赏的噱头,此刻却成了救命稻草。

    台下一片哗然。

    雀回将撕碎的白袍抛向空中,踩着鼓师即兴拨出的鼓点旋身。没有唱词,他就用衣袖翻卷出鹤唳九天的姿态;失了嗓音,他便以足尖点地模仿骤雨打荷。当师妹终于颤抖着唱出花妖的诀别词时,雀回正将红绸缠上脖颈,在窒息般的寂静中演绎魂飞魄散的瞬间。

    二楼传来三声击掌。德昭翁主的金护甲叩在沉香木栏杆上,每一声都像催命的更漏。“赏。”她说得轻描淡写,身后侍女已经捧出描金漆盘,满满当当的,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茶楼老板的膝盖磕在青砖地上的声响格外清脆,看见自己汗湿的鬓发在地面映出蜿蜒的痕迹。这些银钱足够买下整条街的戏班子,可他分明听见翁主转身时飘来的一句耳语:“哑了的云雀,还能算祥瑞么?”

    接下来,便轮到随云乐,他在这场风波中,始终保持着冷静。全场掌声雷动,可他也依稀听见人群里有人大声叫着,不让旁边的人鼓掌。

    他在台上向来不会出错,事毕,随云乐和雀回纷纷被迎到台上,等待着翁主的掷花。

    这次掷花,好比是盖棺定论的褒奖,决定了以后京城戏园子,是谁的天下。

    随云乐正准备着,抬眼一望,二楼雅间已经撩起了帘子。女帝白傲月身着华丽的凤袍,端坐在雕龙绣凤的座椅上,手中轻摇着一把绘有牡丹的团扇,眉眼间尽显威严。德昭翁主白莹星一袭锦绣华服,恭敬地站在下首,脸上挂着温婉的笑容。

    她能出宫的?只是不来看他?而且,数九寒冬的,用扇子?

    “莹星,这次盛会办得还算不错,你费心了。”女帝白傲月开口,声音轻柔却带着上位者不容置疑的气势。

    白莹星嘴角微微上扬,福身行礼,仪态优雅:“表姐谬赞,能为表姐效犬马之劳,是我的荣幸,只是略尽绵薄之力,还望表姐满意。”话语虽是谦卑,可挺直的脊背和微微上扬的下巴,还是透露出她的傲气。

    白家人么,性子大抵都是相像的。

    女帝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目光却犀利如鹰:“不过,我倒是好奇,你为何要把这次的团花给雀回?”

    白莹星心中一凛,面上却依旧保持着镇定:“表姐,雀回在京城声名远扬,以往演出时,台下总是座无虚席,深受百姓喜爱。我想着,能有如此人气,必然有他的独到之处。”

    女帝闻言,忍不住冷笑一声,手中的团扇轻轻一拍扶手:“人气?今日他在台上的表演,简直是贻笑大方。唱腔荒腔走板,身段毫无美感,还尽是些哗众取宠的低俗手段,这样的人拿到团花,传出去,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我朝戏曲无人?”

    白莹星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她紧咬下唇,片刻后才缓缓说道:“表姐教训得是,是我考虑欠妥。评选时,朝中几位大臣极力推荐,我一时没了主意……”

    “够了!”女帝不耐烦地打断她,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悦,“你身为翁主,手握大权,这种事本就该有自己的主见,怎能被几个大臣左右?”

    白莹星低垂着眼帘,掩饰住眼中一闪而过的怨愤,恭顺地说道:“是,我记住了,表姐。”可她心里却在暗暗腹诽,不过是借着这机会打压我罢了,筹备这场盛会,我费尽心思,却被如此数落,实在不甘心。

    这时,一名小太监匆匆进来,在女帝耳边低声禀报了几句。女帝微微点头,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凤袍,路过白莹星身边时,轻声说道:“希望你日后做事能多些思量,别再让我失望。”

    她挥挥手,白莹星得了令,施施然而下。

    白傲月将手中的花团交到白莹星手上,望着雀回的方向,低语几句。白莹星盈盈走来,整个现场瞬间安静了一秒,当花团被送到雀回手中时,如潮水般的嘘声汹涌而起。

    前排的观众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脸上写满了不服,有的甚至直接站起身来,指着台上大声抗议。后排的观众也纷纷附和,那此起彼伏的嘘声仿佛要将整个场地掀翻。灯笼疯狂闪烁,说书人兴奋地捕捉着这个场面,台下乱成了一锅粥。

    随云乐本就为这荒唐的结果感到愤懑。突然,一阵剧烈的腹痛如闪电般袭来,他脸色瞬间煞白,冷汗不停地从额头冒出,大颗大颗地滚落。他双手紧紧地捂住腹部,身体十分想蜷缩起来,试图缓解那钻心的疼痛。

    只是,他还在台上,一举一动都被人瞧得清清楚楚。他不能让人认为他是在卖惨。嘴唇颤抖着强忍不发出声音,不想在这混乱的场合再引起更多的注意。他艰难地站直身子,表示自己没事。白傲月已远远回到高座上,在这嘈杂的嘘声和混乱的场面中,只剩他自己独自承受着身体的煎熬。

    雀回仍不知足,按照先前的准备,手中一抖,正要将红绡帕投向德昭翁主的怀中。随云乐藏在袖中的手指略施法术,那帕子就擦过白莹星鼻尖,飘到了台下。台下先是一片哗然,紧接着,包括德昭翁主在内,前三排的部分观众,有些昏昏沉沉,有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子已然把持不住。

    德昭翁主也觉得面红耳燥,众目睽睽之下,很是跌份。却无人察觉帕角绣着的并蒂莲正散发着淡淡的催情香。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涌了进来。一队士兵气势汹汹地闯入。白傲月下令:“放肆!朕在此,谁敢失态。”

    看见太医进来的时候,白莹星就知道,今天这一局,表姐早就算计好了。太医很快查明,那方红绡帕上动了手脚,并蒂莲上染了催情香。

    她就说,她那么捧雀回,白傲月怎么不去捧随云乐,反倒跟着她更加卖力地捧同一位角儿。

    原来,登高,必跌重啊。此时的雀回正攥着那方惹祸的红绡帕,一脸茫然与震惊。

    士兵在后台四处搜查,很快在雀回的梳妆台内搜出了一个迷神散药瓶。班主得知此事,大惊失色。他看着药瓶底的印记,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这印记竟与二十年前毒杀先帝宠妃的禁药如出一辙。

    雀回的脑海中猛然浮现出随云乐那日特意摆在显眼处的青瓷瓶。他喉头泛起一阵腥甜,终于明白自己陷入了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而这个圈套的设计者就是随云乐。不,很可能是他背后的女帝。

    而随云乐,在看到雀回被抓后,心中并没有想象中的快意。他回想起自己和雀回一起成长的点点滴滴,心中也不禁泛起一丝波澜。

    雀回等人都被带了下去,白莹星却身姿笔直地依旧站在台上,俯视着已走到八仙桌旁的白傲月:“表姐,你什么意思?”

    程家军怎会听她调遣?密探来报,不是说她和凤君面和心不和,而且人被困在宫中,早就被架空了么?

    白傲月道:“你问朕?朕倒要问你。这一局,你多久之前就开始布下?趁着北厥使臣在京,你动用这么多士兵聚在翁主府外,是何居心?”

    她将手中团扇一掷,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首领立即挥刀上前,莫说是部下,就连白莹星本人都被团团围住。

    她仍不解道:“表姐,冤枉啊——”

    “冤枉?朕没算错的话,凤君此时恐怕已经拔了你城外的营了。”

    第42章 产检可以试试在水中生产

    本以为这次行动能取得白傲月一丝丝念旧,程豫瑾望着她送随云乐离开的背影,再次陷入迷茫。

    似乎怎么做,都不能再回到三年前的感觉。白莹星自然被打发回封地,闭门思过。不过无论是傲月还是豫瑾,都不信她自此之后就老实了。故而,二人分别给得胜回朝、正在路上的卫安送了信,要他先绕道翁主封地就一探究竟。

    如今随云乐已然怀了二十一天,白傲月怕他的胎有什么问题,方才又见他在台上摇摇欲坠的,连夜驱车到了陶先生处。

    寒冬腊月,陶先生的医馆周围却依旧是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白傲月早就约好了时辰,一走进竹林,陶先生已经在门口等候他们。

    先生瞧了眼随云乐的肚子,笑着道,“进来吧。”

    白傲月抚着随云乐的背:“别紧张,先生可是很少对人笑的。”

    “我,我哪里紧张了?”随云乐攥紧白傲月的手,却不去看她。

    “行行行,没紧张没紧张,我紧张行了吧?”

    先生单独辟出一间房,墙上挂着各种奇异生物的图画,展示它们的生育过程。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张舒适的检查床。

    白傲月瞧着很是新奇,左瞅瞅右望望,冷不防耳边飘过来随云乐的阴阳怪气:“有看上谁给你生孩子了?”

    白傲月转回头来:“我说你啊,妒性倒是随着肚子越来越大哈。看上你了,看上你给我生孩子行不?”

    “这还差不多。”

    要不是想要他肚子里那五颗蛋,好去救人,白傲月真想一巴掌把他拍到泥里。

    “云乐,你躺在这张床上,我来为你做个检查。”陶先生任凭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已经把器具准备妥当,床也根据随云乐的身量调整到了何时的角度。

    随云乐点点头,由白傲月扶着躺到床上,她顺势侧坐一旁,被他紧紧握住手。

    陶先生走到床边,从案上取下一个木盒,打开后取出几样工具:一把银针、一块玉佩和一盏铜镜。他先将玉佩轻轻放在随云乐的腹部,感知片刻。

    “这玉佩可以感知你体内的灵气流动,帮助我判断蛋的位置和状态。”先生解释道。

    白傲月微微点头,目光紧紧盯着随云乐的腹部。随云乐则闭上眼睛,感受着玉佩带来的温暖。

    随着陶先生的移动,玉佩上的光芒渐渐稳定下来,先生轻轻拿起玉佩,仔细观察上面的符文变化。他眉头微皱,似乎在思考什么。

    “云乐,你感觉身体有什么不适吗?”陶先生问道,声音有力。

    随云乐摇头:“没有特别的不适,只是最近总觉得腹部有些沉重,而且偶尔会感到微微的疼痛。”

    先生道:“一下子怀了五颗,是很沉重。”

    随云乐瞪向白傲月:“五颗?你可太厉害了!”

    白傲月一凛,先生的锋利目光也射了过来:“怎么,他还不知道?”

    “嘿嘿,师父,我是还没跟他提起。”

    随云乐瞪得更用力了:“你还早就知道了,只是没跟我说?”

    白傲月敷衍地劝道:“别生气,生气你肚里不是更难受了?”

    咋?五颗还嫌多啊,她还嫌不够呢。

    巴不得一胎十个。

    陶先生将玉佩放回木盒,又取出那把银针,分次在云乐的下腹穴位扎下。银针入体后,随云乐微微皱眉,但并未发出声音。

    “这银针可以探测你体内的经脉和气血流动,帮助我判断是否有异常。”陶先生再次解释。

    白傲月能感受到随云乐身体的微微颤抖,但他的脸上却保持着平静。并不像此前一味在自己面前喊疼。

    片刻后,陶先生收起银针,又拿起那盏铜镜。他将铜镜放在随云乐的腹部上方,铜镜上立刻显现出淡淡的影像。影像中,五颗蛋清晰可见,它们在随云乐的体内微微晃动,仿佛有自己的生命。

    “这铜镜可以让我看到你体内的真实情况。”陶先生说道,眼神专注而严肃。

    白傲月凑近了一些,仔细看着铜镜中的影像。五颗蛋大小不一,最大的一颗已经有拳头大小,而最小的还只有鸡蛋大小。它们在随云乐的体内缓缓移动,仿佛在寻找更舒适的位置。随云乐将她的手放到腹顶:“傲月,你能感受到它们吗?”

    随云乐轻声问着,带着一丝期待。

    白傲月皱眉感知片刻,又跟铜镜上显示出来的图像一一对应,忽然眉头舒展,道:“我能感受到,它们在动呢。”

    随云乐一笑,闭上眼睛,继续感受着体内的变化。他的腹部高隆着,五颗蛋在他的体内缓缓移动,仿佛在寻找更舒适的位置。

    白傲月手指用力,也帮助它们寻找着更合适的位置。最大的一颗在随云乐的左腹部,微微晃动;第二大的一颗在右腹部,位置相对稳定;剩下的三颗则在中间位置,晃来晃去。

    “云乐,它们的位置有些分散。”白傲月声音中带着一丝担忧。

    “不错,是有些分散。”陶先生接过话头,“这可能会给生产带来一定的困难。”

    随云乐立即紧张问道:“先生,那该怎么办?”

    先生沉吟片刻,说道:“无事,距离生产还有一段时间。我和傲月会为你调理身体,让五颗蛋的位置更加集中。同时,你需要在日常生活中多加注意,避免剧烈运动和劳累。”

    “好,多谢先生。”

    陶先生示意白傲月扶他坐得高一些,他则转身去拿正胎位的用具。

    陶先生的手按在随云乐的腹侧,动作已经放柔了且有节奏,但即便如此,随云乐还是忍不住皱紧眉头。他的身体僵硬绷直,呼吸也急促起来,仿佛在努力克制着某种痛苦。

    他体内的五颗蛋需要大量的灵力来维持其生长。当陶先生按揉他的腹部,调整蛋的位置时,这种外力的介入会干扰灵力的流动,导致能量冲突,从而引起剧烈的疼痛。

    另外,妖族的蛋壳通常较为坚硬,需要孕夫的身体提供足够的能量来维持其形状和保护胚胎。调整蛋的位置可能会对蛋壳产生压力,进而传递到孕夫的身体上,引起疼痛。

    陶先生虽然经验丰富,但随云乐的身体状况和蛋的位置复杂,增加了操作的难度。

    “云乐,放松一点。”陶先生声音更沉了些,“只有调整好蛋的位置,生产时才会更加顺利。”

    随云乐头,眼神中却透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痛苦。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试图将那种刺痛压抑在心底,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忍一忍,很快就好了。”陶先生一边轻声安慰着,一边继续大力推揉着他的腹部。他

    白傲月坐在床边,满是心疼。

    “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别怕。”

    随云乐侧过头,目光与白傲月相接。眼神中闪过的一丝脆弱,很快又被他隐藏起来。他轻轻点了点头,嘴角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我没事儿,只是有点……不舒服。”

    白傲月轻笑“我知道,你很坚强,但也要学会放松,别总是把什么都憋在心里。”

    随云乐默了一会儿,叹口气。他知道自己在白傲月面前不需要伪装,她总是能看穿他的伪装。

    “云乐,别总是这么逞强。”白傲月的声音里甚至带着一丝责备,“你不需要一个人扛下所有的事情。”

    随云乐气弱道:“我知道,但我……”

    “没有‘但我’。”白傲月打断他的话,“你不是一个人,有我在,还有先生。我们都会陪着你,帮你分担痛苦。”

    一刻钟后,先生终于撤了手。

    他将铜镜放回木盒,又取出几样草药,吩咐白傲月道:“每天早晚各服一剂,这药可以调理他的气血,让五颗蛋的位置更加稳定。”

    想也知道,怎么可能一次就改变蛋的位置,定时要小心护着的。

    妖族的蛋需要强大的灵力或妖力来孕育,随云乐的身体必须不断提供这种能量。这种能量消耗是持续的,且随着蛋的生长

    而不断增加。孕育五颗蛋意味着随云乐需要同时维持五份能量输出,这对他的身体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如果能量分配不均,可能会导致某些蛋发育不良,甚至破裂。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白傲月轻声问道。

    随云乐摇了摇头,声音有些疲惫:“傲月,我感觉腹部越来越沉了,像是有千斤重。”

    白傲月和先生都有意让氛围轻松一些,她先开口对随云乐说道:“喂,你上次不是说,让我找些资料来学习。我啊,还真的向先生讨来不少呢。”

    腹中的疼痛像是退潮的海水,虽然渐渐远去,却仍旧一波一波冲击着。

    他心知白傲月哄他宽心,也不忍拂了她的意,开口应答,却也没捧她的场:“哪里是你讨来的,你偷懒让小花雀去准备,别当我不知道。”

    白傲月理亏,眼珠一转,又道:“我是让小花雀也准备啊,我也有下力嘛,别说得我像是个坐享其成的昏君一样。”

    潮水总算退得远了,随云乐缓过些力气:“你难道不是么?”

    “大胆!我,朕、朕可要治你个大不敬之罪了。”

    随云乐轻笑:“你这人间的帝王,倒审判起妖族来了。”他指着墙面上的其他物种,像个好学生般:“那你来讲讲其他孕夫生产的经验,让我体验观摩一下?”

    “好。”白傲月从陶先生桌上拿起一本书,递过去。

    书本是合在桌面上的,随云乐拿过来,转到封面,上面赫然七个大字——

    母猪的产后护理

    “白傲月,你耍我!”随云乐当即就要鲤鱼打挺坐起身来。

    “不是不是,拿错了。先生,先生你快讲呀。”白傲月扎到他怀里,才没让他蜷着肚子又打到自己。

    “好了好了,你们也都别太担心了。云乐的情况还是非常稳定,五颗蛋都很健康。”陶先生满意地点点头,“接下来,我会向你们介绍一些其他孕夫的生产经验,希望对你们有所帮助。”

    先生却不用翻书,只指着墙上的画图,开始讲解。

    “妖族众多,生蛋之法各有不同,禁忌与危险也各有特点。首先,我们来看一下凤凰族的生产过程。”凤凰与孔雀同属禽类,又都是神鸟,有着极强的借鉴意义。

    随云乐与白傲月还在你一拳我一掌地抖来闹去。

    “凤凰族生蛋,最为人所知。凤凰乃火中神鸟,生蛋之时,需择一高山之巅,筑巢于烈火之中。”陶先生手指轻点图画,图中一只凤凰立于火焰环绕的巢穴中,神情庄重。

    “凤凰族孕夫在生产前,需静心七日,断绝一切杂念。七日期满,便入巢中,以烈火煅体。火势愈烈,其体内蛋壳愈坚。孕夫需在烈火中盘旋飞舞,借火势之力,将蛋生出。蛋出之后,凤凰族孕夫体力大耗,需静养数月方能恢复。”

    白傲月微微皱眉,捣了随云乐最后一拳:“好好听讲!”

    这话好生熟悉,似乎从前一直有另一个人在医馆中,是这么督促她的。

    随云乐慨叹道:“这凤凰族生蛋,竟如此艰难。”

    陶先生见多了,自然不必如此大惊小怪:“凤凰族生蛋,实乃重生之苦。烈火煅体,非但能煅出坚壳之蛋,更能净化孕夫之身,使其生命力更胜从前。然而,此法亦有禁忌。”

    二人异口同声:“什么禁忌?”

    “烈火煅体时,火势必须由弱至强,不可骤然加大。若火势过猛,孕夫可能会被灼伤,甚至危及性命。此外,孕夫在煅体过程中,必须保持心神稳定,不可有丝毫杂念。若有外敌干扰或心神不宁,可能会导致煅体失败,一尸两命。”

    与凤凰相关的,白傲月自然就想到旁边一幅图上的龙族。

    既然都是生蛋,也有可以借鉴的地方。

    随云乐瞧着,似乎也很感兴趣。

    先生娓娓道来:“龙族生蛋,与凤凰族截然不同。龙族孕夫择水而居,多在深潭或瀑布之下筑巢。”

    图中一条巨龙卧于潭水之中,水波荡漾,龙息环绕。

    “龙族孕夫生产前,需在潭水中静养,吸纳天地灵气。生产之时,孕夫盘踞水中,借龙息之力,将蛋生出。龙息炽热,可助蛋壳成型,同时也能驱散潭水中的寒气,使蛋在温热的环境中孵化。”

    随云乐问道:“龙息之力,如何掌控?”

    陶先生解释道:“龙族孕夫需在生产前修炼龙息,使其能随心而动。生产时,龙息环绕蛋身,既可保护蛋不受外界侵扰,又能加速蛋的孵化。然而,龙息之力亦有危险。”

    “若龙息失控,可能会使蛋壳未出生便裂开。此外,龙族孕夫在生产时,必须确保潭水的纯净。若有杂质或外敌侵入,可能会干扰龙息的运行,导致生产失败。”

    白傲月问道:“这龙族生蛋,如何确保安全?”

    陶先生答道:“龙族孕夫在生产前,需在潭水中布置结界,防止外敌侵入。同时,他们还需在生产时保持心神稳定,精准掌控龙息。若有丝毫差错,后果不堪设想。”

    白傲月不由低头沉思。听起来两不相关的生产环境,需要准备的东西和面临的危险,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么这个呢?”白傲月指着房间尾部的一幅画问道。

    “哦,这也是很典型的一个案例。”先生款步走到那幅画近处。

    先是欣赏了下自己鬼斧神工的画技,接着才道:“蛇妖族生蛋,最为独特。蛇妖族孕夫多在幽暗之地筑巢,如山谷或洞穴之中。”画上的蛇妖果然卧于洞穴之中,周身环绕着淡淡的毒雾,身旁生长着几株奇异的灵草。

    “蛇妖族孕夫生产前,需在洞穴中静养,吸纳毒雾与灵草之力。毒雾虽毒,但可增强蛋壳的坚韧;灵草则能赋予蛋灵性。生产之时,孕夫需借毒雾之力,将蛋生出。蛋出之后,毒雾之力会附着于蛋壳之上,使其坚不可摧。”

    随云乐微微皱眉:“这毒雾之力,岂非危险?”

    陶先生点头:“蛇妖族生蛋,确有危险。毒雾虽可增强蛋壳,但若孕夫掌控不当,便会反噬自身。因此,蛇妖族孕夫需在生产前精心修炼,确保毒雾之力能为己所用。”

    生产时需要一个安静、安全且能量充足的地方。任何外敌的干扰或环境的不稳定都可能导致生产失败,甚至危及随云乐和孩子的生命。

    随云乐作为孔雀精,本身就拥有强大的生命力和独特的身体构造。然而,孕育五颗蛋的过程对他来说仍然艰难。

    随云乐靠在她身边,感受着她的温暖和力量:“傲月,我真的能顺利生产吗?”

