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有亲缘 但这幅画面却比任何东西都扎晏……
棋下至第五十三手时, 容乐珩先打破了沉默。
他捏着棋子,思索的表情认真,说话语气听着漫不经心, 却直奔主题:“我知仙君是人族,但未曾问过仙君来自何处,又到底因何来此。”
“这算是要故意让我分心?”谢濯玉指尖抵在白玉棋罐边缘,专心看着棋局头也不抬, “还没赢,问题先问上了么。”
“这不算赌约,是交换。”容乐珩将黑子落下,抬眼定定地看着他, “仙君呆在魔界时间应该也不短了,应该也想知道外界消息, 所以你也可以问我, 一问换一问。”
“可你那是两问。”谢濯玉声音淡淡, 顿了一下捡了一个回答, “我不过是个出身青云宗的普通修士。”
容乐珩闻言哂笑一声,心说你若是普通人, 那世上的其他人不都成了尘埃么。
只是这些心头吐槽他自然不会开口:“仙君尽管发问。”
“你的下棋风格倒是凶,师从何人?”谢濯玉将一枚白子捏在指间,没有犹豫就随口问了出来。
容乐珩愣了一下, 显然没想到他将这么好打听外界消息的机会浪费在这样一个问题上, 以至于脸上流露出几分茫然:“你怎么问这个?不问些别的吗,比如……”
比如仙界如何, 当今五界关系是怎样的,哪怕是问青云宗的现状也比这个有意义吧。
然而谢濯玉像是看穿了他的内心,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我失去了飞升后数百年的记忆, 眼下修为尽失,旁的都与我这个废人无关。至于青云宗……回不去了,多问只是徒增烦恼。”
“怎么,这个问题也让容公子很难回答吗?”他说着,终于将白子轻轻放到棋盘的某点,一下子让好像陷入逆境的白子有了生机。
“也是,仙君之心境,我等不能及。”容乐珩低头去看棋局形势,笑了一下,认真地回答问题,“我师从南洲‘棋百子’王慎之,他与晏沉一位好友关系甚好,所以被晏沉请来教导过我。”
谢濯玉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不过他以前也没离开过青云宗。
他本也是随口一问,并没有多大兴趣,所以轻轻点了点头后就专心看回棋局,揣测容乐珩会如何走这一步。
但容乐珩却主动开口说起了旁的:“不过他下棋风格倒更像仙君,步步谨慎滴水不漏,与我截然不同。”
“晏沉说我下棋像他,也像我娘,都是这种强势风格,因为是一家人嘛。”他顿了顿,脸上的笑慢慢淡了几分,“不过我也没跟我娘下过棋,更没见过她,也无从得知她是什么样的人。”
嗒——
他的话音落下时,手中黑子也轻轻碰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黑子再次发出攻势,如同一条凶猛黑龙张牙舞爪地扑向白子。
谢濯玉抬起头,那张面对容乐珩除了冷淡疏离就是没有表情的脸上流露出些讶异:“你与晏沉是一家人?”
容乐珩一脸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是啊,他是我娘的弟弟。不过他是嫡系皇族,我娘只是旁支,但既然他自己都认,那就算是我舅舅呗。”
谢濯玉认真地看了容乐珩许久才从他眉眼间寻出些许与晏沉的相似之处。
说起来,两人长相都算张扬夺目,只是容乐珩眉眼更精致些许几分,也柔和些许,所以打眼看去就不觉相像。
“你跟他长得不是很像。”他轻声道。
不知为何,在听到容乐珩轻描淡写地说与晏沉的亲缘关系时,谢濯玉的心都跳得快了半拍。
甚至连面前这张已经看眼熟的脸都好像顺眼了几分……怪事。
之前被刻意忽视的奇怪情绪好像又卷土重来。
谢濯玉微微睁圆了眼,眼中闪过一点茫然,但很快就垂眼掩饰住那点情绪。
但容乐珩全部注意力都悄悄在他身上,自然捕捉到了他的情绪。
他突然就有点烦躁,面上却仍是一幅无所谓的样子:“晏沉倒是说我长得像我娘,可能他们俩姐弟不是亲生的所以也长得不像吧。
“谁知道呢,反正我见都没见过我爹娘。”
“没见过?”谢濯玉下意识重复道,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失言。
未等他来得及说上什么,容乐珩已经应了一声:“我是龙嘛,他们在我还是颗蛋的时候就死了,等我破壳出生时都死十几年啦。”
“抱歉。”谢濯玉眼神闪烁了一下,道歉的话语脱口而出。
容乐珩还是一脸无所谓,说着也轻描淡写,但他心中仍是升起些许愧疚。
容乐珩撑着下巴盯着他,轻轻摇了摇头:“没关系。”
他其实还想假装漫不经心地把母亲的死因告诉谢濯玉,试探他的反应。
但是现在看着那张脸上做不得假的愧疚与无措后,那些话全都说不出口了。
谢濯玉只是皱一下眉,他就会已经完全相信他了。
而且他也不希望谢濯玉跟那群所谓的仙人一样虚伪又自私。
这样漂亮又性子冷淡的人,就如天边寒月,如冷冽清风,怎能沾半点尘埃与污秽。
容乐珩笑了一下,轻轻敲了敲棋盘:“还是看棋局吧,仙君。”
谢濯玉把目光投回棋局上,大脑却好像变得迟钝了些许,脑海中还在回响刚刚容乐珩的那几句话。
他突然就好像明白了为什么容乐珩之前会做出那些有点过于无礼的事。
因为没有人严厉地管教过他,或者说容乐珩根本不在乎因为无礼会得罪谁,反正有晏沉兜底。
他看见自己长相觉得好看,然后就想得到,因为他看见其他事物也是这样的。
而他的愿望大概少有落空。
说到底,容乐珩也只是个半大少年,有点蛮不讲理。
确实是令人讨厌,却又会在知道他父母早亡后忍不住可怜他,甚至产生些许谅解。
所以说,晏沉其实也有责任……毕竟姐姐的孩子,既然带在身边养了,怎么也不悉心教导,任其长歪。
谢濯玉一边想着皱起了眉一边落子,在听见容乐珩惊咦了一声后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因分神落歪了一个点。
容乐珩撑着头,笑容得意却又有几分欠扁:“跟我对弈可不能分神啊仙君,还是说这是仙君可怜我,故意让我一子呢?”
谢濯玉不理他,指尖轻揉了两下太阳穴,将那些杂思尽数丢出脑海,专心去看眼前棋局,思考着挽救的办法。
虽然他现在已经不再讨厌容乐珩到不想看见他的地步,但是棋局还是不想输的。
难得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自然是要全力以赴才算尊重。
容乐珩得不到他的回应也不恼,嘴上话说得甜,落棋却狠,抓住谢濯玉的这个漏洞让黑子瞬间形成包围之势。
谢濯玉凝神盯着棋局,嘴唇微抿一言不发。
而容乐珩捏了两枚棋子把玩,倒也半句不催,只看着他笑得无比灿烂。
在捕捉到这人在发现自己似是问错话时流露出的些许愧疚后,容乐珩故意装得满不在乎将父母双亡这件事说了出来。
只看两眼,他就知道那几句话谢濯玉定然是听进去了,也得出了一个结论。
——谢濯玉是个心软的人。
先卖惨挽回一点形象,再拼命示好和甜言蜜语一番,时间长了,冷冰冰的谢濯玉也能被他捂热。
容乐珩垂眼,悄悄地舔了舔一侧尖利的犬牙。
他现在的心意就是想得到漂亮得无人能比的谢濯玉,喜欢和新奇劲各占一半。
至于捂热后要怎样,那就是之后的事。
谢濯玉看了许久,终于拈起一颗白子,轻轻落到棋盘上。
刚刚还好像陷入绝境的白子又拼杀出一条血路。
容乐珩看清他的落子后暗叹真是好招。
以退为进,用进攻来防守,反而柳暗花明。
他的眼睛已经亮了起来,好胜心强的少年已经忘记所谓的赌约,只一心要赢。
你来我往又是数子,时间悄然流逝,两人都彻底沉入棋局,无心关心外界。
忙了好几日终于将事情全部处理完毕的晏沉遣退下属后直接运起轻功,不过几个呼吸就已经从议事殿到了扶桑阁门口。
他停在门外,抬手仔细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袖口,然后才迈步进门,目光下意识去寻应该在垂眼看书的谢濯玉。
下一秒闯入视线的画面让他停在了原地。
容乐珩和谢濯玉相对而坐,两人之间是一幅棋盘,正你来我往地对弈着。
容乐珩撑着下巴笑容得意又满足,目光灼灼地看着谢濯玉。
而谢濯玉低头专注地看着棋局,唇角微微扬起,居然也带上了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
两个容貌极佳的人带着笑对弈的画面和谐又美好,在和煦却不毒辣的阳光照耀下更是温馨。
不知情的人来了,可能还会赞上一句二人般配。
但这幅画面却比任何东西都扎晏沉的眼。
这一瞬间,他的心头甚至升起了毁灭一切的念头。
但很快,这个念头便被他掐断。
闭眼轻轻吐出一口气,过了一会他才睁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收敛气机,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无声地停在谢濯玉身后。
容乐珩到底是个实打实的化神境,感知比普通人更加敏锐,在落了一子后就抬眼看他。
但没有修为的谢濯玉一心扑在棋局上,全然没发现身后多了个人。
「不许说,会吓到他的。你继续下你的棋。」晏沉嘴唇抿紧不动,用灵力给容乐珩传音。
容乐珩低头看棋,实则悄悄翻了个白眼,心说怕吓到人你还故意收敛气机靠过来,但很快就不无心搭理他又将注意力投回棋局了。
晏沉静静地看着谢濯玉,目光落到了他脖子上的那圈白毛领。
内心的火在熊熊燃烧,却又只有自己听得清楚那个噼里啪啦都声音。
有个小人在大声讥笑,你嫉妒。
第32章 多余 半点都不会分给别人。
当年的谢濯玉比现在失忆的谢濯玉性子更冷, 疏离得让人望一眼就不敢靠近,可后来呢。
后来他发现谢濯玉根本不是那样的。
小仙君面上有多冷,心就有多软。
在外人眼中拒人千里、无情无欲的谢濯玉其实有点缺爱。只要尝到了甜、感受到了真心的喜好, 他也会给予你最期待的回应。
他是第一个有胆子黏着谢濯玉跑所以曾经得到过回应的人,但也许不会是唯一一个。
容乐珩热情如火,有关喜欢的各种好听话信手拈来,谢濯玉的冷脸他全当没看见……只要他藏好狐狸尾巴只向谢濯玉展现他想表现的, 那俨然就是翻版的他!
——而谢濯玉真的就吃那一套!
