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拦不住 谢濯玉瞪大了眼,浅棕的瞳孔映……

    王骁四人在五日前就寻到了洞府入口。

    一路行至林子深处, 眼前豁然开朗,一个湖泊凭空而现。

    那湖水清澈无比,然而湖如深潭, 一眼望不见底。

    湖泊尽头则是瀑布。

    瀑布自高处飞溅而下击于石上,水帘后有座石壁若隐若现,一看便知是洞府的入口。

    彼时他们几个都信心百倍,自以为有了宝图便可以顺利入得洞府。

    谁曾想, 御剑行至湖上时,迷雾骤起,一瞬间就团团围住了他们。

    王骁四人很快冷静下来,要向外探时却发现那古怪的白雾完全拦死了他们的神识。未待他们思索更多, 体内运转的灵力就突然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压制了,运转得滞涩。

    下一刻, 湖水深处突然产生了一种可怖的引力, 让他们直接从空中往下坠。

    此时几个人才迟钝地想起, 凡是秘宝必有守护者, 这洞府外也肯定会有灵阵,他们此番实在冒进。

    然而此刻, 几个人灵力运转受阻,神识无法感知,俱是惊慌失措不已。

    他们被困了五日才艰难脱困, 无数次险象环生。若非身上的一些灵器灵符尚能使用, 只怕是要丧命阵中。

    他们带上晏沉与谢濯玉,说得好听是多两个人就多两份力。深层想法却是, 让这两人为他们探路,扫清障碍。

    确实自私,但四人眼神交流后却又无声地肯定了这个方案。

    家族子女众多, 嫡系庶支明争暗斗,他们四个从懂事起学到的就是要主动争抢东西,是不择手段利用来提升自己。因为出身相似所以行事风格相似,他们才得以走到今日,组成同盟,甚至得了进拂灵秘境的机会。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所有预想的危险都没有出现,甚至连第一次见时的瀑布都不见了。

    他们御剑从湖上飞过,畅通无阻地抵达了尽头的石壁。

    那个危险的守护灵阵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反应,仿佛第一次来时的杀机皆是他们的幻梦。

    王骁一行人面面相觑,脸色微变。

    现下的境况出乎他们的意料,是好事,却又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别的在等着他们。

    晏沉眼神微暗,自然也觉出不对。

    然而已经到门口了,断然没有因为未知的危险放弃的道理。

    王骁从储物灵器里摸出绘着宝图的皮纸,小心翼翼地展开,按照宝图角落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去开启石壁。

    以血为墨,符纹的最后一笔画完时,眼前的石壁突然绽放出耀眼的白光。

    下方的湖水好似沸腾,湖上狂风骤起。

    王骁几个变了脸色,皆是无比戒备。

    晏沉不动声色地握上了谢濯玉的手,低声对他说:“闭眼。”

    白光过后,眼前的景象已经完全变了。

    这石壁后哪是什么洞府,说是一方小世界也不为过。

    入门之后的灵气陡然充裕起来,许多稀有珍贵的灵草灵矿更是随处可见,就随意地生长在路边。

    王骁等人自诩在宗门里待遇不错,算是见多识广,却仍在看清眼前景象后心神震荡,然后同时眼热了起来。

    实在是赚大了!他们此行的收获,只怕是要比一些天骄还要好!

    晏沉的目光没有在那些灵草上停留半分,没有露出半分欣喜,神识掠出,收回时眼神一暗。

    在探到视线尽头那若隐若现的似神殿一样的建筑之时,那种莫名的预感又涌上了心头,而且比之前更加强烈。

    而且,那个方向有很多人,应该就是各族最顶尖的那批人。

    晏沉垂眸,眼底闪过一抹寒光。

    到底是金丹期,不完全是酒囊饭袋,王骁等人在回过神后很快也探出了前方有不少强大的气机。

    他们很快就想明了原委。

    想来,他们寻到的石壁只是这洞府的其中一个入口,核心区肯定还有其他入口。那群族中的天之骄子比他们更有本事,自然也是能寻到进来的方法。

    而石壁外的瀑布消失、守护灵阵没有反应,想来便是因为已经有人踏入这个洞府。

    几人皆面露挣扎,对视几眼后又突然就沉下心来。

    已经走到这个地步,只是停在门口如何能甘心!

    瞧这路边跟杂草一样随处可见的灵草,便可以想象洞府深处又有多少稀世秘宝。失传的功法秘籍、神兵利器、就是半神器都说不定有。

    强者多又怎么样,混乱中就有机会!拼,必须拼!

    王骁眼珠一转,转头对晏沉热切地笑了出来:“晏道友可愿与我们再深入?那洞府深处,秘宝无数,只是你也应当能感觉出来,强者很多。我们若是联手,机会便会更大!”

    晏沉抬起眼,戴好了自己纯良无害的面具,欣喜点头道:“王道友实在无私!若没有你们,我们连进都进不来!现在王道友既有此意,在下自然不会推辞!”

    王骁笑容扩大了几分:“那我们走吧。”

    ——一路行来,他已经看清了形势,这师兄弟二人的主心骨是晏沉。

    那长得漂亮的谢予跟个哑巴似的,几乎不开口说话,对他们冷淡无比,却对师兄顺从到过头的地步。

    他和其他人眼神交流了一下,便对他们的关系心照不宣了。

    无非是仗着美色用身体攀附宗门中更有地位和实力的弟子获取资源,不是稀罕事。知道归知道,几个人还是不自觉地对谢濯玉带上了轻视,眼下这种决策更是不问谢濯玉的意见了。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往洞府深处去,很快那神殿便在视野中出现。

    走近了看,才发现那神殿竟在半空中。无数白玉台阶蜿蜒而上,好像看不见尽头。

    而神殿之前的巨大空地之上,几拨归属分明的人正在对峙。

    三界精英的实力本该以仙界至上,然而拂灵秘境的压制规则却把他们都扯到大乘期,反倒是对其他二界有益。

    境界的差距已不再是天堑,可以靠人数弥补。可偏偏之前追杀晏沉与谢濯玉时,晏沉对人族和妖族尚有留手,对仙界的人倒是毫不客气,所以几次下来仙界折了不少人。

    更要命的是,魔族横插一脚。数量虽少,却个个实力不弱。这群悍不畏死的家伙虎视眈眈,更是让其他界之人不敢轻举妄动,怕为他人做了嫁衣。

    是以,四界人马分占四角,气氛无比焦灼。

    王骁一行人的出现像是一颗投入湖中的石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们的身上,似是没想到居然还有人能进来。

    在瞧见是人族后,妖族与仙界都变了脸色,魔族那原本笑得娇媚的领头人在察觉到什么后也眼神微妙。

    人族倒是面色缓和,领头的几个人朝王骁他们丢来眼色,示意他们快过去。

    金丹期的实力确实不太够看,但是能走到这的人说明也是有本事的,有好过没有。

    晏沉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角落的下属,拉着谢濯玉站到了人族的队列边缘。

    一众人的关注很快就从他们身上挪开,终于有人率先开口,是仙界的人。

    面冠如玉的白衣仙人一步踏出,声音清朗,响彻整个空地:“既然入殿的先后定不下来,那便同时进吧。”

    人界修士也轻声应和:“这位仙家的提议我们觉得妥当。”

    “那,入殿之后呢?”跟没骨蛇一样靠在身边同伴身上的魔女娇笑出声,咄咄逼人道,“进去后再打,人死了没事,把东西打坏了就问题大了。”

    “所以,东西由我们先挑,不管你们如何,我仙界要分五成!”

    他的话音轻飘飘地落下,却砸起了无数喧嚣。

    人界与妖界的人都开始窃窃私语,再看仙界之人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意识到他们已经认为这是在让步后皆面露怒色。

    魔族坦率,有魔人直接就指着那仙破口大骂:“一开口就要五成,你们的脸比魔兽皮还厚!”

    更难听又脏的话此起彼伏。

    领头的人对视几眼,很快就做出了决断。

    人界素来有仙界下界之称,关系亲密,自然是更愿意选择对方为自己的联盟对象。而妖魔二族想与他们抗衡便只能联手。

    很快,人群分散又汇流,成了两方人马的对峙。

    分不清是哪方先动了手,混战拉开了序幕,一如那日在岐山争抢仙剑的各大宗门。

    混战开始之时,本就站在最边缘的晏沉已经拉着谢濯玉悄悄消失,隐匿了气机躲在远处,冷眼旁观。

    然而,变故总是突如其来。

    有仙界的人率先祭出了恐怖杀器,直攻某大妖的要害。

    ——那竟是一件天阶灵器,传说中可以打碎神魂的化神鞭。

    便是现在使用之人实力稍弱,击于身上也足以重创神魂。

    黑色鞭子甩动,一道道鞭气如密雨一般疾袭对方。

    大妖脸色微变,也不得不祭出压箱底的宝贝。

    红羽燃烧,他的身后显出一道巨大的凤凰虚影。

    凤凰轻鸣,随后便吐出一口火焰——凤凰火!

    火焰分散化为箭矢,对上鞭子打出的灵力。

    巨大轰鸣声响起,余波震荡得有些人吐出一口鲜血。

    谁也没讨得好,火焰与鞭气四溅,误伤了不少人。

    而最大的那团凤凰火与最强的一道鞭影直冲谢濯玉而来,速度快得难以反应。

    其上更是裹挟着一种恐怖的气息,似要将人化为湮灭。

    晏沉一直戒备,早就做好了准备布好了结界,掩藏于袖中的手心也一直拖着火莲。

    然而那结界却连半秒都没有就尽数破碎,晏沉丢出去的火莲只减慢了凤凰火与鞭气的速度就被打碎了。

    他们飞身疾退,那两个该死的东西却更快地追了上来。

    晏沉变了脸色,他拦不住!

    谢濯玉瞪大了眼,浅棕的瞳孔映出了火光与鞭影。

    然而,下一刻火光和鞭影都被另一个黑影挡住了。

    第82章 尘境 “所以,你要早点回来,别让我等……

    他被搂住了, 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晏沉身上有一种淡淡的味道,不是馥郁的香味,更像那种风雪的气息。

    谢濯玉很喜欢。

    当他与晏沉拥抱的时候, 他会下意识去追随那种若隐若现的气息,然后在捉到后不自觉地弯眼笑出来,前所未有的心安涌上心头。

    然而现在,任他怎么拼命去寻也寻不得。

    让他安心又心软的气息好像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浓郁的血腥味。

    谢濯玉大脑宕机,茫然地睁大了眼看着晏沉衣服上的云纹,身体却意识到什么开始剧烈颤抖。

    他想仰头去看,然而晏沉在紧紧搂住他的同时另一只手死死扣在他的后脑上, 让他动弹不得。

    但未等谢濯玉急切地挣扎去看,他又突然松开了手, 然后踉跄地后退了两步。

    谢濯玉从来没见晏沉的脸色那么难看过。

    比新纸还白, 没有半分血色。

    他伤得很重……他可能会死。

    而晏沉望着脸色一下子白下去的谢濯玉, 竟还勾唇笑了一下。

    然而他的插科打诨、他的安抚话语都没能说出来。

    “岁宁……”他只来得及唤了个名字, 下一秒就面露痛苦地倒了下去。

    谢濯玉仓皇地扑了过去想撑住他,却差点被带得一起摔下去。

    漆黑的眼瞳重新变成龙特有的重瞳。是金色, 却又不是如焰一样的灿金,是前所未有的黯然。

    细密的黑色龙鳞在一瞬间爬满了晏沉的脸和脖颈。

    他呕出了一大口血,然后又有更多红得发黑的血从他的耳鼻里流了出来。

    谢濯玉两眼一黑, 用力咬了一下舌尖逼迫自己镇定下来, 很快地摸出收在自己这的丹药。

    止血的安魂的定灵的,外面千金难求的稀有灵药像糖豆子一样被他喂进晏沉嘴里。

    但是没有用, 那些黑血怎么也止不住,无声地往外流,晏沉的气息也在一点点虚弱下去。

    他不死心地摸出另一个玉瓶, 往掌心里倒的时候两只手都抖得厉害。

    然而再捏着抵到晏沉嘴边时,晏沉却突然伸手推开了他。

    谢濯玉没料到他会这样,手掌下意识撑地才没直接坐地上。

    粗粝的砂石划破了他的手掌,捏在指尖的丹药掉在地上裹上尘土,辨不出本有的灵纹。

    下一刻,一声龙吟响彻云霄,一条黑龙凭空出现。

    ——晏沉已经彻底稳不住人形了。

    谢濯玉踉跄地奔了过去,扑通一声跪倒在黑龙面前。

    他伸出手捧起沉重的硕大龙首搁在自己膝上,收拢手臂环住,慢慢地把头低了下去。

    “岁宁,别哭啦。”晏沉的声音带着点无奈,轻得像是能被风轻而易举地吹散,“你的眼泪好烫啊。”

    视线因为泪水变得模糊,眼前像是有化不开的雾。他睁大了眼,却什么也看不清。

    眼泪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淌过面颊,滴在了晏沉的脸上。

    他张开嘴,却一句话说不出,只能发出凄厉的呜咽。

    晏沉微弱地蹭了他一下:“你别怕,没事的,有人会护你出去。”

    那你呢,那你呢。

    质问堵在喉间,谢濯玉哽咽许久才艰难地开口:“可我要你。”

    “那我也不会死。”晏沉笑得很闷又很响。

    骗人,你想骗我。

    谢濯玉咬着唇流眼泪,再说不出话。

    混战的人群已经停了下来,偌大的空地寂静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他们两个身上。

    事到如今,又有谁能不明白他们俩的身份。

    仙界的人变了脸色,很快又绽出欣喜的笑容,领头的人给了身边几个人眼色,然后转身就往晏沉的方向扑来。

    再没有比眼下更适合除掉血河的时机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除了血河,问月也逃不了!他们立下如此功劳,回了仙界就能封君!