    白傲月轻握他手,眼神坚定而温柔:“云乐,我信你。你是孔雀王,是最美好且受人喜爱的孔雀王。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别怕。”

    “云乐,你可以尝试将这些经验结合起来,找到最适合自己的生产方式。”陶先生在讲解完后说道。

    “先生可有什么建议?”白傲月听完了,倒更紧张了。

    “我觉得,可以试试在水中生产。”

    其实,随云乐也想这么说的,他为木命,水生木,确实更有助于他生产。

    白傲月点头如捣蒜:“我们可以准备一个大浴桶,到时候你就在里面生产。”

    随云乐却霎时红了脸,白傲月是一定要陪着他的,难不成,到时候二人一边共浴一边……看他生蛋?

    “怎么了,很热吗?别到时候生出来,都是煮熟的蛋啊?”

    “你这丫头,胡说八道什么。”

    随云乐感激地看了先生一眼。

    生蛋这件事,他们俩谁都没经历过,故而都像是第一次一样,极为谨慎。先生告诉他们,生产时的环境非常重要。这个白傲月也摸索出来了。判官大人生产的时候,别说一张床了,连个避风的地方都没有。凤君呢,也没有好的环境好生养着。虽说,是他自己不肯好好休息的。

    一个温暖、安静且舒适的空间能够帮助孕夫更好地放松,减轻生产时的痛苦。因此,白傲月决定,这次就让随云乐在先生这里生,并且着手布置生

    产环境。

    房间的窗户朝向花园,阳光可以透过薄纱窗帘洒进来。白傲月亲自挑选了柔好些舒适的靠垫,方便随云乐在生产时调整姿势。

    房间的一角摆放着小型的香薰炉,檀香袅袅,然而白傲月依偎在他身边,他身上还是好闻的体香。

    墙壁上挂着一些随云乐过往表演的经典造型。

    先生为随云乐准备了一些特殊的草药,这些草药可以帮助他在生产时减轻疼痛,促进蛋的顺利产出。白傲月则将这些草药整齐地码放在房间的柜子里,并在上面贴上了详细的说明。

    清晨,阳光透过窗帘洒在房间的地板上,随云乐和白傲月便开始了他们的冥想练习。房间内弥漫着淡淡的药草草香,壁上挂着几幅山水画。随云乐盘腿坐在软垫上,闭目调息,感受着灵气在体内流动。

    白傲月则坐在他身后,轻轻环住他的腰,用轻柔的声音引导他:“云乐,放松你的身体,感受每一次呼吸。让天地之灵气在你的体内流动,带走所有的紧张和不安。”

    随云乐按照白傲月的引导,逐渐进入冥想状态。他感觉自己漂浮在一片宁静的湖面上,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心跳逐渐平稳,呼吸也变得深沉而有节奏。

    “很好,云乐。现在,想象你体内有一股温暖的力量,它正在保护着蛋壳,让它们安全地成长。”白傲月的声音仿佛来自远方,却又清晰地传入随云乐的耳中。

    “吸气时,感受空气充满你的身体;呼气时,将所有的紧张和疼痛都释放出去。”白傲月缓缓起身,走到他的对面,望着他的平和表情,耐心引导。

    “现在,我们来试试数呼吸。”白傲月轻道,“吸气时,心里默数‘一’;呼气时,心里默数‘二’。这样可以帮助你更好地集中注意力。”

    第43章 一键催生两个人在人群中被越推越远……

    “光屏光屏告诉我,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白傲月捧着脸站在光屏前,欣赏着自己在游戏里的形象。

    【是你是你还是你】

    “光屏光屏告诉我,随云乐什么时候会生呢?距离预产期只有三天了。”她有些担心,出宫已经三天了,现在是他怀的第二十四天。之前说是二十八天左右。她要是不在这里看着他,怕他又要出去表演。

    他现在身子哪里是能表演的?

    真想把他一掌拍晕,让他在这睡到生的时候,说不定睡着就全都生了,倒也不必受那番痛。

    【具体什么时候生我也不知道】

    白傲月有些丧气:“我就是怕又想判官大人那般,正好我不在的时候就发动了。我现在,是不敢离开半步啊。”

    万一,过了预产期也不能生呢,二人不久都被耗在这里?

    【那你可以一键催生啊】

    “还能‘一键催生’?”

    这又是开发的什么新功能?

    【是的,这是你目前收集到的随云乐的角色卡】

    光屏上一顺儿展开——分别是白娘子的扮相、虞姬的扮相、赵五娘的扮相,升平公主的扮相……

    【点赞收藏,还有就是……摩多摩多】

    “什么意思啊?又让我交钱啊?”白傲月摆手转身,“凤君不在这,他那私房库里的钱我也没拿着。”

    【你没钱,随云乐有钱啊】

    白傲月转了转眼珠:“那什么,先赊着吧,到时候他一开心或者是满月宴的时候,少不了你的。”

    趁光屏还没反应过来,白傲月立刻按下了新按钮。

    【一键催生;在距离预产期目标范围五天之内,按下这个按键,男主便立刻会开启产程】

    白傲月:“可是,那具体要多久才生出来呢?”

    【这个我还是不能够确定的,毕竟自然规律,谁也违背不了啊】

    “那我现在是不是就可以点了啊?我陪着他,明天生完。他可以尽早地回到他的舞台上,我也可以先回宫看一看。”

    光屏没想到这么快就小赚一笔,虽说钱还没到账,但以它对现在这个‘白傲月’的了解,她答应的事情是不会赖账的。

    【好啊,那就点确认吧】

    随云乐现在睡在她的隔壁房间。点了【一键催生】之后,她还可以小憩一会,再去陪他生产。

    不知道他的进程是不是会比人类快许多呢?

    白傲月刚打算睡一会儿,小花雀就叽叽喳喳地飞到了她的窗棂前,一味地扑打窗户。白傲月赶紧将它放进来,在手心上捧了,问道:“你怎么了?”

    小花雀却只是尖叫着不说话,白傲月前后左右仔细看看,是她认识的那只小花雀,并不是一只普通的小鸟。

    它现在是不是恢复不了人形了?

    而且还说不了话。

    白傲月扫了一眼桌上,笔墨纸砚都齐备。她立刻铺开纸,又研磨好放到一旁,比划着对小花雀道:“你可以用你的爪子写出你想让我看明白的字。”

    小花雀立即在上面用爪子印出来歪歪扭扭的笔画。虽说连火柴棒还不如,白傲月还是看懂了,只有两个字:

    逃走。

    “你说随云乐他逃走了?”

    小花雀上下扑棱翅膀,重重点头。

    白傲月又问:“是他将你变成这副样子的?他封锁了你的法力,你就不能及时地来告诉我?”

    小花雀再次重重点头,一头栽到了她的手心中。

    白傲月立刻冲到旁边的房间一看,布置一如从前,引温泉水来筑成的水池,还冒着白汽。

    一切都给他准备好了。他为什么要跑呢?白傲月心头一颤:难道是我将他锁了三天,他必须要去表演不可?这可糟了。我刚刚点了一键催生,想必产程已经发动了。

    她立刻对小花雀道:“那我们赶紧去找他吧。我不能久离他的身边,否则会出大事的。”

    这次的表演地点是在海边。长长的铁链桥将观众与戏台分隔开来,竟多了几分海市蜃楼的神秘。唱的还是那一出《白蛇传》。随云乐在上面挥汗如雨,目光所及都是为他鼓掌唱和的。

    好不容易把师弟给压了下去,怎能允许自己在生产过后又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回到舞台,再次被人钻了空子。

    他享受着观众的欢呼和鼓掌,目光再转到第二排左侧的时候,那个熟悉的位置向来是留给熟悉的人的,只是现在他却没有想到那个人会出现在这儿。

    好戏刚开演没多久,白傲月正用一种审视与故作严厉的目光望着他。

    随云乐理亏,不由缩了下身子,脚后跟踩到了裙摆上,‘青蛇’眼疾手快在后面扶了他一把。

    只是这身子一晃,却觉得腹中的几颗蛋又挪了位置,变得重新松散开来,牵着他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

    “又来?”随云乐气不过。上次就是这出《白蛇传》,让他大汗淋漓,险些花了妆。那次师弟在隔壁戏园与他公开叫板,难道他跟这出戏八字不合?

    今日属金,金克木。唉,出门前没看黄历,真的不太走运。

    此时,他又向白傲月的方向望去。大概是不想叫人瞧出身份,她今天倒扮了一身男装,青布衫、白纸扇,倒像是谁家的小公子似的。

    她在那儿倒是又让他安心几分。横竖这整出戏也不过一个时辰,下了台,即使要生的话,白傲月在那儿他也不怕。

    虽说师弟与他相争,但也的确吸引了不少从前对随云乐不感兴趣的人,也爱上了他的戏。如今,人气更胜从前。

    指尖划过水袖时,丝绸凉意蛇一般钻进骨髓。随云乐将后槽牙抵在“狠心的许郎”的唱词里,绣鞋尖点在青砖戏台上,生生把宫缩的钝痛碾成碎玉。台下黑压压的人头在他含泪的凤眼里流动。

    “霎时魂飞魄散——”尾音被腹中抽搐绞着,随云乐感觉有千斤重的石碾正沿着耻骨往上碾。浓墨重彩的面皮下,冷汗正顺着脊沟浸透白素贞的月白褶子。他看见白傲月突然站起身,青布衫的褶皱荡开。

    她并没有跟着群众叫好,反而是很担心地望着他。

    她知道自己要生了?

    不会的,她应该不知道。

    第二波剧痛来得像断桥坍塌。随云乐的护甲深深掐进檀木椅背,戏腔里混进真实的呜咽。台下起了骚动,白蛇的泪痕晕开胭脂,在绣着金线的衣襟上洇出血色牡丹。他数着先生跨过条凳的步数,却在第七步时被翻涌的人潮笑闹吞没。

    “莫怕。”随云乐对着虚空呢喃,不知是安抚腹中躁动的生命,还是那个被推搡到天边的影子。双膝砸在戏台时,水袖缠住脚踝像白蟒最后的绞杀,发间点翠压鬓簪斜斜坠落,在木板上敲出婴儿啼哭般的清响。

    腹中绞痛化作千军万马的铁蹄,随在血泊中抓住幕布金线。视线被汗水腌得模糊时,恍惚看见青衫的一角正在台柱后翻飞。

    最后一波剧痛将他的身体折成惊蛰的虾。随云乐咬住水袖金边,戏台梁柱上百年积灰簌簌而落,恍惚间他看见白素贞的魂魄从自己天灵盖升起,而台下早已空无一人——青布衫终究没能挤过看客们猎奇的眼睛,就像许仙终究负了断桥之约。

    十二记檀板在脊椎上炸开,随云乐仰头发出白素贞盗仙草时的鹤唳。剧痛恰逢唱至“水漫金山”的高腔,丹田震颤带得声腔泛起涟漪。他看见自己喷溅在幕布上的血点,竟与白素贞眉心朱砂痣一般明艳,戏中人的怨憎与孕夫的哀鸣在喉管里熔化。

    他尝到了那盏雄黄酒的味道。腹中绞痛化作法海的金钵倒扣,五脏六腑皆成原形。绣鞋早不知甩到何处,裹着绫袜的脚趾抠住台板缝隙,仿佛白蛇被镇雷峰塔时嵌入青砖的鳞片。戏服束腰早被撑裂,金线牡丹在血色里开得愈发妖异,像是要把几百年功架悉数开败在这滩血泊里。

    “她突然迸出小青的念白,指尖在虚空抓挠的弧度正是剑指许仙的招式。许仙惊叫着按住他乱挥的手臂,那截皓腕上还缠着昨夜白傲月系的鸳鸯绦。

    鼓点声化作产道收缩的节律,随云乐在剧痛中竟精准踩着锣经翻身。背脊砸在戏台时惊起陈年灰尘,像极白素贞现原形时腾起的青烟。他忽然发狠咬住水袖,锦缎撕裂声在满堂叫好声浪中,唯有她自己听见骨缝裂开的脆响——那声音与幼时师父打断的梨木戒尺如此相似。

    这一波过后,阵痛余韵仍在腹腔回荡,随云乐蜷缩成水漫金山的起式。戏衣上原本绣着镇压符咒的金线,此刻正勒进她胀痛的大腹。台下某个醉汉突然高喊“好一条白蛇精”,哄笑声里,他齿关打颤地念着许仙的戏词:“纵是妖孽,怎敌这人间人间”

    胎腹突然抽搐,随云乐在眩晕中看见自己变成双面绣的戏偶。正面是凤冠霞帔的白娘子,背面是血污狼藉的产夫,金丝银线正将两个身影密密缝合。

    戏台缝隙渗下的血滴在青砖上连成一线,每记宫缩残余的疼痛都精准卡在板眼。

    快了,就快唱完了……

    他只能一再这般吊住自己的精神。

    “吸气!”脑海中有个声音在对他说。

    是了,不只是演唱时的气息控制,白傲月这几日也在教他如何呼吸。

    他数着数,一、二、三……

    想象着把台下纷扰和体内痛楚都随着呼气排泄出去。也不知是否因为白傲月并未在旁的缘故,似乎不如昨日管用。

    腹中余痛仍在翻涌,“云乐!”白傲月的声音从遥远的天际传来。有人掀开他汗湿的戏服下摆,冷空气裹着血腥扑上来,激得他浑身战栗。粗糙的手掌按在肚腹时,他错觉是许仙在推金山倒玉柱地灌雄黄酒。

    哦,原来已经结束了啊。他不知是如何唱完的,也不知是如何下的台。只是人群里的骚动一阵大过一阵,似乎有人瞧出他快生了。

    这些日子,他一直否认自己有孕,然而,一旦传言放了出去,就总有人盯着他的肚子瞧。

    没生在台上就好。

    “先别用力!”随云乐咬住散乱的鬓发,尝到金箔与血锈交织的咸腥,他听见自己喉咙里迸出非人的嘶吼,那声音竟与方才唱的“雷峰塔压顶”的戏文严丝合缝。戏台梁柱上垂落的红绸忽然飘动,人群的喧哗突然被撕开一道裂隙。随在泪眼朦胧中望见青布衫的一角,那抹颜色正被推搡着离戏台越来越远。他挣扎着支起上半身,“让我让我”破碎的语句从唇角溢出。

    剧痛再次席卷而来,这次是下腹炸开的灼烧。台下爆发出更剧烈的骚动,有人打翻了盛满瓜子的青瓷盘。随云乐在剧痛中死死盯着人群缝隙,青布衫早已消失不见,唯有某个妇人髻上的银簪反着雪亮的光,刺得他眼底泛起血雾。

    “别找了。”小花雀的声音混着后台煮艾草的苦味,“方才乱得紧,官军都来了两拨。”

    剧痛开始变得绵长而黏稠,像后台永远熬不化的戏胶。耳边却突然炸响清越的钟声,左颊的胭脂被汗水冲出道沟壑,恰似雷峰塔的裂缝。

    戏散了,他正要去找白傲月,人群却将后台围了个水泄不通。

    随云乐最怕人看到自己这副样子。

    “真是丑得很。”他想捧着肚子,可是这样肚型的轮廓就会被明显地勾勒出来。若是叫人瞧了,自己辛苦维持的形象就此崩塌。

    小花雀的法术还没解,它焦急地从几个观众的头顶飞过,又在肩膀上跳了跳,这才挤到了后台。随云乐是见惯这种场面的,并不想在此留连,然而戏班的其他人却从没有被这样热情地对待过。他们兴奋地与观众挥手拍掌,有的竟开始给观众介绍起这后台的布置,完全乱了戏班的规矩,一时竟都没有离开的意思。

    小花雀好不容易挤到随云乐的面前。随云乐屏过这一波阵痛,双指在太阳穴上一按,小花雀现了原身。

    随云乐正被架着往后台搬。戏台到后台的七步距离,他数着廊柱上剥落的金漆,突然想起白傲月教她算《牡丹亭》里杜丽娘还魂的时辰——此刻腹中翻涌的却是活生生的血肉倒计时。

    产床是临时拼凑的戏箱,褪色的锦缎还留着‘杨贵妃’醉酒的胭脂印。随云乐的后颈刚沾上冰凉的缎面,就被剧痛掀得几乎折断了腰。他抓住头顶垂落的幕布绳索,粗粝麻绳勒进掌心。

    “爷啊,你可吓死我了。如今怎么办?咱们得想个法子出去。”

    小花雀手背拍手掌,原地踏了几圈:“要不您化了原形,从这飞出去吧,大不了就是天生异象,还让人觉得您更有福气呢!”

    随云乐此刻坐着,便愈发觉得有什么往下顶。“阵痛已经开始,我化不了原形了。”

    “什么?”

    随云乐倒是淡定许多:“是的,产程一旦开始,便只能选择一种形式。若是要化作原形,那所有的这些蛋便都四分五裂。”

    小花雀最易受他的情绪感召,也冷静下来:“那无论如何,咱们得挤出去。”

    “呵,我是不愿意叫他们看见我这副样子。”

    “那咱们换身衣服,把妆给卸了。他们许多人没见过您卸了妆是什么样子,完全不施粉黛,然后再带上一个黑色的幂篱。我到时候先去把人群引开,然后咱们趁乱就往外走。”

    随云乐撑起身子向外瞧了一眼:“行,不过白傲月在哪呢?”

    “她就在外面等着咱们。跟见了面,爷就可以用力生了。”

    “好。”

    小花雀得了他的允许,便立刻去将帕子拧湿给他卸妆。这妆画起来少不得要一两个时辰,卸的时候却几下子就抹擦干净。

    屏风外传来茶碗打碎的脆响,汗湿的脊背在锦缎上碾磨,那些褪色的鸳鸯忽然活过来,衔着血珠在他皮肤上刺青。他看见自己隆起的肚腹在油灯下起伏。耻骨分离的剧痛让他想起刚能化形的那年,劈叉练功的清晨。与现在相比,不及万一。

    小花雀手脚麻利,也给自己化了个男装,唯恐天下不乱似的,让人群里几个推搡的人借故吵嚷了起来。有一些观众果然被这边吸引。她就趁这个空档,让随云乐赶紧上马车。

    门前像上次一样,也停了

    五架不同的马车。白傲月在中间那一辆前面等着。

    小花雀扶着随云乐正要往中间走,忽然有一个人喊道:“诶?随老板出来了!”

    所有的人都向他们齐齐看来。

    若再不走,就又要被人群围起来了。戏迷们看见他,就像饿了五天的汉子看见白面馒头一样,猛地就扑了过来。

    白傲月都被人踩了好几脚,好在有亲兵护卫着他,她才退到马车那边。

    随云乐远远看着,却不能喊出声来。

    眼看着两个人在人群中被越推越远,小花雀没办法,对白傲月使了个眼神,各自上了马车。

    随云乐没办法,只得乘离自己最近的那一辆。

    小花雀跳上车拉起缰绳便跑,其余的四驾马车也同时开始跑。

    白傲月坐在车里不明所以,还以为是小花雀驾车。撩开车帘一看,却是一只小麻雀,那小麻雀有些怯生生的,颧骨上还有几点雀斑。

    “你们公子呢?”

    小麻雀:“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随云乐一路往城外狂奔。他的戏迷们也都备了马车,一路跟随着他。

    虽说人间的马匹自不能与他的金轮车相较,然而许多有钱的主都有一日千里的极品骏马,故而在刚出城的那段路上也很是在他的侧边跟了一阵。

    偏生这窗帘还被风微微吹起,总能若隐若现看到马车内的随云乐。

    好在随着距离的拉长,普通的人间马车便追不上他了。随云乐吩咐道:“回先生那里。”

    他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今日非要跑出来,就是要跑出来,也应该跟白傲月商量一下的。到现在两个人被分在了不同的地方。好在玉镜上还是能显示白傲月的位置,虽说她一开始往东走,但看起来她也知道要先回先生那里。

    先生这里四季如春,竹影婆娑。金轮车停下来,随云乐刚要下车,小花雀却用身体挡在了他的面前。

    “爷,您先别下来,树上好像有人。”

    随云乐用玉镜反射雪地上的光瞧了一眼,果然,而且不止一个人,树杈上蹲着好几个人都在等着瞧他。这些人里面大多都是他的戏迷,他眼熟得很。

    虽然随云乐没有出现,但他们已认出了他的金轮车,更是确认了自己蹲在陶先生这里等是没有错的。如果能亲眼见证随云乐的生产,那该是多大的一件轶闻呢。

    “走。”随云乐无力地贴在车壁上,让小花雀重新驾起马车。只要他们一直在马车上,就没有人追得上他们。

    “爷,可是要去哪里呢?”小花雀没了主意。

    “随便去哪里都好,先走。”

    也不知是灵力式微还是在这山林里受到的磁场干扰太严重,随云乐也看不清玉镜中的白傲月是在什么地方。

    她会不会在先生那里等他?

