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我还小你得给我犯错的机会

    丞相与大将军分坐榻上,盘腿而坐。

    裴筝给二人斟了酒,追忆道:“豫瑾,你还记不记得上次我们把酒同欢,已是五年前的事了。”

    程豫瑾也想起什么似的:“那个时候,先帝也是在的。”

    他举杯,裴筝倒把杯子给放下了:“啊,我倒忘了你如今的身子,怎么还能饮酒?”

    她有些脸红,便是朝堂上也未曾这样失察。

    程豫瑾挥手,主动与她碰杯:“无妨,某陪饮一杯。”

    二人共事多年,虽算不上深交,但对彼此都有种莫名的信任。程豫瑾一杯饮罢,又主动斟了一杯:“丞相随意,只是不知,丞相与我要说的,是国事还是家事?”

    裴筝拱手道:“大将军跟我也这么客气。既是国事,也是家事。大将军何来此一问?”

    程豫瑾浅笑:“无他,关乎称谓罢了。若是国事,我便称呼你为丞相;若是家事,那、我还是如同从前一样叫你,小筝。”

    “是了,我从前是咱们这群人里最小的,大家伙都叫我小筝。现在陛下比我还要小,国师也比我小了,我倒是觉得自己像是个长辈了。”

    二人皆放松地换了个姿势,再饮一杯。北墙整张虎皮在火把明灭中虬结成山。箭矢留下的孔洞边缘泛着焦褐,三道刀痕自左前爪贯穿腰腹,断尾处用暗金丝线绣着松柏花样。兽首眼窝里嵌的夜光石早已黯淡,却仍保持着扑食时的狰狞弧度。

    裴筝看他对待自己一如从前,并没有因着如今政见不同便有了隔阂,有心继续劝劝:“大将军与我一样做长辈做惯了,怕是不理解,这少年人尤其是少女的心思。刚才大将军说,若是国事,便称呼我为丞相;若是家事,便叫我小筝。将军还记得你是如何称呼陛下的吗?”

    程豫瑾一怔:“那自然不同,我是凤君,她是女帝。我一直叫她月儿,在外我也对她行君臣礼,向来没有什么不同。”

    “是没有什么不同,你在外人面前是给足了她面子,可你在家里叫她月儿,便是触了她的逆鳞了。”

    程豫瑾揉眼道:“难道我在家里也要叫她陛下不成?”

    案头残烛被门缝灌入的寒气撕扯得东倒西歪。

    “你难道真的不知道月儿这个名字惹了多大的麻烦?从前陛下因着与长姐几分相像,宫里的那些太妃在她们小的时候向来分不出来,陛下常常被认错。先帝若做了些错事,总被安到陛下身上去;可是啊……”裴筝放低了声音,“若是傲月做的好事,便被错安到凌月身上。”

    说完,颇觉直呼先帝名讳犯了大忌,自己在木桌角敲了三下。

    裴筝慢条斯理道:“你一直叫她月儿,她便觉得你也是认不清楚。”

    程豫瑾撑臂斜坐,中衣领口滑落半截绷带,烛光将锁骨下的箭疤照得森然。他抓起酒壶灌了一口,烈酒混着血腥气咽下:“我怎么可能认不清楚?”

    裴筝闷笑道:“你与先帝征战在外,陛下是不知道你怎么称呼先帝的。你该跟她解释的是这个。”

    大将军语调骤冷:“我该怎么称呼?从前大夏还没有如今疆域的时候,我称呼她少主,如今便也只是先帝了。”

    “可当今陛下不知道啊。旁人都叫她月儿,你也这么叫,你说她心里怄不怄。”

    程豫瑾再次举杯相邀,裴筝却按下他的手腕:“还有呢。”

    大将军这下真有些愣怔,只听裴筝道:“大将军要分清国事与家事,那你腹中的这个孩子是家事还是国事?”

    “自然是家事。”

    “非也。那说不好,将来就是太女。你偏偏要说什么‘留不住,便不要了’这样的话,你让陛下心里怎么想?在外征战是国事,保住这个孩子就不是国事了吗?”

    程豫瑾唯有叹息:“小筝,你是知道我的。”

    裴筝道:“我劝你啊,不要这么执拗。主动去跟陛下和缓关系,这个孩子能保一时是一时,若真的保不住了,对你可没好处啊。”

    见他若有所思,裴筝也就继续劝道:“我知道你并非居功自傲之人,可也知道你并非甘心隐退于宫闱。陛下不是有意缴了你的兵权,她现在已经收服了士族子弟,外事却不听她号令,偏偏听你这个大将军的……”

    丞相及时收住了话头。程豫瑾

    目光所及之处,是西北角的柏木旧物箱,箱子半开着,露出几卷残破的兵书。旁边斜倚着一把匕首,插在松木鞘中,刃口残留着细碎金砂。

    他很是怀念从前与白凌月、裴筝、以及孟虎四人共读兵书的情景。如今,能细心相劝的,只剩小筝一人,他如何不感念,只是,他总觉得只是女儿情思。

    程豫瑾初始瞧着裴筝很是别扭,女孩子家家,非要学男人那套打扮和步态。他转了话题:“不说我了,说说你吧。丞相这么些年,怎么还是独身一人?”

    裴筝笑道:“豫瑾就别打趣我了。想当初,先帝还撮合过咱们俩。”

    “说实话,我从没将你当做娇滴滴的小女子。你对我,也肯定只是当哥哥那般。我们一同辅佐先帝,现在又辅佐月儿。”

    裴筝目光躲闪:“我、我不嫁人的……你这些话要是让陛下听见,可又要被她念叨了。”

    二人相视一笑,将杯中酒饮尽。

    已近四更,丞相不便久留。一来,毕竟二人男女有别;二来,同样是位高权重的身份,若是被言官一道折子捅到陛下那里去,可就不好了。

    她现在,承蒙陛下信任,还能在面前为程豫瑾多说上些话,裴筝不想把这层平衡打破。

    “大将军早些安歇吧,我还要进宫一趟。”

    青铜冰鉴里镇着的梅酒泛起细密涟漪,映出横梁某处新结的蜘蛛网,网上悬着片带霜的鸦羽。

    “这么晚了,丞相还要进宫?”

    裴筝要他看看天色:“只怕是太早,不是太晚了。这般时候,宫门一开,我正好去给大长公主请安。”

    与丞相告别后,望着面前的酒盏,程豫瑾又倒了一杯。

    前来收拾的卫安见状,连忙上去撤了他的酒盏:“大将军,你有孕在身,实在不宜多饮啊。”

    手中突然空了,程豫瑾不满道:“怎么,你也要缴了我的吗?”

    “属下不敢,大将军您这个样子,陛下会伤心的。”梆子声被风吹散在檐角铁马零丁的呜咽里,卫安眼中的大将军应当是按剑立于帐前,而不该是如今微晃的身影。

    “卫安,你有没有觉得是我太纵着她了?才让她现在敢对我如此。”

    “大将军,您的意思是……”

    程豫瑾手背抵住额头,颇有些醉意:“我以为,她只是跟我闹脾气罢了。公私不分,国事家事混在一起。国大于家,我以为她终会明白这个道理。”

    “大将军,人的感情怎么能区分的那么清清楚楚呢?”卫安搀扶住他,又倒掉剩余的酒,将他扶回房中。

    程豫瑾按住他的手,道:“卫安,你已是独当一面的将才了,我还要你做这些事情,委屈你了。”

    他越这样说,卫安心里越是擂鼓不停:“大将军千万别这样说,若没有大将军提携,哪来奴才今日。奴才为您做什么都是应当的。”

    “我知道你的心,不是说过了,不要再自称奴才了。”

    “是。”卫安这才把口中那声“主人”咽了下去。

    ***

    白傲月的指尖抚过虎符背面的铭文,低笑渐成哽咽,泪灼透衣领:“如今这大夏,我倒分不清是白家的还是程家的……”

    隆冬时节的祠堂,弥漫着潮湿的朽木气息。白傲月跪在姐姐凌月灵位前擦拭,国师陪在一旁。

    雪粒在槛窗的冷金砂格纹间堆积成棱,将远处更鼓声滤得如同蒙着鲛绡。火盆突然爆出几点幽蓝火星,照亮镇纸下压着的军报。

    近三年来金木水火土的日支、时支都算出来了,十个月一胎的话,满打满算一年也就赶上一次。

    白傲月颇有些焦虑,忽然听见身后环佩叮咚。青铜灯树将大长公主的影子投在绘有朱雀纹的梁柱上,她怀中抱着的紫檀木匣泛着幽光。

    “姑姑身子不好,怎么到这儿来了?”白傲月正要起身相迎,大长公主押着她一同跪在了祠堂正中。

    国师见状,便先行告退。

    大长公主在他关上门后,立刻问道:“你当真是为了国事,罢了他的兵权?”

    白傲月无从否认,她的确是掺杂了许多个人感情。

    程豫瑾就从没将她当作陛下看待,更别说,是他的妻子。

    “你真是越发出息了,国事私情岂能混为一谈?你姐姐临终,是怎样的委以重任。你没收了他的虎符,那十万精兵,就听你号令了?”

    大长公主跪坐在蒲团上,打开木匣的动作惊醒了沉睡的守宫蜥蜴。白傲月盯着匣中,什么都没有。但这个匣子,她是认得的。是从前凌月宫中,盛放虎符用的。

    大长公主指尖抚过匣身裂缝中干涸的血迹:“她将你交予豫瑾时,攥着你的手劲大得吓人。”

    白傲月盯着地上合成完整虎符的阴阳两片,忽然想起那年平州决战,程豫瑾将虎符交还姐姐时说:“此物合则生,分则死。”

    “你如今是,全都忘了。”

    “我没忘!”白傲月起身,望着大将军府方向,“姐姐也说过,我为君,彼为臣。他自然该俯首于我。”

    “啪——”

    脸上猝不及防挨了一掌,白傲月不可置信地望向大长公主。

    “你这糊涂东西,胡闹够了没有。‘君’是心中的君,‘臣’是做给外人看的臣,你收了他的兵符,平州前线要是反了怎么办?”

    “姑姑你不知道……”

    “好了,不必与我多说,你要做的,是将这虎符送回去,好好跟豫瑾多说。你们大抵是生了什么误会,不管怎么说,滴血验亲也验过了,既然孩子是你的,这心里还有什么好别扭的?”

    白傲月站在原地不动。

    大长公主见她这副冥顽不化的样子,着实被气着了:“本宫年纪大了,管不着你了,好好好,本宫这就去吃斋念佛,再也不问世事。”

    白傲月这才上前搀了她:“姑姑您别气,朕去就是了。”

    ***

    三日前刚走,今日便巴巴地将虎符送回来,朝令夕改,她这个皇帝当得可真窝囊。

    三日前,她下了那道诏书:前方十万精兵,谁若抗旨不回,就地格杀。饶是如此,居然都召不回她的亲兵!

    反倒让孟虎上了道折子,说大将军现在身子不便,还请陛下三思。

    这次她来,不在正殿,直接去他卧房外面等着了。

    天上飘起了小雪,不大一会儿,就落满她的肩头。

    进去禀报的人已经回了三次,说大将军身子不适,请陛下改日再来。

    更鼓声从三重门外交叠传来,“哦?既如此,那朕在这里等便是。”

    她也来一个“程门立雪”。

    虽说不多大一会儿,程豫瑾便着人请她进去,可看见她身上的落雪时,眼神还是有一瞬不安。

    卫安跟在程豫瑾后面进了正堂,这一次,白傲月没有再作民间女子装扮,只是穿了一身常服,发带也换成了明黄色。

    到了门口,程豫瑾不再让卫安搀扶,卫安仍是亦步亦趋,一直到了不便听陛下与大将军谈话时才立住了脚步。

    自从那日陛下走后,三日来大将军都不得安眠。半夜时有下雪,方才固宫时,他那般的狼狈,都叫人看在眼里。

    陛下也不曾来看过,更不曾着人问起。向来清醒克制,从不倾杯的大将军,自那日与丞相把酒对饮之后,竟一连几日,夜夜饮酒。他瞧在眼里,疼在心里,可人微言轻,又劝不了什么。况且他本来也不是人间之物,大将军肯收留他,救他一命,他应当感恩,不应该再冒险失了自己身份,反倒给大将军添麻烦。

    若是……他能在女帝身边说上话,大将军的处境会不会好一些呢?

    由他想着,此时,程豫瑾已站在白傲月身前。他也穿着一身常服,夜半风露重,也只是虚虚披了一件外氅而已。绵柔的衣料,不似盔甲僵硬,勾勒出他腹部的弧度。

    自看见她身上落了雪,他脚下便走得急了些,肚子也随着一颤一颤的。

    白傲月见了慌忙上前扶住他,没有再让他行礼,程豫瑾却后退一步,眉眼低垂,声线也低沉下来,只说了两个字:“陛下。”

    白傲月一听这般称呼,也更放低了身段:“大将军?这是真的在生我的气了……”

    她也没有再用帝王的尊称。

    程豫瑾不说话,他极少这样。只是瞧着地板,地板与视线之间,有一个滚圆的肚子。

    人常说,疏于骑射,髀肉复生。可如今,并非是他两股间有了赘肉,而是这个肚子,真的很碍事,又碍眼。

    “豫瑾,我来之前,去祠堂拜过姐姐了。”

    祠堂……

    这个肚子就是那日在祠堂荒唐时有。程豫瑾更加坚信,自己不该这么纵着她,反倒纵成了两人如今的局面。他粗略想来,二人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这里的,似乎从大婚那日就有了端倪。不,也许更久之前。他一直以为傲月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却不知道自己也曾让她受了这么多委屈,而不自知。

    他一直对自己至今的人生很是满意,也很引以为傲。有一个志同道合的君主,这般赏识他;又立下不少战功,在民间的口碑也极为不错。人生如此,夫复何求?虽说是未婚先孕,但娶的女子也是自己心爱的。谁知,他在白傲月眼里竟然什么都不是。

    白傲月一直小心瞧着他的神色:“你们都不去看姐姐,只有我去看她了。宫人打扫小心,那里面没有任何一丝尘埃。”

    程豫瑾道:“是我疏忽了,我也该常去看看她的。”

    见他神色和缓下来,也愿意与她多说几句了,白傲月才敢提那件事:“豫瑾,你看那是什么?

    她指着桌案正中心,有一个并不起眼的物件,成色与桌面几乎要融为一体,在这黑夜中便更不易发觉。

    他到底还记着白傲月的身份,她让他看,他便转头看去。

    只瞧了一眼,便转回了头。

    北疆地图在青砖墙投下虚幻山河,虎符已经重新安放在他的桌案上了,虎符匣半开的缝隙里漏出朱砂印泥的猩红。

    他刚一开口,白傲月便知道他要拒绝。

    “难道。要我低三下四求你去收嘛?”白傲月推着他自己的手放到肚子上,“你若不收,就当是给孩子的。”

    程豫瑾终于抬眼望她:“等他出世之后。自然该承袭你的衣钵,将来也会是为国征战的大将军。”

    白傲月继续搬出姐姐:“想当年,我们同在陶先生那里养病。姐姐时常来看我,我有的时候为了不吃药就偷偷地倒掉、藏起来。姐姐便严厉地骂我。豫瑾,你也是向来说一不二的。我那个时候不明白,后来就知道,姐姐和你都是为我好。”

    她脸上现出悔意:“这么简单的道理,却很久没有人对我说过了。自从我坐上了这个位置,就更没有人对我说实话了。”

    她郑重其事,退开几步道:“我知道这件事是我做的不好,你都是为我好。我怎么样都不该跟你发脾气的嘛。”

    白傲月见他一提到姐姐,脸色便有丝动容,眼中的冰霜也有渐次融化的意思。只是如同雪山顶上的积雪,金光再怎么照耀,也不是一两句话就能碾碎的。

    白傲月继续道:“姐姐与你情同手足,对你有的时候比对我这个妹妹还好。姐姐临终前特意为我们指婚,她的意思我明白。豫瑾……”她的手搭上大将军的肩,他却并没有躲开,“我还小……”

    她不由得想起湛凛生的那句话:我年岁比你长这么多,又怎么会真的跟你生气呢?

    程豫瑾是不是这么想,便不知道了。但她很乐意以小卖小:“你得给我犯错的机会啊。”

    她的手从肩头滑向程豫瑾缠着纱布的领口,又想起姑姑交代的,不能将国事私事混为一谈,便又重新退开几步,向他行了一礼:“我向你赔罪了。”

    程豫瑾一看她这般动作,立即伏得比她更低:“陛下不可如此。”

    “你还要叫我陛下,当真是要与我生分了吗?”

    程豫瑾脑中转了几转,腰后扯痛让他并不能完全集中精力应付眼前的局面:“傲月,从前是我疏忽了,我向你道歉。我、我不知道‘月儿’这个称呼对你来说是根刺。”

    白傲月立刻警铃大作:裴筝跟他说了些什么?

    程豫瑾用手拂去她身上的雪花,说了这么一会子话,早都化成水了。“你也太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冻着了可怎么好?”

    白傲月却偏不应承:“先谈公事,这兵符?”

    豫瑾笑道:“我依旧拿着,傲、傲月什么时候想要,问我要便是。这几天的事就当都没发生过,傲月说的话我也没听过。”

    白傲月的确觉得有些冷了,他的怀抱好暖,她便依偎进去。

    程豫瑾一手搂住她,一手顶住自己后腰:“我们现在谈私事,你不喜欢我叫你月儿,那我叫你什么?”

    白傲月摇摇头,她也不知,只要别跟姐姐一样就好。

    “小月,还是……小白?”

    “不要小白,这个名字……”

    已经有人叫了。

    湛凛生占据了这个名字,就是独属于他的,任何人也不能叫。就像月儿这个名字是独属于姐姐的一样。

    “这个名字怎么了?”

    白傲月磕巴一下,道:“姐姐也姓白,你不还是在糊弄我?”

    “冤枉。那……”那叫什么,程豫瑾也不知了。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为什么她的名字与姐姐要这样的像?中间的两个字虽不同,意义却是相同的。总要她们凌霜傲雪,向来不肯低于人前。越这么想,便越生出对湛凛生的愧疚来。

    判官大人曾问自己该如何称呼她,她当时怎么回答的来着?似乎说的是随便,就连他们女儿的名字,也是系统默认的。到了程豫瑾这里,又似乎怎么叫她都是错的?

    白傲月眼神越过他望到门外,洒在地上的月光澄明一片。余光瞥见还有个人影站在那,无风的雪夜,守夜人呵出的白雾在眉睫结霜。

    仔细瞧了瞧,白傲月看清了,是程豫瑾的副将,那个名叫卫安的。

    她不由得想起‘主人’这个称呼。

    若是程豫瑾可以叫她一声主人——

    第32章 小产真是没用的东西!

    不得已将兵符给他送回来的不甘与愤懑,以及他提到姐姐时,那些偶尔的恍惚、偶尔的愁容,都让白傲月愈发想完全占有这个人。

    她的手再次抚上程豫瑾的肚子,小指勾起他的一缕发尾,脆弱又无辜地望着眼前的男人:“从前都是我的错,连大婚之夜,竟也没有与你团圆。”

    感知到她手下的游移,程豫瑾有些不自然地格开一点距离:“傲月,今天已经很晚了。”

    “你不是说,你是喜欢我的?这些日子,你就不想我吗?”

    “明日吧,今晚……”她从不轻易展示出楚楚可怜的模样,程豫瑾也有些拿不准,她似乎是真的很依赖她。

    白傲月将身子埋进他的怀里,凉意扑满他的身子:“我知道很晚了,所以我想留下来陪你啊。难道,你不喜欢我留下来陪你吗?”

    白傲月忽然一把将他推开,冷淡道:“从前你与姐姐促膝长谈,直至深夜。现在不过三更,就要赶我走了……”

    “没有啊……”程豫瑾怕越描越黑,就不说了,只是肢体上由着她攀扯。

    “其实还有件事。”白傲月凑到他的耳边,“还有几个月你就要生了吧?不趁这般时候开拓产道,到时候要怎么生啊?”

    程豫瑾果然别过脸去,他比湛凛生还不经撩。

    大漠风沙,他在外面征战多年,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皮肤还可以如此白皙,一点都不像是个流血流汗的大将军。

    那时候她防着湛凛生,以为他要吃了自己,故而也没有好好地学习接生等一干手法。直到看到崔然发给湛大人的那些资料,她才知道原来不是怀上了就生这么简单的。这中间有许多要准备,她的脑中不禁想起,玉镜里面的那个大肚男,那么的艰难,流程那么的长,从天黑等到天亮,天亮等到天黑,都没有要生的意思。

    “豫瑾,你看,这是什么?”

    只见她从装着虎符的匣盒暗格里面取出了五六根圆柱形的玉具,上粗下尖,每一根粗细长短不一。

    “豫瑾,你说你的‘豫’字,是因豫州取的,我倒觉得你应该是这玉石的‘玉’。像玉一样的惹人喜欢,也像玉一样的冷啊。”

    程豫瑾接过:“月儿,这玉触手升温,是极好的玉。哪里来的?”

    “国师给我的。”

    “国师?”程豫瑾眉头一皱,“那张道人不是被你困在囚牢中了吗?这国师我瞧着年纪轻轻,本事倒是不小。”

    “是呢,国师不但懂得求神问卜,连生子的事情都知道呢。”白傲月神秘兮兮,“这套工具就是他给我的。他对你多好,叮嘱我要好好疼你呢。”

    程豫瑾怕她态度又冷下去,纵然腹底有些绞痛,也只是干瘪说了句:“今天真的已经很晚了,而且,我有些身子不适。”

    “身子不适,这个就是可以让你舒适的法子呀。”她的手已经在他的腰间游移。程豫瑾虽然并不认同,又不想拂了她的意。今夜她能主动前来看他,已经跨出了很大一步,若这个时候让她不悦,恐怕又要跟他闹上好一阵子的脾气。今夜哄好了她,他在平州就更能施展开拳脚。况且这几日安胎下来,方才又服了固宫的药,想来也不太要紧。

    “豫瑾,你知不知道这怎么用?”

