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混球 不如送给我呗。
十七不懂为什么他一下子就紧绷起来, 听到他的问题后啊了一声,语速如往常一样很慢:“十三,今日不在。”
谢濯玉少有地情绪上头, 在她说完后急切地追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十七原还因为主子看到自己开口却是问十三有点难过,但看着谢濯玉脸上不经意流露出的急切与担忧,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比划了一下,试图加快语速, 但话说得磕绊:“很快就是年宴,是惯例。很多城主来,很忙,人不够。”
“别担心。”十七将食盒的提手塞到谢濯玉手里, 表情认真,“十三去帮忙, 没事的。”
谢濯玉听着她有点破碎的语句, 下意识握紧食盒提手, 然后缓慢地眨了眨眼, 终于明白了事情原委。
年底了,晏沉大抵是要召集所有下属听年终汇报, 顺带开个年宴。
筹备阶段要做的事情很多,而魔宫的人不够,所以十三也被喊过去干活了。
所以不是出事了。
谢濯玉这才松下一口气, 再看着许久未见的十七冻得微红的脸, 脸色柔和下来。
他拎着食盒,难得不急着赶人走, 手臂支在窗沿,神色淡淡地主动开口搭话:“已是年关了吗?”
十七点了点头,仍记得十三的嘱托, 说话声压得很低,只是仍能听得出她的声音里有些雀跃。
“今日是腊月二十一啦,再过不久就可以过年了。”
谢濯玉看着她脸上流露出的期待,恍惚了一瞬。
说到新年,他突然就想起许多年前的旧事。
修仙一途,先是断亲缘,后是远俗世。
青云宗虽不禁止弟子们庆祝年节,却也不会组织,即使是新年也只是给弟子们从二十九开始放五日假。
不必习课听会,所以有爱热闹的弟子总是邀请相熟的好友同门于除夕开一场年宴。
一群人聚在一起说笑,就是新的一年。
谢濯玉是首席弟子,虽然平日疏离,没有交好的人,但每年都会收到邀请。
只是他素来不爱参与宴会,总是婉拒。
但有一年,他无意间听了两个刚入门的小弟子低声讨论过年,话语表情都满是喜悦,突然就很想去一次。
结果去了才发现,他根本融不进那种热闹的氛围,而且人很多的宴只让他觉得不自在。
其他弟子们说话时的话题他都不感兴趣也插不进去。
好不容易有人说起近日修行的困惑,然后大家就开始讨论起修行的苦恼。
他总算是找到能说上几句的话题,也顺势开口说了几句心得,想得是为人解惑,分享心得。
结果在场的人在他开口后都安静下来,全都盯着他表情拘束,等他说完都恭敬地齐声应说多谢大师兄指点。
谢濯玉在那一刻意识到他开口说话是个错误。哪怕他是好心,他的话并不尖锐而且很有道理。
然而说出去的话不能收回,当下离去只怕要将气氛变得更加奇怪。
是以他只能慢慢低下头,坐在自己座位安静吃菜,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新的话题开始,气氛很快又热闹起来,一群人兴奋交谈,开怀饮酒,好像刚刚的尴尬根本没有发生。
坐在谢濯玉身边的一个弟子大概是醉了,主动凑过来与他搭话,噼里啪啦说了一堆,有些还挺好玩的。
他心里转过许多,想要开口时却又想起方才的冷场,所以等他说完才点一下头,又觉得过于敷衍,只能牛头不对马嘴地补了句新年好。
他自己只是觉得这话干巴,但别人看他面色冷淡声音平直,下意识就是觉得他不爱听,十分厌烦。
搭话的人酒醒了几分,露出尴尬的神色,讪讪地道歉说自己醉了认错人,然后匆匆起身离开去找其他好友。
直到宴会结束,也没有人再来扰他,跟他说上一句话。
那次以后,谢濯玉再也没有参加过任何一场节日宴会包括年宴——反正他去了融不进去,他人也并非真心邀请他。他去了,大家反而拘束扫兴,还是不要自讨没趣了。
所以,任何节日对他来说从来都不是特别的日子,他只是一如往日地早起练剑,如常修炼。
至于被师长夸奖道心坚定不为外欲所动,被其他弟子背地里嘀咕说孤僻,那些都与他无关,他全都不想在乎。
“公子?”十七看他出了许久神,目光分明落在她脸上,却好像在看更远的地方以至于没有焦距。
过了一会,那张脸上还流露出些许难过。
她一下子紧张起来,赶紧开口唤他:“公子,怎么了?”
谢濯玉回过神来,眼睛慢慢有了焦距,看见十七脸上的些许担忧后轻轻摇了摇头:“想起一些旧事。”
“我记得春节是人界凡境才爱过的节日,原来你们也会庆祝这个么?”他手指轻轻摩挲着木头窗框,低声问道。
十七点了点头,给他解释时眼睛都亮了起来:“魔族以前,不过年的。只是君上喜欢,自他一统十境后,魔界也有了新年。”
谢濯玉轻轻颔首,若有所思道:“倒是看不出来他还会喜欢这个。”
毕竟晏沉安静时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以至于谢濯玉觉得他有点厌世。
“其实大家都喜欢!过年会办宴,我们吃得会比平日好很多。而且正月,月例灵石会直接翻倍。”
十七掰着指头数过年的好处,已然将十三叮嘱她的送完饭就尽快离去忘了个干净。
她觉得主子这些时日一直被关着肯定无聊透了,好不容易有机会,一定要将有趣的事情都分享给主子让他也开心一下。
有了兴奋情绪与分享欲的加持,她连说话都流畅了许多:“年宴好多人都来,十三去年被安排上菜,回来后跟我说看到了很多漂亮的人。”
谢濯玉看着她,像是被她的开心传染,唇角微微上扬,浅浅地笑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
他的目光像是倒入了一池春水,是前所未有的柔和,看向十七时好像在无声地说我在听,鼓励她继续说。
十七被他的目光看得晕乎乎,感觉脸都在微微发烫。
谢濯玉的目光让她突然想起了她同胞哥哥。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现在她已经连哥哥的相貌都记不清了,却不曾忘记过他的温柔。
如果他能活到现在,肯定也会像现在的主子一样听她说话,目光温柔吧。
十七轻轻摇了摇头,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却又不舍得挪开视线,还想再说上两句:“过年会有烟火看……像花,很漂亮。”
她说着顿住,绞尽脑汁地想着去年看到的绚烂烟火想描述出来,然而词汇实在匮乏,半天才磕绊地说像花。
谢濯玉垂眼点了点头,余光瞥了瞥门边,终于想起其实不是说话的好地点和好时机,十七站在这已经很久了。
“那一定是很好看的。”他顺着十七的话答道,然后话头一转,“快回去吧,路上小心些别给抓到了。”
十七这才想起今早十三匆匆离去时叮嘱她的,顿时一慌,赶紧挥手跟谢濯玉道别,然后跑得比兔子还快。
谢濯玉倚着窗看着比起昨日要晴朗一些的天,轻呼出一口气。
又要新年了啊。
他难得地想好好过一次年,因为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下一个新年了。但现在被关在这,只能放弃。
如果他活不到下一个新年,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新年也潦草地过了,那还真可惜啊。谢濯玉苦笑了一下,拎着食盒回到桌边。
但世界上有些人可能真的被老天偏爱,比如谢濯玉。
即使天道总是无情,却也不愿让他事事不顺心。
所以谢濯玉只是短暂地想一想,无形的命运丝线就被拨动了。
吃完午饭涂完伤药,谢濯玉缩在被子里,半阖着眼默背了几遍剑诀,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他现在已经习惯用一个午觉打发整个无事可做的下午,什么也不用想,睁眼就是天黑。
——简直像只猫,到了寒冷的冬日就爱找温暖的角落缩起来睡,恨不得睡醒就是春天。
只是,今日意外接踵而至。
他才睡熟没多久,门外就响起了一阵吵闹声,很快,门就被哐一下重重踢开了。
这么大动静就是只猪也该有点反应,更何况谢濯玉觉本就浅,在门外吵闹声响起时就已经惊醒了。
睡眠突然被打断的谢濯玉还有点迷糊,茫然地半阖着眼却又听不清门外的人吵什么,只是可以肯定那人要闯进来。
晏沉下了令不许任何人见他,谁胆子这么大居然敢硬闯?而且居然没被门口的面具人当场杀掉,来头挺大。
他有点好奇却并不担心,谁知下一秒门还真就被哐一下踢开了。
谢濯玉惊讶地从被子里探出个头,手指揪住纱质床帐轻轻拉开些许往门口望。
门口站着的是一个少年,一袭大红色的衣衫张扬夺目。
距离有点远,加上逆光,谢濯玉看不清少年的脸。
他松开床帐慢吞吞地坐起来,摸过脱了后搭在被上的外袍穿上,又拎起狐裘披好。
低着头还在系带子时就听见脚步声飞快地朝床边来,下一刻床帐就被扯开了。
谢濯玉眉毛微蹙,冷冷地抬眼看向这个没礼貌的少年。
少年长相不错,生着一双灵动的狐狸眼,五官精致得挑不出半点毛病。
眼下凑得近了,谢濯玉才看清他穿得有多华贵。
那颜色夺眼的大红衣袍上绣满精致的凤凰纹,还全是金线。头上戴的金发冠上镶了好几颗纯净如鸽血一般的红宝石,还连着几道金丝流苏垂在马尾间。
当真是一朵人间富贵花。谢濯玉心想,但是也是真没礼貌。
在他打量少年时,容乐珩也在肆无忌惮地观察他。
但其实在掀开床帐看清谢濯玉的脸后,容乐珩的大脑已经宕机了。
面前的人肤如白玉,唇形饱满,眼若桃花。那张脸上的每一处都精致得像是上天的艺术品,偏偏组合在一起又刚刚好,没有半点违和。
是一眼惊艳,再看心动的长相。
世上怎么会有生的这么好看的人……怪不得晏沉不仅没杀了他,还让他住进了离不归殿最近的扶桑阁。他呆呆地想。
两个人对着大眼瞪小眼,谁也没有率先开口说话,空气好像凝固住了,以至于司铭和同僚闯入房间时都被这尴尬又诡异的气氛震住了。
司铭被同僚疯狂地怼着手肘,只好硬着头皮开口,一向没有感情波动的声音听着竟有些许无奈:“容公子,主上禁止任何人与他接触,您闹着要见现在也见了,还请离开。”
容乐珩这才回过神来,却舍不得移开目光,反而突然提高了声音,一脸势在必得:“不用你管,晏沉那边我去说!这么漂亮的人,我一定要得到!”