    一众魔族也动作很快地就要出手拦他们,却仍是慢了一步。

    然而那数柄灵气四溢的剑都被挡住了。

    鸿雪在谢濯玉身后凭空出现,轻轻一晃便是数道剑影。

    谢濯玉慢慢地站起了身,很缓慢地转了过来。

    那双浅棕的眼睛那样静,又那样冷,像是整个极北之境不化的雪都尽数落了进去。

    他静静地望着被逼退几步的几个仙人,目光没多加停留便轻飘飘地落到了他们身后的人,很快地转了一圈。

    恨意与杀意翻涌又掩进冰冷里,只剩淡漠。他的眼瞳映出了许多人,却又好像谁也没看见。

    然后,他抬手握住了鸿雪剑。

    一道剑影在他身后浮现,很快就化为千万剑影,每一道剑影都凝实如真剑。

    刹那间,天地寂静。

    谢濯玉目光沉静,手腕一转便挽出一个漂亮剑花。

    他轻轻往前一送。

    剑气像奔涌的江潮一样势不可挡,直接贯穿了刚刚那个用出化神鞭的仙人。

    “谢濯玉,你疯了!”一个白衣仙人厉声喝道,在瞥见那直接断气的仙人后一脸骇色,惊慌地后退数步。

    谢濯玉抿唇不语,竖剑于身前,低声念诀。

    脸上血色褪尽之时,空中的千万剑影也骤然齐声嗡鸣。

    清脆的龙吟在他身后响了起来,他明白晏沉的意思,却置若罔闻。

    他清楚知晓自己要付出什么代价,但是依旧做出了这个决定。

    不管是燃尽心血而亡,还是杀孽过大堕入修罗道,他统统不在乎。

    众人在剑影动了的时候变了脸色。

    有人已经仓皇运力往外逃,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

    ——谢濯玉想要他们所有人死,为了那魔龙陪葬。

    千钧一发之际——

    一个清朗嗓音凭空炸响。

    “吵死了!”

    说话的人语气暴躁,像是被扰了清梦的人忍无可忍发怒:“都给我停手,安静!”

    随着声音的出现,此方天地的灵力好像突然凝固了一般。

    下一刻,无形的力量兜头压了下来,本已如星辰坠落的剑影停在半空中。

    原先御剑在空中的人直接从剑上摔下狠狠砸在地上,站在地上的人也全部被压着跪倒在地,连腰都直不起来。

    除了谢濯玉。

    他还站着,腰背挺得笔直。背影单薄,却如松柏。

    “你没听见我说话?!”声音再次响起,恼怒的意味更重。

    谢濯玉的手垂了下去,抬起头望向了声音的方向。

    神殿的某一级台阶上,一个衣着华贵的青年长身鹤立,沐浴在日光中,如神明一般。

    谢濯玉只是缓慢地眨了一下眼,台阶上的人就已经消失不见。

    他没有惊慌,表情依旧淡漠,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那是洞府主人的遗魂?还是守护灵?

    不管是什么,今日谁也拦不了他。谢濯玉垂下眼,掩去眼里的寒光。

    再掀起眼皮时,那人已站在了他的面前。

    面冠如玉的青年,眉眼温和,给人一种人畜无害的感觉,难以想象刚刚那暴躁的怒吼出自这人。

    他的目光凝在谢濯玉的脸上,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若有所思,眉眼间的不耐与怒火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

    “一觉起来,你都长这么大了啊。”他又看了两眼,然后慢慢地皱起了眉,似是察觉到什么。

    下一刻,他便突然伸手按住了谢濯玉的肩膀。

    谢濯玉冷脸看着他,还没来得及抬剑他已经收手,身形退远。

    那人已经变了脸色,很低声地骂了句谢濯玉听不懂的。

    “能进来这里就是造化,此间秘宝,能者得之。”他转过身,笑容无比和煦,眼底却是一片冷光,“但你们却吵醒了我。”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声音一瞬间冷了下来,缓慢地抬起了手:“冒犯神者,当处重罪。”

    话音落下之时,天空中突然出现了无数细小的蓝色光点,如同夏夜里的萤火虫群。

    所有人的人都怔愣地看着那些光点移不开视线,巨大的恐慌在这一刻涌上心头。

    随着手掌轻轻下压,漫天光点也悠悠飘下,落到了人的身上,没有人能躲过。

    接触到光点的人很快就失去了神志,被强行拖入梦魇。

    不到一炷香,这些各界的天之骄子就沦陷了,个个表情扭曲,神状痛苦。

    有人以头抢地磕得头破血流,有妖族化成妖型疯狂抓挠自己……连仙人也逃不过。

    一个个白色光团在他们身上出现,很快就包裹住他们。等光团消失时,地上已不见人影。

    很快,所有的人消失了,只剩下许多灵武孤零零躺在地上,证明有人来过。

    谢濯玉冷漠地看着,毫不关心那些人的死活。

    他收回视线,收剑走回晏沉身边,慢慢地跪下去,俯身把下巴抵在龙首上。

    在感受了一会好像随时都会消失的呼吸后,谢濯玉的眼泪又悄悄从紧闭的眼里跑了出来。

    他出剑时想,晏沉要生他气了,肯定又要狠狠地亲他咬他了。

    可是他现在抱着龙,没有得到吻,也听不到他唤自己一声。

    谢濯玉活了几百年,再没有比现在更无力更绝望的时刻了。

    “凤凰火乃天地至纯至净的火焰之一,可燃尽所有污秽邪魔,对付魔族最有效,”青年悄无声息地站到了谢濯玉的身侧,垂眼看着他怀里的龙,“旧伤在身,还被伤到了神魂?哈,可怜。”

    谢濯玉倏然抬起头望他,琉璃眼瞳如被清水洗过:“你能掌控这里的规则,也能救他。”

    在看到那些人的惨状时,谢濯玉的脑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大胆得近乎疯狂的想法。

    而远处的神殿时好像无声地肯定了他的猜想。

    ——这里也许是一个神的洞府。神族早已全部陨落,那他面前的这个人,应该是某个神的遗魂。

    但神的遗魂,也会比人族强大。

    “如你所想那般。嗯……你可以叫我拂青。”青年似是可以看穿他的内心,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甚至肯定地点了点头,“我也有能力救他。”

    “那求求你,救救他吧,”谢濯玉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表情坚定又决绝,“我愿意付出我的所有。”

    “可你什么也没有。”拂青沉吟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我有剑心。”谢濯玉的眼圈一点点红了,近乎是从牙缝里逼出了后面半句话,“还有鸿雪,它非凡剑。”

    拂青嗯了一声,笑容扩大了几分,带上了几分明显的恶意:“可我只是一抹神念,不需要剑心,也不需要一柄神剑。”

    谢濯玉的心一下子坠了下去。

    他垂着眼,眼睫颤得厉害,却说不出一句话。

    丹心粉碎、灵脉破碎,神魂也有损伤……他根本就不值钱,拿不出任何东西作为筹码与拂青交换晏沉的命。

    “这黑龙,对你很重要么?”拂青慢悠悠地问,语气有点好奇。

    “是。”谢濯玉绷紧下巴应声,“我爱他。”

    “啧……”拂青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和那龙,“可惜,他应该要死了。”

    谢濯玉抬手去摸晏沉已经阖上的眼睛,低头轻轻吻了一下龙角,却发现那角上有道很浅的痕迹,像是曾断裂过。

    他愣了愣,许久才呼出一口气,轻轻笑了出来:“幸好我本就活不长了。”

    其实是不甘的。

    他还没有想起来和晏沉的过往,还没有搞明白那些他不明白的事,他还亏欠晏沉……

    他还想与晏沉有很多很多年啊,他想过的春夏秋冬每一日都要有晏沉。

    晏沉死后会入轮回。而他的神魂早已在破碎的边缘,死了就是消散,再无下一世。

    他们不会没有机会再重逢了。

    谢濯玉定定地望着晏沉,眼里是深深的眷恋与不舍,眼底深处藏着些不甘。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晏沉完整的龙形,比任何书里记载得都还要好。

    世间再没有任何一条龙比晏沉好,比晏沉更能合他心意。

    他舍不得闭眼,只好抬手微微用力地去按揉眼角。

    晏沉对他说得最后一句话是让他不要哭。他不要再哭了,也不愿在生人面前那样软弱。

    拂青看着他摇摇欲坠的脆弱背影,轻叹了一口气,终于打破了沉默:“行了行了,算你运气好。”

    谢濯玉动作一顿,很慢地转过头看他,抿着唇不说话,眼里却写满了希冀。

    “拂灵秘境中有一个池子,是尘境的入口。”拂青笑眯眯地望着他,“所谓尘境,字面意思便是与红尘与前尘有关的秘境,入境之人会得到一次重历的机会。”

    “只是这秘境机缘与凶……”

    “刀山火海我也会去,”谢濯玉等不及他说完就坚定地打断了他,“只要您能救他。”

    拂青诶了一声,被打断了也不恼:“千万年来入境者无数,成功者不过三人。”

    “而一旦失败,便是神魂被永困境中,一生痴傻。”

    谢濯玉轻轻点头:“我知晓,但我愿意。”

    拂青摸出腰间的折扇,摩挲着玉做的扇骨,轻轻敲着手心:“行。”

    响指轻响,眼前的景开始模糊,下一刻谢濯玉就发现他们已经身处神殿之中。

    而晏沉已经恢复成人形。

    谢濯玉蹲下身握住晏沉的手,小心翼翼地打量周围的环境。

    远处看是神殿,进来了看却发现说是塔更合适。

    正中空旷,边缘的玉石楼梯盘曲往上,谢濯玉仰着头看了许久也看不见塔顶。

    “顺着那台阶一直往上走,你便能看见尘境入口。”拂青用扇子指了指楼梯,“九千九百九十九阶,不可动用半点灵力,不可投机取巧,只能自己走上去。”

    “是,多谢拂青前辈指点。”谢濯玉轻轻颔首。

    拂青动作顿住,哂笑了一声,往旁边的藤木躺椅上一坐,折扇唰一下展开搭在脸上,声音懒洋洋的:“准备好了就去吧。至于他,我保他不死。”

    谢濯玉凝神召出鸿雪剑,轻轻地放到晏沉的手边后就要松手离开。

    然而下一刻,手上突然传来一阵力气,拽得谢濯玉倒下去,差点就要砸在晏沉身上。

    紧闭的眼睛突然睁开,晏沉死死地盯着谢濯玉,嘴唇轻动:“不许。”

    意识弥留之际,谢濯玉与拂青的声音忽近忽远,然而晏沉还是捕捉到了重点。

    他用尽所有力气,终于睁开了眼:“我没事,不需要他救,你别去。”

    拂青听他这话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这人,怕是死了以后全身上下只有嘴是硬的。

    谢濯玉欣喜地望着晏沉,眼里瞬间浮起泪光,又被他迅速眨去。

    他拉着晏沉的手贴到下巴,把脸埋进去轻轻蹭了蹭。

    “阿沉,原来失去爱人的感觉,是心碎掉了,是粉身碎骨。”

    “我今日才知,我原来也这么怕痛,怕到连想一想都不愿意。”

    他说着突然凑近,在晏沉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才定定地望着他。

    “我像你爱我那样爱你,当然舍不得让你那样痛。”谢濯玉眉眼弯弯,笑容温软。他的声音很轻,语气却又那样坚定,“所以,这一次我也会安然无恙地回到你身边,谁也拦不住我。”

    晏沉垂眼不看他,半晌才泄力地呼出一口气。

    谢濯玉这招真是,百试不爽。

    他猜对了。

    晏沉永远拿谢濯玉没办法,永远会为谢濯玉的柔软妥协。

    “岁宁。捱过漫长的等待最后却发现不可能再等到,那是世界上最苦的味道。我会一直等你,”晏沉用手指蹭了蹭他红得像抹了胭脂的眼尾,“所以,你要早点回来,别让我等得太久。”

    谢濯玉弯着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好。”

    晏沉松开他的手,视线死死黏在他的背影上,直到他消失在楼梯尽头再望不见。

    拂青将折扇挪开些许,露出了眼睛,半眯着眼打量了晏沉许久,还是忍不住啧了一声。

    晏沉循声望了过来与他对视,目光有几分森然。

    堕魔的龙。天赋不错,年纪倒也相当。就是,怎么这么凶啊。

    也就是那俩家伙都陨落了。不然,得把这家伙龙骨抽来炼器。

    拂青在心里小声嘀咕了好一会,最后还是忍不住感叹。

    一切缘分,皆是宿命。

    他撑着头坐正些许,表情正色几分,手心拖着一个沉甸甸的黑红珠子。

    折扇一合握于手中,伸出去沾了点晏沉身上的血。

    以扇为笔,以血为墨,古朴的阵法在空中逐渐被绘了出来。

    黑红珠子被抛起掷向阵法,下一刻,一道闪着光的裂缝就凭空出现。

    “你若能成功得到龙神的传承,”拂青下巴轻抬,笑得像只狐狸,“就能去尘境中找他。也许,你会在他的尘境里有意外的收获。”

    晏沉站起来,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转身走向虚空裂缝,声音有几分缥缈:“多谢。”

    他愿意一直等谢濯玉。

    只是,比起等待,他更想主动去寻,主动将他带回来。

    第83章 初见 他只是远远望着,心跳就已经快了……

    “飞升才五年就能去群仙宴, 濯玉师弟,师尊真是器重你。”面容精致的少年探着头来看谢濯玉手里的名帖,两眼发光, 语气惊叹。

    谢濯玉认真看完名帖,指尖摩挲着帖子上金色的云纹,闻言便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想去吗?给你。”

    说着就要把帖子塞到他手里。

    少年瞪圆了眼,满眼惊诧地后退了两步:“给我?你不想去吗?!”

    谢濯玉摇头:“不想。”

    前车之鉴告诉他, 热闹的宴会不应该有他的存在,选择不去对他和其他人都好。

    少年疯狂摆手,几乎要把头摇成拨浪鼓:“这名帖用特殊秘法定了你的名字,到时候要验的。况且, 我跟父亲一起。”

    也是,他面前这位叫宗尧的师兄可是仙君亲子, 群仙宴的帖子他也会有。

    谢濯玉的目光落回手里的名帖, 随手搁在桌子上后又拿起了书, 只是看上去心不在焉。

    宗尧撑着桌子, 只当自下界飞升上来的谢濯玉初来乍到不知群仙宴的含金量:“你当这群仙宴跟那寻常小宴似的,谁都去得?这宴百年才开一次, 所有仙君都会来不说,妖界那几族都会派人来!”