    “国师难道没有告诉你吗?”

    “他告诉了我,只是我找不到位置呀。”

    程豫瑾觉得自己就不该问。也许自己应该学,学好了告诉她,而不是让一个外男来告诉她这套工具该怎么用。

    白傲月倒像是瞧出他的心思似的:“国师跟太医是一样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国师并非太医,就算是太医,他也总觉着别扭。

    白傲月扑在他身上,程豫瑾后退两步,稳住身子:“不过我不想在这里。”

    “在这大殿中吗?没有人,你那副将都叫我遣走了。”

    程豫瑾朝外一看,果然卫安不知哪里去了。“咱们还是去床上吧,总不能每次都在这些稀奇古怪的地方。”

    稀奇古怪?

    白傲月不由又想到湛凛生。什么荒郊野外的地方,两人可都试过了。自然了,也不是真的荒郊野外,其实场所都是在湛凛生的内室。只不过他会法术、会幻境,每次的场景都不一样。让人置身其中,就仿佛真的进入了那个空间似的。

    有一次,湛凛生变出了一丛杂草,二人掩在草丛中。除了这杂草,没有其他任何的遮蔽物。野旷天低,江清月近,还不时有人窸窣说话的声音,白傲月吓得不得了,又惊又怕。

    湛凛生却还要将她翻到上面来,白傲月羞得脸都要滴出血来。

    她实在是受不了了,祈求般让他把草变得高一些。湛凛生却还要逗她,远处的脚步声越发近了。白傲月什么都顾不得,用头发蒙住眼睛,再不肯睁眼。

    一直要她叠声唤他“大人”求饶,湛凛生这时候才对她说,哪有什么人,是他用法术变出的一些烘托氛围的声音罢了。

    白傲月又气又羞,猛在他胸前捶了十几下才罢休。

    还有一次,湛凛生将内室变窄,窄到只有一个书柜那般大小。二人在其中,不能同时站立。只能一个或蹲或坐,另一个才能站直身体。湛凛生的身量高,那时的肚子又占了不少空间,白傲月自然不能让他蹲着,便只好自己坐下去,或者半骑在他的肚子上,让湛大人托着她。

    这样的狭小密闭,让人有一种偷欢的感觉。湛凛生每每有许多花样,白傲月一开始还很是矜持,被湛凛生狠狠嘲笑过,后来竟求着他多变出些花样来,只是后来他灵力不济,又不能读心,便很少玩出花来了。

    程豫瑾却恰恰相反,除了传统的方式竟不再肯尝试其他。

    白傲月冷脸躺着,朝向他,程豫瑾扶着肚子,肚子向下垂着,挣得腰部都有些酸胀。他不想让傲月不满,扶着肚子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神色动作。

    其实有些地方他还是像湛凛生的,就比如说拼命不在她面前展现出自己的笨拙。就如同他现在抱着肚子跌坐在一旁,更叫她怜惜。

    她有罪,她有悔,为什么脑子里现在都是湛凛生,就连朝着程豫瑾的肚子也这么觉得。

    程豫瑾抱着肚子有些粗喘。见他半晌不动,白傲月提起脚来,用脚尖划过他肚子,又轻轻在上面点了点。那五瓣莲花似的指甲,程豫瑾只看了一眼,便匆忙别过眼去,身体跟着颤栗。

    “傲月,我恐怕……”

    “大将军怎么了?平日舞刀弄枪的。可别叫我失望啊。”她看见凤君鸦羽般的睫毛剧烈颤动,却在垂眸瞬间捕捉到他眼底破碎的水光。

    腰间箭疤如毒蛇盘踞,白傲月的指尖无意识掐进他后腰肌肉,指尖突然触到凹凸的疤痕。

    这些疤,都是为了姐姐留的。即使是现在,二人在床笫之间,姐姐也依旧以这种方式,横亘在二人之间。

    拇指沿着那道横贯后腰的旧伤细细摩挲,白傲月恍然发觉自己正用当年包扎伤口的力道,将他的手指攥进滚烫的掌心,所以,她也就选择性忽视了他接下来的话:“孩子似乎有些不对……”

    “哦,我知道了。将军是想练习一下这套用具吧?”

    虽说,凛生难产有她不在身边的缘故。可是她这些日子研读医书,男子产道向来艰涩,自己又从未替他开拓过。她不知湛大人的命格本来如此,还是也有耽于用药的缘故呢?

    白傲月拿出最细的那根玉势,这一根与其他都不同,两边一样粗,而且极短。

    “这该怎么用啊?”她并非调戏,而是真的做学问般,闪着大眼睛好奇地问着程豫瑾。

    “我也不知。”他靠坐在床上,白傲月便跨到他的身上。

    她将玉具拿在手里转了几圈:“那是哪一头啊?”

    程豫瑾指了指带着流苏的那一端:“恐怕不能是这头吧。”

    白傲月轻笑:“凤君英明。”

    这玉虽说触手升温,但白傲月并没有将它握在手里,就先用上了。冰凉的触感甫一进入,程豫瑾便闷哼一声。

    “凤君且忍忍。不疼吧?这时候忍了,等生的时候就不疼了。长痛不如短痛。”

    程豫瑾道:“晓得。继续。”

    他只吐出这四个字,白傲月瞧他一眼,只见他闭上眼睛,不再去看,便将手头那一小节都推了进去。

    流苏是与血一样的鲜红,与那日地上蜿蜒的浅蓝不同,被褥上的点点梅花,叫她很快就发现了异状。

    她忽然就将玉势撤去:“豫瑾,你怎么了?”

    太医很快就来了,不仅如此,大长公主也来了。

    太医由卫安引着,鱼贯而入,白傲月与大长公主在外面坐等。

    可大长公主哪里坐得住呢?

    孔雀翎织金的广袖扫过案几:“本宫是让你同他和好,可你怎么就这么把持不住自己?太医难道没有交代过你不可如此激烈行事的吗?”

    她回头瞧了眼像个受气小媳妇似的、缩在一旁的白傲月,又转身往屏风后看了看:“这豫瑾也是,瞧着老成持重,怎么在这般事上也不劝着你些?你不懂事,他也不懂事?”

    其实白傲月心里清楚,程豫瑾是不想违背她的。可是一直听说固胎固的好。怎么只如此一夜,就又要险些小产了呢。

    太医面前的衣襟上已沾了血迹,出来回禀道:“启禀陛下,大将军他……”

    “怎么了?”大长公主率先道,“要是保不住这一胎,你们通通提头来见。”

    太医被这一吓唬,就更不敢说了。

    “凤君,到底怎么了?”白傲月特意改了称呼,“你倒是说话呀?朕瞧不得这副支支吾吾的样子。”

    “臣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白傲月慌忙往里赶,大长公主拽住她,“血房不吉,不能进入啊。”

    “朕是天子,难道还镇不住吗?”

    哪来的什么血房不吉,她见湛凛生的内室都不知见过多少次了。湛大人流血不也是常有的事,那时都不避讳,如今程豫瑾可是她名正言顺的凤君,倒要避讳些什么呢?

    程豫瑾昏昏欲睡,任凭几个太医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豫瑾,你可一定要吊住精神啊。”

    她知道这般时候意志极为重要。若他要坚持下去,也许这个孩子还能保;若他自己心里放弃,恐怕回天乏术。

    豫瑾耳侧仿佛听到傲月的声音,却无力回应。只是缓缓抬起手,便被轻柔地握住。

    他还想再握一会儿,傲月已经放开让太医把脉。

    “豫瑾。”她按住他的肩头,又缓缓在他小臂摸索,“是我不

    好。都怪我,你可一定要挺住啊。”

    太医院的院判说道:“陛下,大将军似乎没有什么很强劲的意志了。”

    她望着他身下那染红的中衣,冷笑起来:不中用了?

    是不中用啊!

    白傲月忽的撩开帘子出去了,大长公主望着他怔忡神色,问道:“里面怎么样了?还能不能保住?”

    白傲月摇摇头。

    “太医无用!你看,要不要请陶先生入宫?”

    白傲月颓坐在四角高凳上:“他不想保,十个陶先生来也保不住。”

    “这……难道还是为了平州的事?”

    为了平州,只怕是为了姐姐吧。从前他当这个孩子是姐姐的,便怎么都能保住。滴血验亲之后,非但自己坐实了,他也坐实了,这个孩子不是凌月的,便连保都不想保了。

    白傲月心中甚至有另一个念头:说不定,今夜他还是故意用这样的方式让自己小产,如此,便会怪到她头上。

    孩子没了——本想着,两三个月后就能得到救湛凛生的第一滴血,可现在什么都没了,什么都要从头开始。

    真是没用的东西!

    不是朕,不是朕的错,都是他自己不中用!

    旋即,白傲月想起,以他现在的月份,胎儿已经成型,即使是小产,脐血是不是也能派上用场?

    只是不知临近的哪个时辰相宜?白傲月对着门外的卫安道:“速速去请国师过来。”

    大长公主年岁也大了,白傲月便让她先回去休息。

    国师在宫中早就已卜了一卦,凤君定这一胎然是保不住的。如今,陛下来请,他就知道是什么缘故,故而在路上就已经算好了时辰。

    国师一身紫衣,款步而来。先帝有旨,道人与国师都不用行礼,国师便直接将掌心灵盘给白傲月看:“按照陛下的旨意,臣已经算出了时辰。今日是戊戌,若是孩子能在三个时辰后,也就是辰时出生,属土命,或可一试。”

    白傲月问道:“上次算出来不是属水吗?”

    “回陛下的话,此一时,彼一时,形势比人强,如今五行中只占一种即可,故而无需特意属水。”

    “是了,先占下一种即可。”白傲月暗自思衬,也就是说,如今还要再让凤君挨三个时辰。

    她有些不忍心,既然胎儿本就要脱离父体,早一刻打下来也好,胜过这些细碎的折磨。

    她一个时辰前自己刚说过,长痛不如短痛。

    国师继续在外间祈福,白傲月再次进了内室,她再三向院判确认:“方才,你说这孩子本也是保不住的?”

    院判道:“实不相瞒,大将军有了身孕,不曾有一日好生将养。长途跋涉又时常骑马,他的身子早就不能承担这个孩子了。之前两次固宫更是伤身。”

    “知道了,朕亲自来。”

    “这……陛下,恐冲撞了您,您还是出去坐等吧。”

    白傲月诡谲笑着:“朕有数,你们先出去。”

    太医们都被请了出去,白傲月亲自接过落胎药。程豫瑾这时候恢复了些清明,接过药便饮,傲月看着都有些胆战心惊:“你也不问。”

    方才端出的血盆里面还有黑色的血块,她接过空碗放到一旁。

    程豫瑾虽不怕苦药,却也是迟了一瞬才把药全咽下去:“药中有麝香,你别碰。”

    白傲月将手放在他的肚子上,豫瑾两手摊开在身侧,由着她碰。

    “豫瑾,你不怕我像上次一样,把这个孩子推下去吗?”

    程豫瑾却神色平静,勾起唇角:“你怪我吗?”

    一些支离破碎的情节在她脑海里拼接:“我初初怪自己心盲,如今只怪自己是眼瞎。你怎样对我都好,可是这个孩子……我当然怪到你头上。”

    “怪我便好……别怪你自己。”他捂着疼痛的小腹,声音逐渐低下去,慢慢合上眼睫。

    白傲月望着他蜷起用力的手指,心底一片冷意。程豫瑾,饶是这样,你都不曾多说什么?这你都忍了?就为了平州,就为了姐姐?

    白傲月站起身,索性将陪着他当成一个极好的观摩机会。

    那时候,凛生恐怕也是这样,喝过催产药,然后等着发作,发作起来又要好久才等到胎水破开。

    “在想什么?”大将军感知过人,虽未曾睁眼,却如此问她。

    白傲月不再为对着他想着别的男人感到心虚,反倒肆无忌惮地回忆起在地府的日子来。

    二人各怀心思等着药效起来。这般的痛楚比绵密的刺痛更叫人来的心慌,疼一阵缓一阵,白傲月伏在他的身边。他疼得紧了,她便去亲吻他的下颌。

    这般的痛楚比绵密的刺痛更叫人来的心慌,疼一阵缓一阵,白傲月伏在他的身边。他疼得紧了,她便去亲吻他的下颌。

    这个孩子离开之后去会去哪里呢?应该会去地府报到的吧?他的魂灵会归于忘川河畔,从前湛凛生应该会接收他的,会好生地安置他。上一次姐姐的一缕魂灵,化作程豫瑾安胎的神力,便是连她亲手推下,都不能将这个孩子推落。

    这次虽是无心,却无力挽回。白傲月始料未及的是,不到一个时辰,胎水便破了。

    血色在锦褥上泅开时,白傲月手中的金错刀正挑破第七盏宫灯。蜡泪与血痕同时坠落,在青玉砖上凝成诡异的并蒂花。

    “月儿……”他蜷在榻上,骨节分明的手指死死扣住胎腹,腕间旧伤迸裂的绷带垂落床沿,“我护不住”

    “嘘。”白傲月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掌心相贴时触到满把冷汗。漏鼓穿透雪帘,她忽然想起三年前他重伤从平州退回,也是这样冷得刺骨的夜。彼时程豫瑾横刀为白凌月挡下毒箭,此刻却在锦被间为她疼得发抖。

    药童捧着铜盆慌慌张张跪在屏风外,白傲月扯过衾被裹住怀里人,才发现他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她转头时步摇撞出碎响:“把太医院正门拆了抬过来!”

    程豫瑾忽然闷笑出声,喉间腥甜染红嘴角:“你的性子倒有几分像你姐姐了,这般暴烈”话音未落便剧烈呛咳起来,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滴在白傲月袖口。

    医官重新被请进来,白傲月便出去了。她已经陪了一个时辰,若一直陪着,怕不到辰时就落胎;若一直不陪,又怕出什么事。

    孩子不知何时会娩下来,宫口并未开全,太医叫凤君先不要用力,只是隔着屏风也能听到里面压抑的低吟。

    程豫瑾知道她在外面能听见,一开始总是屏息。可如此,便免不了向下用力的欲望。太医叫他若觉得疼,便喊出来,他渐渐便也不顾及白傲月在外,断续嘶声呼痛。

    白傲月一直关心产程,她既不能早进去,又不能晚进去。

    得要差不多的时候进去,帮助凤君在辰时落胎。国师一直在旁边做法祈福,只是他也不能完美控制时辰。

    白傲月不知小产的流程快许多。又不到一个时辰,太医便在里面叫大将军用力了。

    “孩子小,很快就下来。”院判极有经验,听说之前先贵君生产,几次险关都是他镇定自若救回来的。

    可断续用了几次力却不见成效。院判挽袖,布满皱纹的一双手,按在凤君高耸的肚子上。

    白傲月在屏风外瞧着,肚子都被他挤得变了形。程豫瑾咬牙屏过,院判却沉了脸,腹底像是有什么在托着下不来似的。

    几位太医商量道:“这不应该啊。”

    “这孩子,只有七个月大。且凤君的肚子比寻常还要小一些。怎么会还下不来呢?”

    “上次就有人说是先帝……”

    “嘘,别叫陛下听见了。”

    白傲月回头问国师:“还有

    多久才到辰时?”

    “回禀陛下,还有半个时辰。”

    白傲月实在不忍心凤君辗转忍痛的模样。只是,若自己不进去,他便还要硬生生捱半个时辰;哪怕到了辰时再进去,也不见得立刻就生下来,怕是白白继续挨着。

    第33章 替身孔雀是生蛋的呀

    白傲月的掌心抵着冰凉的紫檀木屏风,十二扇鲛绡纱上透出摇晃的人影。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也是这样湿漉漉的血腥气漫过九重帷帐,浸透凤君月白的寝衣。

    屏风内骤然响起的闷哼钉住了她的思绪。

    “陛下”屏风后传来衣料摩擦的簌簌声,太医的声音发颤,老迈又无力,“凤君即刻就要娩子,请陛下陪产。”

    白傲月盯着纱幔上摇晃的人影。凤君的脊背弯成拉满的弓,发尾垂在猩红锦褥间,像一捧泼洒的浓墨。

    雪光透过窗纸,将白傲月衣袍的金线映得忽明忽暗。烛台上凝着蜡泪,血的味道更浓了。

    不行,现在还不能进去。白傲月突然转身,十二幅龙纹袍角扫过屏风檀木。

    三年前治伤那夜,凤君也是这般安静,明明双手几乎将床板掰断,吐出的字句却是“月儿莫怕”。

    那时候,白凌月也在场,他为她痛,在一屋子面前好一出君臣情深。

    可现在,“他在为朕忍痛。”白傲月喉间泛起铁锈味,手腕擦过下唇,才发觉自己的双唇有些干裂。

    很好,她就是要他在自己面前痛到出声,痛到示弱。

    国师很会察言观色,为她倒了杯水来。

    那一夜,他为姐姐一夜不曾消停,如今,就算是为了她白傲月,多忍一会儿又怎么了。反正,他也不需要自己心疼。

    昨夜淋了雪,方才一直觉得寒意阵阵,现在倒觉得这屋子里闷燥得很。

    白傲月索性从正门出去,站在廊下,让冷风吹凉脸上的热意。

    他到底唤的是哪一个月儿,这个问题再次浮上心头。

    白傲月也觉得自己这样反复无常不太地道。昨晚不是都说清楚了嘛,程豫瑾也主动向她解释过了。是她否定了凤君提出的几个代称,后面他又唤了自己几声“月儿”,她也没提出异议。此刻,又纠结起来。

    更漏又滴了一刻。“大将军用力啊!”太医的惊呼刺破凝滞的空气。雪地越发映得窗明,白傲月看见纸窗上的人影猛然仰颈,绷紧的喉结在烛光中划出脆弱的弧度。她袖中鸳鸯佩突然落地,当年大婚时凤君亲手系的缨络早被摩挲得发亮。

    底下的人惯常是会见风使舵的,若程豫瑾不是她的凤君,而是姐姐的凤君,这些奴才还敢继续称呼他“大将军”么。

    如果姐姐有孩子,这皇位也轮不到她。

    院判再一次跪在她脚下:“陛下有所不知,历来男子分娩,哪怕只是小产,若没有心爱女子在旁陪产,是生不下来的啊。微臣,请陛下移步!”

    她怎会不知,她是经历过一次的了。大长公主从未成婚,故而方才还叫她不要进产房。只是太医说错了,并不是心爱女子作陪,而是合欢女子作陪,这二位,大多数时候,并不是同一个人。

    里面的声音越发微弱,一盆盆血水端出来,白傲月将脸埋进掌心,片刻,猛地抬头。

    “传话进去。”女帝从腰间解下玉佩,舌尖尝到血腥味才惊觉咬破了口唇,“告诉凤君,玉能定心,要他千万坚持住。”

    豫瑾,别怪我狠心,我只是在等待时辰到来。

    院判慌忙进去了,将还带着女子馨香的玉佩握进大将军手中。

    “大将军,陛下一直在外关心着您呐,您再用点力,就快下来了。”

    程豫瑾斜靠在榻上,胎腹被他压出一道红痕,手中摩挲着冷玉,不肯呼痛:“国师来了?有、有急事?”

    太医不敢再叫他心绪动摇,恐气血逆转,囫囵回道:“国师也在外间。”

    “嗯呃——等陛下、忙完了,请……请她过来一趟。”

    又过了二刻,疼痛如汪洋,这枚玉佩就是漂浮的木舟。程豫瑾生忍着,有些无助地望向院外:“陛下她,还没有议完事么?”

    卫安一直在屏风外守着,实在看不过眼,双拳握了握,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撩袍冲到了白傲月面前。

    白傲月看见是他,倒不奇怪。卫安对程豫瑾太过上心,远超一个属下对将军的中心。卫安若为女子,她瞧着定要吃醋的。

    “陛下,求陛下心疼凤君一回。”

    白傲月回头问国师:“什么时辰了?”

    “还有一刻才到辰时。”

    白傲月令卫安平身:“朕知道,朕又何尝不心疼凤君?再过一刻钟,只消一刻钟朕就进去。”

    卫安死死跪在地上不肯起身:“陛下,太医说凤君脉象虚浮如游丝,只怕、只怕……”

    “什么!”醍醐灌顶一般,白傲月转身往里走。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害死过湛凛生一次了,难道还要再害死程豫瑾?

    自己在做什么,由着他痛,不肯让他们的孩子落地?湛大人身份特殊还能救,程豫瑾可是个凡人呐,自己哪里再去求起死回生的方法呢。

    想通这一关窍,白傲月径直冲向那团凌乱锦褥。

    国师忽然站出,拦住她道:“陛下现在若要进去,那就功亏一篑了。”

    白傲月犹豫道:“太医不是说,胎儿还在里面顶着,下不来。朕担心到了时辰,还要再多等一会儿。”

    “只有一刻钟而已,陛下三思。”国师退开一步。

    人人都叫她来三思,她三不了那么多思。

    她不敢赌:“想必没那么快的吧,朕先进去。”

    白傲月下了决心,要国师继续去祈福,自己转过屏风,走了进去。

    一见内室的情状,白傲月浑身一颤,凤君湿透的额发粘在颈侧,唇上凝着紫红血痂,指尖还缠着玉佩的流苏。

    白傲月盯着掌心碎裂的玉佩,让她不敢用力拥抱,只轻声问道:“豫瑾,你觉得如何?”