说着,他就要伸手去碰谢濯玉的脸。
谢濯玉没想到他说着还要上手,下意识往后仰要避开。
然而容乐珩伸出去的手突然顿在空中,怎么也无法再动一下,更别提碰到谢濯玉了。
“容乐珩,我看你真是活腻了。”晏沉的声音从门边传来,身影悄然出现在门边。
脸色黑沉如墨的晏沉每走近一步,空气中无形的恐怖威压就加重一点,司铭和同僚都已经当机立断地单膝点地跪下,头压得很低。
等他走到床边时,容乐珩的手已经落了下去,根本就抬不起来。
他的脊背都在颤抖,像是承受着巨大的重压。
只靠手肘支撑上半身、几乎仰倒在床上的谢濯玉眨了眨眼,神色平静地看着晏沉走了过来,对上了那双阴鸷的黑瞳。
晏沉只看了他一会,确认他没事后就转头看向了已经被压得满头大汗的容乐珩,目光森然,杀意毕露,仿佛下一刻就会让他身首异处。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缓缓闭上眼,好像让空气都稀薄几分的威压终于散去。
再睁眼时,他眼中的杀意已经褪去大半,只是表情冷如寒霜。
容乐珩这才能好好地喘上气来,回过神时后背的衣服都快被冷汗浸透了。
以前他也不是没做过很过火的事情,然而晏沉从来都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一句比一句阴阳怪气地嘲笑他。
即使罚他,他也从未动过手。
所以他今天才敢有恃无恐地闯进扶桑阁看这个晏沉不许任何人来看的人。
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晏沉的杀意,不是恐吓,是真切的没有半分虚假的杀意。
那一刻,他真的好像站在死亡的悬崖边,随时都会坠落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晏沉擦着容乐珩的肩膀走到桌边,伸手要去倒茶却又顿住,然后若无其事地坐下,双腿优雅交叠,一手撑头。
“你们俩两个人守着,还能让他进来啊。”晏沉垂眼扫了一下跪在地上的司铭二人,语气平静,却让司铭二人毛骨悚然,“什么时候,万影阁还养了这种酒囊饭袋?”
司铭冷汗直下,却无法开口说一句话,只能在心中叫苦。
别人若敢硬闯,直接杀了就是。可是容乐珩这无法无天的祖宗哪能直接杀了,真杀了那还是他们倒霉。
他们也知道要拦,可是他们下手要有分寸,这家伙却有恃无恐,打不过还会使坏,以至于他们连刀都不敢露,怕他故意撞上来。
晏沉心里冒火,但也不是不知道原因,所以看了两眼就挪开视线:“滚下去,回阁里一人领十鞭。”
司铭松了口气,跟着同僚飞快退出房间隐入黑暗。
阁里的罚哪有好挨的,就是最普通的鞭子也两下就打得人嘬牙花子。
今日虽然情况特殊,但往大了说也算得上任务失败,就这样却只罚十鞭,阁中人谁听了不得感慨句主上开恩。
容乐珩终于回过神来,转头看向晏沉时难得收敛了些许——毕竟有求于人,态度得好,姿态得放低。
“今日无令擅闯是我不对,对不起。”容乐珩低着头,别扭地道歉。
晏沉嗤笑了一声,心知他正话还在后头等着,嘴上一点也不客气:“你这张嘴还会道歉,有长进啊。”
容乐珩一听他这种语气说话就不爽,忍不住偷偷翻了个白眼,再抬头时却装出一幅乖顺模样:“晏沉,你把这个漂亮的大美人送给我,行不行?”
晏沉嘲讽的笑凝住,嘴唇慢慢拧成一条直线,盯着容乐珩的眼睛幽深无比。
他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一样,低低地笑了出声,好半天才止住笑,轻声重复了一遍:“你要我把他送给你?”
倒在床上装不存在的谢濯玉也在听到容乐珩这荒唐的话后瞪圆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地望着少年的背影,不知怎的又下意识去看晏沉。
在和晏沉短暂对视了一眼后,他垂下眼帘,提起的一颗心又飞快落地。
只对视那一眼,他就莫名地笃定,晏沉绝对不会答应这个荒唐无比的请求。
容乐珩见他笑了出声只以为有戏,一下子就来劲了,眼睛噌一下亮了起来,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对啊,他长得好漂亮啊,我好喜欢!反正等你没兴趣后你也会把他杀了,不如送给我呗。”
晏沉撑着头冷眼盯着他,额头青筋直跳,要不是容乐珩是他姐的血脉,他早杀这混球十几遍都不止了。
容乐珩见晏沉的脸色难看,很快反应过来他刚刚的笑不对,被他盯得毛毛的,余光瞥了一眼谢濯玉的方向又有点不甘。
“你别这么小气啊!那我不要你白送我,我替你寻几个漂亮的美人,跟你换成不成?”他小心翼翼地开口,一脸万事好商量。
晏沉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反手狠狠抽了容乐珩一巴掌,直接把人给打蒙了。
容乐珩呆呆地捂住火辣辣疼的脸睁圆了眼,脸上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过了半晌,他才如梦初醒,一下子就炸毛了。
他噌地一下站起来,指着晏沉的手指微微颤抖,愤愤不平道:“你有病啊,好好的打我干嘛!”
谢濯玉已经悄无声息地缩在被子里,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实际竖着耳朵全神贯注地听着他们俩的动静。
在听到晏沉扇了容乐珩一个清脆响亮的巴掌后,从方才就堵在胸口的那口气才算是散了。
容乐珩最后那句话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听得谢濯玉都忍不住抿唇想骂他一句难听的话。
一开口就要晏沉把自己送他,被打了还委屈,有病的到底是谁啊。
原来他还觉得晏沉时不时就发疯,现在跟这个叫容乐珩的人一比,晏沉只能算是脾气差些,跟疯完全挨不上边。
“容乐珩,你喜欢谁又要跟谁交朋友,我不会管。”晏沉压着火冷声道,“但他不是没有生命的物件。别再让我听到你刚刚那些蠢话。”
容乐珩在他冷冽的目光注视下慢慢低下头去,心里却不服气。
他当然知道那个美人不是物件,但魔人开放,将宠姬互相赠予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啊。
——直到现在,他也只以为谢濯玉只是晏沉比较喜欢的一个宠姬。
虽然迟钝,但晏沉身上散发的森森寒气容乐珩还是能感受到的,所以他只敢在心里嘀嘀咕咕,面上却一句话都不敢说。
再挨晏沉一巴掌事小,就怕晏沉又把他丢到穷山恶水的哪个蛮荒之地去,以历练的名义折磨他,那他是真受不了。
“快滚,看了你就烦。”晏沉看着面前装出一幅委屈鹌鹑样的容乐珩,没好气道。
容乐珩低着头挪了两步,又没忍住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谢濯玉的方向,却被床帐挡住压根没看到人。
他歪着头想起刚刚晏沉说不管他想跟谁交朋友,突然灵机一动,旋身往桌边一趴,眨着狐狸眼可怜兮兮地跟晏沉打商量:“那你把禁令解了行不?我想来找他玩,求你了。”
晏沉哪能不知道这小混球在想什么,只是他本也在想谢濯玉一直冷着他不服软,他该怎么自然地解禁,眼下倒是个好机会。
所以他盯着容乐珩看了好一会,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抬手重重拍了一下他的头:“仅此一次。然后,今年你的新年礼就是实现这个要求了,别再找我讨有的没的。”
容乐珩瘪了瘪嘴抬手捂住头,对上晏沉威胁的目光又马上笑得像个小狗腿子:“行!”
反正解禁后他就能天天来,大美人也可以当他的新年礼!
谢濯玉缓慢地眨着眼睛,没搞明白事情这莫名其妙的走向。
他没听错吧,晏沉居然真答应了解禁啊。那他是不是还得谢谢那个没礼貌的容乐珩?
正胡思乱想着,床边的床帐突然被掀开了。
谢濯玉下意识抬眼去看,就对上了晏沉深邃的眼瞳。
晏沉打量着谢濯玉的面色,确认是比之前好了一些后才暗暗松了口气。
“腿好些了没?”话语在晏沉的舌尖滚过两圈,最后以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了出来。
谢濯玉眨了眨眼,总觉得眼前的晏沉似乎与以前有点不同。明明样貌、说话的语气都没有变,但给他的感觉就是不一样了。
但要说到底有什么不一样,他又怎么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晏沉看他的眼神静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样晦暗,藏了许多读不透的复杂情绪。
这样平和沉静的晏沉肯定比狠厉阴鸷的晏沉要好太多了。
念及他今天也算是帮了自己,谢濯玉抿了抿唇倒也没有冷脸,轻声开口回应道:“好很多了。”
晏沉嗯了一声,攥着床帐的手紧了几分抓出一点褶皱,又很快松开。
“我答应容乐珩给你解禁,今日之后门口的人会撤掉,那两个小丫头以后也能来给你送东西能见你。”他顿了顿,又接着说,“腿好了也不许逃跑,不然……”
下意识要说出口的威胁话语到了嘴边又被咽下,生硬地转成一句“听到没”。
谢濯玉觉得他好怪,说话透着股别扭劲。
他当然知道那个被掐断的不然后面接的是什么,按晏沉以前那些威胁的话来猜,无非就是什么“敢乱跑就打断你的腿”、“用铁链把你拴起来”之类的。
但晏沉突然止住话头,换成一句干巴巴的“听到没”是什么意思?