    谢濯玉垂着眼头都不抬一下,一声不吭, 表情没有半分动容, 仍是兴致缺缺。

    “许多普通的小仙熬上千百年资历都未必能得一次机会,”宗尧看着他这样倒是有点恨铁不成钢, “这次师尊一共就得了五张名帖,按例两张给普通弟子的话,我们亲传都不够分!要论资排辈的话, 如何也轮不到你。”

    “既然如此,就更应该主动放弃才妥,”谢濯玉翻页的手顿了一下,抬眼问他,这会神情倒是有点意动,“毕竟我资历轻境界浅,完全不够格,由我去不妥。”

    宗尧一眼看出他所想,气得有点发笑。

    感情他说这么多,谢濯玉只听进去了许多人想去,还是想把名额转掉。

    “傻师弟,你怎么不懂!”他摇着头恨铁不成钢道,“这名帖谁送不行啊,师尊却偏点了我亲自来送,这就是想要让所有人知道他器重你的意思。既如此,谁又敢置喙半句!”

    “这可是师尊用心良苦在为你铺路啊。你本就天赋极佳,这次群仙宴再得了众仙君的赏识,”宗尧说着就笑了出来,声音下意识提高了几分,咬重了最后的几个字,“他日你就能进入中域核心任职,那可是平步青云。”

    “而以你的天资,不出千年便能封君!到时候,连师兄我都得仰仗你,恭敬唤上一声仙君咯。”说着,他便笑嘻嘻地拱手行了个礼。

    谢濯玉被他噼里啪啦一堆话说得晕头转向,后面这话更是让他窘迫不已。

    他合了书,抿着唇想了一会,艰难地吐字:“多谢二师兄提点。不过进中域任职还是封君什么的,我都并未想过,还请二师兄别再打趣我了。”

    宗尧笑着轻哼了一声,倒是很有眼力见,见好就收:“行了,反正名帖我按师尊说的给你送到了。你听我的,好好准备参宴便是。走了,我还约了人品茶呢,不必送!”

    谢濯玉颔首:“慢走。”

    望着宗尧风风火火离去的背影,谢濯玉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许久才收回目光,瞥了眼那精致的名帖。

    飞升之后,他拜入了南明仙君门下。

    遥想当年,这南明仙君也曾是人界五洲鼎鼎有名的天才。

    后天飞升的散仙无数,但能封君掌权的,放眼整个仙界的三山四境乃至中域也没几个!

    他入界之地在仙界南境,所以拜见的第一个便是南明仙君。

    想来这一代传奇必然高深莫测不言苟笑,谢濯玉甚至都做好了吃个下马威的准备。

    谁知,南明仙君见他第一眼便笑得让人如沐春风,满口盛赞他天资卓越、年少有为,当场便宣布要收他为亲传弟子。

    ——所以,谢濯玉甚至没见过其他仙君,便已经成了南明仙君的亲传弟子,分得了一座山头做洞府。

    今日之事让谢濯玉再次感到深重的困惑。

    他一直没想明白为何师尊会在见面的第一眼就收他为亲传。

    能成功飞升成仙的人哪个天赋不好,在同辈中他可以称得上是优秀的天才。但在仙界,谢濯玉并不觉得自己会是举世无双的那一个。

    而现在,师尊不仅将稀少的群仙宴名帖给了自己一份,甚至还亲自让行二的宗尧来送。

    ——按这个来看,只已经不只是器重,完全就是偏爱。

    但不管原因如何,既然让他参加群仙宴是师尊的意思,谢濯玉就必须去。

    他定定地望回了手里的古籍,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慢慢地翻回到原先看的地方,低下了头。

    但既然参宴的都是大人物,那他这样一个普通小仙的座位肯定不会太好,大概便是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所以只要他低调行事,就能顺利混过去。

    谢濯玉没有太大的野心。就像他对宗尧说的那样,他从来没想过进入中域得到核心职位还是封君掌权。

    也许所有散仙都觉得那很好并为之,但那从来就不是他所求的。

    ****

    按惯例,群仙宴会在惊蛰后的第七日举办,一办便是七日,所以还有“七日春会”的美名。

    第一日是众仙都要参与的宴饮。而之后的六日便是众仙尊和仙君的私宴,由仙尊与仙君自行决定邀请的人。

    群仙宴举办的地点一直是东西南与中域轮换,这一次恰好轮到了南境。

    南境的众势力商议许久,最终定下了鹤鸣仙山。

    那鹤鸣山离谢濯玉的洞府并不远,乘灵舟的话只需一日就能抵达。

    而谢濯玉婉拒了宗尧同行的邀请,早早就打算好了到时候自行前去。

    毕竟宗尧是仙君之子,平日又广交好友,走到哪都是焦点,而谢濯玉只想将存在感压到最低。

    但事违人愿,现实总有意外。

    惊蛰的半月之前,他收到了师尊的通知。

    将灵力注入青鸟琉璃灯,南明仙君的虚影显出。

    成仙之人可以轻松地决定自己样貌,所以仙者都没有容貌难看的,上千岁的仙人也可以是面冠如玉的少年。

    修剑之人往往偏爱凌厉的相貌。

    南明是剑修,长相却没有半分冷感,眉眼温润又柔和,嘴角经常噙着抹笑,瞧着倒更像个灵修。

    ——但单从长相来说,容貌昳丽的谢濯玉更是半点不像个剑修。

    “这几日你启程来我这,届时我会带你去群仙宴。”南明说话的声音很轻,说这话时望着谢濯玉的眼神也很是柔和。

    谢濯玉垂下眼,眼睫轻轻颤了两下:“弟子可以自行前往,灵舟能自行寻路,不必麻烦师尊的。”

    南明笑了一声:“我本就想带你同去的,只是想着你应该有伴了。但宗尧说你拒了他的邀请,这便正好了,哪是麻烦。”

    “既如此,弟子明日便去找您。”谢濯玉说着便弯腰对着虚影恭敬行了一礼。

    南明像是被他这话和这礼逗乐了,笑容扩大了几分:“你这孩子,知礼稳重,倒是比宗尧还有师兄的样子,该让他学学你。”

    像是怕他又要行礼冒出一句“多谢师尊夸赞”,南明摆了摆手,不等谢濯玉说话就直接掐断了通讯。

    谢濯玉盯着那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会振翅飞走的青鸟琉璃灯,好一会才轻轻叹了口气。

    早知道该答应宗尧的,到了地找借口溜走的话,也就是路上吵一点。

    ****

    “昆仑君携其道侣至——”

    “天戈君至——”

    清脆响亮的报唱声接连响起,响彻整个宴场。

    晏沉撑着头,眼珠子缓慢转动,四处打量了一会就兴致缺缺了。

    还以为群仙宴有多不一样呢,真是没劲。

    他甚至能想象接下来的场景了。

    到时候这些仙人肯定一个比一个端着,与其说是宴饮,还不如说是打太极和互夸大会。

    就不该信丛临溪,回头那家伙要是不老实把说好的酒给他,看他不揍哭他。

    晏沉想到秋露白的滋味又忍不住舔了舔嘴唇,伸手去碰酒壶时却被打了一下手背。

    坐在他旁边的晏灵微投来警告地一瞥。

    晏沉撇了撇嘴,悻悻地收回了手。

    人未齐,时未至便不得动筷或斟酒……仙界的破规矩就是多,烦死人了,晏沉恨恨地磨牙。

    无聊得要命,连那报唱声都变得催眠,晏沉没多久就开始直点头。

    眼看着坐姿愈发难看,他的下巴将要磕上桌子时,晏灵微掐了一把他的手臂,半点也不客气。

    晏沉被掐了个激灵,坐正身子时就听见了这不太一样的报唱。

    “南明仙君携亲传弟子至——”

    哪有带了亲传还报唱的,这是徒弟还是儿子啊?稀奇。

    好奇心起,晏沉忍不住抬眼,想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下一刻,他就被那南明亲传弟子的长相恍了眼。

    流云与草木在一瞬间变得模糊。

    晏沉只能看见那双桃花眼了。

    轻轻上挑的眼尾像小钩子似,稳稳地钩住了他的心。

    原来,当真有人的长相完美诠释艳若桃李一词。

    喉头轻滚,晏沉想移开视线,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从眼尾往下落了一点。

    ——那人右眼眼下有颗朱红的泪痣。

    泪痣小巧玲珑,本该是不起眼的,偏生在那样白的一张脸上,让人无法忽视。

    晏沉向来伶牙俐齿,能把夸人的话说出花来。但这一刻,他却是失语了。

    因为所有的赞美之词都可以用来夸赞那张脸。

    最后只能惊叹一声——当真是漂亮得惊心动魄。

    他只是远远望着,心跳就已经快了几拍。

    跟在南明仙君身侧目不直视的人似是察觉到了晏沉的目光,眼睫一抖便望了过来。

    浅棕色的眼瞳里揉进了和煦日光,看着澄澈又清透,好像纯净的琥珀。

    这双沉静如水的眼仿佛能洞悉一切。

    但万物映入其中又都化为云烟,不能拨动他的心弦,让他动容半分。

    晏沉突然就生出了一种冲动。

    他想要凑过去站到那人面前,然后在那双眼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最好只有他的影子,没有别的。

    视线短暂接触了两三秒后,晏沉仓皇地移开了目光。

    他低下头时,那人的视线也收了回去。

    晏灵微从刚才起就用灵音跟晏沉说话,奈何晏沉只顾着看人,现下仍心神恍惚,完全没听进去。

    “你到底听见没?”晏灵微放弃灵音,压低声音开口,“今日不许犯浑,不然你爹能抽死你!”

    “嗯嗯……我知道了。”晏沉心不在焉地点头敷衍,偏头看了她一眼后眼睛突然亮了起来,“诶,姐,问你个事。”

    “快问。”晏灵微没好气道。

    “南明仙君那个亲传,就是方才跟着南明进来的,你知道是谁么?”晏沉舔了舔牙尖,眯着眼笑了一下。

    虽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像是笃定晏灵微一定知道。

    第84章 桃雨里 那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到……

    方才, 晏灵微只用余光扫了一眼那人就收回了视线。

    其实她也并未见过那亲传弟子,但不妨碍她认识。

    “你说的,应该就是五年前那个渡劫飞升的天才, ”她哂笑了一下,感叹道,“他好像才三百多岁。这天赋,说是五界第一天才也不为过。我想想, 嗯……应该是叫谢濯玉。”

    晏沉的眼睛更加亮了:“这么厉害。那我怎么没见过他?”

    他爱玩,满世界到处跑,诸多地方又数人界的五洲去得最多、待得最久。

    就谢濯玉那惊人的相貌,哪怕只见过一眼他也该记得清清楚楚才是。

    晏灵微蹙眉想了一下, 迟疑道:“他应该是一直待在山上,从未离开过宗门。哎, 不过人家那天赋也没必要东奔西走寻找机缘, 他那种人突破境界怕是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晏沉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眼中的兴趣不减反增。

    晏灵微皱着眉瞪了他一眼, 面生警惕:“我可再次提醒你,不许犯浑, 老实点。”

    晏沉撑着头下巴轻点,懒洋洋地应声:“知道了。”

    可想结交漂亮又厉害的仙人,那能叫犯浑么。

    一众仙君陆续入席后便是其他得了名帖的小仙, 很快便坐满了人。

    本次群仙宴办在南境, 宣布开宴的人便是在谢濯玉的师尊南明仙君。

    一声清朗的“开宴”传遍整个宴厅,紧随而响的是珠玉落盘一样的渺渺仙乐。

    天边突然飞来无数灵鸟, 头顶仙肴灵酿,井然有序地呈至桌上。

    如晏沉所想,这确实是一场无聊透顶的宴会。

    只是因为有谢濯玉的存在, 才不至于完全就是浪费时间。

    晏沉捏着流光溢彩的酒盏把玩,似在专注欣赏那上面的花纹,实际目光已经落到了对面的人脸上。

    龙族在妖界是第一大族,所以他和晏灵微虽为小辈,座次却比一些小仙的还要好。

    而谢濯玉的座位正好就在他对面,与他相对。

    巧得很啊,真是缘分,晏沉乐滋滋地想。

    对面的人的腰背挺得笔直,坐姿端正得可以画到仪态教本上当例图。

    他垂着眼听身边的人讲话,脸上没什么表情,给人冷淡疏离的感觉。

    然而晏沉眯着眼偷偷看他,咂摸出些不一样的。

    他怎么感觉,那人很拘谨呢。

    事实上确实如此,谢濯玉的脸都已经麻了。

    他身边那两个仙人是其他仙君的亲传,对这位被南明看重的新秀天才早有耳闻。

    眼下坐到了他身边,二人都自觉这是一个与他打好关系的好机会,很主动地搭话攀谈。

    谢濯玉垂着眼听,只在他们停下来问话时应声。

    本以为这场对话很快就会因为他的不配合结束,没想到身边这两人是认识的,两个人越说越开心,笑容熟稔.