晏沉一直笃定谢濯玉不会喜欢容乐珩,但在这一刻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那个在心里大声讥笑的小人突然安静下来,半晌才有一个声音在脑中低声响起,言辞笃定。
你不想他喜欢上别人。
晏沉抬起头, 视线落到容乐珩脸上,眼神幽暗, 半晌才勾唇笑了一下。
也许他该谢谢容乐珩的出现。
——
那厢晏沉心思百转千回, 这头两个人的战况愈发焦灼, 棋盘上的棋子无声厮杀得你死我活。
容乐珩的所有凶猛攻势都尽数被谢濯玉四两拨千斤地化解, 形势在悄然间变化,黑子逐渐落了下风。
下棋最是不能心躁, 谁先沉不住气谁就会露出破绽,然而晏沉落到他脸上灼热的视线根本不可忽视。
看什么看啊!烦死人了,阴魂不散。容乐珩忍不住在心里骂
烦躁情绪影响下, 容乐珩终于忍不住下了步险棋。
这是一场豪赌——若成了, 这局接下来就一定是他赢,反之他将满盘皆输
但这招险棋在谢濯玉眼里却是一个突破口。
他一直在等这个机会, 只是在看到这步置生死而后地的棋后眼中还是流露出了几分惊讶。因为这步棋险得过头,甚至说得上是冒进。
很快就收敛好情绪,谢濯玉毫不犹豫地抓住这个机会落子。
——一颗白子轻轻落下, 却在顷刻间形成围剿之势,死死地扼住了“黑龙”的命脉。
容乐珩搭在桌沿的手缓缓攥成拳头,瞳孔微缩,表情无比凝重。
半晌,他轻呼出一口气,将手心里握着的几颗棋子抛回棋罐。
玉石做的棋子落到棋罐与其他棋子相碰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与此同时少年脸上也浮现出些许懊悔。
但他很快就扬眉笑了起来,坦然认输:“仙君厉害,这局是我输了。”
谢濯玉目光凝在棋盘上许久,然后食指轻点了棋盘某处:“你太冒进了,最后一步走得不好。我要是你会落在这里。”
“多谢仙君指点。”容乐珩笑得露出一口干净的白牙,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崇拜,“与仙君下的这盘棋让我收益良多。仙君有何要求尽管提,我愿为您赴汤蹈火。”
谢濯玉避开他灼热的目光,垂眼一颗颗将棋子捡回棋罐。
他原先想得是赢了就要求容乐珩不许再来烦他,但在知道他自幼父母双亡后又谅解了他先前的那些冒犯,沉默许久才轻声开口:“我还没想好,先欠着吧。”
“这些日子与仙君相处,仙君总是冷淡疏离,时常让我觉得你很厌烦我。”容乐珩撑着头看着他,状似随意地开了个玩笑,“我还以为你现在赢了,会要求我以后都不许踏进扶桑阁一步。现下看来是我多想了,你没有讨厌我。”
谢濯玉动作顿了一下,心说被发现了。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自己身后响起:“既然知道自己烦,还非要当狗皮膏药是吧?”
谢濯玉闻声转头望去,对上了晏沉深邃的眼神。
也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来的,悄无声息地就站自己身后了自己居然完全没有察觉。
转回头看见容乐珩脸上毫无惊诧只有不满后,他马上意识到晏沉肯定已经站了很长时间了。
自己已经迟钝到这个地步了么,谢濯玉忍不住在心里叹气。
“他棋下得不好,你以后别跟他下。”晏沉收回视线,施施然在他身边落座。
谢濯玉皱了皱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语气淡淡:“没有,他下得挺好的。况且也不是什么比试,只是随便下着玩打发一下时间,你何必一开口就贬低他。”
哪有这样开口就是贬低的,什么好苗子这样教下去不长歪啊。
晏沉被他冷冰冰地扫了一眼,听着他这句称得上维护的话心头一跳,很快意识到问题所在。
谢濯玉跟容乐珩下过棋就知道他的水平,而自己刚刚那句话就成了拙劣的谎……甚至还有几分命令的意味在其中。
——他又犯错了。
晏沉眼神闪烁了一下,反应很快地弥补:“他棋下得还行,我刚说错了。我也会,下得比他好一些。你若是喜欢下棋,我也可以陪你下。”
谢濯玉将棋子全部收好然后合上盖子,听到这话忍不住抬头看他,脸上慢慢浮出些许困惑。
这话听着好怪啊……好像好胜心强的小孩急于证明自己更厉害,不甘大人的关注被其他人分走。
谢濯玉轻轻摇了摇头把这个有点过于荒唐的想法丢出大脑,垂眼时却还是没忍住唇角上扬:“君上日理万机,怎敢拿这种小事烦你。”
晏沉目光迅速落到他微微上扬的唇角,突然就想起了上次谢濯玉对他笑得灿烂,他却冷脸说了很难听很过分的话。
人说谎要是会遭雷劈,那说谢濯玉笑起来难看的他真是活该遭八十一道雷……分明只要他露出一点笑意,眉眼微不可闻地弯一下,都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
“事情全部都安排好了,今日起就是我的年假。”
你的事从来都不是小事。心烦的原因与你有关,但却不能怪你,全部都是我的问题。
晏沉在心里低声回答了后面那句话,然而说出口的话语却与心声大相径庭:“况且,我还想见识一下你的棋下得如何。”
晏沉说这话的表情很认真,眼神平静,可是谢濯玉被这么看着心跳突然就快了半拍。
他垂眼避开他的视线,嘴唇抿成一线,心说这人怎么回事,忙糊涂了么,今日说话总是让人感觉怪怪的,却又不是让人不舒服的那种怪。
但是,他不讨厌这样的晏沉。
“怎么不说话,这么不愿意跟我对弈么?”晏沉等了许久没等到他说话,再开口说话时声音都低了一点,听着有几分失望的意味,“短短几日未见,你已经开始偏心容乐珩了吗,小仙君?”
明明跟容乐珩一样的称呼,晏沉却偏要在前加个小字。
可是加上之后好像又真的多了些谢濯玉品不出来的意味在里面,配着他微微上扬的尾音,总觉得听着更加亲密。
谢濯玉觉得那个称呼像是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地搔在他的心尖上,有点痒痒的。
而且,最奇怪的是,他总觉得那个称呼很耳熟,像是也曾有人用这样低沉又有磁性的声音喊他小仙君,却比现在的晏沉唤得更加缱绻。
“没有不愿意。”他默了许久,终于慢吞吞地开口,声音很轻。
刚说完就听见一阵脚步声响起,他转头看向院门口,然后就见拎着两个大食盒的十七小心地往这边挪。
谢濯玉莫名松了口气,转回头就要起身收拾石桌上的棋盘:“先用饭吧。要下棋也是用完饭的事。”
“不用麻烦,容乐珩有储物芥子。”晏沉抬手轻轻按了一下他的肩膀没让他起,下一刻就淡淡地扫了一眼低着头一声不吭的容乐珩,“把棋盘收起来。”
容乐珩被晾在一边听着他们旁若无人地说话,时不时还“眉目传情”,心中那点因为谢濯玉刚刚的维护升起的得意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看到晏沉出现的那种烦躁又卷土重来。
果然如他所料,晏沉一出现,只消几个眼神几句话,谢濯玉就会把所有注意力都给他,半点都不会分给别人。
三个人一起玩的场合,总会有一个人显得有点多余,这很正常。可是这个人为什么每次都是他啊,永远是他插不进去!
明明谢濯玉跟晏沉有仇诶。即使失去了记忆,身体也应该下意识地厌恶与抗拒晏沉的接近吧。
怎么这两人一对上眼说两句话,然后空气就开始飘着一股香香的甜糕味啊!
嫉妒得脸都要变形的容乐珩愤愤地盯着棋盘上的横线,恨不得把那个棋盘盯出一个洞来。
正烦躁呢,下一刻却听见晏沉命令式,他差点就要忍不住站起来踹晏沉一脚。
但一抬眼对上谢濯玉平静如水的眼睛,他又把火压下去了,脸上绽开笑容:“我带来的东西自然是我收拾,怎么能劳烦仙君。”
说着,他伸手把棋罐放到棋盘上,神识一动,下一秒桌上的棋盘棋罐就全消失不见。
谢濯玉看着一下子就空空如也的石桌,欲言又止,到底没把那个问题问出来,总感觉会让容乐珩很尴尬。
——既然有储物芥子,来的时候怎么还抱着来,不放里面?
他们说话间,晏沉已经起身朝十七走去,主动伸手将那两个看着就沉重的食盒接了过来,然后又快又稳地走回桌边。
把食盒搁在桌上后,他重新坐下,像是想起什么,下一刻两颗灵晶就突然出现在他手中,然后随手抛给小跑着跟了过来的十七。
十七受宠若惊地接住,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两颗灵晶收到腰间小布兜里,努力不要结巴地道谢:“谢谢君上。”
不过君上今日怎么这么好,又是帮忙拎东西又是赏她灵晶……好得有点怪。
第33章 晏沉的花 “你不喜欢这花么?”……
晏沉说着要与谢濯玉下棋, 但用过饭后谢濯玉恹恹垂眼说今日不想再下,所以真正与他对弈的却是容乐珩。
谢濯玉与晏沉换了位置后,撑着头静静地看他们你来我往。
风格相近的人落子都很快, 刚开局没多久就厮杀成一片。
他只看了一会,抵抗不了的困意就悄无声息地卷了上来,原本沉静又专注的目光开始发散。
下棋是很耗心神的一件事,而上午那盘棋消耗了他很大一部分精力, 加上他的身体本就不好,入冬以来就总是觉得很累。
所以没能撑多久,他很快就趴了下去,一只手作枕垫在脑袋下, 另一手曲起随意地搭在了后颈,手指微微蜷曲。
闭上眼睛后, 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 好像连风都静止, 只有玉石棋子落到棋盘上时发出的清脆声音。
他并不讨厌这个声音, 因为它突然就让他想起了以前练剑的时候。
他那时早起练剑,就爱去自己洞府附近的竹林。
竹林深处有一潭小泉, 清澈得可以看见泉底砂石和那几条活泼好动的小鲤鱼。
而谢濯玉最喜欢的是泉边那条小瀑布。
哗哗流水击在泉边一块巨石上发出的声音并不惹人讨厌,只让人心静。他日日听着那水流击石声不知疲倦地练剑,对剑道的感悟就像流水一样流淌进心底。
容貌昳丽的少年表情沉静又专注, 挥出的每一剑都裹挟着磅礴剑气, 身姿如惊鸿游龙。
若有人闯进竹林深处看见这一幕,可能会错以为传说中的剑仙入世。
谢濯玉想到一心修行、其他什么都不需要烦恼的从前, 唇角慢慢上扬,但很快又感到难过。
意识逐渐迷糊,他带着这点难过与怀念睡着了。
晏沉虽然在专心与容乐珩对弈, 但一部分注意力仍留在谢濯玉身上。
当察觉到他睡着了之后,他的目光从眼前的棋局落到了谢濯玉的脸上。
漂亮脸蛋被阳光镀上了暖黄的光晕,流畅美好的脸部轮廓好像都模糊了。过于白皙的皮肤在光下好像有点透,总觉得再凑得近些说不定可以看见其下的血管。
那张脸上常带的冷淡疏离尽数褪去,睡着的谢濯玉给人一种恬淡安静的感觉,只看一眼好像心都会软得一塌糊涂。
晏沉捏着棋子的手停在空中,半晌才无声地把棋子放回棋罐。
「不下了,我认输,你赢。」他的视线黏在谢濯玉的脸上,没有出声,只用灵力给容乐珩传音。
还低着头在专心琢磨棋局的容乐珩愣了一下,抬眼看就见他目光幽深地盯着身边的人,然后顺着他的视线就看见谢濯玉已经沉沉地睡着了。
未等他回应,晏沉突然伸出手,指尖轻轻地点了点谢濯玉的眉心,又轻轻抚平他微皱的眉,然后才垂眼无声地笑了出来。
容乐珩怔怔地看着他脸上那个淡淡的笑,突然就觉得眼前的晏沉好陌生,好像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晏沉。
自他有记忆起,晏沉总是面无表情、让人看不出半点情绪,相处得久了就能感觉到他由内而外散发的阴郁和厌世。
这人连少有的高兴时刻也不会这样笑。那张脸上出现的笑全都是漫不经心、没有半点温度的,永远掺杂着讥讽的意味。
而不像现在这样,连目光都柔和得要倾倒出一池春水。
这画面让别人看见,谁都不会信晏沉与谢濯玉有深仇大恨。
偏偏看见的人是容乐珩。他曾经看见过晏沉被旧伤折磨得不成人样的狼狈,所以不会怀疑那恨意是否虚假。
他笃定晏沉一定是有点喜欢谢濯玉的,但那种喜欢就像人对漂亮精致的瓷器玉石产生的喜欢,不会有半分真心。
但这一刻,连他也开始动摇。
容乐珩突然就有点待不下去了。
他倏地站起身,收好桌上的棋盘沉默地转身离开,背影有点仓惶,好像急着要去做什么很重要的事。
谢濯玉一觉睡到了暮色西沉时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要黑透。
院中很安静,静得他能听清自己的呼吸声……除此之外,还有个人的气息就在身侧。
睁着眼等了一会,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起来。
容乐珩已不见人影,坐在他身边的晏沉却没走,只是撑着额头闭着眼,好像睡着了。
但在谢濯玉视线落到他脸上短暂地停了两秒准备移开时,那双闭着的眼睛倏地睁开,直直地看向他,在看见他的瞬间锐利的视线一下子就柔和了下来。
漆黑的眼瞳像不见底的深潭,谢濯玉在其中看见了自己。
晏沉轻声开口,声音低沉微哑:“醒了啊。”
在他这句话轻飘飘地落下时,好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被撤掉了,原本好像有些许凝固的空气也有了变化。
谢濯玉还没来得及猜,下一刻一阵凉风就从身边掠过,吹乱了他的头发。
他下意识抬手将发丝别到耳后,眼睛微微睁大了些许。
——晏沉居然用结界来挡风。
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谢濯玉抿着唇盯着石桌上的纹路,用目光去描摹,面上冷清清的没什么表情。
放在膝上被桌子挡住的手却交叉在一起,泄露了主人的心绪。
晏沉目光灼灼地仔细打量了一会他的脸色,眉毛慢慢拧在一起:“我怎么觉得,你怎么总是没精神?”
