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追杀追杀
夜幕将至,德胜门白日里人来人往的喧哗已经散去,偶有一两个人影经过,一辆马车停在城门边上,一旁有小贩支了个茶摊,摆了两张八仙桌,长条凳上坐着几个歇脚的路人。琴心端了碗茶走到马车旁:“夫人,等了小半天了,您喝口热茶吧。”
荣茵从帘子后探出头来,微微蹙眉:“你还怀着身孕,端茶倒水的事就不要做了,有琴书在呢,你上车来坐着。”
琴心用手轻抚平坦的肚子:“您放心,大夫说了我身子底子好,胎像也稳,这么点儿活不碍事的。”
话音刚落,就有车轱辘滚动的声音靠近,荣茵急切地侧身望去,只是百姓推着板车经过,她焦灼地抬头看了看天色,再有一个时辰城门就要关了,她已在这儿等了许久,却始终不见荣荨的身影。
琴心宽慰她:“夫人别急,彩莲前几日把一个包袱放在我这儿了,叫我今日来这里等,四小姐她们定会来的。”
天已经黑了,荣茵掀开车帘子下了马车,茶摊上最后一个客人丢了枚铜板起身走了,店家过来捡起擦干净桌子,把长条凳翻起来放在桌面上,又去收撑着油布伞的竹竿,一日的忙碌就结束了。
街上空旷的只剩下迎风的幌子,忽然,一辆马车转过街角撒野狂奔而来,快到城门前车夫才拽紧缰绳,堪堪停住了马车,通体黝黑的马扬起前蹄,仰天嘶鸣。
一双纤手推开车门,荣荨探出半个身子:“三姐姐。”
荣茵松了口气,提着的心终于放下,制止要下车的她,回身叫琴书去马车里将包袱取来,递给她:“没时间了,咱们长话短说,路引和文书都在里面,无论走到哪里,都要记得寄信报个平安。”说着又迟疑下来,拉住她的手,问最后一遍:“四妹妹,你真的想好了?这一去再想回头可就难了。”
荣荨握着荣茵的手发紧,嗓子发干,这些她何曾没有想过,只是她在这京城,本就如蒲草一般,如今已了无牵挂,去到哪里又有什么分别。
她缓慢地摇了摇头,张张嘴,欲要说话却被城门的守卫打断,兵卒看过来,扬声问:“你们还要不要出城,不出城我等可就关城门了。”
荣荨急忙回道:“要
的,劳烦军爷稍等片刻。“她对着荣茵扯动嘴角:“三姐姐,我心意已决。”
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荣茵自知劝说无用,掏出袖子里的银票,塞到她手里,不容许她拒绝:“我知道你有银子,穷家富路,你拿着我才放心。还有,我外祖家在江南各地都有铺子,遇到难处就去铺子上报我的名号,我已写信告知了大表哥,铺子里的人会为你行方便的……去吧。”
荣荨红了眼眶,声音微颤:“多谢三姐姐,我这就走了,你多保重。”
车夫扬起马鞭,马车快速朝着城门外驶去,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黑夜里笨重的黑漆铜钉城门缓缓关闭,沉闷的声响过后,浮起一片泥土灰尘,荣茵站在原地看了许久。守卫的士兵换了一批,不知前事频频侧目往这边看来。
琴心拿了披风为她披上:“起风了,夫人咱们走吧,四小姐会一路平安的,这么晚您还没回去七老爷该着急了。”
荣茵摇摇头,昨晚她就跟七爷说过了。
玄夜掉转车头,驱赶着马车停到荣茵身旁,琴书搬下脚凳,准备扶她上车,安静的夜里却又响起马蹄声,众人抬头看去,是苏槐!
还未停稳,他就急不可耐地翻身下马,脚下甚还趔趄了一下,头上的纶巾也因为赶路有些松散了,火急火燎地道:“东家,您得去铺子里一趟。”
荣茵还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心下惊疑不定:“有话慢慢说,这是怎的了?”
一个时辰前。
齐天扬从孙府的角门出来,命昌吉赶着马车往宝泉局的方向去。他知道,严怀山不会轻易让他带走那些账本的,他得赶在严党的人动手前,将账本送到苏槐手里。
马车行驶到东安门大街,街道两旁屋顶飘来踩碎瓦片的哒哒轻响,昌吉快速望了眼,是蒙着面的黑衣人,他拉紧缰绳,将马鞭抽得更响了。
齐天扬也听见了,没想到严怀山的人如此迅速,想必他一出府门就被跟着了。他隔着外衣摸了摸怀里的账本,不能让这些人跟着他到铺子,否则将前功尽弃。他撩开车帘低声在昌吉耳边道:“等下在东四街巷子口我会跳下车去,你别停,一直往前跑,越快越好。”
昌吉已经猜到了那些黑衣人是做什么的,他咬紧牙关让自己不至于哭出声来:“公子,咱再从长计议吧,或者您让小的去,小的不怕死。”
天似乎又要下雨了,夜空中一丝星光也无,从长计议没有时间了。齐天扬艰难地吞咽,露出的笑容带了几分苦涩:“他们要的是我。”更何况,他答应过荣茵的,要为她拿到证据,也答应过自己,要取得她的原谅,这本就是他欠她的,他不能退缩。
他细数着经过的路口,在东四街的青石板路面映入眼帘时,瞅准时机,往外跳了下去。天太黑,刺客没有看见他的身影,直直地追着马车走远了。可他没料到,严怀山这么看得起他,竟派了四名杀手,没等他贴着墙面走几步,就被另外的两名刺客发现不对,追了上来。
两名刺客一前一后将他包围,他不停往后退,直到后背贴上湿滑的砖墙:“二位都是替人卖命的,严怀山给了你们多少银子,我出百倍千倍。”
“我们不要银子,只要大人的性命。”两名刺客如鬼魅般瞬间靠近,举起刀刃划破夜空,狠狠朝他劈了下去,忽听“铛”的一声,侧面横插进一把刀来,挡住了刺客的进攻。
齐天扬抬头,冲出来的那个人并不是刺客装扮,此前他就察觉到自己被人跟踪,一直以为是严怀山派来的,现在看来另有其人。
玄青武功高强,但以一敌二,防不胜防,一名刺客正面迎击拖住了他,另一名刺客则抓住机会,猛地朝齐天扬刺出一剑。
玄青见状心中一惊,一跃而起一脚踹在了刺客的胸口,然后对着齐天扬大吼:“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跑。”
刺骨的夜风吹灭了路边悬挂的红灯笼,缠绕着血腥气直往肺里钻。齐天扬半跪在地上,擦了擦嘴角的血,转身踉跄地跑进黔黑的巷子。
宝泉局所在的教忠坊没有夜市,天一黑铺子就都打了烊,家家关门闭户。苏槐在铺子里查对今日的账面,噼里啪啦打着算盘,店里的伙计已经全歇下了,有只夜猫在房顶喵呜乱叫。
后门被人轻声扣响,起初苏槐不以为意,近日风大,许是被风吹的。他低下头去认真看了,开春以来铺子上的进益翻了一番,卖得最好的是从山西进的潞绸,其中以天青和月白两种花色最受欢迎,库房已经不剩多少了,得催着伙计再去补货才是。
打更人沙哑的梆子声远去,紧接着“咚咚咚”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比方才的更大声了,苏槐站起身,不知怎的竟有些毛骨悚然,他定了定心神端着松油灯去后门查看。
门外的齐天扬快要站不住了,整个人趴在门上,他已经感觉到力气在慢慢从体内消逝。刺客的那一剑刺中了他的腹部,寒铁没入皮肉时,他最先感到的是一阵冰凉,现在剧痛后知后觉漫上来,喉间腥甜翻涌,他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他是不怕死的,他只是还有那么多话没来得及告诉荣茵。他抬起手,才要落下,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一盏油灯捅到他面前,他双眼紧闭,直直倒在苏槐怀里,微弱地道:“叫荣茵来,我有话跟她说。”
陆听澜回到踏雪居的时候,才刚刚刮起了风,院子里闹哄哄的,几名仆妇在搬运花盆。他看了一圈,指了一名仆妇过来问:“这是在做什么?”
仆妇福身道:“天气回暖,夫人让把暖阁里的花都搬出来晒晒太阳,说会开得更好。”荣茵向来很宝贝这几盆茶花,照料得很仔细,他好笑地点点头,回了内室。
内室里点着灯却一个人都没有,他略一思索,就先去了净室换衣裳,出来后坐在圆桌边吃茶,半盏茶下去还是不见人影,他皱起眉,开口唤人,进来的是一个脸生的小丫鬟。
小丫鬟不是在内室伺候的,面对陆听澜害怕的紧,结结巴巴地道:“夫人午时还在房里的,现在…现在奴婢不清楚。”
“陈妈妈呢?”陆听澜又问。
小丫鬟这倒是知道了,回道:“陈妈妈去小厨房安排晚膳去了。”
陆听澜挥手让她去把陈妈妈叫来。陈妈妈刚好走到月洞门,听到小丫鬟的话擦干净手上的水渍,忙不迭地进去了。“七老爷,您找我?”
陆听澜又问了一遍,陈妈妈道:“夫人下半晌就去发祥坊了,玄夜和陆随都跟着的,您再等等,应该快回来了。”
发祥坊过去就是德胜门,陆听澜脸色一沉,昨晚荣茵跟他说过今日要去送荣荨出城,可是这么晚了城门早就关了,她怎么还没回来?她究竟去了哪里?
陆听澜倏地站起身,朝一进院走去,陈冲在厢房里看孙先生寄回来的书信,见他过来,还不及行礼,就听他冷冷地道:“备马。”
两人快步走到垂花门,只见黑夜中冲出一道人影,陆随大喘着气拱手:“七爷,出事了。”
第102章 死别死别
荣茵最怨齐天扬的时候,也没想过他会死,恨时盼着他们此生不复相见,不恨时祝愿他们各自安好,唯独没想过会生离死别。怎么可能呢?他还那么年轻,他说过要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他说过要传道授业,踏遍山川湖海;他说过要盛世太平,海不扬波……他还有那么多想做的事没做,怎么就要死了呢?
