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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决绝决绝

    张昂目不转睛地盯着荣荨,她梗着脖子一脸决绝,好似下定了某种决心。透过槅扇的日光打在她的脸上,才恍然,他从来没有好好地看过她,也完全没有印象记忆中的她是什么样的,说实话他真没怎么关注过她,认识她还是因为荣茵。

    他不曾了解过她,也不想了解她。在他看来,荣荨就跟无数想要靠爬床获得高贵身份与荣华富贵的丫鬟一样,在他还小的时候,在他母亲还未过世的时候,这种事他就见过很多。

    一开始他不相信荣荨是那种人,那时候他认为是他欺负了荣荨,理应要承担起责任,甚至还莫名地有些怜惜她。纳她进府后,她也很乖巧,日日嘘寒问暖,她绣的鞋袜、衣裳总是最贴身的,只要他在府中,她就会做各种好吃的来讨好他。看在她那么听话的份上,他也想过好好待她的,将军府这么大,容她一个人还不容易么,可她千不该万不该欺骗他,对他使用心计,将他耍得团团转。

    在听到她与兰姨娘的那番对话时,心里的愤怒瞬间就淹没了他,他气自己竟然被这样一个诡计多端的女人蒙蔽,被她利用。

    她这次又想做什么,以退为进还是欲擒故纵?他不会再相信她了。

    张昂嘴唇紧抿,越是回想越是气愤,但又想着她姨娘才去世没多久,自己不能跟她计较,更何况自己之前答应过她会照顾好她姨娘的。“生死的事儿皆由不得人做主,你也不要太难受,我有处庄子在顺义,你可以带着丫鬟去住几日……”

    “您让我走吧。”荣荨还是冷冰冰的。

    张昂自认已经让步了,没想到她还不知足,“荣荨,我劝你适可而止,不要仗着你姨娘去世胡闹。”

    他话里全是鄙夷和不耐烦,荣荨望着这个自己一直爱慕的人,费尽心思得到的人,原以为嫁给他会欣喜若狂的人,却从来都没相信过她。她闭了闭眼睛:“我没有胡闹,我只是不想再做您的姨娘了,您签了放妾书让我走吧。”

    “想走?当初是你非要嫁给我的,你自己做了什么你忘了?”张昂忽然拉起她的手,让她紧紧贴着自己,“你当本将军是什么人!想嫁就嫁想走就走?你未免也太不自量力,我告诉你,你这辈子哪儿也去不了只能待在将军府。”

    他本该高兴不是么,他生什么气呢?荣荨觉得奇怪:“您都要成婚了,李小姐想必是极不愿意见到我的,我留下来不过是徒增烦扰。”

    张昂嘲讽地笑起来:“原来是因为这个,知道自己的计划落空了就想走?”

    荣荨不防被他用力推开,往后踉跄了几步方才站定,她看着掉落在地上的放妾书,心绞着疼,被他误解真的很难过。过了许久才轻轻地道:“您本就厌恶我,我走了不是如您所愿吗?”

    张昂冷冷地看着她:“你毁了我与荣茵的亲事,你以为你能这样一走了之?你凭什么!”

    竟然是因为这个。荣荨的手在袖子底下发抖,连哭都没有力气,真相就是这么鲜血淋漓,原来他一直一直都没有放下三姐姐。自己在他眼里是什么呢?一个让他失去心爱之人的卑劣者。

    她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了。荣荨想走,却又被他拉住。

    “荣荨,这是你欠我的,想走没那么容易。”张昂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日在书房她泫然欲泣的模样,惊慌、羞愧恳求的样子。他更习惯那样的她,她就该是那样的,而不是现在这般冷淡地反驳自己,他感到无所适从,心里的那种烦躁又冒了出来,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脚步声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了耳畔,荣荨慢慢地抬起头,他刚才怒极,踹翻了地上的两个箱笼,里面的东西全翻了出来,满地狼藉。

    彩莲等他走远才进门,径直来到荣荨面前搀扶她:“小姐,您没事儿吧?”方才她不敢走远,躲在廊下将他们的对话都听了去,面露担忧地道:“小将军说得对,咱们除了将军府还能去哪儿呢?您就别乱想了好不好?”

    荣荨不置一词,让彩莲去收拾地上的东**自坐到榻上出起了神。

    陆老夫人要在开元寺连做三场法会,一日做不完,众人在寺里住了一晚,第二天回到陆府时天都黑了。跨过踏雪居的院门,荣茵看到房内已经点了灯,便问守门的仆妇:“七爷回来了?”

    仆妇行礼请安后才回:“七老爷未曾回来,是琴画姑娘在里面熏香。”

    荣茵点点头,最近七爷回来得比以前晚,人也比之前疲惫,也不知朝堂上发生了什么,让他都觉得累。有次看他来回奔波辛苦,荣茵开口劝他下次晚了就留宿值房,他嘴上答应得好好儿的,却一次都没做到。

    陈妈妈在后边问她:“夫人,可要叫小厨房做些吃食端来?”

    “不用了,你们也跟着累了几天了,下去歇着吧。”荣茵屏退众人向内室走去,她也觉得疲倦了。

    陆听澜回来,就看到荣茵歪倚在小榻上闭目休息,发髻都没有散,只卸了朱钗,这是累着了?

    他放轻脚步走到榻前,认真地看她。其实荣茵都不知道,他喜欢这样看她,每日醒了都要静静地看一会儿,亲吻过她的额头或脸颊才下床。她大多时候睡熟了什么都不知道,有时候感觉到了痒会将头蒙在被褥里,嘴里嘀嘀咕咕地听不清在说什么,可爱得很。

    荣茵感到有人靠近,眼睛动了动,随即闻到了七爷身上淡淡的檀香味,还未睁开眼,下一瞬就被人搂抱着坐了起来。“您回来了。”她顺势将头埋在他怀里,闷闷地道。

    陆听澜懒懒地嗯了一声,温热的呼吸落在她耳侧:“做法会累着了?”

    荣茵刚睡醒的时候,是不太想说话的,摇摇头,片刻后又想起了什么,直起身子从袖口摸出一道黄符举至他眼前。

    “这是什么?”陆听澜接过叠成三角的符纸,正反翻过看了看,上面有用朱砂写的符咒。

    “母亲找白云观的长春子道长求的。”荣茵顿了顿,有些不自在。

    “你们不止去了开元寺,还去了白云观?”陆听澜扬眉,白云观离开元寺可不怎么近。

    “中场休息的时候母亲单独带我去的,嫂嫂们都不知道。”荣茵小声地说完,又小心地抬眸看他,“您不想知道这符纸是做什么用的吗?”