谢濯玉没有抬眼看他,声音淡淡,听着有点敷衍:“只是天冷,不想动弹而已。”
晏沉眯了眯眼,将信将疑,余光瞥见十七拎着饭回来,便闭口不语。
一顿饭沉默地用完。
那日之后,日日造访扶桑阁的人又多了个晏沉。
谢濯玉只是坐在自己的位置看自己书,并不关心他们来不来,来又是为了什么,反正与自己无关。
在隐约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后,他彻底放弃了原本未完全打消的逃离念头,只想平静地过完剩下的日子。
但容乐珩并不安分,说好听的是像只黏人的小狗……说难听点就是能跟野猴王比谁更窜。
他的脑子里装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点子,好像完全看不见谢濯玉的冷淡,跟谢濯玉说话时永远带着灿烂的笑容,还爱拖长声音唤谢濯玉仙君。
而晏沉像是在跟容乐珩较劲一般,对他的态度也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不再动不动就威胁他了,不再语气很冲,有时候还会莫名其妙地勾起唇角看着他笑……说上一些有点让人脸红心跳的话。
他每日来的时候会给谢濯玉带上一份点心。点心卖相精致甜而不腻,口味也意外地讨谢濯玉喜欢。
除了点心,他还给谢濯玉送花,一日不落。
有时候是一根缀满花苞的梅花枝,有时候又是一大束谢濯玉叫不上名字的花,他只送这两种。
层层叠叠的花瓣上很多时候都还沾着露水,像是刚采下来就被送到谢濯玉面前。
鲜红如火的花闯入视线的刹那,连冬日里那快要渗入骨头缝里的寒冷都好像被驱散了些许,一呼一吸间整个人都要被馥郁的花香包围。
谢濯玉第一次收到一大束花时愣了许久。
他的世界好像只剩下这一方小石桌、那束塞到他怀里的花,还有站在他面前定定地看着他的晏沉。
容乐珩欢快的声音在那一刻变得模糊,一句都没被他听进去,他的感知好像在见到花的一瞬间就变得无比迟钝。
可是下一刻,他却又将晏沉脸上一闪而过的忐忑看得清清楚楚。
在捕捉到忐忑的那一刹那,谢濯玉胸膛里的心突然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青云宗草木繁盛,许多拎到凡境可以与花王媲美的漂亮花在这里随处可见,除此之外后山还有个培育了许多灵花异草的药园。
而有件事无人知道,一心沉迷修行、对许多事物不感兴趣的谢濯玉其实是很喜欢花的。
青云宗的许多弟子都知道,谢首席那个闭关悟道的小石室里只有一张又硬又窄小的石床,一张摆了套普通茶具的木桌。与紫月峰李首席那个摆着连床都是白玉做的闭关室一比,当真是简陋至极。
众人只叹谢首席不拘小节、心志坚定不为外界环境所影响,却不知那个简陋的石室还有一个青花色的瓷瓶。
谢濯玉每一次来闭关都会带上一束花,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插入瓷瓶。
他会掐一个法诀,让花在很长一段时间后仍然鲜活如初,直到他下次再来换上新的。
如此许多年下来,即使是一些少见得外人叫不上名字的花,谢濯玉都能叫出名字来。哪怕有些花长得很相像,他也不会认错。
而晏沉塞给他的这束花却是他从未见过的一种,他盯着看了半晌却仍无法在脑中找到一个与之对得上号的名字。
谢濯玉确信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种花,但看清的第一眼,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涌上了心头。
站在他面前的晏沉、晏沉脸上闪过的忐忑甚至是怀里的花,全都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眼下的事早就发生过,而今不过是情景再现。
谢濯玉微微睁大了眼睛,脸上流露出困惑的神色,但很快那点困惑就变成了无措。
他的记忆里没有晏沉,也没有人送过他花……但很快他又想起,他将飞升后漫长的几百年都忘记了。
不完整的记忆怎么能是完全可信的呢。
“小仙君,”晏沉唤了他一声,轻声问道,“你不喜欢这花么?”
第34章 偿命 所以他欠竹青一条命,自然该以命……
谢濯玉抱着花, 对上他深邃的目光,突然就有点无措。
他总感觉晏沉问的这话还有其他意思,好像不只是在问他喜不喜欢花。
在脑海中闪过这个想法后, 那句下意识要说出口的喜欢突然就变成了粘牙的麦糖,以至于他说不出口。
容乐珩暗暗磨着牙,在谢濯玉忽视他时就已经闭嘴。
他盯着那束花看了一会,然后目光飘到了谢濯玉脸上。
在发现这两个人都把自己当空气后, 他更是肆无忌惮地盯着谢濯玉看,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表情。
所以,谢濯玉脸上的怔然与无措,甚至连那几分转瞬即逝的羞赧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容乐珩忍不住在心里嘀咕, 晏沉这不解风情的家伙居然还知道给人送花讨人喜欢,稀奇。
但在谢濯玉沉默了好一会都没有开口, 只是垂着眼看着怀里的花时, 他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手肘抵着石桌伸手就要去碰花瓣。
“这花虽然好看, 却艳得有点俗气,仙君若是不喜欢也实属正常, 不必感到为难。”
说着,他还冲晏沉挤了挤眼睛,笑容促狭又得意。
然而他伸出去的手却在下一刻落空了——谢濯玉就微微侧了一下身子避开了他的手。
“我没有不喜欢。”谢濯玉抿了抿唇轻声开口, 语气很淡, 纤长的睫毛却在轻轻颤动,“花很好看, 谢谢你。”
晏沉单膝点地蹲了下来,一只手搭在膝上,仰着头认真地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
那视线太过炽热, 根本无法忽视。
而被这样的视线一直盯着的谢濯玉很不自在,却又无法制止晏沉。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腹压在裹着绸缎的花枝上。隔着裹了两层的绸缎,哪怕是指尖用力按上也不怎么疼,只有一点隐约的凸起。
起身逃跑的欲望突然就前所未有的强烈,在晏沉的注视下,他的脸已经从微微发热到变得滚烫……却又不像那次因病发热的难受。
就在谢濯玉微微皱眉,忍不住要开口问晏沉到底在看什么又想看多久时,晏沉终于悠悠开口了。
“花好看,你也不讨厌花,却又不高兴。那么看来,小仙君讨厌的是送花给你的人啊。”
分明是他自己得出的结论,谢濯玉都还没有说什么,他却已经确定了一般点了点头。
谢濯玉终于忍不住抬眼看他。
晏沉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好像只是在冷静地陈述一个明显的事实。
但是谢濯玉却莫名地在那张脸上读出了一些难过。
“没有的。”谢濯玉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很郑重,“我没有不高兴,也没有讨厌你。”
晏沉像是料到他会这么说,唇角勾起露出了一个笑:“我还以为能以鲜花博小仙君一笑。既然没有不高兴,怎的连笑都不笑一下?”
谢濯玉定定地望着他,平静地回答:“因为我笑起来不好看啊,这还是君上亲口告诉我的。”
晏沉愣了一下,马上就回想起之前自己的那句话,再对上谢濯玉沉静的目光,突然很想狠狠地抽自己的嘴。
谢濯玉本就是心思敏感细腻的人,看着对什么都不在乎,其实什么事都会记在心上。这些他早就知道。
他也知道谢濯玉会在乎那句他被恼恨情绪驱使说出来的话,但那时却还是说了出口。
独独没料到有朝一日他不再抵触对谢濯玉的情不自禁,没想到他还会有想献上许多珍宝只换谢濯玉弯眼冲他笑一下的一天。
当真是报应到头了……还是该死的现世报。
晏沉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开口说话时觉得自己的嗓子都干涩得要命:“先前是我胡言乱语,出口伤人,对不起。”
谢濯玉微微睁大了眼睛,表情有点惊愕,完全没想到晏沉居然会向他道歉。
“小仙君容色是无人能及的漂亮,笑起来自然也是很好看的。”这话听着有点轻浮,然而晏沉却说得一脸认真。
谢濯玉偏了偏头,避开他的目光,只觉得脸上的热意正在汹涌蔓延,烧得他的脖子、耳后都开始发烫。
关于容貌的溢美之词他听了许多,很多都比晏沉这一句夸张。
但他从来都不会像现在这样,为一句夸奖就羞得脸热耳烧,连心跳都快了许多。
晏沉眼尖地瞥见了他微微泛红的耳垂,心知肚明脸皮薄的谢濯玉已经害羞了。
但他坏得很,偏装出浑然不觉的模样,只是一脸愧色地望着谢濯玉。
“我知道了。”谢濯玉被盯得不得不开口应了一句。
他很困惑为什么晏沉要这么执着这件小事,笑不笑有什么的呢。
晏沉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笑着起身在谢濯玉身边落座,然后将桌上的点心盒子打开,轻轻推到他面前请他尝。
容乐珩在征得谢濯玉同意后伸手也要去拈一块桂花糖糕,却被晏沉凉凉地瞥了一眼后再一次感觉自己的存在真的很多余。
那日的事好像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然而谢濯玉心知肚明,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天悄然发生了变化。
晏沉送他的每一束花、每一份糕点、还有看似随意却又无比认真的话都变成了一颗颗圆润光滑的小石子,投入了他平静的心湖。
涟漪初平又起,几乎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感情再迟钝的人也应该有所察觉,更何况谢濯玉本就敏感。
静下来的时候,他忍不住偷偷去看晏沉,有个答案在咚咚心跳声里随时都要呼之欲出。
是喜欢。他有点喜欢晏沉。
然而得到答案后,谢濯玉却陷入了更深的困惑。
他怎么会喜欢一个对自己忽冷忽热、还与自己有仇的人呢?
他真的喜欢晏沉吗?为什么啊,难道就因为他送给自己那些花么?
他一边苦熬着身体的疼痛,一边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这些问题。
在每一次濒死脑海中闪过少年晏沉的脸后,这些问题好像也有了答案。
身体状况变得恶劣后,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突破尘封。
他开始频繁地做梦,但是梦境并不连贯,更像是一块块的碎片。
醒了后他还是什么也想不起,只是因为梦升起的各种情绪仍未褪去,而下一次见到晏沉,那种疑似喜欢的感情也会加深些许。
既来之,则安之。
无力改变现状的谢濯玉只能沉默地接受接受着身体的变化,消化着那些情绪。
腊月二十九的夜晚。
谢濯玉缩在被子里探出个脑袋,望着洒在窗棂上的点点月光,半阖着眼等待今夜的梦。
醒来后虽不会记得,但他却莫名肯定,梦里的那些碎片都有少年的晏沉。
而与少年晏沉有关的记忆好像都挺美好的。
很奇怪,今夜他突然就很想做一个与晏沉有关的梦。
然而他的愿望注定要落空了。
他梦见了竹青。
梦里的竹青一身青衣已经被血染得看不出本色,太多的血凝在一起就成了恐怖的黑色。
谢濯玉站在那个墙上挂满刑具的地牢里,茫然得不知所措。
在竹青从黑暗里显出身形后,那点茫然也消失了。
谢濯玉的脸变得惨白如纸,嘴唇都没有半点血色。
但他跪坐在那,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竹青拖着断腿慢慢地爬过来。
那张布满刀痕的脸不断在视野中放大,他可以将每一处刀痕和烧伤都看得一清二楚。
随着竹青的靠近,他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腥臭得令人作呕。
竹青爬行的动作看着艰难缓慢,实则速度很快,转眼就到了伸手就能碰到谢濯玉的距离。
下一刻,他突然爆发出一种恐怖的力量,像只野兽一般直接将谢濯玉扑倒在地,血迹斑斑的手指用力地掐住了谢濯玉的脖颈。
谢濯玉只是抿着唇,睁大了眼看着面前的人,半点也不挣扎,乖顺得像只羔羊。
“你这个贱人,你才该死!!”竹青盯着他漂亮的面孔看了一会,脸上浮起了几分嫉妒和恨意。
他开始凄厉地叫喊:“都怪你都怪你!!如果不是你,我不会变成这种丑样子,都是你害了我!”