马车在铺子门前停下,风已经停了,天空下起了雨,黑沉沉的街道上,一束光也没有。荣茵浑身轻轻颤抖着,脚下虚软无力,连低矮的门槛都跨不过,要靠琴书的搀扶才能往前行走。
玄青的手和胸前的衣襟沾满了血渍,他站在庑廊下向荣茵禀报:“剑刺破了齐少卿的脾脏……止不住血,是属下无能。”
琴心低声哭了出来,用袖子揩去眼泪。
“去,去找方大夫来。”荣茵嗓音嘶哑,这一句话似乎用尽了
她的全力。
暗一下意识抬头,想说什么看到她的脸色又憋了回去,应诺去套马。玄青自小习武,受过的伤不计其数,医治一般的皮外伤不在话下,齐天扬的伤势一看就是没救了。
玄青跟玄夜无声地对视了眼,七爷没在,他们不确定要不要让荣茵跟齐天扬单独见面,过了很久才说:“齐少卿还撑着最后一口气,说有东西要交给您。”
如丝细雨洒落天井,雨珠顺着檐下发乌的铜铃滴入云纹石缸,荣茵隔着雨雾看到漆黑的后院亮着一扇窗牖,橙红的光影让她脊背发凉,搭在琴书腕上的手不自觉用力。
琴书扶住她歪倒的身子,低下头,围观的众人无一人出声。
还是上次那间密室,齐天扬躺在罗汉床上,脸色苍白,烷桌上堆着用来止血的棉布,此刻已经被血浸透,他紧闭着双眼,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平缓没有起伏,虚弱得仿佛没了呼吸。
荣茵记忆里他是不怎么生病的,每次见他,他都笑得如山间清泉,让人情不自禁地陷在他潋滟的眸光里。他对谁都谦和有礼,但格外的纵容她,会理解她的刁蛮不讲理,会替她揽下过错,做的那些傻事即使不明白有什么意思,也愿意跟着她一起疯闹。
好像只要是她,他都欣然接受,他们在一起,总是快乐的。
他是她那段灰暗日子里唯一照进的光,所以荣茵是恨过他的,恨他把自己丢在道观四年不闻不问,恨他背叛当初的诺言娶了别人,恨他什么都不说就放弃自己,恨他却也希望他过得好。
“……别哭,阿茵,别为我哭……”
荣茵抬头,发现齐天扬已经醒了,他撑着身子想坐起来,却又倒了下去,他看着她,眼里都是自责:“别哭,我抱不到你了。”
“你怎么样,是不是很疼?你别害怕,我已经叫他们去请方大夫了,方大夫医术高明,他会治好你的。”荣茵扑到床前握住他的手,他失血过多,手也变得冷冰冰的,她来不及多想,人就坐到了床上,把他揽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
齐天扬笑着摇了摇头,她还跟以前一样傻,嘴上说着伤人的话心底却是最软和的,别人都不懂她,时常误解她,只有他知道,她有多善良。
他摸出藏在枕头底下的账本,沙哑地道:“我答应过你的,这是严怀山的账本,以此为突破口深挖下去,会抓到他把柄的,投鼠忌器,他不会把荣清怎么样的。”
所以,他是因为账本才被严怀山派人追杀的?他是因为自己死的,荣茵突然明白过来,是自己害死了他,要是知道会有生命危险,她说什么都不会让他去做的。荣茵摇着头,哭得不能自已:“你傻吗,知道有危险为什么还要去做?你是想要我愧疚一辈子吗?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齐天扬只是笑,努力抬起手想擦掉她的眼泪:“当初答应娶你没有做到,你都怨死我了,这次要是又没有做到,你该一辈子不原谅我了……”每说一个字都会牵动腹部的伤口,他还没说完,额头上已经布满了冷汗,停下来细细地喘气。“……阿茵,你父亲当年是被荣江与我父亲害死的,这是我欠你的,你不用觉着愧疚……是我,是我要来求你的原谅,别怨我,好不好?”
齐天扬的声音越来越虚弱,荣茵哭着摇头:“你别说话,大夫很快就来了,等你好了再跟我说。”
“……让我说完,我怕以后没有机会了。”血顺着嘴角往外喷涌,齐天扬借着最后的力气终于碰到了她的脸,“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我们在荣府的梅园里堆雪人,你说要早些嫁给我,这样我就可以天天陪着你玩。我们在雪人面前拜了天地,我知道那时你还不懂得嫁人真正的意思,但在我心里,你早已是我的妻子,你或许是忘了,如今嫁给旁人,没关系,我还记得,你忘了便忘了,我一个人记得就好。”
“若有来生,还嫁我好不好?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他从前不懂,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后来再想挽回却粉身碎骨也没有机会。
齐天扬躺在荣茵的怀里,喷溅的血遮住了双眼,透过血水,他看见荣茵穿着红色的喜服正害羞地望着他,一如这些年他的梦境,他的新娘是阿茵,他的阿茵。
荣茵颤抖着手想抹去他嘴角的血,血珠却顺着她的指缝滴落,怎么也擦不干净,她怀里的人随着流出的血水渐渐停止了呼吸。
她抱着他,绝望地哭喊:“齐天扬,你不能死!你要好好活着,我要恨你一辈子的,你辜负我另娶她人,你让我成为全京城的笑柄,我不会就这么原谅你的,你起来,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要你好好活着,一辈子被我怨被我恨,你不能死,你不能就这么死了!你不能对我这么残忍……”
惊雷劈开层云,如丝细雨顷刻间宛若瓢泼,急促的铜铃声被雨鞭抽碎,却遮不了屋内的泣血哭喊。陈冲的衣裳早已吸饱了潮气,寒意顺着脚踝往上爬,他看着站在门外的七爷,敛声屏息。
陆听澜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很淡漠,眼睛像覆了一层冰霜,冷冷的让人不敢靠近。他从来不知道荣茵这么能哭,她给人的感觉一直都是冷淡的,他之前以为她是在道观呆久了,人也变淡然了,原来不是。她抱着齐天扬哭得那么伤心,两人紧紧靠在一起,那是只属于他们的过去,他永远都替代不了。
雨声还在继续,哭声却停了,陈冲等了一会儿往里瞅了眼,低声道:“……七爷,夫人好像悲痛过度,昏过去了。”
陆听澜沉默着走进屋内,看也没看荣茵怀里的齐天扬,用斗篷将她裹好,抱紧她的身子就走了出去。
荣茵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飘在水里,身子随着冰冷的湖水一荡一荡的,凌空的感觉让她很害怕,周围漆黑一片,她很冷,牙齿开始打颤。
齐天扬站在她的前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很久都没有说话,她急得喊他:“天扬哥哥,你带我走吧,这里太冷了,你快来救救我啊。”
他却不理她,转身走进了黑暗中。不,不要,荣茵哭了出来,不要丢下她一个人。
下一瞬,她又回到了道观的那个雷雨夜,回到了她病倒在床上的那几天,回到她最无助最崩溃最绝望的时候,这次齐天扬来了,他来救她了。她抱着他大哭,她等了那么久,他终于来了。
须臾,梦境又变了,阳光明媚的午后,在荣府的小花园,在荷香满园的池塘边,在那个凉亭里。齐天扬坐在她经常坐的位置,拿着她的鱼竿钓鱼,回头对她笑:“阿茵,糖蒸酥酪好吃吗?我要走了,这是最后一次给你带了,以后你要吃就得自己去买了,你知道在哪里的,我告诉过你的。”
“不,我不要,我不要你走。”荣茵大惊失色,他要去哪儿?齐天扬笑了笑,拉着她转身,指着两人背后的黑影道:“你忘了吗?你心里已经有别人了,你不需要我了。”
浓墨般的黑暗弥漫了整间屋子,陆听澜靠坐在床头,将荣茵紧紧搂在怀里,听着她梦中的胡言乱语,什么叫锥心之痛,他想他现在知道了。
荣蕴的话言犹在耳,他没有自己想的那么豁达,虽然不屑与齐天扬相提并论,但还是很介意。他堂堂二品大员,在朝堂纵横捭阖,自认才识过人,权势滔天,娶了荣茵后,对她百般包容与疼爱,竟然得不到她的心。
或者她对自己大抵也是欢喜的,只是这欢喜对比齐天扬来说,实在太浅薄。
这清晰的认知让他疲惫不堪,齐天扬活着的时候争不过他,现在他死了,自己要如何争呢?很想问她当初为什么要嫁给自己,却觉得没有必要了,不管因为什么,她的情爱这一辈子都不会给他。
他觉得自己可悲,经过小陈氏的事后,他原对情爱之事早没了向往之心,对他这般冷心冷性冷情的人来说,听父母之命娶一个世家小姐,繁衍子嗣、相敬如宾或许就是最好的结果。
可他没想到他会遇到荣茵,让他爱不得
恨不得,原以为是上天垂怜,让他在天地泛泛、人海茫茫间寻得一知心人,朝夕相对,举案齐眉,是人生之幸事,到头来却还是空欢喜一场。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孤独地行了这么远的路,早该习惯了才是。
第103章 离间离间
宫门外,早朝时辰未至,天蒙蒙亮,众大臣依序排队等候。孙至诚走到严怀山身边,轻声说:“人在教忠坊被救了,死侍没有拿回账本,不过确定人是活不成了的,我派人守在了齐府门口,一整夜都没见有人把齐云廷的尸首送回去,学生以为必定是陆听澜动的手,除了他没有谁会要这账本对您不利。”
严怀山回头,陆听澜独自走在人群当中,穿戴齐整,绯色官服配花犀革带,还有云凤四色的佩绶,面容清隽,端的是处变不惊。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慢走几步等陆听澜跟上来:“肃之眼下青黑,昨夜没有睡好么?”
陆听澜拱手:“骤雨声大,扰得人无法安睡,多谢大人挂念。”
“哦?”报时官敲响了午门城楼上的钟鼓,三声过后,早朝就要开始了,严怀山跟陆听澜一起朝奉天殿走去,“是你派人救走了齐云廷吧?他拿走的账本也是在你那儿,肃之不会以为凭几本账本就能参老夫一本了吧,你倒是敢参,又有谁敢捉拿老夫下狱呢?”
想动他的人不知有多少,不都一一被他除去了?他看还有谁敢且有这个能力动他!
踏上奉天殿前的汉白玉石阶,陛楯郎执楯立于殿陛两侧,大权在握的感觉实在是奇妙,严怀山轻笑出声:“皇上见了老夫都得礼遇三分,我劝肃之还是审时度势,万万不可蚍蜉撼树,行那不自量力之事。”
陆听澜只是笑笑,站在原地等他先进殿。
皇上身子是愈发不好了,草草议了几件事,就有些撑不住要叫退朝,却被严怀山拦住了,他站在群臣的最前方,手握象牙笏板:“臣有本奏。”
殿头官看了皇上一眼,见他微微点头,才唱诵:“准奏。”
严怀山朗声道:“二皇子浙江一行,其一推进改稻种桑之国策,此乃丰盈国库之举;其二促春耕保秋收,此乃得民心稳朝廷根基之举。二皇子上利国家,下利百姓,胸有韬略、德才兼备,是我朝之幸,臣恳请皇上封二皇子为秦王。”
严怀山身后的群臣乌压压跪了一地,皆开口附和,陆听澜泰然自若地站着,放眼望去,只有寥寥数人跟他一样,将背脊挺得笔直。
还未立储,二皇子却先于大皇子有了王位,还是最为尊贵的“秦王”封号,以后越过大皇子拥立他为太子就师出有名得多,依附在严党的人也会更多。
皇上置于膝盖上的双手紧握成拳,严怀山分明是在逼迫他答应,这么多权臣跪在地上,他若不答应如何堵得住这悠悠众口?
大殿回荡起一串嘶哑的咳嗽声,皇上抚了抚胸口:“就依严阁老之言,司礼监拟旨,封二皇子萧祈衡为秦王,赐黄金千两。”
皇上说完,就散了朝会,未议完的朝事就交由内阁和司礼监共同商定,内阁大臣又往文渊阁而去。
才至文渊阁,就见一人等在殿门外,陈冲一眼就认了出来,惊到:“那不是齐元亨么,怎这副模样!”
身旁也有人认出来了:“齐大人不在顺天府衙公干,跑到这儿做什么。”
也有人低声道:“这副模样倒像是来伸冤的,没听说齐府出了事。”
齐元亨穿着官服,形容憔悴,人好像一夜之间就苍老了许多,他看到严怀山和孙至诚,激动地就要冲过来,却被几名侍卫拦住了。他奋力挣扎不过,只能大喊道:“大人,首辅大人,我有事要跟您说,您让他们放我过去。”
孙至诚不客气地道:“齐大人,此时正是商议朝事之时,耽误不得,您有事散值后再找大人禀就是,何须在文渊阁门口闹。”
严怀山不置一词,挥挥手让侍卫把齐元亨拉下去。围观的众人都沉默了,谁不知道齐元亨是严怀山的左膀右臂,关系向来亲厚,今日怎的倒疏远了。
齐元亨抱着踏跺旁的石狮子不肯走,涕泗横流,用力地磕在地上,几下就头破血流,让人不忍心再看。“首辅大人,云廷一夜未归,您把他怎么了?我给您下跪磕头,求求您放了云廷吧,他就是有错也罪不至死啊,求您看在我的面上,我为您做了多少违心事,您心里是有数的啊,求您了,我就这一个嫡子……”
谁都没想到齐元亨会当众说出这等秘辛,众人脸色一变,你看我我看你的赶紧走开了,说情的话都咽了回去。
严怀山也不耐烦起来,冷笑道:“我看齐大人是疯魔了,你们还不把他拉下去,当心吵着皇上休息。”
侍卫用力把齐元亨拖了下去,文渊阁门前又安静下来,只是远远的还能听见他的哭喊。内侍迅捷地过来,擦干净留在地上的血渍,一切又恢复了原样,似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太阳刺破云层,驱散盘桓在天空许久的阴霾,金色的阳光照在巍峨的城楼,飞檐翘角,雕栏玉砌。陆听澜双手负在身后看了许久,陈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觉得照在身上阳光一点温度也没有,还是冷。
他问道:“七爷,齐云廷的尸首还在铺子里,您看要怎么处理?”