    陆听澜沉默了会儿,忽然笑着道:“夫君当然知道是什么,只是没想到娘子如此心急,罢了,就依娘子一回。”作势要抱她去床上。

    “您胡咧咧什么,谁心急了,是母亲……”这话说得也不对,荣茵羞恼地握拳打他,就知道逗她!。

    “好,没急,是夫君看错了。”陆听澜沉声笑起来,握住她的拳头亲了亲:“你还小呢,生孩子恐对你身子有碍,晚些时候更好,母亲那儿我会去说的。”

    荣茵松了口气:“妇孺的事情您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说完起身要叫琴墨送热水进来,试了几次都被他扯回去,“您快让我起来,太晚了该梳洗睡了。”

    “你夫君我什么不知道?”陆听澜用膝盖压住荣茵的腿,兀自解起了衣裳。

    “您不是说了不急,这又是在做什么。”荣茵感觉到那灼热的东西就抵在自己的臀下,蓄势待发,“您别碰那儿,快松手。”

    陆听澜咬着她的耳垂,低哑道:“做这件事又不只是为了生孩子。”

    那还能为了什么?荣茵羞得不敢往下想,抓住他作乱的手,急促地喘气:“别,我还没有梳洗呢。”

    “一会儿夫君亲自服侍你。”陆听澜打横抱起她走向床榻。

    不一会儿房里传来了令人面红耳赤的声浪,拔步床上人影幢幢,粗吼低喘交织不停,大红色宝瓶缂丝的锦被翻动。一条匀称雪白的长腿从湖蓝色焦布帐子里垂出,无力地搭在床沿,上面布满了晶莹的汗珠,很快被一只大手抓回去,握住纤细的脚踝……

    两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都是湿汗,滑腻腻的。荣茵又累又困,想挠他都使不上力,哭哭唧唧的:“七爷,够了,饶了我吧,实在受不住了。”

    “乖,叫夫君。”陆听澜摸了摸她汗湿头发,低声诱哄。

    “夫君……”

    床嘎吱嘎吱地响动,荣茵说不上来这种感觉,好像许多烟火在脑海里一同绽放,光彩绚烂,她却听不见也看不见,本能地紧紧抱住陆听澜,随着他的节奏起伏。

    荣茵第二天醒来时,身子干净清爽,昨夜到后来她就昏睡过去了,后面发生的事记得不甚清楚。只模糊记得昏昏沉沉间好像被人放到了浴桶里,热水浇在身上,暖暖的很舒服,想来就是七爷信守承诺在替她梳洗了。

    “夫人,该起了,等下您去铺子里该晚了。”琴书隔着帘子轻声地唤,荣茵拍了拍脑门,昨夜她忘记跟七爷说这件事了。

    “你今日没有随七爷去内阁吗?”荣茵坐在炕桌边吃牛乳燕窝粥,看着进来行礼的陆随问道。

    陆随笑眯眯地:“今日是陈冲和玄青陪七爷去,我在致知院里无事,听陈妈妈说夫人要去铺子上查账,我替您赶马车。”

    荣茵觉得不太好:“那不是耽误你休息了,你随便安排一个马夫就行。”

    陆听澜早就交待过的,荣茵出门必须要有护卫陪同,还有暗卫。陆随道:“小的休息也是跟别的小厮赌钱耍,耽误不了什

    么,您收拾着,我这就去安排马车。”

    第92章 私见私见

    宝泉局的铺子荣茵已是许久没来了,上次来还是荣清成婚,她回大兴的时候。正月一过,人们又忙着春耕,街市上虽也热闹,却比不上元宵节的人声鼎沸。

    荣茵挑开车帘子,她记得快到宝泉局的胡同里有家糕点铺,里面卖的糖蒸酥酪是用羊奶制的,吃起来味道很好,一点膻味都没有,这么久没吃有些馋了。她探出身子对驾着马车的陆随道:“前边儿胡同口拐进去,在一家糕点铺门口停。”

    “是,夫人。”陆随回头龇着一口大白牙,车板上还坐了玄夜,这次他二人随荣茵出门。荣茵之前在陆府并不常见玄夜和玄青,偶然听陆听澜提起去南边办事了,应是才回来没多久。

    糕点铺不大也不显眼,差点错过,找到了地方停下却被告知糖蒸酥酪只有清晨才有,掌柜娘子笑着道:“夫人能找着这个地儿,想来是熟客,该知我家糖蒸酥酪最是紧俏,来晚了就没有了。”

    荣茵愣了愣,不是整日都有么?那以前齐天扬每逢旬假从国子监回来都能买到糖蒸酥酪…是起了多早,国子监到这里至少有两个时辰!他从没告诉自己。

    荣茵沉默不语,玄夜还以为她没吃到不高兴,不以为意地道:“夫人,糖蒸酥酪宛平也有,我知道哪家的好吃,回去让陆随再赶车去买,今日定叫您吃上。”

    荣茵从回忆里清醒,问他:“你怎么知道?”

    陆听澜的近侍荣茵认识的不多,但玄夜可以说是其中话最少的一个,给人感觉比较沉稳木讷,没想到此刻也会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七老爷还未中举的时候时常带着小的出府骑马闲逛,遇到胡同口都要往里去,什么吃的玩的都尝试遍了。您要是问七老爷,他肯定记得比我还清楚,他记忆力一向好,过目不忘。”

    听起来实在不像是陆听澜会做的事,那会儿他应该刚回到京城还未参加科举,十五六岁的少年郎,正是“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1]趾高气昂的时候。荣茵饶有兴致地看着玄夜,等他说出更多,玄夜却自知失言,闭嘴不肯再说。七老爷如今权势滔天,年轻时做的混账事儿可不希望被人提起,尤其是在夫人面前。

    被玄夜一打岔,荣茵就忘了糖蒸酥酪的事,一行人径直往宝泉局的铺子去了。

    到了铺子苏槐出来迎接,他看向后面的陆随和玄夜,两人穿着窄袖长衫,身形高大孔武有力,不像是普通的小厮。他面色一滞,旋即又笑起来,抬手往楼上请:“小的已命人在楼上备好了茶水点心,烦请两位护卫大人移步去楼上喝茶。”

    陆随拱手:“多谢苏掌柜好意,七老爷吩咐过我等不得离开夫人半步,喝茶就免了,我们在屋外候着就是。”

    荣茵本来就不太想让陆听澜知道这件事,她对陆随道:“在铺子里有什么不放心的,四周都是伙计,再者我与苏先生对账少说要一两个时辰,你们还是去二楼喝茶等吧。”

    陆随与玄夜对视一眼,这铺子是荣茵的嫁妆,七老爷都不便过问,他们更不好知道许多,想着还有暗卫在,就识趣地退下了。荣茵和苏槐则到后院说话,琴书在门口守着。

    荣茵低声问苏槐:“我方才瞧你神色有异,可是有什么不妥?”