    很快,两个人就斟了酒开始碰杯,还不忘带上谢濯玉。

    谢濯玉不好扫兴,只好捧起酒盏跟着饮了。

    喝酒只有零杯和无数杯,身边的两个人见谢濯玉喝了更觉欣喜,又给他斟满然后一通劝酒。

    晏沉撑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杯又一杯地饮酒,眉毛轻轻挑了一下,越发觉得他这人有趣。

    这家伙到底是酒量真厉害,还是不知道这清甜的仙酒的后劲有多大。

    晏沉眯着眼瞧了一会,觉得该是第二种才对。

    自由时间到了之后便可以不再拘于座位,仙君领徒弟或亲子见人攀谈敬酒,小仙也可随意走动与友叙旧。

    与谢濯玉搭话的那两人对视一眼,笑着起身去寻其他人说话,这才让谢濯玉松了口气。

    周围的座位陆陆续续都空了,而谢濯玉还坐在原位,腰背依旧挺得笔直。

    他没有动筷,只是垂着头出神。

    晏沉的目光太过炽热,没有半分遮掩,谢濯玉早就察觉到了。先前他还得应付那两个人,眼下却是不可忽视了。

    他慢慢地抬起头,定定地望向投来视线的方向。

    在对上晏沉灿金的眼瞳后,他恍了一下神。

    他记得书上说的,金色的眼瞳是龙的特征。

    原来是这么漂亮的眼睛啊。

    但愣神只有一瞬。

    下一刻他就恢复了平静。

    眉毛微蹙,眼神微冷,像是在无声质问为何要一直盯着他瞧。

    晏沉朝他勾唇一笑,心念一动,举起手中斟得很满的酒杯轻轻晃了晃。

    三杯酒,晏沉都是头一仰干脆利落地一饮而尽。

    然后,他将手腕一翻把酒杯倒过来,示意自己喝完了。

    一开始谢濯玉以为他是在敬酒,还觉得他莫名其妙,但在他连喝了三杯后突然反应过来。

    这不是在敬酒,是在自罚三杯、向自己赔罪。

    「还在生气啊,那我再罚三杯?」灵音突然传入灵海,带着点笑意,一听就知道是谁。

    谢濯玉眼神微动,盯着金瞳缓慢地摇了摇头。

    他只是困惑他为何一直盯着自己看,入场的时候也在看。但其实没有生气,对杀机很敏感的他能感觉到这条龙的目光没有攻击性。

    ——明明是一张秾艳的脸,可是眼睫轻颤、嘴唇紧抿着与人对视的样子又那么乖。

    晏沉笑容扩大了几分,看着他这样就心痒,逗弄的点子马上冒了出来。

    「他人以酒赔罪,你要回酒一杯才叫接受,这可是规矩。既已不生气,为何不喝?莫不是在撒谎,实则气在心头,回头要向你师长告一状,寻我麻烦。」

    谢濯玉眼神一闪,没想到还有这种说法。

    他几乎没有参加过宴会,更没有人用这种方式向他赔罪,蹙眉想了一会还是无果。

    但是晏沉表情很是认真,便让那话听着不像假的。

    谢濯玉迟疑了一下,还是信了,端起酒杯时突然收到了师尊的传音,手顿了一下。

    下一刻他便站了起来,仰头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也学着晏沉那样将杯倒了过来示意自己喝完了。

    他将杯子搁回桌上,匆匆离开去寻师尊。

    晏沉一直盯着他,自然没有错过他刚刚喝得太快呛了一下,有酒液顺着下颔要流到脖颈上又被手背蹭去。

    走得这么急,应该是南明寻他吧,毕竟今日是个带人露脸的好机会。人情世故,到哪都一样。

    望着谢濯玉的背影,晏沉想起自己那蹩脚的谎话,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明明长相艳丽得不可方物,性格却是与长相截然相反的冰冷如雪。

    可是冷淡也不全然是真。那样胡扯的谎话也能哄骗他信,然后还真地回了酒。

    好生矛盾的一个人……当真是有趣极了。

    晏灵微的催促再次传入灵海,喊他过去。

    晏沉只当没听见,哼着不成曲的调子慢悠悠地往场外晃。

    想来谢濯玉一时半刻脱不开身,而且到时候应该要留在他师尊身边了。

    没了在乎的人,晏沉也懒得再待了。

    与其接着浪费时间看那群人作秀,不如寻个清净地方睡觉去。

    ****

    谢濯玉见了一圈人,喝了一圈酒。

    那些仙君都赞不绝口地夸他,个个和颜悦色,没有半分架子。

    他很认真地一一谢过,心底的困惑又浮了上来。

    南明确实想留他在自己身边坐着,但转眼瞧见他的面色觉出他的拘束又忍不住笑,摇着头放人走了。

    谢濯玉下了玉阶,望着某个空空如也的位置停住脚步,站了一会没再回自己座位。

    谢濯玉只知道往与人群相反的方向走,不知不觉就走远了。

    回过神时,眼前是一处茂盛桃林,隐有潺潺流水声从林中深处传来。

    他想了一下没有停步,循着流水声往林子深处走。

    鹤鸣山这带灵气充溢、气候温暖,很适宜桃花的生长。眼下正是桃花的花期,满林子的桃花已经开了,目光所见皆是粉色。

    谢濯玉走了一刻多钟,终于寻到了一条蜿蜒的溪流。

    那溪流边有一棵桃树,比他一路行来所见都要巨大。

    挨挨挤挤缀在枝头的桃花开得无比灿烂,鲜艳欲滴,像一团团粉色的云。

    风一吹,花瓣纷纷扬扬,恍若下起了花雨。

    谢濯玉仰着头看了一会,慢慢地走了过去,在树下石桌旁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静下来后,酒意便再压不住,如汹涌的浪潮一般漫了上来。

    脑袋很晕,眼前的景象也变得模糊。

    闭上眼不到半刻钟,谢濯玉便在酒醉中睡了过去。

    呼吸缓慢平稳后,桃树的某棵粗壮树枝轻轻颤动。

    下一刻,一个黑色的身影从枝上跃下,悄无声息地落到了谢濯玉面前。

    ——是晏沉。

    晏沉在谢濯玉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双臂交叠垫着下巴,盯着面前的人神情专注,眼睛一眨不眨。

    谢濯玉一只手曲起作枕,另一只手则搭在了自己的后颈。

    他把半边脸都埋进臂弯里,只露出另外半边。

    但露出来的白皙脸颊上已经铺开了酒醉的红晕,连微微上挑的眼尾也是红的,嘴唇泛着点水光。

    又起风了,漫天花雨纷纷落。

    一些花瓣悠悠扬扬地落到了谢濯玉乌黑的发上,有两三片则落到了他的脸上。

    晏沉眼神一暗,喉头轻轻滚了一下,望着眼前这人只觉喉间突然就生出了一些渴意。

    再鲜艳的桃花都不及白玉漂亮,落到他脸上,便只能是点缀。

    那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到了晏沉的心底。

    寂静无声,转瞬即逝,几乎要叫人以为是错觉。

    鬼使神差地,晏沉伸出了手。

    第85章 桃枝 那明明是最好的一枝

    指尖在空中停了一瞬, 落到了谢濯玉的眼尾,又慢慢地往下滑停在了朱色泪痣上。

    好嫩的脸。晏沉眯着眼,自然地联想到某种手感特别好的布料。

    虽然有点意犹未尽, 但他还是很轻地摸了两下就果断地收回了手。

    然而,谢濯玉仍是醒了。

    细密的睫毛轻轻颤抖了两下,薄薄的眼皮掀了上去。

    浅棕的眼瞳因为酒醉染上一层薄薄水雾,更加像漂亮的琉璃石。

    被闹醒的人不恼也不慌, 一点也不戒备突然出现的人,甚至没有坐起来。

    他只是缓慢地眨着眼,直勾勾地盯着晏沉。

    ——无端给人一种很乖的感觉。

    晏沉的目光凝在他脸上,心头一动。

    近了看才发现, 原来他的睫毛这么长。

    “小仙君怎么躲这里来睡觉了?”眼珠一转,晏沉勾着唇打破了寂静。

    谢濯玉的眉微不可察的蹙了一下:“我不喜欢。”

    他顿了一下, 不等晏沉说话又很小声地开口:“我也不是仙君。”

    晏沉眼中的笑意快要满溢出来, 面上的笑却仍端得恰到正好:“小仙君面冠如玉, 长得比我见过的仙人都好看, 气质清冷出尘,担得起这仙君一称。眼下只有你我二人, 我唤一声也无人听见。”

    谢濯玉抿了抿唇,露出些许不好意思。

    他虽然醉得有点厉害,却仍能听明白晏沉在夸赞他。

    分明早就听惯了各种溢美之词, 从面前这人嘴里说出来又感觉不一样。他的心跳都有点快, 脸也有点热……好奇怪的感觉。

    是因为他喝醉了吧。

    谢濯玉缓缓坐正了身子,很认真地看着晏沉:“不能这么叫。”

    晏沉轻轻哼笑了一声, 面不改色地撒谎:“可我不知道你的名字,该如何唤你?”

    谢濯玉眨了两下眼下意识就要开口,却又很快顿住。

    他与这人不是同族, 以后又不会再见面,怎么想没有交换名字的必要。

    “哦,”晏沉挑了挑眉,慢慢地敛了笑,“不愿意告诉我啊。”

    “没有不愿意,”谢濯玉抿了抿唇,“我叫谢濯玉。”

    晏沉点头,很知道得寸进尺一词怎么写:“是哪几个字呢?”

    谢濯玉认真强调称呼的样子又乖又可爱,让他心痒得厉害,所以他还想接着哄人说两句。

    却没想到,谢濯玉歪了歪头看了他两眼,然后慢慢地把手伸了过来,食指轻轻戳了戳他的手背。

    晏沉愣了一下,脑子还没转,手腕已经迅速地翻转过来,掌心朝上摊在谢濯玉面前。

    下一刻,微凉的指尖碰到了他的掌心。

    然后,漂亮的小仙君凑近了一点,在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眼皮微垂、红润的嘴唇抿在一起,又认真又乖。

    点、撇、竖……他写得不是很快,好像怕写得快了会让晏沉认错一样。

    谢濯玉。

    好看也很好听,是寓意很好的名字,很适合他。

    “好名字。”晏沉笑着夸赞,“我原想是雕琢的琢,现在想却不好。这个配得上你。”

    听见这话,谢濯玉眼睛弯了一瞬。

    写完玉的最后一笔后,他准备收手退开。

    然而晏沉动作更快,一把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谢濯玉下意识就要往外挣,却没成功。

    下一刻,晏沉也开始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他的掌心,也是一笔一划,就像谢濯玉方才那样。

    因为名字笔画更少,所以很快就写完了。

    晏、沉。念着很顺口,写出来也很好看。

    谢濯玉在心里小声念了两下,还挺喜欢的。

    这一次他再抽手时,晏沉就爽快地松开了。

    他把手背到身后,在对上晏沉那双有点亮的灿金眼瞳时顿了一下,下一刻就移开了视线。

    那双灿金的龙瞳像某种金色的火焰,灼眼又迷人,叫人多看两眼就会心生沉沦之感。而且,那双眼里盛了许多。许多他不太明白的情感,如醇香的酒一般,无声地诱惑着他去尝。

    恍惚间,谢濯玉觉得自己醉得更厉害了,好像又要睡过去了。

    晏沉笑眯眯地与他说了两句话,他也没听进去,只是胡乱地点头,看着心不在焉。

    风过桃林,枝叶摇曳轻响,水声潺潺。而晏沉低沉的声音在其中响起时却并不吵闹,有种若隐若现的模糊和遥远,很轻松地就催起了人的倦意和醉意。

    谢濯玉睡着了。

    晏沉望着面色酡红的人,无声地笑了出来。

    他就说啊,这酒醉人得很。

    连他现在望着谢濯玉都觉得有点醉了。

    心念一转,他仰起头去望旁边的巨大桃树,目光仔细地扫过开在枝头的嫩粉桃花,像是在寻找什么。

    好一会后,他站了起来,飞身而起伸手就折了一根桃枝。

    黑色的宽袖翻飞,他的身影像只黑鸟。

    稳稳地落地,晏沉凑近又离去,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惊动醉在梦中的人。

    ——而那根他觉得是最好的桃枝正静静地躺在谢濯玉的脸侧,枝顶的桃花几乎要抵上红润的唇。

    ****

    梦往往是现实的折射、是回忆、更是欲.望。

    众生都有梦,仙人也会做梦的。

    但谢濯玉心静如水,很少做梦。

    但这一日,他却做了个梦。算来,应该是百年来的第一场梦。

    梦醒后就记不起梦见了什么,又梦见了谁,只记得梦里有娇艳欲滴、好似云团一样的桃花。

    有低沉的声音喊他的名字。

    桃花的馥郁幽香悄悄地扎根在心底被埋藏起来,直到很久以后他忘尽了前尘都没有消散。

    北境极冷,娇弱的花草难以存活。

    谢濯玉封君后的洞府在北境最高的那座山上,经年被不化的雪覆盖。

    这样冷上加冷的环境,没有野生的桃树能活下来。

    但他偏偏在自己院子里养了一棵桃树。

    他设下特殊阵法、跑到南境寻特殊的灵壤与灵泉,费尽心血,只为了去养那株桃树。

    其实那不是很名贵稀有的品种,开的花也跟普通的桃花一样。

    但是他就是很认真地养着,一养便是三百多年,养得很好。

    问月君喜欢桃花,跟他与血河是宿敌一样,是仙界人尽皆知的事情。

    但个中缘由却是无人知晓。

    谢濯玉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何执着。

    他只是习惯了在桃树下的石椅上静静坐着,好像在等一个人。

    只是习惯了在房中书案上的玉瓶里插上一根桃花枝。

    枝上缀着的桃花鲜艳欲滴,团簇着如粉色的云,散发着淡淡的香。

    他能盯着看上很久很久。

    那明明是最好的一枝,只看一眼看知道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可他总是在凝望许久后觉得差了什么。

    好像永远差一点,可是拼命去想到底差了什么却又寻不到答案。

    只是会在那一瞬突然地生出巨大的悲伤,好像他已经永远失去了什么。

    有什么东西在呼之欲出的下一瞬就碎在心底,辨不出原貌。

    ****

    “濯玉——”又一声熟悉的呼唤传进耳中。

    谢濯玉悠悠转醒,一抬眼就是宗尧的笑脸。

    “第一日结束了。师尊让我带你去分给你下榻的院子。我到处找你呢,问了许多人都说没看见你,”宗尧笑嘻嘻地就要来拍他的肩,被他往旁边躲了一下,“怎么睡在这了。”

    “醉了,”谢濯玉揉了两下眼睛,语气很淡,如往常一样,“没事,已经醒了。”

    宗尧点了两下头,又指了指桌上的桃花枝,脸上的好奇与探究转化成了然:“我就说,你怎么会折桃枝,原来是醉了。”

    谢濯玉只记得自己循着水声走到了这,坐了一会就睡着了,还做了个梦。

    他伸手捏住花枝举起来,蹙眉看了一会,仍是没有记忆,便觉得应该就是宗尧说的那样。

    喝醉了后折桃枝……谢濯玉脸有点热,垂眼看着手里的桃枝掩住眼里的不好意思。

    “走吧。”他站了起来,率先往外走。

    宗尧很快地跟了上来,瞅了两眼他横抱着的桃枝:“这枝我看着是开得最好的,你倒是会折。”

    说着便想伸手去碰花苞。

    谢濯玉下意识往边上挪了两步,手臂微微抬起挡了一下。

    但很快他就为自己这个反应愣住了,表情有一瞬看着很无措。

    “对不起,师兄,我……”他低声诚恳道歉,却又不知道怎么解释,“对不起。”