陆听澜朝身后回望,文渊阁内众人又簇拥在严怀山身边,他眯了眯眼睛:“送到齐府,并向齐元亨说明事情经过。”
……
踏雪居内,雨后天晴,除青石路面稍有些湿滑外,一切俱是万物复苏的春日暖阳景象,燕子与不知名的鸟雀已从南边飞回,扑棱着翅膀飞到院子里啁啾。
琴画从后罩房找来一根细长的竹竿,朝西府海棠抽打数下,嫩绿的枝叶和浅粉色的花瓣簌簌落了一地,麻雀又啭啭飞散开去。陈妈妈坐在廊下绣帕子,见此情景压低声音斥道:“小蹄子,好端端地你打那花做甚!才刚开,夫人还没得见呢,倒叫你辣手摧花了去。”
琴画委屈地住手:“雀儿闹得人脑仁疼,我也是怕吵醒了夫人。”
陈妈妈一看日头,才发现快辰时末了,虽然陆听澜清晨走时交待过夫人今日不用去松香院请安,不必早起,但这也太晚了,误了吃饭的时辰也是不好。她放下手里的笸箩,掀帘进了内室。
荣茵猛地惊醒过来,喉间还梗着梦里未散的呜咽,怀里明明空荡荡的,却还能感受到齐天扬慢慢冷掉的身体,他染血的指尖拂过自己脸颊时那冰凉的触感,一切都那么真实。她蜷缩起身子靠在床头,整个人呆愣愣的,怎么都不愿相信,齐天扬是真的死了。
陈妈妈隔着床幔看到荣茵坐起来的身子,上前打起幔帐:“夫人,您总算醒了……”话未说完,反被她的状态吓到,她双手紧攥着缠枝莲纹的被褥,眼睛红肿,似哭了一夜。
“夫人,您怎的了,可是做噩梦了?”陈妈妈大着胆子伸手探向她的额头,松了口气,还好没有发热。又触到洇湿的枕面,再去摸她的衣襟,果然都湿了凉得像刀片。她站起身到衣橱里拿出中衣,“奴婢伺候您换身衣裳吧,会着凉的。”
梦里那滩殷红的血浪退去,荣茵看着干净的手掌思绪渐渐回拢,掀开枕头和被褥急切地翻找起来。
陈妈妈疑惑地看她:“您要什么?”
“账本,我昨晚是怎么回来的?我身上的账本呢?”荣茵的声音还有些沙哑,揪住陈妈妈的衣裳问,她记得把账本收进袖子里了的。
“您别急。”陈妈妈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被血染红的账本,“你是指这个吗?上面的血迹擦不掉,奴婢只好用熏炉烘干了,字迹还是能看清的。”
昨夜陆听澜抱着荣茵回来时两人的衣裳上都沾染了血迹,陈妈妈唬了一跳,还以为两人受伤了,七老爷却不说发生了什么,只让她把衣裳拿去烧了,这本账本也是七老爷让她拾起来放好的。
荣茵一把夺过账本紧紧地护在怀里,眼眶一热,又想要哭,却怎么都落不下泪来,眼泪仿佛在昨晚就已经流干了,她闭上眼,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
见她这样,陈妈妈心里难免担忧:“院子里的海棠花开了,香气扑鼻,麻雀都围着转呢,热闹得很,奴婢扶您站在廊下看看可好?。”
荣茵怔住,海棠花开了吗?也该开了,一晃都三月了。她睁开眼,阳光照在天青色床幔的一角,刺得眼睛生疼。
从皇城出来已是黄昏,陆听澜脸色极为难看,陈冲赶着马车出了皇城,却在太仆寺被人拦下。陆听澜撩开车帘子,张昂骑在青鬃马上,面色沉重。
茶舍内,陆听澜从支开的窗牖看到楼下来往的人群,还能看到一墙之隔的大理寺,他提起茶壶倒了两杯茶,将一杯推到张昂面前:“小将军找我所为何事?”
张昂接过茶杯哼笑出声:“我以为陆阁老心里该是清楚明白的。”顿了顿,见他只是喝茶,索性直说:“阁老把我的妾室藏到哪儿去了?”
陆听澜摇了摇头,并不打算说实话,他答应过荣茵,这件事他就当做不知道,站起身理了理袖子,淡淡道:“小将军的妾室身在何处,该问小将军自己才是,陆某还有事要忙,就先走了。”
张昂拦住他,隐忍着怒气:“陆大人,这是我与荣荨的事,与您无关。”
陈冲已经打开了房门,陆听澜走到门口时回头对他说道:“你能查到我帮荣荨出了城,就应该知道她心意已决,你现在找到她又能做什么呢?”
第104章 不安不安
一更三点的暮鼓敲响,宵禁开始,外面的街市早已空无一人,庆春园的暗室却仍亮着昏黄烛火,门窗紧闭连丝风也透不进来。陆听澜蹙着眉头,掀起炉盖将瑞兽香炉里的沉香灭了,窒息的浓香散去,灰白余烬摇曳升空,若隐若现地映在墙上。
冯征明手拿信纸就着烛火看完,愤怒地将密信揉成一团掷向桌案,险些滚进煮茶的泥炉里被点燃。顾辞简反应迅速一把抄起,三两下打开,指尖划过“已派人捉住杨慎父母妻儿”的字样时,眉心也深深皱了起来:“你与杨慎一直在暗中来往,严怀山怎么会知道?”
陆听澜端起桌上的青花茶盏,一手执盖撇去浮沫,盖碗相碰发出轻细的脆响:“杨慎所在的五军都督府有统兵权,不管他是不是我的人,严怀山都会拿下他。此前严怀山几次示好,他都敷衍过去,如今已到生死存亡之际,严怀山是没有耐心再与他打太极了,直接派人将他回乡祭祖的父母妻儿抓回了京城,打算以家人的性命逼迫他交出统兵权。”
顾辞简后怕道:“好在你接到了密信,提前知晓杨慎已不可靠。”万幸他们的谋划还未来得及告诉杨慎,不然此番定是不战而败。
萧祈安听闻浑身紧绷:“现在严怀山手里不止有兵部的调兵权,还有杨慎手里的统兵权,我们岂不是大势已去?昨日朝堂上皇弟又被封了秦王,不少骑墙观望的朝中大臣已有了拥护之心。”
冯征明用袖子擦去额头的冷汗:“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杨慎忠心赤胆,不见得就……”
杨慎是皇上秘密提拔的,只有陆听澜几人知晓他的底细,但眼下局势凶险,严怀山又拿住了他父母妻儿,人心难测,谁又能保证他会坚守初心?还是要做最坏的打算。
窗外风声骤紧,几片枯叶拍在雕花窗上,恰有更夫敲着三更天的梆子经过,几人不由屏息静待,直至脚步声远去。
顾辞简忍了忍还是说了出来:“现在清流一派与支持大皇子继位的人都以肃之唯首是瞻,擒贼先擒王,严怀山能用父母妻儿胁迫杨慎,就极有可能……且严怀山深谙斩草除根之道,当年晋王一门,就被他屠戮殆尽。我等虾兵蟹将他不会放在眼里,就是肃之你……”
尽管顾辞简语焉不详,但几人已明了其中深意。
陆听澜抬手取下琉璃灯罩,用挑灯杖拨亮灯芯,语气平静:“将军府手握漠北大军,还有我二哥在,他不会蠢到对陆府下手。”
他这不过是宽心之语,严怀山非泛泛之辈,岂会放虎归山?气氛凝重下来,冯征明叹了口气
萧祈安面上浮起愧色,站起身对陆听澜行了大礼:“先生曾对我说,您依祖训,不结党营私,不参与党争之斗,如今为我也是破了例,将家人性命抛诸脑后,学生不胜受恩感激,请受学生一拜。”
陆听澜扶起他:“我也不只是为了大皇子,更是为天下苍生。”
商议完已经很晚了,冯征明让他门几个在茶楼的雅间歇下,陆听澜却坚持要回陆府,严怀山突然发难,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他已经连着两天没有回去了,也连着两天没有见到荣茵。陈冲看他一脸倦怠,并未出声劝说,这天就要变了。
踏雪居的院门已经上了锁,陈冲伸手推了推,举着灯笼往墙上照去,想寻一个落脚点,正准备翻墙院门就从里面下了门栓,陈妈妈提着素纱灯笼轻声喊道:“七老爷?”
陆听澜应了声,陈冲奇道:“陈妈妈,你怎么还没歇下?”
陈妈妈在心里叹息一声,荣茵这两日跟丢了魂一样,醒了就哭,哭着哭着又睡过去,睡着了又做起噩梦,人恹恹的,也不说话。陆听澜不在,她放心不下,整宿地守着,方才睡不着出来透气,就听见了院门外的声响。
她只当两人起了别扭,现在见他回来便劝道:“您回来就好了,夫人一直念着您呢。”
陆听澜心里一动,声音轻飘飘的:“……夫人念着我?”
陈妈妈点点头,叹道:“说要拿什么账本给您,这几晚您不在她也睡不安稳,今夜燃了安神香才睡下的。”
原似要落雨的天色,此刻却乌云散去月光渐显,穿堂风掠过回廊,送来海棠花的幽香,陆听澜没再说什么,让陈妈妈和陈冲退下了。
荣茵闻了安神香,睡得比平日要沉,陆听澜撩开床幔挂在铜环上,坐在床边借着淡淡的月光看她,好一会儿,才伸手擦去她眼角挂着的泪,真就这么难过么?
手一碰上,就舍不得抽回,在她脸上流连许久。陆听澜叹了口气,以后就没有机会了。他比谁都清楚,此番若是失败,有将军府和陆二爷在,陆家其他几房至多就是被打压,或被迫迁出京城,总之会安然无恙。只是他,他必死无疑,只有他死了才能给陆家其他人留下喘息的机会。
胡同里不知谁家养的鸡在打鸣,传到了踏雪居的窗外,白白的下弦月挂在天空一角,陆听澜抬头看去,眼前一片朦胧,还有许多事没做,他该走了。
荣茵第三天才勉强好些了,她知道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必须得振作起来。
琴墨拎了早膳进来,是清淡的山药粥、春盘小菜和一碟熟牛肉。荣茵拿起瓷勺搅动,问道:“七爷还没有回来吗?”
琴墨拿出最后一碟核桃酥摆放好:“听陈妈妈说前天夜里回来了的,那会儿您睡着了,不过那之后就没见回来。”
荣茵默了片刻,从琴书嘴里得知是七爷抱她回来后,她就清楚七爷已经知晓了她与齐天扬私下见过面的事,这几日她太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忘了跟七爷解释。她制止琴书布菜的手,“不用了,撤下去吧,你唤陈妈妈来,让她陪我去松香院请安。”
几日没来,松香院还是始终如一的热闹,青竹笑着打起门帘子:“七夫人身子好些了么?”
荣茵点点头:“好些了,劳你记挂。”她也是刚刚才从陈妈妈嘴里知道的,七爷给陆老夫人说过了,这几日她身子不爽利,就不来请安了。
听到青竹的通传后,次间里气氛有一瞬的凝滞,不过等荣茵进来时已经恢复如常,众人又接着先前的话说笑。
陈氏道:“七弟妹来得巧,母亲前头还在说过下月将军府上李府下定,让咱们都去凑凑热闹,你定也是要去的吧?”
荣茵还有些精神恍惚,陈氏又说了一遍她才反应过来,发现大家都在打量她,神色说不出的怪异。她笑了笑:“到那时再说吧,就怕有事耽搁去不
了。”
陆老夫人仔细瞧了荣茵的气色,心里五味杂陈,她招手让荣茵过去:“几日没见你清瘦了,咱们女人眼界也要放宽些才是,只管自个儿吃好睡好,还有什么可愁的呢!”