谢濯玉心头涩然,张了张口很想说句抱歉,却因为脖颈上的手愈发用力,连声音都发不出半点。
视线开始模糊,谢濯玉感觉自己已经快要死掉了。
竹青还在发出凄厉的尖叫,神经质地重复着那些责备谢濯玉的话语,却已经全部都听不真切。
早在看清自己所处环境时他就知道这是一场梦境。
因为地牢里只有他和竹青,没有行刑的黑衣人和高高在上冷酷地下令的晏沉。
但是,竹青身上的血腥味、紧紧掐住他脖颈后带来的窒息感也是无比真实的。
在梦境里出事不会影响到现实,这是小孩都知道的常识。
但谢濯玉有种预感,如果他死在这个半真半假的梦境里,那梦境外的他应该也会死吧。
他无力地闭上眼睛,仍然没有半点挣扎的动作。
竹青无辜,因为他的逃跑才会受刑。
——所以他欠竹青一条命,自然该以命偿还。
呼吸停滞眼前一暗的瞬间,他好像听见了一声惨叫,和一声缱绻温柔的呼唤。
第35章 诘问 “你枉为人!”
在那个声音轻轻唤了他的名字后, 眼前的竹青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周围的地牢也渐渐淡去然后消失。
四周只剩下无尽的黑暗,静得谢濯玉能听到自己愈来愈急促的呼吸声。
谢濯玉手肘撑着地艰难地坐了起来, 曲起膝盖用手臂环抱住,两眼放空地盯着某一点。
许久,他终于缓慢地眨了眨眼,星点水光随着他眨眼的动作悄无声息地缀上了无神的浅棕眼瞳。
一个无辜的人因为自己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生不如死, 对任何稍有良知的人来说都是很难接受的事情,更何况看似无情的谢濯玉其实有着一颗柔软的心。
所以那日,他一回去就大病了一场,发了数日高热, 浑浑噩噩险些没撑住。
大抵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本能在起作用,有关地牢里的那场血.腥.刑.虐的记忆在他醒后变得模糊不清, 被自动弃置在某个偏僻角落。
那日的事好像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噩梦, 梦醒了就什么也没有发生。
以剑入道的谢濯玉并非怯懦之人。
然而竹青的事, 他却下意识地不愿再回想一下。
这大抵是他生平第一次逃避。
逃避固然可耻, 在某些时刻却很有用。
这些时日,他看着和以前一样, 仍那副冷淡又疏离的模样。
就连与晏沉的相处模式也没有发生变化。谢濯玉对晏沉没有厌恶也没有恐惧。
只是今夜,努力维持的假象突然被打碎了。
眼前的黑暗如墨池一般,下一刻却突然起了涟漪。
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谢濯玉面前, 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谢濯玉下意识地仰起脸, 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却在看清那人腰间坠着的两枚古朴令牌后瞳孔微缩。
——那是青云宗的掌门令和清虚峰的峰主令。
下一刻, 熟悉的声音也在响了起来:“他人因你无辜受累,你竟还对罪魁祸首动了凡心。青云宗出了你这样的弟子,当真是宗门不幸!”
谢濯玉睁圆了眼, 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见面前的人又突然消失在黑暗里。
没有人再从黑暗中显出身形,但或熟悉或陌生的声音却一个接一个响起,不停回荡在谢濯玉的耳边。
“谢师兄!你怎么能与魔人日日厮混,还喜欢上一个魔头呢!”
“首席,你害死了无辜之人!”
“谢濯玉,你不配为青云宗弟子!”
“你枉为人!”
……
谢濯玉将脸埋在膝间,手指紧紧揪住了袖子,嘴唇都微微发抖。
分明知道这些都是虚假的幻象,不必理会,但他仍因为这些话心神动荡。
因为那些话都没有说错,每一句都曾在他心里某个角落悄无声息地滚了数遍,现在不过是藉由他人之口说了出来。
喜欢一个人没有错。谁都可以喜欢晏沉。
但唯独他谢濯玉不行。
只一个因他才受刑至死的竹青,就已是压在他身上的一座大山,让他迈不出半步。
他看着竹青受刑的每分每秒,都恨不得扑上去护着那个可怜的少年。
到后来,他已经快要崩溃,甚至想过扑上去给他一个痛快的死亡解脱。
然而只轻轻动了一下,就惊醒了晏沉,下一刻就被无形的力量钉死在原地。
那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在这一刻像滔天巨浪将他淹没。
嘈杂的责备声突然消失了,一个冷淡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不可以忘记。”
谢濯玉在这个声音出现时倏地抬起头。
一袭白衣的少年看着只有十四五岁,静静地站在他面前,垂在身侧的手握着一柄通体雪白的灵剑。
面颊如白玉,眼如桃花瓣,容貌昳丽偏偏表情冷淡。
——正是他自己。
话音轻飘飘地落下后,“谢濯玉”抬手挽了个剑花,随意地挥出一剑。
寒芒闪过,剑气倾泄而出,无尽的黑暗被这一剑斩开。
双眸紧闭的谢濯玉猛地睁开了眼。
床顶的复杂花纹、床边垂下的帐帘和身上盖着的厚重绒被都在无声地提醒他自己所在何处。
手掌撑着缓缓坐起,他微微转头,透过半透的帐帘去看外面。
天光熹微,淡淡的光洒在了窗户上透了进来。
已经是新的一日了,过了今日就是新的一年。
谢濯玉收回视线轻轻呼了一口气,抬手摸了摸脖子,突然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
不管是美梦还是噩梦,只要是梦就得醒来。
缓了好一会,手脚渐渐有了力气,谢濯玉踩上木屐慢吞吞地走到桌边,刚要倒杯水润润喉就听见笃笃两下叩门声,十三的声音隔着门板传了进来。
“公子醒了,我们可以进来吗?”
“进来。”谢濯玉一边说一边坐下,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
那茶水是昨夜的,却仍冒着一点热气,茶汤也像刚泡没多久那样清亮。
他盯着茶盏上的氤氲水汽看了几秒,突然伸出左手将茶壶拎起,右手手指探向茶壶底端。
壶底很平滑,但一摸就能感觉出来不是陶瓷的手感。指尖触上只停留几秒,灼热的感觉已经蔓延,也印证了他的猜测——是炎魂晶。
这种火属灵矿对火灵根的修士修行也有很大好处,用途很广。但因为开采无度,炎魂晶在很久以前就五界难寻,仅存的几处矿脉都握在各界最强的势力手中。
矿生长缓慢,开采一点少一点,连指头大的一块下品炎魂晶都能让人打破头。
而晏沉居然拿这东西附在茶壶底给茶水保温,传出去谁不骂一句这魔头暴殄天物。
谢濯玉将茶壶放回桌上,眼中的几分惊诧在转头看见十三时已经尽数收敛。
今日的十三和十七穿了一身桃粉色的衣裙,配上鹅黄色的夹袄。十七还扎了两根辫子,看着活泼又俏皮。
“公子,您怎么穿得这么少啊!”
十三关好门,一转身就见谢濯玉连外袍都只是披在肩上,衣着单薄地坐在桌边,顿时吓了一跳,快步走到床边衣架前捞起那件狐裘就要给谢濯玉披上,却被谢濯玉抬手轻轻挡住。
整晚陷在梦魇,醒来时谢濯玉的里衣已经被冷汗浸湿了,在他坐起后就黏糊糊地贴在身上。
原本还能努力忽视,十三这么一说,他突然就觉得难以忍受。
“有足够沐浴的热水么?”他抿了抿唇,轻声询问。
十三点了点头应道:“有的。”说着,给十七使了个眼色,让她直接把端着的铜盆里的热水倒到浴桶去,自己则转身出去拎水。
她动作很快,半炷香后就拎着水回来了。
事情都安排妥当后,她轻声说过半个时辰再来,然后识趣地带着十七离开了。
谢濯玉搁了茶杯,起身去取了一套干净的里衣挂在臂弯,然后转到了房间一角的屏风后方。
随手将披着的外袍扯下挂在屏风上,修长的手指缓慢地解开扣子。
下一刻,白色的里衣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无暇白玉一样的背暴露在空气中。
后背抵上浴桶壁,谢濯玉闭着眼微微仰起头,轻轻呼出一口气,只觉得这一刻才算活了过来。
整个人沉入温热的水里,大脑开始放空,思绪逐渐漫无边际。
以前茶水还是会冷的,那时一定是没有炎魂晶的。那是从什么时候起变了,他居然都没有察觉……谢濯玉皱着眉想了一会,仍然找不到答案。
就像他仍然不知道,哪个瞬间才是他动心的开始,又是因为什么。
找回自己失去的记忆的想法在这一刻重新浮出脑海,他第一次产生这么强烈的一定要做什么事情的欲望。
闭着眼地泡了许久,谢濯玉开始昏昏欲睡。
但在睡过去的最后一刻,他突然睁开了眼睛,在看清眼前场景后陡然急促的呼吸才慢慢平稳了下来。
手搭上浴桶边缘借力站起,抬腿跨出浴桶,踩上木屐后谢濯玉伸手去拿旁边木架上的帕子。
水珠从后颈顺着脊背的曲线一路下滑,无声地滴在地上。
泛着莹润光泽的白皙肌肤像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成了昏暗环境里唯一的亮色,夺目得让人移不开眼。
美人出浴,活色生香,可惜的是无人能有幸看见。
扣好中衣的最后一颗扣子,谢濯玉慢吞吞地往外走,刚走到柜子前就听见叩门声。
谢濯玉抬手去开柜门,听见敲门声头也没回,惜字如金道:“进。”
“主子,君上特意给您送来了新衣!”十三的声音雀跃,音量都提高了些许,脸上难掩兴奋。
谢濯玉伸手要随意拣一件外袍的手停住,转过头去看她,然后就愣住了。
十三和十七都端着一个很大的红木托盘,上面放着叠得整齐的衣物。
而她们俩身后还跟着两个侍女,手中也端着红木托盘,打眼扫去尽是金玉首饰。
谢濯玉僵在原地,突然就想起了刚醒来那一日被极乐城侍女围着妆点成“礼物”的经历,心中突然就涌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抵触的情绪也油然而生。
手指捏紧选好的那件衣袍,谢濯玉沉默地看着她们四个将托盘放到桌上和椅子上,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不……”刚吐了两个字,谢濯玉就闭嘴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十三在刚进来时就看见了他披散着的半湿头发,心头一紧,赶紧端着托盘快步走到桌前放下,又小跑着去拿被谢濯玉顺手挂在屏风上的巾帕。
见谢濯玉仍站在那不动,她忍不住催促道:“公子快坐过来,您的头发还在滴水呢。”
谢濯玉反手关上柜门,目光从她手里的巾帕移到桌上的衣物,到底还是不愿为难她们,不太情愿地挪了过去。
第36章 不想收 他不想再收晏沉的任何礼物。……
十三将谢濯玉半湿的头发拢到一起, 展开帕子将头发裹住,擦拭的动作轻柔又小心,像是在擦拭名贵的瓷器一般。
擦干头发后, 她用眼神示意十七将一个托盘上的梳子递过来,然后慢慢地将谢濯玉的头发梳顺。
梳完头发后就是换衣。
谢濯玉站起来,在那个陌生的侍女拿着一件衣服要过来服侍他穿时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你给我吧,我自己来。”
侍女小五在他后退时露出了惶恐的表情, 慌乱地低下了头。
捧着衣服的手在微微颤抖,她很想向十三求助,却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今日虽然是她第一次见谢濯玉,但谢濯玉那些事迹早就在私底下传开了, 魔宫上下的所有人其实都知道他在君上心中地位非同一般。
而现在,她好像惹了这位主子不满。
谢濯玉敏锐地察觉到小五的不安, 赶紧开口解释道:“我只是不习惯他人服侍, 并非是针对你。”
小五飞快地抬眼看他, 然后就对上了谢濯玉沉静的目光。那张漂亮脸蛋上的表情虽然冷淡疏离, 却没有半分厌恶与愤怒。
她悄悄松了口气,双手捧着衣服恭敬地递给谢濯玉。
谢濯玉接过, 展开那件月白色的中裳打量了两眼,转过身要换却又停住:“你们都转过身……算了,你们都先出去吧。”
他很少像这样用带了命令意味的语气说话, 但一想到被团团围着服侍穿衣的场景就有点头皮发麻, 所以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道。
十三低头应是,很知趣地率先带着十七往外退。
原先跟在她身后的两个侍女对视了一眼, 也低下头跟着退了出去。
在听见门被轻轻关上发出的一声闷响后,谢濯玉终于松了口气。
幸好她们不像极乐城那群侍女一样油盐不进。
晏沉这回送来的衣服系带并不复杂,谢濯玉自己研究了一会很快就摆弄明白了, 不需要再去求助他人。
中裳、外衫、鞋袜都一一穿好后,他伸手从放着各种饰物的托盘里随便挑了一个镶了东珠的发冠打算戴上,却在拿起凑近看清后愣住了。
莹润的珠子看着朴实,拿到光下后盯着看就会发现那颜色是在不停变化的。流光溢彩,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
这压根就不什么普通东珠,而是稀有的鲛珠!