    他已经彻底失去了她的音讯。

    又不知在路上跑了多久,今日就快要过完了,第二日木日。他在与自己五行属性相同的这一日生产,必然有更大的危机。

    实在没有办法,小花雀只能使金轮车变回了原来的样子,用云彩托着送回了他们的大本营。只是原先备好的诸多药材以及浴池也都用不上了。

    正如先生所言,这里也许会有许多凶兽,趁着他生产最虚弱的时候来攻击他,是极其危险的。而且这个地方白傲月一介凡人,自己是上不来的,只能小花雀去迎接他。

    小花雀给其他的四驾马车都发了信号。四驾马车的小麻雀们移到了山下,便立即飞上山去给随云乐护法。而面前的结界,小花雀却要亲自下山去迎,如此又耽误了半个时辰的时间。

    等白傲月上去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随云乐丝发凌乱,靠在潮湿的洞角。

    他恨自己,为什么不听话?他明明可以在舒适柔软的大床上慢慢地生,都是他让自己在这里连张床都没有。若他是个孔雀,这个草窝他是极喜欢的。可他现在是个人,他不是一只鸟。

    白傲月却是想着,总算赶上一次了。她可以陪着随云乐将崽子们生出来,而不是再害得他也殒命。今天是木日,若是让这个孩子属木命的话,必须要在一个时辰内生出来第一个。

    第44章 破壳而出随云乐偏偏就要叫出来,他叫……

    白傲月握住随云乐的手。

    她现在要面临的并不是男主没有她的陪伴而死去,而是尽快将第一个小崽子接生下来。日晷的阴影一寸一寸挪动,产骨已开,产程却没有进展。

    他昂起脖颈发出痛苦的呜咽,肩胛骨像即将破茧的蝶翼般剧烈起伏。白傲月在这二十五天内,没少见过这样的场景,但每次都会为这种介于美丽与残酷之间的蜕变屏住呼吸。

    随云乐没什么力气了,白傲月便双手帮他往下推腹,瞥见那五团光华正在他腹中游走如星斗,脐下三寸浮现出雀羽状的产纹。

    一碰他,随云乐就大吼大叫,白傲月一再让他省着些力气,他却叫得更夸张。关键是他这孔雀王一叫,十里八乡所有的鸟兽也都跟着叫起来,吵得白傲月头疼。她心想,若是能像程豫瑾那样一声不吭就好了。

    可随云乐偏偏就要叫出来,他叫得越大声,白傲月才越心疼,才越舍不得他。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若要让第一个孩子属木命,则还剩下不到半个时辰。

    然而,那圆润滚滑、白皙锃亮的蛋壳却怎么都不再向下。白傲月恍然发觉,这并不像人类幼崽一样,蛋壳是有直径的。也就是说,现在看到的一点头并没有什么作用,必须将最宽处娩下来,才有活路。可是,她之前就说过,随云乐并不像程豫瑾那般肩宽腿长,看他这窄腰细胯,怕是吃不得这样的苦。只是这第一个若没有进展,剩下的那四个就更是死路一条。

    她不忍背负随云乐这样的结果。

    随云乐几乎痛到发疯,白傲月问他,他也不回答,只是一味地嘶吼。

    在外护法的小花雀也被他这阵仗渲染,跟着他尖叫。反倒是小麻雀们,因为资质太过平庸,反倒不理解为什么灵力波动会受到随云乐的影响。

    它们关心的另有他处。

    “诶,你们说,这人和孔雀精生出来的,是妖精还是人啊?”

    “爷已经炼化人形,自然是人了。”

    “可是,他怀的是蛋啊,依我看,恐怕是人面孔雀身。”

    “不不不,怎么着也是孔雀头人身。”

    “哈?那太可怕了,一个人顶着一张尖嘴……”

    “吱吱,你不也是尖嘴。”

    小花雀一扫翅膀,它们便闭嘴了,一个个仍旧滴溜溜转着眼珠,好奇地朝里面望。

    只是什么也瞧不见罢了。

    白傲月没办法,只好先引着他去注意别处。

    “随云乐,你上次不是要跟我猜来者是男是女嘛?我们现在就来猜它们五个到底几男几女,你敢不敢跟我打赌?”

    随云乐这可就瞧不出来了,二人也没有定谁是先手,谁是后手,白傲月胸有成竹地抢答道:“是三女两男。”

    随云乐果然先不嚎叫了,连大气都不喘,只为了跟她杠上:“那可不一定。我偏跟你反着。是三男两女。”

    他突然闭气,显然是又痛了,沉默了一阵,踩着腹痛的余波又开口道:“不不不,要猜就来个全是雄鸟。这样的话,你只对了两个,而只要超过三个以上是男的,我就赢定了。”

    “欸?这样,我们来猜他们出生的顺序。若是连这都猜对了,那你才叫厉害呢。”

    白傲月引他注意别处,自己也在往其他地方瞧。

    这一瞧,还真就被她看出了些门道。

    随云乐一手一直撑在腰后,却并非是捂在肚子上。她看到他身下的那一滩血,在衣服上凝成了血块,显然是有些时候的了,并非是因为生产的缘故。

    她顺着他的手摸下去,发现尾骨有一个地方已经凹陷了进去。

    随云乐仰颈发出的清唳惊起满林宿鸟,腹间金纹如活过来般扭结成藤蔓,他按住她的手:“你这婆娘怎么回事?我越叫,你还越要摸我的伤口!”

    “你的尾巴伤到了吗?什么时候伤到的?”白傲月追问。

    随云乐倒是不再尖叫,却也不回答她的问题。

    白傲月如今已经摸透了他的脾气,顺毛道:“随大官人您就行行好,告诉我吧。”

    随云乐

    赏了她一眼,烫嘴似的解释道:“是在台上的时候,老子在上面演得那么卖力,都是因为怀了你的崽子们,它们在里面一闹,我就跌了一跤,当时我就觉得不对。”

    白傲月去摸他的尾骨,随云乐若是要化形,便是从这儿张开尾巴的。“是磕到这儿了吗?你觉得怎么样?”

    随云乐咬牙切齿地道:“我都吼了一路了,你还问怎么样?当然是要痛死老子了!”

    “你怎么也不说呀?八成是因为有几块脆骨被撞歪了,卡在产口处,所以这蛋才生不下来呢。若是再尖锐一些,恐怕连蛋壳都要划破了。”

    “那我说了能怎么办?你现在能给我正骨吗?还不是要先生下来!”随云乐反驳道。

    “说的也有道理。”白傲月淡定点头,“若是陶先生在就好了。”

    可是随云乐是坚决不肯去请大夫的。他好不容易摆脱那些戏迷,若是再把先生请来,他们一定会循着蛛丝马迹找到这里来。他在人间从没有现过真身,若是让他们知道自己所吹捧、崇拜的是一只孔雀精,还只是个妖精,连个散仙都不是,人们会怎么看他?

    “云乐,你再忍着些,我现在只能试一试,用全力将第一个小崽子推出来,可能会压到尾骨上。”白傲月越发不安,骨头的错位,她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痛楚。只是若再不将孩子娩下来,他就要有生命危险。身下的血让她看得心惊,白傲月将手放在胎腹位置上,却不敢再去看。

    她只是看准时机,随着再一波的收缩来临,猛地往下推去。

    这一推,随云乐倒是没有再尖叫。白傲月睁眼时,发现他晕了过去。小花雀兴奋地扑着翅膀,“叽叽叽”叫着。白傲月往旁边一看,原来第一颗蛋总算是生了出来。

    可是这该怎么办呢?那蛋晶莹白皙,上面没有任何的血污。难道随云乐还要把它孵出来不成?

    随云乐醒过来,看着她往蛋壳下面铺草团,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你想得美!我怎么可能去孵蛋?你休想让我做这种事!”

    他可是堂堂的三界名伶,要是被人知道孵过蛋,那成何体统?

    “可是,按理说应该有一只小孔雀在里面的。”白傲月无奈地说道。

    小花雀跳到一旁,用自己小小的翅膀将蛋固定住,再用自己的体温将它捂暖。结界内自然是没有风的,但蛋壳也冷得很,并非像玉一样触手升温,而是离了体之后就冰凉下去。

    “还有一刻钟就过了时辰了。”当紫微垣升到中天时,卵壳内传出清越的叩击声,七彩光晕透过晶状外壳,映出幼雀梳理羽毛的剪影。

    白傲月将手捂上去,就在她的掌纹贴近蛋壳的一侧,随着她掌纹的走向,蛋壳缓缓出现裂纹。她将手离得开了一些,那些裂纹便不再向周围发展。见状,她索性将两只手都捂上去,慢慢地,蛋壳整个出现裂纹,然后便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这一只乃是一只金色的孔雀,金色的冠、金色的羽、金色的腿、金色的长颈。只是这声音着实难听了些。白傲月勉力克制住自己想要捂耳朵的冲动,正对上随云乐丢过来的、想要抓她漏洞的眼神。

    她立即送上一个大大的微笑:“你猜,是男是女?”

    “男。”随云乐言简意赅。

    “那我就猜女。”白傲月将手放在地上,小孔雀就跳到了她的掌心中。她极为爱不释手,本以为它短短的羽毛会有些扎手,可抚摸起来却依旧是柔软的。新生的皮肤还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小孔雀一头跌进她怀里,浑身散发着温热的草木气息,爪尖残留的鳞状纹路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翅根沾着几片未褪净的翠色绒毛。

    只是小孔雀的身上还沾着血,白傲月立刻拿出国师为她提前准备的器皿,将这第一滴血好好地保存下来。

    小孔雀也是极为新鲜地看着周围。它看见随云乐躺在一旁,却并没有多大兴趣似的,只绕着白傲月飞来飞去。随云乐有些看不惯:“它倒是这么亲你,忘了是谁千辛万苦把他生下来的。”

    白傲月感叹:“这不愧是只神鸟,一出生就灵力这么强。”

    随云乐道:“它还不是吸收了你的能力。”

    白傲月笑道:“那你承认喽?”

    “我承认什么了?”随云乐反问。

    “你的灵力还不是……”他正要说,却突然想起来,白傲月的灵力是谁给的,立刻又咬了唇,不再说话。

    小花雀知道产程还没结束,就先带着老大出去,临走前绕了一圈,给白傲月竖了个大拇哥。

    白傲月冲随云乐一仰头:“怎么样,我猜对了吧,是只雌孔雀哦。”

    随云乐却道:“那你以后可别想看见开屏了。”

    白傲月见他难受,便知这第二枚孔雀蛋也要产出来了。小花雀见状,连忙带着他们的第一位小主子先退了出去。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和途径,这第二枚、第三枚也都非常顺利地产了出来。只是他们的时间非常相近,并没有组成另外一个“木”命。第二只也是一只蓝翎孔雀,与随云乐如出一辙。它看人的眼神也是那般,带着一丝无羁与不屑。只是眼神如此,身体却依旧很诚实地贴向白傲月。它的左脚上有一枚黑点,白傲月离近了才发觉。这第二只也就是她上次在先生的铜镜里看到的那只在正中间的蛋所产出来的,个头倒比先前那只更大一些。白傲月戳着它的脚,轻笑道:“你呀,倒是惯会欺负你的哥哥的。”

    第三只滚到地上后,却没有在白傲月的掌心破壳而出。小花雀依旧将它带出去了,第二只也是过了一阵子才自己啄破的,以往也有许多普通孔雀的幼崽,过了好些时候才露出脑袋。她倒是不很担心。

    只是接下来的产程却不那么顺利。也不知是随云乐力竭的缘故,还是他的身体出于保护机制,他并没有再腹痛,自然也就无法产下那第四枚蛋。不再痛了之后,他恢复了些精力,白傲月亲自下厨为他做调羹。等他吃过两顿饭,却依旧没有继续生产的迹象。

    白傲月问道:“既然现在还没有要生的动静,先将你的尾骨复位吧。”

    随云乐道:“现在倒是不怎么疼了,大概等它自己长好就行了。”

    “那怎么能行呢?不要讳疾忌医啊。”白傲月劝道。

    “不要什么东西?灰机唧唧是什么?”随云乐疑惑地问,“你也学鸟语了,嗷——”

    话没说完,就被捶了一拳。

    “讳疾忌医是一个成语,我们人间的成语,你可还要多学习呀。意思就是不要因为怕被诊断出什么病来,就不敢去看大夫。”白傲月解释道。

    “万一又疼起来,压到你的尾骨上,不是依旧会很痛吗?”她补充道。

    “唉,现在先不疼,我就先不想去管它了。要疼就一块疼吧,也省得一刻不落地疼。”随云乐无奈。

    一直到月上柳梢,白傲月依偎在他怀里睡了,都依旧没有继续的讯息。

    等随云乐难得也阖目睡了,白傲月召出光屏,问这是怎么回事。光屏不语,只是一味将百科书卷展开。

    那上面从右往左仔细写明了孔雀乃是会在一到三天之内依次产下,也就是说,并不会一次将五枚蛋全部产下。

    白傲月心里有数,自己也神经紧绷、提心吊胆地度过了好长一天。她在想,虽然不能将先生请来,是否可以将国师请来?国师可以通灵,对于有灵的生物,是否可以帮他复位?她若飞鸽传书,不知国师赶不赶得及。

    只是她刚一起身,随云乐便将她摁回到了怀里:“你想做些什么?”

    白傲月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随云乐却道:“算了,别弄那些麻烦事儿了。我现在不想被任何人打扰,万一被人寻迹找到我,那可怎么办?”

    “你的戏迷并不认识国师,国师出宫也并不一定是要去哪里,想来不会被人发现的吧。”

    随云乐略一思衬,还是坚持道:“算了。有任何被戏迷看到的风险,我都不想去冒。”

    “还有啊,上次先生是怎么说

    的?说在水中生产可是会招来其他的天敌。你呀,还是打起精神,看看周围有没有这危险生物吧。“随云乐翻了个身,继续迷迷蒙蒙睡过去。

    第二日是火日,便是要出生在火时才能是火命。刚过子时,随云乐便又腹痛起来。

    “这火跟我这木可不太对付,一把火给我烧成灰烬。”随云乐苦笑。云层深处雷声滚滚,渐欲逼近。

    “忍过这遭又能逍遥百年。”他就说,为何看见白傲月的第一眼,就那般无法自拔。她是他的劫数,亦是新生。

    白傲月安慰道:“别说笑了,怎么会呢?我在这儿,不会让你烧成灰烬的。”

    “还有两个时辰才到火时。”她心里有这样的想法,却并没有直接说出来。上次凤君小产,她亲眼见到等挨着时辰是一件多么难受的事情。她已经集到了一滴血,还有四滴而已,也并不一定要从随云乐这里取到。她不忍心再让他等挨两个时辰了,只想让他赶紧把腹中的蛋都产出来,好好睡一觉。

    随云乐却能看透她的想法似的:“你想等两个时辰,让孩子生出来是火命,好去救你的判官大人,是吗?”

    白傲月望着他的眼眸:“怎么你们修炼的人都会读心术吗?”

    “我可没有你那判官大人的本事,只是跟你在一起久了,心有灵犀行不行?”随云乐笑道。

    白傲月说道:“没事的,你已经帮了他一次了。”

    “别,听你这意思,是要再去找别人给你生孩子,再凑齐另外四滴血吗?与其如此,我偏要你欠我的。我现在啊,偏就不生。我要让那个假判官也欠着我的。”

    白傲月不假思索,就拒绝道:“云乐,还是不要这样了,你的身体最紧要。”

    “那你说,你是要我还是要你的判官大人?你能舍得不去救他?”

    “我救他是因为我欠他的。”

    “那你现在也欠着我了。”随云乐还未将话讲完,腹中阵痛猛起。他换了个姿势,跪趴在地,坚决不许腹中的孩子就这样落地。他越是叫白傲月欠他,欠条变账本,他才越能将人留在身边。为此,他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受到这种摧残。

    白傲月拗不过他,本以为他现在灵力尽失,可将要上去帮他产下的时候,却被他一掌拍到了洞口。

    结界都被她撞得晃了晃,在外带着两个孩子一颗蛋的小花雀吓了一跳。白傲月立即朝她摆手,示意她没事,先不要进来。

    周围的确有凶兽虎视眈眈,只是三个出生的小孔雀并非寻常。小花雀将还未孵化的蛋放到最中间,其他两位哥哥一左一右站立着。它们早就摆好架势,等着对付这些妖魔鬼怪的伯伯叔叔。这些人见他们灵光护体,倒一时也不敢上前。

    小花雀已有三天三夜没合眼了,此刻由它们护法,原地打坐一阵。只听得里面的痛声一浪高过一浪,却怎么都不见生下。她并不知道随云乐是自己强忍着不生,内心还祈祷天地,希望快些下来。

    白傲月口干舌燥,劝了他一个时辰都不见进展。他的身子如今整个绷着,她也不敢轻易去碰他,随云乐浑身都烫得很。

    随云乐屏过这一阵,趁着简短的间隙告诉她:“白傲月,你休想将这孩子就这样生下来。我的孩子一定要是有用的,我说什么时辰生就什么时辰生。”

    “可是云乐,你要知道,上一次程豫瑾那时候,我就是怕到了时辰反而生不下来。”

    “我若连自己的命数都掌握不好,还怎么配得上你?我说到了火时再生就到火时再生。”随云乐如今脾气大得很,白傲月想起她以往看过的那些纪录片里,这般时候的凶兽总是一点就着,她也只好默默地陪着。

    总算到了火时,随云乐肯听她的话,开始用力了。这一胎倒是生得也算顺利,并没有像白傲月想象的那样又要耽搁许久。火孔雀浑身都是火红色的,它的血也更加鲜艳浓稠。白傲月收集起这火命的血种,放它出去与它的哥哥姐姐玩耍。

    只是还有一颗。

    “我没力气了,你给我推下吧。”随云乐虚弱地说道。

    白傲月往他的肚子上一摸,却觉得没有了那种坚硬外壳的感觉。他的肚子重新变得柔软,甚至平塌下去,恢复到以往的平坦。随云乐也觉得有些不对,他的肚子里也没有了灵光护着的感觉。

    “但是不对啊,先生不是说有五颗吗?”白傲月疑惑道。

    “是有五颗。”随云乐回答,“先生会不会是看错了?”

    不会,就算是铜镜有了什么差错,但她当时设置的时候的确是填了五的。

    白傲月又扑到结界处,朝外数了一数,的确只有四个。

    “那,一定是还有一个未出世啊。云乐,你不要跟我开玩笑,莫非是我睡着的时候,你已经产下一个?”白傲月问道。

    “那怎么可能?你睡着的时候,我怎么可能就让你那么睡着,一定会把你给喊醒的。”

    “还想着就这么轻松地要个孩子。”

    白傲月心想也是,随云乐的性子绝不可能让她不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出世。

    那这里面的一个又是怎么回事?

    随云乐腹中依旧是痛着的,只是不如先前几个痛得那般厉害。他随着阵痛用力,白傲月欣喜地看到蛋壳了,恐怕是极小的一个。只是当蛋壳落到她手上的时候,两个人都傻了眼。

    蛋壳已经碎裂了,那不是一整块,而是有着些微弧度的、碎掉的蛋壳。

    “怎么回事?”

    蛋壳在他的肚子里面已经碎了,那么如先生所言,小孔雀在里面也已经……

    白傲月不敢说下去。

    突然,他们二人同时听到里面微不可察的叫声——小孔雀还活着!

    前一个时间拖得太长,后一个已到了降生的时辰,故而在他的肚子里面就已经自己用尖嘴啄开了蛋壳,跑了出来。

    随云乐实在没有力气,白傲月双手叠压在他的下腹,用力挤压了几次。只是她却没有看到任何的小孔雀,只有一片毛茸茸的翅膀先探了出来,带着几滴血迹,滴在草垫上。

    第45章 煮了怎么样?还能救吗?

    接着,它的整个身子一滚,就滚了出来。只是它没有了蛋壳的保护,尚未发育完全。翅膀缺了一根,腿也瘸了一条。出来走了几步,摇摇晃晃,便扑倒在地。

    白傲月立即召唤光屏:“怎么样?还能救吗?”

    光屏看都没看,舒展了一下屏幕,仿佛伸了个懒腰。

    【救不了的,就算是救活了,它也飞不上天。这样过它的一辈子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现在就放它去了】

    白傲月将“小五”捧起来,它已然没有了气息。

    “云乐,对不起。”

    如果可以早一点让它降生……

    “没什么对不起的,是我自己选的。这都是他们的命。”随云乐朝着洞外望去。而且,这是她的损失,他又损失什么了。

    他勉力坐起来,唇角牵起一抹笑意,他的时辰也快到了。

    “我说也就是你呀,因为人间一胎一个才觉得这么的稀有珍贵。你看我们这漫山遍野的鸟雀,多的是一胎好几个、死胎的,我们也没怎么样。再说,不是还有前面四个吗?”随云乐还有力气打趣,“其中两个,对你做出过突出贡献,剩下一个却没有血给你。他们长大了,你可不许对他们有偏有向的。”

    白傲月却笑不出来:“怎么会呢?我会加倍对它好的。”

    两个人谁都没有心情再去计算这场赌局是谁赢谁输。

    他收了结界,小花雀带着前面几个崽子进来,只是其中一个,却仍旧没

    有破壳。

    随云乐脸色沉了一沉。两天了,这般时候还没有破壳,也会同这第五个一样,没有生机了。

    他将那枚蛋放在掌心下揉了几揉,眼睫垂着,不知在想什么。

    “云乐?”

    “没事。”随云乐把蛋递给她,“你将这个没有破开的蛋就带回去吧,去找你的国师帮忙,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云乐,我再陪你些日子吧。”白傲月恳求道,“我不必这么早回去的。”

    “不必了,我没事的。我知道那些戏迷已经找到这座山下,我会换一个地方,你也不要再来找我。露水情缘就是如此。”随云乐淡声道。

    他的天劫已过,再痴迷纠缠,对两个人都没有好处。

    “你是说以后都不再见面?”白傲月难以置信

    随云乐望着湛蓝放晴的天空,他好久没有飞上云巅了。只是,天机不可泄露,他只能将因由推回给白傲月:“我知道,碍于你的身份,不可能放弃皇位的。”

    胸口的情绪根本来不及消化,冲动之下,白傲月几乎就要将她的身份和盘托出。她在这个世界其实也不会待得太久,她总归还会从游戏里面穿回去,她肯定要回去的,怎么会一直待在这里?所以能接触到他体温的这些时光,她还是想好好地陪着他。

    只是冥冥之中,她也觉得是有所谓的“天数”在牵线,也怕自己说出来对二人都没有什么好处。

    随云乐轻抚她的发心,安慰道:“你以为那些戏迷为什么会在今天闹事?为什么在今天一定要围着我?”

    “是你那个师弟?”