谢濯玉流露出些许困惑的神色,很慢地眨了两下眼。
“愣什么呢?”晏沉轻啧一声,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差点没忍住伸手去捏他的脸,“问你话呢,理我一下都不肯?”
怎么谢濯玉只是看着他眨几下眼,他都觉得他有点可爱啊。
谢濯玉静静地看着他,突然就觉得这样的晏沉好有意思。
像个见到心上人后只能没话找话的嘴笨少年。他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什么心上人啊。
可是再对上晏沉的眼睛,却又觉得确实是有点像。
他抿着唇,被这个奇怪的想法逗乐,然后慢慢弯了弯眼睛,开口说话声都轻了几分:“不敢不敢。快过年了,又弄得血淋淋的多不好,还是不惹君上晦气了。”
晏沉被他眉眼中溢出的若有似无的笑意晃了眼,很快也勾唇笑了一下:“你也知道要过年了啊。”
谢濯玉心头一紧,惊觉自己说错了话。被关了这么久的人怎会知道年关已至,怎么都不对。
他的大脑飞速转动,正苦恼要说些什么来找补,却听见晏沉悠悠开口道。
“所以你乖些,我心情好了,新年说不定还能给你份礼。”
谢濯玉骤然松了口气,嗯了一声,顺势接了他的话想让他忽略刚刚话中那细小的不合理:“那我有点期待啊。”
晏沉扫了他一眼,见他一幅不欲多谈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突然就开始怀疑让谢濯玉对那些“便利”背后其实都有自己授意这事一无所知究竟是不是个正确决定,心中没由来地涌起一股烦躁。
现在他该知趣地闭嘴离开,别在这里杵着没话找话。
可他也有许多日没见到谢濯玉了。
自从那晚做了那个决定,不再无谓地纠结之后,晏沉想见他的欲望就前所未有的强烈。
他想跟谢濯玉说话。哪怕不说话,只要待在一起看他一眼,心好像也能无比平静。
晏沉慢慢蹲下来,盯着他看了好一会,以至于谢濯玉都要受不住他这种有点灼热的目光时才缓缓开口道:“容乐珩,也就是刚刚闯进来那个人,他是个无法无天的家伙。”
“看出来了。”谢濯玉微微点了点头,语气难得不是淡淡的,可以清楚地听出其中的不满,“好没礼貌。”
晏沉乐得笑了一下,跟着他点头,说起容乐珩的坏话一点也不客气:“他脑子也不好使,蠢还欠扁,换别人我早就弄死了。”
他顿了顿,重重地叹了口气:“但是他没有坏心,今日说那些就是看你好看,心血来潮。过两日他来找你,你别搭理他,冷上他几次,他很快就会没兴趣的。”
谢濯玉看着他,对他说的话有些许惊讶。
不过仔细想来,容乐珩确实和晏沉关系很亲近。
亲近到,容乐珩敢违背晏沉的禁令硬闯禁令而晏沉最后也没真的杀了他,甚至晏沉还为容乐珩的一句话解了自己的禁闭令。
他垂下眼帘,想起容乐珩漂亮的长相,突然就有了个猜测——他猜,晏沉是喜欢那个少年的。
所以他会因为容乐珩对自己这个仇人感兴趣而发火却又没有真的动手,所以他会满足容乐珩的请求。
刚刚那番话也就可以理解为:你不许接近他,离他远点。
谢濯玉想着想着,抬眼对上晏沉认真的眼睛,突然就觉得胸口闷闷的,有点喘不上气的感觉。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不舒服,却又下意识地不想去挖掘深层的原因。
一种疲惫感突然涌上心头,他突然就一句话都不想与晏沉说了。
偏偏晏沉等不到他回复,又不放心地开口重复了一遍,句式听着还有点直接命令的意味:“谢濯玉,你不许搭理他,听见没有?”
谢濯玉背过身去缩在被子里,敷衍道:“知道了。”
晏沉不明白刚刚气氛还不错,怎么谢濯玉一下子就冷淡下来,一幅不想搭理他的模样。
他烦躁地皱了皱眉,仍然不放心地叮嘱:“容乐珩要是做错了事,你让人来告诉我,别跟他……”
他毫不怀疑容乐珩的惹人生气的本领,这家伙有时候一脸理所当然说出来的话能把圣人都气活。
而容乐珩实力虽然只有化神期,但对付现在毫无灵力还病弱的谢濯玉是绝对绰绰有余。虽然那家伙肯定不会动手,但他还是担心谢濯玉跟他闹起来会吃亏。
只是未等他说完,谢濯玉突然打断了他,从被子里传出来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你别烦我了。”
晏沉好心为他着想却被打断了话,火一下子就上来了。
但在看见谢濯玉的背影后他又像只被扎了个洞的气囊,生不出半点气,只能松开床帐转身走人,在关门时重重甩上门宣泄自己的不满。
谢濯玉打心眼里不想跟这两个家伙再有什么接触,生怕哪天他们俩吵起来,无辜的自己被牵连。
然而,新鲜劲上来的容乐珩正打定主意要让他喜欢上自己,成就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佳话,自然不可能如他所愿。
是以,第二日谢濯玉睡醒时,就见房中多了一个人。
今日的容乐珩也是一袭红衣,只是颜色瞧着比昨日的要浅一些,金线刺绣也没有了,仔细看去才能发现衣衫上的暗纹。
除此之外,他头上的那个金镶红珠发冠也换成了白玉的,打眼一瞧那光泽就知道是好东西。
谢濯玉刚醒过来,人还迷糊,睁着眼的表情懵懵的,呆了好一会才伸手去掀床帐。
下一秒,他就愣住了。
十七在这是因为禁闭令已解所以能进来摆饭不必蹲窗子外了,但那个家伙是怎么回事。
等等,禁闭令解了……谢濯玉迟钝的大脑终于想起来昨日的事,想起了面前这人是谁。
所以,还真就要来找他玩啊?!看这样子,可能还会天天来。
谢濯玉心里顿时像堵了东西似的闷得慌。
他恹恹地垂眼,甚至开始考虑要不就栽回被子里重新睡过去算了,那样醒来说不定就不用看见容乐珩了。
谢濯玉虽然性情冷淡疏离,拒人千里,但从来都不会表现明显的喜欢或者不喜欢。
他只是永远面色冷淡,好像没有什么事能入他的眼。
不少人在背地里都说他无心无情不像活人,却又一致认同他这种性子生来就适合修无情道。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抗拒一个人,以至于都不想看到对方。哪怕是之前晏沉过来他也没有那么抗拒,反而很快就习惯了。
挣扎许久,谢濯玉还是穿好外袍,系好身上的狐裘的带子起身去屏风后洗漱,又少有地磨蹭了一会才出来。
从屏风后出来看到容乐珩时,谢濯玉的脸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然而容乐珩好像根本看不到谢濯玉在看见他时表情逐渐冷凝,只是眼睛发亮地扬声招呼谢濯玉:“早饭刚摆好,快来一起吃。”
今日这场早饭前所未有的丰盛,紫菜汤底小馄饨、捏成兔子形状的包子、熬得黏稠正好的小米粥……各式各样的点心将桌子摆得满满当当,以至于谢濯玉的小碗都被挤到边缘。
而对面的人目光灼灼,脸上还有几分得意,仿佛献宝的人在等着夸奖。
但谢濯玉连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反而是抬头看了看站在桌边发呆的十七:“站着干什么,坐下来吃。”
十七回神,看了看桌上的另一个人,迟疑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坐下,然后将椅子挪得尽可能离容乐珩远一些。
容乐珩微微瞪大了眼睛,看着十七真的坐了下来,要与他们同桌吃饭。
他虽然是个难伺候的少爷,又娇又任性,但在与人处事上可以说是不拘身份。
但即使他跟下人关系都不错,甚至有胆大的敢跟他开玩笑,却也不到能接受与他们同桌吃饭的程度。
是以,容乐珩忍不住伸手指着十七,面露不满:“你怎么让她跟我……”
然而下一刻,他指着十七的手被谢濯玉用筷子狠狠敲了一下。
啪的一声,在安静的室内异常响亮。
容乐珩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背上的那一道被筷子敲出来的红痕,表情有点呆滞,就像昨日被晏沉突然打了一巴掌一样反应不过来。
等他终于回过神来,却见谢濯玉和十七都已经动筷开始吃了。
别说等他,他们俩就好像当他不存在一样。
容乐珩气得要命,带着几分愤怒要张口质问谢濯玉时却又停住了。
还不知道这个大美人叫什么呢!
但很快,他就把这个先暂时抛诸脑后,急着想要个说法:“你干嘛打我!”
谢濯玉抬眼看他,表情冷淡,话语里的驱逐意味十分明显:“容公子金贵,若不愿与我们同桌吃饭也无需勉强,慢走不送。”
“至于为何打你,”他顿了顿,声音一下子冷了几个度,“当然是因为你冒犯了人,做错了事。”
容乐珩对上他冷然的警告目光,只觉心头一紧,好像看见了那个让他怕得要命的夫子。
这种奇怪的既视感下,他哪还敢凶啊,甚至表情都有点无措:“别,我错了,你别赶我走啊。”
谢濯玉低下头去没再看他,自顾自吃自己的早饭。
容乐珩捏着筷子呆了一会,也跟着低头开始吃东西,边吃还忍不住在心里评价——魔宫厨子的手艺感觉好了不少。
今日是个难得的晴天,阳光正好。
谢濯玉连续在屋子里闷了半个月,实在是受不了了,当下就找出之前收好的书挪到院子打算晒晒太阳。
容乐珩自然是他去哪就黏到哪,在他找到书出门时也跟着追了出去。
但他是个爱玩爱闹,连修行入定都经常分心,哪里忍得了枯燥无味的静坐。
仅过了一炷香,他就受不了地趴在石桌上,拖长了声音喊谢濯玉:“仙君,别看书了,我们来玩吧。”说着,还要伸手去挡谢濯玉搁在桌上的书。
谢濯玉抬头看他,眉毛微蹙:“你喊我什么?”