看这幻彩,应该还是品质最上乘的、不会轻易流出的月鲛珠。
谢濯玉之所以认得出来,也是因为宗门里有位出身尊贵的师妹就有一条很宝贝的月鲛珠项链,还献宝似地让他看过。
那颗月鲛珠个头跟面前这颗比根本就不够看,幻彩也逊色许多,但也是十分稀罕的好东西了。
谢濯玉轻轻地把发冠放回托盘,又扫了眼其他的东西,在捕捉到几样东西后干脆直接退远了几步,将手背到身后。
一堆金玉饰品里看着最普通的东珠发冠镶的都是月鲛珠,他还依稀辨出有好几个也用得是那种稀罕宝贝。
晏沉怎么好端端地送这么多好东西来。
等等……该不会这就是之前说的年礼吧,那这礼也太重了。
谢濯玉不想收这份礼。不止这份年礼,他不想再收晏沉的任何礼物。
没有不喜欢,但不管是点心和花还是衣服首饰,他通通都不想收了。
因为谢濯玉清楚地知道,他没有办法拒绝比任何东西都要珍贵的真心,也不可能做得到对晏沉的好无动于衷。
但他不可以再对晏沉动心,哪怕只有一个瞬间。甚至连那些已经产生的喜欢,他也该收起来了。
但是,当谢濯玉环顾一圈,目光最终落到窗边小几上摆的那个白玉花瓶里的梅枝时,几分茫然突然就涌上心头。
可他现在的住处、吃食,哪一样能跟晏沉扯开关系呢?
就连他身上现在穿着的衣服也是晏沉送来的。
谢濯玉撑着桌子,慢慢地在椅子上坐下,垂着头盯着衣摆的流云暗纹,神情怔然。
他突然就觉得自己好像一只很蠢的猎物,明明很早就掉进了陷阱里,却迟钝得没有意识到不对,很久之后反应过来时已经太晚了。
——他落入了晏沉的“陷阱”里,早就无路可逃。
十三几个人在门外等了快有小半个时辰,房间里却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
小五看了看日益升高的太阳,露出担忧的表情。
她轻轻拽了拽十三的衣袖,压低声音道:“是不是遇到麻烦了,怎的一直没有动静,他还有头发要打理呢……再拖下去,年宴就要开始了。”
十三思索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抬手轻轻拍了拍门,担忧地问:“公子可是遇到了困难需要帮助?”
然而等了一会,谢濯玉仍然没有回应。
就在十三等得心焦,担心他出了什么事,差点就要推门而入时,紧闭的门终于被轻轻打开了。
在看到谢濯玉后,站在门外的四个人都愣了一下,包括跟谢濯玉接触许多的十三和十七。
好好看,相同的想法浮上所有人的心头。
寻常人压不住的玄青色流云纹大袖衫,穿在谢濯玉身上却无半分违和,黑色的狐裘更是为他添了几分矜贵。
面无表情的人长身鹤立站在那,让人觉得这是九重天上的仙人降世,寒月落入人间。
可再去看他的脸,这个想法就会产生动摇。
因为这清冷的仙人长了一张极其艳丽的脸。
乌发雪肤,眼如桃花,唇色如春。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轻轻蹙眉再看人一眼,就能勾起人心底所有不可言说的恶劣欲念。
“怎么了,可有何不妥?”谢濯玉微微蹙眉,开口打破了寂静。
“没有!”十三打了个激灵,率先回神,落到他披散在身后的头发,“公子的头发还是束起来吧。”
谢濯玉垂眼轻应了一声,转身回房落座。
因着略赶时间,再考虑到谢濯玉大概不会喜欢过于繁复的发型,十三干脆只取了一根红绸发带将谢濯玉的头发束成干净利落的马尾。
十七和其他两个人凑在托盘前挑得眼都花了才选出几样饰品,却全都被谢濯玉用眼神无声地拒绝了。三个小丫头面面相觑,却也不敢说什么,只好把东西又轻轻放回去。
年宴在议事殿旁边的一座宫殿里举行,谢濯玉到的时候人都已经来齐,一众魔人甚至连热身酒都喝了一转了。
半夏倚着门正跟身边的一个女人低声说话,余光突然瞥见谢濯玉眼睛瞬时亮了起来,摆了摆手就朝谢濯玉迎去。
“您可算来了。再等上一会,都不用我去寻,殿内的容公子得忍不住冲去扶桑阁了。”大抵是年节的气氛感染,一向面无表情的半夏一开口就带了点笑,“您随我来。”
谢濯玉表情淡淡地轻轻点了点头,跟在她身后向宴殿大门走去。
紧闭的玄铁大门上雕着许多凶兽的图案,张牙舞爪,栩栩如生。
谢濯玉只扫了两眼,就见半夏抬手轻轻碰了下门上的青铜兽首。只听一声细想,下一刻看着厚重的大门就被她一只手轻轻推开了。
入目就是金碧辉煌的大厅,殿柱、桌案上到处都是婴儿拳头大的夜明珠,亮得甚至有点晃眼。
不同于凡人宫宴繁多规矩、仙人宴饮的庄重自持,魔人只在乎如何能尽兴享乐。
一整张又长又宽的桌子上摆满了各种美食美酒,桌前的人拼酒的拼酒,谈话的嗓门震天响。
忽略那些夜明珠和各种金银饰物,说这是哪个酒楼大堂都可以。
谢濯玉脚步顿住,看着眼前的群魔乱舞,突然就觉得赴宴可能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晏沉凶名在外,魔界人人畏他,所以他以为年宴就是一群魔人安静又压抑地吃顿饭……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
后悔,想走。谢濯玉轻轻抿了抿唇,垂下眼睛。
有人发现门开了,转头看了过来,当场愣住了,而与他交谈的人也跟着往门口看。
很快,所有的人都望向了站在门口的谢濯玉。
一众魔人脸色纷呈,全都死死地盯着谢濯玉不舍得挪眼,有人甚至伸手揉了揉眼睛怀疑是自己醉糊涂了。
嘈杂的殿内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一下子就鸦雀无声,静得连根针落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半夏才不管这群人心思各异想的什么,只是转头对跟在谢濯玉身后的四个小丫鬟说:“你们不必跟着进来,没有安排活的话可以回自己的住处,或者去寻人玩。”
谢濯玉瞥了一眼一个搂着美艳魔姬的魔人,心中也有点担心,于是偏头对十三她们点了点头:“自己去玩吧,到时候我自己回去,不必来接。”
说完他抬腿跟上了半夏的脚步,刚走了几步就听见身后的门合上时的沉沉声音。
坐在右侧首位的容乐珩目光灼灼地盯着谢濯玉,在他目光落过来时展颜笑了出来,以灵力传音对谢濯玉盛情相邀。
「不知我可有幸与仙君同席?」说着,他笑眯眯地拍了拍自己身侧提前留出来的位置,满脸期待。
第37章 玉的反击 像在看什么肮脏的东西一般。……
谢濯玉看着他身边那一看就是特意留出来的空位。跟容乐珩的距离只有一臂不到, 但跟旁边的那个魔族也是。
眼神开始飘忽,谢濯玉慢慢地低下了头,避过了容乐珩的视线。
太近了, 四舍五入这就是在人堆,他不喜欢。
但是拒绝了,他怕黏糊的容乐珩会奔上来扯着他的袖子不撒手。
他一点不想在众目睽睽下和容乐珩掰扯……总感觉会特别奇怪。
未等他想出拒绝的话语,半夏已经领着他走到殿内最前, 刚好路过了容乐珩面前。
容乐珩故意作出几分可怜表情,笑容也敛了几分,看着有点强撑的勉强。
他不甘心地伸手就想要揪谢濯玉的袖子,像是打定主意要将他留下。
然而他手刚伸出去, 还没来得及碰到谢濯玉,半夏就如有所感地挡在了谢濯玉面前。
“容公子, 君上已为他安排好了座位, 不劳您费心。”半夏在心里叹了口气, 一脸正色道, “君上说,容公子若是醉得太快又要犯蠢, 就请您出去醒了酒再回来。”
容乐珩笑容彻底凝固,很快就一脸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他捧起酒碗,垂眼啜了口酒, 低声嗤笑了一下:“真没意思……行吧, 过年么,不为难你。”
谢濯玉悄悄地松了口气, 低着头跟着半夏又走了两步,却觉出几分不对。
容乐珩的位置是右侧首座,左侧首座他刚刚看到也是有人的, 怎么还要往前走。
他的座位该不会就是……
谢濯玉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抬头时却已经站在殿内最中间的那个座位面前。
晏沉当真会享受。旁人嫌椅子不舒服不过是自己带个软垫,最多也就是抛弃椅子席地而坐,可他倒好,直接在这摆了个软榻。
雕花精致的梨花木软榻宽敞得够两个人躺,并排坐两个人更是绰绰有余。
除此之外,他还在上面铺了两层厚厚的白色兽皮绒毯,摆了一对兔子样式的长条软枕。
谢濯玉看着那张软榻,目光慢慢挪到那张同样摆满了各种美食瓜果酒水的桌子,许久没有动作,好一会才抬头去看半夏。
半夏等了一会不见他入座,心生纳闷这是等什么呢,下一秒却对上了他询问的目光。
她点了点头,看着说话声音都带了几分敬意:“君上说,今日年宴您与他坐一块。”
谢濯玉听到她的回答下意识就想要拒绝,让她给自己重新安排个位置,只是话到嘴边却又停住了。
他转头去看身后已经重新群魔乱舞起来的宴席,扫了一圈找出的寥寥几个空位都在人群。
要么坐晏沉身边,要么坐人堆里去。谢濯玉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一种两难的境地。
果然不该来的。他心想,心头涌起一点后悔。
“您有何吩咐吗?”半夏看出了谢濯玉的欲言又止,殷切地问道。
她只要一想起之前自己在谢濯玉身上押注赚得那几大袋灵石灵晶,再一想这些时日君上跟心丢了一样天天往扶桑阁跑,看谢濯玉就忍不住心生敬佩,本是履行职责的举动也多了几分真心的关切。
不能怪她狗腿,她这叫有眼光、会做人好吧,就该发财的。
谢濯玉绕过桌子,小心翼翼地在软榻边缘坐下。
睫羽轻颤,他换了个问题:“晏沉什么时候来?”