    “嗯,还不算太笨,就是他。除了他,没有人会知道我的领地在哪里。他不甘心,但又没什么本事。不管是你这人间的帝王,还是天上的天君,都不能置他于死地。他便会死死缠着我的。”随云乐觉得生完之后自己就婆婆妈妈起来,却叨唠不完似的,“你的那位翁主,你可得看好了。我看她的心可大得很。”

    “我心里有数。”白傲月应下。

    “可是云乐,我不能再去找你吗?”她问道。

    “我若不想被人找到,连你也不会告诉的。”

    “可我绝对不会告诉你的师弟的。”

    随云乐苦笑:“只要你一来,他就会盯着你。只要你来,他就会知道我在哪里。”

    白傲月枉自徒劳,随云乐却不再看她。他的身体渐渐恢复了力气,三只小孔雀都围在他的身边。

    他最后道:“这些小孔雀们若是化为人形,有一天会去找你的。我让金轮车先送你去地府吧,你从地府通过玉镜回去,这样不会有人发觉的。”

    他如今再也没有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却是极认真地跟她祝祷。

    山巅的云彩呈现七彩光芒,随云乐化作原形,身后的翎羽泛着光芒。

    他本就是那样一个光芒万丈的人啊。

    他的翅膀慢慢将云层搅动,将他的三个孩子都停留在它的翅膀上,小花雀在他的身旁护法。

    蓝翎孔雀围着白傲月转了一圈,接着便头也不回地向空中飞去,就像是带走她遥远的梦。

    白傲月全身的情绪和力气都被抽走了,只有一片羽毛落到了她的手中。那羽毛从她的掌心挠过,又跳到她的鼻尖,轻轻地点了点,诉说留恋,极为不舍。

    群山的万千鸟羽也都向着空中飞去,那最后一根属于随云乐的羽毛,也从她手中抽走了。

    判官殿的大门依旧敞开着,却是一只黑鹰站在案头。

    “你来这里干什么?”

    崔然将一侧空荡荡的衣袖塞进腰带里,站在门口,依旧拦着白傲月。

    白傲月道:“我已经集齐了两种命格的血脉,我是来给凛生送血滴的。”

    “两种命格的血脉?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拿到?”崔然皱眉,放低了些声音,“连一个月都还不到。”

    “无论如何,我确实已经拿到了。现在已经集齐了两个,还差三个。”白傲月有些着急,生怕他不收。

    崔然用玉镜一照,上面的确显示出芙蓉花图案,是白傲月的血脉。他将盛放血滴的器皿收了,对白傲月也缓和了些许神色:“你……要不要进去看他一眼?”

    白傲月始终盯着那系着湛凛生和随云乐生命的两滴血:“不必了,我想见到活的湛大人。”

    她有些失神地穿过玉镜,回到寝宫。虽然只有几日不曾回来,却陡然多了一些陌生。

    又有一个怀过她孩子的人离开她了。

    这时,小路子走了进来:“陛下,卫安将军回朝了!”

    卫安自此平定西北。虽然白傲月并没有将他的爵位抬升到与程豫瑾一样,然而朝中诸人皆认为,卫安是要接过程豫瑾的权杖,而程豫瑾就要隐退后宫了。

    白傲月说着那些场面话。小时候,她偶尔代替皇姐出席重要场合,程豫瑾总会一字一句教她该如何说话。

    那个时候她从来不会出错,然而现在程豫瑾也教她该怎么说话,她却偏不按照凤君教的了。

    九重宫阙的晨钟撞破薄雾,金銮殿蟠龙柱上缠绕的鲛纱被风掀起一角。白傲月指尖抵着凤座鎏金扶手,十二冕旒下的目光扫过丹陛下匍匐的玄甲身影。卫安战甲随着叩首动作,在汉白玉地面砸出细碎声响。

    “末将卫安,叩见陛下。”嘶哑嗓音裹着塞外风沙,他脖颈处狰狞刀疤随吞咽动作起伏,“西州、平州已定,誓书在此,请陛下过目。”

    小路子捧着鎏金木匣碎步上前,白傲月瞥见匣边暗红指印,忽想起三年前程豫瑾平南归来时,呈上的盟书匣角染的是桂花香。她指尖在袖中蜷了蜷,面上却浮起恰到好处的笑意:“卫将军请起。”

    朝臣中响起窸窣低语。白傲月余光瞥见左首那身绛红官袍,程豫瑾一如往常,鹤立鸡群。

    她故意抬高声量:“听闻将军此次生擒了北厥大祭司?”

    “是。”卫安仍跪着,玄铁护腕与地面相撞发出闷响,“那老贼欲以妖术蛊惑军心,末将当众挑断他手筋时,血溅了三丈高。”他说着竟低笑出声,染着血腥气的笑声惊得后排文官缩了缩脖子。

    白傲月蹙眉,冕旒珠玉碰撞声里忽然插进道清冽嗓音:“卫将军莫要吓着诸位大人。不如说说,那大祭司临死前可曾求饶?”

    这话问得刁钻。白傲月看见卫安脊背骤然绷紧,他左手无意识按在腰间弯刀上——这是程家军旧部的习惯动作。果然,程豫瑾轻咳一声。

    “他说…”卫安突然抬头,鹰隼般的目光直刺御座,“说北厥三皇子命有微瑕,故而……”喉结滚动间,他竟望向程豫瑾方向,“说必得压过女帝才能……”

    “大胆!”白傲月猛地起身,九凤衔珠步摇剧烈晃动。

    死寂中,裴筝施施然出列:“臣倒好奇,那妖人可曾预言自己今日下场?”她玉笏轻点卫安肩甲。

    卫安惶恐:“末将不敢。”他重重叩首,额角鲜血蜿蜒而下,“此战折损三万将士,请陛下准臣解甲守灵。“

    白傲月指节扣在龙纹扶手上泛白,鼻端萦绕着卫安身上混合着血与药草的气味。这味道她曾在程豫瑾小产那夜闻到过——当御医捧着血水进出时,程豫瑾中衣上浸的便是这种止血药香。

    “准奏。”她听见自己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将军需先受封镇国公,三日后赴太庙代朕祭天。”

    “陛下!”程豫瑾终于出列,“卫将军既心系将士,何不允他即刻…

    …“

    “凤君。”白傲月打断他,目光扫过他腰间新换的羊脂玉佩——这是今晨北厥献上的贡品,“三日前你为卫将军请功的折子,朕批了朱砂。”

    朝堂霎时鸦雀无声。老臣们交换着惊惶眼神,谁不知女帝朱批向来只用墨色?白傲月缓步下阶,缠金丝龙纹履踩过卫安面前地砖,在程豫瑾身前停驻。她伸手抚平他官袍褶皱,指尖触到冰凉玉佩。

    “爱卿想要朕赏卫安什么?”她贴着程豫瑾耳畔轻问,满意地看着他耳后泛起薄红,“西北兵权?禁军虎符?还是”尾音消融在骤然响起的环佩叮当中,裴筝已不着痕迹插进两人之间。

    程豫瑾却仍要再劝:“臣不过提醒陛下,卫将军的诰封当循旧例。”他抬手整理腰间蹀躞带,金扣擦过平坦的小腹,“毕竟当年先帝封赏北境将领时”

    “毕竟什么?”白傲月霍然转身,“毕竟当年姐姐封赏你时,给的不仅是虎符?”

    这话刺得程豫瑾浑身一颤。

    “陛下,臣听闻乐师们新排了折《将军卸甲》,不若晌午”裴筝适时开口。

    “不必。”白傲月转身,“传旨,今夜酉时摆宴观星台,着卫安佩剑侍宴。”她行至殿门又回眸浅笑,“凤君与卿同来。”

    再好的曲调,没有随云乐在场,都失了那么几分精准。

    暮色降临时,白傲月立在观星台九曲阑干前。脚下万家灯火如星子坠落,身后传来铁甲与玉石地面相击的声响。她不用回头也知道,卫安正按着程豫瑾教的礼仪行礼。

    夜风送来卫安身上新换的沉水香,白傲月忽然想起十三岁那年,她躲在屏风后偷看程豫瑾教姐姐兵法。那时院中海棠正盛,程豫瑾指尖划过沙盘时说:“用兵之道,攻心为上。”而今满盘棋子皆成精怪,倒叫她这个执棋人成了困兽。

    卫安还是那样,把自己的身段放得极低,口口声声称“奴才”。不仅对白傲月是这样,对于程豫瑾也是这样。

    白傲月望着万家灯火,随手一指。城中东南角上,是她从前未登基时住的地方。只是自己常年住在陶先生那里,那座府邸倒成了只有下人们的居所。如此想来,既然那敌国质子要压过自己一头,那么他便连宫都不必进了,就让他当个日日祈求女君临幸的外事吧。

    她已命人按照北厥的风光重新装饰,地上铺的是北厥进贡的狼皮地毯,东墙绘满雪原图腾,中央一只被铁链锁住前爪的苍狼。白傲月特意让画师在每匹狼的咽喉处都添了枚金铃,又用国师给的狼血压住暴戾。

    十二口描金木箱鱼贯而入,箱中雪貂裘皮在烛火下泛着银光,半截烧焦的苍狼旗正从箱盖缝隙露出一角。质子所居处实为三进套间:外间陈设着紫檀木嵌螺钿案几,错金博山炉吞吐着龙涎香雾;中庭用十二道玄铁栅栏隔断,每根铁柱都铸成盘狼噬月状;最里间的卧榻铺着雪豹皮。

    距离太远,白傲月本是看不到的。但她望着自己的府邸也亮起灯来,想必宫人们都打点好了。就仿佛能看见那个质子见到这一切时咬牙切齿的模样。

    她不由得在心中笑起来。姐姐一直想解决的北厥,终究是叫她给拿下了。而且,此番并非是程豫瑾的功劳。

    高台上,国师迎风而立。白傲月将手中的孔雀蛋极为珍重地递给他,问道:“国师,你还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将小孔雀孵化出来?”

    国师却道:“我纵然有起死回生的能力,但此物之前必须曾有生命。那小孔雀尚未来到世间,恐怕我不能再将它复生了。”

    也就是说,他可以将已经修炼成精的桌椅板凳起死回生,却不能点化尚未生出神识的普通桌椅。

    白傲月沉吟片刻,又问:“如果,朕是说如果,等湛大人醒来,是否还可以令这只未出生的小孔雀再入轮回?”

    国师有些不忍,却仍是摇了摇头。

    白傲月反倒点头:“那么,还请国师好生供奉它,让它的魂灵归于泥土。”

    卫安却突然说道:“陛下,既如此,何不将它葬入皇陵?就让我将它带去吧,也算是为陛下尽一点绵薄之力。”

    白傲月沉吟片刻,还是同意了。

    国师眯着眼走到卫安身后:“倒是大将军该去太医院走走,您这身上的藏红花味,熏得人以为”他忽然贴近卫安后颈轻嗅,“以为卫家要添新丁了。”

    白傲月和裴筝都下意识去看程豫瑾,只有卫安低头不敢说话。

    国师突然轻笑:“西北风沙养人,卫将军这趟回来,倒比德昭翁主更显珠圆玉润。”

    白傲月瞧着程豫瑾的侧颜,这二十八天——不,不止二十八天,从卫安那时候起,已经有两个月了。她不去想程豫瑾,她把心思都放在别人身上。她甚至一度爱上随云乐,哪怕他认为自己当他是个戏子,玩弄他。可她自认自己对他也是真心的,但是她的心里却始终放不下程豫瑾。

    程豫瑾曾不止一次地向她说过,他对姐姐的情愫只是少年懵懂时期的绮梦,做不得数的。

    可是她呢?她年少时就喜欢他,如今在喜欢过别人之后,心里却依旧是在豆蔻见到的第一个人。

    程豫瑾又如何能确认,并非只是喜欢过她之后,就能放掉年少时期的情愫?他对姐姐的情谊就烟消云散了吗?

    可是姐姐不在了,她就再也不能去跟她比,也根本就不会赢。

    说是接风宴,陛下兴致缺缺,宴会也散得早。

    一散场,卫安就到了程大将军府。府中灯火通明,程豫瑾显然还没有安置。到了大殿中,卫安还是那样恢弘的玉柱。

    从前他在这里服侍过程豫瑾许多次,却从没有觉得正殿是这么的宽大,仿佛自己怎么都走不到头似的。

    他对着左榻上的人行了一礼:“丞相也在。”

    裴筝举酒杯笑笑,让他免礼:“看来你们哥俩有许多体己话要说,那我这便先走了。”

    程豫瑾叫他:“小筝,不是说好了今夜不醉不归的吗?你这就要溜?”

    “大将军,你小产之后身子一直没有养好,还是先养好身体,别喝那么多酒了。”裴筝故意提及小产这件事。

    程豫瑾自然知道她是何意。虽说卫安现在还没有显怀,但程豫瑾一看他就知道哪里有些不一样了。

    他自己经历过,自然之道,一眼就看得出来。

    卫安向他郑重地跪下行礼。程豫瑾连忙上前扶起他:“你我兄弟,何需这些客套?”

    卫安道:“若是没有将军,哪里有卫安今日?卫安绝不敢居功。”

    程豫瑾笑道:“你现在也是真真正正的将军了,不必遇事如此小心谨慎。在外也得让他们瞧出你的气派和威风。还有你那府上,我明日便会请陛下为你开辟府邸。你住的那地方也实在不像样。”

    “将军都不愿奢华,如今的将军府也是先帝硬要让将军住的,我又怎么肯占那么多百姓的地去自己开府呢?我还想像以前那样住在将军的府上,服侍将军便好。”卫安低声道。

    程豫瑾很想问一问孩子是什么时候有的,只是他始终问不出口。卫安对他忠心耿耿,绝无二心。他们兄弟二人的情谊,又怎会让这突如其来的孩子而分割?

    可是卫安口口声声的“奴才”,他心里面的主人到底是白傲月,还是他程豫瑾呢?

    程豫瑾握着卫安呈上的虎符。他凑到火前仔细瞧着。同一物件,在不同的人手里掌握着,似乎会长出不同的样子。

    “大将军当心烫着。”炭盆里的青烟裹着猩红火星突然窜上房梁,卫安半跪着也凑近了他。

    程豫瑾用铁钳拨弄炭火,看着虎符在火光中泛出诡谲青光:“国师今夜观星,说紫微垣有客星犯主。不知那敌国质子一身轻功,可能摘得下天上异象?”

    卫安捧着西北军粮账册要他过目,玄色官服腰封勒得比往日松些,却仍掩不住袍角被风掀起时泄露的弧度。

    程豫瑾看见自己影子正与卫安的倒影交叠。他忽然想起卫安初入程府那年,也是这样跪在炭盆前等他赐名。彼时少年脊梁挺得笔直,不像现在——现在卫安连影子都透着股圆融气。

    他收了虎符,上前一把牵起卫安:“走,咱们喝酒去。”

    侧殿摆了张花梨木圆桌,卫安不是将军前,二人多少个日夜都是在这里把酒度过的。

    卫安盯着桌上那道醋溜藕片出神——这是程豫瑾

    孕吐最厉害时,陛下让厨房变着花样做的开胃菜。

    “来,多吃菜。皇家宴席上,我可是从来吃不饱的。”程豫瑾亲自布菜,玉箸点在卫安碗沿发出脆响,“听说北境缺新鲜菜蔬,这藕是今晨从御池现挖的。”

    二人谁都没有再深谈。只是卫安食欲不振,到底也没吃几口。

    卫安回府以后,并没有像他承诺的那样将陛下的子孙好生供奉起来,而是燃起了一炉开水,当晚就将那枚孔雀蛋给煮了。

    味道非常不好,一点都不如鸡蛋、鸭蛋好吃。

    他“哇”的一声全吐出来。

    他自认没有这样的运气能够给女帝生下一子。在他的心中,这世上除了程豫瑾,谁都不配怀上白傲月的孩子,更别说是一只连人都不如的孔雀精。他再有名又怎样?他让主人程豫瑾生气伤心就是他的不对,自然他的孩子也不该存在于这个世上。

    北厥的三皇子还要再来掺上一脚。他一定会护着程豫瑾,绝不能让他再被别人占了位置去。

    第46章 烈男小嘴儿就跟抹了蜜的刀似的……

    北风卷着碎雪叩击雕花窗棂,赫连漠望着玄铁栏杆外飘落的冰晶,将褪色的狼首铜灯往案几深处推了推。

    虽说女帝将私府另辟为他的居所,是不合祖制的恩赏,与从前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塞外生活相比,他只当这里是间囚室。

    囚室处处透着故国风韵——墙上悬着北厥勇士猎狼的织毯,榻边摆着冰裂纹的雪松木箱,连熏香都是大漠特有的沙枣气息。可那十二道玄铁窗栓,终究把月光割裂成惨白的碎片。

    他知道这位女子皇帝是什么意思,乐不思蜀,四面楚歌,攻心为上。然而房间外的铁栅栏却依旧是防着他的。

    他向来对女子为官为帝很是不齿,民风败坏,人心不古。可是出身王族,他却对这样一个弱女子掌权,充满了好奇。

    她大概从小就是个书呆子,除了时政、制衡之术,什么都不会。与寻常女子更是大相径庭,天天素面朝天,身材臃肿,眼里除了她的那点权力什么都看不见。

    士可杀,不可辱。自己怎么可能为这样的女人怀上孩子。

    男人怀孩子?听都没听说过。要真是怀上了,赫连漠会觉得,比那些男妓还脏。

    大漠的沙子是最干净的,他不允许自己在这草木丰茂的地方等待另一个生命的盛放。

    “陛下万安。”

    宫娥颤抖的请安声惊起,赫连漠腰间狼牙坠碰在玄铁锁链上,发出清泠的响。白傲月踏进门槛,视线往屋内扫了一圈,定在窗边的他身上。

    “三皇子好雅兴。”

    这一个月来,女帝在这儿吃过五次闭门羹了。宫娥们吓得不行,今日,白傲月竟又来了。

    她穿了一身鲜艳的纯色红袍,周身带着冷气,似乎刚策马奔驰过。

    宫娥们只希望里面那位三皇子能识趣一点,不要再触女帝的霉头。

    赫连漠循声望来,被这般明媚的色彩晃了一瞬。样貌、身量、神情、乃至讲话的语速,都跟他所想相悖。大夏的姑娘他也见过一些,白傲月似乎更高挑,今日这一抹红实在太显眼了。

    这次来,她却很有耐心,慢慢喝了一盏茶,赫连漠还是那副站在窗边谁都不理的样子。

    白傲月冷冷道:“朕告诉你,别以为朕对你有很大的耐心。程将军、卫将军你都交手过,你还觉得能挣扎些什么?你的父皇将你献给朕,你就应该做好要把你自己也献给朕的准备。”

    三皇子咬牙道:“你们大夏强大,我们小小北厥无力抵抗。可是我的身来到了这里,我的心却根本没有来。我不在乎。”

    质子不愧是出身高贵,饶是一个多月来接连被她羞辱都不动声色。

    白傲月自然也不肯跌份,起身上前走了两步,走到窗边,笑道:“朕就爱看你这副怒上眉梢的样子,你这小嘴儿啊,就跟抹了蜜的刀似的。朕还就喜欢这个样子。横竖,你已经到了这里,你也不敢自戕,不然大夏依旧会发兵攻打北厥的。”

    赫连漠冷笑道:“听说大夏的女帝文韬武略,文武双全,怎么竟是……”

    “竟是我这副样子是吗?”

    白傲月挑眉:“那你大概是听错了。他们说的女帝叫白凌月,是朕的姐姐。所有夸赞的词语都是对她的,不是说的朕。你记住了,朕就是这样一个小心眼、爱耍性子、想怎样就怎样的昏君。你可千万别把白凌月和白傲月弄混了,朕会不高兴的。”

    话尾颇有几分警告他的意味,白傲月一旦跟姐姐沾上边,就战斗力十足,像是被侵犯领地的野兽。

    三皇子淡淡道:“我自然不会将你们两个弄混,我又没有见过你们的先帝。只是你能驾驭程豫瑾和卫安这样的将军,自然有你的厉害。又曾听说你三月之内摆平了氏族。从前白凌月开疆拓土,可是在文治方面,她就不如你。既然我们是敌国,我也没有必要恭维你,只是照实说道罢了。爱信不信由你去。”

    白傲月皮笑肉不笑挤出两个字:“是吗?”

    他没有见过姐姐,所以就能分清我们两个人了。这么简单的道理,竟是从敌将口中说出来,真是讽刺。

    不过,他这一番话将白傲月摸得很舒服,她知道,以他现在的身份是不可能奉承自己的,虽然她也不会天真的就这么相信他,倒的确是高看他一眼。

    “从今往后啊,你就安心在这园子里住着。除了朕,不敢有人进来。”白傲月轻声道。

    三皇子紧握的拳头有一瞬的松颤。他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横竖作为人质是绝对不会有好日子过的。他的父兄们委曲求全,他是见过他们的来路的。有这样一个园子住,已经不错了。而且他对这位女帝并非是完全的抗拒,只是抗拒自己屈尊人下的境遇罢了。

    谁知白傲月继续说:“但是朕要你,你就必须随叫随到。朕闷了,你要陪朕聊天;朕要是高兴了,你就得把朕伺候舒服了。”

    三皇子的拳头再次握紧了。

    白傲月拍了一下桌子,笑道:“你越是这副样子,朕越喜欢惹怒你。”

    她撑着桌角站起来:“朕知道你们北厥要什么没什么,那么多年,连庄稼都要我们给你们送过去。再说这世上之人,除了朕,有哪个不贪财的?朕也不会让你白白劳作。你可听过‘春宵一刻值千金’?你每陪我一晚,我就付你一千金。横竖,你在这园子里也用不到其他的金银财宝,这一千金啊,足够你办事荣华的了。”

    赫连漠的表情终于微微裂开:“你当我是什么人?听起来倒像是赏戏园子里的优伶似的。”

    白傲月轻笑:“随你怎么想,反正你已经在这里了。”

    女帝指尖沾了胭脂,在纱帐上勾出带刺的藤蔓,“春猎在即,朕想着该给北厥的苍狼备件新裘。”

    赫连漠后退半步,后背抵上绘着雪原孤狼的屏风。青铜烛台被他碰得摇晃,映得墙上狼影张牙舞爪。“承天门外的雪还没化尽,陛下就要演这出弯弓射雕的戏码?”