“仙君啊。”容乐珩见他看过来一下子就来劲了,一脸理所当然地解释道,“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但你长得跟仙人一样好看,气质也跟像仙人似的,所以我就想干脆就唤你仙君算了,感觉很合适。”
谢濯玉伸手握住书卷从他手下抽出,抿唇不语。
他不太想告诉容乐珩自己的名字,总觉得告诉他之后就会被喊个不停。
他根本不记得自己飞升后的事,问月仙君这个身份离他太遥远了,心底深处还有一种莫名的抵触。
所以他也不想被喊仙君,总觉得很怪。
一时间,竟因为小小的称呼而有点进退两难。
第26章 小蠢狗 “仙君,那你会喜欢小蠢狗吗?……
“对了, 你是知道我的名字的吧,晏沉昨天喊我了,”容乐珩还在叽叽喳喳地讲话, 笑得好生灿烂,“我叫容乐珩。”
他说着就用手指沾了点茶水,在石桌上书写出来让谢濯玉看。
谢濯玉瞥了一眼他潦草的字迹,看清后下意识跟着在心里念了两遍, 忍不住感叹一声好名字。
幸福美满,掌上明珠。
从名字就可以看出容乐珩的家人有多爱他……也难怪养成了这种没心没肺的样子,有点被惯坏了。
容乐珩写完后仍不放弃想和谢濯玉交换名字的想法,眼珠子一转露出些许无辜的表情:“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喊你仙君啊?那你把名字告诉我嘛, 我就喊你名字。”
谢濯玉不懂他为什么明明可以去问晏沉很快得到答案,却非要在这里问自己。
“只是一个称呼而已, 随你喜欢。”他淡淡道。
其实你别喊我最好, 他想。
容乐珩像是根本察觉不到他的疏离, 双手交叠垫着脑袋:“好嘛, 那我就喊你仙君好了。”
谢濯玉垂眼要接着看书,结果容乐珩这次不挡了, 直接伸手抢了过去。
抢到书后他站了起来往后躲,笑嘻嘻地捧着书,一目十行地扫。
“让我看看什么书这么好看, 让仙君看得如此入迷, 竟是连连看我一眼都没空……诶,是讲人界的啊。”
谢濯玉皱着眉, 冷冷地看着他捧着那本书翻得稀里哗啦,突然就感到一种陌生的烦躁涌了上来。
以前晏沉天天闲着没事过来,也只是逼着他搭话……连晏沉都没抢过他书!他再一次因为这人开始觉得还是与晏沉相处起来更好些。
“还给我。”他忍了忍, 脸色越发难看,开口说话的声音像结了霜一样冷。
容乐珩抬眼看了他冷凝的脸色,赶紧把书递回给他,一脸讨好地说:“诶我就是好奇,仙君别生我气。仙君若是喜欢人界风景,以后我带你去……”
“你想带他去哪?”一道平静却又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
二人循声望去,就见晏沉从院门口走来,脸色黑如墨池。
容乐珩悄悄翻个白眼,心里暗骂晏沉烦人。
他施施然地在谢濯玉身边的位置落座,不善地盯着容乐珩,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说啊,怎么不说了?你要带他去哪?”
容乐珩被他这眼神看得心里发毛,但在喜欢的人面前又不肯露怯。
他只能硬着头皮冲谢濯玉笑,把刚刚被打断的话说完:“我可以带你去人界玩,哪怕是妖界仙界的风景,仙君若是喜欢,我也一定满足仙君。”
然而谢濯玉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他。
他轻轻搁了书,伸手拿了个茶杯,拎起茶壶倒了杯茶,然后将茶盏推到晏沉面前。
给晏沉倒茶纯粹是因为晏沉之前每次一来就敲桌子,然后好整以暇地等他倒茶。
谢濯玉不想跟他在这种小事上起冲突,所以时间久了也养成了这个习惯。
晏沉捧起茶盏轻啜了一口,然后抬眼看向容乐珩。
他目光先是在容乐珩面前空空如也的桌子上停了停,又缓缓挪到他脸上。
下一秒,他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仔细看似乎其中还有些许得意。
“容乐珩,这可是上好的西山白露,你怎么不喝?”他吹了吹茶汤,漫不经心地问道,却又根本不给容乐珩回答的机会马上自己答了话。
“哦我忘了,一般的茶不配入你的口。”
容乐珩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转头看着谢濯玉露出几分委屈的神色:“你怎么不给我倒茶啊?”
谢濯玉只觉他这话莫名其妙,但脸上表情依旧冷淡:“茶在桌上,你自便。”
“就是,要喝茶自己不会倒啊。”晏沉眼中的得意越发明显,笑容扩大了几分,跟着附和。
“可你都给他倒茶啊!”容乐珩指着捧着茶盏的晏沉,气鼓鼓地提高了音量。
说实在的,容乐珩确实对茶万分挑剔。茶叶要最新鲜的,口感要清甜馥郁的。而西山白露可以说是他最不爱喝的几种茶之一。
但是,不喜欢归不喜欢,他坐这么久大美人都没给他倒茶,晏沉一来刚坐下什么都还没说就先得到了茶,这种区别对待他怎么也不能接受。
谢濯玉扶了扶额,只觉得容乐珩像个没长大的小孩,攀比心不小,别人有的自己没有就要闹。
无奈地叹了口气,谢濯玉伸手去拿茶杯,打算也给他倒杯茶,然后让他赶紧安静下来,结果手刚伸出去就被晏沉按住了。
“不许给他倒,他又不是没长手,这么大人了自己倒个茶还能烫到么。”晏沉没好气地说,手握住了谢濯玉的手腕。
谢濯玉听着他这理所当然的话,回想起每次晏沉都让他倒茶,语塞了。
他想不明白晏沉是怎么好意思把这话说出口的。他来自己这里这么多次了不都是让自己给他倒茶么。
目光从桌上冒着热气的茶盏落到他握在自己手腕处的手,谢濯玉突然笑了出声,没忍住拆他台:“那你呢,你怎么还要我来倒茶?”
晏沉松开手,轻哼了一声,一脸理所当然道:“我当然不一样啊,他怎么能跟我比。”
谢濯玉扶着头低声笑了一下,下巴轻轻点了点:“是,君上自然是不一样。”
容乐珩气得脑袋都要冒烟,不明白为什么晏沉三言两语就哄得这个对他一直冷冰冰没有好脸色的大美人笑了出来。
他甚至有点想将桌上的茶具全都摔地上,干脆大家都别喝,然而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晏沉警告地看了一眼。
他毫不怀疑如果他真干了,马上就会被晏沉捆起来丢出无崖山,送到苦寒之地去“历练”个十年八年。
容乐珩尴尬地站了好一会,眼睛忍不住去看谢濯玉,想跟他装可怜换个台阶下。
结果谢濯玉早就敛了笑,已经低下头在认真看书了,神情无比专注,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他重重地坐回椅子上,憋屈地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又一口气灌了下去。
他这样的喝法非但没品出茶的好味道,反倒是把自己烫到了。
舌头火燎燎,难受得他差点叫出来,却又顾及着晏沉和谢濯玉都在,最后一刻抿着唇死死忍住,憋得脸都泛红。
晏沉乐得看他出丑,不客气地嘲讽道:“牛嚼牡丹。”
容乐珩语气愤愤,没好气地赶他:“各境城主不都来了,你不去和他们议事,没事来这干什么啊!”
晏沉瞥了他一眼不想理他,只是撑着头眯眼去看谢濯玉,眼前似乎还晃着他刚刚转瞬即逝的笑。
他笑一下,他的心就不受控制地跳。
当真是没救了,晏沉心想。
谢濯玉被一直盯着,半晌才微微抬眼跟他对视,淡淡道:“君上若是有正事,就不必在这浪费时间。”说着,他还用眼神扫了对面的容乐珩一眼,话外之意明显。
你有事就快走,顺便将那个没礼貌的烦人小孩带走。
“他们人都到了,年宴没过完又不会走,例行汇报而已,有什么好急的。”晏沉说得轻描淡写,好像那让各城主最胆战心惊的年终议事只是什么时候开宴那种小事。
“你那么着急,不如今年就你替我议事。”他说着抬眼打量了一下容乐珩,看着真的在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
容乐珩被他这话激得头发都要炸起来了,满脸写着拒绝,马上就开始嚷嚷了:“滚,我才不要,你当我蠢啊!”
魔族一向信奉强者为尊,一统十境四字听着轻飘飘的,其下是无数尸山血海。
晏沉的魔君之位,是他自己通过拼杀抢出来的,那些下属都是被他打服的。
这几百年他能稳坐魔君之位手握权柄,当然有各族势力互相牵制的原因在其中。
但最根本的,还是他实力深不可测、强得让人望之却步,根本就生不起半点反抗之心。
——那些胆敢反抗的人,不死也被收拾得半死不活丢进万魔窟,变成了魔兽的食物,骨头估计都风化得拼不起来了。
他容乐珩天赋是不错,化神期的实力放在人类修士里确实也是数一数二。
可是能当上城主的哪个要么实力强盛要么一肚子黑水,就没有哪个不是硬茬的。
他跟那些魔头比起来根本就不够看,他们因为畏惧晏沉才听话老实,却不会怕他。
而晏沉就是想看乐子要他出丑吃苦头,根本不可能为他撑腰,他才不会蠢得上当!
“你可不就蠢么,小蠢狗。”晏沉低声笑了一下,揶揄道。
容乐珩往桌上一趴,手指在茶壶盖上打圈,眼珠子一转,故作失落道:“是咯,我就是小蠢狗啊,一点也不聪明的。”
他垂着眼睛,作出一幅可怜兮兮的样,拖长声音喊谢濯玉冲他撒娇:“仙君,那你会喜欢小蠢狗吗?”