    苏槐叹息一声,他早猜到东家出门陆阁老会派人跟着,但没想到来的会是自己的贴身护卫,足以见得陆阁老对东家的看重,可就是这样事情才不好办。他犹豫半晌:“东家,有人恭候你多时。”

    “谁?”

    宝泉局的的铺子是一个两层的四方小院,前面临街是卖绸缎的铺面,中间是用来采光的天井,后面一排则是三间大正房,苏槐留了里面的一间来当做他和荣茵谈话的密室,平时无人敢靠近。

    两人站在廊下说话,苏槐愧疚难当:“荣二爷几次避着人登了齐府的门,小的觉得可疑就悄悄查了齐元亨,不料行事不周竟被他察觉并派人抓住了……齐少卿知道后放了小的,叫小的务必约您出来,否则性命难保。槐三尺微命,本死不足惜,可家中老母尚在人世,实不忍心她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才听从他,欺骗了东家,请东家责罚!”

    苏槐作揖,深深地弯下腰去,荣茵不发话他就不敢起身,许久之后他双手开始微微发抖。

    开春后温度渐渐升高,檐上的冰雪在慢慢融化,雪水顺着倾斜的屋檐滴落在天井中的云纹石缸里,叮叮咚咚,水波荡漾。荣茵垂眼看着良久都没有说话,这一生她经历的不堪之事太多,被下人背叛根本算不得什么,她在意的是琴心知不知情。

    苏槐似猜出她心中所想,继续说:“琴心什么都不知道,是小的叫她跟您这么说的,她这个人一向没什么心眼,小的说了她就信,不曾起疑。齐少卿说他手里有您要的东西,东家见见也无妨,我观他并不是齐元亨之流。您放心,早在您来之前他就已经等在这里了,还是从后门进的,无人看见,陆阁老的护卫不会知道的。”

    “你带我过去吧。”荣茵长长地叹了口气。

    到了密室门外,齐天扬的声音从里面传出:“这些事只能告诉你一个人。”

    荣茵无奈,回头对着苏槐道:“把门打开,你就在门外候着,不许走远。”

    齐天扬坐在屏风后面吃茶,见荣茵迈过门槛笑了,端起手边的青瓷小碗递给她:“糖蒸酥酪还记得吗?你以前最爱吃的。”

    掌柜娘子的话又响在了耳边,荣茵闭了闭眼,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坐在了离他最远的罗汉床上:“那是以前,现在不喜欢了。你叫苏槐约我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上次在梅园你就说过知道我在查泰兴商行的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齐天扬看着手里的青瓷小碗,想起以前自己骗荣茵说没有买到糖蒸酥酪的时候,她就像现在这样侧坐着对他,赌气不跟他说话,然后他就会变法术似的拿出来,再去看她一脸惊喜的样子。今日他一早就到糕点铺子门口去守着了,怕冷了有膻味,他甚至烧了一个暖炉在碗底下温着,她却不喜欢吃了。

    他收回手勾起唇角凉凉地笑了笑,将青瓷小碗放又回高几上。“你以为荣清与荣二叔的事是我故意说出来让苏槐骗你的?”

    荣茵问他:“你有什么证据?”

    齐天扬从怀里掏出一个账本,扔到她面前的烷桌上:“荣清用泰兴商行的银子贿赂上级官员,这上面一笔笔全记下了。”

    记账本的人是个心思缜密的,而且对荣清的行程了如指掌,银子什么时候送的,送了多少,送给谁都记得清清楚楚。越往后翻,荣茵的心就越觉得冰冷,甚至往外冒凉气,散到四肢百骸,抑制不住地颤抖。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哥哥会这么大胆,草草扫过,就被上面触目惊心的数额吓到,她不明白,哥哥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比她预想的还要坏,哥哥是怎么敢的,她该怎么救他?

    齐天扬接着说道:“不止贿赂官员,这么多年,泰兴商行的收成有一小部分都进了荣清的私库,在另一个账本上。”

    他停顿了一瞬,这些银子或许是荣江害死荣川后,心怀愧疚为了赎罪才偷偷分给荣清的,荣清一开始确实对泰兴商行的内情不知情,可尝过几次甜头后,他也开始肆无忌惮了。本来神不知鬼不觉,可去年荣茵与陆听澜定亲之后,荣江为了保护自己将来不被清算,给自己增加筹码将此事透露出来,被严党的人知道,将计就计。

    “你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你知道泰兴商行背后……”账本这么重要的东西,齐天扬不可能轻易得到,除非他,荣茵心里头隐隐有了个不好的猜测,看着他,满脸的不可置信。

    “因为我父亲也在为泰兴商行背后的那个官员做事。”齐天扬抬头回望她,晦涩难懂的情绪从眼里流淌出来,手握紧了又放,放了又紧握。

    荣茵几乎一下子就猜到了那个官员是谁,脸上的血色消失得干干净净。

    “你猜到了?”齐天扬苦笑。

    荣茵苍白着脸点头:“你从翰林院编修一跃升迁至大理寺少卿,现下又是严首辅面前的红人,再加上齐伯父这些年与杨大人关系亲近,这并不难猜。”

    她现在心里只剩下了恐惧,她明白,账本记得如此详细,明显是精心设计的陷阱,哥哥不过一个六品官,根本不值得花费这么大的心思,他们的真正目标是陆听澜。

    “他们要怎么对付七爷?你告诉我实话。”

    齐天扬没想到她连这个也猜到了,怕她担心受怕,忙道:“你别担心,荣清的事不算什么大事,陆听澜又行事缜密,没有留下什么把柄,严怀山现在暂且还对付不了他。”

    荣茵怎么会听不出齐天扬在宽慰自己,哥哥现在明面上就是七爷的人,他犯事七爷难辞其咎,他们肯定会借题发挥的。当今圣上最痛恨贪污受贿,自他登基以来,凡官商勾结贪污受贿者,轻则杀头重则满门抄斩、株连九族,当年的王之行和吴守敬不就是这样死的么。