    “好利的牙。”白傲月突然伸手攥住他腕间锁链,鎏金护甲在玄铁上擦出火星,“北厥使臣昨日呈了降书,说愿用三百匹战马换皇子归国。”她指尖顺着锁链滑向青年突起的腕骨,“你说朕该不该允?”

    熏笼爆开个火星,将墙上狼图腾灼出焦痕。赫连漠猛地抽回手,玄铁链哗啦啦异响:“陛下想要的根本不是战马。”他抓起案上断裂的骨笛,“您把这囚室布置得再像北厥王

    帐,也改不了铁链入骨的事实。“

    白傲月忽然轻笑:“那朕若是许你自由出入宫闱?许你佩刀骑马?许你”她指尖抚上青年颈侧跳动的血脉,“在朕的床榻上留到五更天?”

    寒风卷着雪粒子扑进窗棂,赫连漠忽然将断裂的骨笛刺入掌心。血珠顺着笛孔滴落,在狼牙坠上凝成殷红的冰晶。“北厥男儿的脊梁,从来不是靠女人施舍的锦被暖出来的。”他染血的手按在胸口狼图腾,“陛下听见了吗?这心跳声里,可有一丝是为你?”

    女帝鬓边东珠猛地一晃:“朕也不是说你啊。在大夏的皇子可不止你一个。你的父王求的,是三年前被姐姐一箭射死,埋骨异乡的、你的好二哥。”

    “把冰鉴撤了。”女帝突然踹翻墙角鎏金熏笼,炭火滚到雪貂裘边缘燃起青烟,“不是说北厥男儿最耐寒?朕倒要看看,你这身硬骨能不能熬过倒春寒。”

    赫连漠望着被拖走的银丝炭盆,忽然解开腰间蹀躞带。镶满绿松石的皮革落地时,露出精壮腰身上纵横交错的鞭痕。

    “好,性子够烈,朕就喜欢驯服你这样不听话的小烈马。”

    赫连漠当然知道她想说什么,他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不然,也不会献出他来和亲。他与父兄关系虽不好,却也不能任由一个敌国女帝裹挟着世仇来指摘。

    “朕舍不得你。”白傲月的目光从上到下将他打量一遍,“你的父王为了让你安心在这儿侍奉朕,进贡了好多宝贝。来人!把北厥进贡的那些雪貂都抬进来!”

    算上赫连漠还没来时的那一茬儿,这已经是第三茬了。

    “陛下可知北厥的雪貂如何驯养?”他抓起件裘皮按在炭盆残火上,“要当着母貂的面剥皮,幼貂才会记住这惨叫。”焦糊味弥漫开来时,“就像您现在做的这样。”

    白傲月鬓边东珠突然崩断,浑圆的珍珠滚进炭灰里。她劈手夺过禁军佩刀砍向箱笼,狼旗碎片混着貂裘雪羽漫天飞舞。

    “好!好个北厥狼崽子!”刀尖抵住青年喉结,“朕明日就发兵踏平你们王帐,把你父王的头骨做成酒器!”

    赫连漠突然迎着刀锋上前半步,血珠顺着刀刃滚落:“那臣要先谢恩了。”他染血的手握住女帝腕骨,“毕竟能盛北厥王血的器皿”刀身反射的寒光里,他笑得像头真正的雪原狼,“须得是陛下唇齿碰过的才配。”

    ……又一次的不欢而散。

    宫娥们习惯了,也就不那么心惊胆战了。只是,前日国师曾言,这是今春的最后一场雪了。枝桠发出了新芽,春日的确快要到了。

    春日除了狩猎,还要祭祖。皇陵笼罩在薄雾之中,女帝的鸾驾沿着青石官道蜿蜒而上,明黄龙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车轮碾过石子路,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无数人压低嗓门的絮语。

    守陵将军卫安早已带着部下在神道前跪迎。算来,他也有身子三四个月了,腰背依然笔挺,只是左腿跪地时明显有些滞涩——是这次平州平叛时留下的箭伤。

    官服前襟绣着的补子已经褪色,边角处露出细密的针脚,显然是自己修补过多次。

    白傲月待他与湛凛生、程豫瑾、随云乐都不同。就是因为他身上总带着别人的影子。连这股简朴劲儿,也总能让她想起另一个人。

    这样不太独立的人格,若是放在往日,白傲月是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

    “卫卿平身。”女帝抬手示意,玄色绣金凤纹的广袖滑落,露出腕间一串沉香木佛珠。这是她从前为先帝守灵时戴上的,今日特意再次带上。晨光从她头顶的九凤衔珠冠间穿过,在青石地砖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卫安起身时踉跄了一下,女帝竟亲自上前搀扶。侍立在侧的礼部尚书刚要出声劝阻,却被女帝一个眼神止住。卫安细纹横乱的手掌触到帝王细腻的指尖时轻微颤抖,仿佛碰到烧红的烙铁般猛地缩回。

    “臣万死”

    “卫卿冲出叛军重围时,可没这般拘礼。”女帝唇角微扬,眼角却泛起水光。

    卫安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深深躬下身去,露出后颈处另一道新疤。

    女帝的目光掠过守陵军士们洗得发白的战袍,忽然转身对户部尚书道:“传旨,守陵将士四季常服按边军规制再加两成。着工部即日修缮营房,地龙火墙务必要比照禁军值房。”她顿了顿,指尖抚过腰间龙纹玉带,“卫卿的腿疾,让太医院派最好的骨科圣手来诊治。”

    “陛下,如今天气转暖,这地龙用不了几日……”

    “嗯?”白傲月背手斜看他一眼,户部尚书便立刻低头,吩咐人好生记下。

    卫安又要下跪谢恩,被女帝伸手拦住。这时山风骤起,守陵士兵中响起压抑的咳嗽声。女帝注意到最末列那个满脸稚气的少年兵,他右臂空荡荡的袖管用草绳扎着,却仍将腰杆挺得笔直。

    “那是关西张校尉的遗孤。”卫安低声道,“三年前陇右大旱,他爹饿死在押送赈灾粮的路上。孩子来投军时饿得皮包骨,偏要学他爹守皇陵。”

    女帝缓步走到少年面前。少年苍白的脸涨得通红,残缺的右肩微微发抖,左手指节因用力握枪而发白。女帝解下自己的雪貂裘披在他肩上,少年惊慌后退,却被卫安按住肩膀。

    “你父亲是忠烈之士。”女帝的声音很轻,却让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这雪貂裘是北厥使臣进贡的,本该配英雄之后。”她伸手正了正少年歪斜的皮盔,指尖触到他额角尚未愈合的擦伤——前日巡山时被落石所伤。

    队伍继续向享殿行进时,卫安落后女帝半步,低声禀报着陵园近况。说到上月暴雨冲毁西侧围墙时,他忽然停下脚步。前方神道转角处,十几个守陵老卒正跪在道旁,他们当中最年轻的也已鬓发斑白。

    女帝认出了跪在最前面的独眼老兵。那是母皇潜邸时的马夫,二十年前因护驾被毒箭射瞎右眼。此刻他布满老茧的手掌紧贴着冰凉的地砖。

    “都起来吧。”女帝的声音有些发涩,“传朕口谕,守陵将士年过六十者,月俸加赐羊肉十斤,陈酒两坛。”她望着老兵们佝偻的脊背,突然提高声音:“尔等皆是社稷功臣,莫要再行此大礼!”

    享殿前的铜鼎升起袅袅青烟,卫安捧着名册开始唱诵近五年亡故的守陵将士姓名。

    女帝接过三炷线香,对着密密麻麻的牌位深深三拜。香灰落在她绣着金线的袖口,烫出细小的孔洞。礼官正要上前更换,却被她摆手制止。享殿梁柱间垂下的素绫轻轻摆动,将阳光切割成细碎的光带,斑驳地映在那些描金的名字上。

    礼毕,白傲月回到鸾驾旁,心情才稍微放松一些。

    卫安也不再那般拘束,与白傲月闲聊了一会儿。他见女帝神情尚好,拱手道:“陛下,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大黄跟着我也有许多时间了。在这里,虽说它有更广阔的天地,可以任它奔跑,但臣希望,陛下能将它带回去。”

    白傲月面露疑惑:“大黄?”

    “哦,就是上次主人来奴才家里,见到的那只小狗。”

    小狗?噢,白傲月想起来了,是有那么只狗,但是可不‘小’哇。

    “原来它的名字叫‘大黄’?”

    卫安方才聊到这个话题,显然轻松不少,如今却又局促起来:“它以前的名字犯了陛下名讳,就改成‘大黄’了。”

    白傲月饶有兴致:“那以前叫什么,难不成,是‘大白’?”

    卫安见她笑意融融,并无怪罪,放下心来:“陛下英明。它小的时候叫‘小白’,长大了就叫‘大白’了。啊呀,奴才失言,主人恕罪。”

    “好了好了,一天天的,请多少罪,你不累,朕还累。”白傲月心里十分动容,她小时候养的那只小狗,就叫小白,是故意让它跟自己姓的。

    那时候,她曾对人说过,以后它长大了继续叫大白。冥冥之中,兜兜转转,这个名字唤起许多回忆。

    “难不成

    ……“白傲月不敢去问,她害怕听到那个‘不’字。然而思绪还来不及勒住,口中已先问了出来。

    卫安立即答道:“正是!正是主人小时候养的那只,这些年一直被奴才伺候着,奴才不敢告诉主人,也不确定主人还喜不喜欢养狗。现在,奴才擅作主张,就问一问……”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没想到,‘小白’一直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还好好地活着。

    因为白凌月怕狗将‘小白’送走后,白傲月总是出去寻,‘小白’还自己跑回来过好几次。程豫瑾为了断她念想,就骗她说狗子已经被人杀了吃狗肉了,害得她哭了好几天。

    卫安顿了顿,看了眼白傲月的脸色,才继续道:“我不能长久陪伴在陛下身边,就让大黄代替我,陪伴着陛下。陛下若是觉得它吵闹,就将它放到兽园或是哪里都好。”

    其实,白傲月也正有此意。她想将大黄接回去,小时候不能养狗,现在却可以肆无忌惮,再也不会有人因为姐姐怕狗就阻拦她了。

    若说宫里养这么大型的犬有些不合时宜,她就可以放到自己的府邸。

    一路上,这只狗欢脱地一直围绕在白傲月的身边。她若坐在马车里,大黄就压在她的脚背上。白色的毛蓬松又柔软,白傲月将双手都埋在它厚实的毛里,倒是比手套还要暖和。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些牛力气和精神头,下了马车,它还在白傲月的身边转圈。

    白傲月若是要骑马,大黄也跟在后面一路狂奔。像它这般的体型,跑一会儿定然会呼哧带喘。而白傲月所骑的枣红马,乃是一匹千里良驹。

    这狗竟能跟上马的速度,甚至一度像牧羊犬一般跑到大部队前头去了。

    下了马以后,白傲月奖励般地摸摸它的头,道:“好狗,好狗!春猎的时候,朕一定要带你一起去。”

    大黄不围着白傲月转了,开始自己兴奋地原地转圈,追逐着自己的尾巴玩儿。

    自从将大黄接回来以后,似乎就有哪里不一样了。

    小路子等宫人也是如此觉得,似乎冷冰冰的寝殿有了活力。

    小路子有一次跟小春子闲话:“其实,若是能有几个小主子在这宫里,想必也能热闹得多。”

    这话正巧被刚下朝的程豫瑾听见了,回头一望。小路子二人吓得拂尘都甩掉了,慌忙叩头请罪。

    然而,他只是有些恍惚地望了一眼尚未走远的白傲月罢了。这些年,‘小白’一直被他寄养在卫安处,他始终犹豫,到底要不要将狗还给她。

    如今看她久违的这么高兴,他倒有些后悔,若是早点将大黄带进宫就好了。

    下了朝,白傲月一回到寝宫,还未迈进院门,大黄就扑了出来,一直往她身上蹭。白傲月摸了很久,哄了很久,大黄才肯安静下来。

    狗是人类的好朋友。古人诚不欺我。

    只是这几天被宫人们喂得有些发胖。

    它对宫人们也很热情,但白傲月是它唯一的主人。女帝也能感觉出来这一点。

    不管白傲月今天在朝堂上是喜是怒,回到寝宫,她的小狗总是笑脸相迎,不需要看小狗的脸色。

    用过晚膳,白傲月在宫里遛狗,大黄总是冲在最前面,这狗大抵是没怎么被驯化过,很不好遛。

    她自己倒无所谓,只是万一惊扰了姑姑,可就不好了。白傲月有心训练它,便将绳子反方向一绕,大黄就停在她的身边,等着她。一直如此反复几次,她也就能控制得了大黄了。

    “嘿,你这只聪明的傻狗。”白傲月感叹,它已过了被驯化的最佳年龄,居然这么听话。

    狗比人好驯,也比‘小烈马’好驯。

    第47章 嗷呜这样子,是违背一只忠犬的基本素……

    围绕御花园绕了好几圈,回宫后,白傲月还要亲自伺候它‘沐浴’。

    小路子哪敢让陛下亲自做这样的事,奈何哪个宫人都劝不动,就连大长公主身边的老宫女看见了劝一句,白傲月也不听。

    她很享受这个放松的过程。

    狗的毛厚得很,白傲月已经撩水撩了好久,都没有完全将它打湿。与其说是一只狗,倒不如说是一辆狗。

    这阵子,她发现这只狗不甘落于人后,若是与同伴相处,一定要走在众狗前方,不然就宁愿自己走在一旁,挺起胸脯骄傲得很。

    她一边打着皂角,一边自言自语:“人家说狗随其主,难不成是因为我的名中有一个‘傲’字,你就也跟着这般学?不过嘛,我自认为骄傲不是一件好事,你还是不要学我了。”

    那狗子呜呜耶耶,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脖子伸得老长。

    白傲月摸着它的耳朵:“你说,地府的判官大人,竟然会有原型。”

    大黄从未想到白傲月竟会冲着自己说出心里话,一时呆傻地瞧着她。白傲月将从前的经历全说了一遍,大黄都听傻了。

    白傲月见它趴在水桶边,还以为自己说得太无聊,让狗都睡着了。

    她将大黄擦干,大黄的尾巴摇得速度慢了下来,前爪搭着白傲月要跟他亲亲。

    “要亲亲呀,唉,我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你也听不懂。”

    大黄站到桌子上,爪子拿了一张纸放在地上,在上面一通乱划。

    “这是作甚?你皮痒了是不是啊?爪子没擦干就乱动!”大黄又把白傲月的簪子放在自己头顶,把爪子往后一伸,像是一个发髻插着簪的样子。

    白傲月忽然止步:“你的意思是说,得消灭那个道士才行?”

    大黄:嗷呜——

    白傲月忽然觉得:此狗有灵,让它监视着那敌国质子也是好的。

    只是送过去没几天额,白傲月去看它,走到门口,大黄竟然没有出来迎接她。她有些诧异,再一看它笔直地坐在赫连漠床头背对着。白傲月走过去抚摸它的背,大黄回头看了一眼,继续转身不理。

    白傲月戳戳它,它就趴下去,继续不理。白傲月闻了闻,难道自己身上其他狗子的味道被它闻出来了?

    “怎么这样嘛,吃醋啦,不理我啦?”

    “我们现在出去走一走吧?”她把绳子拿出来,在它的面前晃晃,狗子明显眼皮抬了抬,又抬了抬,继续抬了抬,但是始终没有起身的样子。

    “明明就是想跟我出去玩嘛,想玩又不说,我只是摸了一下其他的狗嘛,干嘛就生气成这样子。”白傲月使唤不动,于是发出主人的号令,大黄像是被发动了什么,立刻起身到门口坐好,由着白傲月把它的绳子套上。

    “这样就乖了嘛。”

    只是今天的大黄确实有些反常,没有到处的闻闻嗅嗅,这样的情况持续到第二天也就好了。

    白傲月倒是也知道这只狗子脾气还是蛮大的,而且又爱吃醋,在外面摸了别的小动物,到家前一定要先喷一些香粉,将味道掩盖住,虽然她也知道这是在自欺欺狗,但是看在她还有遮羞心理的情况下,狗子大概也不会跟她太计较的吧。

    自从大黄来了,赫连漠也转了性子,给她备了点心,却先告一状:“你的大黄咬伤我了。”

    白傲月不信:“它可从不咬人的。”

    “医官已经处理过了。”他的手臂打着厚厚的绷带,桌上是热气腾腾的三菜一汤。这狗子大概还不太习惯,白傲月心道:是的,它是卫安养的狗,自然对赫连漠充满敌意。

    大概是只公狗,所以对着美女就贴贴,抱抱亲亲的,对着同性就充满了敌意,但是对于跟自己同性的狗,又似乎并不这样,白傲月一直很想让它变得更亲人一些,没想到却做出了咬人这样的事件。

    白傲月在桌前坐下,对大黄道:“既然咬了人,就要略施惩戒,今天的晚饭没有了。”

    大黄喉咙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对着赫连漠隐隐地咆哮,赫连漠抬手招它过来:“我小的时候也有一只这样的狗的,但是后来二哥怕狗,父王不让养,就又送走了。”

    他摸摸狗的头,大概是把它给摸舒服了,狗子竟贴着他的小腿坐了下来,一屁股坐在了他脚上。

    白傲月也不理他,谁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编了一个故事来贴近她呢:“你本不必如此的。这几天的饭钱花了多少朕会给你。你别想着用这点小恩小惠感动朕,朕就会放你回去。”

    赫连漠道:“我心甘情

    愿做你的外室,何出此言?”

    “我知你雄才大略,本不该困在我这小小木屋内。只是为了给我做一日三餐?又是何苦……”

    赫连漠却道:“春猎时带上我吧,还有大黄。不会给你丢人的。”

    女帝转身离去,赫连漠却冲着狗窝走去:“陛下走了,不用再维持你的人形态了。”

    质子一脚冲着狗肚子踢了上去:“你要做她的傀儡,我可不是。”

    “好,那你服侍我洗脚。”他偏要看它能为女帝忍到什么时候。

    大黄接了一盆滚烫的水,还来不及等质子将裤腿卷上去,就将他的双脚摁到了热水盆中。

    赫连漠的脚上立即烫出了泡。

    你不是让我服侍你吗?我就是这般服侍人的。

    “你们这里的人高低贵贱如此分明。我们的北厥可是人人平等,你们却是野蛮厮杀,不受教化。”质子咬牙道。

    “你想想你的那个女帝,若是知道你只是一只狗的话,她还会接受你吗?”赫连漠继续嘲讽输出。

    既然她能够接受湛大人,未必就不能接受我。春猎的时候,它就去向女帝和盘托出。未必不能像程豫瑾大将军那样陪伴女帝左右。

    不行,不能这样子做。这样就太对不起程将军了。大黄忽然摇头,而且,现在他还有一个重要的事情,便是要隐藏妹妹的身份。若是我和盘托出,妹妹也就隐藏不住了。可是这样子瞒着自己的主子,是违背一只忠犬的基本素养的。

    质子正要再说些什么,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白傲月竟然去而复返。赫连漠眼神骤冷,一把拽住狗耳朵,压低声音道:“若不想被拖去剥皮炖汤,就把舌头咬紧了。”

    大黄的耳朵猛地竖起,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却被赫连漠一脚踩住尾巴。

    白傲月推门而入时,正见赫连漠蹲在地上给狗尾抹药。

    “怎么回事?”白傲月解下披风扔给宫人,狐疑地看着缩在角落发抖的大黄。

    赫连漠恭敬垂首:“回陛下,这蠢狗追耗子撞翻了烛台,臣正给它上药。”他指尖沾着的烫伤膏还带着余温,与方才被双脚摁进滚水时的狠戾判若两人。大黄呜咽着蹭到白傲月脚边,爪子在青砖上划出几道白痕。

    白傲月俯身抱起狗,突然蹙眉问赫连漠:“你怎么欺负它了?”指尖拂过狗颈时,触到一片异常温热的皮肤。

    “我欺负它?它欺负我还差不多?”

    “朕没让你养它,你别碰大黄。过几天春猎一同去,它要是瘦了伤了,你看朕能不能做出比昏君更荒唐的事情来。”

    暮春的京城外,猎场旌旗猎猎。白傲月勒住枣红马,玄色骑装下金线绣的龙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她望着远处山岚缭绕的围场,耳畔忽然传来铁甲相撞的铮鸣。

    “陛下当真要进猎场?”

    程豫瑾策马拦在御辇前,银甲上还沾着昨夜急行军赶回的露水。他手中的马鞭缠着三圈朱砂绳——这是当年先帝赐予监国将军的特权,如今倒成了悬在女帝冠冕上的利刃。

    白傲月抚摸着腕间玉镯:“程将军是要用这朱砂绳绑朕回去?”她轻笑,眼底却凝着寒霜。

    话音未落,围场深处突然传来野兽嘶鸣。数十只雪狐从林间窜出,本该纯白的皮毛泛着诡异的青紫。程豫瑾瞳孔骤缩,反手抽出腰间龙鳞剑。剑锋过处,三只雪狐应声而裂,竟无半点血迹。

    他旋身将白傲月护在身后,甲胄擦过她发间凤钗,“陛下可知这些畜生要饮多少童男童女的血才能炼成?”尾音带着压抑的颤抖,不知是怒是惧。

    白傲月攥紧缰绳,腕间玉镯撞出细响。她当然知道,昨夜暗卫呈上的密报还带着血腥气。正要开口,破空声骤起。伪装成雪狐的死士自半空扑下,淬毒的利爪直取女帝咽喉。

    程豫瑾的剑比思绪更快。龙鳞剑贯穿刺客胸膛的刹那,他看清那人腰间悬着的青铜令牌——刻的分明是宫中御马监的纹样。

    “豫瑾!”