谢濯玉听着他们俩旁若无人的说笑,只觉得刺耳。
一开始见到晏沉那心里浮起的些许有救了的喜悦也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厌烦。
心烦气躁对他来说是无比陌生的情绪,而在听见晏沉跟容乐珩说话时那一声轻笑时这种情绪更是达到了顶峰。
正烦着呢,偏偏容乐珩这时候还要来惹他。
第27章 东洲菜 连晏沉这种人大概也会想在他面……
谢濯玉轻声笑了一下, 只是那笑却带着嘲讽意味,如刺骨寒冰:“又蠢又无理的狗到哪里都会被讨厌,我为何会喜欢?”
容乐珩表情僵住, 看着他的目光有点呆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很快,他回过神来,沉默地垂下眼睛没有说话, 脸上原本装出来的可怜变得真实了几分。
看上去倒有点像只被主人踢了一脚后委屈得耳朵尾巴都耷拉下来的小狗。
晏沉也愣了一下,看向谢濯玉的眼中闪过些许惊讶。
谢濯玉性子淡漠,万事都好像入不了他的眼。
他没想到容乐珩这些不痛不痒的话居然能让谢濯玉生气,甚至说出如此尖锐的话。
谢濯玉察觉到晏沉的目光, 直直地盯回去,不客气地道:“你若是心疼了, 觉得听不得, 就赶紧带着他一起滚, 别来烦我。”
晏沉眼神一暗, 垂眼看着手中的茶杯,只觉得他这话说得奇怪, 忍不住反问道:“又不是骂我,我怎么听不得?再说了,我心疼什么?”
谢濯玉深深地看了他一会, 然后垂眼不语, 心说你自己知道啊,装什么傻呢。
三个人就这样围坐在石桌前, 没人开口说话,安静得气氛有点尴尬。
容乐珩手臂交叠垫着脑袋,眨着眼委委屈屈地看着谢濯玉, 目光灼灼,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想只要他喊一声自己的名字,他就当他刚刚没说过那句刺人的话。
可是谢濯玉完全忽视他直勾勾的注视,只把他当空气,一直到晌午用午饭时都没分给他一个眼神。
不过,让容乐珩感到有点安慰的是,谢濯玉同样不理晏沉。
——他选择性地忽视了晏沉一直撑着头闭眼养神,不像他一直盯着谢濯玉看,更没有想搭话却又不敢开口。
午饭的时候十三回来了一趟,两个人左右手上都拎了好大一个食盒,步子小心翼翼。
趁她们收拾石桌上的茶具和摆饭之际,谢濯玉收了书,一抬眼就对上了容乐珩望眼欲穿的眼神。
对上他眼睛的那一瞬,容乐珩眼睛都亮了起来,张口就要说话,但很快就反应过来闭上了嘴巴。
谢濯玉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灵动的狐狸眼里写满委屈,脸上表情还有几分受伤,合上书的动作都顿了顿。
他的回答对容乐珩这看起来没心没肺到有点缺心眼的小孩有那么大伤害吗。被那双眼睛看着,他少有地有点迟疑了一下。
目光移开不再与他对视,谢濯玉转头去看微微弯着腰摆菜的十三,隐晦地打量了她一下确认她没有受伤,才淡淡问道:“活忙完了?”
十三抬手擦了一下额头的汗,轻轻摇了摇头:“没呢。刚刚恰巧路过厨房,十七拿不动那么多食盒,我就先帮她送回来。”
她顿了顿,悄悄瞥了眼闭着眼好像睡着了的晏沉,压低声音含糊道:“我没事。”
我没事,没有被发现,别担心。后面半句话她没有说,但谢濯玉肯定能听明白。
其实万影阁的守卫一直都知道她的所有动作,这些都是君上默许的,被发现也不需要担心。
但是这件事君上不许任何人告诉公子,没有意外的话他应该永远也不会知道。
有晏沉在,十三十七都没有留下来一起吃,哪怕晏沉懒得计较所谓的身份尊卑。
但十三和十七可不敢。
哪怕是谢濯玉觉得日头太晒、奔波麻烦还累,用眼神告诉她们可以留下来一起吃,她们也只是惶恐地摇头,用眼神无声地回他说不愿意,然后将食盒放在桌下就飞快地离开了。
开玩笑,跟君上同桌那她们哪还能吃得下啊。
谢濯玉和晏沉都是吃饭不发出一点声音的人,以往他俩吃过几次饭都是安安静静地吃完。
晏沉吃相不难看也不会发出难听得让人倒胃口的声音,谢濯玉心里其实还挺满意的。
容乐珩吃相也斯文优雅,但他有个坏毛病——吃饭时爱点评菜色和口味。
一个人用饭还有所收敛,只偶尔跟侍候在旁的侍女说那道菜不错,可以再做几顿。
但若是同桌吃饭的朋友一多,他就会关不住话匣子,像个口味刁钻的老饕一样把每道菜都点评一遍,从颜色到口味,有时候说着还能诌上一两个半真不假的故事。
但他那群狐朋狗友更是精通享乐的,别说嫌弃他吵闹,一个个比他还来劲。更别说那群人都以他为首,只会捧着他,根本不会驳他面子。
刚开饭时还是安静的,奈何容乐珩因为被无视被迫安分了一个上午,吃了两口菜后就实在忍不住说话的欲望,捏着筷子开始犯老毛病。
“这道鸭子不错,焖得很入味。唔,鱼的做法倒是新颖,我吃着像是凡境江南一带的做法……”容乐珩眯着眼一边尝一边点评,时不时还轻轻点头表示满意。
“晏沉你肯定换厨子了吧,以前那家伙没这么大本事,而且这些菜总感觉不是一个人做的。”
晏沉筷子一顿,抬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明明面无表情却无端给人压力:“吃你的,这么多菜都堵不上你的嘴。”
“你管我呢,嘴长我身上我当然要用,我就爱说话怎么啦?你除了好吃还知道别的么,好比这松鼠鳜鱼,就有一个有意思的故事,你肯定不知道。”他顿了顿,想让对面的谢濯玉追问然后展现一下自己也是阅历丰富学识渊博的。
奈何谢濯玉置若罔闻,根本不感兴趣,只是安静地夹菜吃饭,头都没抬。
意图展现自己知识渊博的容乐珩卖弄失败,也没了说故事的兴趣,兴致缺缺地接回之前的问题:“话说你怎么好好的换厨子了?”
晏沉本就不用进食,又不重口腹之欲,再好吃的东西他都不感兴趣,一年到头也不吃几次东西,怎么好好的还换厨子了。
晏沉动作停了一瞬,迅速记起之前对谢濯玉编的谎话,自然地开口:“他犯了事,但没等我找麻烦就突然病死了,干脆就重新找了几个新的。”
“啊?成年魔种还能有突然病死的?”容乐珩睁圆了眼,脸上有几分不可置信。
魔人皮糙肉厚、单论身体素质可以说得上是各族第一。
没有灵智的幼年魔种还有可能出意外,可魔宫里的魔人都是已经修出人形的魔种啊,怎么可能无缘无故突然病死啊。
他下意识就要说其实就是你把他料理了吧,你这理由也太糊弄人了谁信啊,但刚张嘴还没来得及发声就接到了晏沉一记凌厉的眼刀,危险地警告他闭嘴。
容乐珩紧急刹车,余光扫了一眼谢濯玉,突然福至心灵。
怎么没人信,不了解魔族的仙君就会信啊。
他总觉得晏沉这做法怪怪的,好像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才故意撒谎骗仙君的。
想到这个可能容乐珩就忍不住乐,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笑的事情了。
晏沉哪有什么好形象,恶贯满盈的大魔头么?五界谁人不知,他暴虐嗜杀、杀人如麻,据说晏沉杀掉的人血液都能够染红几条河——血河魔君的名号不就是这么来的么。
可晏沉压根就不在乎他的名声有多臭,有多声名狼藉,因为那些用最难听的话咒骂他的人见了他只会心惊胆战,只能恭恭敬敬地喊他一声魔君。晏沉若是不收着威压,他们连站都站不起来。
可容乐珩想来想去也琢磨不出第二个理由,而他无意抬眼看见晏沉余光在看谢濯玉时,突然就觉得也不是不可能。
谢濯玉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清可见底的清池,所以就连晏沉这种人大概也会想在他面前有一个干净的、不沾血腥的形象。
他自觉抓住了晏沉的把柄,眉眼间藏不住得意地冲着晏沉眨了眨眼,故作不解道:“换就换了,你怎么还特意去人界找啊,凡境的就算了,连上五洲的都有。”
“我一吃就吃出来了,喏,这个和这个就是东洲那边的风味。”说着,他用筷子隔空点了两道菜。
“东洲?”一直默不作声的谢濯玉在捕捉到这个地名时终于有了反应,抬头看了容乐珩一眼,然后伸筷去夹了一下他点的那两道菜。
容乐珩见他终于肯搭理自己,一下子就来劲了:“对啊,我游历各界尝遍各地美食。东洲菜的口味是很有特色的,而且这两道菜可是招牌,一下子就能尝出来。说起来,我最喜欢的也是这两道菜了。”
谢濯玉垂眼看了看碗里的那块笋,仔细尝了一会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平静的脸上流露出些许怀念。
“还真是啊。”
他辟谷太多年了,所以吃了这么久都没发现什么,只是有时候会觉得菜的口味有种亲切的熟悉。眼下容乐珩一说他才终于意识到那种熟悉是什么。
东洲灵气四溢,修士遍地。而修士不好凡谷,所以讲究颇多。
所以东洲菜的食材要最新鲜的,火候要掌握精准,稍微出点偏差,菜的味道都会不对。
清淡不油但不会过于乏味,鲜香味好得刚刚好,其实就是他记忆里的东洲口味。
都久远到印象已经模糊,再次尝到时他还是喜欢。
晏沉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预感再不制止这家伙什么都能说出来。
他啪地一声搁了筷子,冷声喝道:“容乐珩,你能不能闭嘴安静吃饭?”