赵氏坐在一旁的杌子上,听了也小声道:“七弟妹,母亲说的没错,好花不常开,好景不长在,遇到这样的事咱可不能钻死胡同里去。”
荣茵一头雾水,不明白好端端的赵氏和陆老夫人要跟她说这样的话,她尴尬地笑着应了,余光却看见张潇满是怜悯地看着自己。
这是怎么了?她心里有种淡淡的不适感。
说到日头升高,陆老夫人乏了众人才散。荣茵走到梅林,竟不知不觉出了一身细汗,这天要么天天下雨,要么一出太阳就热得人受不住。才三月就热成这样,还不知五六月份要怎么过。
陈妈妈觉得是荣茵身子骨弱的缘故,建议道:“奴婢见您走两步路就喘,要不要叫方大夫过府来把把脉?开些温补的药方也是使得的。”
荣茵连忙拒绝,那些药丸子才吃完没多久,她想歇一段时间:“就是躺得多了,没什么大碍。”
身后突然有人叫她,荣茵回头,是张潇和她的贴身婢女端绣。
两人在梅林里的凉亭坐下,张潇看起来心情不错,一扫之前因为瘦马与五爷闹僵时,怕被人看笑话故作轻松的样子,四下看了看,感慨道:“府中梅林竟也是个纳凉的好去处,之前我竟然都没发现,七弟妹,你觉得呢?”
荣茵暗自思忖张潇的用意,她嫁进府里这么久,张潇是没怎么跟她好好说过话的,每次不是阴阳怪气就是拐弯抹角的嘲讽,这次又指的什么?
不过她没有精力陪着绕圈子了,直接道:“难得天放晴,五嫂无事可多坐会儿,晒晒太阳,不过我就不奉陪了,院子里还有事等着我安排呢。”
荣茵的言行在张潇眼里却是逃避的举动,笑得甚是轻蔑:“还以为你是个命好的,原来也不过如此,我就说老天爷不可能瞎了眼,让你这般爱慕虚荣的人捡着个好的。”她语气一转,带了些同情:“不过呀,这天下乌鸦一般黑,七弟妹也不用太往心里去,咱们女人都要经历这一遭的。”
荣茵听得一怔,先前在松香院她就觉得不对劲,陆老夫人和赵氏对她说的话意味深长,现在张潇也是,她一脸疑问:“五嫂究竟想要说什么?”
张潇却已经准备要走了,笑笑站起身,端绣过来扶她。荣茵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的不安愈发强烈,她抬手捂着胸口,感受到手掌底下七上八下的跳动。
琴书寻了过来,着急地喊:“夫人,七老爷回来了,叫您过去前院书房。”
第105章 和离和离
琴墨拈了根绣花针在指尖,迟迟未落在绣绷上,琴画坐在她身旁绣完了并蒂莲最后一瓣,瞟见她心神不宁的样儿,问:“你心里想什么呢,一早上魂不守舍的,仔细等会儿陈妈妈回来见了又要说你。”
琴墨憋在心底难受了一早上,拉着琴画走到月洞门,这里能将来往院子的人都瞧见,不怕私底下说闲话被人偷听了去。她压低声儿:“我今早去小厨房取早膳知道了件不得了的事。”
琴墨神神秘秘的,琴画以为是哪个小厮与丫鬟又勾搭上了,这在下人中屡见不鲜,不过是有些上不得台面罢了。她挠了下琴墨的腰:“你还不快快说了,尽支支吾吾的吊人胃口。”
琴墨瞪她:“这事儿严重着哩,你当轻易能说出口的?一个不好你我被发卖都是轻的。”
琴画看着她笑:“那我不听了,我不想被发卖。”琴墨急得跳脚,将她拉了回来:“这关系到你我的下半辈子,你可想好了。”
“是跟夫人有关?浪蹄子,你还不快说。”她俩是荣茵身前的大丫鬟,能关系到她俩下半辈子的只能是与荣茵有关的事,琴画真是要被她急死。
琴墨吓得捂住她的嘴,让她小声些,用手掩着在她耳边道:“我听见小厨房的许婆子说七老爷要娶杨小姐了。”
“娶?怎么娶,七老爷不是娶了夫人嘛?”琴画惊得睁大了眼。
“所以我才说关系我俩的下半辈子。”琴墨叹了口气,“既然说娶,要么就是休了夫人,要么就是娶平妻,无论哪种夫人都摆明了失宠。失宠主子跟前的大丫鬟,你我还能落得什么好,以后说不定随便配个小厮。”
琴画微怔,喃喃自语:“不可能吧,七老爷有多宠爱夫人我们贴身伺候的还能不清楚么?房里除了那几日都是要叫水的。”
琴墨还想说什么,却看到荣茵急促地回来了,她与琴画吓得一激灵,忙福身行礼。荣茵是回来拿账本的,压根没注意到她俩神色有异,拿了账本就走。
陈冲将荣茵迎了进去,她一眼就看见对着门的桌案上铺了纸笔,陆听澜正提笔写着什么,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收了笔,静默许久,然后才看向等候的荣茵。
“我听陈妈妈说你有事找我?”
他语气疏淡,无形的疏离在屋子里乱窜,荣茵恍然,已经有四天没见到他了,他今日怪怪的,不像之前只要她在,无论在哪里他都能第一时间注意到她,要过来拉她的手,或是抱她。
荣茵张了张嘴,忽然说不出话来,她不习惯这样的七爷,陌生得让人害怕,逃避似地低下头,看到手里的账本才想起来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她舔了舔干涩的唇:“这是齐天扬拼死拿到的账本,上面记录了严怀山倒卖官盐所得,您有了这个把柄就不用害怕严怀山了。”
陆听澜站着不动,已经到了要动干戈的时刻,账本没有多大用处了,严怀山正在四处调集京城周边的军队,一旦他以武力拥立二皇子继位,这些账本就是一堆废纸。
其实他也能猜到当初荣茵为何要嫁他,一开始愤怒、失望、不甘心都有,现在却觉得不重要了,趁自己还能,她想要就给她吧。世间大多都事与愿违,他要如何,尽力便是,结局如何,不必强求,得偿所愿当然欣喜若狂,不得,亦无怨无悔。
陆听澜自嘲一笑,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能卑微至此。
门外脚步窸窣,陈冲隔着帘子唤道:“七爷,陆随已备好了马车。”
陆听澜收回视线,从桌案后面走出:“账本你放这儿吧,我闲下来会看的。”走到门帘前袖子突地被人扯住,他顿在原地,没有回头:“你不用担心,你哥哥不会有事。”
荣茵有些失落,这么久没见了,他只跟她说这些吗?陆听澜拉下她的手,欲迈过门槛,袖子再次被拽住,听见她低低的声音:“您晚上什么时候回来,我等您吃晚膳好吗?”
陆听澜摇头:“不了,今晚我可能不会回来,不用等了,还有这几日我回来都会很晚,就歇在书房了。”
他怎么说这样的话,荣茵鼻子一酸,咬了咬唇:“您是不是生我气了?我答应过您不再私下与齐天扬见面,却没有做到,我可以向您解释的,我是为了账本,我哥哥他做了一些不好的事,需要这本账本……”
“我知道,我都知道。”陆听澜目光落在她急于解释的脸上,心底涌起的无数个念头,他已经无力去分辨了。
荣茵拽住他袖子的手往下滑,直到拉住他的手,“那您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天扬哥哥他是为了我,我不能不去见他最后一面……”
“荣茵。”陆听澜闭上眼睛,眼睫轻颤,还是不能忍受她嘴里喊着别的男子,“我心系杨莺时,欲明媒正娶她为我的夫人,我们和离吧。”
荣茵第一次怀疑自己的耳朵,过了半晌才道:“您说什么?”电光火石间,她脑海里闪过陆老夫人、赵氏和张潇的话,她现在才懂为什么她们今日如此奇怪,竟是因为这个。
她下意识只觉得可笑,声音却发紧了:“不可能,您当初都不愿纳她为妾。”
陆听澜身形一滞,沉默了一会儿:“因为我不愿委屈她,那时恩师才出事,我不想被严怀山忌惮,恰逢你要我报恩,我不得已娶了你,如今我与严怀山已撕破脸皮,也不用再顾虑了。”
这番话无异于惊涛骇浪,将昔日温情冲了个一干二净,一时间荣茵不知道,究竟是之前的都是她做的一场梦,还是现在的她在梦中了。
“您骗我的是不是?您说过这辈子只会有我一个人的。”荣茵仰头直直地盯着他,想找到他神色冷漠背后藏着的心疼与不忍,可什么都没有,恐慌遮天蔽日地将她包围。
陈冲硬着头皮又在外面提醒:“七爷,时辰到了,再不出发就来不及了。”
“七爷…”眼泪糊住了视线,荣茵死死地抓住他,就要魂飞魄散,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却
开不了口,被眼泪堵了个严严实实。
陆听澜没有回避她的眼神,坚决有力地拂开她的手:“是我食言了,我会补偿你,你我和离,我保你哥哥不会出事,桌案上是和离书,我已签字盖章……你也签了吧。”说完转身朝门外走去。
风从打起的门帘子下方吹进来,未被镇纸压住的宣纸一角卷起,不停地震颤,簌簌直响,荣茵呆呆地望过去,他方才竟在写和离书。
泪水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重重地砸在地上,她却突然看见桌案后的那张交椅,想起上次来书房,陆听澜抱着她坐在椅子上,轻声地问她累不累,还为她处置了绿荷。
他以为她不懂,其实她都明白他为自己做的事,只是她从来都不说,所以他怎么会不要自己了呢?他一定是在生气,她真傻。
她要告诉陆听澜,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跟他说清楚,她为了莫须有的自尊心,一直瞒着他二叔与泰兴商行的事,以为找到了证据再跟他提起,自己就不会显得那么不堪。
想到这儿,荣茵自己也惊呆了,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这么在乎陆听澜了?宁愿一直瞒着,置哥哥的生死于不顾,也不愿七爷看轻了她。
原来,她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喜欢他。
荣茵慌张地擦去泪水,转身奔出书房,可书房外哪还有陆听澜的身影,只剩玄夜无聊地坐在庑廊下逗八哥,被她的形容吓了一跳,刚要行礼问话,她看也没看径直出了院子。
马车离书房最近的停靠地点在垂花门,荣茵又朝那边奔了过去,远远地就看到陈冲已经驾着马车走了,她抬脚要追,十二幅湘裙忽地绞住膝弯,只听刺啦一声,湘裙破了一道口子,而她也踉跄地扑在了地上,膝盖传来钻心的疼。
“七夫人,您没事儿吧?”守门的仆妇着急忙慌地冲过来扶她,她摇摇头,看着远去的马车心里不由得有些慌乱,七爷要是不回来她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他。
琴书这时也追了过来,拍去荣茵衣裳上的灰,木槿色的湘裙在膝盖处透出两块深色血痕,她又拉起荣茵的手看,掌心也破了,肉里还嵌进去几粒小石子,焦急地道:“夫人,七老爷早晚会回来的,您何必如此,这样就不痛么。”
荣茵没听见她说的话,一直盯着二门的方向看。四周的小厮丫鬟好奇地往这边看来,七老爷疼爱七夫人是出了名的,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七夫人要哭着追马车。
琴书扶住荣茵往回走:“夫人,我们先回去换身衣裳吧。”这府里什么都藏不住,再不走还不知会被编排成什么样。
穿过回廊,陈妈妈背对着站在月洞门那儿斥骂琴墨和琴画:“……你们在陆府白做这么多年的事了,竟然敢私底下非议主子,夫人素日里对你们宽厚,你们还真就不把夫人放在眼里了,什么话都敢说!”