    宗尧摆了摆手完全不放在心上,笑容不减:“难得你有在意的东西,有什么好道歉的,走了走了。”

    谢濯玉点了点头,跟上了他的步伐,余光扫见粉嫩嫩的花时还是忍不住弯了眼睛。

    后面的六日谢濯玉都呆在自己的院子里,连院门都不怎么出,更别说去拜访其他弟子搞关系。

    大小私宴无数,他得了不少请帖,但是都细心措辞婉拒了。只有最后两日的两次私宴是师尊来找,他实在推不掉只能跟着去了。

    而晏沉在等了两日都没撞见谢濯玉、意识到他根本不会出现在任何私宴后就离开了。

    说出来倒要惹人笑,但是晏沉就是有种感觉,谢濯玉与他很有缘,群仙宴的相遇只是开始,他们以后还会产生更亲密的交集。

    有缘人总会重逢,而他有预感不会等待太久。

    ****

    一晃半年过。

    “濯玉,你一路修行至今从未离开宗门,”南明一如既往对小弟子笑得温柔和蔼,声音轻柔,“飞升又很顺利,固然是你天赋极佳的缘故,但这样也不好。”

    “正所谓,宝剑锋从磨砺出,你缺了历练,差一道心劫未渡,不利于今后修行。”

    “请师尊指点。”谢濯玉垂眼行礼。

    南明轻笑了一下,将手中茶盏轻轻搁在桌上发出一声细微轻响:“不必紧张,以你的心性,渡个心劫是简简单单的事。”

    “人界有恶蛟作乱,你的心劫也恰好便在人界。既如此,你就回一趟人界,借此机会去渡你的心劫。”

    “是。”谢濯玉心头一动,眼中闪过一抹光亮,很快又恢复平静,“弟子领命。”

    “你的性子,我不担心你会惹出乱子。只一点,仙界的人去了人界有规则压制境界,”南明沉吟道,很快又笑,“虽然应该没人打得过你,但还是得万事小心。”

    “若有什么不知道要注意的,便去寻你宗尧师兄。”

    “多谢师尊关心,弟子谨记。”谢濯玉应下,表情真诚,语气认真。

    只是话语内容听着过于一板一眼,好像过于客气。

    南明摇着头笑了一下,浅夸了两句便切断了联系。

    虚影消失后青鸟琉璃灯变回了晶莹剔透的模样,室内恢复了寂静。

    谢濯玉没有拖延的习惯,既然定下了要回人界便马上准备了起来。

    当日下午他去找了宗尧,问清了诸如携带灵石份额要求一类的注意事项便定下明日出发。

    装满两个小布袋的灵石和些许金银,几套换洗的衣服,再加鸿雪,他要带的只有这些。

    毕竟,轻装上阵才好远行。

    三日后,谢濯玉抵达了人界。

    于东洲最北处落地,他便往落点附近最大的荻城去。

    而一月前,晏沉来了人界,眼下便停在荻城。

    命运的丝线无形难寻,悄无声息地系在二人身上。

    有缘人注定要重逢。

    第86章 解围 而当那人在他身侧站定的时候,他……

    荻城。

    热闹喧嚣的宽阔大街上, 许多人围在某处瞧热闹。

    热闹中心,但见一个白衣宽袖的修士长身玉立。

    而他面前是一个老妪。

    那老妪穿着一身打满了补丁、已经洗得辨不出原色的灰白衣服,满头白发面爬皱纹, 是贫苦人特有的老态龙钟。

    现在,她正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

    谢濯玉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方入城不到半个时辰,沿着这条街往城中心去想找个下榻的客栈,结果走着走着就被一个人撞了。

    那是个小孩, 浑身脏兮兮的又低着头,辨不出男女。

    他弓着腰却跑得很快,撞了谢濯玉之前还撞倒了个路边的老妪,却头也不抬、半步不停跑了。

    而那老妪就倒在谢濯玉面前, 哎呀半天,像是起不来。

    谢濯玉微微蹙眉回头望了一眼已经不见的身影, 倒未多想, 很自然地便弯下腰伸手将老妪扶了起来。

    谁承想, 这随手一扶就扶出事了。

    老妪颤颤巍巍站稳后一边向谢濯玉道谢一边去摸身上的东西, 下一秒就变了脸色,一把拽住了将要离开的谢濯玉的袖子。

    “你不许走!”

    谢濯玉微微侧过身去回头看她, 有点不明所以。

    “你这小伙子穿得这么好,怎么还做贼偷我个老家伙的东西啊!快还给我!”老妪拽着谢濯玉的袖子不松手,扯着嗓子嚷开了。

    “我没有偷你东西。”谢濯玉蹙眉, 抬手就要把袖子抽回来。

    他只轻轻动了两下, 那老妪就松了手,跌撞了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打人了打人了!”那老妪在坐在地上的一瞬间叫了起来, 一边哎呦叫一边抬手抹着眼泪,“有人偷东西还要打人!我这老太婆命苦啊——”

    谢濯玉抿着唇目光微冷,微微提高了音量:“我说了我没偷你东西。而且, 我没推你,是你自己摔的。”

    周围的人很快闻声而来,堵了离去的路。

    “你丢了什么东西啊?这道长看着不像会偷东西的人。”人群里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别是你自己弄丢了吧。”

    “那是我的传家玉,方才还在身上,”老妪哭得哆嗦,话都说得磕绊,“他扶了我,我的玉就不见了,肯定就是他偷的!”

    “老太婆我家断粮好几日了,我五岁的小孙子又高热不退,实在是没办法了我才打算当了那玉换钱去买米粮和药呢,那可是我家救命钱啊!”她一边哭一边调整成跪姿,对着谢濯玉就开始咚咚咚地磕头,“您行行好还给我吧,您发发善心吧!”

    周围人不少人都心知肚明是怎么一回事,却不欲惹祸上身,皆沉默不语,只看热闹。

    而有些年纪小的孩子不明所以,便向谢濯玉投向了愤怒的目光。

    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后面来的人听了加料的转述,皆面露异色,有好几个头脑简单之辈更是面露鄙夷。

    细碎的议论声像是油烧开以后的滋滋声一样,一句不落地钻进了谢濯玉的耳中。

    而周围人落到他身上的目光像钝刀一样贴在他的身上,带来难以忍受的细密疼痛。

    “他穿得不错,看着又是个修士,不像是会偷东西的人啊。”

    “呵,有些人就是道貌岸然,不能以外表断定。”

    “就是就是,修士里还有邪修呢。”

    “确实,听闻有些杀人不眨眼的魔修反而爱穿白衣呢。”

    ……

    谢濯玉垂下眼睛看了两眼那哭得真情实感的老妪,心中有些许茫然。

    明明他只是好心扶了个人,怎么就成了错事。

    为什么周围那些人能毫无证据地就揣测他是个坏人,还自顾自地编出了那些莫须有的事情。

    他强压下心头的些许酸涩,脸上表情倒是更加冷了几分,让人瞅着心里发怵,却也让一些人觉得确如自己所想。

    里圈的一些人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两步,怕他等会真的恼羞成怒动手伤人。

    “哥,咱快去找巡城司吧,他回头打人就不好了。”

    谢濯玉听见有人很小声地说。

    他循声望去,却见是个小孩。十三四岁的少年在对上他冰冷目光的一瞬满脸警惕,慌得后退了两步又强行镇定,眼中还有些许鄙夷。

    他垂下眼,突然就觉得自己犯蠢了。

    他跟这些人计较什么呢,又何必在乎不相干的人如何想。

    他不必在乎。一点也不在乎。

    面前这老妪想要钱就给她钱好了,就当是买个教训。

    谢濯玉想通之后就不愿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与这人攀扯,伸手去摸怀里的钱袋,打算摸出点银子给这老妪好让她不再纠缠。

    然而变故又生。

    摸出钱袋的一瞬间,他的动作就顿住了。

    ——钱袋的颜色还是之前的黑色,但布料手感不对,掂着的重量也不对。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轻轻解开束着口的抽绳,两根手指撑开口袋。

    黑色的小布袋里哪还有灵石和金银,只有不规则的石头静静躺在其中。

    谢濯玉眉眼间重新染上霜色,一瞬间就想明白了。

    ——是那个脏兮兮的小鬼头干的!除了面前这个老妪,便只有他跟自己有接触。

    想来是方才撞上的一瞬间动的手脚。

    他居然被一个凡人小孩换了钱袋,纵是因为当时注意力在摔倒的老妪身上也显得荒谬。

    谢濯玉攥紧了钱袋的口子,再望一眼还在嚎啕的老妪,少有地感到些许无措。

    这城有禁空禁制,虽然拦不住他,但若他此刻御剑离开,那就太显眼了,只怕会引来方才那路人口中的巡城司。

    谢濯玉不怕任何人,却不想惹麻烦。

    眼看着气氛越来越僵硬焦灼,谢濯玉终于有了动作。

    他垂着眼,抬手利索地摘下了头上的白玉发冠,摘冠的时候还不小心勾到了束马尾的发带。

    藏青色的发带在空中打了个旋,被他捞到了掌心,没落到地上沾上尘土。乌黑顺滑的头发散了开来,如瀑一般披在身后,被阳光镀上了一层柔和光晕,让人想到了价值万金的锦缎。

    老妪在他摘白玉冠时就已经不再哭了,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手中的白玉冠,浑浊的眼中闪过一抹贪婪与渴望。

    方才指着谢濯玉的手也已经不抖了,迫不及待地伸向了那一看就价值连城的白玉冠。

    ——她那丢了的传家玉的价值连这白玉冠的一块边角料都赶不上!

    “诶,慢着!”

    一个带着些许笑意的清脆少年音突然响了起来,音源的方向听着是街边的一个酒楼。

    声音响起的同时,老妪那枯瘦如柴的手像是被打了一下,又缩了回去,捂着手背一脸惊魂未定。

    谢濯玉循声望去,恰好看见一个人撑在窗沿上翻身跃出。

    黑色的身影像一只黑鸦,被风吹起的袖是黑云。

    他从三楼高的茶楼上跃出,未等一众人叹声就已经稳稳地落在人群外。

    围在一起的人群自动分向两边让出一条路,一个黑衣少年气定神闲地向他走来。

    一袭宽袖锦衣的少年人身形高大,五官生得俊朗,笑容灿烂得像曜日一般晃人眼。

    谢濯玉只看了他两眼就收回了视线,心中无端生起几分熟悉之感,掌心也有点痒痒的,像是有人的指尖碰了上来轻轻写字。

    而当那人在他身侧站定的时候,他的心跳突然快了半拍。

    老妪脸色一变,瘪了瘪嘴又扯着嗓子哭嚎:“我这老太婆命真苦啊——儿子死得早,媳妇改嫁,我一个人拉扯孙子……”

    然而下一刻,她就看见了锦衣少年眼中的警告之色。

    危机感让她的哭嚎戛然而止。

    “不管你有没有玉,又是怎么丢的,都不可能是他偷的。”晏沉一脸笃定,漆黑的眼瞳像是可以洞察一切。

    老妪余光瞥过谢濯玉手中的白玉冠,压下心中的恐慌,伸着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谢濯玉,嘴唇哆嗦,像是哀切得说不出话来。

    絮絮的议论声又开始响了起来。

    谢濯玉一言不发地扫了一圈围观的人,冷冽的眼神逼得人后退了一步,议论声瞬间小了下去,下一刻又死灰复燃。

    他攥紧了手里的玉冠,正要往前迈步时,一只手却突然拦在他身前。

    晏沉目不斜视,伸手把人带回身后,然后才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摸出一个布袋。

    他轻轻颠了颠那看着就沉甸甸的布袋,抛起又接住,清脆的碰撞声便响了起来。

    束口解开,布袋里的灵石和两张卷起的票子露了出来。

    “这里有一千两银票,还有十块上品灵石,你就当我买了你的玉吧。”说着,他便托着那钱袋递到了老妪面前。

    所有人都露出了惊诧的表情,人群中带着恶意起哄的某些皆变了脸色。

    一千两银子够买多少米粮和药了!一块下品灵石都能买不少灵宝,这人一出手就是十块上品!?

    再好的凡玉也卖不出这个价格,更别说这家中穷得揭不开锅的老太婆有没有玉都不好说!

    什么冤大头啊这是!一些眼红的人看着晏沉,只觉像看到了傻子。

    谢濯玉对灵石的价值没什么概念,却也觉得让个陌生人为自己犯的蠢付账不合适。

    但他刚要开口,背对着他的晏沉就像是察觉到他的心思,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不要说话。

    晏沉对周围人的目光浑不在意,只是盯着白发老妇,笑容扩大了几分。

    那老妪显然已经动心,瘦骨嶙峋的手伸出来就要接晏沉的钱袋,却又顿在空中,目光瞥向他身后,似是在权衡是不是那白玉冠更值钱。

    晏沉眼神微冷,敛了笑,沉声道:“不够?”说着,他却是要收回手。

    那老妪顿时就急了,很快地伸手夺过他掌心的钱袋,一把捂进怀里生怕晏沉会反悔一般。

    她绽出讨好的笑容,连连点头道:“够的,够的,多谢公子!”

    晏沉收回视线,抬眼扫了一眼围着的人群,不用开口就已经将围观的人群劝散。

    然后他转过身,对上了谢濯玉有点亮晶晶的眼睛。

    “谢谢你为我解围。”小仙君抿了抿唇,浅淡的笑容转瞬即逝,可是语气很认真。

    第87章 同行 “海中月是天上月。”

    “不必谢, 举手之劳而已。”晏沉唇角勾起,故作高深道。

    然而下一刻,他的笑就僵住了。

    “我叫谢濯玉, 敢问阁下是?”谢濯玉盯着他的脸仔细端详,说着话时眼中有些许困惑,“我总感觉你有些面熟。”

    晏沉目光一暗,差点要气笑了。

    这才几天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好薄情的道子啊。

    晏沉何其骄傲一个人, 哪受过这种委屈。但凡换个人,他直接沉脸离开,连个眼神都不会再给。

    但偏偏是谢濯玉。

    他只要望着这张姝丽的脸对上这双干净的眼,就连半句语气不好的话也说不出口。

    晏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 在谢濯玉不明所以地歪了歪头时才重新露出笑,却是不答谢濯玉的话, 而是发起了新的邀约。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不知小道长可否赏在下个面子, 与我喝两杯茶呢?”他说着便指了指旁边的茶楼, 笑容真挚无比, “有什么话,等喝了热茶慢慢说也不迟。”

    谢濯玉下意识地点了头, 却又在瞥见那装修气派的茶楼时露出迟疑的表情。

    “我的钱袋被人偷换了,没办法请你喝茶。”他坦然道。

    “这有何妨?”晏沉笑眯眯地看他,“小道长愿意陪我喝茶, 便由我来请便是。”

    他说到这份上了, 谢濯玉再说别的倒像是拒绝的托词,便颔首应了, 跟在他身后便往茶楼走。

    ——况且,他也并不想拒绝面前这个人。哪怕他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

    谢濯玉浅啜了几口茶,缓慢眨着眼看晏沉。

    晏沉将自己边上的一碟点心往他那推了推, 食指沾了点茶水,在桌上写了名字给他看。

    “小道长这回可要记好了,”龙飞凤舞的字迹,恰如晏沉一样张扬夺目,“不能再忘记了。”

    谢濯玉听着他这意味深长的话本该觉得莫名其妙,眨了眨眼却又无端生起几分心虚。

    难不成,他真见过晏沉,还说过话不成?