    所以自己嫁给他还是连累他了。

    “你冷静一点,不要胡思乱想。”齐天扬一眼就看出她在自责,伸出手想揉揉她紧锁的眉头,在快要触碰到时却又收了回来。

    [1]李白,唐,《侠客行》

    第93章 疑虑疑虑

    齐天扬叹了口气,本来没想说出实情吓她的,可是苏槐已经暴露了,别人早晚会查到她头上,得让她有所防范才行。他开口劝道:“苏槐不能再用,你最好让苏槐回苏州去,再也不要与他联系。”

    “可是他们不会放过七爷的,是不是?”荣茵怛然失色,压根没听清他说了什么,自顾自地道,“还有办法的,只要找到证据证明严怀山是幕后主使就行了,泰兴商行的银子是从哪儿来的,用去了哪儿,这么多年不是小数目,肯定还有账本的,我去找二叔问个清楚。”

    事不宜迟,她站起身就朝门外走,却被齐天扬快一步拦住:“你能做什么,你难道还看不明白吗?荣二叔能当泰兴商行的掌柜,他早已是严党的人了,他就是一枚棋子,你去问只会打草惊蛇。”整个内阁能与严怀山抗衡的只有陆听澜,严怀山拉拢他不成便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是一定会想尽办法除掉他的。

    荣茵顿在原地,也知道自己想得太过简单了,七爷没有弱点,他们就为七爷造了一个弱点,既然敢以荣清为突破口,肯定早把自己摘了个干净,一个泰兴商行算什么,他们还能成立十个百个。现在泰兴商行明面上就只有二叔一人在经营,到时事发,就是荣府出来承担罪责,二叔和哥哥更是首当其冲,就算还有账本,那也不是轻易就能拿到的,更不可能在二叔手里。

    荣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怒目瞪他,“多谢齐少卿将事情真相告知与我,至于我要做什么,跟你没有关系。齐少卿还是赶紧走吧,当心被首辅大人知晓,误会你通风报信,而毁了锦绣前程。”

    齐天扬看她横眉冷对的模样,心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神色凄楚:“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为了名利什么都不要了?”是,他是在官场汲汲营营了,他是像条狗一样匍匐在权利脚下了,可那是因为……

    齐天扬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很想告诉她荣川当年死亡的真相,可又惧怕看到她厌恶、憎恨的眼神。再等等,他告诉自己,等他拿到证据,能祈求她原谅的时候,再把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阿茵,你该是知道我的,我宁愿一介布衣,躬耕于畴,也不愿为虎作伥。”

    荣茵记得以前齐天扬曾与哥哥争论过读书目的所在,哥哥说读书是为了考取功名,为皇上分忧,他却认为要以天下百姓为先,若高中有了一官半职在身,当庇天下寒士。他的抱负,从来不是功名利禄。

    “抱歉,是我太心急了。”荣茵低下头,平稳了情绪,“无论怎样,我都要试一试,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哥哥和七爷有事而什么都不做。”

    “我知道,但你已经引起别人的注意了,此时更不可轻举妄动。这件事交给我,如今严党的人对我的防备在慢慢减少,我很快就能拿到证据了。”

    荣茵直到回到踏雪居,脑子里都还在想着齐天扬说的这句话,他去年就去了大理寺,那时候就开始布局了,他为什么要背叛齐伯父?

    她总觉得还有什么内情,可不管怎么追问,他就是不肯说,只道拿到证据后自会告诉她。丫鬟都被打发出去,她坐在小榻上一整日没有再动弹,胸口闷得慌,一下午都无法安宁,塞满了不好的预感。

    陆听澜踏进院里时,天将黑未黑,他走到二进院见屋里没亮灯,以为荣茵去松香院给陆老夫人请安了,随口问道在廊下候着的琴墨:“夫人还未回来?”

    琴墨的家人在陆府位于京郊的庄子上做事,她早晨去庄子上探望了生病的母亲,只比陆听澜早回来一炷香的时间,但她知道今日荣茵要去铺子上查账的事。每次陈氏查账都是要对上好几日的,各庄子的庄头就住在前院的西厢房,府里人都知道,她想了想回道:“夫人去铺子上查账了,应该会回来得晚些。”

    荣茵陪嫁铺子离得近的都在大兴,陆听澜微皱起眉,怎么没人跟他说过这事?

    他掀帘进屋,穿过板壁要去净室换常服,就看到小榻上坐着一个黑影,仔细一瞧,竟是荣茵,坐在那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连自己进来了都没发觉。

    窗外余光覆在她莹白的脸上,一副魂游天外的样子。陆听澜的眉皱得更深了,摸黑走到圆桌边点亮烛台:“你怎么了?天黑也不叫丫鬟点灯?”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荣茵没听见,仍是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又说了一遍,不想她却吓了一跳,回过神一脸惊慌,看见是他松了口气,用手抚了抚胸口:“您回来了。”

    “嗯。”陆听澜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子手探向她的脖颈。

    “您做什么?”荣茵一愣,下意识抬手捂住自己的衣襟。陆听澜表情平静地看了她一眼,不理会她的拒绝,解开她斗篷的系带:“屋里还烧着地龙,这样不热吗?”

    荣茵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回来这么久竟忘了脱掉斗篷,难怪先前闷得慌。

    “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陆听澜脱去斗篷,又去拉她的手。荣茵却突然想起忘记吩咐陈妈妈准备晚膳了,急得去推他:“您先让我起来,晚膳还没安排呢。”

    陆听澜稍一用力,荣茵又跌回了他的腿上,她有些不好意思:“您不饿吗?”槅扇外的天都黑了。

    “我早上走的时候已经吩咐过了。”这段时日他很忙,回来会很晚,怕荣茵饿着肚子等他,早上出门的时

    候就吩咐陈妈妈每日将晚膳按时做好送来,盯着她先吃。

    陆听澜摸摸她的脸,无声地叹息。严怀山似乎不打算容忍他了,最近的小动作很多,户部削减各部预算的奏折的被他一力压了下来,今早顾辞简还被御史参了一本,明摆着想除去他在兵部安插的势力。

    很快陈妈妈将晚膳端了上来,两人移步到西次间。荣茵明显的心不在焉,平日里喜欢吃的酥骨鱼一口没动,不喜欢的槽黄芽却连吃了好几筷。

    陆听澜夹了一块酥骨鱼放在她盘子里,出声问:“宝泉局的铺子收益怎么样?”