琴墨低着头委屈地道:“陈妈妈,我这也是担心夫人。”
“我看你是担心你自个儿,你是怕夫人不讨老爷欢心你嫁不了管事的吧。”陈妈妈点了下她俩的额头,“下去吧,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件事不要在夫人面前提起。”
琴墨和琴画抬头应承,却看到站在不远处的荣茵和琴书,吓得腿都软了,陈妈妈心中一突暗道不好,才回头就听见荣茵冷冷地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第106章 吊唁吊唁
陆听澜忽然改变态度要娶杨莺时的事还得从两天前说起,那晚他离开踏雪居去了前院书房,有下人说天亮之后看到杨莺时被陆随请了进去,约莫一个时辰后两人出来携手去了松香院,再然后就传出了这件事。
陈妈妈跪在地上,难得的紧张起来,一开始她听说时没当真,以为是下人胡编乱造的,可问清楚这件事是从松香院传出来的后,她就不得不信了。
陆老夫人最忌讳下人嚼舌根,一旦抓到就是被撵出府,因此松香院的下人口风最紧。这件事很反常,不到两天时间就传遍了阖府上下,说不是主子在背后推波助澜都没人信。
她思索着这一切,斟酌道:“夫人,七老爷待您如何您是知道的,他也不是那等好美色的,先夫人走了这么多年身边一直都没个通房妾室啥的,突然如此,这其中应有什么误会……”
“什么时候的事?”见陈妈妈如此,荣茵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打断她欲继续解释的话。
陈妈妈亲历过陆听澜与小陈氏的形同陌路,眼瞧着他娶了荣茵,夫妻恩爱,总算有了丝生气,不愿两人就此冷淡,再回到之前孤寂的日子,想为他辩解几句,可这怎么瞒得住!她犹豫片刻终是回道:“就这两天的事。”
所以,陆老夫人、张潇等人知道了,下人知道了,就自己被瞒在鼓里。荣茵只觉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这实在不像陆听澜的行事风格,他当年发现小陈氏不忠,也只是慢慢疏远而已。
恐慌无措到了极点,荣茵站立不住,一下就软倒在了琴书怀里,陈妈妈和琴墨等几忙上前来将她扶住,搀回了内室,又瞥见她膝盖和手心的伤口,马不停蹄地打水来擦洗。
荣茵现在的模样很是吓人,脸色苍白不停地冒着冷汗,人是清醒的却气若游丝。陈妈妈急得要去请大夫,被她拦住了,才闹出这样的事她就病倒,陆老夫人该说她不懂事了,还有其他几房,也盯着她呢。
荣茵这辈子最深知人言可畏的可怖,她不想让别人看笑话,凭着最后一丝力气吩咐琴书:“你去书房门口守着,一见七爷就立即回来禀告。”
她一定要把话跟陆听澜说清楚,这件事是她做得不对,他生气在所难免,她会跟他道歉。
琴书哽咽着点头,匆忙去了。
晚膳是琴棋伺候的,陈妈妈特意让小厨房做了荣茵平日里爱吃的糟鹅掌和麻辣鸡丁,这阵子她没好好吃饭都瘦了,想让她多吃些。可才打开盖子,荣茵闻着味道就感到一阵恶心,干呕了好几下,喝了大半盏茶水才把那股子感觉压下去。
琴棋忙又把盖子合上,担心地道:“夫人,要不还是请大夫来瞧一瞧吧,您这几天都没好好吃饭了。”
荣茵心情不好的时候是不怎么吃得下去的,刚到道观那会儿也是这般,她摆摆手,让琴棋去小厨房把菜换成清粥端来。
亥时末,陆听澜还是没有回来,荣茵坐在床头靠着迎枕继续等,不知何时睡了过去,半夜惊醒过来,看着身旁整齐的被褥,心里空落落的。
更多的却是害怕,害怕陆听澜一直不回来了,那她就没有机会跟他解释了,时间拖得越长越不好,他要是一直误会下去不信她了怎么办?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荣茵还是没有等到他回来,反而等来了齐府的讣告,是荣蕴派人来请她的,让她去参加齐天扬的丧事,今日是停灵的最后一天,明日齐天扬就要下葬了。
灵堂设在齐府的偏厅,官家接了贴子知道是镇国公府的人,毕恭毕敬地将荣茵迎了进去。齐元亨是三品大员,前来吊唁的人不少,中堂里挤满了人,看到她进来自发让开了一条道。
荣府的人也在,王氏悲恸得站不起来,被李氏扶到了厢房里躺下,罗氏则刚上完香,退到了边上,她看着荣茵,难得没有皱眉:“既然来了,就去上柱香吧,再多宽慰你二姐姐几句,她一早就念着你了。”
荣茵从管事手里接过祭香,荣蕴跪在灵前烧纸,穿着斩布制成的丧服,抬头看着她:“你来了。”
清风苑是齐府最雅致的一个院子,回廊曲折雕梁画栋,庭院里有小桥流水还有竹影摇曳,但最扎眼的却是池塘边上一棵海碗粗的桂花树,画风与院子格格不入,明明该是柳树的。
“你以前没少来这里吧,还记得吗?”荣蕴笑了笑,指着那棵桂花树,“那里以前是柳树的,他为了迎娶你换成了丹桂,你说他可不可笑,他以为娶的人是你。”
清风苑是齐天扬从小到大住的院子,荣茵当然记得,她以前常来这里找他,是她说过把柳
树换成桂花树就好了,她说过的话,他一直都放在心上。
荣茵闭了闭眼,没有说话。
荣蕴也不要她回答,自顾自地道:“成婚这么久,他从来不进我的房,我知道他是为了你守着,都说男子薄情,他却对你情深一网。你说你有什么好的呢,刁蛮娇纵、不学无术,除了闯祸什么都不会,谁都不喜欢你,偏偏他把你当成宝贝。”
细数这些年的点点滴滴,荣蕴后悔不已,后悔自己不够心狠,当初没有听父亲的话杀了荣茵,让她平安回到京城,给了齐天扬希望,间接害死了他。
他死了,荣茵却还是高高在上的阁老夫人,荣茵心里已经没有他了,他却还要为她死。自己处处比荣茵好,对他全心全意,他为什么不愿意回头看看自己呢?她机关算尽、倾尽所有,却还是比不过荣茵。
荣蕴咬着牙,突然吼了出来:“他那么喜欢你,你却能义无反顾地嫁给别人,你对得起他的一片深情吗?你害死了祖父害死了伯父还害死了他,你怎么还有脸活着?该死的人是你!”
荣茵一想到齐天扬说出父亲的逝世真相,就觉得心疼得要碎了,父亲在世时那么看重二叔,对荣蕴也视若己出,却反被他们所害。
她看着荣蕴,一字一句地道:“不是我,是你,是你害死了他,也是你害死了我父亲!你以为天扬哥哥是怎么死的?若你当初劝阻了二叔,我父亲不会死,哥哥也不会被严怀山的人利用,天扬哥哥就不会为了找到严怀山的把柄被他派人追杀!你不信可以去问齐元亨,问问他是谁杀了天扬哥哥,你敢吗?”
荣蕴听着荣茵的话,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一步,她只知道齐天扬的尸体是被陆听澜的人送回来的,她问过齐元亨却一无所获,联想到齐母指责齐元亨的话,顿时脸色苍白:“不,不可能,你在说谎,我那么爱他怎么会害死他,是你,一直都是你。”
声音却渐渐弱了下去,满心的惶恐。
“是你的爱,害死了他。”她自欺欺人,荣茵偏要将真相撕开,说完就朝外面走去,如今齐天扬已死,她不能杀了齐元亨为父亲报仇,也不能杀了二叔和荣蕴,仇人近在咫尺,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身后的荣蕴脑海里轰然一片,绝望地瘫倒在地上,哇的一下哭了出来。荣茵却一点都不想再看到她,灵堂上空飘起纸钱的碎屑,做法事的唱诵声传来,该去送齐天扬最后一程了。
请来给齐元亨超度的是开元寺的僧人,中堂里摆满了莲花蒲团,灵堂前搭了张长桌摆放各种法器和贡品,身穿袈裟的僧人已经在念经了,吊唁的人围了一圈,荣茵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青烟缭绕,供桌上灰白的香灰落进盛着无根之水的铜盆里,她透过丧幡看到了被架起来的棺椁,齐天扬静静地躺在里面,两人隔着厚厚的木材,以后相见,就只有冰冷的墓碑了。
僧人开始手持法器围着棺材绕圈,人群往后退了数步,有两个官眷站到了荣茵面前,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荣茵仔细听了会儿,才发现其中一人是杨素素,她背对着荣茵,与另一人小声说道:“你方才看见荣茵没,她怎么还有脸皮以镇国公府的名义来吊唁,她都快被休了。”
琴书去找管事的给荣茵倒了杯热茶来,听到此话一怔,就要上前阻止,荣茵摇摇头,拉住了她。
另一名女子显然也是知道这件事的:“对呀,陆大人要娶杨莺时的事都传开了,今早还带着人去游湖了,我刚刚才从金鱼池过来,亲眼所见。”
杨素素抑制不住地笑了出来,怕被人瞧见忙用手帕掩了:“我就说陆大人会休了荣茵的,他那么好,荣茵怎么配得上他,当初他娶荣茵肯定是逼不得已的。”
“她这次被休,连荣府也回不去了,我跟你打赌,肯定又被关去苏州的道观。”杨素素将帕子绕在手上,目露凶光地说道。
周围全是僧人念经的嗡嗡声,那股反胃的感觉又涌了上来,荣茵又想吐了,她知道,没有陆听澜的默许这件事根本就不会传出来,她努力抑制干呕的冲动,全身发抖。
“夫人,夫人。”恍惚间,她感到身子被人摇晃,麻木地看过去,是琴书在叫她,她嗫嚅着嘴唇,终于发出了声音:“怎么了?”
“二小姐自缢了。”琴书担忧地看着她。
荣茵懵住,她看到中堂里的人群变得混乱,李氏哭叫着昏了过去,罗氏气势汹汹地穿过人群向她走来,然后一巴掌扇在了她的脸上。
第107章 冷待冷待
“啪!”
灵堂的丧幡在穿堂风里猎猎作响,混乱的人群不知何时已全部转过身来围着荣茵,供桌被撞倒,香炉沿着地面嘀铃咣啷地滚,落了一地的香灰,最后停在荣茵面前的空地上腾起呛人的烟雾,祭香混着纸钱燃烧的焦味熏得人眼眶发酸。
琴书呆了一瞬,反应过来扑在荣茵身前,护住她。
鸦青色褙子衬得罗氏的面色惨白如鬼,她身子本就不好,那一巴掌更是耗尽了她的力气,胸膛上下起伏着,簪头的步摇簌簌乱颤:“你这个丧门星,到底跟你二姐姐说了什么,竟逼得她自缢,克死你祖父和父亲还不够,要害死所有人你才满意吗?”
荣茵的左脸很快浮起了红肿的手掌印,她却感觉不到疼痛,围观的众人开始指指点点,不用听也知道在说什么。荣清听到吵闹声冲了进来,扒开人群把罗氏和荣茵带了出去,挂着白幡的抄手游廊空无一人,他暗含恼怒地道:“这是做什么,大庭广众的也不嫌丢人?母亲,妹妹如今是七夫人,您这样做是在打陆大人的脸。”
“七夫人?全京城都知道她要被休了,哪里还是什么七夫人,她总是这样,什么事都做不好,这才嫁去陆府多久,就要被扫地出门,简直是给你父亲蒙羞!”罗氏的声音像是从冰窟里捞出来。
这些传言荣清比罗氏还最先听说,他心里着急得不行,他还想凭借陆听澜的关系调职呢,这时候千万不能出岔子。
他看向荣茵,半是威胁半是劝诫:“妹妹,你从小就霸道,七爷要休妻是不是因为你使性子不允他纳妾?男子三妻四妾是天经地义,你嫁给七爷本就是高攀了,更该做到三从四德才是,善妒是犯了七出之罪,你想好了,荣府可从来都没有被休回娘家的女儿。”
荣茵不知道这件事怎么说,她当然是不相信七爷要和离的,迟疑着没有开口。
罗氏因为荣蕴的死又悲又怒,叱骂道:“她哪里配过那种好日子,当初不要脸皮才逼得陆大人娶了她,如今被休更是活该,连自己的姐姐都忍得下心逼死。”
恰有小厮来请荣清过去,荣蕴死的突然,还是横死的,不能像齐天扬那样去办后事。齐母和齐元亨已经病倒在床头,现在齐家没个主事的,李氏和王氏又昏过去了,荣江去了福建还未回来,只能让他先去做主。
荣清见罗氏如此,懒得再劝,一甩袖子跟在小厮后面走了。
黄纸被风吹过来砸在脸上,纸钱锋利的边缘划过眼角,刺痛惊醒了荣茵,目光茫然地跟着纸钱掉落在脚边,背负在身上的枷锁太重了,她已经承受不起。“母亲,
父亲不是被我害死的。”
她喉头滚了滚,幽幽道出真相。
“你还敢提!”罗氏心中的怒火还未平息,走上前欲再扇一巴掌,却被荣茵冰冷的眼神摄住,她怔了怔,“你从小就嫉妒你二姐姐,现在把她都逼死了,还要把你做的错事推给她,这么多年了,你一点悔悟都没有吗?”