    谢濯玉快速在脑中搜寻了一圈,却是无果。

    “晏沉。”他凝着那水迹,轻唤了一声。

    晏沉很快地应了一声,望着他的眼中笑意满满。

    无人说话,空气安静下去,却并不僵硬,反倒有种无声的情愫在二人之间流动。

    晏沉在发现谢濯玉并不记得自己的气恼已经自然而然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想捉弄人的坏心……和一些不甘心。

    既然不记得,那就重新认识一次好了,他想。

    晏沉向来不畏难,还就非要试试敲开谢濯玉冰冷的外壳。

    他就想要将不见凡尘的仙人拽到自己身边,要那双淡漠的眼睛里映出自己的影子。

    “濯玉此行是要去哪?”晏沉手指摩挲着茶杯,打破沉默时一脸漫不经心,像只是随口一问。

    谢濯玉没多犹豫便把自己的目的地全盘托出:“听闻西南有恶蛟作乱,那地的小宗门束手无策,我打算去看看。”

    晏沉在心里摇了摇头心说怎么这么不防人,问什么都说,面上却不显,笑得很自来熟:“巧了,我也要往西南去,我们可以同路而行了。”

    谢濯玉唔了一声,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被晏沉堵了话。

    “走吧,我给你找个客栈下榻,休整一两日再出发。”他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从袖里摸了一锭银子后又随手拈了块点心塞进嘴里。

    谢濯玉只好跟着站起来在他的眼神催促下跟上。

    下楼下到一半时才惊觉,自己这样就是答应了晏沉的同行邀约。

    晏沉显然与从未入世的他不同,短短接触了不到一个时辰展现出来的便是对人间的了解,有这样一个人同行显然不会是坏事。

    而素来不愿与人有过密接触的谢濯玉也莫名并不讨厌晏沉。

    他悄悄掀起眼皮看了眼走在自己前方的晏沉,眼中闪过些许茫然,心底有个很在意的问题。

    ——晏沉对谁都这么好吗?

    ****

    谢濯玉还惦记着自己的钱袋,想去寻那个小孩。

    但晏沉听完了一边夹菜一边摇头道:“那种乞丐一般的小孩像小老鼠一样,偷到大的就会躲上很久,根本抓不到。哪怕大费周章抓到了,钱也肯定都没有了。实在划不来。”

    谢濯玉皱着眉望着眼前丰盛的饭菜,没有吭声更没有动筷,瞧着似在琢磨什么。

    晏沉只看他一眼便知他心里在想什么:“濯玉不必为这种小事烦心,俗话说得好,出门在外靠朋友。眼下你有困难我这个做朋友的自然不能不管不顾。”

    “不合适。”谢濯玉头也不抬,没有否认他那个朋友的说法,闷闷道,“不然我们还是不要同路了。”

    不同路的话,他一个人赶路便可住野外,加上辟谷也无需进食。虽然会辛苦一点,但也没什么不能忍受的。

    晏沉筷子一顿,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打算:“啧,你不必觉得亏欠。我也不是白对你好的,一笔笔的帐我心中有数呢,以后你得在其他地方还给我的。你现在与我分开,那才不合适。”

    谢濯玉唔了一声,觉得他这话说得也有道理。

    晏沉不等他再说什么,夹了一个肉丸就送到他嘴边:“我知道濯玉肯定已经辟谷,只是这家客栈的菜做得很好,你不尝尝实在是可惜。”

    谢濯玉看着晏沉一副他不吃就不收手的样子,没再多拒,凑过去啃了一口,咽下去后叼走了剩下半个。

    确实很好吃。谢濯玉一边缓慢咀嚼一边想,在晏沉笑盈盈地问他时点了点头。

    ****

    晏沉有意带谢濯玉在荻城好好玩两天,然而谢濯玉却只想尽快启程去西南。

    晏沉能说什么,只好依着他,第二日上午带人随便逛了逛就去巡城司办出城许可。

    晏沉自然是懒得御剑而行的,出了城后便领着谢濯玉就登上了一艘小巧但精致的灵舟。

    他们一路向西南而行,遇到大城晏沉便以需要补给的理由落地,扯着谢濯玉入城。

    有时候也会突然在某处停下,然后扯着谢濯玉去看漂亮新鲜的景。

    他是很爱玩的性子,常来人界,又在东洲待得时间最多,对这块地方了若指掌。

    哪有好吃的哪有好玩的都一清二楚,简直比谢濯玉更像个本地人。

    一路行来,竟是赶路和玩两不误。

    谢濯玉并非是不擅拒绝的人,但他总是没办法拒绝晏沉。

    只要一对上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听着晏沉说等会要去的地方有什么好吃的要让他尝尝,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谢濯玉其实很开心。

    他在东洲长大,活了三百余年,却一直待在青云宗的连星山脉,世界就是那一隅。飞升之后,他蜗居的地方换成了仙界的洞府,与过去并无二样。

    虽然已经习惯,但他的世界确实很小。

    按修者的年纪来说,谢濯玉仍是个少年。可他的生命已经像是一潭死水。

    而现在,他的世界突然变得不一样。

    晏沉带他见到了很多新鲜的事物,而就连熟悉的事物因为他的陪伴变得不一样,成了全新的体验。

    山花草木,湖泊飞瀑,流云晚霞,以及各式各样的点心,每一样都是晏沉给他的礼物,像涓流一般汇进枯泉,带来活水。

    谢濯玉刚惊觉自己的世界是黑白色,他的世界就被晏沉点亮了。

    转眼便是十五,月圆之日。

    谢濯玉盘腿坐在灵舟甲板上,没有入定,撑着头看天上的月亮。

    今日是个晴朗的夜,夜空中没有半点云朵遮蔽。皎洁的圆月毫不吝啬地将清晖洒向人间,漫天星辰点缀广阔夜幕,看着就让人心静又心情愉悦。

    晏沉坐在谢濯玉身边,拎着一坛酒心不在焉地喝,看了两眼月亮就把视线落到了谢濯玉干净的侧脸上。

    天上的月亮哪有他身边的谢濯玉好看,他无声地咂摸了一下。

    他看得明目张胆,又一直不移开视线,谢濯玉无法忽视,只好微微转过脸与他对视。

    “你不赏月,光盯着我瞧干什么?”他轻声问。

    晏沉哼笑了一声,因着微醺更是不知收敛:“自然天上月不如我眼前人好看,我要看自然是看最漂亮的。”

    谢濯玉愣了一下,几抹红晕悄无声息地爬上了脸。

    这些时日,他已经好好领教了晏沉的嘴上工夫。

    这人嘴皮子利索得很,哄人的甜话张口就来不带重样的,偏偏说话时漆黑眼瞳亮如晶石,表情真诚,让人连生出一抹怀疑都要愧疚。

    而无论多少次,谢濯玉都会被他说得脸红耳热,永远做不到游刃有余地回应。

    而现在晏沉比之前更加不知收敛,话说得直白,像小锤子一样在谢濯玉心上乱敲。

    谢濯玉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这一刻却还是败下阵来,偏开头不看他,好一会才闷闷地笑了一下。

    晏沉又凑近了一点,近乎是手臂挨着手臂:“你知道哪里的月亮是最漂亮的吗?”

    谢濯玉轻轻摇了摇头。

    “有机会我带你去海边玩,”晏沉伸手揽住他的肩膀,乐得猛灌了一口酒,用手背揩去唇边的酒液,“月光会让海面粼粼发光,茫茫无际海倒映出漫天繁星,天上的月亮也就落到了海里。”

    “海中月是天上月。”晏沉的声音有点低沉,这话说得很是缱绻,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

    谢濯玉随着晏沉的话去想那个画面,心脏突然就跳得很快。

    他只是想一想,就已经觉得很漂亮了,也自然地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期待。

    而晏沉的眼睛很亮,像是天上碎星坠入其中。这样亮的一双眼满怀期许地看着谢濯玉,只映出了他自己的影子。

    这好像是一个约定,答应了就不能违背的那种。

    但谢濯玉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回应了晏沉:“好。”

    他应下的下一秒,晏沉露出了前所未有灿烂的笑容,乐颠颠地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几乎要拿不稳手里的酒坛。

    谢濯玉瞥了他一眼,不知道他怎么就这么开心,却也跟着笑了一下,没有推开他,任他靠着。

    ——他自己也没想明白。但他就是不讨厌晏沉的亲近,对和晏沉的肢体接触没有半点抗拒之心。

    谢濯玉全然地相信晏沉,不会做出格到让他不喜欢的事。

    可他不知道,晏沉的忍耐有多辛苦。

    ——他差一点就要冲动地在谢濯玉的脸上亲一口了。

    第88章 小偷 “对稚童下如此狠手,畜生不如。……

    两日后, 两人抵达了一座城镇。

    晏沉登记入城许可时,谢濯玉便站在他身侧不动声色地打量周围。

    此城虽然比不上荻城那些大城,却也是此方地域最大的一个城镇了, 所以比寻常城镇还热闹喧嚣。

    但谢濯玉扫了两眼,目光落回晏沉的背影,慢慢蹙起了眉。

    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晏沉带着笑意的声音打断了谢濯玉的思绪。

    谢濯玉偏头看了看他手中抛着玩的玉碟轻轻摇了摇头:“没想什么。”

    晏沉很自然地握上他的手腕牵着人往里走, 随口道:“哎,这些人是越来越会折腾人了,以前哪需要登记什么入城许可。就这么破大一个地,能塞多少人似的, 不知道还以为防谁呢。”

    谢濯玉脚步微顿,刚松开的眉重新拧了起来:“以前不需要吗?”

    “不用啊。”晏沉拉着他往前走, “这里是两洲交际最大的一座城, 来往的修士和商队都会在这停一停, 都像这个登记法那得记到什么时候去。不过也是我们运气好, 以往都许多人的,今日竟只有我们俩入城。”

    谢濯玉心中强按下去的微妙感觉重新浮上心头, 有什么东西似要呼之欲出。

    然而下一刻,一个粗哑的响亮声音突然传入耳中,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力。

    谢濯玉循声望去, 就见一个小孩蜷缩在地上。

    而他身边站着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 像踢沙包一样踢小孩后背,嘴里还骂骂咧咧, 话说得不干不净的,听得谢濯玉直皱眉。

    晏沉自然也听得清楚,也跟着皱了眉。

    谢濯玉将手腕从晏沉手中抽出来, 快步走过去,截住了那男人差一点就要落到小孩头上的拳头。

    “谁他娘的敢多管……”男人难听的谩骂脱口而出,后半句话却在看清谢濯玉的脸时戛然而止。

    昳丽的脸,是多看两眼都要心跳加速的绝色长相,突然近距离出现在人眼前自然地让人愣神。

    可偏偏,这张脸的主人紧抿着唇,表情冷若冰霜,眼神更是锐利如箭矢,让人不敢与之对视。

    面前的人看着清瘦,手腕和他一比更是显得过分纤细,好像随时都会折断。然而他被这人扣着手腕,竟是动弹不得。

    男子心中大骇,冷汗悄然沁出,却又在想到那位大人物后定了定心,重新底气十足地嚷开了。

    谢濯玉一只手将地上的小孩捞了起来护在怀里,松开了他的手。

    但见他身形一闪,一个眨眼的功夫就轻盈地落到了远处,稳稳地站回了晏沉的身边。

    “我劝你还是别多管闲事!”男子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脸色相当难看,想要扑过来却又忌惮着他方才展现出来的实力,一时不敢动作。

    谢濯玉冷冷地看着他:“对稚童下如此狠手,畜生不如。”

    男子气急败坏道:“什么狗屁稚童,这小子可是个惯偷!他胆子肥的很,偷到了不该偷的人身上,不该受教训!?我蹲了他几日才逮着他的,你识相点就赶紧放了他!”

    谢濯玉想起自己被偷的钱袋,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用余光瞥了眼身侧的那小孩。

    小孩像是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整个人瑟瑟发抖,伸手揪住了他的衣袖,却又马上松开了,然后用力地在衣服上蹭。

    一直没有动作的晏沉终于开口:“教训也教训了,差不多得了,长点脑子自己想办法交差。再纠缠下去,出人命的可未必是这个小鬼。”

    说着,他脸上的笑容扩大了几分,只是话语中的威胁之意让那个笑并无半点和善。

    男人仍有几分不甘,还欲说话,却又在对上晏沉漆黑眼瞳中的杀意时咽了回去,悻悻作罢不甘离去。

    方才没这么仔细看,现在只剩他们三,谢濯玉这才看清楚这个小孩。

    瘦瘦小小的,黑黄的脸上没几两肉,一看就知道常年挨饿,沾上了尘土后就更加脏兮兮的。

    那一身黑灰粗布麻衣又旧又不合身,后背与肩膀处都有鞋印。

    ——可这样一个小乞丐一样的小孩却有一双很亮的眼睛。

    那男人一走,原还怕得跟鹌鹑一样的他瞬间不抖了,站直身子仔细看了看谢濯玉,然后才慢吞吞憋了谢谢两个字。

    表情瞧着就不情不愿的,道谢也听着不甚真心。

    他说完就想走,偏晏沉抱臂挡在他身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猜猜,你现在一个人走,能不能顺利出城?”