    “您说什么?”荣茵抬起头看他,囫囵咽了嘴里的槽黄芽,然后哦了一声,有些心虚地道:“您知道我白日去查账了吧,铺子收益还行,苏先生将铺子改为绸缎庄后,生意比以前好了不少。”

    不是铺子上的事,那还能因为什么?陆听澜笑着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打量她,心里的疑惑越来越重,吃过饭,就去了前一进的院子。之前为了方便陈冲陆随他们向陆听澜禀报事情,荣茵把一进院的厢房腾了出来,当作他在踏雪居的书房。

    陈冲端了盘饺子坐在次间里吃,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是七老爷忙放下盘子行礼。陆听澜没有进门,站在廊下盯着院子里的西府海棠,道:“去找陆随问问白日里夫人去铺子上的事。”

    陈冲应诺,又见他闭了闭眼,迟疑了许久。陈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院子里点了灯笼,能看清西府海棠刚冒出的新芽,要不了多久就会有鸟儿立在枝头啁啾。

    “……还有盯着齐天扬的人,一并问了。”陆听澜的声音冷了下来。

    陈冲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看他,陆听澜的侧脸陷在阴影里,十分冷淡。他心中一凛,立即去了致知院。

    荣茵从净房出来,坐在梳妆镜前擦香膏,从铜镜里她看到陆听澜坐在后边的小榻上,手里拿着一本佛经看得很认真。

    她在犹豫要不要先将哥哥与泰兴商行的事告诉他,今日要不是齐天扬提起,她还不知道哥哥能去詹事府是因为他,当初还以为是郑大人的关系,可是这样他跟哥哥更难撇清了。荣茵抿抿唇,算了,还是等齐天扬拿到证据再告诉七爷吧,他说过要不了多久的。

    房间里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荣茵擦完香膏又拿起檀木梳梳头。不知过了多久,她抬头,竟与镜子里陆听澜的眼神撞了个正着,不知何时他已经放下了佛经,正不错眼地盯着她,表情很奇怪,像是打量,又像审视。

    荣茵心头一跳,回头看他,期期艾艾地叫了声:“七爷?”

    陆听澜已经恢复了往日温和的神情,向她伸出手,荣茵走过去,果然又被他拉进了怀里。他轻嗅着她的发膏香气,低声问:“今日出去有遇到什么开心的事吗?”

    荣茵还在想他刚才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心里有丝不舒服的感觉,闻言想了想,勉强笑着道:“我今日才知您以前也会打马游街,玄夜说京城里就没有您不知道的地儿。”

    陆听澜笑了笑:“阿茵,现在我再怎么位高权重,归根究底也只是一个凡夫俗子。”荣茵身子一僵,觉得他话里有话,可是他很快又接着道:“不止如此,我还去过赌坊。”

    这倒是让荣茵惊讶了,她好奇地问他:“您也会赌钱吗,赢了还是输了?”

    陆听澜将她搂紧,贴着她的耳朵缓缓说道:“赌坊里的人都是看人下菜碟的,你若一身贵气,就会联手骗你的银子……”

    两人亲密地搂着说话,窗外下起了雨,今年春天雨水好像格外的多,隔三差五就要下一场。淅淅沥沥中忽听得帘外传来琴墨的说话声:“陈护卫,您这么晚来有事吗?”

    陈冲的声音听不真切,隐隐约约好像在说:“琴墨姑娘,劳烦通传一声,我有事找七爷禀告。”

    第94章 信任信任

    陆听澜很有耐心,他小时候也不是那种安静的性子,做过不少出格的事,他把记忆深刻的都捡出来说了。

    他的声音低沉柔和,荣茵心想,他不愧是当年的状元郎,寥寥几句就能将故事说得生动,以后要是不做官了,去当说书先生肯定也能养活自己。困意涌上来,荣茵的头蹭了蹭,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慢慢闭上眼睛。

    “……我第一次偷喝酒的时候才十二岁,那年祖父带我去川蜀拜访他的同窗,我趁他们喝醉了偷偷抿了口,只觉辣嗓子,不明白为什么世人要称它为琼浆玉露,没想到一口就醉了,第二日傍晚才醒过来,把祖父都吓着了。”陆听澜说话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荣茵枕在他胳膊上已经睡着了,眼睑紧闭呼吸平稳。他看着她的脸沉思许久,最后轻叹口气,将她抱到拔步床上,放下幔帐才走了出去。

    陈冲站在桌案前,冷汗顺着额头直往下淌,一旁的暗一也没好到哪里去,都觉得后背发凉,谁也不敢第一个开口说话。

    雨势渐渐变大,拍在屋顶的瓦片上噼噼啪啪,急切而焦躁。陆听澜的脸色很平静,周身却散发着阴沉而冰冷的气息,静静地等着,厢房里诡异的安静。

    冷汗流到鬓角,陈冲却不敢去擦,他动了动紧绷的腮帮,眼睛盯着地面:“夫人不许人跟着,陆随和玄夜就等在外面的铺子喝茶,暗卫说只看到夫人和她的账房先生苏槐进了后院谈话,琴书也在,并没有看到其他人进出。不过……暗一跟着齐天扬,今日一早在宝泉局附近把人跟丢了。”

    “小的一直盯着齐天扬,他与夫人并没什么往来,苏槐年前不慎被齐元亨抓住了,还是他出手救的,小的猜测他应以此要挟了苏槐。”暗一说得断断续续,他也被这样的事情吓着了。他跟丢人后,在宝泉局附近找了许久,没再找到就先回了陆府,先前陈冲寻他问的时候,两相对了一下,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今日,他原以为齐天扬是去见严党的人。

    陆听澜没说话,他咽了口唾沫又接着说道:“齐天扬这段时日与荣清走得很近,今日多半与荣清的事有关。”

    等他说完,厢房里又安静下来,两人都不敢抬头,长久的静默。

    此时屋外狂风大作,透过窗缝、门缝钻了进来,屋内烛火摇曳,明明暗暗。突然,“啪”的一声窗牖被风吹开弹到了墙上,厢房立时陷入了黑暗。

    几道银光闪过,远处雷声阵阵,陆听澜忽地站了起来,陈冲终是忍不住抬起头,看到他一脸的淡漠。

    陆听澜走到门边,暗一叫住了他:“荣清近日打着您的名号与严党的人来往甚密,需要不需要出手敲打他一下?”

    “不用,也算给他们找点事情做。”陆听澜毫无感情地道。

    暗一又硬着头皮问:“今日齐天扬已经发现了我的踪迹,并设法甩开了我,您看还需要继续盯着吗?”

    “换个人继续盯着……今日的事以后都不准再提。”陆听澜说完抬脚出了门。

    他回到内室,果然看到荣茵被雷声惊到,躺在褥子里不安地皱眉。他脱鞋上了床,从身后拥着她,阵阵温暖从她身上传过来。

    荣茵动了动转身抱住他,半梦半醒间,似乎感受到了他身上的凉意,拉起被子盖到他身上,含糊地问:“您踢被子了?”