“您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我有证据,我可以拿给您看,琴书也知道的,您可以问她。”荣茵急切地看向候在廊下的琴书,招手让她过来。
“够了!纵使如此,纵使如此……”罗氏对荣茵的恨早就深入了骨髓,她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她连连后退,手控制不住地颤抖,“我也不会原谅你,你祖父就是被你克死的,你父亲也是死在你生辰的当天,这是事实。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荣家的梁木就在渗血珠,该死的人是你不是你二姐姐,我只恨自己生下了你。”
荣茵颓败地垂下手,这就是母亲一直以来的想法吧,她死死地盯着罗氏,害怕一眨眼泪水就涌出来,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她再也不能自我蒙蔽。
她原来被误解、被谩骂甚至被欺辱,她都不觉得难过,因为她以为真是自己害死了父亲,她要用这些来赎罪。
知道父亲死亡的真相后,她怕母亲承受不了一直疼爱的人,反而才是害死自己丈夫的真凶,没有在第一时间说出来。她想了很多,母亲应该不会再恨她了,哥哥也不会再厌恶她,她们能像以前一样,好好地坐在一起吃顿饭,说说话。
母亲和哥哥会后悔,后悔把她关进道观,后悔嫌弃她要将她嫁去安庆,后悔从小将她扔在栖梧堂里不见天光,后悔……这么待她。
她也想好了,她不会生他们的气的,她要趴在母亲的怀里,让她再给自己唱江南小曲,会缠着哥哥,让他再带自己去做那些幼稚可笑的事情,把这些年错过的都补回来。流年太长,她们在一起的时光太短。
她以为知道不是自己的错就好了,却原来她才是原罪。
凭什么呢,凭什么要这么待她?
眼泪在眼眶里发烫,荣茵闭上眼长长叹息一声:“您不信我就不信吧,记得提醒哥哥小心二叔,我言尽于此。”
青灰色的天光暗了下去,清风苑的方向响起了哭丧声,是在准备将荣蕴入殓了,罗氏跌跌撞撞地朝那边奔去。僧人和小厮举着白幡又设了个灵堂,帛角缀着的青铜铃寂然无声,荣茵站在岔道上看了许久。
……
马车在陆府二门停下,荣茵下车来到水榭,再走两段抄手游廊就到前院书房了,已经能看到书房飞出来的勾头瓦,突然她停住脚步,想起自己脸上的手掌印,抬手摸了摸,还是有点肿。半晌后叹了口气,不想让陆听澜看见自己这般狼狈的样子,还是等印子消了再去找他吧,遂转身带着琴书往左走了。
“七爷,金鱼池的锦鲤养得真好,个个肚儿圆圆,金灿灿红艳艳的,看着就喜庆,也不知吃了什么长那么大。”一道嗓音甜腻如浸了蜜,在安静敞风的水榭里四下传开。
荣茵怔在路中央,是杨莺时的声音。
一行人从垂花门过来,刚走到对面的游廊,有环佩叮当,水榭附近的柳树早已发了新芽,层层叠叠的细长柳叶将一对人影遮挡了大半。荣茵没有看见陆听澜的脸,却认出了那件墨色直裰,那是她特地做给陆听澜过年穿的,他嫌她在衣襟处逢的葫芦扣太花哨,稍显轻浮了些,不大穿出门。
粉底皂靴踏着四方步,衣角掠过一根又一根朱漆廊柱,他身侧是随着行走不断翻飞的鹅黄色裙摆,莫名的相配。
“七爷,今日在湖上吹了许久的冷风,我等下熬煮了姜汤送来您也用些吧,好吗?”杨莺时随手折了几根柳条拿在手里把玩,不符合她一贯作风的举动,做出来却格外的娇俏。
陆听澜的身影似乎朝这边瞥了眼,顿了顿走得更快了,风里只听到他淡淡地“嗯”了声。
离了这么远都能感受到杨莺时的雀跃,她带着身后的丫鬟婆子开心地往大厨房去了。
陆听澜什么时候与杨莺时变得这般亲密了?荣茵心里忽然有些难受,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七爷已经在对别人好了。
琴书在一旁偷偷觑她的脸色,等游廊上的人不见了踪影才小声问道:“夫人,我们还回去吗?”
指尖的柳叶被掐碎,绿色的汁水漫开,荣茵很快做了决定,调转步子朝书房走去。
陈冲罕见地拦住她,一脸为难:“夫人,七爷在与宋先生孙先生谈话,您要不回院子里等吧,七爷忙完了我会向他禀告您来的事。”
荣茵摇头拒绝,也难得的在下人面前强硬起来:“我就在这儿等,等到七爷愿意见我为止。”
“这……”七爷与幕僚在商议如何与严怀山对抗的事,说到天光大亮都不一定能说完,陈冲无奈地道:“夫人,您别为难小的了,七爷吩咐过,女眷不能到书房来。”
荣茵听了更是来气,她之前也没少来,怎么那时可以现在又不可以了?而且他刚才分明答应了杨莺时,他只是不希望自己来吧。
琴书从厢房搬了个杌子来,她坐下就不走了。
荣茵是个拧巴的性子,但也是个倔强的,不撞南墙不回头,此刻她一心只想跟陆听澜解释,不管什么情况,她总要跟他说清楚的。以往都是陆听澜包容她、迁就她,他对她那么好,她也该主动一次的,她不想两人就此冷淡下去。
况且她现在真的很想见他。
宋先生孙先生出来,下一批幕僚又进去了,天黑下来,陆随出来点亮檐下的灯笼,他看着荣茵主仆,默了默,刚要开口,杨莺时就携丫鬟走了进来。
她把食盒递给陆随,笑着道:“姜汤已经熬好了,你拿进去给七爷喝吧,记得让他趁热喝,冷了更辣嗓子。”说完看见坐在庑廊下的荣茵,表情一怔,随后点了点头,就要走。
陈冲却出来叫住了她:“杨小姐,七爷让您亲自送进去”
荣茵蹭地一下站起来,心中的委屈再也忍不住,她真的受不了陆听澜这样冷待她,他连见也不愿意见她了,已经这般厌恶她了吗?母亲和哥哥怎样对她,她早已清楚,她可以不在乎他们,却做不到不在乎七爷,她十分需要他。
槅扇门打开,杨莺时拎着食盒走上踏跺,荣茵心中什么顾虑都没有了,跟在后面冲了进去:“七爷,您让其他人都退下,我有话和您说。”
第108章 保全保全
金鱼池畔,云鹤楼三楼精美繁复的雕花窗半开,湖边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人,一艘花船自湖对岸慢慢划过来,揽月居的头牌春红抱着琵琶坐在船头曼声唱道:“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纵饶有,绕堤画舸,冷落尽,水云犹故。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1]
吵闹的人声混着酒香涌进来,冯征明趴在窗户上听得如痴如:“春红的歌喉比她那张脸更惹人喜欢,你瞧瞧下面伸头探脑的,哪一个不是为了能多看她一眼,都盼着自个儿走了狗屎运,得她青睐进了罗帐,一夜春宵。”
陆听澜屈指叩了叩檀木棋枰,
对窗外曼妙的歌声听而不闻,黑玉棋子已将白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冯征明想起什么奸笑两声:“我听说春红贴在你身上唱过曲儿,还亲口哺你吃过酒,自此过后对咱们陆阁老那叫一个念念不忘,日日渴求再得一叙,逢见孙至诚就问起你呢,怎么样,春红可销魂?”
“传闻不可尽信。”终于找到了突破口,陆听澜一手执起白子,缓慢落下,棋枰上刹那间攻守易势。
“啧。”冯征明索然无味地走回桌前坐下,“你带杨莺时出来招摇的目的达到了吧,我看不消半日你与她游湖的事情就会传遍京城,这样严党的人不会只盯着荣府了。不过我挺好奇,你是怎么说服她答应配合你的?”
大局已定,陆听澜将棋子捡回缠枝莲纹棋罐,“我答应她,若事成则为杨太傅平反,若失败,则将她送入你府中。”
冯征明端了茶盏就喝,闻言全喷了出来,衣襟上都是茶水,他拿起帕子擦了,语气甚是可惜:“这可是浙江昭明禅寺僧人精心研制的天目茶,我手里统共就没几两,你开玩笑也要分场合吧……”
他甩了甩手,看陆听澜的神色不对,立即明白过来他是认真的,一脸震惊:“不行,你知道我夫人不会同意的。”
陆听澜只是笑了笑:“你近日不是因为要抬姨娘的事跟你夫人闹着吗?”
“咳咳。”冯征明清了清嗓子,他是冯家的独苗,家里为了开枝散叶不停地给他纳妾室姨娘,他妻子江氏又相中了江家旁支的一个庶女,要抬进来给他做第八房小妾,他不同意躲出来好几天了。
江氏的心思他清楚,那个庶女是江家远得不能再远的族亲,一家子都仰仗着江家过活,若进了府,对江氏肯定言听计从,江氏不过是想掌控他。
他心里也不舒展,赌气地道:“就算要纳妾,我也不能纳个心里装了人的吧,那岂不是给我自己添堵。”
“不需要你做什么,保她后半辈子性命无虞就行了。”陆听澜给自己倒了杯茶,“我会将我手里的私产拨一半给她,让她衣食无忧。”
冯征明听出了不对劲:“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打算让我跟着一起了?陆七,咱们是打小穿开裆裤长大的交情,你可不能撇了我,再说我也不是那等贪生怕死之辈。”
“你祖上有先皇御赐的免罪金牌,这件事主谋在我,严怀山不会为难与你,你有更重要的事做,我家人还需要你来照看。”陆听澜让他坐下来,一一与他讲明。
冯征明知道他说的在理,若真到了那一步,尽量少流血才是最明智的,他眉头皱了起来:“你实话与我,你究竟有几成把握?”
“若得郭兴相助,可至八成,反之不到五成。”陆听澜用指背试了试茶碗的温度,略可入口。
冯征明沉默不语,大皇子羽翼未丰,其实应该蛰伏起来韬光养晦静待时机,可是严怀山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他问道:“那弟妹,你打算怎么办?”
陆听澜吃尽茶碗里的茶水,天目茶果真是好茶,茶汤醇厚,茶香纯净,就是太苦了,连他都有些受不了。他放下茶碗:“她是不可能留在京城了,我一旦出事,依照严怀山宁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手段,她必死无疑。我与她和离,另一半的私产全都留给她,玄青和玄夜武功高强,心思缜密,他们会护送她离京,南下也好,去漠北也罢,只要是她想去的。此后天高地迥,她尽兴过活。”
荣茵把他留在厢房里的书都翻过了,那几本游记她最喜欢,没事总会拿出来看看,还来问他去过没有,是不是真如书里写的那样。
冯征明怔怔地坐在椅子上:“你这样做就不怕弟妹伤心吗?”