等晏沉来了见上一面,他应该就可以离开了吧。
半夏凝眉想了一下,轻声解释道:“君上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处理完就会来的。我们的年宴没有很多规矩,不是一定要等君上来才开席的。您看,他们都吃上了,所以您也可以直接动筷。”
谢濯玉眉毛微蹙,心知她这是误会了,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半夏微微躬身道了句“除夕安乐”,然后转身找到了自己的座位,施施然落座后跟身边的一个魔女碰杯
谢濯玉坐在软榻上腰背挺得笔直,取了一个小碟,时不时拣点东西送入口中。
不时有魔人投来视线盯着他瞧上好半天,他却好像浑然不觉。
容乐珩在吃菜饮酒的间隙悄悄地抬眼看向首座的谢濯玉。
静静坐在那的谢濯玉好像不是身处热闹宴会,而是在寂静院落里冥想悟道,好像有无形的结界将他与这个热闹得有点乱糟糟的宴会隔绝了。
不愧是问月仙君,完全不受外界影响。他忍不住感叹,然后飞快地收回视线怕谢濯玉察觉,重新和身边的人拼起了酒。
但容乐珩若是再仔细看一会,就会发现淡然自若的谢濯玉将筷子捏得很紧,连指尖都微微发白,身体也越来越僵硬,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谢濯玉夹了一筷笋送入口中,然后就撂了筷子。
菜很好吃,但周围各种交谈声、魔人与魔姬嬉闹的声音混在一起吵得要命无比恼人,实在是让人半分食欲也无。
刚才他听到一声响动,下意识抬眼去看大门却发现并非是晏沉来了。
下一刻,他就看见一个魔人将魔姬搂在怀里,两人肆意地拥吻,那魔人的手还在不老实地往桌下探。他们的动作碰洒了酒碗,酒液溅到了那魔姬身上的半透黑纱衣,透出了肉色。
谢濯玉愣了一下,飞快地挪开视线,却又看见了一片雪白肌肤。
他不敢再看,看似镇定实则仓惶地低下了头。
自幼生长在仙门、被教导庄重自持的小仙君猝然见到这种靡乱的画面,只觉得脸都要烧起来了。
魔人狂放,他们修行不断欲,都是很正常的,不必大惊小怪,反正也不关你事……
谢濯玉一边拿起筷子胡乱地往自己的碟子里夹菜,一边在心里碎碎念努力说服自己。
捏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泄露了他慌乱的内心,然而无人察觉。
就在谢濯玉如坐针毡,快要忍不住起身离开时,变故陡生。
席间有个人突然站起来离开座位,端着满满一碗酒径自向谢濯玉走来。
坐在他隔壁的魔人很快推了推身边的人,很快所有魔的目光都落到了那个人身上。
嬉闹声很快就小了些许,连那个肆无忌惮地与魔姬作乐的魔人都停了下来。
半夏觉出不对,按着桌案就要站起来,却被身边的女人按着肩膀坐回去,只能悄悄向谢濯玉投去担忧的目光。
至于容乐珩,他早就喝得已经不省人事,趴在桌上醉死过去了,压根就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只是唇角翘起,像是做了个好梦。
除了半夏,在场所有还清醒着的人都等着看一场好戏。
声音突然小了许多,谢濯玉觉得奇怪。
是晏沉来了么?他想抬头看看什么情况,又怕不小心看到不该看的。
正犹豫着,下一刻谢濯玉就闻到了一股甜得腻人的脂粉香味,和浓重的酒气混在一起,刺鼻冲人。
紧接着这股气味的主人就站在了他的桌前,入目是绣着繁复花纹的裙摆。
他慢慢地抬起头,在看清面前的人后微微蹙起了眉。
闯入视线的是一张雌雄难辨的脸。
狭长凤目边用金红色的闪粉与颜料勾画出繁复的花和图纹,嘴唇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偏偏皮肤惨白没有半分血色。
那张脸妖艳美丽,细看却又会总觉得有几分诡异,活像是从壁画里走出来的妖精。
然而下一刻,这妖艳女子一开口就让谢濯玉愣了一下。
那声音尖细得有点刺耳,像是捏着从嗓子里逼出来的,很像女子,但仔细听还是能辨出来这确是男子的声音。
“君上新得的美人这容色当真是举世无双,我只看一眼,差点以为那九天上的仙人坐在这,啧啧。”妖精笑容越发的轻佻,将手里端着的酒碗往谢濯玉面前递,另一只手伸过来挑起谢濯玉的下巴。
“我定要与美人同饮一碗酒,再共度一.夜.春.宵。这一身衣衫很是衬你,让我好生期待衣衫下又是怎样的……”
他止住话题,笑容意味深长,手指下滑想要碰谢濯玉的脖子。
谢濯玉在他说出一.夜.春.宵四字时就已经冷下脸。
昨夜噩梦的余悸、嘈杂靡乱宴会带来的不适甚至是他对晏沉动心的自悔与纠结全都冲上心头,然后在这一刻被这一句话看似玩笑实则侮辱的话全数点燃。
谢濯玉用力拍开他的手,却在一声清脆的“啪”声里接过了那碗酒。
然而妖艳男子刚志得意满地笑了起来,谢濯玉已经将那碗酒反手泼到了他脸上,狠狠地将碗砸在地上。
妖精的笑容凝在脸上,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然而顺着面颊流下的冰凉酒液却又在无声地提醒着他,谢濯玉却是把酒泼了他一脸。
“你怎敢如此对我!”他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表情阴狠难看,伸手就要对谢濯玉发难。
然而谢濯玉动作比他更快。
电光火石之间,许多人甚至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见一道黑影闪过。
谢濯玉捏着一枚锋利的碎瓷片,狠狠地扎在了男人的脖颈上。若不是男人反应迅速运用灵力护住自己,他的脖子肯定要开一个血洞!
饶是如此,那脖颈上仍然被划了一道食指长的口子。
谢濯玉目光冰冷地盯着那张被酒水弄得狼狈的脸,像在看什么肮脏的东西一般。
他仍未松手,全然不顾自己的手指和手掌也被瓷片划破正在往下淌血,只是继续用力想把那瓷片往妖精男脖子里扎,有一种要把整个瓷片都捅进去不罢休的意味。
而他的眼神和这个举动终于彻底激怒了妖精男。
第38章 舔伤 他的手指被晏沉衔在口中。
他抬手紧紧握住了谢濯玉的手腕 , 尖利的长指甲掐进细嫩的皮肉。
那张妖艳的脸变得越发狰狞扭曲,极尽癫狂之色,声音也变得凄厉粗哑。
“没关系, 你死了就绝对不能拒绝我了……漂亮的东西都会是我的,嗬嗬哈……”
谢濯玉当机立断地松开碎瓷片,想要往后退和他拉开距离。
然而手腕却被那只看上去瘦骨嶙峋的手死死钳住,以至于他根本无法抽身。
诡异的怪笑戛然而止, 妖精男突然出手,五指成爪,闪电般地袭向谢濯玉心口,竟是要以手剜他的心!
人群中的半夏倏地站了起来, 足尖点地飞身就要扑过去救谢濯玉。但到底是晚了几秒,来不及了。
谢濯玉心知躲不过这遭, 咬牙抄起一只筷子捅向妖精男的眼睛, 准备拼个鱼死网破。
千钧一发之际, 那只袭来的手突然僵在了半空中, 而本该被轻松避开的筷子却真的捅进了妖精男的左眼。
星星点点的温热鲜血溅在了谢濯玉白皙的脸上,像是红梅落在茫茫雪地里。
所有人都被这变故惊住了, 搞不明白这奇怪的事态发展。
他们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一种恐怖的威压就在下一刻席卷了整个殿厅。
仅一个呼吸间,殿内除了谢濯玉外的所有人都跪倒在地, 膝盖重重磕在地上的声音此起彼伏。
谢濯玉面前的妖精男则突然捂着脖子仰面倒了下去, 刚刚袭向谢濯玉的那只手被无形的力量扭曲成一种诡异的形状,手指时不时轻轻抽搐一下。
谢濯玉可以确定, 他还听到了骨头咔咔碎裂的声音。
他倒下后,视野便没了遮挡。
紧闭的大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无息地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而晏沉就站在那里。
夜明珠明明将室内照得亮堂无比, 谢濯玉将晏沉阴鸷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却仍在某一瞬间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晏沉像站在无边黑暗里,没有任何一束光能落到他身上。
那双深潭一样的黑瞳无声地望向谢濯玉,然后在看见谢濯玉正往下淌血的手时眼神一下子暗了下来。
晏沉抬腿走向谢濯玉,步伐不急不缓,如同在月下花丛中闲庭漫步。
但他的每一步无疑都踩在了其他人的心尖上,让所有人的心都跟着揪了起来,大气不敢出一下。
谢濯玉重新在软榻上坐下,下意识要将手规矩地搭在膝上却又顿住了。
低头看了看仍在往外流血的手掌,再瞥了一眼干净的衣衫,他抿了抿唇,最后轻轻搭在了桌沿。
走到容乐珩桌前时,晏沉脚步顿住,垂在身侧的手指轻动了一下。
下一刻,容乐珩突然就被一种暗力打醒了。
他仍醉得两眼发晕,捂着头恼怒地抬起头,对上了晏沉阴鸷的眼神。
“你干……”容乐珩刚张开口吐了两个字,突然就停了下来。
目光所见的人全都跪伏在地,属于晏沉的威压使得空气都凝固了几分。
而他清楚地在酒香与美食的香味中闻到了血的味道。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慌张地抬头去看首座的谢濯玉,将他脸上的血迹尽收眼底。
而在那桌案前方的地上还躺了个人。
仔细看清那人的脸后,容乐珩突然就出了一身冷汗。
血族的那个的妖孽东西肯定又发癫了。
晏沉轻蔑地嗤笑了一声,挪开了视线,走到了主座前。
随着他不断走近,妖精整个人都颤抖得越来越厉害,抖如筛糠,全无方才不可一世的嚣张模样。
“血华,你当真是好样的啊。”晏沉停在他面前,眯着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抬腿踩上了妖精的胸口止住了他试图将身体蜷缩成团的动作,他像是试新鞋子是否好穿一样踏了两下。
这动作看着漫不经心没用几分力,然而下一刻血华就噗地一下吐出了一大口血。
晏沉收腿很快,然而靴尖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溅到了几滴血,只是魔血偏黑,落到黑色靴子上也不太明显。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靴子,眉毛轻轻皱起,看向血华的目光越发森然。
血华没想到事情会突然发展成这样。
血族原本就是魔族里实力无比强大的一个种族,在晏沉一统十境后表面臣服,不轨之心却从未消散。
他的兄长自百年前上任族长后,血族就已经在暗地里筹谋着要将晏沉从这魔君之位拉下。
而今日,就是计划的最后一步。
晏沉根本不应该出现在今日的年宴,他应该会死!