    程豫瑾忽然笑了,染血的手掌覆上她紧握缰绳的指尖:“陛下现在信了吗?想要您性命的人,比漠北的沙砾还多。”

    猎场突然卷起狂风,将绣着龙纹的旌旗吹得猎猎作响。

    “是么,朕要是说,都是朕刻意安排的呢?”

    刻意安排,好试探他的忠心?

    苍青色山峦仿佛蒙了层素纱。程豫瑾勒马立在女帝銮驾左侧,右手始终按在腰的刀柄上。

    箭伤在寒风中隐隐作痛,这让他愈发警惕地扫视着山林。

    二十丈外的桦树林忽然惊起一群寒鸦,赫连漠策马从林间转出。北厥质子身着狐皮箭袖,金线绣的狼头图腾在领口若隐若现。他驱马贴近銮驾时,程豫瑾的坐骑突然不安地喷着鼻息。

    “陛下请看,这扁毛畜生闻到血腥味就兴奋。”赫连漠用生硬的中原话笑道,程豫瑾的佩刀瞬间出鞘三寸,刀光映得质子眼底泛青。

    女帝却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树叶:“听闻赫连王子擅驯烈马,今日可愿与朕的将军比比骑射?”她指尖轻轻划过腰间玉带。

    围场号角骤然响起时,赫连漠正俯身去捡落在雪地里的金雕翎羽。程豫瑾的马如离弦之箭从他身侧掠过,玄色披风卷起的雪沫扑了质子满脸。女帝的枣红马紧随其后,朱红斗篷在苍茫雪原上划出血色弧光。

    “东南坡!”程豫瑾突然暴喝。三十丈外的灌木丛中窜出七匹灰狼,獠牙上还沾着未凝固的鹿血。女帝挽弓搭箭的瞬间,头狼碧绿的眼珠突然转向銮驾方向。

    程豫瑾的箭矢抢先洞穿头狼咽喉,反手掷出的弯刀将第二匹狼钉在松树上。温热的狼血溅在女帝马靴上的五爪龙纹时,赫连漠的鸣镝箭才姗姗来迟地射中狼腹。质子抚摸着箭簇轻笑:“中原的狼,到底不如草原的凶悍。”

    程豫瑾拿出一张木弓,难掩旧色,递给白傲月:“从前,我给凌月也有一把这样的弓,就是用这一把弓,我们开疆拓土。如今,北厥、平州、西州都在我们大夏的羽翼之下。凌月不在了,我便将这把弓送给你,希望……”

    “希望朕像姐姐一样对你情深义重。”他总是爱说这些老掉牙的事情,白傲月将弓拿过来,拇指轻轻推了一下,那把弓从中间折断。

    她淡淡一笑,说道:“不好意思,大将军,你的这把弓太旧太易折了,已经不适合现在。如今,我们与北厥和亲。赫连漠,你来说说,该如何弯弓射雕啊?”

    赫连漠瞧得清楚,今日女帝戴的扳指上有一个小机关,刀片锋利,可以将木弓瞬间折断。他做出一副恭敬的样子:“陛下的骑射技艺的确不错。

    程豫瑾道:“陛下不善骑马,不如就在銮驾中看我们围猎,可好?”

    看着给她准备好的暖窝,白傲月眉头一皱,冷声道:“这是什么意思?”

    向来春猎秋猎,都是姐姐率先射中猎物。如今知道我的骑射不好,为了面子,就给我来这一套糊弄人的把戏,岂不是要让我被大臣嘲笑?

    说罢,白傲月率先策马而出。程豫瑾立刻追上她,并命令侍卫大臣不许跟随。前方有一段下坡路,上面满是石子砂砾,马蹄踩在上面极易打滑。白傲月勒紧缰绳,只是她的手臂的确不曾常年勒马习战,手下的劲儿时紧时松。就在她快要摔下马之际,

    程豫瑾从后面赶上来,顺势将她拽下马,带到了朝臣都看不见的地方。

    白傲月一把甩开他,冷冷道:“你想做什么,趁机弑君吗?”

    程豫瑾皱眉道:“你到底在闹什么脾气?”

    白傲月冷笑一声:“我在耍脾气?你觉得我这么大个人了,会跟你耍脾气吗?”

    程豫瑾寸步不让:“你好好看看,你将那个贼子混入到我们这群人当中,你让朝臣怎么看你?”

    白傲月沉声道:“朝臣怎么看朕,可还不都是你程大将军说了算吗?”

    有马蹄声嘚嘚从远处而来,卫安翻身落马,看了一眼程豫瑾,站到白傲月身旁,关切地问道:“主人,你怎么样了?”

    程豫瑾有些意外:“卫安,你怎会在此?”

    白傲月道:“是朕叫他来的,朕叫他来护驾!”

    程豫瑾真的快气炸了。本以为这是一个与白傲月缓和关系的好机会,却有这么多的人横亘在他们中间。

    铁甲之下,卫安的小腹并不明显。然而,她却是那样若有似无地贴了上去。程豫瑾本想不看,可他的余光还是捕捉到了这个动作。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怒火,道:“好,陛下要照着从前先帝在世的规矩,那我便依了陛下。”

    暮色降临时,程豫瑾跪在女帝营帐外请罪。帐内飘出参汤的苦香,混着女帝翻阅军报的沙沙声:“程卿的箭伤该换药了。”

    将军猛地抬头,帐门恰被掀开。女帝披着白狐大氅走出来,指尖捏着个青瓷药瓶——正是去年程豫瑾在陇右负伤时她赐下的金疮药。北风卷着雪粒扑进程豫瑾的护颈,激得他后背的旧伤一阵抽痛。

    “末将万死,不该让狼群惊了圣驾”

    “是朕故意让人在东南坡撒了鹿血。”女帝弯腰将药瓶放在雪地上,烛光从她身后漫出来,在雪地拖出长长的影子,“总得让赫连漠看看大夏儿郎的身手。”

    程豫瑾握刀的手骤然收紧。后半夜,程豫瑾巡营时在粮草帐外撞见赫连漠。质子正用北厥语低声哼着草原小调,掌心里躺着把黍米,二十余只鸽子在他脚边咕咕作响。将军的刀鞘重重磕在冻土上,惊得鸽群扑棱棱飞起。

    “程将军可知,在草原上窥伺他人猎鹰,是要被啄瞎眼睛的。”赫连漠转身时,腰间银铃叮咚作响。他忽然扯开衣襟,露出心口狰狞的狼头刺青:“就像三年前,你的铁骑踏碎王帐时,我父王胸口插着的,也是程将军的箭吧?”

    戌时三刻,赫连漠被鎏金锁链扣住的手腕已泛起青紫。烛火在九龙铜灯里噼啪爆响,映得女帝白傲月的玄色龙袍泛起血色暗纹。

    “陛下夜召外臣,恐惹非议。”程豫瑾垂眼盯着青砖上蜿蜒的丹朱漆纹,喉结在苍白的皮肤下滚动。袖中藏着半截碎瓷,是方才宫人呈上碧螺春时,他借着咳嗽掩进掌心的。

    白傲月的鎏金护甲划过紫檀案几,发出令人心悸的刮擦声。她忽然轻笑,拈起案上那幅《寒梅图》:“质子殿下画功了得,这枝头残雪,倒像是要落到人心里去。”

    画轴哗啦展开,赫连漠的后颈渗出冷汗。三日前他不过借着给大长公主贺寿的机会,在御花园梅林多驻足了半刻,竟连这点私隐都逃不过帝王耳目。锁链随着他后退的动作叮当作响,却退无可退,后背已抵上蟠龙柱的冰冷鳞片。

    “陛下说笑。”他听见自己声音里的裂痕,“残雪终究要化,就像”尾音被掐断在咽喉。白傲月不知何时逼近身前,酒气扑面而来,护甲正抵在他突突跳动的颈脉。

    赫连漠剧烈颤抖起来。那些刻意展现的才华,那些精心设计的偶遇,原以为是求生之策,却不料早成作茧自缚。喉间铁锈味漫开,他竟不知何时咬破了舌尖。

    “陛下醉了。”他偏头避开灼人的呼吸,却露出泛红的耳尖。白傲月的拇指突然抚上他唇瓣,将渗出的血珠抹成胭脂色:“装傻的模样也招人疼。”她低笑,另一只手扯开他腰间蹀躞带,“你说,要是北厥百姓知道他们的三在朕榻上”

    她就是故意要做给自己看的。程豫瑾望着发白的月光,突然轻笑出声。他抓起案头裁纸的银刀,在白傲月骤然收缩的瞳孔中,斩落一缕青丝。

    “陛下可知汉宣帝故剑情深的故事?”他将断发缠在染血的指尖,“可惜臣不是许平君。”

    又是一夜不欢而散。

    第二日,继续扩大猎场范围。各世家子弟卯足了劲儿要在女帝面前表现一番。白傲月昨日在大臣们面前做足了脸面,按照从前的规矩,是可以只观战便可。

    白傲月骑了一天的马,累得很,正想要到銮驾中休息片刻。程豫瑾却忽然打马上前,说道:“从前的白凌月,可从来不会在春猎的时候自己坐着马车,让将士们策马而行。陛下不输于姐姐,想必也不会坐马车吧?”

    白傲月心中冷笑,暗道:“不坐就不坐。”

    她转向程豫瑾,道:“想必凤君也不想输给自己的手下败将吧?你既不愿与敌国之人相较,那么就与自己从前的副将相较吧。朕如今就告诉你,他腹中是朕的骨肉。你也不想落于他吧?只是,你怎么就是怀不上呢?”

    程豫瑾脸色一沉,冷声道:“陛下不让臣怀上,臣自然怀不上。”

    白傲月轻笑一声:“哦,那也就是说,朕要是肯让你怀,你就一定能怀得上?”

    女帝的体质是百分之百让人受孕的。程豫瑾有把握。

    “月儿,我并非是要跟你顶着来。我从来没有拿你与你的姐姐相比。”

    白傲月冷笑:“真是笑话!你方才还说姐姐狩猎的时候从来都是骑在马上,从来没有坐过车。你既然要比,就跟卫安比一比。你再看看你。”

    远处传来急促马蹄声,赫连漠的绛紫骑装掠过草尖。他在三丈外勒马,目光扫过程豫瑾低垂的后颈,轻笑道:“陛下与凤君何必在此争执?平白让我这个北厥质子看笑话。”他扬手示意身后随从退开,翻身下马时腰间玉坠轻晃,“不如让臣做个和事佬——方才围猎时,臣倒是发现些有趣的东西。”

    卫安突然策马插进两人之间,马鞭横在赫连漠身前半尺:“慎言。”

    “让他说。”白傲月抬手示意卫安退后,目光仍钉在程豫瑾身上。那人站得笔直,纹丝不动,仿佛真成了块冷硬的石碑。

    第48章 暗卫之所以她能够与湛凛生搭上线,一……

    赫连漠说道:“西北方向,发现有几个北厥的探子,今夜,陛下可要小心了。”

    “阿漠。”白傲月出声,却并非制止,尾音微扬,竟有一丝嗔怪。

    听到这个称呼,程豫瑾不由得手中一紧,他的马头也被勒得绕了小半圈。由他所率领的亲兵守卫的半圆,便缺了一口。

    白傲月继续说道:“阿漠,你忽然这般殷勤忠诚,真是让我不适应啊!”

    赫连漠却看着程豫瑾说道:“我想通了,既然来到这里,我便再也不能回去。为我自己打算,我也得讨好陛下。而且我相信,便是没有我,你的程将军也会将这些探子揪出来的。只是,他们身上的北厥痕迹,像是被刻意加深过的,恐怕另有人指使。”

    说完这最后一句,赫连漠终于转头看向了她。

    白傲月颔首:“朕知道了,定然不会冤了他们,也不会辜负了你的一片‘忠心’。”

    赫连漠不理会她的阴阳怪气,打马去了。

    果不其然,子时刚过,白傲月独自睡在帐篷内,突然发现自己帐篷周围的侍卫都被撤掉了。向来狩猎,守卫都是由程豫瑾负责。

    今夜的月光极好,帐篷外突然有一个黑影闪过,只是从门前闪过,却再无前进的方向。

    白傲月知道,那人的轻功了得,定然已经潜进了她的帐篷当中。她屏住呼吸,走到桌子旁。那人果然一进来就摸到她的床上,手中的砍刀狠狠地刺下去。

    白傲月早就知道这是个无眠之夜,月光这么好,不发生点意外又怎么对得起这极好的月光呢?

    那人眼看无人,转过身去。二人都适应了在黑暗中视物,刺客又一刀劈来。白傲月率先将手中的茶杯打碎,捡起碎片,往那人下盘刮去。

    她虽不善骑射,但在陶先生处为着养好身子,却学了不少自卫的本事。

    这人身上与赫连漠是一样的味道,不用问也知道定是来自北厥之人。

    十几招下来,刺客竟不能占得先手,不由眯了眯眼睛:看来情报有误,女帝不知何时竟练出一身好武艺。倒是疏于防范了啊。

    刺客再次将弓弦拉紧,趁势要走,却一晃,返身回来,套住了白傲月的脖子。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另一个黑影,对着刺客的心口便猛地一剑

    刺去。

    二人搏杀起来。

    白傲月跑出帐外,周围的亲卫竟一人都不见,程豫瑾的马还在他的帐篷前,四处都黑压压一片。

    她将信号放出,远处立刻传来纵马奔来的声势。

    然而,帐篷内的二人仍在缠斗,北厥刺客身受重伤却依然能接住另一个黑衣数招。

    又是一记重踢,北厥刺客终于伏在地上,挣扎过后被黑衣人一脚踩在身下,不能再起身。

    “你是何人?”白傲月不是问地上的刺客,却看向站在她眼前的黑影。

    那人在她面前依旧是蒙面,只是这身形却很是熟悉,看起来比她熟悉的那个人瘦削了不少。

    黑衣人不敢分神,仍旧死死踩住脚下的刺客,只是拱拳道:“我是您的暗卫,打小便跟在您身边的。您没见过我也是情理之中,我甚至希望,您从来都不要见过我,您这一生都不需要我的出现。”

    “暗卫?”白傲月曾听过许多传说。从祖上三代,她便听过不少忠心耿耿、深入险境、从天而降的暗卫的故事。只是她真的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人,自然也就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打小,也就是说,从她在陶先生那里起,他们便围绕着她,保护着她。

    白傲月不由得想起许多次,自己都命悬一线。除了先生妙手回春之外,大概也有他们的功劳。只是姐姐那时遇刺——暗卫们恐怕也不能百无一失。

    守卫很快赶来,将刺客押下去。那人忽然狠咬后槽牙,白傲月立即道:“他要自尽!”

    程豫瑾朝着刺客下颌飞踢上去,那人被扑倒在地。

    白傲月对刺客道:“你别挣扎了,我知道你是北厥的,但北厥的王会笨到让你用这么明显的身份来刺杀我吗?何况质子赫连漠陪伴君驾,朕想,他的父王就算不喜欢他,也不会害他吧?”

    她心中有一个猜测,但希望,并不是那个人。

    刺客被带下去后,程豫瑾才道:“臣救驾来迟,陛下可有损伤?”

    白傲月往后看去,暗卫果然已经不见了,也不知道他受伤没有。

    “大将军,您可真是管得一手好守卫。”她本来以为对方要说“你不是派卫安来护驾?”,“你看看,没有我,你就只能是这样的下场”云云,然而,程豫瑾只是平静道:

    “已经调查清楚,周围的一圈守卫之所以能被调开,乃是受了一种奇香的指引。这种香,必得是王室血脉用自己的鲜血来指引才引得动。”

    白傲月点头:“不错,我猜也是她。”

    王室血脉这一辈,除了她,便只有一个人了。她就知道上次白莹星那么大张旗鼓地到京城来,怎么会只为了捧一个戏子呢?

    白莹星连随云乐生产的时辰都知道,白傲月与随云乐在那天奔忙流连,不得相见,翁主定是趁着那时候早就将两个月后的春猎布置好了。

    早知她与北厥勾结,但北厥叫卫安打得叫苦不迭,又怎么会敢在这个时候反水?想必是她等不及了,才冒险一试。

    眼看着白傲月的地位愈加稳固,白莹星再不出手,就要被永远压在人下了。

    程豫瑾竟然没有再说些什么,眸中全是对眼前人的担忧。

    他的身上似乎有很明显的药味。白傲月还是开口问了一句:“是不是病了?”

    程豫瑾道:“已经吃过药了,无妨。”

    她闻得出来,想必那是一副坐胎药。

    他现在知道着急了?知道怎么怀都怀不上?

    自从上次程豫瑾在她面前说“怕是太过放纵月儿了”,而她也当着新院判的面承认自己服食过避孕的药物之后,程豫瑾每每下了朝便去太医院请药、调理身子。

    近日来,他知道卫安也怀了身孕,倒是更加明目张胆、假公济私地勤快往太医院跑。

    卫安需要安胎,他需要坐胎,倒是两不耽误。

    白傲月却道:“豫瑾,还是不要着急吧?白莹星若是要谋反,恐怕也就这几个月的事儿,你若这时候怀了孩子,岂不又要怀着龙胎上战场?到时候为国,恐怕又要牺牲这小家了吧?”

    程豫瑾自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他不怪她。“只是这般命数,有谁能知?上天要考验我,我又怎能避而不谈?”

    白傲月边往回走边道:“依我看,你应该与卫安错开。一下子两个大腹便便的将军,我大夏可消受不起啊。”

    白傲月回到帐中,燃起灯烛。她的帐中自然是最明亮的所在。她有些奇的是,纵然周围的守卫可以被人下了蛊而调走,但大黄怎么也毫无声息?

    前两日,大黄一直兴奋地跟在她的枣红马旁边奔跑,这两日却不见身影。有的时候见了程豫瑾,就耷拉着脑袋,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她叫兽医来给瞧,也不是生病。此刻大黄仍不在帐中。

    那些人越是给她添堵,白傲月便越要毫不在乎。

    春猎第二日便受到行刺,此事若传出去,必定人心惶惶。他们也是要白傲月心情不畅,如此白傲月便越要如寻常一样,才不叫他们畅快。

    于是次日,一如往常。只是赫连漠却在帐中不被允许出来。且不说他这汉话还需要再精进些,白傲月本身喜欢的就是他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他这样低眉顺眼,白傲月倒对他不感兴趣了。

    世家子弟们还是打了鸡血般地在她面前表现,白傲月也乐得看这些热闹节目。

    只是到了晚上,她一直想要将暗卫召出来。事到如今,她这个帝位都是突然莫名其妙当上的,她从来就没有受过如何做一个帝王的训练。

    她很想知道,暗卫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体系,与她从前所知道的,究竟是不是一回事。

    虽说是春天,然而山林中的景致总是比城中要慢上一些。除了松柏,林中也尚无其他发芽的树木。

    从前,总是有一大群宫人跟着,生怕她出什么问题。而现在,白傲月知道,不管去哪,哪怕只有她一个人,也会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默默保护她。

    到了晚间,她寻个由头与程豫瑾吵了一架,便一人策马奔到了山林中。众人皆以为她是心中郁郁不得志,白傲月自己还喊着:“凭什么朕是皇帝,还处处不得自由!”便一溜烟没影儿了。

    她没有带人,果然不大一会儿,暗卫便从松树上跳了下来,身上还沾着不少松针。

    这一次,白傲月瞧了个真切。

    “陛下,这里实在危险,若是受到埋伏,恐怕我们没有把握将陛下救出。”

    白傲月道:“那便不救了。姐姐不也是这样遭了人暗算吗?说白了,我就是要看看暗卫们到底是什么样子。你们一辈子都不被人知道,若是年龄大了、老了,便要被淘汰,这又是何苦?”

    黑衣人虽站得笔直,气势却不强:“我们一生只被认定一个主人,一旦认定了,便是为她出生入死,绝无反悔。”

    那人的目光也显出一些柔情,白傲月忽然一把上前扯过了他的面罩。

    “我早知是你。”

    暗卫忽然跪下,将匕首对准了自己的喉管:“主人,如今已经被您看到了脸,对我们暗卫来说,已经失败了,只有以死谢罪。”

    “你敢!”白傲月将他匕首踢到一侧,“我正要让你弃暗投明的,不算失败。而且,你对主人向来是不设防的,我方才若是不将你的面具摘下来,只是让你自己摘,你听不听主人的命令?”

    他显然纠结了起来,皱起眉头,湿漉漉的眼睛望了她一眼,又回避。

    这样的眼神与大黄一模一样。

    “卫安。”从前,她唤他的名字,都是君臣之间的公事公办。就连他们仅有的那一次,白傲月也不曾用这样的声量来唤他。

    “你要一直跪着吗?你要跪着我就得陪你跪着了。”

    卫安慌忙后退:“主人,这怎么使得?”

    “你不觉得你的这声‘主人’早就把你给暴露了吗?你是大黄,是吗?”

    他脸上的颜色变了几变,像是被好几个灵魂来回夺舍一般。白傲月看得有

    些好笑:“别想那么多啦,承认就好了。我那天跟你说起湛凛生的事情,虽是无心;后来将你送到质子那儿,你别生气,一来是为了让你监督他,二来也是让他试探一下你。”

    卫安丝毫没有被戳破的窘迫,反倒对主人更加五体拜服。

    白傲月继续道:“你说得对,我既然能接受湛大人,自然也能接受你了。我一直在等,看你会不会来跟我坦白,可惜按照你的性子,我想八成是不会的了。”

    她转身,又跨近一步:“没关系,从小到大,你救了我无数次。大黄也回到我的身边,你不说,我便替你来说。”

    “主人。”

    “你若还认我当主人,便将你的由来都说说吧。其实你一直跟在我的身边,从来不曾远离过,对吗?”