又一曲毕,窗外掌声雷动,陆听澜起身站到窗前:“……命都没了,伤心有什么用,活着才最要紧。”
至于会不会伤心,他想,他在荣茵心里还没那么重要,至少不会像齐天扬的死那样令她难过,她会忘了他,潇洒肆意的活着。
这般就很好了。
暗一正向陆听澜汇报郭兴的动静,就听见门“哐当”一声响,荣茵冲了进来,身后还有杨莺时。书房里的人都惊奇地看过去,暗一差点咬到了舌头,还从来没有人敢用这种命令的语气跟七爷说话。
幕僚最先回过神,拱手就要告退。陆听澜抬了抬手:“不用。”
“你先回去吧。”他面无表情地看向荣茵,眼里是无声的指责。荣茵直盯着他,一点儿也不退让:“七爷,我有话跟您说,不会耽误您太久的。”
“听话。”陆听澜疲倦地揉了揉额角,“你也看到了,我有事要忙”
荣茵呼吸一滞,原先陆听澜对她说这两个字,总是装满了怜惜和柔情,现在听来已然变成了不耐烦。
“七爷。”杨莺时柔柔地唤道,陆听澜一顿,招手让她过去。
食盒打开,姜汤的辛辣味蹿到了荣茵的气管里,她辣得眼睛都红了,一把拉住陆听澜要接过汤碗的手,指着杨莺时倔强地问:“为什么她可以,我就不可以?我只是想跟您说几句话。”
陆听澜扳开她的手,回过身不再看她:“你如果不是来签和离书,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
他的背影决绝,语气冰冷,荣茵看着他,像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般打量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冷淡至此,连开口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
她好像从来就没看懂过他。
幕僚们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喘,杨莺时端起姜汤走过去:“七爷,再放下去就冷了,您先喝了吧。”
荣茵就这样看着,看着陆听澜轻声应了,看着他接过去,看着他们两个并肩站在她面前,如天造地设的一对。原来亲眼看见陆听澜对别人好,是这种感觉,她苦笑着点点头:“过几日我再来。”说完转身走向了夜色。
陆听澜端着汤碗的手用力握紧,姜汤晃荡不止,溢了出来,顺着他的手背往下滴。
……
“夫人,该起了,去茶园看戏的时辰快到了。”
琴书撩开幔帐,荣茵已经坐了起来,这几日她都是这般,躺在床上不爱动弹。院子里伺候的都清楚她与陆听澜闹僵的事,以为她心情不好,手脚比以前都放轻了许多。
陈妈妈私底下也去找过陆听澜,说了荣茵的情况,想让他回踏雪居看看,他没说什么,只让她好生照料着。陈妈妈无奈,只好在吃食上下功夫,**茵胃口还是不好,眼瞧着人都瘦了。
估计她去松香院请安时,陆老夫人也看出来了,这才想着约着裴老夫人一起去京城有名的如意园看戏,人多出去热闹热闹,让她转换一下心情。
各房的人跟上次去梅园一样,还是先到垂花门等着,大家现在对荣茵的态度很微妙,见她来也只是笑着打了声招呼,她走到陆老夫人面前行礼。
陆老夫人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最后叹了口气:“老七媳妇跟我坐一辆马车,咱娘俩儿说些悄悄话。”
马车上铺了厚厚的褥子,坐上去不会太晃悠,陆老夫人说有话要说,一路上却没怎么开口。荣茵低着头,安静地坐,慢慢明白过来,陆老夫人是在给她撑腰,对着陆老夫人感激地笑笑。其实她不在意的,人情冷暖的事,她自小就见得多了,这些都不算什么。
陆老夫人将她搂到怀里,柔声道:“外面的传言,你不必去听,你的为人母亲都看在眼里,母亲是极为满意你的,你放心,陆家没有休妻与和离的事,我不会应允老七这么做,我已说过他了。”
荣茵乖巧地应了,心里却沉甸甸的。
如意园是一个二进的四合院,前院中搭了个一丈高的戏台,四周全是看戏的雅间,后院则是供人们休息的去处。陆府订了二楼中间的厢房,视野最好,能将戏台子看得一清二楚。
“哎哟,爷您轻点儿,奴家身上还疼呢。”一行人上到二楼,忽然听到隔壁厢房
传来嘬嘴的声音,槅扇门没有关严,张潇不经意间看了眼,随即鄙夷道:“这些烟花之地的女子,真是臊得没边,看了都害眼。”
如意园是没有娼妓的,但客人可以带进来,一般这种人都非富即贵,掌柜的不敢拦。
一行人匆匆走了,里边的女子却在看到荣茵的身影时,当场怔住。
今日戏台上唱的是《浣纱记》,在唱到越王勾践厚礼卑词吴王称臣时,荣茵有些坐不住了,她一向不喜戏曲,觉得吵闹,跟陆老夫人说了一声,就出来往后院去了。
[1]柳如是,明,《金明池咏寒柳》
第109章 接受接受
茶园后院花影婆娑,戏台的铜锣声已听不太清,店小二将荣茵等人带到厢房门前就停了下来,琴书从腰间解下荷包,打赏了几枚银锞子,店小二哈着腰:“多谢夫人,有事您再吩咐,小的就先退下了。”
琴棋推开房门,厢房不大,但还算雅致,架子床上的被褥也是干净的,她整理好让荣茵进来歇息,荣茵站在门口不动,候在一旁的琴书奇怪地喊了声:“夫人?”
不远处的紫藤花架传来窸窸索索的声音,荣茵回过头,看到了藏在树丛后边的金缕鞋,她皱了皱眉:“来者何人,还不打算现身吗?”
方才下楼,她就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原以为只是同路,不想一直跟到了这里。
树丛抖动,一双素手拨开垂落的藤萝,穿着水红色竖领大襟长衫的年轻女子走了出来,妆容明艳浓香袭人,额上一层细密的汗珠,走得很急的样子。
面容似曾相识,荣茵努力回想了一下,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那女子走到近前福了福身:“奴家苏明贞,见过七夫人。”
这声音分明是方才看戏时隔壁雅间内的那名风尘女子!琴书也听出来了,警惕地挡在荣茵身前,让人看见夫人与她交谈,名声该不好听了。
苏明贞黯然地垂下头,她这种人,良家妇女都怕沾染上,可她也找不到其他见荣茵的机会了,咬了咬嘴唇:“夫人,苏州邛崃山,上真观,您还记得吗?我有事想求您帮忙。”
上真观正是荣茵在苏州待的道观。戏台上一折戏到了尾声,喝彩声飘了过来,荣茵四下看了看,园子中没有避人的去处,让她进屋再说。
苏明贞坐在窗前的罗汉床上,染着丹蔻的指尖抚过烷桌上白瓷碟里的松子糖:“奴家有个妹妹也在上真观,闺名叫苏明秀,静心是她的法号,我家原是住在宛平金城坊井儿胡同的苏家,家父是礼部仪制清吏司的郎中苏习静……”
嘉和十三年发生了一起科举舞弊案,苏习静任主考官将礼部侍郎周益儿子的答卷与第一名调了包,后被学子联名告发至都察院。皇上大怒,下令彻查,后周益被贬,苏家一门男子全被砍头,女子则进了教坊司。
这件事当年闹得很大,荣茵曾听哥哥说起过,原来她是静心的阿姐,难怪方才觉得面熟。
“那年妹妹不过八岁,阿娘和阿爹用全部身家买通了主审官,偷偷将妹妹送去了苏州道观,如今十年过去了,也不知她是否还记得家中的人。阿娘思她成疾,去年病死前都想着见她最后一面,可惜未能如愿。我听说夫人也是从那儿回来的,早就想找您问问,只是今日才得机会,您可曾见过我妹妹,她过得好吗,现在长多高了?”
荣茵这才知道,静心是这样入了道观的,回忆她做的那些事,在观里人人都惧怕她几分,不会被人欺负,也算过得好了吧。荣茵浅浅地笑了:“她与你长得很像,性子泼辣得很,比我还高一些,你不用担心她,她过得挺好的。”
苏明贞也笑了,豆大的泪滴滴在烷桌上:“她性子像我阿娘,我阿娘生前就是个泼辣的,您不说我也知道,这些年她一定吃了不少苦,没人护着,她得受多少委屈啊。”
苏明贞在袖子里摸索了半晌,掏出一个布团,层层打开后,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银票,不多,约莫三百两,但泛黄的边角能看出攒了好久。
她双膝一弯,跪在了荣茵面前。“这是做什么,你有话直说,快起来。”荣茵放下茶盏,示意琴书扶她起来。
苏明贞摇了摇头,祈求地看着荣茵:“这些银子是我与阿娘断断续续攒下的,我入了教坊司身不由己,我想求您帮我把这些银子捎给她。我知道非亲非故您没有理由帮我,说实话我之前也找过别人,可是都被骗了,您与静心有同门情谊,求您帮帮我吧。”
她怕荣茵不同意,头重重地磕在地上,琴书根本就拦不住。
荣茵的手在袖子里发抖,她狠狠掐住自己掌心的软肉,声音轻得像灵魂被剥离了般:“她在道观用不上银子,你为什么不留着给自己赎身?”
苏明玉的额头中央肿起了一块,看着狼狈却笑得温柔:“我已是贱籍,烙在身上的印记一辈子都洗不掉了,赎不赎身又有何异?她不一样,她是我们家最干净的人,阿爹阿娘还有我,只希望她过得好。有了银子她就能出道观,找个清白人家嫁了,平平安安的过完这辈子,阿爹阿娘也能含笑九泉。”
荣茵曾经以为道观里的人都跟她一样,是犯了错被家人关进去的,在她等来接她回京的马车时,她甚至是沾沾自喜的,她以为只有自己获得了家人的原谅,只有自己还被家人惦念着疼爱着。
原来不是,她现在才明白,真正疼爱你的人,会想方设法地保全你,就像静心的家人一样,她才是被抛弃的那个。
她开始怀疑那些关于母亲美好的回忆究竟是不是真的,应该是她的臆想吧,不然为什么转变至此。母亲满月就将她关在栖梧堂了,那时的母亲在想什么,希望她在里面悄无声息的死去吗?
荣茵的心一抽一抽的疼,连呼吸都困难,承认自己的母亲从来就没爱过她,对她实在太残忍。
琴书送完苏明玉回来,见荣茵盯着窗外的紫藤花出神:“夫人,您不是说累了要睡一会儿嘛,这花有什么好看的,府里也有呢。”她上前放下湘妃竹的帘子:“奴婢扶您去床上躺下吧……夫人,您怎么哭了?”
荣茵抬起手,摸到了一脸的湿泪,竟哭了么。她喃喃地道:“不曾哭,是迎风泪,我只是有些想琴心了。”
琴书笑了笑,给她掖好被子:“这有什么难的,赶明儿叫人去铺子上递个口信,琴心姐姐随时都能来看您,您睡吧,太夫人和裴老夫人还有一场《玉簪记》没看完,到时辰了我叫您。”
……
看完戏裴老夫人又带着大家伙移步去酒楼吃饭,回到陆府时已近入夜,陆老夫人看了一天的戏,身子乏得紧,免了众人晚上的定省。
荣茵沿着青石板的小径往踏雪居的方向走,瘦长的上弦月悬在天际,路边草丛里虫子嚯嚯的叫。还未走近,她就听到烟雨楼处传来的吵闹声,那边灯光大亮,丫鬟仆妇来来往往,手上都端着红漆托盘。
陈妈妈在院门前等着,见到荣茵就让她先进院子里去,神色看起来很不自然。
荣茵没动,看了眼烟雨楼:“陈妈妈,那边怎么这么热闹?”
陈妈妈低着头没吭声,手绞着衣摆,似乎在想怎么回答比较好。
荣茵笑了笑:“你说实话吧,是不是七爷让人布置的,他是想让杨小姐搬过来住吗?”烟雨楼是除踏雪居外离前院书房最近的宅院了,当初她跟陆听澜闹别扭说让杨莺时住的时候,他还很生气来着,说妾室应该住在倒座房。
那现在同意杨莺时过来住是因为不是纳妾室,而是娶正妻了吗?