    陆听澜嗯了声,知道她还没醒,柔声道:“睡吧,我在。”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安抚,很快,她又睡熟了。

    大雨来得急也去得快,这会儿只剩悉悉索索的声响了,陆听澜闭着眼睛,想起在温泉庄子时荣茵哭着让自己相信她的话,也答应过他不再见齐天扬的事。他的呼吸不自觉加重,仿佛听见了身体里血液反复冲刷的声音,胸口似堵着什么,叫嚣着要冲出来。

    他极力压制着自己,愤怒就

    会失去理智,或许今日的事真的是齐天扬要挟苏槐做的,她并不知情,也不是商量好了特地去私会。

    他既承诺过要信任她,就应该做到,夫妻之间,容不得半点猜忌。

    第二天起床,院子里落了一地西府海棠的枝叶,陈年妈妈替荣茵布菜:“昨夜下了好大的雨,又是打雷又是闪电,跟夏天下似的,今年春天也太反常了些。”

    荣茵朝窗外瞅了眼,一名仆妇用芦苇制的扫帚将落叶扫到一旁堆了起来,新芽嫩绿的颜色很亮眼。她不记得自己半夜醒过的事,好像跟七爷在一起后,她睡得越来越好了。她低下头,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陈妈妈又道:“今儿请安有的热闹了。”她见荣茵迷茫地望过来,立即道:“您忘了,小将军五月里头就要与李小姐成婚,喜春阁早忙开了,如今将军府没有长辈,一切全靠五夫人操持,前几日去下聘还是五老爷与三老爷去的。”

    荣茵却想起了那个瘦马的事,到最后张潇还是没拧过,陆听潭将母子接进府后安排在了喜春阁后面的小院子里。听说瘦马挺着大肚子来请安时,张潇连面都不曾露。

    松香院果然很热闹,荣茵到的时候她们已经在讨论筵席该做什么席面了。陆老夫人拉荣茵坐到炕上:“虽然二月了,但也还冷着,你怎么不多穿些?”

    “母亲,我穿得多呢,有陈妈妈盯着我,您还不放心吗?”荣茵笑着回了,她穿的是丝绵夹袄,出门还会披斗篷拿手炉,怎么也不会冷,陆老夫人不过是心疼她。

    陆老夫人大声笑出来,又指了指张潇:“你也一起听听你五嫂嫂怎么操办筵席的,这大手笔就是取王公贵女也使得。”

    张潇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我就当母亲是夸我了,您不知道,李大人就这一个嫡女,平日里宠着爱着,娇贵得很,我也不能敷衍了,又不是姨娘通房的,能随意打发。”

    张潇一番夹枪带棒的话,是故意说给荣茵听的,让她知道,就算荣荨是她的妹妹,也什么用都没有,妾就是妾,她可不会看在谁的面子就优待了。说完还看了荣茵一眼,她正偏过头与赵氏说话,眉眼弯弯,好像没有听到一样。

    说完席面,又说起了迎亲的人选,陆老夫人说了,张昂的父亲镇守边关不能回来,陆府会协助张潇把亲事办好,让她需要什么直接说出来。

    张潇笑了笑:“多谢母亲,如今阿弟虽然身为三千营的副将,但他与之前在五城兵马司的同僚也还有往来,他说了,迎亲的人就从兵马司和三千营的兄弟里选,让我不要操这份心。”

    陆老夫人点头:“小将军倒是比以前沉稳了不少。”

    正说着陈妈妈快步走了进来,低声在荣茵耳边说了句什么。荣茵惊讶地看着她,怀疑自己听错了,确定是真的后立即向陆老夫人请辞告退。

    琴书在屋外等着她们,方才是她来传话的。等离松香院的院门远些了,荣茵才问她;“四妹妹和谁来的?”

    琴书边走边道:“四小姐带着彩莲姐姐和婆子来的,现下在东稍间等您呢。”

    荣茵一顿,她方才下意识还以为,随后自嘲一笑,又问:“没有说因为什么事吗?”

    琴书摇头:“四小姐只说了来看看您。”

    荣茵听了就更觉得奇怪,将军府离陆府可不近,来这一趟不可能只为了看她。算了,还是先回去看看再说,她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东稍间的墙角摆了幅松鹤同春的地屏,荣荨只一眼就认出这是出自荣茵手的苏绣,站在地屏前细细欣赏。“四妹妹。”身后传来喊声,她回头,荣茵已经快步走了进来。

    她转过身,眼角氤氲出一滴泪来,轻声叫道:“三姐姐。”

    荣茵握住她的手,有些不敢相认,荣荨比上次见到更消瘦了,人也长高了些,看起来明显超过自己了,才惊觉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忍不住心酸:“你怎么想着今日过来?也不提前写封拜帖,好让我准备准备。”

    荣荨掏出手帕来擦眼泪:“瞧我,许久没见三姐姐高兴得都哭了,你可别笑话我。”

    “怎会。”荣茵让荣荨坐下,烷桌上丫鬟已经上了盏六安瓜片,她开口唤琴书进来:“撤下去,换杏仁茶进来。”

    荣荨破涕为笑:“三姐姐还记得我爱喝这个呢,这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说起这个,荣茵却觉得愧疚,小时候她和荣蕴没少欺负荣荨,自责地道:“以前不懂事,每次都抢你的杏仁茶吃,总算有机会给你补上了,你若怨我,我再给你赔个不是。”

    她装模作样地学着男子作揖,荣荨哭笑不得去扶她:“不怨,不怨,我们好不容易见一面,你也坐下,我们好好说说话。”

    两人之间,比出嫁前更亲近了几分。

    说了一会儿,荣茵便要叫陈妈妈进来安排晌午饭,她看着荣荨:“我见你都瘦了,在将军府是不是没好好吃饭?你想吃什么我安排厨娘去做,这次你在陆府多待几天,宛平好玩的地方可多了,我带你去逛逛。”

    荣荨心里涌起一阵感动,她拉住荣茵的手:“别忙活了,我今日还要赶回去的。”犹豫几番,还是问出了口:“三姐姐,陆大人对你好吗?”