    我并非是要害你如此的……程豫瑾向来觉得她们姐妹俩神神叨叨,不管是张道人还是国师,都不该过从甚密。白傲月若是和盘托出,程豫瑾大概只会觉得她被人洗了脑。

    太医们焦急的心如同放在火上油煎,又不敢催促,只能还是由院判领头,请她再靠近一些。

    她上前去携了程豫瑾的手:“再忍一忍,就快下来了。”

    程豫瑾起酸胀的后腰,腹中突然窜过刀绞般的剧痛。他引着她的手按向胎动最凶的位置,看见他单薄中衣下凸起的胎动痕迹,像有把匕首在皮下游走。

    她扯开他衣襟,将冰凉的兵符按在痉挛的腹部:“朕再信你一次。”

    胎儿的踢打让兵符在皮肤上烙出青紫,程豫瑾闷哼着弓身,发丝扫过她手背。

    “豫瑾,先别用力好不好?”

    在场太医听了皆心头一窒。

    绞痛突然升级,他咬破舌尖才咽下呻吟。

    “它还不想出来……”白傲月突然封住他颤抖的唇,掌心贴着他痉挛的腹部画圈儿,“忍一忍先别生,再帮我一次。”

    程豫瑾昏沉间呢喃,白傲月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自打她进来,腹中胎儿已露出半个头,程豫瑾借着宫缩发力,哪里是控制得住的。

    “豫瑾,别……”她按揉他腹底,轻轻托着,“再忍一忍好不好?”

    一刹极致的安静。

    太医忽然展开笑容:“哎呀,陛下真的是神了!”

    “真的是有天命所在!”

    “瞧,这小皇子不就下来了!”

    白傲月不敢去看,她曾经想要亲手把这个孩子推下,如果那个时候便保不住的话,他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心疼?

    白傲月估算着时辰,应当差不多,将被角给他掖好,安慰道:“豫瑾,你好好休息,别多想了。”

    她连忙出去问国师:“现在是什么时辰?”

    不用国师回答,城中的钟声响起——刚过辰时。

    “那你快看这血还能不能用?”

    她取了脐血,国师放到碗盏里,又对准日光。若是能用,里面便会有一层金光护体,可现在里面什么都没有。那滴血很快凝固在碗底,什么都不见了。

    ***

    朱漆托盘上的玉盒不过巴掌大,衬着杏黄绸缎更显苍白。程豫瑾倚在床头,看白傲月亲手将染血的素绢叠进盒中。窗外残眉被风雪打得低垂,恰似俯身轻吻婴孩。

    “让我自己”他撑着想要起身,却被女帝按回软枕。

    纵然他不信,也不肯依民间习俗,白傲月却是信的。这个月份的婴灵,有了手脚口鼻,必得好好安置的。

    大将军府东南角的土还是湿的。白傲月跪在泥泞中,用程豫瑾的剑鞘掘开三寸深的坑。白玉盒落入土中时,国师忽然出声:“该放些陪葬玉佩或者”

    “放这个罢。”白傲月摘下耳畔明月珰,“朕听闻未足月的孩子最怕黑”镶金白玉坠入土穴,映着她骤然滚落的泪,恍若晨露坠入九泉。

    天边泛起蟹壳青时,新任院正战战兢兢送来汤药。白傲月握着程豫瑾冰凉的手,忽觉掌心被轻轻挠了一下。抬头正对上大将军清亮的眼,纵然蒙着水雾,仍是当年雪夜为她照亮生路的星火。

    一连三日,白傲月都留在大将军府,却不曾再去看过程豫瑾。三更灯火五更鸡,众人还以为她是用功读书,忧心国事,只是长灯常伴酒香。

    没用,都是程豫瑾没用!

    姐姐曾说,她和豫瑾最怕对大夏失去作用。

    可在她白傲月心里,程豫瑾就是没用的,或者说,她要想尽一切办法,让这位大将军变得没用。

    等他养好身子,再怀上孩子生下来,一年都过去了。

    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等他呢,既然自己有让别人承孕的体质,又可以控制孕期、胎数,也许——

    卫安几日两头奔忙,来她面前晃悠也不少。

    她不是瞧不出他的心思,既如此——

    白傲月饮罢杯中酒,扶着卫安起身。

    卫安颤缩一下,手腕上传来异常的热烫。

    白傲月敏锐察觉到了他的异常:“你怎么了?”

    卫安不敢抬头:“主人,咱们走吧。”

    他的侧脸真的像极了程豫瑾,尤其是鼻骨至下颌的线条,同样的流畅不失棱角。

    唯一不同的是,程豫瑾何曾在她面前这般低眉顺眼过。

    他总是强硬地与她争执,她处处活在比不上姐姐的阴影下。

    鬼使神差般,白傲月用食指勾起卫安的下颌,要他仰视自己。他唇角咬出了血,比白傲月的蔻丹指甲还要鲜红。

    “你醉了?”

    卫安整个人在发抖:“不是醉了,奴才……”

    卫安突然跪下身去,指尖的滚烫温度也随之消失。

    “主人恕罪,奴才失仪。”

    “朕在方才那杯酒里下了东西。”宫廷内缘,这般手段很为人不齿。

    但程豫瑾几乎摧毁了她所有的理智。

    我就是要用这样的方法,来得到你不肯给我的东西。

    要快!恨不得,今天怀了明天就生!

    她将他的暗甲剥落,“主人救你,可好?”

    “主人使不得,奴才不配。”

    她指尖挑起副将下颌,鎏金护甲堪堪抵住喉结:“如何不配?凤君也是白手起家,照样功成名就,你怎就不可以?”

    “朕许你封侯拜将,难道你想当一辈子奴才?”白傲月玉臂缠上他的脖颈,将衣带放到他手中:“别告诉朕,你不知如何解女人的衣带。”

    火焰着得越发旺了,他不想让主人失望,掌心那一团滑不溜秋的丝绸,却始终不敢去解。

    “撕碎它。”

    卫安喉结在她指腹下滚动:“主人?”

    “我说,撕碎它。”

    卫安将她拦腰抱起,不再压制,一路抱到榻上去。

    裂帛声同灯花爆,皆掩映在烟花声里。

    这晚的事,谁都没有提。

    只是白傲月很快钦点卫安领兵,往西州进发。

    临行前,白傲月去府上看他。

    卫安住的地方很是普通,与寻常民居并无不同。院门矮小,门前连对石狮子都没有。

    大臣接受召见,自当提前准备。更别说,是卫安一个副将,往常早该望尘而拜。

    可白傲月进了院子,又踏上正殿前的石阶,却不见人影。

    只有一只狗跳了出来。

    雪白的毛色柔软无异味。看见白傲月尾巴摇得飞起,这倒使她有些恍惚,这真的是只狗吗?

    还是一只白狐呀?

    在她小的时候,也养过一只狗,不过姐姐怕狗,后来,程豫瑾就将那只狗送人了。

    也是这样蓬松又欢脱的。

    那时,它才只有十四天大,在陶先生医馆里面奔来奔去,对着一个水缸汪汪叫。爪子在里面来回扑腾,白傲月叉腰在他身后看着:“喂,你也差不多得了吧,是我要擦地,不是你要擦地呀?”

    那只狗却玩的更欢了。白傲月放弃:“我不管了,由你去吧。”

    正想着,就走进了正殿。脚下转圈的狗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

    卫安方才脚步匆匆从侧门进来见驾,圆领袍子还拖着一截衣带。

    屈膝跨步,卫安臣服在她石榴裙下:“臣接驾来迟,陛下恕罪。”

    白傲月毫不在意,抬手让他起身,自然道:“卫副将的府邸怎的如此简朴,跟在程大将军手下这么些年,也不见他为你盖座好一点的房子。”

    卫安有心在她面前说说主子的好话,便温驯道:“大将军向来崇尚节俭,严以律己,奴才跟在大将军身边走了,耳濡目染,也不喜奢靡。何况,房子够住就行了。我一人一狗,又常年征战在外,也不需要多大的房子。”

    程豫瑾是节俭,他那府邸还是姐姐给他盖的,又一应添置了许多奇珍。

    不过白傲月并不想追究这个,玩笑道:“也是,就算回来,你也是十日有十一日住在豫瑾那儿,依朕看,连这所房子也用不着了。”

    卫安笑笑。白傲月觉得,他看起来比程豫瑾好懂得多。

    她想让他放松下来,就主动说起了趣事,聊到方才那只狗身上。

    白傲月第一次带狗出门时,平时在家撒了欢似的,到了门槛却死活都不愿过去。

    白傲月将自己的绳子先饶过门槛,狗子却迟迟不愿往前走一步。二者僵持了半刻钟,白傲月无奈只好把它抱在自己怀中。到了外面,即使把它放在地上,它也不肯走一步。

    这只狗竟这样的怕人,以后可怎么办呀?她有些忧心,准备的小点心和水也一口都没有吃,只在外面粗略地看了看,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就回去了。谁知道第二天白傲月刚把绳子一拿出来,狗子就自己钻了进去,还咬伤了刚进门的白凌月。

    卫安果然话多了些:“属下这只狗也是这么个性子,属下若在外面摸了别的狗,他还会吃醋哩。”

    “不如叫它出来耍一会儿罢。”

    卫安面露难色:“陛下有所不知,这只狗不愿同奴才一同出现。若陛下要看狗,奴才就得躲起来;奴才要是陪陛下说话,那狗就不愿露面了。”

    “哦?”白傲月颇有兴趣,“这倒奇了。”

    她只是顺嘴一说,摸不到便罢,只是着实不喜欢卫安这一口一句‘奴才’。

    白傲月再三叮嘱:“卫安,豫瑾有宏才大略,你未必没有,本不该困在这小小木屋内,只是为了给他做一日三餐,你这又是何苦呢?”

    卫安还是那副低顺的样子,不用瞧,白傲月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不必再说。别让朕看错了人。”

    此时并非正式为大军送行的,白傲月只是交代几句体己话,便先回宫去。

    天色渐晚,她想去地府看看。

    湛凛生日日那样躺着,她怕他孤单。也怕有朝一日他醒了,会怪她不常去看他。

    那时,想必他的读心术会恢复的吧,被他看个干净不说,还要哄人,这可就难了。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香炉腾起的青烟在空中凝结成狰狞鬼面,笼中不知何物,突然发出凄厉啼鸣。

    远处传来热闹舞曲,几个轻纱女鬼扭动着腰肢,腰间银铃随着脚步轻响。

    还是一样的红丝绒地

    毯,还是一样的金碧辉煌,同样的送行宴,同样的热闹场,只是没有了湛大人坐镇,也没有了她这个误闯的外客。

    夜色袭人,烛泪在灯台上凝成血珀,冰床上浮动着冷气,似乎仍能闻到苦涩药汤的味道。崔大人大概刚刚来过。

    白傲月的影子斜斜切过判官大人青灰色的面庞,像一柄未出鞘的刀。

    那天,利刃便是那样决绝地划过他的身体。

    她伸手去掖袖角,指尖触到湛大人枯枝般的手。那掌心还攥着,白傲月俯身去看,只看到熟悉的茧。

    一个月内,她已经作没了两个孩子。也不知,程豫瑾的孩子,会不会到这里来呢。所有案卷都得湛凛生经手,将来,该如何批阅她这段故事?

    老实说,她不相信湛凛生的孩子也没能留下来。定然是崔然,抑或者是墨风,藏起来不愿让她见。

    这两个人,都会拼了命护得那女娃儿周全,这她倒是不担心。但她很想见一见,凛生的孩子有几分像他

    她一想到崔然那半截空空荡荡的衣袖,就发怵。要是提出想见女儿,就得拿出足够的诚意。

    事情仿佛又进入到了死胡同。凤君小产了,她一年半载内,还拿不到五行日时的血滴啊。

    【我说,你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光屏忽然在湛凛生身上浮起,吓了她一跳。

    “什么意思?我已经迅速找了卫安这个替身,不过,他也得十月怀胎,得明年秋天才能生子呢。”

    【你怎么还守着你那套一妻一夫的老传统?‘人’是得等十个月,至少八|九个月吧,但有的物种可以一胎好几个呀】

    有的物种……

    【比如说,孔雀?】

    “可是,孔雀是生蛋的呀……”

    除了在动物园里见过孔雀之外,她对这个物种毫无了解。

    她赶紧点击光屏,果然左上角的【百科】已将她的顾虑写的清清楚楚:

    孔雀怀孕约28天,一胎4-8个。

    “唔,如此说来……”白傲月一拍掌,“时间就可大大缩短了。你怎么早不说?”

    光屏却消失了。

    孔雀,她唯一认识的,就是随云乐了。

    可是,随云乐那般的人物,光鲜亮丽,逍遥自在,三界认识他的可不少,他会愿意为了一面之缘就生蛋?

    第34章 吃醋果然,人不能只看脸。……

    “路过这儿,寻思着没准能碰上你,还真巧,就这么遇上了。”

    说曹操曹操到,这般刻意引人注目的声音,令白傲月一回头,便瞧见随云乐正背手立在身后,状似无意地看着她。

    他像是从哪个戏台上刚下来的,身着百蝶穿花纹样的褙子,一件价值千金的戏服披在外面。白傲月瞧了瞧,这是一件以孔雀羽线织就的广袖长裙,衣摆曳地三尺,走动时流光溢彩,仿佛将满天星河都穿在了身上。

    一时竟有些分不清,这到底是件衣服,还是他把自己的羽毛都给披在身上。

    白傲月有些难以名状的情愫,毕竟,他也算是地府的一个“熟人”了。

    从前的崔然和墨风,大概是躲着她,只有小鬼卒还和她搭话,但是大人成了现在这样,它们也不像从前那般热情了。

    恐怕就只有那些没心没肺的轻纱女鬼,还能歌舞笑闹。

    白傲月奇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随云乐将手中玉箫一转:“这地方又不是你家开的,我想来就来。”

    白傲月:“……”

    “怎么?不说话了?我跟判官大人也算是有过几面之缘,还一起打过那个臭道士,如今来缅怀缅怀很意外吗?”

    白傲月走下来几步,她并不想当着湛凛生的面聊这些。

    “你不是跟他不太对付吗?”

    随云乐捧着自己的水袖看,讥诮勾唇:“是啊,那家伙总跟我气场不合,行事风格、舞台审美没一处合得来的。看到他那副自命不凡的样子,我就来气。”

    初遇那次,白傲月还当他是个温文尔雅的君子,谁知一开口,却是这般呛人。

    果然,人不能只看脸。

    “而且”,白傲月踟蹰道,“你还知道他是假判官。”

    “不光我知道,挺多人知道的。”随云乐嫌弃道,“就你不知道。”

    这人总一副想让人揍他的样子,白傲月道:“好吧好吧,我肉眼凡胎,是看不出来。”

    “我又没嫌你。他是假判官,也不影响我觉得他这个人还行,来看看不可以吗?”

    白傲月让开,站到一边:“您请。”

    “请什么?这不看完了吗?还要怎么看啊,趴上去看?他有我好看吗?”

    白傲月腹诽:行,这世间也不只你一只孔雀,本姑娘还是找别人吧。

    看他这样,就是怀上了,也得是个娇气包,她可伺候不了。

    “行了,别傻站着了。跟我去一个地方。”随云乐拉着她便走。

    “去哪儿啊?”白傲月被他拖着走,三两步就到了结界处。

    “当然是好地方了,保证你乐不思蜀。”

    白傲月甩开他的手:“我为什么要跟你去?”

    “你怕我把你卖了?行行行,我告诉你我是昨天受邀来往生宴吹箫的可以了吧,看你闷闷不乐的,想法子让你开心下可以不?”

    疑惑探究的眼神对上他无辜的目光,白傲月防御道:“你有这么好心?”

    随云乐又在抖搂他那水袖:“喂,我看起来就那么不像好人?我好心邀请你,你还怀疑我。像我这么大名鼎鼎的,你们人间叫什么来着,哦,‘伶人’是吧,若是害了你,还不砸自己招牌?”

    他化成原形,停在她身前:“上来吧。”

    白傲月还是在原地不动。

    随云乐昂起他的美颈:“别忘了你的目的。”

    他竟然知道?

    白傲月被说服了,坐到他的背上,白云再次在脚下流连。

    云絮缠绕足踝,走于悬崖边缘时,山风托起薄雾,氤氲水汽在草木间凝成珍珠。雪峰之巅的云瀑倒悬,白傲月搂紧他的脖子。

    “嘿,我说,你可真是口是心非……”

    白傲月由衷道:“我想睡你。”

    随云乐:“……”

    白傲月胆子越发大了:“怎么,你也不说话了?”

    “敢这么直白地说,我倒是有点欣赏你了。”

    白傲月的声音大半消散在风里:“你会有孕的。”

    孔雀颈向后转:“哈?你这脑子里一天都在想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我怎么可能怀孕?要是实在闲得慌,就陪我去玩点有意思的,别在这儿瞎闹了。”

    “喂,你看路,看路啊。”

    “看什么路,天上哪有路……”

    话音未落,二人就撞到了松树上。

    山巅只有他们二人,随云乐从地上爬起来,心疼地看着沾了泥土的他那宝贝戏服:“你最近是吃了多少?当了帝王皇宫里的山珍海味吃多了?”

    “你自己不好好看着,怎么怨我?”

    随云乐回嘴:“要不是你太重,我怎么可能掉下来,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胡说八道!你!”

    白傲月指着他,脑中的念头越发强烈。

    她不找别人了,她还偏偏就要随云乐怀上她的孩子,就得这么治他。

    随云乐抖搂完了,继续在她身前停好:“我可不想一会儿累得连演出都没力气。要是敢趁机在我背上乱动,看我怎么收拾你。”

    白傲月重新坐上去:“谁乱动了?”

    “别狡辩,老实点趴好,不然我可把你扔下去了。”随云乐开了次屏,然后重新起飞。

    落地的地方,是一条小巷尽头。一到这里,随云乐就化作再平凡不过的老百姓模样。也是,自然不能在这种地方还穿着那扎眼的华服,大大咧咧飞来飞去,不然,众人恐怕要将他当作奇珍异兽给捉起来。

    青石板路的尽头,有一座蒙尘的古戏台。檐角挑着十二只铜铃,台基的条石缝里钻出几簇蒲公英,风过时,白絮便落在那被磨出包浆的栏杆上。

    八角形穹顶中央的铜镜生了绿苔,两侧“出将”“入相”的月洞门悬着褪色的流苏,细看竟是用丝线串起的百家布——原是乡民们为祈愿,各自剪下衣角献的幔帐。台柱上的朱漆皴裂如老人手背,却仍托着一副泥

    金楹联。

    白傲月不解:“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随云乐已经跳上了古戏台,转了一圈:“这就是我下一场戏的地点,你要来啊。”

    就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他还嘲笑湛凛生的审美呢。

    不等她回答,随云乐又跳回她身边:“这可是一位贵人请我来的呢,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还不来呢。”

    白傲月退开一步,不想离他那么近:“跟我有什么关系?”

    “晚点你就知道了。”随云乐大步离去,只有玉箫上红色的穗子一甩一甩。

    白傲月也挥开玉镜,回了寝宫。此时刚过晚膳时分,她要先去给大长公主请安。

    白傲月刚刚步进寿康殿,就听到里面传来很爽朗的说笑声。

    大长公主这里,除了裴丞相时常来看她之外,一个个宫人都被管得严肃板正,好没意思,是什么让他们如此放肆大笑。

    正诧异着走进去,大长公主看见她,便道:“傲月来了?快过来。”

    背对着她的一人也应声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五官极为精致的面容,侧面线条勾勒得恰到好处。

    眼睛明亮,对着她微微一笑。

    白傲月被这一惊艳回眸震了一下,旋即才拧起眉头道:“你怎么来了?”

    大长公主说道:“你认识他呀?这位公子一管玉箫风靡大夏,本宫好不容易请他排出时间进宫唱曲儿的。”

    随云乐并没有起身给她行礼,反倒说:“两次见面你都问我同一个问题,有缘呐有缘。”

    大长公主继续笑眯眯道:“人家来找你的呀,等了你好久了,你可真不够意思。云乐公子又能喝又能聊,本宫跟这位小兄弟可真是相见恨晚。”

    白傲月撇了一眼桌上七八个空了的酒壶,可他们两个看着都不像是有醉意的样子。

    白傲月劝道:“姑姑,怪不得裴筝姐姐老跟我提醒,让你不要喝这么多酒。”

    大长公主将酒壶一放:“好不容易小筝不念叨了,你又在我耳边念叨。本宫是不是你们长辈,处处要你们管着我呀?