    “不用你们管。”小孩满眼警惕地看了他们俩一眼,说话很冲,撩了话就要跑。

    晏沉伸手扯住他的领子将人拽住,啧了一声:“你这小孩,救了你连句谢谢也不说,好心提心你也不领情,小白眼狼。”

    谢濯玉盯着他看了两眼,心念一动:“我们送你回去。”

    小孩浑身紧绷,僵持许久却还是不得不妥协:“我家住得很远,送我出城就好了。”

    然而晏沉与谢濯玉送他出城后却并未停下,而是跟着他接着走。

    荻城渐渐沦为一个模糊的影子被抛在身后,周围的景色也越来越荒凉,越走越不像有人住的地方。

    谢濯玉和晏沉却什么也不问,只是跟着。

    小鬼头估摸这两一看就是大人物的修士肯定没耐心真走很远,便故意放慢了脚步想拖延。

    结果走了许久眼见着都要到了,身后的人也还跟着。

    他愈发频繁地回头望了几眼,就见黑衣男人握着那白衣道子的手腕,两人挨得很近,虽没交谈,却依然有种说不出的亲昵。

    他悄悄翻了个白眼,却没有办法,后面反而加快了步子。

    又过了一炷香,不远处终于出现了建筑。

    谢濯玉眼神微动,没想到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居然真的有村落。

    小孩没有进村,而是在村口处的一座破庙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着他们:“我到了。”

    “送你回家走了这么远,连杯茶水都不请我们喝?”晏沉笑嘻嘻地开口,“再说,你总不能住这破庙里头吧?”

    小鬼头面色一僵,下一秒却点了头:“对,我就住这里。至于你要的茶水,我请不了。”

    说完,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就往破庙跑。

    谢濯玉没有动,只是静静地打量眼前的环境。

    这庙不像那种无名野庙,三间房正对应姻缘文运与财运,想来以前香火很旺。

    但房子看着年久失修,三间埃房或是屋顶破了洞,或是少了门,破败得不像话,牌匾也都已经看不出字了。

    正如破庙后面的那个村落一般,扑面而来的便是衰败的气息。

    谢濯玉感觉自己误打误撞地找对了方向,即将吹来一直萦绕在心头的怪异迷雾。

    他轻轻挣了挣,没抽出手腕,反被晏沉握紧了手腕,然后被牵着往前走,索性不管了。

    正中的房子正中是一座缺了脑袋的神像,而神像前没有供桌,只铺着一层茅草,一个人影躺在草上,看着不知生死。

    刚刚还浑身尖刺的小孩站在一旁,臊眉耷眼,看着很是无措。

    谢濯玉与晏沉停在门口,没有先开口。

    寂静许久后,谢濯玉轻轻推了推晏沉的手臂。

    晏沉哎了一声,笑着看了他一眼,然后才开口:“小孩,接好。”

    说完,他将突然出现在手中的油纸包抛了过去。

    那小孩闻声抬头,手比脑子还快,稳稳接住了晏沉抛过去的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油纸包,发现里面是包子。个头不小,看了就让人咽口水。

    他一下子就想起来当时有一会好像少了个人,后面却又出现了。应该就是在那时买的,揣了这么半天了居然还是温热的。

    小孩蹲下身去将包子递到茅草上躺着的那人嘴边,看着人吃了后才捧着剩下的一个走到门边。

    他也不嫌脏,直接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就开始啃包子。

    谢濯玉垂眼望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目光凝在那干枯发黄跟茅草一样的乱糟头发,到底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暂时搁下了原先要问的。

    “偷盗和撒谎只有零次和无数次,都不是好习惯。”他轻声开口,声音很平淡,“你一个小孩,无论与大人比力量还是速度都吃亏,今日便是个教训,别再偷东西了。”

    小孩愣了一下,脸慢慢涨红了起来。

    他咽下最后一口包子,因为吞得太快还呛了一下,缓过来后才能说话,一开口就凶得很:“就算我偷东西又怎么样?我凭我本事偷的!”

    他说着便捏紧了手里的油纸,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写满愤怒。许是吃饱了一点,嗓门都大了许多:“除了偷,我没有任何办法,因为我这种又瘦又小的家伙连苦工都找不到。我们这种凡人不吃饭就会饿死,我不想死!”

    “像你这种高高在上的修士,要钱财还是灵石都有无数人争着送到你手中。你们什么都不用做,每个月都会有灵草送上门。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家伙,真虚伪!”

    “灵草,该死的东西……”他越说越激动,噌一下站了起来,手攥成了拳头。

    “如果不是种那些狗屁东西,我们的日子才不会过成这样!我爹娘才不会死,我阿爷也不会疯掉……说到底,都是因为你们这些仙人!该死,你们才该死!”

    说到最后,小孩看向谢濯玉的眼神已不只是愤怒,更多的是憎恶与怨毒。很难想象那样的情绪会出现在一个可能未满十岁的小孩身上。

    然而下一刻,豆大的泪珠却争先恐后跑了出来,滚过沾满尘土的脸,让那张脏兮兮的脸愈发斑驳可怜。

    谢濯玉表情没有半点变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沉静如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第89章 恶有恶报 天道疏漏不察,便该有人替天……

    这里曾是一个很大的村落, 有好几个村子。

    村子背倚大山,山中有柴有活物可供日常补给,土地种庄稼也很是不错, 大多村民过着不富不贫的日子。

    变化发生在哪一年,小孩自己也说不上来,他那时才两三岁,不记事。

    但他从阿爷口中听过原委。

    那是在几个村里出了名的可怜人。

    十三岁时便失去双亲, 家里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却还有个眼盲的奶奶。幸亏他勤劳肯干不怕苦,日子倒也一年年好了起来。十七岁那年邻村有人家瞧上他人好,不嫌他穷愿意把姑娘许给他, 谁曾想定亲没多久那姑娘却得病没了。

    之后第二任未婚妻也在未过门时出了意外,克妻的名声传出去后, 便再没媒人踏过他家门槛。

    奶奶死后他离村出去打拼, 一两年没有消息传回。

    那时, 村里没人放在心上, 只在最开始短暂说道了两三日便抛之脑后,无人去关心他是发达了还是死了, 也没人觉得他会回来。

    但那个人回来了。回来时他容光焕发,穿得衣服一看便是好料子,没有半分狼狈与落魄, 而跟在他身后回来的还有一个人。

    那人一袭白衣, 看着仙风道骨好似仙人,却笑容和蔼, 没有一点架子,在巡过村子后断定这里的土是很适合种灵草的好土。

    他初来乍到说这种话反而引起大家警惕,怕是骗子。那能换金银灵石的灵草能在这穷乡僻壤活?开玩笑呢!

    只有最穷的几户人家抱着试试的想法辟了地种灵草, 还惹了一些嘴碎的嘲笑。

    可他们竟真的收获了一批灵草,然后跟仙人换到了许多灵石和银子,日子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别人见那仙人所言不假,身边真有人得了好处,自然眼红不已,便也跟着种起了灵草。

    很快,许多人都不种庄稼,改种起熟得快价值高的灵草。

    再然后,又有一些青年跟着仙人离村去挖矿割胶。第一个月后,他们家中的亲人收到了一袋沉甸甸的灵石。很快,村里有些力气的青年便争着抢着想去。

    那白衣仙人还对村民们说,资质好的只要交够灵石,便能入仙籍踏入仙途,此后便可青春永驻,更能腾云驾雾。

    听着不甚靠谱可信,但在一个人被夸赞资质不错、家里人为他咬牙交了一大笔灵石为他入了仙籍后,所有人都看见那病恹恹的人变得精神奕奕,走路健步如飞。

    那之后,所有人都疯狂了。

    不到两年,放眼望遍田野,只有碧绿的灵草在风中摇曳,不见半束稻麦,空气中再闻不见稻香。

    小孩说着说着停住,偏头看了眼破庙里面没有声息的人,耳边突然就响起了阿爷的一声叹息。

    那时老人还没有疯掉,神志清醒,说着说着就止不住地叹气。

    晏沉和谢濯玉沉默地对视了一眼,皆表情微变。

    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事。

    能给得起大笔灵石的宗门怎么会没有自己种灵草的能力?又是什么灵草非要到凡人的村落由凡人来种。

    “阿爷说,灵草先是换不回灵石了,很快连银子也换得越来越少。因为那些仙人们为灵草划了品阶,而我们种出来的灵草品阶不够好,只能换那么点银子。”

    小孩说着伸手去摸了摸肚子,表情有几分茫然,似乎在回忆上一次吃饱是什么时候:“不种庄稼就只能去买粮,某一年开始灵草的种子也要用灵石跟仙人买。”

    他垂着头打了个哆嗦,像是想起了不好的事,只是一边摇头一边喃喃道:“后面我不记得了,真的想不起来了。”

    他说着说着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哽咽着说不出话。

    他这一哭倒让谢濯玉眼中冷色褪去,表情有点无措,一时不知如何哄他。

    下一刻,一个声音突然从破庙里传了出来,苍老又虚弱,只是在寂静的环境里不容忽视。

    “阿宝……阿宝……”

    嚎啕大哭的小孩听见熟悉的呼唤惊讶地瞪圆了眼,站起来就往庙里跑,差点摔了一跤。

    谢濯玉跟在他身后进去,站到老人身边,垂眼去看他。

    那是一个瘦成皮包骨头的人。布满皱纹的脸是黑黄色,眼眶深陷,目光浑浊,脸上还有些诡异又不详的紫色斑点,看着跟中毒了一样。

    他吃力地转过头来,很快就放弃了强撑着坐起来的想法,用尽所有力气抬起手摸了摸阿宝的头:“阿宝,你出去吧,大人说话小孩不要听。”

    阿宝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很乖很听话地出去了,还掩上了那快掉到地上的门。

    那些血泪的日子,那化为人间炼狱的村庄,他却说得平静……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绝望与凄然。

    庄稼不可能几日就长出来,人却不能几日不吃饭。

    买不起米粮的村民去向仙人讨粮食却被要求用灵石交换,可他们收到的那些灵石早就还给了仙人变成了仙籍本上的杠,盼着攒齐了杠便能入仙籍去过神仙日子。

    有人饿得两眼发绿,奔到地里拔了灵草就吃。可这灵草哪是凡人能吃得的呢?不到一个时辰,那吃了灵草的人就七窍流血而亡。

    那一年,每个村子里都饿死了很多人,发生了很多残酷的事情。

    那一年阿宝的父母去挖矿了,想为孩子挣一个仙籍。他们一去不回,送回来的只有一袋银子和几块灵石,阿宝从此没有了爹娘。

    那时,人们这才从虚幻的美梦中惊醒,睁眼看清现实。

    去挖矿割胶的青年人少有回来的,回来的几个都瘦得脱相,面色发黑。每一家屋后的小菜地都不再长东西了,清甜的泉水变得苦涩。村里的人身体越来越不好,连一些汉子都总生病。

    这些变化,都是在种植灵草之后发生的,只是从前人人狂热于种灵草、仙籍,无人关心。

    第二季,村民试图种回庄稼,却绝望地发现,早就没有回头的路了。

    ——村子的土壤已经因为数年的灵草种植变得不再适宜种其他东西了。

    长期的饥饿使得人的体质越来越差,老人与小孩率先倒下,青壮年也逃不过,照料田间灵草的人如行尸走肉。

    最后的最后,没有人能种灵草了,土壤也种不出来了。村子十室九空,能逃走的人逃走了,逃不走的人在死村里绝望地等着死亡。

    谢濯玉垂着头,看着那双浑浊眼睛中的悲伤,心头巨颤。

    他明白,万物有各自的缘法。他明白,人各有命。

    但他望着眼前已经断了生机的老人茫然得说不出话。

    世上怎么会有人的命是这样的?凭什么?!

    悲伤如浪潮般将他淹没,他在其中突然就尝到了前所未有的心痛,几乎要喘不过气。

    人是不知满足的动物。但并不能责备那些村民,因为人人都想过更好的日子。

    说到底,是有人利用了他们。

    天道疏漏不察,便该有人替天行道。

    若让作恶之人逍遥,又怎对得起枉死的人。

    谢濯玉抬起头,眼中闪过寒芒。

    晏沉定定地望着他,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无声地表达了支持。

    帮老人理好后事的晏沉在一日后查出了更多东西,整理好递到了谢濯玉手上。

    阿宝他们村这块地域原本有两个门派,其中一个在发现凡人种植灵草后也曾派人规劝,以及向西南境最大的宗门赤霄宗汇报。

    然而报上去后的半月,这个宗门便被血洗了。满门上下皆死得凄惨,无一幸存。赤霄宗派人来看过后断言是魔族所为,让另一个宗门兼管了此域便算作罢。

    至于血洗的真相是什么,无人关心,倒是附近城池人心惶惶好一阵,走了不少人。

    谢濯玉捏紧手里的纸,重重呼出了一口气。

    他虽不通人情世故,却并非傻子,在看完纸上的情报后就已经明白了所有。

    两日后,接手管理而壮大起来的小门派发生了一桩血案。

    掌门与五位长老皆被一剑斩首,十余位精英弟子受了重伤。

    赤霄宗的人得了消息后俱是一惊。做贼心虚,几个高层在得了消息的一瞬就想到了那些衰败的村落。

    但很快他们又镇定下来。他们敢这么做不仅仅是胆子大,更是因为那位大人物的存在。

    就是这要找麻烦的人来头再大,也不可能大得过仙界的人……若他敢来赤霄宗,便让他有来无回。

    宗主一边想一边给那位大人去信。

    而又二日后,谢濯玉抵达了赤霄宗,轻松地闯过了山门处的护宗阵法,直冲最华丽的那座正殿而去。

    殿前的台阶上站着不少人,见到他后神情一滞,很快又放松下来。

    而他们毕恭毕敬看着的人却是一个少年人,衣着华贵、面容精致,看着就不是等闲之辈。

    谢濯玉表情淡漠,冷冷地注视着他,手轻轻一抬便召出了鸿雪剑。

    眼前人修为并不弱,境界只怕是与自己旗鼓相当……应该与自己来自一处。

    赤霄宗怎么会这么迅速地跻身东洲五大宗之列,怎么敢做出那种恶事却又没有被天道因果律惩处都有了答案。

    然而谢濯玉不会后退半步。

    仙界人又如何,犯了错便要罚,造下无数杀孽便该偿命。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才应该是正确的缘法!