    荣茵意外地看着她,片刻之后叹了口气,没想到事情过去这么久荣荨还没放下,她郑重地点头:“四妹妹,七爷对我很好,我很高兴自己能嫁给他。”与七爷相处的时间越长,越觉得庆幸。

    第95章 离开离开

    陈妈妈进来,手里拿了两个红铜手炉,一个递给彩莲,一个亲自放到荣茵手里:“您说话时握着,手就不冷了。”

    荣茵笑笑:“屋里烧了炕,窗牖也关着吹不到冷风,怎么会冷。”

    “太夫人今早才嘱咐了奴婢不能让您受凉。”陈妈妈放好,说了晌午饭的安排,“七老爷的管事又送了几尾新鲜的鲋鱼来,正是抱子的时候,肉质紧实口感鲜甜,用来清蒸最好。”

    荣茵一脸无奈:“他怎又送来了,上次不过是随口提了句味道好,倒叫他记在心里了,留着多孵几条小鱼苗,等到秋天收获大鱼,这样不好么。”

    陈妈妈也笑了,下人都知道七老爷宠爱夫人,得了什么好的都往踏雪居送。“只要您喜欢吃的,再难都有人想方设法去弄,温泉庄子今早还送来了几筐新鲜的叶子菜,您要是不想吃清蒸鱼,吊了高汤用来吃锅子如何?”

    也是许久没吃锅子了,荣茵想了想觉得不错,又询问荣荨,加了几道她爱吃的菜。

    杏仁茶做好了,琴书端进来放在荣荨的右手边,荣荨听着荣茵和陈妈妈的对话,目不转睛地看着荣茵。她穿着烟霞色的宝相花夹袄,头上只插了富贵双喜的步摇,耳垂上戴的红翡翠滴珠耳坠足足有指甲大,莹润无瑕。整个人打扮得简素,却件件价值不菲。

    还有身边伺候的丫鬟婆子,大大小小不下数十人,她刚才进门的时候快速打量了琴书一眼,一身簇新的比甲,簪了几朵珠花,一举一动比在荣府时稳重了不少,看起来很体面。踏雪居就更不用说了,院子十步一景,每个月洞门都有下人守着,光是东稍间里摆放的东西,拿到外面也是贵重的,看来陆七爷真的将荣茵照顾得很好。

    在外面听着别人说陆七爷如何宠爱她,都及不上亲眼一见,她再也不是那个被关在栖梧堂的荣三小姐了。

    荣荨想得出神,眼泪不知不觉又滚落脸颊,她过得好便好,自己也能安心了,不用再惦记当初是不是害了她。

    荣茵和陈妈妈说完,回头去看荣荨:“母亲每日晌午后都要睡一会儿,等她睡醒了我再带你去拜见,她老人家待人和善,尤其喜欢年轻漂亮的小姑娘,看见你定会高兴……你怎地又哭了?”

    荣茵看到荣荨哭红的眼眶,呆了一瞬,急忙给她擦眼泪,故作凶狠地道:“四妹妹是怎的了,一见我就哭,再这样下次可不许你登门了。”

    荣荨笑着摇摇头,自己擦了,问道:“你上次回荣府见着华哥儿了吗?他长大了没有,有没有问起我?”

    荣茵上次回去还是大年初二出嫁女回娘家的时候,她和荣蕴都回去了,荣荨当时派丫鬟去送的年礼,说是着凉卧了床,等好了再回去。而荣江和王氏竟也没问她可吃了药,大夫怎么说,随意打发走了丫鬟。

    至于华哥儿,他现在只把二婶当做自己的亲生母亲,把荣蕴当成亲姐姐,连荣荨是谁都不知道。

    “不止高了还壮实了不少,二叔请了先生给他开蒙,现在已经

    会背《三字经》了。“荣茵顿了顿,没有将荣江又纳了妾室的事说出来,毕竟兰姨娘去世还不到一年。

    荣荨听了却觉得难过,兰姨娘死前都还心心念念的华哥儿已经不记得她了,他那么小,说不定连自己也不记得了,不记得也好。

    她释然地笑了笑,定定地看着荣茵:“三姐姐,阿荨此番前来,是有事想拜托你。”

    荣茵今日听到荣荨来的消息就感觉奇怪,方才跟她交谈也疑惑不安,此刻更是不自觉坐直了身子:“你说。”

    “……我还没去过京城以外的地方呢,我想出去看看,去哪里都可以,也许这辈子都不再回来了。”

    她的神情不似玩笑,荣茵不敢置信,她那么难才进了将军府,如愿以偿不该心满意足吗?怎么说走就要走了?

    荣荨看出荣茵在想什么,黯然地垂下眼,似自嘲又似挖苦:“处心积虑得来的东西,总不会长久。”

    荣茵听完怔了很久,她至今还记得几次遇见小将军时,荣荨那害羞又忍不住偷看的眼神,尝试着问道:“你可是因着小将军要娶妻的事?”

    “若真是因为这件事当初我就不会以妾室之名入将军府。”荣荨苦笑着摇头,“三姐姐,你别问了,这个决定我想了很长时间,我不会后悔的,就是后悔也回不了头。”

    荣荨的语气很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荣茵看着她消瘦的面颊,知道她在将军府应该过得不好,又想起今早在松香院张潇说的那些话,她那么看重门第的人,肯定不会将荣荨放在眼里,等李小姐过了门,荣荨的日子只会更难过。

    她叹了口气:“可是小将军不会同意的,没有放妾书官府的人随时都能抓你。”

    “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忙。”荣荨抓住她的手,恳切道:“我身边没有能用的人,三姐姐,只有你能帮我了。”

    ……

    天刚擦黑,陆听澜从乾清宫出来,太监总管李若兴举着灯笼替他照明,低声道:“这次证据确凿,严党的人又在一旁虎视眈眈,皇上就是想包庇都找不到口子,陆大人可要多体谅皇上的难处啊。”

    “我都明白,公公请回,不必相送。”陆听澜接过灯笼,才下了汉白玉石的台阶,就看到等着被皇上召见的严怀山,绯色官服外披了件灰鼠皮的大氅,狭长晶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待他走近笑着道:“肃之这么晚还为皇上分忧,不愧为皇上倚赖的肱股之臣。”

    陆听澜微微一笑:“首辅大人说笑了,户部差事出了纰漏,皇上留我下来训斥罢了。”

    “哦?”严怀山笑了笑,“老夫倒是有所耳闻,高乾也太不当心了些,税银核算出了亏空竟然不及时上报,还想着拆东墙补西墙,皇上仁慈,只是降了他的职,就怕再有下次直接杀头了。”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李若兴朝着二人走来,尖声道:“皇上召严大人进殿问话。”

    陆听澜拱手告别:“首辅大人说的是,我定亲口转述与他。”

    “肃之。”严怀山出声叫住他,“迷途知返方是康庄大道,你可不能一条道走到黑啊,你知道的,老夫一直以来都极为看好你。”

    陆听澜回头看了他一眼:“多谢首辅大人提醒。”再转过身时,脸上的笑容已经沉了下来,高乾的事提醒了他,户部里有严怀山的人,他没料到严怀山能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将手伸进户部。

    他走出宫墙,冯征明已经在那儿等着了,看到他没有一丝笑意的脸心头一跳,忙问:“高乾的事连累到你了?”