容乐珩看他这黑沉的脸色非但不怕,反而愈发得意和兴奋。上午晏沉让他不痛快,现在这个报复的好机会他必须好好把握,怎能轻易放过。
第28章 斗嘴 不许闯进我的房间。
“我就好奇一下也不行吗, 毕竟你一个一年到头也不吃几次东西的人,根本没必要特意去人界请厨子啊。”容乐珩冲着晏沉挤眉弄眼,笑得狡黠,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啊?”
晏沉一言不发,只是黑着脸看着他,眼神如杀人刀一样锋利。
谢濯玉捏紧筷子,将容乐珩的话听得清楚。
晏沉不重口腹之欲、甚至不怎么吃东西, 那为何要大费周章地让人去人界请大厨呢?魔界不可能找不出一个厨子,最多也就是手艺差些,可这也不会影响晏沉。
他突然就想起那日晏沉看他的晦暗眼神,想起他离去时带着怒气的身影, 容乐珩的那个为什么好像就有了答案。
是……为了他吗?但晏沉怎么会为一个沦为废人的仇敌做到这种地步。
谢濯玉想着想着,脑袋乱成一团, 只觉心乱如麻。
好像自从那日大病了一场后, 他就变得有点不像自己, 心里总会因为晏沉产生一些陌生的情绪。
就在谢濯玉低着头表情怔愣之时, 容乐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像一声惊雷一样在他耳边炸响, 将他拖出了混乱的思绪。
“我一年也就过年回来一趟,你总不能是为了我吧?”容乐珩自己说着都乐得笑出了声。
果不其然,他刚说完晏沉就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嗤笑了一声。
虽然没有开口, 但他脸上表情分明就是在说: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你也配。
然而谢濯玉低着头, 根本没有看见晏沉脸上的讥讽,便自然地把晏沉的这声笑和沉默当成了默认。
晏沉只是为了一年才回来一次的容乐珩能吃到喜欢的东西,至于那日晏沉的愤怒应该也只是因为自己手底下的人居然不老实。
所以从头到尾都与自己无关, 只是自己想多了、误会了。
谢濯玉轻轻地搁了筷子,突然就觉得饱了,望着满桌精致的菜再没有半点食欲。
他本来应该感到庆幸,晏沉仍是他的宿敌,他们之间只有简单又纯粹的仇恨,并没有任何……他臆想出来的多余感情。
甚至连庆幸都有点多余,他本来不应该对这些有任何情绪,就应该觉得无所谓。
但是晏沉默认的那一刻,他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碎掉了一点,心里空荡荡的像是开来一个大洞,凛风从中呼啸而过。
“你怎么了?”晏沉隐约察觉到谢濯玉的情绪不对,转眼看着低着头思考的他,轻声问道。
谢濯玉将碗往里推了推,拿起搁在腿上的书就要起身回房,听见晏沉似乎带着关切的问题也只是淡淡道:“你们自便。”
走了两步,他顿了顿脚步,微微偏头露出一个侧脸,声音很轻却又带着不可拒绝的意味:“容乐珩,不许闯进我的房间。”
晏沉和容乐珩看着关紧的房门,对视了一眼,旋即两个人都脸色无比难看。
晏沉抄起筷子抬手就要去抽容乐珩的嘴,然而容乐珩早就警惕着他的一举一动,在他拿起筷子时就意识到危险,噌一下跳起来飞速往后退和他拉开距离。
晏沉没有追他,只是坐在椅子上冷冷地看着他,下一刻手里捏紧的筷子就咔嚓一声被他一只手捏断了:“管不住自己的嘴,这么大了都不知道什么该说还是不该说,要不就把舌头割了吧。”、
容乐珩看着他说这话时认真的神色,后背冷汗直下,有点后悔招惹他了。
但他想起刚刚谢濯玉对他的警告,也开始生起气来。要不是晏沉横插一脚非要来搅浑水,他肯定能缠得谢濯玉无暇分心,哄得他对自己绽开笑容,又怎么会被冷脸对待!所以都怪晏沉!
这么想着,容乐珩的气焰一下子高涨起来,不服输地大声嚷嚷:“那你看不出来自己有多么多余,你是不是也要挖掉眼睛!”
晏沉快被他气笑了,灵力注入断裂的筷子然后将它掷向容乐珩,冷声反问道:“我多余?”
容乐珩哪敢小瞧晏沉,下意识就要运气避开,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晏沉的威压已在他掷出筷子时就压在他身上,将他钉死在原地。
他只能睁圆了眼睛,看着那注入了磅礴灵力的断筷冲着他的眼睛飞来。
筷子断裂口尖锐,在阳光下泛着寒光,像是一根短小但锋利的箭,容乐珩毫不怀疑这东西能直接扎瞎他。
动弹不得的他慌得闭上了眼,下一刻就觉得什么东西擦着他的脸飞了过去,然后就听见一声细微的声音,好像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察觉到危机解除,容乐珩睁开眼,忍不住抬手去摸刚刚被蹭到的地方,然后就摸到了点点血迹。
他转身看去,那根断筷安静地躺在青石砖上,如果不是青石砖上有着几道裂痕,倒像是被人不小心碰掉在地上。
虽然内心深处知道晏沉有分寸,但容乐珩必须承认刚刚那一刻还是被吓得喘不上气来。
“容乐珩,你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晏沉冷声开口,唤回了心有余悸的容乐珩。
容乐珩缓慢地转回头,就看见了晏沉脸上不加掩饰的嘲讽。
“若是在外遇险,你也是这样坐以待毙,洗好脖子等人杀你么?”晏沉轻轻摇了摇头,话语越发刻薄,好像要把容乐珩贬得一文不值,“没有本事,胆子倒是大,还敢去招惹你惹不起的人。空长年纪不长脑子的小废物,啧。”
容乐珩被他说得脸慢慢涨红,满脸愤怒,垂在身侧的拳头也慢慢捏紧。
他真的很想给晏沉一拳,却又在刚刚那个威胁后不敢妄动,怕真的激怒晏沉。
其实晏沉说得也不是全然都对。
容乐珩心思野得很,人又贪玩,修炼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饶是如此,他现在也已经是化神期巅峰了,而他现在也不过才三百四十多岁。
这天赋就是放在人族里也是数一数二的,要知道许多人类修士至死都摸不到化神期的门槛。更别提以龙族标准来算,容乐珩其实还没成年。
若是其他人,容乐珩绝对会争辩,反驳得对方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但说出这话的人偏偏是晏沉。
——晏沉可是龙族千年来当之无愧的第一天才,天赋恐怖到甚至能比肩那位问月仙君。
“瞧你这样子,你不服气?”晏沉轻轻挑了挑眉,讥讽道。
容乐珩深呼吸了几下,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半晌才低下头,没好气地顶他:“那谁能跟你比啊,你换其他人来也反抗不了啊。而且我们是同族,你的血脉对我有……”他说着,声音慢慢地小了下去,到最后成了含含糊糊的嘟囔。
事实虽然如此,但他到底骄傲,要承认自己不如晏沉还是觉得没面子。
“说什么呢,大点声,刚刚那气势去哪里了?”晏沉轻轻抬了抬下巴,气定神闲。
容乐珩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肩膀垮了下去,一脸理直气壮道:“反正我遇到的人都打不过我啊,能像你一样让我原地等死的大能我又遇不到。而且我又不像你一样仇人遍地是,要那么强的实力干什么,够用就行呗。”
晏沉久久地盯着他没有说话,突然感觉像是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他那时也是如此,贪图享乐得过且过。反正他的天赋不会跑,时间总是有,何必着急。
等到了需要强大实力的时候才发现,成长的路有多危险。天赋卓越实力却并不匹配的人就要为成长付出代价,甚至会被抹杀。
容乐珩的脸和故人的脸缓慢重合,恍惚间他好像又看见了一片血色。
“你盯着我瞧干什么?”容乐珩疑惑的声音响了起来,将晏沉的思绪强硬地拽了回来。
晏沉低头看了看面前的一桌菜,又看了看自己干干净净的手,确认自己身处何地后轻轻呼出一口气。
“既然要看,那就瞧瞧你干的好事,差一点就弄瞎我了。”
听着容乐珩这声不满的抱怨,晏沉没忍住哂笑:“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没分寸么。”
“是咯,你厉害,你最有分寸,掌控能力一流,我肯定不如你嘛。”容乐珩阴阳怪气道。
“那你连我都打不过,你还想追谢濯玉?”晏沉一边分神传音给偏殿的两个小丫鬟喊她俩来收拾桌子,一边不忘打击容乐珩。
然而容乐珩的关注点却落到了他说的那个名字,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原来他叫谢濯玉吗?”
晏沉轻啧一声,早有预料,却还是故意露出诧异的神色,然后勾唇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敢情他连名字都没告诉你啊?”
容乐珩却根本不理他,只是一脸急切地追问他:“谢我知道,玉的话我猜是琅琊美玉的玉,但濯是哪个濯?”