    白傲月瞪了随云乐一眼,他也无辜地望回来。

    “姑姑,我们也是为你好啊,宫人们又管不住,就只有我来唠叨你了,你可别不愿意听。”

    大长公主用护甲指了指随云乐:“你有对手喽。”

    二人对话时,随云乐一直转头注意着白傲月的表情。她不看向自己的时候,眉目倒是舒展的,又回到那副声音软软、眼睛清澈的模样。可她转过头来看他一眼,便立刻又神色黯然下去。

    “这位小兄弟讲话可真是笑死个人,他刚才说,哈哈哈哈哈哈……”

    随云乐噙着笑意,看到白傲月诧异地看着自己,耸了耸肩。

    大长公主道:“他刚才、他刚才说,哈哈哈哈哈哈……”

    她吸了口气,刚要讲,又是哈哈哈哈哈哈一阵。

    白傲月好心给她捶着背:“姑姑您到底在说些什么呀?能不能先说完再笑,我什么都没听明白。”

    随云乐也跟着笑,其实他是觉得大长公主笑的声音很好笑,嘎嘎的,像是一只鸭子。

    他可不受什么人间规矩,没当面说出来,已经够给白傲月面子的了。

    他仰头看看白傲月,白傲月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大长公主道:“算了算了,不讲了,我一讲便要笑。总归是他在戏台上那些趣事。大概他也给你讲过。”

    白傲月立即道:“那可并没有。”

    她转过头故意一字一顿说给随云乐听。

    方才是侧着身,现在随云乐转了半边身子,不满地回道:“不是我不给你讲,是你自己不听。”

    当着自家长辈的面,她还从没有被外人这样堵回来过。就算是程豫瑾,也是客客气气地抹杀她的功劳,而不是这样不给面子。何况,自家长辈也没有要替她说话的样子。

    大长公主那边也觉出了不妥,问道:“这是你们年轻人打招呼的方式吗?看来本宫真是老了,听起来你们像是要吵架一般。”

    随云乐接道:“不瞒姑姑说……”

    “谁是你姑姑?”白傲月咳了一声。

    敢跟她用一样的称呼?

    但是大长公主倒不甚在意,白傲月也不好拦着他继续说。

    听到此话,随云乐转头看着白傲月道:“她性格好啊。”

    白傲月再次无语,这可是实打实的讽刺了。

    还是方才那四分之三的角度,神情真挚,不似作伪。白傲月不知如何回应,只得转开了目光,随云乐不依不饶,定要捕捉她的反应。

    “唉,如今我是老了,哪里都去不得,你们年轻人的忙也帮不上,天天在这里喝酒。不过看着你们一个一个都成才、成家立业我心里也就满足了。”

    随云乐说道:“要是大长公主不嫌,我便隔三差五来陪你喝酒,可好?”

    “真的吗?太麻烦你了吧。恐怕有许多人想等着听你的箫声呢。”

    “不麻烦。咱们京城里有名的是桂花酿,可是在我老家那里啊,以桃花入味,别有一番风味。”

    随云乐一直待到大长公主安置,才与白傲月双双步出殿门。

    随云乐没说话,径直往外去。宫门特意为他留着,打着灯笼的宫人在前为他引路。

    白傲月大声道:“随云乐!”

    那人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我会去看你的戏的。”

    随云乐举起一只手,摆了摆袖子:“这还差不多,知道来看我的戏,算你有点眼光。到时候可别被我的魅力迷得晕头转向,我在台上可不会分心照顾你,你得自己找好位置。”

    白傲月:“……”得,算我多嘴。

    一连几日,百年不曾用过的古戏台前,门庭若市。锣鼓喧天,饶是再闭门不出的人,耳朵里也吹进几声关于随云乐的赞赏。

    大将军府,当然也知晓此事。程豫瑾站在窗前,望着宫墙外渐渐暗沉的天色。宫灯次第亮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佩,他请了能工巧匠,将碎裂的玉佩重新复原,只是,上面的裂缝怎么都去不掉。

    “陛下今日又出宫了?”他轻声问道。

    身后的仆人小心翼翼地回答:“回大将军,陛下确实出宫了,说是商议边关军务。”

    程豫瑾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边关军务?呵,什么样的军务需要商议到月上柳梢?他想起三日前在御花园偶遇随云乐的情景。那个男人一袭白衣,眉目如画,举手投足间尽是风流。他对着白傲月行礼时,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掠过她的脸庞。

    “凤君,该用晚膳了。”仆从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程豫瑾摆摆手:“你们先退下吧。”

    殿内很快只剩下他一人。

    他伸手抚上自己的眼角,那里已经出现了细细的纹路。

    自从她登基以来,只要不想见他,总是用‘政务繁忙’的理由。而随云乐的出现,更是让这一切雪上加霜。

    更重要的是,他年轻,俊美。

    刚转出门的仆人很快又回来了:“大将军,比下来了。”

    程豫瑾连忙起身整理衣冠,还未走出内殿,就看到白傲月大步走了进来。她依旧穿着朝服,眉目间带着几分疲惫,却掩不住天生的贵气。

    “豫瑾。”她唤他,声音里带着一丝歉意,“怎么起来了?”

    程豫瑾压下心中的酸涩:“躺不住,骨头都锈了。”

    看着桌上未动的饭菜,白傲月也有些说不出的酸楚。沉默片刻,忽然转身握住他的手:“豫瑾,你可是在怪我?”

    程豫瑾与她一同坐下:“哪里,我说了,宁愿你怪我,也别怪你自己。”

    从前恨不得赖在他的寝殿,就是读书也要在他眼皮子底下读。如今,倒没话说了。豫瑾也不想要跟她深谈的样子。

    白傲月松开他的手:“朕还有些奏折要批,你先歇着吧。”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月儿!”程豫瑾忍不住唤住她。

    白傲月回头:“还有事?”

    程豫瑾

    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摇头:“最近天凉风大,没事就少出门吧。”

    白傲月应了一声,程豫瑾索性起身,几步走到她的身前,双手略张,有意无意挡住去路:“陛下不该去那种烟尘之地,若染了病气……无人担得起这罪名。”

    他的阴影笼罩住她整个身体,白傲月侧步,站在光下:“那种地方,没大将军想的那么脏。”

    背影消失在殿门外,一连半个月,她都没有再来过。

    程豫瑾的身子渐渐复原,得了陛下钦点,太医不敢怠慢。

    后院练武场里,八尺长枪在夕阳下划出猩红弧线,枪尖刺穿的花瓣簌簌落在银甲上。

    练毕,程豫瑾将长枪往旁边一递,却递了个空。

    对了,会来接住的卫安已经被白傲月派去攻打西州了。

    他不怨白傲月寡情,只恨自己身子不中用,落胎落得也不是时候。

    “大将军,陛下今天又去看戏了。”亲卫林昭捧着汗巾候在场边,声音压得极低。

    程豫瑾束发的银冠闪过寒光。他接过汗巾擦拭脖颈,喉结微微抽动。余光扫过小腹,那里已重新变得平坦。好在,没留下什么疤痕,月儿似乎对他身上的疤痕很是在意。那些年,白傲月亲自为他包扎的手,如今正扶着随云乐的画舫栏杆。

    “备马。”他扯下溅血的护腕扔进兵器架。

    林昭欲言又止:“陛下今晨特意嘱咐,让您”

    “身为将军既不能决战沙场,戍守皇城便成了要务,自然,巡视烟花巷陌也是职责所在。”程豫瑾抓起墨狐大氅,披风扫过满地霜雪。当他翻身上马时,腰间的金错刀撞上工匠合缝的玉佩,发出清脆的铮鸣。

    一面临水的露台上,随云乐的水袖正卷起满楼喝彩。那袭月白纱衣下若隐若现的腰肢,比程豫瑾在战场上折断过的所有敌将的骨头都要柔软。他勒马停在河岸枯枝影里,看着三楼雕花窗内晃动的烛影——白傲月戴着鎏金面具,玉指正抚过随云乐那一柄玉箫。

    台前有两株合抱粗的槐树,枝桠上系满褪色的红绸,每一缕都是某个许愿人抛上去的念想。树根虬结处嵌着石臼,盛着昨夜雨水,倒映出飞檐上残缺的嘲风兽。暮光斜切进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烙出牡丹纹样的金印子,恍惚是当年满台撒的纸钱。

    “将军,要清场吗?”林昭的手按在剑柄上。

    丝竹声起,随云乐扬起水袖。那袖子足有七尺长,轻盈如云,随着随云乐的动作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他旋转,跳跃,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裙摆上的孔雀羽线在烛光下折射出斑斓的色彩,仿佛真的有百鸟在他裙下起舞。

    突然,随云乐注意到远处高头大马上坐着一位锦衣公子。那人一袭玄色锦袍,领口绣着暗纹,腰间系着一条白玉带。他正用一种令人不适的目光打量着他,那目光仿佛要将他的水袖裁断。

    随云乐强压下心中的不适,继续吟唱。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一直追随着,如影随形。数九寒冬,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

    台下座无虚席,还有许多蹭戏的,他知道自己不能出错。

    此刻琵琶声忽转凄切,随云乐的唱词飘过水面:“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程豫瑾瞳孔骤缩,他记得这阙词。

    “让暗卫围住后巷。”他甩蹬下马,战靴踏过青石板的声音惊起檐角铜铃一曲终了,满堂喝彩。

    随云乐正要退场,却见那锦衣公子已经起身朝后台走来。

    当佩刀撞开天字房的门扉时,随云乐正倚在白傲月肩头,指尖还勾着半杯桃花酿。

    “凤君来得巧。”白傲月摘下面具,烛火在她眉间凤纹花钿上跳跃,“云乐新谱的曲子”

    寒光乍现,程豫瑾的刀锋已抵住随云乐咽喉:“哪里来的孔雀精,也配碰我大夏的君王?”

    白傲月突然握住程豫瑾持刀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豫瑾,这是朕的人。”

    程豫瑾的刀尖在颤抖。他看见随云乐从容褪去纱衣,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炸开:三个月来女帝频繁出宫、边关异动的战报、还有昨夜她抚着他背上箭伤时的叹息:“豫瑾,这场仗我们要换个打法。”

    “陛下要用美人计,何须亲自作饵?”他将牙关咬得生疼。

    “云乐公子今日的胭脂,掺了孔雀胆吧?”他突然扯过随云乐的手腕,拇指重重擦过那人殷红的唇瓣,“这般拙劣的毒,可配不上你的演技。”

    “陛下若要演戏”程豫瑾扯开自己的衣领,露出心口狰狞的箭伤,“何不演得更真些?”他握着白傲月的手按在伤疤上,感受到她掌心瞬间沁出的冷汗。

    第35章 1000收藏加更一胎五宝

    白傲月把碎砚砸进铜盆,溅起的墨汁染黑了屏风上挂着的银狐裘。

    亲卫林昭抱着锃亮的护心镜后退半步,程豫瑾扯开束腕的牛皮绳,小腹又开始隐隐作痛。这些日子他根本就没有休息好,下血也没有彻底止住。

    随云乐斜倚在软榻上,白傲月的鎏金面具松松挂在指尖,雪白后颈在烛火下泛着珠光。

    程豫瑾冰刀似的目光剐过随云乐腰间玉佩——和白傲月送他那枚,分明是同一块羊脂玉料。

    “大将军,是你不肯上我这美人计的当罢了。”

    程豫瑾霍然转身,披风扫过桌上酒杯:“三千将士在冰天雪地里啃硬馍,陛下倒是风雅得很。”

    随云乐惊呼着去扶倾倒的案几,广袖也随之滑落。白傲月突然抓住程豫瑾的手腕:“豫瑾,你吓到乐乐了。”

    掌心传来的温度让程豫瑾浑身一震。他盯着白傲月护在随云乐肩头的手,喉结滚了一圈:“陛下可知,昨夜巡防司在翠云楼查获的密信上,沾着和他一样的孔雀翎?”

    “将军这是疑我通敌?”随云乐突然剧烈咳嗽,苍白的脸泛起潮红,他不知从哪儿又拔出一根,“喏,你细看便是。”

    显然这根的成色远不如白傲月从前见过的。她知道随云乐是故意戏弄程豫瑾,抬手为他抚着背,拇指暧昧地摩挲他发红的耳垂:“凤君近日肝火太旺,明日让太医送些菊花露来。”她漫不经心的语气像在讨论天气,指尖却将随云乐的衣带绕了又绕。

    程豫瑾接过孔雀翎,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他突然扯开自己的领口,露出心口狰狞的箭疤:“月儿可还记得这道伤?”暗红的旧伤随着呼吸起伏,“当年你说这疤像孔雀展翅,如今……”他猛地拽过随云乐的衣襟,“倒不如这个戏子身上的羽毛得你欢心?”

    “豫瑾!”白傲月终于沉下脸,“你醉了。”

    跳动的火苗映得眼底猩红,程豫瑾道:“我很清醒!清醒到看得见陛下用给我的玉佩边角料雕了他的玉扣!”枪尖突然抵住随云乐咽喉,“说!你是哪里来的妖精,跟张道人是不是一伙的!”

    随云乐却低笑出声:“大将军不如问问陛下,为何上次侍寝后,都要用天山雪水净手?”

    白傲月手中的夜光杯突然炸裂,葡萄美酒顺着指缝滴在玄狐大氅上。程豫瑾如遭雷击,他想起上次缠绵后屏风后的水声,想起她从不留到天明。

    “乐乐,你僭越了。”白傲月的声音冷得像檐下冰棱。她起身时,裙裾扫过程豫瑾的朝靴,却在他伸手欲拉时翩然转向:“来人,送云乐公子回房。”

    “月儿,你不该拿皇嗣的事情玩笑。有人借着腹中骨血攀龙附凤。”他抽出腰间金错刀,指向随云乐,“我今天,干脆断了这祸根。”

    他将白傲月推入侍卫重围,刀尖已抵上随云乐小腹。

    白傲月踉跄着站回二人中间:“豫瑾,你管我做什么?我都没有管你了。”

    程豫瑾

    僵在原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将他人紧紧拥在怀中:“我不管你?”

    白傲月还是觉得当着第三人的面说这些不妥,坚持要人把随云乐先送回房。

    片刻,屋里便只剩他们两人。

    “豫瑾,你可是朕的凤君。”白傲月背对着他整理袖口,“不该像个深闺怨妇。”

    他忽然扳过她的肩膀,却在看到她唇角笑意时僵住。那抹笑与那日在祠堂一模一样,带着令他心寒的算计。

    他抓起她的手按在自己狂跳的心口,“现在摸着这里,可还觉得烫手?”

    白傲月抽回手的动作干脆利落:“明日北厥使臣入京,凤君该准备接风宴了。”她抚平被他抓皱的袖口,“乐乐要献曲,你安排些机灵的侍卫。”

    盯着她远去的背影,程豫瑾亦看见随云乐站在廊下轻笑。

    更鼓声穿过三重院落,程豫瑾抓起那杯酒一饮而尽。他尝到熟悉的味道——和当年白傲月喂他喝的合卺酒,滋味分毫不差。

    月儿,我该给你个教训,让你知道,我交出兵权可不是为了安居后宫的。

    *

    “你把你的凤君气走了?”

    随云乐暂居的小筑能将古戏台尽收眼底,白傲月进来时,他正细细擦着戏服。

    白傲月嗤笑:“他能为了我的事生气?不过是因为我没让他去取平州,故而发泄到你身上罢了。”

    白傲月自程豫瑾走后,也不再对随云乐有所动作,反倒更为直接地说道:“你不是要跟我打赌男人不会怀孕吗?要不要试一试?”

    随云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眼中带着一丝戏谑:“你是说在这里?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这种烟花之地,我又不是你召来的妓子。”他叉了会儿腰:“我可是三界大名鼎鼎、独一无二、品种奇佳的孔雀王。你要我跟你偷偷摸摸地在这,那我可不要。”

    素来只听说过用根骨奇佳夸赞人的,品种奇佳是什么鬼?

    白傲月又问:“那你说在什么地方?”

    随云乐探过身来,一手支颐:“不如在你那凤君的寝宫怎么样?横竖他有大将军府,又不跟你住在宫里。”

    “不行!”白傲月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斩钉截铁。

    随云乐早就料到她这个反应:“你不是说你对他已经毫无感情了吗?还这么护着他。”

    “因为……”白傲月呷了口酒,“那地方不是他的,那是我的。”

    随云乐把手放下来:“没意思,你不答应我,我就不给你怀孩子。”

    白傲月“啧”了一声:“别的地方我都可以答应你,凤君的寝宫不行。”

    “那么,在寝宫上面可以吧?”

    白傲月:“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在它的屋顶上。你刚才说了,寝宫里面不行,寝宫上面是可以的。”

    白傲月再次无语了。

    随云乐用胳膊肘碰碰她:“别不说话啊,你放心,那隐匿身形的法术我也会,到时候四面结界一挡,没有人会看得到我们的。来,跟我想象一下,漫天星子多浪漫啊,你不想体验一下吗?”

    她不想体验,虽说她很想让任何一个人,或什么物种,怀上孩子,尽快生下,但她也想要真情实感的过程。不然,她就像一个送子机器,了无生趣。

    个个都不喜欢她,程豫瑾的心从来不在她身上,卫安也不是个能支愣起来的。她要的,是平等的、势均力敌的爱。

    “随云乐。”

    “喂,你敢直呼小爷大名?”

    “你喜欢我吗?”

    随云乐一愣,瞧着她这副霜打的样子:“我这不是都在你身边了?还问这种问题。”

    一阵难堪的沉默,随云乐坐直身子,又道:“啧,喜欢就喜欢呗,说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听好了。”

    他清了清嗓子:“喜欢你。满意了吧?要是还想听,以后多跟我撒撒娇,我心情好说不定还能再讲几句。”

    白傲月直接扑了上去:“真的吗?你怎么证明?”

    “嗯……怎么,证明……这……”

    白傲月攻城略地:“用孩子来证明吧,孩子才是你喜欢我最好的证据。”

    眼前人有着淡淡的体香,红色眼影勾勒出万千风情。小筑外墙下几株桂花,传来阵阵馨香。

    菱花窗外走过禁军夜巡的灯光。她向来在程豫瑾的监视之下,禁军首领也一定会把今晚发生的事告诉他。

    *

    人,她已经睡了,再次变得冷淡疏离起来。床榻一片狼藉,一角床单耷拉在地上。

    该死的道德感这时候翻涌上来。

    她是不是不该这么快放弃程豫瑾,也许,他还能再怀一个呢?

    跟男主见面的第三次,就把他给睡了。

    “我”可真厉害!

    光屏果然弹了出来:

    【请设置胎数】

    白傲月瞥了一眼他的窄腰。看起来并不如程豫瑾那般的身强骨壮,少一点吧。

    白傲月点击:“五个吧。”

    【请设置性别】

    “三女两男吧。”

    【请设置孕期】

    “不是说二十八天么,就这个吧。

    【设置成功,预产期将会从今天起计算,在二十八天前后三天浮动】

    “知道了知道了,快到日子的时候,我多加注意就是了。”

    光屏闪退,眼前漆黑一片。白傲月暗自在心里算计,这五个,若是时辰安排妥当,毕其功于一役,那么二十八天后,啊不,最多三十一天后,就可以救活湛凛生了。

    只是,这是不是就意味着,生完了一个,得隔几天再生下一个?

    想起上次自己心软,就差那么一点,就能卡上时辰。这次,她估计也不忍心看到随云乐忍痛而要他痛上几天。

    而且,她从没见过人形生蛋,那般圆滚顺滑,似乎比胎头还更难娩出。

    第36章 娇气你给我揉

    “白傲月,你看看你做的好事。疼死我了。”

    随云乐躺在榻上,一天没下地了。自从检出他有孕,就这么哀嚎着。

    白傲月撇撇嘴,判官大人和程豫瑾怀的时候,从来也没像他说的这么难受。

    真是娇气!

    她耐着性子哄:“刚怀上,怎么会疼呢?”

    上次凤君因为宫壁太厚,受了很大折磨,她这次吸取前两次的经验,已经把左右两边的胞宫形成比率都调成了百分之八十。想来,应当也不会因为宫壁太薄,胎儿踢到他而难受的情况。况且,现在胎儿大概还没有脚吧。

    突然,她想起来:对了,孔雀是生蛋的,所以外面应该还会有一层蛋壳,就更不存在他说的很痛的情况了。

    “哎呀,我的乐乐,你就忍一忍吧。”

    “忍?怎么忍,哎哟——你好无情啊。没睡我的时候是一副态度,如今我怀上了,伺候不了你了,你从床上下去,就另一幅态度。”

    “嘘——”他说得口无遮拦,白傲月到底怕人家听见。倒不是怕听见他控诉自己无情,而是床上床下的,也好意思嚷嚷。

    随云乐被她捂住嘴,却还瞪着眼睛。

    白傲月只好用另一只手再捂住他的双目:“你疼,我有什么办法?”

    随云乐直起身子抗议:“你说你没有什么办法?你就这么敷衍我?”

    看他这副活蹦乱跳的样子,白傲月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之前,看程豫瑾疼起来,可是一点都不敢动的。

    “不是之前你自己说的,反正也不信男人会怀孕吗?”

    随云乐按住她双手,往肚子上贴:“那我现在真怀上了,你说怎么办?”

    白傲月还没说话,随云乐就指示她给自己揉揉左边,还没揉几下,他又嫌弃起来:“没吃饭啊?”

    白傲月按下去一寸,他立即大吼起来:“杀孔雀啦,疼死我了。”

    她放着宫里正儿八经的主子不做,跑到这里来让他使唤,白傲月没好气道:“到底是哪儿啊?”

    “你不耐烦什么,这是你的小崽子们,你就得给我揉着。”

    “行,这位小爷,我也没说不揉啊。”白傲月认命。

    还要不时接住他飞过来的眼刀。

    随云乐往她手下拱一拱:“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什…”刚发出了一个气音,白傲月立即煞住,她要是说被他这一打岔就忘了,随云乐怕是要当场气死过去。

    好在,她想起来了,接着之前的问话回答:“宫里最好的药材我都给你找来,最好的接生婆,我也给你找来……”

    “打住,接生婆?我是一个男人哎,你让接生婆给我接生。你脑子是被驴踢了吗?”

    白傲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好好好,算我说错了。产公,行了吧?太医,你又看不上。崔然没了手臂,只有人间的产公能帮忙,您老人家,就将就下吧。要不然,你说怎么办嘛?”