“啧,我没死,看来真是让你很失望。”晏沉垂眼看着血华那张阴柔妖艳的脸,手抬到空中,指尖突然出现了一团金红色的火苗。
血华在看到那团金红色的火苗时瞪大了瞳孔,吓得涕泪横流,凄厉的求饶从喉间冲了出来:“君上饶命,反叛的事是他们策划的,我真的……”
晏沉皱了皱眉,笑容越发阴鸷,眼神像是在看什么低贱的牲畜:“真是跟你的族人一样蠢。”
他轻轻摇了摇头,食指一弹,那团金红色的火焰轻飘飘地落到了血华的脸上。
几个呼吸间,那金红色的火焰就弥漫开来,将血华整个人都包裹住了。
只是一个眨眼的时间,地上的火人已经没了踪影。
火焰很快灭掉,地上只剩一个红色的小珠子——仔细看去,红珠上的纹路竟是血华的人形。
所有魔人目光呆滞地看着那空荡荡的地方,眼底深处是滔天的惊恐。
只一团小小的火焰竟能在几个呼吸间将人烧得神魂俱灭,连惨叫都发不出来……君上的实力竟已到了这种地步。
晏沉低头捡起那个珠子捏在手中,兴致缺缺地看了两眼后就随手丢到储物芥子里。
转身扫了一眼跪了一地的人,再对上谢濯玉沉静的目光,晏沉呼出一口气,压下心底那股汹涌的杀戮欲望。
轻轻打了个响指,将压得人站不起身的威压尽数收敛,晏沉淡淡开口道:“继续吧。”
他的声音很轻,然而殿里的人俱是实力强盛之辈,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一众人战战兢兢地起身坐回原位,重新开始吃喝,低声交谈,却完全不像晏沉出现前那样放肆恣意,一个个拘束得像鹌鹑。
往年即使晏沉在他们也不会这样。魔族各族掌权者和高层下属都知道,除夕这几日算是君上少有的心情愉悦的时刻。
年宴更是不必拘束,哪怕是胆大地向他敬酒,他也不会拒绝。
然而刚刚才见了他发怒,弹指就把一个大活人烧得连渣都没剩,眼下谁也不敢放肆,就怕一不小心踩雷。
晏沉绕过桌子坐到谢濯玉身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半臂距离。
他伸手轻轻握住谢濯玉的手腕拉到自己眼前,在看清其上的伤痕后眉头皱得死紧,脸色一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白皙的手掌上有一道不浅的口子,仍在汩汩往外渗血。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上也有几道细小的伤口,让手指看着血迹斑斑。
与他一统十境那三年受过的伤比,这种伤只能充其量算皮外伤,他可能都懒得上药。
但现在出现在谢濯玉手上,这伤就显得狰狞恐怖,只看一眼都心惊肉跳。
谢濯玉被他盯得不是很自在,微微挣了一下想把手抽出来却没抽动,只好放弃,随晏沉摆弄。
目光落到晏沉握着他手腕的手,谢濯玉恍惚了一瞬,心中难得升起些许无措。
他知道与晏沉保持距离才是最好的,……可现实是晏沉靠近他时他根本无处可逃,就像现在连抽出手都做不到。
他决定不再对晏沉生起一点多余的喜欢。
可只是靠近一点,只是因为感受到晏沉因为他受伤的慌乱与担忧,他的心跳仍然无法控制地快了一点。
——
晏沉神识一沉,在储物芥子中快速翻寻了一遍,很快找出了一瓶有止血效用的伤药。
牙齿咬住瓶口木塞将其拔出,快速确认过那药仍是有效用的,他捏着玉瓶将里面的药轻轻倒在谢濯玉的伤口上。
清透半稠的凝胶状伤药落到伤口上,被晏沉用手指轻轻推开敷住整个伤口。
很快,药液就伤口吸收,慢慢止住了血,只余一层淡淡的浅绿药膜覆在伤口表层。
谢濯玉垂眼看着晏沉的动作一声不吭,只在药液落到手上时轻轻嘶了一声,然后慢慢皱起了眉,到最后实在忍不住想把手抽出来。
药闻上去就是好药,这惊人的止血速度更是可见一斑。
然而止血伤药越好越刺激。
那药一落到伤口上,一阵冰冷刺骨的凉意顿时蔓延开来,好像把手插进冰盆。
在晏沉用手指推开后药液开始被吸收时,他的伤处很快就开始发烫,有一种刺刺的痛。
“对不起,我来晚了。”晏沉摸过桌边叠得整齐的白色帕子展开,轻轻去擦溅在谢濯玉脸上的血点。
擦干净后,他将帕子叠了一下,用干净的那面去擦伤口边缘的血,连着手指上的血迹也都擦净。
动作之轻柔细致,像是在呵护什么稀世珍宝。
擦干净血后,晏沉随手将帕子搁在桌上,皱着眉看那几根修长手指上的几道细碎伤口,越看越觉得无比扎眼。
刚刚上药时谢濯玉的那声痛呼和抽手他没有错过,哪还狠得下心让他再因为这些小伤口疼上一番。
谢濯玉看着晏沉面露犹豫,只觉得困惑。
药也上了,歉也道了,怎么还不撒手,放手也会让晏沉犹豫吗。
然而下一刻,他就明白了晏沉在犹豫什么。
他的手指被晏沉衔在口中。
然后,晏沉的舌尖轻轻舔过了他的伤口,温柔又细致。
谢濯玉只觉得一股热意突然冲上脸。
他愣愣地看着垂眼含着他手指的晏沉,大脑完全停摆不转了。
第39章 我的 “大庭广众之下,你怎么可以这样……
手指被湿湿热热的口腔包裹着, 舌头细致地从指腹扫到指根每一处细小的伤口。
被照顾到的伤口像是泡在温热的药液里,疼痛很快就开始减退。
垂眼看着晏沉□□伤口的认真表情,谢濯玉神情恍惚地说不出话来。
谢濯玉还记得容乐珩是龙族, 而与他同族的晏沉自然也是龙。
他确实听说过龙涎有疗伤的作用,只是少有人真的试过现身说法,所以他不怎么信这个,只觉得是夸大其词。
没想到有朝一日, 居然真的有龙给他舔伤口来为他疗伤。
诚然晏沉是一片好心,但这种动作对谢濯玉来说实在是太超过了。
他连晏沉的靠近都想拒绝,更何况这种过分的亲密。
然而不等刚回过神的谢濯玉激烈挣扎,晏沉的疗伤已经结束了。
他退开些许, 眯眼看了一会,然后拿过刚刚随手搁在桌上的帕子认真地擦干净谢濯玉的手指。
他刚擦拭干净, 谢濯玉就抽回手, 有几分慌乱地要背到身后, 却又在对上晏沉深邃的眼瞳后停住了。
最后, 他的手轻轻地垂到身侧。手指无措地蜷缩了一下,然后躲进宽大的袖子里。
“大庭广众之下, 你怎么可以这样……”谢濯玉垂眼不与晏沉对视,开口说话的声音有点抖。
晏沉偏头看了眼身后吵闹的人群,目光又落回谢濯玉的脸上, 眼神微暗。
那张漂亮的脸红得要命, 往日是冷淡尽数消弭。
好像像熟透的柿子。晏沉突然就有点想轻轻咬上一口,尝尝是不是真的像柿子一样甜滋滋的……哪怕不甜, 他也可以借此留下自己的标记。
手背到身后,晏沉掐了个复杂的法诀。
下一刻,他们所处的这块地方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外界的声音都被尽数隔绝在晏沉所设的结界外。
晏沉的结界直接将这块地方划进一个单独的小空间,所以外界既看不见也听不到结界内的动静。
“好了。”晏沉手掌压在榻上凑近了几分,定定地看着谢濯玉,“现在没有人能看见我们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为何……”谢濯玉语塞了几分,却觉得说不清楚,最后只轻轻叹了口气掐断了话语,抿着唇不说话了。
晏沉好像猜到他要问什么,眼底亮起期待的光,却又在他收住话后暗了下去。
“龙涎有止痛促愈的疗伤功效,也不会像伤药一样刺激。”他轻声解释,主动递上了台阶绕开了话,“我只是舍不得再让你因为这点小伤又痛一次,无意冒犯。”
谢濯玉接了下去,随口问道:“那有足够的龙涎,岂不是受伤也无需用药了?”
说着,他突然打了个寒噤,强行止住差点展开的联想。
晏沉很快意识到什么,低声笑了出来,轻轻摇了摇头:“怎么可能是真的疗伤圣药。它甚至不能让你手指上这种小伤口马上消失。”
而且,龙涎在某些情况下会有催.情的效用……所以可不能完全算好东西。
晏沉蹙着眉想了一下,很快又展眉对着谢濯玉笑了出来,没有把这些告诉他。
谢濯玉悄悄往旁边挪了挪,和他拉开些许距离,沉默着没有说话,心思游离在外。
一时间寂静无声。
快刀斩乱麻的道理谢濯玉再明白不过。
而眼下其实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他其实应该趁现在跟晏沉说清楚,把那些徘徊在心底的问题都大大方方地问出来。
为什么要送我那些花和点心?为什么这么在乎我、甚至见不得我受伤?
晏沉,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可是在他无意间捕捉到晏沉看向他时眼中闪过的忐忑与无措后,这些话便一句都说不出口了。
好像根本无需问出来,他就已经得到了答案。
只是这答案却沉重得让他不愿面对,更不想接受。
所以他决定绝对不要主动提起任何有关话题。
只要他不问,只要晏沉不真的告诉他,他就可以给自己找出许多借口来粉饰太平。
谢濯玉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晏沉的心思本就复杂得难以揣摩,他对自己的好肯定也只是一时兴起,等他兴趣消失了之后他们就会回到仇敌的位置。
对,一切都只是晏沉开的玩笑而已。
“濯玉。”晏沉轻声唤了谢濯玉一声,声音低沉沙哑,听着很缱绻,“今日我来晚害得你受伤,我还忘记了你不会喜欢这种吵闹的宴会。”
“都是我考虑不周,对不起。”
他说了许多,然而真正被谢濯玉听进去的只有开头的那一个称呼。
不是玩笑一般的小仙君,也不是连名带姓的谢濯玉,而是濯玉。
去掉姓的叫法实在是亲密,更别提晏沉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喊得缱绻,好像情人间低喃爱语。
谢濯玉觉得自己刚刚退下去的灼热又重新冲上了脸颊,烧得他的脸好烫。
但这只是一个称呼而已,从来都不甚在意这方面的他若是阻止晏沉喊反而太反常。
他缓了许久,等脸上的热意终于退下一点才轻声开口。
声音听着与平常一样淡漠,好像没有什么情绪,细听却又能隐约辨出些许不同:“那我可以回去了么?”
晏沉定定地望着他,心头突然就涌起一种浓烈的惶恐。
他突然就觉得谢濯玉在离他越来越远,明明他就在自己眼前,却好像伸手也碰不到。
伸手捞了双干净的筷子,晏沉随便夹了一块鸡肉送进嘴里。
鸡肉鲜美,酱汁入味,但他却没怎么长出好滋味,只是机械地咀嚼又咽下,大脑措辞着挽留的话。
低头看了许久那桌饭菜,再抬眼对上谢濯玉沉静的目光,晏沉突然就觉得自己的嗓子无比干涩。
“你不喜欢吵闹我就不撤结界了,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你看,这还有一桌菜呢,我一个人也吃……”他说不下去了,打断自己的话,“算了,我让半夏送你回去 。”
说完,他就搁了筷子,轻轻摆了摆手,然后往身后软榻上一倒。
随手扯了个抱枕抱在怀里,手臂斜斜挡住眼睛,晏沉像是一个在闹脾气的小孩。
只是再看两眼,却能感觉到他好像很累,还有那种由内而外散发的丧气。
而周围的结界也没有马上撤去,像是在等谢濯玉的最后一声催促。
谢濯玉没有如他所想那样利落地站起离去,也没有催他撤掉结界。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腰背挺得很直,然后歪着头看着晏沉,缓慢地眨了眨眼。
许久,他垂下眼睛,轻轻呼出一口气,声音很轻:“既然这样,那还是不要浪费了这桌酒菜。”
除夕宴一年才一次,今年还因为他见了血。错虽不在他,却也晦气。
明年这个时候他应该不能再跟晏沉坐在一起吃一顿饭了。
沉默的时间里,谢濯玉心头闪过许多前后不搭连的想法,最后还是鬼使神差一般说出了留下的话。
他允许自己不拒绝晏沉的靠近,只在今日,最后一次。
晏沉在听到他那话后轻轻挪开手臂,目光灼灼地盯着谢濯玉,眼瞳亮如天上星,笑容已经在脸上漾开:“说什么呢,我没听错吧,濯玉?”