    那人在看见谢濯玉的时候惊了一瞬,未来得及开口便是一道杀气腾腾的剑气。

    他面色一变,身形一闪往旁边躲了过去,却仍是被剑气割破了袖子。

    而站在他身后的某长老则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鲜血染红了道袍,已然失去声息。

    他看了一眼那血人,心有余悸之后便是怒不可遏,当即也召了剑与谢濯玉交起手来。

    缠斗两炷香后,他的身体如断线的风筝一般砸在了地上。

    谢濯玉缓步走到他身前,手腕一动,剑尖抵上他的心口,一点点刺了进去。

    一袭黑衣的晏沉盘腿坐在大殿屋顶上,撑着头看着全都跌坐在台阶上六神无主的老家伙们嗤笑了一声,转眼去看谢濯玉,墨色眼瞳亮如曜石。

    方才的战斗凡人捕捉不到,他却看得清楚,也因此热血沸腾。

    不知不觉,他的眼中便只剩下谢濯玉。

    谢濯玉挥出的每一剑都蕴含着普通人无法参透的剑意,剑招精妙又漂亮,身姿飘逸。

    细眉轻蹙,眉含冷光的样子很冷很凶,却很漂亮……让晏沉喜欢得要命。

    他这些日子看谢濯玉大杀四方,看无数人丧命那柄白雪一样的剑下,没有半分怕与恶,只觉更加喜欢他了。

    看着冷冰冰的谢濯玉才不是无心无情之人……那人分明有着一颗炽热的赤子心。

    诛邪镇恶,这才是真正当得上仙君二字的人,晏沉想,怎么能不喜欢他呢。

    “我跟你都是仙界的人!你不能杀我!?你知道我是谁的弟子吗!”少年在这一刻终于露出惧色,伸手捏住谢濯玉的剑厉声呵斥。

    “我只知,他们作恶是因为有你在背后撑腰,想来那些好处你也得了。”谢濯玉目光冰冷,“所以无论你是哪个仙君的弟子,我都要杀你。”

    说着,他的剑便划破了少年的手掌,剑尖一点点没入皮肉。

    修为的压制对他也存在,鸿雪剑又并非凡剑,饶是仙人之躯也难以抵达。

    少年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在剑完全插进他心口后气若游丝,好像随时都会陨落。

    然而下一刻,一道灵光从他额中闪现,在逼退谢濯玉后护住了他。

    谢濯玉变了脸色,下一刻便见一道浑厚的声音从少年身上传来,一个人影在他身前浮现。

    “何故行凶杀人。”

    强行破开界与界限制,用青鸟琉璃灯传出虚影……这人该是他师尊那样的人物。

    晏沉足尖一点飞身落到了谢濯玉身边,脸上的笑已经消失,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谢濯玉神色冷淡地盯着那看不清面容的人影:“他作恶,我便杀他。”

    人影冷哼一声:“你与他皆为散仙,无论如何,杀他便是重罪。即使他有错也该上报,惩罚自有刑司定夺!你如今擅自用刑想要杀他,便是僭越!”

    他的话方落,一个光球便突然出现,直扑谢濯玉而来。

    晏沉动作很快地一步往前,伸手就要去攥那光球。

    然而那光球却直接穿过了他的手心,仍是落到了谢濯玉身上。

    白光大涨之后,谢濯玉消失在原地。

    第90章 利刀 晏沉愿意成为刀,一柄独属于谢濯……

    再然后, 面前的虚影散去,而那地上躺着的人也消失不见,徒留赤霄宗的一众人战战兢兢, 大气不敢出一下。

    清风拂面带来舒适凉意,然而晏沉的脸色却是前所未有的难看。

    他眯着眼盯着面前大殿的牌匾看了许久才重重呼出一口气,在扫过那些人时眼底闪过一抹戾气。

    一炷香后,他转身离去, 身后的大殿已经被摧毁了大半。

    入目皆是断壁残垣,完全看不出半点原有的恢弘模样。

    而赤霄宗那些曾高高在上的长老横七竖八躺在一块,已然毙命,竟是无一活口。

    ****

    谢濯玉被带回仙界后直接被仙刑司关了起来。

    被捉回仙刑司的散仙, 按例都该直接下寒狱,等着判罪。

    但他是南明亲传弟子, 身份自然不可与寻常散仙相比。

    再加上南明的特意关照, 所以最后只是被关在一个下了禁制的石室。

    封闭石室内难以分辨日夜, 待在里面的时间一长便会对时间的流逝失去正常感知。

    谢濯玉一开始还记着时辰, 但在某一刻走了好一会神后便再记不起了,索性专心入定, 不再去算了。

    但谢濯玉心里有事,少有地没有以往专注了。

    他的思绪会很突然地飘一下,不可控制地想到某个人……那个总爱靠他很近、眼里总是盈满笑意的俊郎少年。

    晏沉会着急么, 会担心自己么?谢濯玉很在意这个问题, 但为什么在意却又说不出缘由。

    他不想晏沉担心,却又无端地笃定——晏沉一定会。

    被关在石室内的谢濯玉一派清闲安然, 外头的一众仙界高层却已经吵得天翻地覆。

    仙界中势力林立,在许多年的利益固化后逐渐分为二派。

    一派是昆仑等族,因为曾经和神族有丝丝缕缕的微薄关系便觉血脉尊贵。自诩天生仙灵的他们自觉身份要尊贵许多。

    另一派是以南明为首的, 数量少了许多,却完全是人族修士飞升渡劫成功的,各个都是昔日人界留名的天才。

    有人的地方总有争斗,这些所谓的仙也不例外。

    平日相谈甚欢的人背地里为利益争夺,打心底里瞧不起前不久还盛赞的对方。

    这二派博弈多年,关系日益紧张。平静和谐下是无数暗潮汹涌。

    被谢濯玉重伤的那小仙是昆仑那派某位仙君的次子,名唤邬彦,诞生时便有仙籍。

    邬彦此人,天赋尚可,人却不勤。

    但托了父君母君的福,他从小便有寻常修士享不尽的资源,所以即便懒怠,到底也渡了大乘期。

    ——就与其他许多受宠的仙君之子一般,纵使天赋与努力都差凡人许多,有个好出身就足以弥补,让他们能轻松突破许多人终其一生都碰不到的境界。

    父君的宠爱溺坏了邬彦。那表面乖巧讨喜的漂亮皮囊下是一副黑心坏肝。

    他其实也知道对错为何,却浑不在意,偏爱做些坏事,美其名曰玩笑、捉弄。

    赤霄宗是因为他的存在才愈发不加收敛,行事肆无忌惮,那些脏事与压迫他心里门儿清。

    可那又如何?在这自诩身份尊贵、高高在上的仙君之子眼中,那些凡人便跟蝼蚁一般。

    谁会在乎一些又蠢又贪的凡人死活?

    他冷眼瞧着事态发展只觉得有意思、好玩,人心果然是好玩具。

    至于所谓的因果律和天谴,邬彦就更不怕了。

    因为他没有亲自动手杀过人,那些凡人种的灵草他看不上也未用过。所有的恶都是赤霄宗之人所为,与他没有半分干系!

    天道不会惩处他,人间没人制得住他,想往仙界告他更是痴心妄想。

    他玩得不亦乐乎,在心里许多次摇头感叹因果律的可笑。

    直到谢濯玉出现在他面前,目光冷然地盯着他,近乎是一字一顿地宣判他的罪行。

    杀气腾腾的剑意穿过身体,冰冷的剑刺入他的心口。

    这黑心肝的小仙才恍然想起那句被自己嘲笑过很多次的话。

    善恶到头终有报。——此乃真理。

    然而父君的分神从谢濯玉剑下救了他一次,却做不到永远的庇护。

    满月之夜,漆黑夜幕中不见半颗星子,独皎洁圆月高悬天际。

    一袭黑衣的晏沉站在窗边,身形轮廓被月光模糊。

    两柄短刀分别贯穿邬彦的心脏和丹心之时,他脸上的笑比春风还要和煦。

    直到邬彦灵息尽散确实陨落,他才漫不经心地将手上的血在邬彦那床边的纱幔上尽数蹭干净,然后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

    纵天道不惩,世间也总有执剑人会替天行道,为枉死之人讨一个公道。

    而晏沉想,小仙君剑用的好,却还需要一把刀。

    要足够锋利,要足够忠诚,要心甘情愿地为小仙君做所有他不能做的事情。

    晏沉愿意成为刀,一柄独属于谢濯玉的刀。

    ****

    谢濯玉乃南明亲传弟子,自然是被默认为南明一派。

    他重伤了这仙君子,与南明对立的那派自然不乐意放弃借此发难的机会,咄咄逼人地往他头上扣大帽子,一副完全不管前情的模样。

    “擅动私刑,此乃僭越之举!”

    “对同袍心怀杀意,此乃心恶。若不严惩,则仙规形如虚设,等级必将乱作一团!”

    “必须严惩谢濯玉!”

    南明一派自然不可能让他们如愿以偿。

    要知道,谢濯玉可是真正的天才,比那些靠天材地宝无数资源喂过大乘期的仙君之子厉害千倍万倍!假以时日,他一定会是自己这方的一柄利剑!

    利益相关,他们自然不会犯蠢,咬死了邬彦在人间的恶行,只言谢濯玉虽年轻冲动却为人正直一心除恶,并非僭越,反而是真正想维护仙界门面。

    南明仍是笑得如和煦春风,只是话语却不退半分,眼底是微不可察的寒芒,哪有半分笑意。

    争执不休之际,邬彦的父君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突然拍案而起,不复方才默然不语的气定神闲。

    下一刻,一个白衣小仙推开了殿门满脸惊慌地跑了进来,还因为跑得太快差点摔了一跤。

    未等有人呵斥他的失礼,他已经仓皇地跪了下来,膝盖重重地磕在玉石地板上,说话的声音颤抖,话语都快不成句。

    “三公子已经,已经陨了……”

    ——他口中的三公子,正是邬彦。

    一众人露出愕然表情,邬彦父君怒目看向南明:“欺人太甚!”

    南明面色已经恢复平静:“极意君这是何意?我那小徒仍被关着,刑司禁制非他可破,这可完全不干他的事。”

    极意面色铁青,拧眉看向下首通报的人:“昨日还好好的人怎么会突然……究竟怎么回事!”

    通报的仙侍仓皇地摇头,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恳请他亲去看。

    这一场议事被迫中断,只能择日再议。

    极意君回去后看见幼子凉透的尸体悲痛欲绝,却已感受不到邬彦的神魂气息,想来他已去往冥界……那便是他有天大的神通,也不能将邬彦的神魂带回。

    然而心中的火却因为这无可奈何更加熊熊燃烧。

    谢濯玉还没得到发落,他的幼子居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无缘无故陨了,这不是明晃晃打他脸吗!南明那派的现在肯定嘴都笑得合不拢,刻薄地嘲讽他连自己亲子都护不住!

    找不到真凶,那注定是下人遭殃,邬彦洞府里接连响起了震天响的求饶声。

    发了火后,极意君再次仔细探查了一遍邬彦的尸体。这一次却有了意外的收获。

    ——邬彦右手的两个指缝里有不明的黑色丝线。

    邬彦一向喜欢青绿色,最讨厌黑色,这必定与凶手有关。

    极意君凝视着那根纤若毫毛差点就要被忽视的丝线,脑海中突然就闪过了一张脸。

    分神带回来的记忆里,谢濯玉险些将邬彦斩于剑下时,不远处还站了个人。

    那少年随意地抱臂站在那看着谢濯玉的背影,嘴角噙着抹笑……穿的不正是黑色!

    极意君心中有了计较,愤怒地摔了茶盏,拍案而起传音喊了人来,将分神看到的那张脸复现出来后就喊人去查,很快就得了结果。

    ——龙族嫡系,是皇族,行九,名叫晏沉。传闻是个天才,然而实力属实一般,好逸恶劳,最擅长的事是享受。

    此前一段时间他确在人界,在谢濯玉被带回仙界后并未回族,不见踪影。

    事到如今,极意君又还有什么不明白。

    手中用力将写了讯息的玉碟攥成齑粉,极意君那本算英俊的面容有一瞬变得狰狞。

    ****

    在邬彦死后的第三日,,这场博弈以南明一派略胜一筹保下谢濯玉落下了帷幕。

    仙人高高在上、不把凡人放在眼里是一回事,但面上工夫却得做足,各个都要清风霁月。

    说到底,毕竟是邬彦有错在先,而知却不理睬的他们也是帮凶。

    绕是如此,极意君一派也打定主意要他吃苦头——既是越过刑司动私刑的僭越之举,便罚束缚。

    等他不日再下人界历心劫之时,修为就只有化神期巅峰将至大乘的水平了。

    但谢濯玉总归是能从石室里出来了。

    此次事件已是计划外,谢濯玉不愿再耽搁时间,从石室内出来后就马上去拜见了南明。

    南明望着他依旧笑得温和,在他低头道歉说自己给师尊带来了麻烦时轻轻摇头:“玉儿需道歉,此事你做得没有错。

    “况且,你既是我的亲传弟子,出了事情我自然要先护着你,是非对错都得回头再议。

    “而且,我相信你。”

    南明的话像两颗小石子一样在心底砸出一片涟漪。谢濯玉心头泛起暖意,看着南明很认真地点头:“多谢师尊信任。弟子日后行事定不辱师门。”

    南明望着他,笑容扩大了几分:“接着去将心劫渡完吧。此后境界被再次压制,你可得小心,莫要受伤。”

    “是。”谢濯玉颔首应道。

    一路疾行。

    半日后,谢濯玉乘灵舟抵达了仙界与人界的边界。

    此番越界的落地点在一座山的山顶。

    山谷幽深,云雾缭绕,草木繁盛。

    越过边界进入人界的一瞬间,刑司以特殊墨水画在谢濯玉额头上的纹印突然闪了闪,从黑色飞快地向朱红转变。

    修为被强行压制和跨界而行带来了一种眩晕感,眼前的景物都变得有点模糊不清。

    谢濯玉稳稳落地,收了剑望着下山的曲折小路。

    未等心中的失落升起,熟悉的清朗少年嗓音已经响了起来。

    “濯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