    “哎呦,就是很疼啊。”他抓着她的手不放。

    白傲月拧眉:“是哪里疼?怎么个疼法嘛?”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随云乐换了个姿势侧躺着,用眼神示意她的手得再往上一点揉,“浑身上下都在疼,各种疼法都有。”

    白傲月心中无奈,这可就有些耍无赖了,便问道:“那你现在有没有很想吃酸的?或者是很嗜睡?”她极力回忆着之前两次的经验。

    “没有。”随云乐一惊一乍坐起来,“但是啊,我现在连练声都练不了。等这小孔雀生下来,我嗓子都废了。”

    “只有二十八天而已,小爷您就忍一忍吧。”

    随云乐声量陡高:“什么只有二十八天,你知道二十八天我要推掉多少邀约吗?我少挣多少钱,你能赔给我吗?”

    “您现在缺钱吗?”白傲月两手一摊。

    随云乐还想把手捉回来,白傲月却索性站起来了,他也就不喊疼了。

    “我怎么会缺钱,但谁人嫌钱多啊?二十八天以后,那些小花雀、小树精,还有你这些臣民们,早都把我忘光了。别说二十八天了,八天他们就又能捧出一个红人来了。”

    “你就这么没自信?”白傲月越听越好笑。

    “你敢说我没自信?是只有二十八天吗?那二十八天之后我就能恢复得过来吗?你看我的腰,整整粗了一圈。”

    白傲月看着他那条白玉腰带,上面还有那枚让凤君很是扎眼的玉佩,说道:“好了,这玉佩先不要戴了。哪就那么明显了,现在根本都没有显怀。”

    “什么不显怀?你的眼睛是坏掉了吗?你看不出来吗?你看你看,就这里,明明就是粗了哎,你上手摸一下,这里是不是变肉了很多?”

    他又要趁机抓手。

    白傲月便由着他:“您这是富得流油。”

    随云乐哈气,作势要挠她的痒,门外忽然一人请示。

    白傲月无声叮嘱他不许再闹了,让那人进来。

    是小路子,请她今晚跟凤君一同去大长公主处用膳。

    “大长公主怎么又请他进宫了?不去!”

    白傲月转过脸,将手里那枚玉佩塞好。

    小路子面露难色:“大将军已经去了,大长公主说您不去不太好。”

    随云乐拽拽她的衣袖,说道:“我跟你一块儿去不久得了,咱们点上几个菜,带进宫去吃。”

    他也去的话……白傲月转了心思,那她得去。大长公主也是喜欢随云乐的曲的,不当面看看这出好戏,那怎么成。

    ***

    二人一同入宫,随云乐先去赴宴,白傲月则先回寝宫更衣。

    月上枝头,她走到寿康宫时,果然,还未进庭院,就听到里面欢声笑语。

    “这些菜啊,都是从翠云楼叫的,宫里的菜色吃腻了,民间的点心别有风味呢。”随云乐瞧着,一点不像腹痛的样子。

    大长公主一眼瞧见白傲月,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本来他们说你一早出去,我还以为你赶不上了呢。”

    程豫瑾也已经在座了,白傲月坐到他身旁,随云乐在自己对面。

    随云乐看着程豫瑾望白傲月的脸色,有些暗自得意,顾及着在场众人,又要招呼大家吃喝,真是忙得不亦乐乎。

    随云乐尝了一口鲫鱼:“姑姑,您快尝尝这个鱼真好嫩啊,听说先帝最喜欢吃这道菜了。”

    大长公主听到这个敏感的人名,也不由得僵住了手中的筷子,随云乐夸张地捂住嘴看了看白傲月。程豫瑾却是不动声色,可身旁白傲月的表情尽收眼底,见她神色如常,这才放下心来。

    大长公主在桌子下踹了随云乐一脚,随云乐夹了一筷子鱼肉放到白傲月碗中:“我提到姐姐没事的吧,又不是程大将军提的。”

    他可真能哪壶不开提哪壶啊,白傲月心道:干得好。

    提到这件事,程豫瑾便不插话了,等到气氛稍稍缓解,随云乐才又夹了一筷子鱼给他道:“大将军,别拘束啊,把这当自己家就行。”

    这里的翠云楼是不如平州府那边的翠云楼,必得用当日最鲜嫩的鱼打出来的味道,才是鲜美无比。

    奈何限于地理位置,京都的人是没这个口福了。

    对于他这般大献殷勤,程豫瑾只觉得谄媚。

    白傲月也夹了一个香芋地瓜丸给随云乐:“听说你喜吃甜食,这我尝过了,甜得很呢,快趁热吃。”

    两个人的筷子在桌子上方一来一回,大长公主还笑眼瞧着他们。

    看着碗里的的鱼肉和他素日也爱吃的甜食,程豫瑾道:“阁事未料,我先回去了,姑姑,月儿,你们慢慢吃。”

    大长公主疑惑道:“怎么就走了,晚上不在宫里……”

    侍寝么?

    白傲月拽住她的袖子:“他是大将军,可不是凤君。”

    她转身对程豫瑾道:“还是我走吧,你陪姑姑说会儿话,她也挺久没见你了。”

    白傲月的声音,伴随着石砖地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那失落的神情,瞬间落入随云乐眼中。程豫瑾收回目光,正巧对上云乐的眼神,赶忙换了一副模样,说道:“云乐一路边走边唱进京,辛苦了,多吃点。”

    随云乐没出声,“哎呀”一声:“陛下的玉佩忘拿了!”

    那玉佩就落在他的左手边,他立刻抓起,说道:“那我去拿给她。”

    随云乐脚步飞快,已然到了宫门口。

    雨滴淅淅沥沥地洒下来,白傲月心里有些懊恼,果然还是下雨了。

    本想出宫的,看了看天,淋湿倒没什么,重要的是,她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一点都不想再看见那个人。

    不然待会儿程豫瑾出宫的时候,肯定要碰面。

    白傲月正要提起裙摆登上马车,突然发现腰间玉佩竟然不见了。

    除了给凤君、随云乐的那两块,同一玉料上出来的,就只剩这一块了。

    她正要转身回去找,随云乐已经迎了上来。

    “怎么如此阴魂不散!”白傲月气恼道,“你总跟着我做什么?”

    随云乐道:“谁跟着你了?是有人总是这样丢三落四的,连玉佩忘了都不知道。”他手里攥着白傲月的玉佩,白傲月上前一捞,却被他反手背到了身后。

    随云乐看了看门外,说:“哇,雨越下越大了,不如一同乘车而返。”

    白傲月说:“谁要跟你同乘一辆车!”说着又要去抢他手里的玉佩,可随云乐早已将右手换到了左手。白傲月绕到他身后去掏,却又被他躲开。随云乐仗着身长,把胳膊高高举起,白傲月掂起脚才勉强够得到。随云乐往前轻轻一跃,玉佩就在手中,白傲月却突然往后退了一步,扑了个空,脚下不稳,竟然扑在了他身上。

    头顶响起两声闷笑:“瞧瞧,这人总是这么口是心非,明明说不接受,却又表现得这么热情。只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实在影响不好。”

    他把手压在她后腰上,白傲月动弹不得,随云乐仍笑得欢乐:“这位姑娘,先从我身上起来,可好?”

    白傲月羞得满脸通红,连玉佩都不要了,径直往门外走去。

    随云乐赶忙追上去,拉住她:“这么大的雨,走回去会生病的。要么,我送你回去,就当顺路,别跟我客气。”

    白傲月被她攥住手腕,挣脱不得,只能被拉着往对面走。她心里实在

    不愿意把自己淋湿,要是生病了,可就太耽误事了。所以,她并未用全力挣脱随云乐的束缚。

    只是这人比她想象得还厚脸皮,用着皇家马车,还要说是自己请客。

    随云乐把白傲月拉到对面,故意在她眼前晃了晃玉佩,然后揣进自己怀里,还往深处按了按。

    白傲月说:“那就回去吧。”随后潇洒地登上马车。随云乐却挥退宫人,穿好蓑衣,也跃上了马,马鞭一挥,溅起一片水花。在无人的街道上,清脆的马蹄声传遍小巷。

    白傲月眼瞧他亲自驾车,火气下去一半。

    “喂,你不是晚膳前才说肚子痛,现在没事了?”

    随云乐往后看她,吓得白傲月立即将他的头转回去:“看路,先看路!我可不想再撞到什么。”

    随云乐偏不,除非,白傲月一直用手捧着他的头。

    于是,白傲月就只能维持着这个姿势,她才能安心坐车。

    她瞧出来了,也不知道是谁伺候谁呢。

    呸,睚眦必报。

    不过是同路一段罢了,横竖也少不了一根头发、掉不了一块肉。车刚跑平稳些,随云乐便阴阳怪气道:“你那位凤君可真是味良药,我一看见他,肚子也不痛了,腰也不酸了,吃嘛嘛香,筋骨强壮。”

    他又问白傲月:“是不是也是你的良药哇?”他半边身子坐在马车里,说话时又往后靠,险些靠到白傲月身上。

    她难以自圆其说,只好强词夺理:“不关你的事。”

    随云乐若无其事地说:“别不承认啊。”

    白傲月往旁边躲了躲,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撩起窗帘。

    好死不死,马车正驶过大将军府门前。朱漆大门向两侧延伸出十丈宽的青石广场,两尊汉白玉石狮踞守高阶两侧。东首雄狮右爪按着绣球,西侧雌狮左掌抚弄幼崽,甲片纹路间凝结的霜花在暮光中晶莹流转。两排黑甲卫分列左右,盔顶红缨纹丝不动。

    里面灯火通明,只是,此刻没有程豫瑾的将军府,和有他在时的样子,瞧着总不一样。

    从衣料摩擦的窸窣到玉佩碰撞的轻响,从发梢坠落的水珠到睫毛投下的阴影,无数细小的迹象在这半密闭空间里无限放大。

    随云乐抽了一鞭子,速度又加快了起来。暴雨如注,打在他的蓑衣上,又借着风势,的确有些不舒服。他也不明白自己好好的公子哥儿不当,跑到人间给别人当马夫,是不是疯了。

    他既要望着前方的路,又要时不时回头跟白傲月说话,这种感觉实在不太美妙,说道:“我跟你说话呢,听到没有?”正说着,前面有一个大坑,他丝毫没有慢下来的意思,马蹄轻轻一跃便过去了,可车轮却在里面磕了一下。白傲月猝不及防,往前一扑,扑到了他的背上。随云乐早就有所防备,身形依旧挺拔,纹丝未动。

    雨势渐大,她从没有这样在暴雨中驰骋过。便是在现代社会,也恨不得躲在车里,或者楼洞里。

    到了这儿,处处有宫人跟着,现在这样放肆一回,倒生出几分患难与共的感受来。

    这一接触,让白傲月不得不开口:“我听到了,但不想跟你说话。别再纠缠我身边的人,包括姑姑和程豫瑾,请你不要再来了。”

    说完,又轻推开他:“算了,跟你这么说你也不会答应,我不会再回应你了。”

    随云乐嘴角一直挂着笑意,心想不用回头看,也知道白傲月此刻那副猫儿炸毛的模样,光是想想就觉得有趣。路途确实很短,前方就到了。果不其然,白傲月还不等车停稳就跳了下去。随云乐也赶紧追过去:“等一下。”

    门口的响动自然惊动了屋中的众人。他们二人方才在马车上不管如何,在外人面前还是要顾及面子的。

    何况,是随云乐这样名声在外的人。

    百姓们不认识白傲月,却认识随云乐。

    白傲月再次停下来,说:“又怎么了?”

    随云乐嘿嘿一笑:“你先别急着生气嘛,你的玉佩不要了吗?”他从怀中掏出,白傲月接过来,上面还残留着随云乐的体温,无意间触到的指尖冰凉,玉却是暖的。

    随云乐又叫住她:“就这么走了?”

    白傲月没回头,双臂交叉抱在胸前。

    随云乐理所当然地说:“不谢谢我吗?”

    白傲月不想再胡闹下去,便不回应。

    随云乐撇了撇嘴:“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真没礼貌。”白傲月只觉得,到了这份上,自己要是一匹狼,恨不得亮出狼牙把他咬死,却又无法反驳。

    随云乐满意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双手放下来,摸了摸方才放玉佩的地方,也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雨仍旧下得很大,小腹的确比晚膳前更痛了,他自己也不想生病,便也立刻进屋去。

    一回到房间,把孔雀翎织就的大氅脱下,便仿佛卸下了浑身力道。

    指腹轻擦过小腹:傲月啊傲月,不是我娇气,而是这孩子恐不能保到第二十八天了。

    他可并不想重蹈湛凛生的覆辙,只是,这群小崽子们来得着实不凑巧。

    从五日后开始,他的巡演已经排满了,都收了定金。

    当然,对他来说,钱是小事,但公告已经发布出去,他不想让苦苦等待的戏迷失望。

    难不成,到时候要生在戏台上?

    第37章 带球跑做我们这一行的,最忌讳,爱上……

    【当红小生疑似怀孕!】

    【爆!孩子娘亲是个凡人!】

    【随云乐未婚先孕!】

    【随云乐显怀!】

    一大早,随云乐的玉镜都快被震碎了,他索性不去看。翻手盖过玉镜的瞬间,还是无意扫过数百条来信:

    【前方小花雀持续为您报道。】

    【再探,再报!】

    【随云乐登台时突然晕倒,疑似已有三个月身孕。】

    【那天吃饭的时候我看见他了,他捂着嘴,看起来难受极了。】

    【那就是孕吐吧。】

    【我当时还没多想,现在想来肯定是了。】

    【回楼上,那天我也看见了,咱们说的是同一个地方吧?】

    【随云乐下个月的表演恐怕要取消了,大家记得去退票】

    烦死了!随云乐闭了闭眼,不再理会。

    他三日前就回了这霓裳仙境,若是还待在人间,还不知要被人怎么窥探。霓裳仙境霞光流转,一草一木皆有灵,都以他这位孔雀仙为尊此时。

    随云乐临水自照,水面倒映着他尾翎流转的七色霞光,身前的隆起很不协调地破坏了一丝美感。

    “随大官人,您这是怎么回事啊?”小花雀打扮素净,化作美貌少女模样,端了一盏茶来,“外面求见的众仙都快挤满了,您一出去,还不得被他们围个水泄不通。”

    这几天,总有各种各样的仙人变成奇形怪状的模样,想看看他这位名伶是否真的中招了。有的变成牛,有的变成露水,还有的不惜变成苍蝇,真是一点神格操守都没有。

    这点小把戏,随云乐岂能看不出来?只是窥探的人太多,防不胜防,他索性闭关,不再见人。

    小花雀战战兢兢:“闭关也不是办法啊,后日就要去仙鸣台献艺了,终归要出去的。”

    “她来了吗?”随云乐欣赏着水中的自己,只是往岸后挪了些许,这般,水面上便瞧不见自己凸起的肚子。

    “随大官人,你可知道有一句话——做我们这一行的,最忌讳,爱上客人。”

    小花雀纳罕:从前也就罢了,如今怎么认真起来,还怀了孩子?

    从前的那些姐妹,都说是要捧他一辈子的。可是,他一旦哪次演出没唱她们喜欢的曲儿,她们接着就不来了。随云乐不是没有尝过每天揪着树叶数那些姐妹会不会来

    的日子,门口的那几株老槐树都被他薅秃了。

    现在他的仙府门口不是仙人掌,就是仙人球,总之再也不会有什么长叶子长花的植物,敢选在他的府门前修炼。他恐怕早就上了枝叶繁茂树精修炼的黑名单。

    更要命的是,他还要公开宣布,还说什么——没有什么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简直要把她气个半死。

    白傲月,这个名字她有些印象。就是上次去地府表演的时候,碰见的那个姑娘。小花雀场场跟在随云乐身边,却忽略了这一点。说实话,她瞧着也没什么特别的嘛,是长得挺漂亮,但也算不上一等一的出挑。

    况且,她也不是修道的吧?怎么就把随云乐迷成这样?

    随云乐倒像是读懂了她在想什么似的,独自喃喃:“大概就是因为她什么都不争不抢吧。”

    往常来找他的人,总是带着各种目的。或逢迎,或嫉妒,或设陷,或捧杀。

    可在白傲月眼中,他不是光芒四射的名伶,也不是万人中央的崇拜对象。在白傲月眼里,他只是随云乐,是一只她并不怎么看得上、甚至觉得有些傲慢娇气的孔雀。

    其实白傲月这样说他的时候,随云乐也是生气的。可转过念头一想,自己之所以生气,不过是因为白傲月说中了罢了。

    至于要公开,还有另一层原因。偷偷摸摸地藏着,终究是藏不住的,他的肚子隆起得快,与其被人瞧出来诅咒他变胖再解释一通,还不如先发制人,大大方方认下。

    小花雀也不是带过他一位名优了,这般场面也是见过的。只是以前途搏一片真心的下场,往往是身败名裂。

    小花雀比他资历浅,虽说年龄稍长,随云乐却非要让她喊自己‘哥’。她谆谆劝导:“可你有没有想过,你一旦公开,你是能承受得住压力,那白傲月呢?她一介凡人,要是有个什么偏激的戏迷想害他,可是太容易了。”

    随云乐一怔:“不会的,她是女帝,自然有真气护体,不会害到他的。”

    “可是那些言辞呢?随大官人不会不知道人言可畏吧?”

    “她又不在这霓裳仙境的法阵中,她怎么会知道?”

    紧接着,小花雀就看到法阵里跳出来一条新的消息:‘傲娇的小月亮’已加入群聊。

    这帮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也不知是谁把她邀请进来的。各大仙山上,皆会由尊主将各位玉镜的通灵结成一个法阵,非请不得入。

    小花雀打算先去处理这件事情,打算结束今天的劝告。

    虽然,她知道是徒劳无功的:“照我说,还是能瞒多久瞒多久吧。”

    随云乐见她已有退意,换了个姿势欣赏自己的尾巴,声音带着糯意道:“我可叮嘱你们,事情都是我一个人办出来的。白傲月要是来找我,你们可不许对他阴阳怪气的,要是让我知道了,别怪我不顾咱们多年的情分,我也定是要把你们赶出去的。”

    一个巴掌拍不响,小花雀即刻就阴阳怪气起来:“可是随大官人,您不想想那白傲月要是来找您啊,她早就来了。您如今肚子大了,却抛着您一个人在这。她又不是不知道该怎么找您。”

    是了,有人曾说,若是在这世界上想找到另外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最多只需通过六个人就行了。白傲月并非不知道他在哪。

    难道她跟她的凤君言归于好,他只是她填补空虚一个暂时替代?

    随云乐终于不看自己的尾巴了,转身望着小花雀:“那天听说北厥要派使者来,大概是太忙了吧?”

    “什么忙不忙的都是些借口,从前她都能深更半夜去见判官大人,白天黑夜的轮流转,也不见她说忙、也不见她说累。”

    正想着,法阵里就响起了‘傲娇的小月亮’的声音:“喂喂,是这样说话么,能听到我么?”

    好死不死小花雀给外放了出来,立即接起一阵叽里呱啦响应她的声音。

    傲娇的小月亮:“请问,法阵里有谁能联系得上随云乐吗?他把我给删了了,我联系不到他。”

    小花雀拱火道:“看来,不是白姑娘不想来找你,是你自己……”

    随云乐把她下半句话瞪了回去:“我就说了,她要找我总会找到的。”

    他不拿自己的玉镜,却凑到小花雀那里去听。

    方才的热闹后,法阵里面却鸦雀无声。

    哦,倒不是没人理她,而是小花雀禁了言所有人,唯独将她的名字放到随云乐旁边,成了唯二的特权使用者。

    傲娇的小月亮又发了一句:“大家都好冷漠呀,有没有亲亲知道?”

    随云乐尾巴炸开几寸:“她还管别人叫亲,那是见人就能亲的吗?她就算是女帝,也不能见人就亲吧。”

    小花雀结结巴巴道:“我我先下去,然后我私下跟他说。”

    “你不许告诉她我在哪儿。”随云乐身子不爽,自然脾气也不会太好。

    这处地方是修炼的洞天福地,前面一潭清澈见底的湖水泛着蓝绿的光芒,一片茂林修竹,草地上还有几只小孔雀正在翩翩起舞。

    随云乐坐在摇椅上,轻轻晃着身子,半梦半醒间,侍女捧上了一盒点心。

    “去去去,不是告诉你这几天都没有胃口了吗?还往上端。”

    那人不退反进,说道:“这几道点心很有来历的,小的思索了几天才做出来的秘方。公子就赏脸先听我说完这典故,若我说的不好,再将我赶出去也不迟啊。”

    随云乐抬头看了一眼,那人蒙着纱幔,衣服倒是府上侍女的,便说道:“你说吧,看你能说出什么大天来。”

    侍女先拿开一道,看着是平平无奇的糕饼,她说:“请公子掰开来看看。”

    “掰开来?为什么还要本公子用手掰开?你没有看到这上面有一层油吗?”

    那人悄悄靠近几步,伏在他耳边说道:“说不定这里面有白姑娘的密信哦。”

    “她的密信会藏在这里面?她又不是联系不到我。”说完就觉得自己连法阵都不让她说话了,说不定她只能用这种方式。

    嗯,她肯为我花心思就好。

    如此想着,随云乐便一下掰开那糕饼,只见里面却连着丝,像是麻薯一般,一时之间竟扯不断。往里面看了看,并没有纸条之类的,他有些不解地看向侍女,问道:“这是何意?”