“我为何要告诉你。你自己问呗,问得到就是你的本事。”晏沉乐得笑了出来,说着就起身离开,只留下容乐珩傻呆呆地站在原地拼命琢磨。
十三和十七听到传音赶来收拾碗筷时刚巧撞上了晏沉,两个人刚停下还没来得及低头就见晏沉从她们眼前走了过去
那背影瞧着就是心情很好。
眼尖的十三甚至还瞥见了晏沉脸上若有似无的笑意,那笑让她无端地想起了在与同类争斗求偶中胜利的雄兽。
她记得司钰给她看过的,有着漂亮华丽的尾羽,似乎是叫孔雀来着……
下一刻,她就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真是胆子肥过头了,居然敢把君上跟兽类比。
十七还在疑惑君上怎么这回走的时候心情这么好,转头就看见十三脸上表情变幻,更加困惑,不明白他们都怎么了。
第29章 碎片 那是晏沉的脸。
晏沉和容乐珩在外头吵闹不休, 然而声音透过门板传进来倒像是亲密的人在喃喃私语,全都听不真切。
而此刻的谢濯玉已无心去关心他们到底说了什么了。
他坐在床上,虚弱地倚着床头, 脸上血色褪尽苍白如纸。
他的手无力地垂下,原本握在手中的书卷已经滑落到地上,木屐被潦草蹬在地上翻倒了一只。
早起时还能忍受的轻微疼痛,在这一刻如铺天盖地的海浪将他淹没。
身体内断裂的灵脉、丹心碎裂和原先仙骨存在的地方没有一处是不疼的, 就连神魂都好像要被撕裂了一样疼得厉害。
他已经连将厚重的被子掀开一点钻进去然后蜷缩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谢濯玉微微偏头,几缕发丝垂在脸侧。
不想惊动外面那两个五感敏锐的家伙,所以他连咳嗽都刻意压低了声音,倒逼得自己越发难受, 眼睛都红得要命。
他仰起头,手臂挡住眼睛, 无声地忍耐着疼痛。
第一次被这种疼痛袭击的时候, 谢濯玉很快就晕了过去, 然后又生生痛醒了。
后来又有几次, 他开始麻木,被迫习惯, 但每次尝一遍仍像是死了一回……
但,疼痛一次比一次时间久也更厉害了,越来越难捱了。
谢濯玉挪开手臂, 睁大了眼, 但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等到他都对时间失去概念后,那种疼痛终于慢慢减去了。
谢濯玉缓了好一会,慢慢地爬进被子里将自己缩起来, 劫后余生的感觉涌上心头,
除此之外,他的心中充斥着困惑与不知所措。
因为刚刚濒死的那一刻,他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一张脸,那是晏沉的脸。
更准确的说,脑海里的晏沉似乎比现在更年轻一些,笑着的样子满是少年气。
那个笑脸仿佛一根救命的绳,将差点溺亡的谢濯玉拽回了人间,让他留下了一条命。
但谢濯玉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诚然他应该见过晏沉现在只是现在失忆了想不起来,但也不应该在濒死的时候看见他才对。
他皱着眉仔细回忆,却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有块记忆始终是一片空白。
无奈地叹了口气,困意上涌,谢濯玉放松下来闭上眼,将要睡过去时突然想起高热昏迷的那日,他似乎还做过一个梦。
不是晏沉来过他房中,而是……少年时的晏沉在对他说着什么,然后就笑了起来。
然而未等谢濯玉回想得更多,一种不可抵抗的困意已经强行将他拖入了黑沉梦境,打断了他的回忆。
不知昏睡了多久,容乐珩哐哐拍门的声音吵醒了谢濯玉。
困倦的他轻轻蹭了蹭枕头,还没有反应过来十三她们根本不会这样无礼地拍门,闭着眼轻声喊了句“何事”。
声音软绵无力,但容乐珩还是听清了,犹豫了一下还是在担忧的情绪驱使下推门而进。
“仙君你睡了好久啊,该醒啦。”容乐珩走到桌边停下,扫了一眼拢得严实的帘帐后慌张地低下了头不敢多看。
他还记得谢濯玉讨厌无礼的人,不敢再如昨日那般直接去掀帘子,怕惹他不喜。
谢濯玉坐起一点,闭着眼睛没有说话,许久才像是突然醒过来一样,声音含糊地问:“你怎么还没有走?”
容乐珩知道他只是单纯感到奇怪,但还是被这话呛了一下,脸上浮出些许委屈:“我想跟你一起吃晚饭,等了很久你都没醒。话说我这次应该没做错什么吧,怎么你一醒就要赶我啊。”
帘帐后的人没有回答,却开始有了动作。
容乐珩听着布料摩擦的轻微响动,耳根慢慢变红,但还没来得及多想就见一只手伸出,轻轻拂开纱帘。
谢濯玉漂亮的脸出现在他的视野,眼尾带着若隐若现的绯红,偏偏表情冷淡疏离。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容乐珩总觉得他的脸有点惨白,没有几分血色。
谢濯玉淡淡地看了一眼容乐珩,低头踩上木屐站起来,一边伸手抚顺头发一边去屏风后面洗漱,过了一会出来又径自绕过他往院子里走。
从头到尾都没有分给他半个眼神。
容乐珩像只小狗一样黏着他跟到院子,这次学乖了想坐到他身边,却被他盯住了。
“坐对面去。”谢濯玉轻声开口。
“为什么啊?我想坐你身边离你近一点。”容乐珩手掌撑住桌子垂眼看他,神色有点委屈,眼珠子一转故意曲解道,“还是说,仙君是想更好地看着我吗?”
谢濯玉瞥了他一眼,表情冷漠:“我不喜欢有人靠我太近。”
容乐珩下意识就要说那晏沉呢,他为何又能坐你身边,刚开口却又顿住了。僵持了几秒,他败下来,悻悻然地在谢濯玉对面坐下。
一顿丰盛的晚饭在沉默中结束。
冬日的白天很短,他们还未吃完饭天已经完全黑透。
光线不好,谢濯玉连书都不看了,撑着头闭目养神了一会,很快就撑不住地慢慢低下头趴在交叠的手臂上。
半边脸埋进臂弯里,露出来的侧脸白皙干净,轮廓美好,却又散发着一股易碎感。
容乐珩静坐了一会,很快就有点憋不住了,开始没话找话:“仙君,我看你面色不佳,是身体不舒服吗?”
谢濯玉唔了一声没有睁眼,许久才含糊地说:“只是旧伤未愈而已。”
容乐珩瞪圆了眼,想要凑近几分看他却又不敢,但接话很快:“那你为何会受伤?对哦,你是人族,怎么会在晏沉这里?”
他说着忍不住将两件事联系起来,迟疑道:“该不会是晏沉把你绑来,所以你才受伤的吧!?
“可他若是离开魔界肯定会闹得沸沸扬扬的,我之前在人界玩完全没听说消息啊……”
“不是他。”谢濯玉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很轻,“我某日醒来就在魔界,然后被送到他这里来了,那个时候就有伤。”
容乐珩看着他的发旋,心上涌起一股冲动,恨不得马上去把全天下的仙药灵草都找来给他,不让他再因旧伤难受半分。
他暗暗记下这事,打算回头想想办法看看去寻最好的疗伤药来给谢濯玉。
话匣子打开的容乐珩很快就开始自顾自地絮絮叨叨。
他口若悬河地说着在其他各界游历时的各种事迹,还总是装作不经意地展现自己有多厉害。
俨然像只开屏了的孔雀。
谢濯玉只是闷不做声地听,一句也不回应,闭着眼睛的样子倒像是睡着了。
但是不太稳的气息说明他还是清醒的。
这一说就说到月上柳梢。
容乐珩停下来倒了盏茶,猛地将已经微凉的茶水一气灌完。
等他抬起头,还想说些什么时,就见晏沉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就站在谢濯玉身边,一只手轻轻搭在谢濯玉肩膀上。
“你怎么又……”容乐珩不高兴地皱眉,鼻子一皱,还没来得及就被晏沉飞了个眼刀,然后收到了他的灵力传音。
——闭嘴。
容乐珩这才转眼去看谢濯玉,发现他仍像一个时辰前那样静静趴着,但呼吸已经平缓许多,俨然已是睡着。
即使睡着了他的眉毛也蹙在一起,让人忍不住猜他是不是梦见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晏沉的手搭上谢濯玉的肩头时他就有所感觉,只是困意汹涌得怎么也睁不开眼,人也迷糊,好半天话才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一样:“别碰……”
晏沉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手指探向耳垂后方附近的睡穴点了一下:“没事,睡吧。”
等谢濯玉重新睡熟过去,晏沉则伸手揽住他的腰然后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刚往房间走了几步就被容乐珩突然挡住了去路。
「又想挨打是吧?」晏沉脸色不是很好看。
容乐珩嘴唇不动,也给他传音。「我也可以抱他回去。」
「滚,能轮得到你来。」晏沉微微眯起眼睛,表情愈发危险,「让开,不然揍你了。」
容乐珩看了看脸埋在他怀里的谢濯玉,半晌后还是让开了路,垂头丧气地站在原地看着晏沉将谢濯玉抱进房间,过了许久才出来。
他还想待在院子里不想离去,结果晏沉出来后冷冷看了他一眼,袖子轻动。
下一刻一条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的半透绳索突然出现,迅速将他捆得严严实实。
看着普通的绳索其实也是灵器,像是有灵智一般跟着晏沉的脚步,一直把他拖走到不归殿才自动松开。
处理了一下午正事的晏沉没有那么好的耐心,开口就是警告:“别再觊觎谢濯玉了,他是我的人。”
容乐珩不是蠢蛋,白日晏沉的态度和反常已经可以说明很多,眼下这话更是直白,他当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但他偏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曲解:“魔宫侍从那么多,也都是你的人。我喜欢一个侍从,还是喜欢他,应该跟你没关系吧?
晏沉闻言嗤笑了一声,根本不想跟他讲理:“反正,收好你的那些心思,这也是为你好。”
容乐珩直了截当地戳穿了他的内心:“说得冠冕堂皇,你就是也喜欢他,跟我一样。”
“可你不敢太接近他,也不敢像我一样直接让他……”
“住口。”晏沉厉声打断了他的话,目光幽深,额头隐约有青筋在跳,像是被容乐珩激怒了,“你知道他是谁吗你就喜欢得不得了!”
“他长得好看我当然喜欢啊,我管他是谁!就算他出身低微又如何,我又没有爹娘来做恶公婆。”
“出身低微?”晏沉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笑了出声,但笑容跟他眼中一样尽是嘲讽,“你知道五界第一天才吗?”