    月光透过松针,洒下斑驳细碎的影子,白傲月喜欢追逐着光影。虽说没有日光,她也总不喜欢站在阴影里。

    而卫安,恰恰与她相反,在看不见表情的地方,他更自在。

    “让我来猜一猜,小的时候因为姐姐怕狗,便将你送走了。你努力地修炼人形,就是为了要留在我的身边。你假扮作卫安,被程豫瑾捡到,这样你就可以以人的形态留在他的身边,而主动提出要收养大黄。如此便能瞒天过海。”白傲月一顿,“你受恩于程豫瑾,视他为主子,也效忠于他,可是你的心里却认定了我,因为毕竟我是养你的第一个主人。是我给你吃、给你穿、给你治病,还给你一个温暖的小狗窝。”

    “主人冰雪聪明,奴才心服口服。”

    “其实不难猜,你自己已经告诉大半了。”

    卫安稍往右挪了一步,仍旧站在阴影中:“您猜得大差不差,就是那么回事。主人,难道不纳闷为什么我是以狗的形态出现吗?主人不害怕吗?”

    “狼妖我都不怕,我还会怕狗吗?再说了,我知道你是不会害我的。”

    “可是我配不上主人。”他心里清楚,白傲月那次看上他,他有幸怀上主人的孩子,只是因为主人和程豫瑾之间矛盾甚深,只当他是一个替身。

    可是他心甘情愿,即使是一个替身,即使永远是一个替身,能够得到主人一次垂青,也已经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主人,请你相信我。我修炼从来也没有害过别人,也没有湛大人那么伟大的志向,我只是为了要留在主人的身边。”

    白傲月像是哄着小动物似的,声音都不觉柔和许多:“也许你不曾发觉,虽然你的爪子、耳朵、尾巴都已经能非常好地掩藏起来,但是你跟我说话的时候,总是喜欢越凑越近,就像是大黄往身上扑一样。”

    白傲月轻笑,卫安也看着她笑。

    “你有的时候也喜欢摇尾巴,我的意思是隐形的尾巴。你放心,我很喜欢你这样,你都不需要改,我是在夸你,你听懂了吗?”

    卫安从来没有被这样夸过。他能感觉得到,每次有做得好的事情和进步,程豫瑾会再交给他其它的事情,以此来作为一个正向的鼓励。但是如此直白地听人从言语中说出信任他、喜欢他、认为他做得好,还是第一次。

    白傲月亲近他,小的时候就喜欢摸他的头,给他鼓励。他现在其实也很想钻到她的手掌下,让主人摸一摸。可是它现在是一个男人,是与程豫瑾一样身强体壮的男人,他不允许自己再做出这样的举动。

    再怎么想都只能抑制住。

    “陛下。”

    “怎么叫我陛下了?”白傲月摸他的脾性摸得很准,毕竟是从小养过的。他要跟她说些要挨骂的事情的时候,就开始叫她‘陛下’了。

    “其实程将军他……”

    白傲月立刻收起笑意:“怎么?你也要劝吗?你若是要劝的话,我便将你当成是他的人,不再理你了。”

    “主人!我是唯一效忠主人的,这是我们做狗的天性,还请主人相信我。”

    白傲月撑不住,先笑了出来:“我知道的,吓唬你罢了。只是你要不要向我和盘托出你妹妹的事情呢?”

    卫安心头打鼓。是的,既然他跟质子对峙的全情都被告诉了白傲月,那么她自然也知道了他妹妹的事情。此时不说,心里留了疙瘩,以后恐怕也没有更好的场合说了。

    “主人,我可以向你和盘托出,只是我们先回去吧,在这深山老林里,的确不安全。”

    白傲月道:“好。”她出来时间久了,恐怕又要惊动禁卫,事情闹大了,回宫后大长公主又要来责问,她并不想多事。

    何况今天是她故意找茬,程豫瑾其实也没惹她,回去之后还要多安抚。

    “我和妹妹自幼在山中修炼。主人捡到我的那一次,便是妹妹被一家狗肉馆的人带去,我才下山去寻她。若不是被主人救出来,恐怕我也要被那间狗肉馆拿去做菜。我赶到的时候,妹妹已经不在了。是当着我的面把他杀掉的,便是要‘杀鸡儆猴’。这个成语是我后来跟着主人在书本上学到的。妹妹的血向天喷涌,洒了一地。后来,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寻找她的魂魄,只是找了十几年都不得。直到有一次,我发现主人竟可以与地府相联系……”

    白傲月想到,那恐怕也正是她发现这个游戏的契机吧。

    “主人恕罪,我便偷偷地跟着主人,到了那个舞会的现场。”

    也就是说,从第一天开始,卫安就跟着她了,然而她却并不知道有这个人的存在。白傲月并不感到毛骨悚然,只觉得这个游戏的设计已经超出了她想象的范围。

    卫安继续道:“在那个舞会上,我果然见到了妹妹。”

    “你的妹妹在那个舞会上?那也就是说,我也见过的,是谁呀?”

    “主人,你还跟她说过话的,你有没有印象?”

    跟她说过话的,有印象的便是那几个轻纱女鬼。绿衣、蓝衣、紫衣,是谁呢?”

    “是那个蓝纱的姑娘。”她想了想,那几个姑娘为何会一见她就来邀请,恐怕也是觉得她有些熟悉的吧。

    “是的,这的确是冥冥之中。我跟妹妹那时候完全没有联系,所以并非是我教唆她去的。”

    白傲月道:“我知道,你不用解释这么多,你说什么我都信你的。”

    换句话说,之所以她能够与湛凛生搭上线,一定程度上,其实也有着卫安与他妹妹的功劳。

    他能顺着找到妹妹的魂魄,只是她在判官大人手下,恐怕不能轻易还阳的吧?

    白傲月如是问道,卫安显然已经不太在意这个结果了:“妹妹没有还阳的机会了。她这些年在判官府里过得也不错,您看她还能那么开心去跳舞,又出落成身段曼妙的美丽女子,虽然不如主人你好看。”他说这话,头低了下去。

    大将军也有这一番害羞的样子,白傲月还真没有见过。

    两人坐在篝火堆旁,影子一高一矮投影在帐篷上。周围的一切似乎都与他们没有关系,这是连程豫瑾都不知道的、二人独有的身份联系。

    白傲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卫安却觉得能享有这样的小秘密非常开心,他并不想越过程豫瑾,也不想比他更好,甚至不希望因为自己,程豫瑾与白傲月的关系有所疏远。但是能拥有一段程豫瑾不在,而独属于他和白傲月的经历,他非常感谢上天的馈赠。

    白傲月还是有点不明白:“那么你是说,你与妹妹可以时常在地府相见?”

    “不,我这个哥哥这么多年都没有管过她,没有看护过她。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

    “他当然会记得你的!”

    “嗯,他的确记得,也对我很亲。她也很感激这样大人,在地府勤加修炼,比我要用功得多。”

    “只是……”月光忽然移上他的脸庞,白傲月见他愁容满面。”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竟比我先尝过儿女情长的滋味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恐怕卫安的妹妹在崔大人的熏陶下,被洗脑久了,催婚催得猛了,竟也生出这样的心思来。

    “那,与她相好的是谁?”

    第49章 换血蓝纱女鬼姐姐返场

    白傲月问出这句话后,在卫安回答前的几秒钟内,脑子里闪过无数例如美艳女鬼俏书生、天仙配,亦或者是与其他地府官员谈恋爱的故事。

    没想到,却通通都不是。

    “她爱上了一个人,是将她救到地府的人。那个人,主人你也认识的。”

    白傲月指着自己鼻尖,像只受惊的小兔:“我也认识?难不成是崔然?”

    卫安自从和盘托出整件事情,就异常的平静与稳重:“是以前的那位判官大人。”

    白傲月瞠目结舌:“以前的那位判官大人?也就是说,是那个魔族的首领——是那个小道士?”

    “不不不。”她接连摇头,难以接受这一波信息的冲击:“卫安,你知道如今被关押的那个张道人是谁?那小道士附在他的身上。”

    卫安点头:“湛大人生产那日,我妹妹也在的,都是她告诉我的。”

    “你妹妹也在?”白傲月不由气恼,觉得自己胸口闷堵,“是你妹妹,将魔族首领带去,是她害的湛凛生。”

    “她并不是有意的。其实,她下地府的那日,魔族首领也要去的,无意中告诉了她可以在地府中修炼的方法,算是救了她一命,不然她早就魂飞魄散,我们兄妹俩也没有重逢的这一天了。她很感激湛大人,但也很感激魔教首领。”

    嗯,从这层关系来说,魔教首领的确有恩于他,报恩也是应当的。

    卫安继续道:“可是,她从没有想过要背主忘恩,毕竟现在湛凛生才是他的主人,就像,就像程豫瑾,也永远都是我的主人一样。妹妹对于魔教首领与湛凛生之间的恩怨并不知情,后来将他引到地府,又引起这么一些波澜,实在是心中有愧。”

    白傲月将整个事件在心中默了一遍:“那你说你的妹妹与魔教首领有情,难道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是,妹妹见过他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其实一开始魔教首领也是真心对她好。我觉得哪怕是魔教,若是他们两个人两情相悦,我这个做哥哥的也没必要无情拆散,更何况我这么多年都没有尽到做兄长的责任。可是后来那个魔族首领便开始利用她,我提醒过妹妹,妹妹不听,因此才酿成大祸。”

    怪不得,怪不得那日她对大黄说起湛凛生的事情,大黄就装出一副道士的样子,说要让白傲月彻底将张道人毁灭。

    白傲月道:“既如此,前因后果你也知道。那小道士的魂魄,现在盛在张道人的肉身当中,得将他的魂魄逼出来才可。”

    卫安突然跪下身去:“主人,我若说妹妹想见一见他,可否?”

    “不行!”白傲月知道这件事关重大,地牢一开,难保张道人会择个什么机缘重新出去,现在湛凛生还没有救活,她不能冒这个险。况且国师当初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压了那么多的宝物才将人拘住,她不可以这样做。

    卫安道:“是,是我唐突了。可是妹妹没有别的想法,她只是想再跟她的情人说最后一句话,之后便杀了他。

    白傲月却不信:“杀了他?令妹如何能舍得?”

    “主人,其实方法很简单,就是做你对湛大人做的事便可。”

    “我对湛大人做了什么事?”

    “两相合欢,然后只要等他生产的时候不陪在身边,那个人就死了。”

    “什么?”她的无心之失,竟成了别人取掉他人性命的一条手段。

    “可是不行,不行。”白傲月思索后摇头,“只有我可以让男子怀孕,你的妹妹难道也有这样的能力?”

    “斗胆向陛下借一滴血,只是让那人在梦中以为怀的是妹妹的孩子,其实还是陛下的骨血。我怕妹妹那个时候心软,而陛下是一定要那魔头置于死地的。是吗?”

    白傲月问道:“所以这些日子,你不能与大黄同时出现,大黄出现的时候,你便不能维持人形。而你出现的时候,大黄就不能在我身边。”

    卫安又再次下意识地往树荫处挪了挪:“小妹知道闯了大祸,然而,她并非有心。她只希望在这最后的阶段,能够再陪伴她的情人,此生足矣。”

    白傲月试探道:“那、我要怎么相信你呢?”

    “陛下只看那时玄尘会不会有孕便知道了。若是他有孕,只会是陛下的孩子,而这个主动权则会永远地留在陛下的手中。”

    “那你的妹妹呢?她亲手杀了自己的爱人,还能继续留在地府吗?”

    卫安起身,沉重地跪下:“妹妹说她已经想好了,她会用余生在地府为自己和魔尊大人赎罪。等湛大人醒过来之后,便是让她当牛做马,她都在所不惜。”

    白傲月继续刨根问底:“那这个计划要从什么时候开始实行呢?”

    “妹妹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陛下同意,她可以立刻实行这个计划。”

    春猎结束后,回宫的第三天,白傲月便召见了那个蓝衣女鬼。二人自然是不能在白天见面的。

    其实蓝纱姐姐也算是地府的故人,在这个地方能见到与地府相关的人,像她一样也认识湛大人的人,白傲月有些动容。更何况,蓝纱姐姐也是她到这个游戏中所看到的第一个角色。

    蓝衣女鬼在她面前深深福了一礼:“小女子卫蓝拜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平身,蓝纱姐姐不用这版客套。”

    卫安与妹妹双双跪在殿前,诚惶诚恐:“要刺伤您的身体取血,我还是有些不敢。”

    “此招万万不可!”程豫瑾从外推门而入。

    “豫瑾,你一直都知晓这件事情?”

    “不管你对我有多么大的误解,你的安危怎可假手他人?推宫换血之后,你还是不是原来的白傲月?”

    她不是没有听说过,有的人换血之后性情大变,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只是她想,她的身体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将来会还给以前的白傲月,而她要尽快地离开这个世界,是必须要解决这一桩事情的。

    “换血之后,除了那个魔尊,其他人难道都不能有孕了吗?”

    “嗯,这倒是个问题。”会让他有孕的,到底是自己的鲜血还是体质呢?是她这个人还是她的灵魂?”

    蓝衣女鬼道:“大将军,请放心,我并非是要陛下全部的血脉,只是要将她的血融入我自身,你看到了,我只是一个鬼,所以并不会需要多少。只要能让我的手腕显出芙蓉花纹,便足矣。”

    “显出芙蓉花纹?我竟不知这世上还有什么鬼的传说。若是妖魔鬼怪让我抓住了,定斩不饶。”

    “月儿,你可信她?你如何不觉得她是白凌月派来的细作?用了你的血脉,去调动你的亲卫,如此,她就可以脱离得一干二净。到那时,我们再要先发制人,可就师出无名了。”

    国师也在,国师说到:“大将军多虑了。这位蓝纱…姐姐,只需一小碟鲜血即可行动如常。

    国师自然知道女帝的血脉与其他人不同,而这所有的人里,在场的只有程豫瑾是如假包换的凡人。

    女帝与女鬼双双躺在榻上。

    程豫瑾道:“那你要答应我,在这个过程中,白傲月都不能失去意识。”

    二人双掌相对,白傲月觉得有血流从自己的身体流到了女鬼姐

    姐的身体里,她并没有任何不适,也不感到疼痛,只是觉得这般的法术非常奇异。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卫蓝便起身下榻,深深对她行了一礼,卫安也在一旁跪下。

    卫蓝像是在虔诚地向她许愿:“陛下,请让我进入地牢服侍他走过这最后一程吧。”

    白傲月却抬手,如同释出一个咒语:“且慢,你如何确定玄尘对你不会怀疑?你这般时候进去,他会不会怀疑是我放你进去的?”

    卫蓝斩钉截铁:“他不会的。”

    “你对他有情,他可未必。他看起来可不像是个一往情深的人,莫要被他迷了心智。”白傲月已经将她划分到了傻丫头那一类姑娘里。天真单纯善良,过了,就是透着一层傻气。

    然而也正是天真单纯善良,让卫蓝有着无尽的勇气:“我自有法子,请陛下让我去试一试,不成功便成仁。”

    蓝纱飘飘荡荡离开了寝殿。国师也继续去加强法阵,确保万无一失。程豫瑾对卫安说道:“你可瞒得我好苦。”

    卫安钉在原地:“主人,抱歉,我……”

    程豫瑾却温和地对他笑着,如同从前那样,一手搭上他的肩膀:“不用说了,每个人都有苦衷,你的忠心我也是知道的。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既是暗卫又是将军,你在外征战的时候是怎么保护月儿的呢?”

    如何保护?自然是用的分身术。

    真正的他就是暗卫,一刻都不曾离开过,哪怕有大黄在的时候也不曾离开。而大黄是本体,与他的分身最多只能同时存在两种形象。

    卫安,则是他在程豫瑾身边服侍的形态。当卫安在外征战的时候,实际跟随他去的是大黄,而暗卫就一直留在女帝的身边。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便只有等,等着白凌月布的局生效,等着魔尊大人的肚子也鼓了起来,更等着卫安将他她的孩子生下。

    一连过了四个月,昨日,太医院来报,程豫瑾再次有孕了。这件事倒是后宫上下难得的喜事。大长公主身子越发不好了,最近吃斋念佛,不问外事,可是却命人送来了许多的补品,还亲自到将军府探望。

    白傲月又如何不知,他能有孕,就是自己与卫蓝换血的那一日,趁着自己虚弱才怀上的。

    她的意识一直清醒,并非是程豫瑾强迫,只是因为意志薄弱,便一时失守。她越发不敢将国事与程豫瑾交谈。

    他的身子自怀上之后,便越发不好。太医说是因为之前用过许多不孕药物,那看来,就是白傲月渡给她的。

    白傲月一人跪在祠堂。草木春深,她不来也就没有别人来了。姐姐才是他的亲人,如果非要让他在白凌月与程豫瑾之间选,那么她一定会选白凌月,这是毫无质疑的。

    可是现在程豫瑾也要离她而去了。前几日,她一直跪在佛堂,便求漫天神佛,可是她连湛大人都救不醒,这样的乞求又有什么意义呢?如今她能求的便只有自己的亲姐姐了。

    “求你不要带他走,我什么都不争了。从今往后,我只维护好大夏。程豫瑾要什么便由他去吧,哪怕我能每天看着她都是好的。”可是没有人回应他,连风声鹤唳都没有。

    姐姐的那一缕魂魄,化为了保护她和程豫瑾的灵力,早就烟消云散了。她是亲眼见过的,姐姐曾经保护过她一次,给过她一次机会,她却不珍惜,到现在她不会再有这第二次机会了。

    人间的医术若是不能够救活程豫瑾,恐怕,他也会像姐姐一样化作保卫大夏的灵力,从此以后不再与她相见。

    青石板上泛着冷光,白傲月踏碎满地月华,披风扫过将军府门前的石阶。太医令跪在廊下欲言又止,那声叹息被北风卷着掠过她耳畔,在心头凝成冰棱。

    “陛下。”老仆捧着铜盆要跪,被她抬手止住。盆中血水泛着诡异的褐,让她想起一年前平州关外染血的夕阳。那时程豫瑾也是这样浑身浴血,却还能握着长枪将她护在身后。

    雕花木门推开时带起一阵药雾,三日前早朝,这人还立在武官最前头驳斥户部的军饷奏议。此刻他躺在锦被里竟显得单薄,银丝中衣领口露出的绷带刺得人眼眶发涩。

    “臣失仪。”程豫瑾挣扎着要起身,手腕刚抬起就被按住。白傲月触到他掌心层层叠叠的茧,那些握剑留下的纹路硌着指尖,仿佛还能摸到边关的风沙。

    “躺着。”她将暖炉塞进被褥,发现连天子的威仪都压不住声音里的颤。案头烛火跳了一下,映得将军鬓角霜色愈重,当年在演武场策马飞驰的少年将军,终究被岁月蚀成了这般模样。

    程豫瑾轻咳着笑起来:“陛下还记得臣最怕苦?”目光落在她袖口露出的糖纸一角。白傲月这才惊觉自己竟将蜜饯攥得变了形,橙黄糖霜沾在龙纹刺绣上。

    “北厥使团”他忽然急促喘息,青筋凸起的手抓住床沿,“万不可允他们在燕山驻驿”白傲月忙托住他后颈,触手却是嶙峋的骨,轻得像要折断的竹枝。

    “豫瑾。”她将药碗抵在他唇边,看他皱眉咽下黑稠的药汁,“你当朕是稚子么?”帕子拭去他嘴角药渍时,瞥见枕下露出一角泛黄信笺——是她亲笔写的“速归”二字。去岁这封八百里加急的诏令,竟让他在雪原奔袭三日三夜。

    程豫瑾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力道轻得似一片落叶:“那年还与陛下同在先生医官调理”他浑浊的眼底泛起清光,仿佛又见护城河外那个执意要随军的少女。

    白傲月感觉有温热滴在手背,才发现是自己咬破了舌尖。

    “臣这一生,”将军的手指慢慢滑落,在锦被上划出浅浅的痕,“最幸是得遇明主”白傲月猛地起身,明黄衣摆带翻了药碗。碎瓷声中她听见自己说:“给朕取白虎符来!”声音尖利得不似人君。

    “陛下!”程豫瑾竟撑着坐起,苍白的脸泛起病态的红,“三军不可无帅。”话未说完便呛出血来,星星点点溅在女帝袖口的金线蟠龙上。白傲月僵在原地,看着太医们一拥而上。

    众目睽睽之下,她却将冰凉的玉符重新系回他腰间:“此物除了豫瑾,还有谁配?”

    一年前,她是那么想要将这虎符从他手中夺走。

    “陛下”嘶哑的呼唤将她扯回现实。程豫瑾不知何时又睁开眼,目光却已涣散,“西州的烽燧要增筑”白傲月将耳朵贴在他唇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是她去年赐下的贡品。

    “臣不能再”最后的字眼散在寒风里。白傲月感觉怀中身躯陡然沉重,窗外更鼓恰敲三响,冰粒子扑簌簌打在窗纸上。她慢慢将程豫瑾放平,指尖抚过他蹙起的眉峰。

    程豫瑾从枕下摸出玉珏,沾着血渍的丝绦上歪歪扭扭绣着“月”字。

    白傲月将玉珏攥进掌心,冰冷的棱角硌得生疼。冰粒子没那么针锋相对了,成了绵柔的雨。她仰头任雨滴落满珠冠,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程豫瑾也是这样站在雨中,替她挡开所有刺向储君的明枪暗箭。

    “拟诏。”女帝的声音惊醒了呆立的翰林待诏,“着工部在凌烟阁东侧”话到此处突然哽住,明黄衣袖拂过面颊,在雪地上留下几点深色痕迹。随侍们屏息垂首,只听北风卷着未尽之言散入夜空,如同将军最后一缕吐息。

    白傲月盯着掌心玉珏。这枚青玉双螭佩是她及笄那年,程豫瑾从西域战场千里送回的贺礼。彼时帕子上还沾着血渍,少年将军在信中说:“此玉可挡灾厄,望傲月永世安康。”

    “陛下,宣政殿到了。”掌灯女官的声音惊破回忆。白傲月将玉珏按在心口,寅时的寒风卷着丹墀下的窃语,她听见“兵权”、“北厥”零碎字眼,绣金皂靴在殿门前顿了顿。

    朝臣们俯首时带起的衣袍声如潮水漫过金砖,白傲月抚过龙椅扶手上新刻的剑痕——那是三日前程豫瑾佩剑不慎划出的。当时他慌忙请罪,她却说:“留着,让后世知道龙椅旁曾立着怎样的剑。”

    “启奏陛下!”兵部侍郎率先出列,“大将军病重,北境防务”话音未落,白傲月忽然起身。十二旒玉藻在她眼前晃出冷光,群臣只见女帝手中抛

    出个带血物件,“当啷”一声砸在蟠龙柱上。

    染血的玉珏在青砖上滚了三圈,丝绦上歪斜的“月”字正对着晨光。满殿死寂中,白傲月盯着那个曾随程豫瑾征战四方的信物:“北厥使团昨日递了国书。”她声音轻得像在说家常,“说要借道燕山运粮。”

    丞相裴筝猛地抬头:“这与二十年前突厥求开互市如出一辙!”话出口才惊觉失仪,却见女帝唇角竟有笑意。白傲月拾阶而下,玄底金线的龙袍掠过玉珏:“昨夜豫瑾与朕说的最后一句话,诸卿可知是什么?”