    侍女依旧垂着双眸,说道:“这叫做‘春蚕到死丝方尽’。”

    “春蚕到死丝方尽?”这是白姑娘想要传递给他的意思,一定是这样。

    随云乐心里舒坦了一点,心口也不再闷堵着了。又让侍女拿出第二道点心,只是一杯清茶,上面却飘着几瓣桃花。这样的季节,凡间哪里有桃花?不知她去何处寻来。

    侍女说道:“这叫做‘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句诗,他倒是经常听他的戏迷说过,诸如此类的,还有什么“陌上公子世无双”之类的,经常会出现在为他高高挂起的横幅上。

    这诗的前面一句是“人面不知何处去”。他这个‘人面’不知去哪里了,面若桃花,看来白傲月是想要找他的。

    他随即看向那个侍女:“一定是有人教你的吧,这两个点心不是你能想出来的。”

    那人说道:“公子好生聪明,不如就看看……”侍女聊起纱幔,对他盈盈一笑,不等他动作就双手挂在了他的脖子上,“是我呀。”

    朝思暮想的人儿就在眼前,淡淡桃花香铺面而来。

    眼瞳有一瞬惊喜过后,被他很快用强装的不在意淹没。

    只是他的手还掌在她的腰后。她这么爱动,后面就是池水,要是跌进去可就不好了。

    “喂喂,你不要太得寸进尺啊。别以为这样我就原谅你了。”

    白傲月嘻嘻道:“我就知道我要是直接来见你,你都揣着我的崽子跑了,肯定不见我的。故而,先用前两道点心暗示你。”

    白傲月戳了一下他的酒窝:“刚才明明就很想见到我,干嘛这副口是心非的样子。”

    随云乐掀了掀眼皮:“所以呢?”

    白傲月索性坐到他腿上:“我警告你啊,你可

    不要太过分啊,我还从来没有像这样哄过别人呢。”

    随云乐大言不惭:“从前你在凤君面前以小卖小,如今我比你小,你哄我自然也是应该的。”

    白傲月犟鼻子:“你少得意。你活了几百年了,恐怕比湛大人年纪还大吧,怎么好意思说比我小的?”

    “非也非也,你要知道我们修行一道,可不是根据寿命年限,而是能够化人形的年限。如今,我能化成的人形,不过才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你说,我是不是比你小?”

    看着他这样脸不红心不跳地胡说八道,白傲月扣住他的脖子,与他鼻尖相对:“哦?既然这样,叫声姐姐来听听。”

    孔雀翎又炸开了几寸,方才的几寸还没有收住,如今倒成了半开屏的样子。

    意识到如此,随云乐立即将翎羽全收了回来,才不能让白傲月觉得自己是在取悦于她:“你想得美,上次让我说喜欢你,你都还没有在我面前多撒撒娇,现在这么疾言厉色的,还想让我管你叫……”

    “叫什么?”白傲月轻点他鼻尖。

    “别想让我上当。”

    白傲月终于舍得从他身上下来了:“反应还挺快。”

    “怎么?你以为我会一孕傻三年?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好了,跟我回去吧。”

    她不压着随云乐,随大官人索性就原地躺下了,把领驭压得紧实,可不能再一时分神就叫她笑话了去:“去哪里?这才是我的家。”

    白傲月:“你不是在京都有许多演出吗?难道不需要去提前适应场馆?”

    随云乐,你明明就很得意吧你。她看别人有孕都巴不得把肚子藏起来,他倒是大摇大摆地挺着肚子四处招摇。

    他却偏偏要说:“我现在这样子,还怎么去啊?”

    白傲月耐着性子:“我都想好了,有几出像《白蛇传》、《赵五娘》这样的戏呀,都可以完美地遮掩你的身形。大不了就是临时调整表演内容,想来只要你能出现,你那些戏迷,也不会太生气吧。”

    “那我这箫可怎么吹呀?”他从腰间那柄玉箫,红穗子垂着,衬得箫身越发黑亮,“我现在一出门就要被他们追来追去的,我要飞,身子也这么沉。你让我跟你回去,得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要跟我住在这里。”

    白傲月连连摆手:“我跟你住在这里,那我大夏不要了?还是说你又要让凤君抓住这个机会摄政?”

    随云乐翎羽又快要压不住了:“还敢提你的凤君,你不要以为你过来一趟,我就原谅你啊。”

    白傲月一偏头,往他的侧脸嘬了一口。

    随云乐不动了,也不说了,惊诧地看着她。

    “怎么?够不够?你还要说,我就继续亲你了?”

    狭长的眼眸眯了眯,蓝色眼影也随着莹莹发亮:“好,那我就继续说咯。可别不敢啊。”

    白傲月往他的脸上凑了上去,在距离堪堪只剩一寸的地方停了下来,恼羞成怒道:“随云乐,你怎么不躲啊?”

    “我为什么要躲啊?不是你说的要亲吗?啧啧,不敢呐?”

    一支羽毛从尾骨开始挠她,直攀到颈后,挠得她直痒。

    随云乐这次笑开了怀:“如此说来,要记你输一次了。”

    “谁让你现在变原形的,对着你这个尖嘴,我怎么亲得下去啊?”

    “你要亲我,可没说要亲我的什么样子。怎么,尖嘴你就讨厌了?”

    随云乐用肚子撞她:“我告诉你,到时候这些小家伙们生出来就是要用他们的尖嘴把蛋给啄开的,你以为你的影响那么强大,生出来就是人形?美得你吧。”

    “好,你有种是吧?你敢不敢跟我打赌?”白傲月哄够了,变脸了。

    “行,赌就赌。你要是输了,就跟我乖乖在这儿当个压寨夫人。”

    白傲月略抬起下巴:“那你要是输了呢?”

    随云乐也不甘示弱:“那就任你摆布。别说是这两三个蛋,就是给你生七个八个、九十个、一百个,小爷都愿意。”

    “好,那这可是你说的。赌什么?”

    随云乐目光在不远处扫了一圈,双手交叉在颈后,自信道:“我们猜下一个走过来的人是男是女,敢不敢?”

    白傲月嘴角勾起笑,眼中闪过一丝戏谑,“有何不敢?就凭你,还想赢我?”

    两人站定,眼睛紧紧盯着前方的人群。不远处有一座小矮崖,不少刚能化形的小妖小怪都在练习。以他们目前的灵力,还只能化出与自身性别相同的人类。

    不大一会儿,远处有个身影缓缓走来,周围的奇形怪状自动为其让出一条道。只见那人被一件厚重的黑色披风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沉稳有力的黑色长靴,步伐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落地沉稳,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那披风的面料看起来极为昂贵,在日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上面绣着一些若隐若现的神秘纹路,随着走动轻轻飘动,带着一种神秘而又威严的感觉。

    白傲月的心跳陡然加快,她却毫不退缩,反而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紧紧攥着随云乐的胳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方向,说道:“我猜是男的,就凭这走路的派头,还有这披风的样式和材质,肯定是个身份不凡、威风凛凛的男子。我可不会看错!”

    一个仅能化形十七岁人形的孔雀,对人类能有多少观摩和了解。跟她比这个,可不是输定了?

    随云乐双手抱胸,微微歪着头,他多年学习女子步态、神情、身材,于细微处更添留意,一般人要跟他比这个,还不是自投罗网?

    他倒觉得,白傲月是为了哄他,故意设这一局的了。

    目光紧锁那身影,脑海中却闪过一些江湖中女中豪杰的模样,不禁反驳道:“我看未必,如今世道不太平,有些身怀绝技的女子行事也极为低调,这身披风或许是用来隐藏身份的。而且,你看这步伐,虽然沉稳有力,但节奏却很细腻,不像是男子那种大开大合的步伐。我猜是位貌美的姑娘。”

    他故意把“貌美”二字咬得极重,白傲月果然横他一眼。

    随云乐好生得意,往下捋着肚子,似乎也没刚才那么胀痛了。说来也怪,他感觉有五种不同的力量在互相拉扯,故而有五个不同的地方都在沉闷地痛着。

    他说的那句‘全身上下哪里都在痛,什么痛法都有’可绝不是在唬她。

    白傲月不服气地撅嘴,眼睛紧紧盯着那身影,试图从更多细节找到支撑自己观点的证据:“你看他走路时,身体的重心都在前面,这明显是男子习惯发力的方式。女子走路大多会更轻盈,重心也更平稳。还有这披风的长度,拖在地上,女子行动起来多不方便,肯定是男子。”

    随云乐轻笑一声,眼中带着一丝调侃:“这你就不懂了,有些女子为了彰显自己的独特,故意模仿男子的走路姿态。至于这披风长度,说不定人家有自己的打算,不能仅凭这个就判断是男是女。”

    这时,周围已经围了一些看热闹的人,大家也纷纷开始猜测起来。有人小声说:“看这架势,肯定是个大人物,说不定按照哪个王府的公子化的。”

    也有人反驳:“我看像个女侠,这神秘的样子,说不定是来行侠仗义的。咱们随公子就演过这样一出戏。”

    随着身影逐渐走近,那脚步声也愈发清晰。白傲月眼睛一亮,指着那身影说:“你听这脚步声,这么沉重,肯定是男子。女子的脚步声应该更轻柔。”

    随云乐却不以为然:“脚步声重也可能是鞋子的缘故,说不定她穿了一双特制的靴子。而且,有些女子为了增加自己的威慑力,也会

    故意让脚步声听起来更有力。”

    当那身影走到离他们只有几步之遥时,人群都安静下来。

    突然一阵风吹过,那披风被吹起一角,露出了里面的一抹劲装。白傲月心中一紧,难道自己猜错了?

    第38章 台上遮掩胎生和蛋生还是不同的吧?……

    众人屏住呼吸,那人也终于停下脚步,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英气十足的女子脸庞。她的眼神犀利如鹰,仿佛能看穿一切,举手投足间都透着潇洒。腰间还别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刀柄上镶嵌着一颗发光的宝石,更增添了几分危险气息。

    若是还不能以此判定,那人半遮住脸原地转了三圈,现出原形来。

    竟也是一只孔雀,但,是一只不会开屏的雌孔雀。

    白傲月看准了,又见随云乐得意地笑起来:“哈,我猜对了,就说你不行吧!”

    “哼,运气好罢了。”白傲月目光立刻转向另一个从远处袅袅婷婷而来的身影。

    此人手中拿着一把淡粉色的油纸伞,随着步伐轻轻晃动,身姿轻盈得如同随风飘动的柳枝儿。鹅黄裙摆上绣着精致的纹饰,每走一步,次第开落的花纹就时隐时现。发髻高高盘起,插着一支翠玉簪子,几缕碎发垂落在脸颊旁,更添几分柔美。

    白傲月心中快速盘算着:如此柔美的姿态,正常来说肯定是女子,但随云乐那家伙说不定又有什么歪点子,我得换个思路。

    她眼珠一转,故意说道:“我猜是男的,这人说不定是故意扮成女子的模样,迷惑大家呢!你看他走路虽然轻盈,但总感觉有些刻意,是故意模仿女子的姿态。”

    随云乐摸了摸下巴,脸上似笑非笑,这样的情况他可见多了。他的一些同行,神态举止比女子还要妩媚,便开口道:“不一定,说不定就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子。你看她的神态,那种自然流露的娇羞和柔美,可不是能轻易模仿出来的。而且她手中的油纸伞,虽然颜色鲜艳,但与她的这身装扮搭配起来,却有一种别样的和谐。”

    白傲月继续寻找破绽:“你看她的手,虽然纤细,但手指关节似乎有些粗大,不像是女子那种柔若无骨的手。还有她走路时,偶尔会露出的步伐间距,比一般女子要大一些。”

    随云乐留神听着,心中默记。原来在女子眼中,其他的女子该是副什么样子。让他演大家闺秀,他是得心应手;若是没了水袖遮掩,演个俏皮活泼的小丫头,可就时常露怯。

    师父对他一直非常不满,所以他出师后,藏拙,也从不出演这样的角色。

    只是现在,他胸有成竹:“手指关节粗大也可能是常年劳作的缘故,不能以此判断性别。至于步伐间距,说不定她只是习惯问题,或者是这双鞋子不太合脚。”

    周围的散仙也被他们的争论吸引过来,有的支持白傲月,说:“这走路姿态看着是有点刻意,说不定真是男扮女装。”有的则站在随云乐这边:“看这神态和装扮,怎么看都是个女子,随公子这次要输给白姑娘咯。”

    那身影越走越近,白傲月眼睛突然一亮:“你看,他没有腰啊,一般女子的腰胯比可不是这样的。”

    听到她说没有腰,随云乐眼神黯了鞍,他也很快就没有腰了,只是仍旧反驳:“你说得也太狠了吧,各色女子身段不一,她若真是个女子怎么办,还活不活了?”

    待那人从身前走过,白傲月又发现了一处细节。她的耳垂上有耳洞,一般女子都会佩戴耳环,她还以为自己又要输一局,

    随云乐眼瞧着她的神色,单手背在身后,无声地捏了一个口令。

    眼前的过客变成了一匹马,众人望去,哦,原来是一只小母马。

    各位散仙热火朝天讨论一阵,山回路转,待没人瞧得见这只小母马了,随云乐才又掐诀散了法术。

    小母马恢复真身,明明就是一匹公马。他显然对随云乐将自己变成母马很是不满,朝着来路用力打了个响鼻。

    白傲月得一分。

    其实,随云乐也不是完全怕她输了哭鼻子,只是这第三局还没来,就这么结束,好没意思。

    最终回,两人站在路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

    来人穿着一件宽大的灰色斗篷,帽檐压得极低,看不清面容,走路时微微低着头,脚步刻意放轻,似乎在刻意隐藏什么。斗篷的边缘有些磨损,看起来有些破旧,但上面却绣着一些奇怪的符号,隐隐散发着一种神秘的气息。

    白傲月皱起眉头,面露思索,心中琢磨:“我猜是位女子,你看这斗篷虽然破旧,但上面的符号绣工精细,应该是出自女子之手。”

    这的确是位女子,随云乐更早就瞧出来了,但是,他并没有出声。

    等白傲月做出了决定,他才故意反着说道:“你什么眼神啊,这明明就是个男子。这绣工精细,也可能是他找女子绣的,不能说明就是女子。”

    随云乐有些恶心欲呕,便不想多说。

    结果很快揭晓,当那人走到离他们几步远时,一阵风吹来,斗篷被吹起一角,露出了里面的青色长衫和束发的冠带,她的脸上带着一丝惊慌,因为狐狸尾巴已经露出来了。尾巴毛茸茸的,在身后摆来摆去,白傲月瞧不出区别,围观众人已经很没意思地“唉”了一声,认出这乃是一只雌狐。

    随云乐认输:“那好吧,看来她确实是个女孩子。”

    白傲月右手一挥:“你呀,是赢不了我的咯。”

    她转身往门外走去,随云乐紧走两步跟上她:“喂,赢都赢了,你怎么还跟我摆臭脸啊?”

    这时,另一只蓝翎孔雀迎面走来。

    见到二人,他也化了人形,也是一位翩翩少年郎,若说容貌,不在随云乐之下。

    他先是打量了一下随云乐,又看向白傲月,颇有礼数地收回目光,只问随云乐:“这位是?”

    “哦,这就我……那谁。”

    “哪谁啊?”少年不依不饶。

    他不由得又看了白傲月一眼,明白过来:“哈,原来是师兄如此情深义重,怪不得中招了。”

    “呔。”随云乐挥出衣袖,流动的风吹拂白傲月鬓边发梢,“你别出去瞎说。看我怎么收拾你。”

    少年淡笑着走开了,擦肩而过时,还在随云乐耳边低语:“师兄,门口那一堆人才不好对付呢。”

    果不其然,门外已经人山人海,水泄不通。随云乐一出门,各色人等便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紧紧地围着他,看了又看。

    随云乐有所防备,早换上一件宽松的袍子,即便从侧面看,也看不出任何破绽。可人们哪能这么轻易放过他?尤其是他今日并未展翅飞翔,而是坐上金轮车——嗯,他的身子的确有恙。

    白傲月此时还是那身侍女的打扮,又蒙上了面,故而围观群众并没有将她看得多稀奇,也只当是小花雀们一般的普通侍女。

    这金轮车,顾名思义,由四个金轮组成。随云乐特意重金打造,以往为了让人们观瞻他的形象,是露天的。可现在,他却觉得非要像马车一样加个顶篷不可。

    金轮车飞入空中,那些会飞的禽类也赶忙飞到空中,就此追逐起来。随云乐自然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出门匆忙,他也未施粉黛,如此素颜的模样,怎能叫人瞧了去?

    于是,他越发驱使金轮车,飞得更快。

    各路散仙仰头望去,只见队列在空中追逐,好不惊险。白傲月坐得腿软,心里想着可千万小心,别撞着什么。怪不得随云乐那么嫌弃人间的马车了,又巅又晃,一点都不如他的背好骑。

    小花雀们用法术变幻出几个其他的金轮车,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而去,如此错乱,迷惑着后面追逐的人群。

    就这样在空中追了半个时辰,才终于把追着的疯狂戏迷们给甩开。

    到了京都,随云乐还是不敢轻易出去。金轮车落地后,两架车并排,化作普通马车,白傲月先上了另一辆车,接着又在京都中转了好几圈。

    确认没引起注意后,白傲月先进了小筑,半个时辰后,随云乐才进去。

    饶是如此,一进门,掌柜的还是说道:“随公子,您来了。”此话一出,四周的人都站了起来,争抢着去看他,这场景,随云乐彻底明白了方才白傲月教他那个成语的意义了——看杀卫玠,也不过如此了。

    好在他住的房间有守卫把守,不敢有人轻易靠近。

    随云乐方才在车上便晕得难受,此刻进了房中,再无外人,便干呕起来。他一手捂住腹部,连连嘶声。趁他不在这几天,白傲月令人重新装修过这间房子,四面都用软缎装饰,里面铺上凝神静心的香料,椅背上也都铺靠厚褥子。

    随云乐紧抓她的手:“白傲月,你可不能没良心。你要记住,我现在为了你有多难受。”

    白傲月无辜看着他:“我哪里表现得像是没良心的样子么?”

    “你可不像是记得的样子。你看凤君,不是说忘就忘,被你抛在脑后了?”

    一想到一会儿她还要进宫,气就不打一处来。谁知她会不会又跟程豫瑾说些他不知道的。

    她的每一件事,每句话他都得知道。

    今日的好戏酉时末登场,她要是跟凤君一同用膳的话,就赶不上他的戏了。

    本来白傲月已有足足一日没有想起程豫瑾了,他却偏要在这个时候提起。

    眼看着她没了方才的活泼劲儿,随云乐也知失言:“好好好,算我说错了,我现在难受着呢,你就不能对我好点?”

    白傲月坐到椅子把手上,捧了盏酸梅汤给他。

    随云乐心里好多话压制不住,不提程豫瑾,他还要替别人:“对了,你不是说湛大人那时候,给了你一些影响来观摩学习吗?”

    白傲月恍惚回神:“不是湛大人给的,是我无意中看到崔大人发给他的。”

    “那些影像都在哪呢?我也学习一下。”

    他半躺着,倒不怎么显怀,白傲月踟蹰道:“可是,胎生和蛋生还是不同的吧?”

    她连鸡窝都没掏过,对这方面,实在是没有常识啊。

    随云乐推她,把她推下了椅背:“你去从医书中找些资料来看,不然到时候我可不会生。”

    ‘顺其自然的事,到时候赶上了自然就知道了。’只是,她到底没将这句话怼出口。

    随云乐瞧着实在难受,白傲月在他阖目之后,便不忍心吵他。

    她出了门,便找小花雀帮忙。

    谁知小花雀却道:“我早就找好了,之前给随大官人递上去,他不看,恐怕是要姑娘陪着他看。”

    “好啊,原来又是耍脾气。”白傲月将袖子捋平,又对着窗户上的铜镜重新簪了发。这一上午,跟逃难似的。

    整理好仪表,她说道:“行,我先进宫一趟,回来再陪他一块看。”

    便施施然而去。

    锣鼓紧催,好戏开场。

    只是刚演了两折,随云乐就觉出不对劲来。开场由他的徒弟先登台,场子热起来之后,他才出场。

    汗水从额头渗出,湿花了精致的妆容。

    随着剧情推进,随云乐水袖轻扬,正唱至情深处,忽然,腹中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异样感袭来,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肆意翻搅。他这才惊觉,腹中似乎有了动静,那感觉,就像是有一群不安分的小兽在里头横冲直撞。

    他身形猛地一晃,脚尖下意识轻点,佯装一个娇柔的踉跄,巧妙掩饰过去。

    台下喝彩声此起彼伏,无人察觉他的异样。

    过去一段时间,他跟白傲月嚷着有多难受,的确有些故意的成分。可现在,腹中感知清清楚楚,却没办法立刻分享给她。

    腹内有沉甸甸地挤在一处,腰酸得很。恐怕是方才《盗仙草》一折耍宝太过,腹内几个初具规模的孔雀蛋挪了位置。

    他看以往的孔雀仙生产,一胎也就二至三个,想来也不会在里面翻腾太久,屏过这一阵,就没事了。

    只是每挪动一步,都要格外费力。他强撑着,维持着‘白素贞’的婀娜姿态。

    汗珠洇湿了鬓边发丝,随云乐镇定自若,侧身过去咬了下唇,再回身时,唱腔依旧婉转流畅。

    观众正听得入迷,突然,一阵激昂的锣鼓声从戏园子的另一侧传来。

    随云乐不用听也知道,是他那位师弟,今日碰到的那位少年郎君,也正登台献艺。

    他什么时候安排的表演?随云乐竟全然不知。

    还要故意挑跟他同一天,又趁他有了身子的时候,不是摆明了来抢饭吃?