第30章 你对他 可你对他,又真的没有一点喜欢……
“什么?我当然知道啊, 你问这个……”容乐珩愣了一下,下意识应道。
偌大五界,天才无数, 要评个第一谁都不会服气,哪有所谓的第一天才。
可在那人出现之后,这个问题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晏沉问起这个时,容乐珩第一反应就是那个人。
仅三百多岁就顺利渡劫飞升的问月仙君, 年纪轻轻就已勘破无情道,曾经重伤晏沉。据说他还有神族血脉,也不知是真是假。
即使容乐珩未曾见过那人,却也在听过他的各种事迹后惊叹不已, 心说确实担得上第一天差这个名头。
他不明白为什么晏沉突然提起这个,刚要问出口却马上顿住。很快, 他的瞳孔缓缓收缩几分, 脸上流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不等他开口质疑, 晏沉已经冷笑出声。
他的声音冷冽, 如一声凭空炸响的惊雷在容乐珩耳边响起:“问月仙君本名谢濯玉,也就是那个你看了一眼样貌就说喜欢的人。”
容乐珩已经傻在原地, 睁大了眼,脸上的不可置信已经变成遭受冲击过大的呆滞。
“不对,我根本察觉不到他身上有一点灵力气机, 根本就是个凡人。”容乐珩一边摇头一边强行理智地分析。
“你一定是在骗我!”他越说越确信, 气势汹汹地瞪着晏沉,声音却在微微颤抖。
“你也没那么大本事能把他活捉来这里还毫发无损, 出了这么大事仙界不可能……”
容乐珩的话戛然而止,张着嘴却发不出声。
仙界不是一只铁桶,所谓的仙人也并非真的无情, 其实也有欲望……有欲望自然也会为利益与权力争斗。
晏沉只是冷眼看着他,等他嘀嘀咕咕分析着却又突然停住才似笑非笑地开口:“怎么不接着说了?”
容乐珩眼皮耷拉,肩膀一下子垮了下来,一言不发。
其实他知道,晏沉不会拿这种事来骗他。
容乐珩虽然看着没心没肺,却会在与仙界有关的事上无比正色。
虽然晏沉与他说过,他不必承担那些仇恨,但是完全不恨也不可能。
如果不是那群高高在上的虚伪仙人……他不会一出生就连父母都没见过。
眼前闪过谢濯玉那张精致漂亮的面孔,容乐珩只觉得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如何是好。
昨日和今日他对谢濯玉一头热的示好都好像个笑话。
晏沉看着神情迷茫的容乐珩,无声地叹了口气道:“当年他在闭死关勘无情道,不知晓外界那些事。所以你若是不想恨他,也不用勉强。”
“你又为何为他说话?明明你也恨他入骨。”容乐珩抬眼,定定地望着晏沉,“明明他也是帮凶之一吧。”
“冤有头债有主,他的性子注定他不会是其中一员,更不是帮凶。”晏沉轻轻摇了摇头,神色冷了几分,“我恨他是因为别的事。”
因为他背叛承诺,将别人的真心摔得粉碎。因为他先恨我。
可是时至今日,在努力地试图与自己和解后,他仍在幻想当年的事另有隐情。
“那你跟我说这些又是什么意思?”容乐珩说着眼眶逐渐红了,“你跟我说别喜欢他,因为他是仙界的人。却又让我可以不用恨他,还为他说好话。”
“什么时候,你说话这么矛盾了?”
“我从来没有说你必须做什么。你母亲说过人生最幸运不过顺心而为,而你是她唯一的儿子,”晏沉皱起眉,沉声道,“所以只要我在一日,你便可以随心做自己喜欢的事,哪怕闯祸。”
“那我偏要喜欢谢濯玉呢?”容乐珩讥讽地笑了一下,咬牙逼问道,“你又为何不许,为何警告我?”
晏沉偏了偏头,不再看他。声音骤然低了几分:“就算记忆消失了,修为没有了,也改不了他的道心。”
“他生来就是修无情道的人,冷心冷情,就像极北之境的寒冰,永远也捂不化,喜欢他不就是自讨苦吃。”他说着哂笑了一下,脸上流露出几分厌烦,转身就要进殿,“我怕你到时候摔得头破血流而已,你不爱听,就当我烂好心呗。”
“话又说回来,反正好看的人那么多,你这喜新厌旧的性子估摸着也就是新奇一时,想来倒确实是我多事了。”
“晏沉!”容乐珩突然提高了音量喊住了他,语气笃定,“你恨他不假,可你对他,又真的没有一点喜欢吗?”
晏沉关门的动作顿住,整个人一动不动。过了许久,他终于抬眼看了他一眼,眼神晦暗无比,语气却冷淡随意:“随你如何想。”
容乐珩轻轻呼出一口气,眉毛扬了扬,得意的表情像是看穿他内心的一切:“我自然是会顺心而为。”他咬重了最后几个字。
回答他的是晏沉用力关门发出的“砰”声。
后背抵在门上,晏沉身体一滑,干脆盘腿坐在地上,微微仰着头,半阖着眼陷入混乱思绪。
他不知道感情变质从何而起,是真的不知道吗?
早在第一次见到谢濯玉时,汹涌恨意下的喜欢就已经开始死灰复燃,他分明就清楚得很,只是不肯去看。
他迈不过心中的那道坎,一直以来的抗拒与否认,逼着自己对谢濯玉态度凶恶,说到底只是……不愿承认自己会在同一个人身上重蹈覆辙,也害怕再次受伤。
那夜去看望了一下谢濯玉,他好像就完蛋了。而今夜是又一次溃败。
——
这一夜的对话像是被不久后就刮起的狂风吹散,似乎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容乐珩仍然一大早就往扶桑阁跑,像只摇尾巴的小狗一样黏着谢濯玉。
只要谢濯玉理他一下或者给他一个眼神,他就能自顾自地说上一大串有趣的事情,安静地在不远处玩的十七都忍不住竖着耳朵听,有时候被逗得憋不住笑。
晏沉倒是连续忙了两三日,一直没见人影。
有时候谢濯玉被欢脱的容乐珩吵得有点头痛,甚至会开始想他,虽然两个人凑一起也不一定会清静多少。
而为了避免容乐珩又闯门自己还在睡,谢濯玉不得不把起床的时间也提前了些许。
这样等他每日进门时,刚洗漱完不久的谢濯玉就坐在院中撑着头,眼睛半阖,看上去仍有几分倦意。
四日转眼而过。
腊月二十六的早晨,一直到早饭用完容乐珩都没有出现。
谢濯玉前头还在想这人许是失去了兴趣去寻别的乐子了,下一刻就听见门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正在沏茶的十七听见响动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瞥见他怀里好像抱着什么东西,悄声跟谢濯玉说:“容公子好像拿了个方方正正的东西。”
谢濯玉闭着眼嗯了一声,直到容乐珩飞快地跑过来在他对面坐下,把手里的东西放在石桌上碰出一声响后才睁眼看了一下。
那是一副竹木棋盘,看着朴实简单,但一看侧面若隐若现的精致花纹就可判断它价值不菲。
“左右仙君日日无事,不如陪我下棋吧。”容乐珩对上他投来的带着些许困惑的目光,咧嘴笑得灿烂,露出一口白牙,献宝一般打开棋罐给他看里面装的棋子。
谢濯玉眯了眯眼,拈了一个黑子,然后就发现那棋子是真的玉石所做。
质感细腻,色泽晶莹,捏在手里不沉不滑,远非那副被他遗忘在库房里不见天日的棋能比。
谢濯玉指尖摩挲了一会,轻轻将棋放回棋罐,淡声拒绝道:“不必,我棋艺不佳,只略通规则。”
“我下得也不好啊,我们可以彼此学习嘛。”容乐珩不肯罢休,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仙君若是赢我一次,仙君尽可开口让我为你做一件事。”
“当然,必须是我能做到的事。”他一说完又赶紧补充道。
谢濯玉低头看书的动作顿住,有点心动了。
若是赢了,他要容乐珩以后不许再来烦他,好像就可以一劳永逸了。
这件事可是容乐珩一定能做到的。
容乐珩似是看出了他对这个提议有些许动心,狐狸眼一眨又开始装可怜:“我喜欢下棋,奈何真心朋友稀少,无人愿意与我对弈,所以一直没有进步。仙君只当是可怜我与我下上几局可好?”
思索片刻,谢濯玉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可以与你下,但你得言而有信。若是输了,必须做到我要求的事情。”
“我当然不会食言。”容乐珩一脸无辜地冲他笑,心里隐约猜到他想做的事,却对自己很有自信。
他对谢濯玉说的那句下得一般完全就是自谦。
外人只看他不学无术,整日乱野浪费天赋,却不知他学的东西可不少,只要是他表现出感兴趣的东西晏沉都给他请过名家大师来教他。
棋亦是如此,除了与晏沉对弈,其他时候即使是跟一些所谓“国手”下他亦是少尝败绩。
低头侍在一边的十七为他沏了杯茶,然后动作麻利地将茶具搬走把桌子空出来。
“仙君让我执黑子先手可好?”容乐珩笑眯眯地看着谢濯玉,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濯玉无所谓地点了点头,伸手将装着白子的棋罐拿到自己面前。
开始对弈后,一向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容乐珩一下子正色起来,表情认真严肃,抿唇不语全神贯注。
谢濯玉看了他一眼,也将精力都投入棋局。
对弈开始没多久,两个人就发现对方都自谦过头,所谓的“棋艺不佳、略通规则”、“下得不好”都是糊弄人的。
容乐珩下棋风格很凶,看似横冲直撞实则进退得宜,但只要对方退一步他便步步紧逼,像是头要从对方撕下块肉的凶狼。
而谢濯玉风格与之截然相反。他行棋谨慎,看似在退,实则以柔克刚,伺机反击。容乐珩的凶狠攻势没落得多少实际好处,他没落半点下乘。
一时院中只余玉石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嗒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