    她停在兵部侍郎面前,看着对方官袍下摆微微发抖:“他说‘西州的烽燧要增筑‘。”白玉般的手指突然扣住侍郎肩膀,“而你们却在讨论何时能收回北境兵权!”

    “陛下息怒!”乌纱帽伏倒一片。白傲月转身时望见殿外飞檐,恍惚又见程豫瑾立在阶下。

    “拟诏。”女帝的声音惊醒战栗的朝臣,“北境十二卫所将士,每人加赐三年俸禄。阵亡者子嗣可入国子监读书,着卫安暂代大将军之职。”她弯腰拾起玉珏,鲜血早已渗入螭纹缝隙,“退朝。”

    翰林待诏捧着诏书追上御辇时,正听见女帝吩咐:“去凌烟阁。”晨雾中的楼阁还蒙着灰影,白傲月却准确走向东侧空墙。

    “转道太庙。”女帝突然出声。掌辇太监刚要劝谏礼制,却撞见帝王通红的眼角。当御辇停在苍松掩映的殿宇前,白傲月望着白凌月的牌位轻笑:“你说最烦这些虚礼,如今倒要在这里受香火。”

    “姐姐,你寂寞了,要人陪,是不是?”

    供案上的长明灯忽地爆了个灯花,恰似当年军帐中程豫瑾为她挑亮烛芯的模样。她向来贪恋这极好的月色,一时被云雾遮了也不打紧,终有散开的一天。

    暮鼓响起时,女帝的朱笔悬在《边防策》上迟迟未落。程豫瑾批注的“西州北麓宜设暗哨”还墨迹未干,窗外的雨却已掩埋了所有他来时的足迹。更漏声里,白傲月突然抓过空白诏书,金粉在绢帛上勾出遒劲字迹。

    第50章 出发去攻打翁主

    卫安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跪姿却绷得更直了,炉火映得他侧脸忽明忽暗。

    白傲月突然伸手按住他发颤的肩:“你当知道,朕平生最恨被人当棋子摆布。”指尖隔着轻甲都能感受到他骤然绷紧的肌肉,“尤其是白家人——”

    话音未落,忽起劲风。卫安瞳孔骤缩,反手将白傲月护在身后时,三支羽箭已钉入他们方才倚靠的树干。箭尾翎毛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青紫。

    “看来有人等不及要验证香料的功效了。”白傲月冷笑,腰间软剑已悄然出鞘。远处树影幢幢,竟有十数道黑影包抄而来,为首之人手持弯弓,月光照亮他左颊狰狞的刺青——正是北厥王庭死士的图腾。

    卫安喉间发出低沉的呜咽,那是犬类遇敌时本能的威慑。他扯下半幅披风缠在掌心,突然将白傲月拦腰抱起:“主人得罪了!”足尖点地腾空跃起时,三枚毒镖堪堪擦过他们衣袂。

    “放信号!”白傲月在疾风中喝道,却见卫安袖中窜出道金芒直冲云霄——竟是条通体金鳞的小蛇。那蛇在半空炸开成赤金烟花,形状恰似当年陶先生教她辨识的暗卫密符。

    追击者见状竟缓了攻势,为首死士突然以刀拄地单膝跪倒:“参见金鳞卫大人!”他身后众人面面相觑,终是齐齐收刃。白傲月分明看见卫安侧脸闪过挣扎神色,搂着她的手臂却愈发收紧。

    “北厥王庭第三十七代金鳞卫,参见大夏女帝。”死士首领忽然改换官话,语调竟带哽咽,“二十年了您终于肯亮明身份了么?”

    白傲月只觉卫安浑身剧震,耳畔传来压抑的喘息。她这才惊觉掌心触及的轻甲缝隙间,竟渗出温热血迹——方才那看似轻松的腾跃,实则以血肉之躯为她挡下暗器。

    “你们认错人了。”卫安声音冷如寒铁,抱着白傲月的手却不肯松,“金鳞卫二十年前就随平州一起葬在火海里了。”

    “可金鳞认主做不得假!”死士猛地扯开衣襟,心口赫然纹着与卫安袖中金蛇如出一辙的图腾,“当年您抱着小殿下冲出火海时,属下的血染红了您的”

    “住口!”卫安突然暴喝,惊起林中夜枭乱飞。白傲月从未见过这般失态的他,连当年被程豫瑾当众责罚时都不曾如此。那些零碎画面突然串成惊心真相——为何北厥质子初见卫安便神色有异,为何一见到他,总带着异香,为何大黄总爱叼着北厥进贡的雪狼皮……

    死士突然转向白傲月行了大礼:“请陛下明鉴,当年平州之变后,北厥王庭暗中寻访金鳞卫后人二十载。今日既见信物,恳请陛下允准卫大人认祖归宗。”

    白傲月尚未开口,忽闻马蹄声如雷奔来。程豫瑾一骑当先,银甲映月宛若战神临世,身后跟着的竟是大黄!那平日里懒洋洋的猎犬此刻龇着獠牙,颈间金铃随奔跑叮当作响。

    “陛下可还安好?”程豫瑾飞身下马时,腰间药囊散出淡淡苦香。他目光扫过卫安染血的臂弯,剑眉倏地蹙起:“北厥的狗,果然养不熟。”

    他没事?

    这些日子程豫瑾不问政事,原来是等他露出马脚?

    连白傲月都骗过了。

    卫安闻言竟笑出声,将白傲月轻轻放下后突然扯开衣襟。

    月光照见他心口蜿蜒的旧疤。

    “程将军说得对。”他指尖抚过那道疤,语气轻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只是这狗,二十年前就是白家的了。”

    程豫瑾的剑锋在卫安咽喉前堪堪停住,剑身映出白傲月横亘其间的鎏金护腕。女帝腕上缠着的,是当年陶先生所赠的九节鞭,此刻绷得笔直如弦。

    “程将军不妨先看看这个。”白傲月扬手掷出半枚焦黑玉牌,月光下赫然可见断裂纹路与疤痕走向完全吻合。

    程豫瑾瞳孔骤缩。他当然认得此物,三年前整理兵部卷宗时,曾在平州战报图示上见过完整纹样。当年西州都督府八百里加急文书里写得明白:平州城破那日,守将白炎携虎符自焚于烽火台。

    卫安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唇边溢出血珠。白傲月反手扯开他染血的衣襟,心口旧疤下方三寸,赫然刺着北厥文字——经年累月的疤痕将“奴”字扭曲成狰狞肉痂。

    “二十年前平州沦陷,北厥掠走匠户三百。\”白傲月指尖拂过那道烙印,声音浸着彻骨寒意,“三个月后,豫瑾在乱葬岗捡到个浑身鞭痕的少年……”

    大黄突然发出呜咽,叼着程豫瑾的披风往卫安方向拖拽。那平日总爱装傻的猎犬此刻疯狂刨地。

    “难怪你熟知北厥军械制式。\”程豫瑾突然收剑入鞘,从怀中取出卷泛黄舆图,“三年前西州军械库爆炸案,丢失的不仅是火器图谱,还有平州布防图的最后残页。\”

    北厥死士首领突然跪行两步:“当年掠走的不仅是匠人,还有平州要塞的营造秘录!”他猛地扯开胸前皮甲,心口同样刺着奴印,“卫大人应该最清楚,白家设计的棱堡暗道”

    话音未落,林间忽起异香。白傲月腰间玉佩应声而裂,其中滚出枚青铜钥匙!

    卫安突然痛苦蜷缩,十指深深抠入地面:“快走他们在棱堡暗道埋了”话未说完,远处山脊突然腾起三道红色信号箭。

    程豫瑾劈手夺过钥匙,剑柄重重磕在卫安旧伤处:“三年前西州军械库,是你改了火器图纸?”鲜血从撕裂的疤痕涌出。

    “程将军果然查到了。”卫安竟低笑出声,染血的手突然握住九节鞭,“但您不妨猜猜,此刻平州故地的五万驻军,可还认得出自家将军改良的破城弩?”

    大黄突然狂吠着冲向山道,颈间金铃撞碎在突现的北厥弯刀上。

    他振腕将

    毒筒射向夜空,爆开的紫色烟雾瞬间照亮整片山岭——二十里外顿时传来隆隆战鼓。

    卫安望着西州方向升起的狼烟,突然挣断镣铐残链:“平州棱堡的暗道直通西州粮仓,此刻应该”他话音被淹没在突然响起的号角声中,那是白傲月亲卫特有的青铜号。

    天地霎时寂静。

    白傲月抚过大黄断裂的金铃,从铃身夹层取出卷密信:“三日前,平州遗民已夺回棱堡。”她将染血的信纸抛向卫安,“这份盟约上,可有你熟悉的血指印?”

    夜风卷着焦土气息掠过山崖,二十年前的平州战火与此刻的西州狼烟在此刻重叠。

    染血的盟约擦过卫安脸颊时,他嗅到熟悉的铁锈味——与三年前西州军械库爆炸现场的血雾如出一辙。

    月光照亮信纸末尾的朱砂印。

    程豫瑾的剑尖挑起卫安的下颌:“三年前你故意留错图纸,让北厥仿制的破城弩射程少了三十丈。”他忽然扯开卫安左袖,肘间旧疤赫然是弩机卡榫的烫痕,“这伤,是调试真品时留的吧?”

    山风送来焦糊味,二十里外的平州方向腾起火光。白傲月翻身上马,九节鞭指向西州狼烟:“程将军带玄甲军走鹰嘴涧,半刻钟能截断北厥粮道。”她突然抛给卫安一副精铁护腕,“你既熟稔棱堡构造,可敢为大军引路?”

    卫安接住护腕的瞬间,金属内侧的刻痕刺痛掌心。平州男儿骨血里烧着青磷火,最见不得故土蒙尘。

    “末将领命!”卫安扯下染血的布条束发,露出颈后暗红的烙印。

    他从程豫瑾剑锋上抹了把血涂在烙印处,翻身上马时扯动旧伤,血珠滴在马鞍的铜饰上。

    大黄突然窜上马背,犬齿间叼着半截断箭。

    白莹星,是断不能留了。只是,要派两个心爱的男人去作战,白傲月一时付不起这个代价。

    白莹星怎么也不会想到,京都奄奄一息的程将军今夜会出现在平州与西州交界处。

    今夜的热闹远非京都的烟花可比。

    “小心毒烟!”程豫瑾的银色战旗突然插在阵前,二十名西州铁骑手持铜盾结成屏障。

    白莹星的笑声穿透硝烟:“程将军可知,你三年前喝的压惊茶里,缺了哪味药材?”她扬手掷出个瓷瓶,滚到程豫瑾马前的正是西州特产的甘草根,“当年卫大人替你试毒时,可是连肝血都吐出来了。”

    卫安突然策马撞向程豫瑾战旗,九节鞭卷住旗杆横扫,将飞来的毒箭尽数打落:“平州棱堡的地基掺了石灰岩,遇水则”话音未落,暗渠突然炸起数丈高的水墙,将北厥重骑兵冲得人仰马翻。

    卫安趁机率军突入城墙缺口,却在粮仓门前僵住身形。月光照亮堆积如山的麻袋,每个封口处都印着西州军粮的朱砂戳,可裂开的袋口漏出的分明是平州特有的红黏土——这些竟是他三年前为诱敌深入准备的假粮草!

    “当心地下!”程豫瑾的暴喝与弩机绞弦声同时炸响。卫安本能地扑向粮仓立柱,三支淬毒弩箭擦着后颈钉入土墙。箭尾拴着的铜铃叮当作响。

    白莹星的笑声从粮仓二层传来:“卫大人可还记得这连环弩?”她指尖转着枚青玉扳指,“三年前西州军械库的哑火机关,今夜倒是派上用场了。”

    卫安反手甩出九节鞭缠住横梁,借力跃上二层阁楼。木地板突然下陷半寸,数十枚铁蒺藜从暗格里激射而出。千钧一发之际,大黄嘶吼着撞开窗棂,犬牙叼着的火把正巧引燃垂落的麻绳——绳上浸着的火油瞬间将铁蒺藜烧成赤红。

    “你教那哑巴的机关术,倒成了自己的催命符。”白莹星退到墙角,突然掀开墙上的羊皮地图。密密麻麻的石灰记号勾勒出平州地形,每个关隘处都画着振翅的雨燕。

    程豫瑾的剑锋破窗而入,挑飞三枚毒镖:“三年前军械库爆炸前夜,有人往本将药汤里加了甘草。”他剑尖抵住白莹星咽喉,“那碗本该毒发身亡的药,倒让本将窥见卫大人试毒时留在碗沿的血指印。”

    粮仓突然剧烈震颤,堆积的麻袋轰然坍塌。卫安抓住横梁时瞥见底层地砖裂开的缝隙,此刻正涌出混着硫磺味的黑水。

    “快撤!”程豫瑾拽住卫安后领跃下阁楼。大黄突然咬断立柱上的麻绳,成捆的麦秸倾泻而下,暂时阻住了黑水蔓延。

    “赫连质子,”白莹星的声音裹着夜风刺入粮仓,“三年前他献上的西州布防图,可还缺了平州这段密道?”战旗掠过黑水表面。

    事到如今,她才知道被骗了。赫连漠,他竟然心甘情愿做女帝的主人。

    凭什么,她看上的人,都比不上白傲月看上的人。以前捧个戏子是这样,如今找个外协也是这样。

    她哪里被白傲月差了,处处被比下去。

    白莹星突然咳出大口黑血,指尖深深抠进墙缝:“原来那碗药”她望着程豫瑾冷笑,“大将军可知自己每日服的安神汤里”

    爆炸声淹没了后半句话。卫安被气浪掀飞时,最后看见的是大黄冲进密道。

    爆炸的轰鸣在耳膜上撕开缺口,卫安被气浪掀翻在黏土堆里。他挣扎着睁开眼时,满目皆是血色的雾——三年前西州军械库的焦糊味混着新鲜的血腥气,从密道裂缝里喷涌而出。

    大黄突然发出凄厉哀鸣。

    粮仓废墟突然再次震颤,真正的轰鸣从十里外传来。白傲月的九节鞭卷着战报破空而至,染血的绢帛上,平州遗民真正的血指印围成完整的棱堡地图,每个关隘都标着石灰画的鸽子。

    白莹星的冷笑从废墟深处传来:“卫大人可知,这三年你传递的假情报,养活了多少北厥斥候?”她折断肩头的箭矢,露出藏在皮甲下的西州军服,“就像你每日为程将军试的毒”

    话音未落,程豫瑾突然剧烈咳嗽,掌心血迹竟泛着诡异的金芒。卫安瞳孔骤缩——这症状与三年前自己试毒后的反应完全相同,只是延缓了整整三年发作。

    白莹星看着他们两个的样子,忽然就明白了——她没输,因为白傲月也是这样看待白凌月的。

    都是白家人,她会被自己的不甘而呕死的。

    白莹星的笑容突然凝固,振鞭击碎粮仓残壁,晨曦照亮地平线上玄甲军的旌旗,“三年前赫连质子献上的布防图,本翁主原样绘在了程将军的药碗上。”

    卫安忽然踉跄跪地。他终于明白为何程豫瑾总能看破北厥的突袭——那些药渣里化开的朱砂,在瓷碗底勾勒的正是敌军动向。而自己当年偷换的假情报,不过是将计就计的诱饵。

    大黄突然窜向密道深处,犬吠在甬道里激起重重回音。卫安追着血滴来到尽头,白莹星的佩剑正插在石缝间,剑穗上沾着的石灰粉拼出个残缺的“白”字。

    马蹄踏着官道飞尘,卫安突然勒住缰绳。边关苦寒,远不如京都温暖如春。寒风灌进肺里,喉间泛起的铁锈味比北厥的刀锋更冷。他低头看着掌心咳出的黑血,三年前赫连漠那支毒箭的旧伤处,不知何时已蔓延出蛛网般的青纹。

    “还有三十里”程豫瑾策马回身,话尾生生断在喉间。他太熟悉这种死气。

    卫安用袖口抹去唇边血渍,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大将军可还记得,三年前在鹰嘴涧”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咳,暗红的血珠溅在雪地上。

    程豫瑾翻身下马,玄铁护腕磕在冰面上当啷作响。他扯开卫安的衣襟,心口那道本该愈合的箭伤正渗出脓血:“白莹星的箭镞上淬了双生毒。”

    “不错。”卫安低笑,齿缝间血丝蜿蜒,“当年我替大将军挡的这箭,原该要你的命。”他望着远处归燕塞的烽烟,突然想起

    那个暴雨夜——程豫瑾背着他冲出北厥包围,两人的血在涧底混成暗河。

    程豫瑾的佩剑深深插入冻土。剑穗上系着的半枚玉珏,也是当年卫安从火场抢回的:“军医说过,这毒”

    “无解。”卫安卸下腰间革囊,掏出染血的机关图谱,“除非找到另一味药引。”他指尖抚过图纸上的雨燕标记,“三年前国师在地宫留下的药方,缺了最关键的血引。”

    朔风突然卷起满地残雪。程豫瑾解下大氅裹住颤抖的人,触手皆是硌人的骨头——这三年殚精竭虑,竟未察觉当年能扛鼎的暗卫已瘦削至此。

    “你早知道。”程豫瑾的声音比塞外的冰还冷,“从何时开始?”

    “那日地宫开启”卫安又咳起来,血沫染红了程豫瑾的银甲,“白家血脉不仅是钥匙,更是药引。”

    程豫瑾猛地攥住他手腕:“陛下知道?”

    “大将军不妨猜猜”卫安眼底泛起最后一丝狡黠,“为何三年来,陛下从不让你我同饮一壶酒?”他忽然剧烈抽搐,“快西南十里有伏兵”

    程豫瑾将人捆在背上时,才发现卫安轻得像个少年。二十年前他们在西州大营初遇,这暗卫还能单手撂倒三个蛮兵,如今隔着铠甲都能摸到凸起的脊骨。

    “撑住。”程豫瑾扯断缰绳将两人绑在一起,“你说西南十里,可是白桦林?”

    卫安气若游丝地点头,喉间发出断续的哨音。程豫瑾瞳孔骤缩——这是暗卫间传递死讯的鹧鸪哨,三声短,两声长。

    白桦林的枯枝在月下张牙舞爪。程豫瑾刚勒住马,三支鸣镝便钉入跟前冻土。他反手抽出卫安的佩剑,剑身映出林间晃动的黑影——整整一队北绝狼卫。

    “程将军好眼力。”玄尘手中弯刀挑着个染血的药囊,“可惜来迟半步,你要的药引”

    卫安突然暴起,袖中机括连发十二枚毒针。

    “大黄”卫安喉间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他认得铃芯里残存的犬毛。

    没了真身,他现在只能是个行尸走肉。

    程豫瑾的剑锋在雪地上划出火星:“它在哪?”

    “黄泉路上等着呢。”玄尘狂笑着举起弯刀,“不过将军放心,你们兄弟”

    刀光未落,卫安已合身扑上。程豫瑾眼睁睁看着那柄弯刀穿透他的胸膛,卫安却用最后力气拧碎了袖中机关——淬毒的钢针暴雨般倾泻,北厥狼卫的惨叫惊飞夜枭。

    这小道士既然能从地牢里出来,说明妹妹已经见过他了,他们的计策成功了。

    为了女帝,为了妹妹,他很开心能有这样的结局。

    眼前人也并非是张道人的肉身,玄尘能恢复到这般,可见妹妹定然将所有都渡给他了。

    程豫瑾将人从玄尘手中抢下,他的腹部已明显抽搐起来,若是再迟几刻,恐怕连胎儿也不保。

    可是卫安现在,恐怕也没有力气产下孩子。

    程豫瑾抱着人退到断崖边时、,卫安的脸色已白如新雪。暗卫胸前的血洞汩汩冒着血泡,每声喘息都带着脏器碎块。

    “地图”卫安染血的手摸向心口,扯出半张焦黄的羊皮纸,“白桦林往西有暗道”他指尖在血迹斑斑的图纸上划出歪斜的线,“当年我改过”

    程豫瑾突然攥住他手腕:“为什么不说?”

    卫安涣散的瞳孔映着塞外孤星:“大将军可还记得那年上元节”他唇角溢出黑血,却带着笑,“你说暗卫的命也是命”

    程豫瑾浑身剧震。那是他初掌西州军时,撞见卫安在雪地里给流浪犬包扎。年轻的将军解下大氅扔给暗卫:“在我这儿,暗卫的命也是命。”

    “现在换你”卫安突然攥紧程豫瑾的护心镜,“活下去”他摸索着扯断颈间皮绳,染血的暗卫令坠入雪地,“把这个交给”

    话音戛然而止。程豫瑾看着怀中人瞳孔扩散,染血的指尖仍保持着递物的姿势。二十年沙场征伐,他从未觉得塞外的风这般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