    《白蛇传》这出戏,越到后面,便越苦情。本身的点唱并不多,许多观众年龄小,爱个热闹,对于这腔调中细微的韵味和变化还不甚体味,只是因为是他随云乐登台,才凑过来听。

    而在隔壁戏园打擂台的,则是热闹非凡的武戏《闹天宫》。而且,今日免费观看。原本专注于他表演的观众,有一部分被那喧天锣鼓吸引,纷纷侧目。

    有一部分在场外蹭戏的,则撇了随云乐,去旁边看戏去了。

    随云乐心中一紧,腹内的竞争仿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竞争刺激得愈发强烈。

    虽说一场两场,对他的地位和声誉没什么太大影响。但时间久了呢,他能支撑这样大规模大戏和大段唱腔的日子可是愈来愈少。

    他知道,从一开始,就不能让别人钻空子。

    另一侧的戏台上,师弟嗓音高亢嘹亮,一招一式尽显功底,台下不时传来阵阵叫好声。

    随云乐强忍不适,深吸一口气,调整好气息,再次开口。他的声音略带颤抖,却饱含着坚定,格外入情。

    戏服湿透,贴在身上阵阵发凉,随云乐不禁打了个寒颤。可他全然不顾,只是全神贯注地表演。眼神掠过台下层层观众,发将他们的目光重新吸引回来。

    每一个动作都变得异常艰难,腹部的胀痛让他很想就地弯腰,但他依然扭动腰肢走出完美的台步,将水袖舞出最优美的弧度。

    腹中的推挤和闷滞并没有随着他动作的缓冲而消停。疼痛如影随形,好似有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的脏腑之间。他记起刚开蒙时便学的的调息之法,微微阖眼,努力摒弃外界的嘈杂与腹中绞痛,尝试着将气息缓缓沉入丹田,均匀地吐纳。

    每一次呼吸,他都在心中默数,让节奏尽量平稳。渐渐地,他发现随着这规律的呼吸,那如潮水般的疼痛似乎不再那么难以忍受,意识也稍微清明了些。

    此刻,戏园子内气氛热烈,烛火摇曳,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戏台上的大红帷幕在微风中轻轻飘动,台下人头攒动,观众们的目光紧紧盯着舞台,叫好声、鼓掌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喧嚣的声浪。

    可随云乐却无心顾及这热闹,他的目光在人群中疯狂搜寻,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台上的雕花梁柱在灯下投出斑驳的影子,随着他摇晃的身形,这些影子也在他眼前不断晃动,更添几分眩晕之感。他的视线扫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每张脸都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模糊不清,让他愈发心慌。

    白傲月怎么还没出现?她不是应承过,会来看他表演的么……

    她应当如同第一次相遇时那样,站在第二排靠左边的位置,有些崇拜地望着他,跟其他观众一起,被他的魅力所折服。

    只是,寻不见她,无论如何,都寻不见她……

    难道,她也被隔壁吸引,瞧个新鲜去了?

    今天,她是赏给过师弟一个眼神的。

    水袖再舞,每一个动作都变得艰难无比,他的手微微颤抖,却仍竭力做出优雅的姿态。念白时,气息已有些不稳,“许仙”见状,忙扶了一把。观众不知随云乐忍受着什么,只当这多余出来的动作是新的编排,也不敢逻辑情节顺不顺,拼了命地鼓掌叫好。

    他却在这喧嚣中独

    自承受着腹痛的折磨。绞痛转为阵阵抽痛,仿佛有什么随时都会破壳而出。随云乐用脚尖点地,以轻盈的碎步移动,似是‘白素贞’在断桥上焦急地寻找,实则是在缓解这难以忍受的痛楚。双手紧紧攥着水袖,以此来分散腹中痛楚。每走一步,他都能感觉到腹中的挤压在互相牵制。

    不行,就算是白傲月去了那边,他也得把她唱回来。

    台下每一个晃动的人影,都像是她的幻影,引得他的心猛地一颤,可定睛看去,却又一次次落空。随云乐眼神中满是焦灼与期盼,那原本明亮的眼眸此刻因痛苦和焦急而蒙上了一层雾气。

    他最不喜流汗,有味道不说,还会弄污了戏服。戏服上的绣线可不好保养,得小心擦拭才行。故而,他水衣外面还另穿了一层吸汗的内衬。此刻,倒不知是太热、还是太痛,才汗水涔涔。

    他更不喜欢的,还是花掉的妆容。他不知道花成什么样子,总归是不太精致的。这也是他绝对不允许的,莫说在戏迷面前,就i是平日出门,也不许自己这样。

    视线有些模糊,让他看台下的人群愈发影影绰绰。他的脚步也开始凌乱,水袖像是失去了控制,胡乱地摆动着。原本精湛的表演此刻也有了破绽,可他已顾不上台下观众的反应,满心满眼只有白傲月。腹部的疼痛汹涌的如浪潮,一波高过一波,每一次坠痛都像是对他的无情嘲讽。

    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傲娇的小月亮’这六个字,可回应他的只有台下嘈杂的人声和自己沉重的喘息。

    她称自己为‘小月亮’,又时常说他‘傲娇’。虽然,他只听说骄傲,不知傲娇何解,但是,这个名字,一定是在说明,她是属于他的。

    “为什么找不到她?她到底来了没有?”这样的念头在他脑海中不断盘旋。随云乐内心开始动摇,一个可怕的想法在他心底悄然滋生——他不想再要这些孩子了。

    白傲月反正也不在,要是没有这些小崽子们,他是不是就能轻松一点,是不是就能找到白傲月?

    他的脸色愈发苍白,嘴唇也失去血色,身体摇摇欲坠。

    第39章 修罗场凤君?呵……正室?又怎……

    一拉开棉帘,雪粒子便扑剌剌飞了进来,堆在戏台檐角。

    随云乐的水袖扫过金漆剥落的台柱,惊起一串铜铃声响。他踩着细密的鼓点旋身,绣着银线牡丹的裙裾在烛火中绽开。

    “好!”二楼雅座传来清脆的击掌声。本已略微安静的场子被这一声叫好带动,也纷纷鼓起掌来。

    随云乐循声望去,二楼正中不知何时落下纱帘,他竟看不清帘后那位贵人。

    ‘白素贞’断桥产子,与‘许仙’言归于好。似乎是应了这情景似的,屋顶落下片片桃花,隆冬时节,花瓣竟鲜艳欲滴,独特芳香。

    再大场面的捧场他也见过,随云乐不为所动,继续唱下去。观众却被这奇景吸引,仰头望去,二楼栏杆四角有四位美女轻轻抖动手腕,花瓣如雪花般纷扬地飘向舞台。它们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绚丽的弧线,最终落在随云乐的四周,将他环绕在一片花海之中,更衬得他面若桃花,眉目如画。

    观众一时看呆了,反应过来,一阵炸裂的掌声几乎将房顶掀飞。还有不少观众伸手去接落下的桃花瓣儿,只为楼上的姐姐们能看他们一眼。一霎时,竟觉得置身仙梦之中。

    随云乐心里明镜似的,这么夸张又没创意的想法,他知道帘子后面的人是谁了。

    他故意不看她,却越发卖力气。

    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完全将隔壁戏园子的声音盖住。甚至,连随云乐在台上唱些什么也听不见了,戏迷们只是疯狂地开心。

    就连随云乐抢了一次板,都无人发觉。

    一折唱完,转场时,随云乐由‘许仙’搀扶下去,往二楼雅间甩了一眼。

    纱帘撩开一条缝,里面的贵人回抛一个媚眼给他。

    随云乐确认了——就是白傲月。

    哼,不要以为这样,他就轻易原谅了。

    她迟到了,就是迟到了!

    白傲月迈走到桌前,匾额早已备好。她微微皱眉,略作思索后,便提起笔,饱蘸浓墨。笔走龙蛇,在纸上挥毫写下“艺绝无双”四个大字。力透纸背,气势磅礴,竟不像出自闺阁女儿之手。

    随后,仍旧由方才四角处的姑娘们将匾额沿楼梯抬下,即刻高悬于戏台的正上方。不仅如此,白傲月还命人将这四个字用金丝绣在一块巨大的绸缎上。等表演结束后,择期挂在戏园子门口。

    戏迷们见过捧角儿的,没见过这么大手笔的。只当是随云乐又傍上了哪家金主,待白傲月从纱帘后走出来时,众人一时大惊失色。

    百姓们虽未见过白傲月,却有不少人认识白凌月。只单看此人相貌,便猜个八九不离十。

    有几人窃窃私语:“我见过先帝,现在这位,恐怕就是当今陛下了。”

    “怎么可能,当今陛下还出来听戏?想听可以请戏班子入宫啊。”

    “你不懂,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你看最近陛下捧随云乐的架势,恐怕……”

    “嘘,你可真大胆啊。”

    白傲月倚着纱帘帘,素白绡纱掩去眼底朱砂,唯有指节上的玉扳指映着台上珠光。她将银丝缠枝酒壶倾了倾,酒液漫过青玉盏边沿。

    戏台突然震颤。十六盏宫灯齐齐晃动,将满堂锦绣晃成支离破碎的光斑。随云乐踉跄扶住台中央的蟠龙柱,听见台下此起彼伏的惊叫。镶铜钉的军靴踏碎满地琼瑶,卫兵像黑潮般漫过朱漆门槛。

    “宵禁时辰已到。”程豫瑾的银鳞甲在雪夜泛着冷光,声音却更加冰冷。“奉旨清查逆党,闲杂人等即刻退散。”

    锣鼓戛然而止。台下的看客们惊恐不已,四散逃出。隔壁戏园子早没了声音。

    程豫瑾一手按住剑柄,,目光却停留在二楼那抹素影上。

    白傲月轻笑一声,酒盏磕在檀木案上发出脆响。她慢条斯理地放下纱帘,索性从楼梯上走下来,杏眸扫过程豫瑾紧绷的下颌:“程将军好大的威风,连朕听戏的雅兴都要搅了?”

    台上,刚换罢戏服的随云乐无声往蟠龙柱上锤了一拳。他看见程豫瑾的喉结滚动,压低声音在白傲月耳边说了什么。

    “月儿,你最好趁这会儿想好,该如何同我解释。”

    白傲月撞上他的目光,他却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她最厌他这样,语气是在同她商量,其实是在下不可反抗的命令。

    说完这一句,程豫瑾便先转过身去见随云乐。

    戏台机关突然发出齿轮转动的闷响,莲花台开始缓缓下沉。随云乐由‘许仙’搀扶着走到白傲月面前,无人知晓他此刻下腹坠痛生猛,只当是入戏太深。他擦过汗了,妆容也看不出破绽。

    若是程豫瑾不在,他定然要扑到台边跟白傲月说他顶过了多难受的一场戏。可还没来得及温声细语几句,这个程大将军就杵在这儿!

    他偏不,不能叫程豫瑾瞧出他快怀不住了。

    程豫瑾没用,才会小产,他可不会,若是小崽子们能顺利诞生,可就是白傲月的长子长女。

    凤君?呵……

    正室?又怎样……

    随云乐又走近一步,抓住白傲月的披帛,仍旧用戏腔念白:“哟,法海来拆散有情人了。”

    “放肆!”程豫瑾还未动作,林昭的剑鞘横劈过来。白傲月不知何时已站到二人中间,涂着丹蔻的指尖正抵着剑鞘暗纹。

    “御前露刃,该当何罪!”白傲月指尖轻轻一推,剑鞘擦着林昭耳畔划过,削断一缕鸦青鬓发。

    林昭惶恐,匆忙跪下:“陛下,属下莽撞,请陛下恕罪。”

    程豫瑾示意他退到后面去,一干亲兵也都退开一段距离。那扮演‘许仙’的,也悄悄放开随云乐,退到后台去了。

    整个戏园子中心,就剩他们三个人。

    戏园子老板畏畏缩缩躲在柱子后面,随云乐一瞥,瞧见了,高声道:“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将戏园子封了?大将军,你可吓到我的戏迷们了。不知我犯了何罪,要受如此惊吓”

    白傲月也往他那边移了一步,哼笑道:“朕在此,谁敢?”

    随云乐故意往前挺肚子:“大夫说了,如今胎象不稳,万不能担惊

    受怕的。若是皇嗣出了什么事……”

    他瞧了白傲月一眼,不必再明说。

    白傲月心道,你哪里见过什么大夫,又哪里知道什么胎象不稳。学了几句戏词,就胡说八道。

    程豫瑾利刃般的目光扫过随云乐的小腹,他只当陛下年纪轻,贪玩些,谁知竟木已成舟。

    原来,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傲月已经找了别人的肚子,怀上了他不曾产下的孩子。

    他第一次觉得,似乎她的事,不再是需要他亲历亲为。

    从前凌月在的时候,什么事不是跟他有商有量。

    程豫瑾面上倒是不动声色,声音依旧带着寒雪的冰凉:“魅惑陛下,扰乱后宫。只这一条,足以封杀。”

    白傲月的脸色微微一沉:“豫瑾,你身为凤君,本该恪守本分,如今却擅自带兵闯入戏园子,扰乱百姓,该当何罪?”

    程豫瑾语气坚定:“臣只是担心陛下安危。有人瞧见,这园子有北厥的密探,臣故而来此。”

    白傲月怒火蹭蹭往上窜,竭力压制住,起码不在属下们面前失了面子:“朕到这里来,也是为了这件事。朕亲自处理,大将军可以先回去了。”

    程豫瑾却趁机抓住她的手:“既如此,天色已晚,陛下就与臣,一同回宫吧。”

    随云乐眼中满是不屑,大将军又如何,不过是个顽固不化的武夫,根本不懂得他和白傲月之间的感情。

    也就是在人间他不敢随意施法,恐为天道不允。不然,他一根羽毛就把程豫瑾撂倒了,哪轮得到他在这里耍威风,自己还被他当个戏子一般看不起。

    随云乐冷笑一声,眼中满是嘲讽:“魅惑?程大将军,您莫不是在战场上杀红了眼,回朝后连陛下的喜好都要横加干涉?我与陛下真心相爱,您却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这是何道理?”

    白傲月轻唤他一声,暗示他有些过了。程豫瑾目光如炬,单膝跪地,道:“臣恳请陛下,既然随公子也怀了龙种,一定要将他一同请入宫中,方能,好好安胎啊。”

    说完,他抬头与随云乐对视,白傲月冷眼瞧着,几乎要摩擦出火星子来。

    看来,今天要是不随他回宫,是收不了场了。

    “够了。”白傲月突然拂袖,披帛从随云乐掌心抽离,“摆驾回宫。”

    “小月亮,刚来就要走么。”随云乐拽住她的一截衣袖。

    程豫瑾似乎被这个名字刺痛,踉跄一步。

    白傲月攥了攥他的手,安抚道:“你乖啊,我去去就回。今日捧你的场,可还满意嘛?”

    随云乐心念一转:“就这样啊?不够喔。”

    卫兵向两侧分开,留出中间一道。

    白傲月不好再与他亲亲爱娇,道:“下次搞定你。”

    程豫瑾突然一挥手:“来人,将陛下带回去!”

    程豫瑾的手掌按在白傲月腰间玉带上,近乎是将人半抱着离去。

    白傲月推他,程豫瑾就越发用力,不使她离开自己怀抱。

    随云乐再也支持不住,撑着戏台边缘。

    “大将军,戏台卡槽有血迹。“林昭凑上前耳语。

    程豫瑾趁白傲月未留意,回头一看,只看见随云乐蜷在戏台边缘,双手护着腹部像护着易碎的瓷器。

    那日小产,他的身下也是那么一滩血,双手护着腹部,却怎么都留不住孩儿。

    白傲月的体温可以如此明显地感知到,他不顾白傲月横过来的眼神,将手臂收得越发禁了。

    月儿,再给我一个孩子好不好,我欠你的,还你。

    那时并不经意,可如今随云乐也怀了她的孩子,他就不自在起来。

    他也能怀,他也能生,他才是皇宫正门抬进去的凤君。

    回到宫中后,白傲月被关在了寝殿。

    她就知道,程豫瑾本非久为人下之臣,他迟早要走这一步。

    随云乐,只是他的借口罢了。

    只是她昨日便得了卫安密报,又和丞相布置过万一大将军逼宫还如何应对。此刻,她倒是不慌不忙。

    程豫瑾则先去沐浴,身心俱疲,他何尝不知道现在的做法会让白傲月更加厌恶他,可不如此,他连人都带不回来。

    正打算先睡上一大觉,小路子禀报,大长公主到。

    小路子话音未落,大长公主已经进来了。一袭耀眼的赤金长袍,上面绣着繁复的凤凰图腾,这么晚了还穿成这样,白傲月心里有数,显然,是在故意等她的。

    若她今夜不回来,恐怕,大长公主就要亲自出宫去找她了。

    大长公主还是那般开门见山,问道:“我问你,你对那云乐公子可是真心?”

    白傲月似是早就准备好答案似的,揉了揉太阳穴,懒散道:“是。我知道您要说什么。论德论才,他都不如程豫瑾,说话也不太给我面子,可跟他在一起就是舒服。”

    “让你舒服,是因为他事事都顺着你。豫瑾稳重,你要他跟一般的后宫男人一样,向你撒娇邀宠,那未免也太看低他了。”

    白傲月继续揉着眉心,摇头:“我并非是要让他居于下位,撒娇邀宠,只是他对什么都不在乎,也压根不在乎我。”

    大长公主瞧见,侧殿的程豫瑾已经沐浴完毕,今夜是要准备侍寝的了。她有心再劝劝:“他不是不在乎你,只是在乎的方式不一样。我冷眼瞧着你,原先对随云乐本只有三分真心,如今却是十分入迷。”

    “在乎?姑姑你听说过,连句体己话都不曾说过的在乎么?何况,随云乐他……现在也怀了我的孩子。”

    大长公主始料未及,全盘打乱了她此番前来游说的策略:“什么?你确定是你的?你跟他在一起才几天啊。”

    白傲月没敢说随云乐的真身是什么,以及孕期只有二十八天的事。这要是叫老人家知道了,可还不吓死。比起凤君的那一胎,这次她极为确定。

    凤君的那一胎,她对先前的情况一点都不知道,总不能直接喜当娘吧。可现在,她是在跟随云乐欢好之后,光屏才弹出来让她确认的,那自然是错不了的。如今,满打满算也只剩二十天了。

    白傲月有些不解:“姑姑,你不也是喜欢云乐的吗?”

    大长公主叹了口气:“我喜欢他的戏,是也喜欢他这个人。可我只是拿他当晚辈,你也应该当他是个晚辈。我哪知道你会去跟他厮混,听说,你们还在秦楼楚馆……”

    “那可没有,那样,就太委屈他了。”

    见状,大长公主也知,是劝不住的了,只好留下一句无奈:“去吧。皇帝,你想怎样就怎样吧,横竖我也是劝不动你了。”

    刚送走姑姑,程豫瑾就走了过来。

    白傲月眼瞧着他,在他快到门口时,让人把门关了。

    子时的梆子声撞碎宫墙积雪,掌灯宫女手中的琉璃罩晃了晃,映出他眉骨处的箭疤,像道朱砂笔描的断眉。

    “陛下安寝了。”宫女横臂拦在殿门前,腕间翡翠镯碰着金丝楠木门框,“凤君若有事”

    程豫瑾沉闷声音回响在檐角:“戍边将士归朝第一夜,按祖制该宿在帝王寝殿。”

    宫女心中盘算,大将军归朝有好些日子了,但是确实没有留宿过宫中,如今这个第一夜还要不要算?

    殿内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程豫瑾瞳孔微缩,越过宫女,径直向前走。

    “大将军,大将军,您不能进去。”她这小身板哪里拦得住肩宽腿长的程豫瑾。

    白傲月正在换寝衣,小宫女吓得瑟缩在地:“陛下,抱歉,奴才拦不住大将军。”

    “无妨,你下去吧。”她就是故意叫程豫瑾撞见的。

    朱漆门一开又一合。

    程豫瑾大步跨过门槛,长靴碾碎地上沾着唇脂的药碗碎片。十二重鲛绡帐后,白傲月斜倚龙凤榻,素白中衣松松垮垮披在身上,未绾的青丝垂落在摊开的北境布防图上。

    “程卿的捷报比人来得快。”白傲月指尖划过布防图某处墨渍,那里正是卫安率军驻扎的雁回关,“就是这折子里错字多了些——‘请陛下保重凤体’的凤字,

    少写了一横。“

    卫安识字不多,她是知道的。

    程豫瑾解下外衫掷在香炉旁,炉内香灰溅上褪色的平安符。那是大婚之夜,白傲月从自己发间解下的缠丝金缕所编。

    “陛下教过臣,缺笔少画未必是错。”他单手撑住榻边金柱,阴影笼罩女帝身前舆图。

    白傲月突然轻笑,指尖点上程豫瑾心口:“大将军也知祖训?‘凤君无诏不得入寝殿’这句,是被边关的风雪给吹忘了吗?”

    “陛下。”他鲜少这样唤她,“随云乐有了身子,如今这空当,不正该由臣填补?”

    未等白傲月回应,程豫瑾便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力度不大却透着不容拒绝的意味。“陛下,这些日子,您的心思都在随云乐身上。”

    白傲月微微一怔,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男人,心中满是诧异:“嗯?”

    程豫瑾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迈向床榻。白傲月看着他紧抿的唇线:“豫瑾,不必勉强。”

    他果然足下一顿,复杂的目光扫过她的面庞:“陛下从前不是说过,要对臣尽女君的义务?”