谢濯玉忍不住弯眼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我只是谨遵师长教诲,见不得珍贵的米粮被浪费。”
“啧。”晏沉脸上的笑容扩大了几分,手肘撑着软榻坐起来,“那我真是得谢谢你的师长,将我的濯玉教得如此好。”
谢濯玉捏着瓷勺往碗里舀云腿蛋羹的手顿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假装没有听到那个“我的”。
桌上只有两双筷子,谢濯玉原本用的那双只剩一根,另一根捅了血华眼睛然后被烧得灰都不剩,所以他只能用勺子了。
晏沉心甘情愿地承担了夹菜的任务,殷切地往谢濯玉碗里添菜。
奈何勺子吃东西多少有点不方便,谢濯玉吃东西斯文,现在还因着右手有伤只能用左手,速度根本快不起来。
所以很快,那碗里就被堆满了各种菜。
晏沉顿了一下,顺势往谢濯玉旁边凑了凑,得寸进尺地提议:“我喂你呗。”
说着,他真夹了一筷笋递到谢濯玉嘴边。
谢濯玉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坚定地摇头拒绝。
他将勺子搭在碗沿然后把碗往前推了推,拿了另一条干净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嘴唇,悠悠开口道:“我饱了,剩下的你自己想办法,总不能指望我一个人吃完所有的。”
晏沉若无其事地将那筷笋送进自己嘴里,然后将谢濯玉那个碗挪到自己面前,直接就着那个碗开始收拾残局。
谢濯玉愣了一下,在看见他要用那勺子去舀蛋羹时更是微微瞪圆了眼,欲言又止。
晏沉如有所感,含着勺子抬头看他,将勺上的蛋羹卷干净后含糊地问:“怎么了,你还没吃饱么?”
谢濯玉在心里小声说,那个勺子是我吃过的,你怎么好意思问我怎么了。
只是对上晏沉的眼睛后,感到不好意思的反而是他。
所以晏沉等了一会,只等到他眼神躲闪却强装出一幅若无其事地摇头:“没什么。”
然而他不知道,自己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多小,耳垂又有多红。
而晏沉将他红得似乎要滴出血的耳垂看得清楚。
他脑子一转,很快就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好可爱啊。
他起了坏心,砸了咂嘴,煞有介事地点头夸道:“这云腿蛋羹做的好。”
说完又舀了一勺,像是要仔细品尝一般慢吞吞地含住了半只勺子。
第40章 碰嘴唇 他会因为晏沉这种亲密的举动感……
谢濯玉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却对上了晏沉无辜的眼睛,索性别开脸不再看他,眼不见心不烦。
晏沉怕真怕他逗恼了立刻见好就收地正色了几分, 一边慢条斯理地拣着菜吃一边主动开口与谢濯玉搭起了话:“濯玉,你怎么什么都不问我?”
“你觉得我应该问什么?血华么?”谢濯玉心知他在说那个妖精的事。
他活了这么多年,前所未有地这么讨厌一个人。以至于一想起那个魔仍是忍不住皱眉,一股厌恶的情绪涌上心头。
晏沉不满地戳了戳碗里的肉, 轻啧了一声:“就一点也不关心我为什么会在今日这个好日子来晚啊。”
谢濯玉皱了皱眉,突然向晏沉靠近了些许,近到脸近乎贴上晏沉的手臂,然后轻轻地吸了吸鼻子。
晏沉身上有一种冷冽的风雪气息, 但闻着很好闻,让人想到了凛冬寒梅。
凑得很近后, 谢濯玉终于在那股气息里捕捉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他刚刚就隐约闻到了一点, 却只以为是自己身上的。
“你受伤了么?”他慢慢坐直身子, 眉毛蹙得更紧, 听着没有波澜的话语却带上了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一点担忧。
晏沉知道谢濯玉向来心软,本是打算跟他卖一下惨的。
他想要看谢濯玉担心他, 因为担心就说明在乎。
可当谢濯玉皱着眉望着他,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担忧后,他的心突然就好像要被温热的水泡软了。
我好坏啊, 晏沉心想。
但是他太想要谢濯玉的在乎与喜欢了……为此他愿意做一个卑劣的坏人。
晏沉突然笑了出来, 慢条斯理地夹了颗虾仁送到谢濯玉嘴边:“你尝尝这个。”
谢濯玉皱了皱眉,忍不住凑近了几分去看晏沉的脸色。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他竟真觉得晏沉的脸色比往常要苍白难看许多。
心头没由来地涌上一股烦躁,偏偏晏沉却笑得满不在乎,夹着那颗饱满的虾仁要他尝。
谢濯玉闭了闭眼, 微微偏过头,有点不想理他,淡淡道:“你这人真是……罢,不想说就算了。”
“濯玉。”晏沉唤了一声,微微拖长声音,缱绻地唤,“小仙君看在除夕的份上,赏我个脸尝一个吧。你吃了,想听什么我就说什么可好。”
谢濯玉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实在是不知道他怎么就突然这么来劲。
但下一刻,他还是乖乖地张口如晏沉所愿地吃掉了——因为晏沉看着他的眼睛好亮,带着些许期待的笑容更是让人无法拒绝。
有一缕头发在刚才的冲突中散了下来轻轻蹭在颊边,谢濯玉顺手将其别到耳后,然后微微歪头咬住了那颗虾仁,嫩红的舌尖不经意地扫过了筷尖。
看着很平常的动作,落到晏沉眼中却带上了一点诱惑的味道。
以至于他差点就没忍住要捏住谢濯玉的下巴凑上去亲他一下。
即使艰难地克制住了那种欲望,晏沉的目光仍久久地停在谢濯玉红润的嘴唇上,用视线描摹着那美丽的唇形。
谢濯玉被盯得有点不自在,微微蹙眉想要开口问有何不妥时,突然被晏沉捏住了下巴。
下一秒,那张俊逸的脸就突然凑近,在视野中放大了许多。
不像以前那样带着怒气的捏,晏沉这回的动作很轻柔,像是怕极了谢濯玉疼,自然地给人一种珍视的感觉。
谢濯玉惊了一下,眼睛微微睁圆了几分,下意识就要伸手用力推开他时却听见晏沉低声开口:“别动,嘴唇上沾了酱汁,我给你擦干净。”
而不等谢濯玉再挣扎,他已经拿着柔软的帕子碰上了他的嘴唇,温柔地擦拭。
谢濯玉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时间流逝得好慢,简直是度秒如年。
极近的距离让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晏沉温热的呼吸,在那短短几秒内带给他一种熟悉感。
熟悉得连谢濯玉都开始不确定地想。
他们以前是不是也曾经像现在一样贴得这么近,近到彼此的呼吸都交融,不分彼此。
他看着晏沉的脸,因为这个想法恍了神,甚至忘记了自己原本是要伸手推开晏沉的。
手抵在那坚实的胸膛,似乎能感受到胸膛里那颗心脏在有力地跳动。
这姿势从他人视角看是真像欲拒还迎,可惜当事人浑然不觉。
很快,晏沉就收回了手,没有多加停留,好像真的只是好心帮忙,举手之劳,绝没有半点私心。
……如果忽略他收手时指尖状似无意地蹭了一下谢濯玉的唇瓣的话。
谢濯玉在晏沉的手松开他下巴后回过神来,浅浅的绯红瞬间爬上了脸颊,几乎要晕到眼角。
他飞快地抬起手臂挡住了嘴唇,难掩惊慌地往后挪了挪拉开了些许距离,缓慢地眨了几下眼后浅棕的瞳孔突然多了星点水光。
而晏沉也动作很快地将帕子折叠起来,然后搁到离他挺远的桌角,像是不想让他拿到。
——谢濯玉只要看一眼就会发现那帕子上根本没有所谓的酱汁。
谢濯玉盯着晏沉,嘴唇抿成一条线,迟来的羞恼让他说不出一个字。
他又不是婴孩,连自己擦个嘴巴都不会。
刚刚晏沉的举动又一次越过了某条安全线……实在是过于亲密了。
可真正让谢濯玉心慌的是,他因为晏沉这种亲密的举动感到害羞,却完全不会觉得讨厌。
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明明连别人靠他太近都会觉得不自在。
为什么唯独对晏沉不一样,不应该。
“只是顺手而已。”晏沉像是看透了谢濯玉内心所想,贴心地安慰他,“寻常好友也会互相帮忙,你不必为此困扰。”
说着,他的唇角轻轻勾了起来,露出了一个恰当好处的笑,看向谢濯玉的眼神无比真诚:“但若是濯玉觉得被冒犯了,那我向你道歉。”
谢濯玉眼神躲闪了一下,很快恢复沉静,轻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只是身体仍然有点僵硬,还想再远离晏沉一点。
他知道晏沉说的不对。
他和晏沉怎么会是好友呢?明明就连友都算不上,他曾清楚地感受过晏沉对他的恨意啊。
他们是宿敌,有深仇大恨——这件事可是他第一天见到晏沉时晏沉主动告诉他的。
但是,谢濯玉不愿再去想那些缘由。
他会想办法弄明白自己为何会对晏沉产生喜欢,但那是在他割舍掉这种感情之后。
现在,他只需要台阶下。
“你还没说今晚发生了什么。”谢濯玉垂下手,目光沉静如水,为了丢掉脑子里那些想法主动接回了刚刚的话题,“你身上有血味。”
晏沉往后一倒靠在一个软枕上,又拿过另一个横在胸口,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揉捏着抱枕的兔子脸:“血族立族已久,很久以前就是称霸一方的存在。”
“我一统十境时杀了他们的一任族长和许多反抗的人,继任的掌权者很识时务地臣服了我。”他顿了顿,轻轻耸了耸肩。
“血族族域很广,第二境十城占了资源最多的六城,权力我也不收,日子好像比从前还要滋润。
“但我立了规矩。魔界的任何人都必须遵守,违背者必斩,无人例外。”晏沉咬重了规矩二字,眼底闪过一丝寒光。
“他们想要特权,虽臣服却不甘,一直筹谋着杀了你好取而代之。”谢濯玉轻声开口道,“而今日是除夕,他们觉得时机已经成熟,决定对你动手。”
晏沉笑了出来,不吝赞赏道:“濯玉聪明。”
“一群蠢货,还都以为计划无人知晓,啧。”晏沉嗤笑了一声,“人多有什么用,所谓的精英没几个实力够看的。不过有几个爱搞小动作,所以就被绊住了。”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好像那倾巢而出的血族精英只是一大群蚂蚁一般。
谢濯玉其实并不关心这些。因为利益与权力发生的争斗到处发生,并不会因为种族就缺少。
他只是盯着晏沉的脸看了一会,像是要求得正确答案一般淡淡问道:“所以你受伤了吗?”
晏沉揉捏的动作顿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没有,血是别人的,不小心沾染上了气味。”
“濯玉,你在关心我啊。”他忍不住乐颠颠地笑了出来,抬手轻扯了扯谢濯玉的袖子,开始不露声色地翘尾巴尖。
“不必担心,我没有受伤。放眼五界,除了那些个都不知道还活着没的老不死,无人能轻易伤我。”
“哦。”谢濯玉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那血华呢?”
“脑子有病的一个废物。”晏沉冷笑出声,低声给他解释,“据说他的母亲是个漂亮的异族女人,可惜死得早。他母亲死后,他就爱扮成女人,与他看上的人……”
晏沉露出厌恶的神色,止住了话没有说下去。
谢濯玉也不再追问,只是轻点了点头,然后垂眼看晏沉揪住他袖子的手。
他轻轻扯了扯袖子,却没成功抽出来,索性不理了就让他拽着。
这个话题到这就结束了,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空气又变得安静。
晏沉眯着眼盯着谢濯玉的侧脸看,有一下没一下地晃他的袖子。
谢濯玉的侧脸也很漂亮,线条被明珠光晕柔和了些许,没有半点瑕疵。
寂静无声中,晏沉在心底重复了一遍刚刚差点就要说出口的话。
放眼整个五界,只有你曾经重伤了我却仍然活着。
——而曾经让他受伤的那些人全都被他挫骨扬灰。
谢濯玉也不会知道,血族之所以挑在今日动手,是因为今日是晏沉旧伤复发之日,每一百年的这一日他就会变得极度虚弱。
晏沉把话说得轻描淡写,向谢濯玉透露出一切都是自己设的局,都尽在自己掌握之中,像只翘着尾巴尖展示自己强大的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