琴墨已经忍不住了,她冷眼瞧了这几日,急得上火嘴角都要起水泡了,怎么夫人对失宠这件事一点都不着急,这可不行啊,她还想许个管事呢。于是开口道:“夫人,今日七老爷又带杨小姐出去了,烟雨楼也是他吩咐陈护卫布置的,您快想想办法……”
陈妈妈急忙呵斥:“琴墨,退下,夫人累了一天哪有功夫听你说话。”
“我说的都是实话,夫人应该知道的。”琴墨还有些不甘心。
“小蹄子,我看你皮痒了。”陈妈妈伸手拧了几下,琴墨疼得嗷嗷叫,一溜烟跑了。
“夫人,您别听她乱说,这么晚了,先进去吧。”陈妈妈要来扶她。
荣茵挥开她的手,朝烟雨楼走了几步,望着黑暗中亮堂堂的院子,她想起陆听澜带她去广济寺看佛塔的那一晚,想起他对自己说过的话,还有嫁给他之后的点点滴滴。
她告诫自己不能动情,却还是陷在他的柔情蜜意里,才会在面对他的冷待时,毫无还手之力。
她早该承认的,七爷,是真的不要她了。
荣茵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里面空空
荡荡的,继失去母亲后,她又失去陆听澜了。她很难过,终究还是一个人了,但她知道,会过去的,她经历过无数次这种失望的时刻了,不也还是挺过来了么,只是这次,她连琴心都没有了。
或许,这就是她的命吧。
要是当初陆听澜没有答应娶她就好了。不嫁给他,就不会知道被人捧在手心里是什么滋味;不嫁给他,就不会得到又失去;不嫁给他,她一直生活在泥沼里就不会生出妄念。
她也可以听陆老夫人的话,继续留在陆府,当自己是一个旁观者,看陆听澜娶妻生子,看他与别人恩爱白首。
只是她已经没有牵挂了,留在这里跟被关在栖梧堂有什么分别呢?母亲不会来看她,哥哥不会来看她,陆听澜大概也不会来看她的,他们都不要她了。
荣茵推开陈妈妈,转身朝前院书房跑去。
月上中天,陆听澜才回来,他身后跟着玄青和宋先生,几人跨进院门,陆随一脸凝重地挡在门前,玄青不由问道:“大半夜的杵在这儿当门神?”
陆随叹了口气,默默走开,陆听澜一眼就看到蹲在檐下的荣茵。
荣茵也看到了他,扶着槅扇门慢慢站起身,声音清凌凌荡开在夜色里:“七爷,我答应您。”
第110章 有孕有孕
后半夜下了一场小雨,清晨醒来还未停歇,琴书和琴棋掀帘进来,面面相觑下都有些惴惴不安。昨夜荣茵跑走后,她俩追了上去,陪荣茵等了大半夜,才等到七老爷回来。书房里荣茵跟七老爷到底说了什么她们不清楚,但琴书跟着荣茵识过字,看到和离书再加上这阵子两位主子之间的情形,多少也猜到了几分。
琴棋瞪了眼琴书,让她先开口说话,琴书无法,只好道:“夫人,您叫我们来有什么事吩咐吗?”
荣茵收回视线落在她俩身上:“我与七爷和离后,打算离开京城,你们愿意跟我走吗?不愿意也无碍,我会把身契给你们,再给你们点安身的银子。”她从荣府带来的丫鬟只剩她们了,她若离开,她们在陆府是待不下去的。
但琴书和琴棋在她身边的时间不长,而且这次离开可能就不回来了,荣茵不想勉强她们。
“奴婢,奴婢……”琴棋眼神闪躲,挣扎片刻跪在地上,“夫人是奴婢见过最好的主子,您待奴婢的恩情,奴婢都记在心里。奴婢也想一直陪在您身边伺候您,但奴婢的父亲母亲还有两个哥哥都在荣府的庄子上做事,奴婢不想离开他们。”
“我知道了,起来罢。”荣茵拢了拢身上的披风,雨后还是有些微凉,“身契在匣子里,每人有五十两的银票。”
铜镜里映出荣茵单薄的肩背,琴书抿起唇也跪在了地上,郑重地给荣茵磕头:“奴婢想一直伺候夫人,夫人去哪儿奴婢就去哪儿。”
荣茵意外地看着她:“你想好了?以后不回来你就见不到家里人了。”
琴书笑着应了,爹娘嫌弃她是个丫头片子,从小就不待见她,她被荣茵选中,留在栖梧堂后才好了些,后来进了陆府就更是不同了,也开始对她嘘寒问暖起来。若她现在回去只怕又要遭嫌弃了,还不如一直跟着荣茵。
荣茵点点头,事情决定下来就让她俩先收拾行李,留给她们的时间不多了,琴棋吃惊地道:“三日后就走,这也太赶了吧?”
荣茵也没想到会这么急,此时雨已经停了,她望着檐角滴落的雨滴,青砖地上洇开的水纹让她想起了昨夜砚台里晃动的墨汁。
陆听澜站在院门前,深夜里神情显得十分冷峻,灯笼橙黄的光也没将那一身清冷暖热,他好像没听清荣茵说的什么,直盯着她,许久之后才漠然地走进书房,打开柜门将上次的和离书拿出来放在桌案上。砚台里的墨汁已经凝固,书屏后放置了水丞,他取出其中的水盂勺往砚台里加了几勺清水,然后缓慢地磨墨。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有一瞬间,荣茵以为他手中的那锭徽墨会一直转下去,最终还是停了。
荣茵上前执笔,看清了和离书上写的话,是陆听澜擅用的馆阁体。
“盖闻伉俪之道,贵在琴瑟和鸣。忆嘉和二十三年荷月,缔红叶之盟,结朱程之好。吾妻荣氏,德荣兼备,温惠性成,吾喜爱之深,难以言表,春秋虽短,可慰余生孤寂。然今观镜破钗分,实非人力可挽,遂焚香告祖,沥血陈情,解姻缘之契,归陌路之人。惟愿吾妻分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另择清贵良人,喜乐一生。”
她读着读着,眼泪又要忍不住,慌乱擦去,迅速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画押。
她写的簪花小楷,还是陆听澜一笔一划教会的,那些当时觉得寻常的时刻,如今想来却颇为可贵。
陆听澜倏地背过身去,衣角带倒了书屏,桌面轻微抖动,荣茵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嗓音发颤:“……是我食言,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都答应你,但我希望你能尽快离开京城。”
这般迫不及待了吗?或许是疼痛多了人就会变得麻木,荣茵此刻已经感觉不到难过了,她轻声道:“泰兴商行早晚会被清算,我哥哥私底下参与了一些不好的事,我知道他有罪,不求您保住他的功名和官职,只希望您能保住他和我母亲的性命。”
就当她还报母亲的生育之恩吧,若父亲在世,肯定也希望她这么做的。
书房又陷入寂静,曾经两人有说不完的话,现在却相顾无言。荣茵离开书房,替他掩上了门扉,连同他们的过去,就一齐丢在这个夜晚吧。本来还想祝他和杨莺时白首一生的,可那些话她真的说不出来。
“夫人,您的库房整理起来也要两日的功夫呢。”琴书拿出库房的册子翻看,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嫁进陆府以来,荣茵库房里的东西是越来越多了。
荣茵知道自己的嫁妆不算丰厚,拒绝接管陆听澜的私产后,他就以送礼的形式时不时送她一些名贵的东西,她那时没想过两人会走到和离这步,皆甜蜜地收下了。
“库房里的东西先不管,衣裳带几身路上换就行,首饰就不带了。”她那些首饰,几乎都是陆听澜给她置办的,其实衣裳也是,自嫁给他以后,他就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很多时候都是一些小事,根本不值一提。
琴书似乎猜到了她心中所想,拿出匣子里的一枚壁形玉佩,问:“夫人,这个也不带吗?奴婢记得您在栖梧堂就有了的。”
荣茵接过来,这枚玉佩也是陆听澜送她的,当初在船上被他当作了信物,细算下来,他们认识也快两年了,虽然嫁给他的时日不长,却是她这辈子过得最舒心的时候,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他,心就像被人挖空了似的。
她眼睛干涩得发疼,却连眼泪都没有了。
……
马车刚停下,琴心就急不可耐地挑开了车帘,一张笑脸在阳光底下微微泛红,鼻尖上是细密的汗珠:“夫人,我都等您半天了。”
荣茵下了车,好笑地看她:“都是要做母亲的人了,还是这么跳脱。”
琴心才不管那许多,她将荣茵迎进屋内在大炕上坐下,烷桌上摆满了茶果点心,提起茶壶一晃,发现里面的茶水冷了,忙拿了要去换壶新的来。
“你坐下。”荣茵拉住她,“你大着肚子,让琴书去弄。”
琴书接过茶壶问了灶房的位置出去了。琴心的嘴角就没下来,她把荣茵带来的东西放在了八仙桌上,眉眼弯弯:“夫人,您来看我就是了,还带这么多东西作甚?缺什么夫君会看着置办的。”
荣茵却有些笑不出来,陆听澜已安排好了马车和护卫,她明日就要走了,孩子的洗三满月甚至抓周她都看不到了,今日是特地过来的。她听陈妈妈说女人生孩子凶险,带来的都是些生产时能用到的药材,还有亲手给孩子做的肚兜。她打开一个锦盒,里面装的是一个小小的金脚镯,挂了两个赤金的莲蓬。
“这是我给
孩子的,等他生下来,洗三那日就可以戴上了。”
“这还早着呢,也才四个月,等孩子满月我带着去陆府拜见您。”琴心轻轻抚摸微凸的肚子,笑容忽然僵在脸上,她察觉到了不对劲,“夫人,您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方才您已下马车我就觉得您瘦了。”
琴心还怀着身孕,荣茵不想让她担心:“你还不知道我的,天一热就没胃口,可不就瘦了,过几日缓过来就好了,陈妈妈天天换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呢。”
琴心摇头:“夫人,您开不开心我还是能看出来的。”
荣茵握着琴心的手,忍不住感慨,其实她一直也不算孤身一人,琴心在那些年都陪着她呢,就算未来她不在了,也还有琴书,自己应该满足的,不必去强求许多。
只是道理说得再多,要真正做到却很难,人对在意的事,根本就做不到安之若命。
她强颜欢笑道:“就是胃口不好,真的不是什么大事。”
琴心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有惊有喜地问:“夫人,您会不会是有了?”
荣茵愣住,她这样子都快持续一个月了,最近遇到的事太多,先是齐天扬的死,再然后是七爷与她和离,她只当是自己心情不好引起的,压根没往其他方面想过。
琴心见她迟疑,即使没有十成把握也有八分了,她又笑起来:“我隔壁的院子就住了个大夫,胡同里的人都找他看病拿药,医术还是过得去的,您等着,我去请他过来。”
“不行!”荣茵伸手拦她,陆随和玄夜还守在外面,要是让他们知道陆听澜就知道了,再说也还没确定是不是真的有了。她想了想道:“让琴书去,就说是来给你请平安脉的。”
大夫是个七旬老者,胡子花白。他一手捻髯,一手按住荣茵的脉细数,一盏茶后又换了另一只手,如此双手的脉息都数了,才道:“恭喜这位夫人,虽然月份尚浅,但老夫很肯定,您已经有了身孕,还不到两月。不过最近您忧思过重,情绪起伏大,需得注意着。”
“那要喝安胎药吗?”琴心激动地问,这个孩子陆老夫人可是盼了许久。
大夫摇了摇头:“不用,夫人应一直服用了温养身子的药物,因此身子骨还算结实,胎像也稳,无甚大碍。”
琴心欢喜得双手合十,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琴书取出银子付了诊金,看向荣茵的眼神有些复杂,明明是喜事,可又不知该不该高兴。
荣茵心里除了震惊还有些不知所措,心怦怦跳,这个孩子来得实在太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