    程豫瑾将她放在床上,突然擒住那截莹白脚踝,虎口薄茧摩挲着踝骨凸起。他盯着女帝松散衣襟下若隐若现的雪肤,忽然想起边关月下沾着露水的沙棘果。

    “臣伺候陛下更衣。”修长手指挑开系带,露出中衣领口一抹胭脂红。程豫瑾眼神骤冷,那是随云乐小筑独有的“醉芙蓉”色,随云乐方才唇上正是这般艳色。

    白傲月突然翻身压住布防图:“凤君今日这般急切,难道朕是什么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军妓?”

    知道她诚心要气自己,军纪严明,他的军中,从来不允许出现女子。

    鎏金烛台突然爆出灯花。程豫瑾就着这个姿势扯开束带,冰冷系带擦过女帝裸露的肩头:“臣在雁回关斩了头白狼,它的眼睛像极了陛下看那戏子时的眼神。”染血的里衣落在布防图上,盖住雁回关标注的兵力部署,“可惜畜生就是畜生,总认不清谁才是主子。”

    他也没想到,白傲月会在此时突然发力。不知从哪里学的格斗之术,他不设防,竟被她一掌排开。

    “来人!”白傲月唤道,一面又继续扯住自己的衣领,“朕今天不需要侍寝,你出去!”

    “来人?人就在这里,等着服侍陛下,陛下吩咐便是。”

    他不让她了?白傲月一股怒气直冲头顶。程豫瑾有了防备,便牵制住了她的双腕,白傲月只用蛮力,定然是拼不过他的。

    偏生他看向自己的目光,还藏着一丝志在必得,让她更加恼火。

    白傲月忽然卸了力道,染血的布防图从榻边滑落,露出背面斑驳墨迹。她仰颈贴上程豫瑾心口伤疤,听着那失控的心跳轻笑:“凤君可知,你方才泡过的水里”涂着蔻丹的指尖划过男人后腰旧伤,“掺着能放倒塞北马的软筋散?”

    程豫瑾猛然攥住女帝手腕,却发现内力正在溃散。

    “朕的私兵此刻应该抵达戏楼了,豫瑾,别动朕的人。”

    程豫瑾放开她:“你就那么喜欢他?”

    白傲月非要往他心窝子上捅:“是,因为他心里没有别人,他只喜欢我。而且,他有了身子,能保住,也不会因为什么‘国事’就没用地小产。”

    程豫瑾忽然欺身而上,钳制住白傲月,使她不得动弹。

    他整个人就像个火炉子一般,白傲月忽然心慌,不对啊,那药对他无效?

    “月儿,你是不是忘了,我自小在陶先生处便练习如何抗药了。征战多年,又岂会轻易中招。”

    白傲月失去抵挡:“你放开朕,放肆!”

    程豫瑾恍若不闻,一味在她唇畔低语:“月儿,从前,是我太纵着你了。”

    第40章 第40章朕听闻,平州有种药蛊,……

    程豫瑾跪坐在青玉案前,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紫檀木药匣上的云纹。暴雪后,竟有极好的月光,忽明忽暗地映着他苍白的脸。

    卫安,的确是他培养出来的人物,如今能得白傲月重用,他也很欣慰。

    只是卫安出征前,几次与白傲月私下密会,虽说卫安也主动告知他谈的内容是什么,他总觉得,卫安开始对他藏着掖着。

    “凤君,您还没安置呐?。”小路子捧着铜灯进来,烛火在夜风中摇曳。

    榻上的女君睡得安稳,程豫瑾仿佛得了一丝安慰。她从小就这样,睡着了雷打不动。至少床榻间,她是不防着自己的。

    他抬头望向窗外连绵的宫阙,琉璃瓦在月色下泛着冷光。喉咙里泛起的苦意让他想起昨晚的汤药,黑褐色的汁液在白玉碗中打着旋,是一碗助孕的汤药。

    事到如今,他不后悔。上一个孩子的确怀得不是时候,现在西北初定,他可以冒险在这时候怀一个。

    小路子欲言又止的神色落进眼底,他的目光落在程豫瑾腕间淤青,那是白傲月昨夜情动时留下的指痕。

    小路子在御前服侍久了,自然知道该目不斜视,守口如瓶。他即刻退了出去。卯时过,循例请了太医过来。

    白傲月刚醒,瞧见帐外几个身影重叠,知道是太医正在请脉。

    凤君侍寝后,除了敬事房要记档,太医院也要。为的便是两厢督促,若之后有孕,也好查证。

    程豫瑾将衣袖卷到肘间,露出青紫脉门:“劳烦太医。”

    白傲月瞧着好笑,他对别人倒很是客气。

    三根手指搭上大将军腕间,太医垂首,眼神放空。程豫瑾却扬头盯着梁柱上盘踞的螭龙浮雕。

    把脉的时间有点过长了。程豫瑾转回目光,眼前是自他小产后,新上任的院判,虽说瞧着是个后生,也不该连请平安脉都需要磨叽这么久。

    “如何?难道是我的身体有什么问题?”

    院判此刻全然明白了,为何先前那位院判匆匆忙忙告老还乡。

    从他的脉象来看,根本没有昨夜欢好的迹象啊。

    他只好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大将军战场杀敌,忧劳过度,需得多加保养。微臣,这就给您开一个滋补的药方,需得日日按时服用。”

    程豫瑾看着铜镜中自己泛青的眼窝。昨夜白傲月抚摸他平坦的小腹,那双手凉得像寒霜一样。

    “劳烦太医再开几个坐胎的方子。”

    听此一言,院判像被烫到般缩回手,药箱里的银针簌簌作响,起身时,哗啦一声,药箱翻倒在地。

    白傲月远观着,心里叹气,要是让这院判当个细作,可太不合格了。多大点事儿,就吓成这样。

    程豫瑾果然问道:“是不是我的身子出了什么问题?”

    宋太医跪伏在地的瞬间,程豫瑾看见他后颈渗出的冷汗。

    “依脉象来看,大将军并无……并无……”

    他几乎要趴到地砖里面。可程豫瑾还是捕捉到他的余光往女帝那边扫。

    “你是想说,我并无昨夜侍寝的痕迹?”

    院判不敢出声,带笑的女声自帘内传来。白傲月披着倚在门边,怀中抱着暖手炉。

    “凤君想知道什么,何不直接问朕?”

    程豫瑾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她的声音充满傲气:“朕听闻,平州有种药蛊,服之令人不孕。”

    院判的老家就在平州附近,古书上也有记载,只是很少有人敢用。此时,医家本分,他还是忍不住开口道:“陛下身体贵重,岂能用这等阴毒之物。”

    程豫瑾站起身,白傲月就不得不从俯视变为仰视,脸上依旧是挑衅般的笑意。

    “你这么伤害自己的身子,就只是为了不让我怀上孩子?”

    “你怕我生下长子,又军权在握,将来逼宫?”

    “你宁愿要一个戏子的,也不肯要我的孩子?”

    眼瞧着凤君黯然神伤,光屏适时跳了出来:

    【我说,别让他太伤心了吧,将来,他还是得怀的啊。】

    白傲月却道:“我昨天氪了一百金,我还不能先不让他怀了?”

    那一百金可是她从凤君俸禄里克扣下的私房钱,光屏又弹出来一行字:

    【我怎么觉得这本该都是我的钱?】

    “哎呀,你就不要纠结了。这个功能本来不也是为了防止男主以外的人怀孕的吗?不然,就以这100%孕率,天下还不都姓‘白’了?”

    【似乎有点道理,可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

    “不说了不说了,我、朕,朕要先去上朝了。”

    院判还趴在地上,所以只有程豫瑾和小路子看见,他们的女帝冲着半空中眉来眼去。

    白傲月咳了一声:“你们都退下吧。豫瑾,你也回府去吧。请你好好地想一想,你的‘月儿’是谁,想通了,朕自会让你如愿。”

    上朝是正事,他这个‘合格的’凤君,自然不该再拦着她。

    **

    夜戏散场后的戏园子像具被抽了魂的躯壳,随云乐踩着满地瓜子壳往后台走。青石砖上黏着褪色的戏单,《白蛇传》三个字被雪水泡得发胀。

    “第九次了!水漫金山这段走位还是错的!”班主把紫砂壶掼在八仙桌上,碧螺春溅湿了白蛇的妆面。下午场的戏是几个小徒弟上的,被骂得不轻。

    随云乐望着镜子里蜿蜒而下的茶渍,恍惚看见年幼时的自己,也是这么被骂过来的。

    小花雀抱着戏服进来时,正撞见他解开腰上缠的三层白绫。妆镜前的背影单薄得像张纸,金丝绣的鳞甲在烛火下明明灭灭,倒真像条褪皮的蛇。

    “法海袈裟要改镶孔雀羽。”他把新制的行头放在衣架上,“江南运来的琉璃纱,透光时能泛虹彩。”

    随云乐没回头,玉簪子挑着胭脂膏在掌心化开:“金山寺的和尚该穿朱砂红,雷峰塔的砖要掺金粉。白娘娘盗仙草那场,给我备真灵芝。”

    铜镜突然被扳过去,小花雀眼底跳着两簇烛火:“五日后就要跟德昭翁主见面,她指明了要你穿如今这套行头去。“她声音低下去,指腹擦过他锁骨处的金箔贴花,”金轮车的顶篷我已经托人做好了。”

    随云乐望着镜中重叠的身影,忽然想起《双蛇斗》里青白二蛇缠柱的戏码。他反手扣住小花雀的手腕,假甲划过她袖口的云纹:“翁主这慈悲,是给白素贞,还是给随云乐?”

    夜风卷着雨雪扑进窗棂,打湿了妆台上那本《雷峰塔传奇》。泛黄的戏折子哗啦啦翻到“盗仙草”那页,鹤童鹿童的朱砂批注已经晕开,像两滩陈年的血。

    次日排演到“端午惊变”时,随云乐突然扶着戏台的蟠龙柱干呕。雄黄酒泼在青砖上腾起白烟,演许仙的小生吓得摔了油纸伞。班主掀帘子进来时,正撞见他用银刀假戏真做地抵着喉咙。

    “要见红容易。”随云乐刀尖往锁骨滑了半寸,血珠子顺着刀镡上的红宝石往下淌,“白娘娘现原形总得见点真章。”

    小花雀冲进来夺刀时被他反手划破掌心。血滴在青白二蛇的绣鞋上,倒比戏班新买的胭脂更艳三分。满屋子人噤若寒蝉,只听见老琴师断了弦的胡琴还在幽幽地响。

    那夜后台的灯亮到子时。小花雀攥着止血散进来时,随云乐正在改白蛇的唱词。狼毫笔尖悬在“拼将千年道行换麟儿一声啼”上方,墨汁在宣纸上聚成小小的凝珠。

    “陛下送来的安神丸,太医院配的。”小花雀夺了他手里的笔,把青瓷药瓶放在《白蛇传》戏本上,不许他再伤身。

    自那日大将军来过,陛下就算是和他撕破脸了。陛下亲兵和程家军在小筑外把守着。戏迷们看戏倒是不受影响,只是,白傲月恐怕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了。

    其实,谁人拦得住他呢,他化作真身,从窗口飞出去便是。莫说一间小筑,就是女帝寝宫他都去得。

    他倒着实羡慕小花雀,身形娇小,来去自如。日日往返皇宫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谁叫他的真身是翎羽那么丰茂的一只大孔雀,若是在这儿现了形,天庭那帮老家伙们一定会知道的。

    民间有异象,对女帝的执政也不利。

    他倒是难得地,有一瞬厌恶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梳理保养的一身孔雀翎。

    肚子越发大了,白傲月日日延医送药。

    随云乐来不及怪她,他另有烦心事。

    小花雀汇报今日的情况:“城南观音庙的签文说”

    “你何时改信神佛了?”随云乐突然轻笑,笔尖重重戳在“麟儿”二字上。

    乌云压着戏楼飞翘的檐角,随云乐终于丢了笔:“说吧,今日茶馆又有些什么闲话出来?”

    小花雀劝道:“您不用听这些,都是些终日无事的人嚼舌根罢了。”

    “玉镜拿来我看。”他一手绕着肚子,顺时针打转。

    小花雀从不敢违拗他,只好把玉镜交上。随云乐一幕一幕仔细地看着录下的茶馆影像。作为名人,他得时时刻刻关注自己的风评。

    而茶馆,是知晓这些的好去处。

    一人单脚踩在凳子上绘声绘色:“你们是没瞧见,上次后台准备的时候,随云乐整个人懒洋洋的,对戏根本不上心,念白都记不住几句,还一直嚷嚷着不舒服要休息。”

    另有一人附和:“那场戏啊,他一上台就忘词,动作也软绵绵的,完全没了往日的风采,就像是换了个人在演,台下的观众都看傻眼了,纷纷喝倒彩。”

    随云乐过目不忘,不管是任何场合,只要看过他的戏的,他都能记得样貌。而方才叽叽喳喳的几人,他却没印象。

    “前几日我瞧见他,差点没认出来,脸色蜡黄,满脸憔悴,眼睛也没了以前的神韵,整个人浮肿得厉害,那模样,简直没法看了,还怎么上台唱戏啊。”

    说话这人,随云乐认得,是他的一位老戏迷了。十日前还来看过他的,许多其他戏迷想知道随云乐的消息,还得从这位仁兄口中知道。

    故而,他的一句话,更胜旁人十句。

    就连说书的也添了些支离破碎的新内容:“白娘子饮雄黄现原形,随老板吞丹药变魍魉。”说书人得了两吊钱,在茶馆把“名角失格”说得活灵活现:“那日我在周府后墙听得真切,云老板的嗓子像被猫抓似的,还说什么‘戏比天大’”

    小花雀想博他一个笑脸,便现了真身,跳到玉镜上用短小的翅膀遮住,不叫他瞧。

    “吱吱,公子别看这些了,女帝向着您,也知道爷受了委屈,会给您一个交代的。”

    随云乐抬了抬眼皮:“她知道?”

    “是,今日进宫,陛下正在议事,我就没进去。只站在窗棂上等着。有一位叫林昭的,似乎是大将军府里来的,和小路子闲聊说起您,叫陛下听见了。陛下叫进去问了好一会儿。”

    “都说什么了?”

    “陛下不叫我跟您说,只说她会处理的。”

    随云乐默然,等腹中滚过这一阵密痛,才有些气力不足地说道:“说吧,我又不是没经历过。”

    小花雀斟酌了下:“林昭说,上月唱《长生殿》时,随老板在”婉转蛾眉马前死“那句突然哑了嗓子;前日在周府唱《玉簪记》,竟把‘琴挑’唱成了‘琴摔’;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随云乐冷淡道。

    “随老板今日在城隍庙晕台了,白娘子变作灰娘子。”小花雀加快语速,“不过,咱们有陛下亲提的匾额,这城中谁不知咱们是陛下的人。看哪个妖精能兴风作浪?”

    房间弥漫着刺鼻的艾草味,随云乐微蜷,靠在妆奁匣子旁,指尖发颤地摸向小腹。门外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慌忙将染血的绢帕塞进描金戏箱夹层。

    随云乐示意小花雀先退下。

    他望着铜镜里自己勾到一半的柳叶眉,忽然听见碗盏碎裂的清脆声响。

    “随老板当心!”一人惊呼。

    随云乐的手指在眉笔上紧了紧,胭脂盒上映出他骤然明亮的眼眸。他起身时特意碰翻了妆台上的青瓷水盂,任那泼茶汤将月白褶子染出斑驳茶渍,这才抬眸望去。

    来人正弯腰去拾地上的碎瓷,霜色氅衣扫过满地药渣。随云乐的目光在那堆深褐残渣上打了个转,快步上前按住那人的手:“仔细扎着。”

    “不妨事。”来人就着他的手起身,洁白面孔像半透明的玉瓷。

    随云乐一见是他,抽回了手。

    “师兄的《游园惊梦》越发精进了。”师弟雀回倚着门框抛接鎏金香囊,杏黄穗子扫过满地胭脂残片,“只是这杜丽娘春梦无痕,师兄的春梦怕是快要藏不住了吧?”

    师弟嗅到他袖间若有若无的苦香,忽然想起去年端阳,他们在西湖画舫唱《白蛇传》,随云乐的水袖扫过鎏金香炉时,也是这般苦涩缭绕。

    “你胆子倒挺大,敢直接登门。”

    雀回玩味地看了眼随云乐身前的肚子:“我担心师兄,来看看你的胎如何。”

    随云乐只觉得越发恶心。

    “师兄近日清减了。”他的目光在玉带钩上停留片刻,随云乐束腰的鹅黄汗巾子还是去年他送的。戏台鼓点骤起,许仙正在唱“西子湖依旧是当时一样”。

    青瓷瓶里的止痛药粉泛着诡异的紫光,雀回想起刚能化人性那年,他还只能化成一个七岁小童。师父说“云乐是天生戏骨”,而自己后来因倒仓被罚跪在雪地里。

    “这药味怎的越发刺鼻了?”他掏出绣着并蒂莲的锦囊,“我托人从边城捎来血燕,配上这药才不伤脾胃。”

    瞧着他这副假意惺惺的样子,随云乐又惊又怒,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一向信任的师弟,竟会使出如此肮脏的手段来陷害他。这几日越发加紧练功,身子有些撑不住,他质问道:“雀回,你为何要这么做?你我师出同门,我自问从未亏待过你!”

    雀回却一脸得意,冷笑着说:“师兄,你太天真了。这伶界本就是弱肉强食,你死我活。你凭什么一直压我一头?”

    铜镜突然映出窗外飘摇的素白灯笼。随云乐瞳孔骤缩,那是京都旧俗里为未出世婴孩引魂的丧灯。他猛地起身却撞翻案上药碗,褐色的汤药在青砖地上蜿蜒成诡异的形状。

    “陛下夜请了钦天监。”雀回靴尖碾碎药碗碎片,“说古戏台方向有妖星冲犯紫微,要唱《破阵乐》驱邪——师兄猜猜,班主会让谁演那剖腹取丹的妖狐?”

    戏台方向突然传来机关齿轮的异响。随云乐扑到窗边,看见十二盏引魂灯在夜风中摆成北斗形状,正对着女帝常坐的雅间。师弟的声音像毒蛇钻进耳膜:“只要你名声扫地,这一切就都是我的了!”

    鼓楼传来四更梆子声,随云乐突然反手扣住师弟腕脉,“师弟的《破阵乐》,怕是要改改戏词——”

    “你以为女帝真会留这个隐患?”雀回突然诡笑。

    铜盆里泡着卸妆的桑叶水,随云乐望着水面晃动的倒影:“留不留,并非你说了算。”

    他忽然起身,铜盆被掀翻,桑叶水泼了一地。

    他再次回到前台,继续排演盗仙草,往水衣里加垫了五层软绸。

    戏园子老板今日正好在,看见他出来,毕恭毕敬。随云乐轻咳着拢紧氅衣:“这几日排《雷峰塔》,总觉得气脉不顺。”抬头看见新换的鎏金匾额,刺眼得很,“艺绝无双”四个字淌着暗沉沉的光。

    昆仑山的布景是新扎的,纸糊的雪莲经不住后台穿堂风,颤巍巍晃着银箔剪的花瓣。

    鹤童的银枪|刺来时,他本该旋身避让,腹中却突然抽痛,整个人直直往刀戟丛里栽。

    满场惊呼声中,小花雀衣袍翻飞地跃上戏台。随云乐被她从后抱住时,听见她钗环刮过自己鬓边点翠的声响。

    这个身材娇小的女子,此刻竟比台上武生还快三分。

    “我没事。”他挣扎着要起身,水钻头面簌簌落了满地,“这场不排,七日后的正戏怎么办……”

    不顾众人劝说,随云乐坚持要继续排演下去。师弟隐在幕布后,看随云乐的白娘子在雷峰塔前甩出三丈长的白绫。鼓声越来越急,云乐的水袖突然乱了一拍,雀回看见他后颈细密的冷汗在灯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当“永镇雷峰”的唱词响起时,师弟的手按在威亚机关上,铜扣发出细微的咔嗒声。

    白绫如银河倒卷,随云乐的身影在塔顶摇摇欲坠。师弟想起他们第一次登台,自己紧张得忘了词,是随云乐即兴加了段白口把戏圆回来。雀回却先他一步登台,在一众师傅面前,先露了一手。一个卧鱼旋得格外缠绵,鬓边绢花擦过青砖地,沾了星点尘埃。

    果不其然,当晚,雀回便被招进了老板府上。他爱听哪一句了,便让雀回翻来覆去地唱。这样的待遇,从前在随云乐那儿,可是从来没讨到过。

    “雀老板这嗓子,倒比随老板清亮些。”翡翠扳指磕在铜镜边上,映得雀回瞳孔幽深。他捻着金叶子轻笑:“师兄这些日子总说心口疼,前日唱《玉簪记》,生生把陈妙常的拂尘掉进酒盏里。”说着蘸了胭脂在帕子上画了朵半枯的芙蓉,“您瞧,这是不是像极了我师兄水袖上的绣样?”

    老板喝多了,什么都听不见。燕回将戏服塞到他手里,硬逼着他听:“这腰身怕是要放三寸,师兄近日总说戏服勒得喘不过气。”

    这时候,醉酒的老男人目光一闪:“随老板莫不是”话未说完就被燕回塞了块碎银:“我可什么也没说。许是夜里贪凉,您千万莫同旁人提起。”

    “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该做的我都做了。我让人在外面散他的名声。只是他得了女帝捧场,我没这个福气。您啊,排场上要是比不过,金子上比得过就行了。”雀回在大老板耳边吹气。

    大猫被捋顺了气,什么都能答应:“我已经给你去请了翁主。她跟陛下向来不对付,八成能帮你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