    陆听澜缓慢地摇头,将方才严怀山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他奶奶的这老匹夫,尽喜欢玩下三滥的手段威胁人。你用不着这么看我,再好的涵养碰到他都忍不住骂娘。”冯征明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气愤道:“那你能猜出他安插的人是谁吗?把他揪出来,咱们也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陆听澜默了默:“猜到是谁没有什么意义了,这枚棋子的作用就是陷害高乾,我们该想想下一个他们要对谁下手。”

    “你是说……”

    迎面走来几名宫人,冯征明止住了话头,直到两人走到宫外的马车旁,才再次开口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陆听澜看着远处缓缓关上的宫门,宫墙之上黔黑厚重的云层里偶尔闪过几道闪电,风雨欲来,这个春天,好像一直在下雨。他淡淡地道:“前有顾辞简,后是高乾,严怀山这是要一步步瓦解大皇子身边的力量,只是动作未免太急躁了些,漏洞百出,完全不像他的行事作风,你猜是为何?”

    冯征明沉思片刻,立即惊讶地看着他:“你是说皇上……不对呀,你不是才在乾清宫见着皇上了吗?他脸色如何?说话中气可足?”

    “置了道屏风,我离得远看不真切,但声音听起来十分虚弱。太医院有严怀山的人,他比我们更清楚,观他行事便可窥探一二。”陆听澜道。

    冯征明声音愈发低了:“可要叫大皇子出宫详问?”

    “不可。”陆听澜沉吟了会儿,“多事之秋,大皇子最好守在皇上身边,若是有事,他会设法联系我们的。”

    二人又说了几句,才各自上了马车回府。

    荣荨拜见了陆老夫人就走了,她走后荣茵思索了许久,要离开京城,就需要银子、路引和证明身份的文书,银子简单,路引和文书却必须经过官府,苏槐是弄不到的。而且昨日齐天扬说过之后,她已经决定让苏槐带着琴心回苏州祖宅了,只是琴心刚有身孕,不能长途奔波,得等三个月以后。还有那铺子是父亲留给她的,她不能也舍不得卖掉。

    可是除了苏槐,她身边能用的人也不剩谁了,表哥之前送来的还有一个郝掌柜,他看铺子倒是还行,就是做这些也是无能为力的。

    当然,她还可以向七爷求助,想必荣荨也是这么打算的,但她不知道荣荨这么做对不对,要是以后她后悔了怎么办?

    陈妈妈用汤婆子把床都暖热了,出来劝道:“夫人,您先睡吧,七老爷吩咐过您不必等他的,何况都这么晚了,他回来见您没睡也是要不高兴的。”

    荣茵拿了一本游记在手上翻:“再等等,我有事要和七爷说,你们先退下吧。”

    第96章 帮忙帮忙

    陈妈妈见劝不动,只好又端了盏莲花座的烛台放在圆桌上,然后才退了出去。

    陆听澜在前一进厢房里放的书并不多,主要是些佛经、史书之类,这本壮游子的《水陆路程》,还是荣茵在架子底下翻出来的,她喜欢看杂书,当即就拿了回来。

    现在看来这本书大有用处,若四妹妹南下,就能参考书里所记载的出京线路,要经过哪里、有多少里程,还有一路能见到的自然风光与名胜景观,能早做准备。荣茵就着烛火看书,才看到夔峡的险峻,就感到眼皮愈发沉重,扑扇几下后缓缓闭上了眼。

    却也没完全睡熟,还能听见廊下灯笼被风吹动的嘎吱声响,有丫鬟在门前来回走动,不知谁犯了错,被压低声音的训斥,然后就是“呜呜”的哭声……突然,灯芯“噼啪”一下爆出火星子,荣茵迷迷瞪瞪睁开眼,醒神间,似乎感受到从对面传来一道冰冷的视线,她微微转眸,就看到七爷隔着圆桌与她相对而坐,眼眸深幽如潭。

    荣茵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想应

    该是自己没睡醒看错了,七爷怎么会用那种眼神看她,欲待再看,陆听澜已经起身走了过来,捡起掉在地上的书,随意翻了翻,看清书名后脸色一沉,问她:“从厢房拿的?怎么想起来看这个?”

    不问自取非君子所为,荣茵耳尖有些发热,低头不去看他,慢慢地道:“在府中无事可做,就想着看书打发时间,厢房的书多,随便拿了一本,忘了跟您说了。”

    陆听澜听完,神情缓和下来,揉了揉她的头,声音有些疲倦:“内阁事多,等忙过这阵我带你去庄子上走走,厢房里的书你想看就看,不用告诉我,若是没有合心意的,就叫陆随去书肆买。”

    荣茵看了眼更漏,已经快亥时了,扒拉下他的手握住:“年前您就很忙了,这么久还没忙完吗?”

    陆听澜无奈地笑:“朝堂之事可没有忙完的一天,委屈你了。”

    才不是因为这个。荣茵皱了皱鼻子:“再怎么样也要注意休息,您下次晚了就不用赶回来了,我身边有这么多丫鬟伺候,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不行,你睡觉不老实,总是踢被子,现在夜里寒冷,会着凉的。”陆听澜亲亲她的脸,转身朝净室走去,“这件事只能听我的。”

    荣茵想起他方才的眼神,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背影。

    陆听澜洗漱完出来,内室里已经没有荣茵的身影了,还以为她先睡了,放轻动作掀开床幔,却看到她躺在床上眼睛湿漉漉的睁着,是打哈欠时冒出的眼泪,明明已经困得不行了,就是不睡。无奈地道:“等我做什么,快睡吧。”

    “我有事要跟您说。”荣茵摇头,等他上了床躺到他怀里。陆听澜环住她,闭着眼睛嗯了声:“说吧”。

    荣茵把玩他另一只手,不紧不慢地说了。话音刚落,就被他抓住手腕坐了起来:“你要去哪里?拿路引和身份文书做什么?”陆听澜嗓子发紧,难怪她要看《水陆路程》。

    “疼,七爷您先放开我。”荣茵还来不及惊讶,就被他勒得发疼,抽回手一看手腕已经发红了,她握着红肿的地方往后退了退,“您怎么了?”

    陆听澜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不喜欢她畏惧自己的样子,将她又扯回怀里抱着,亲了亲她的手腕:“抱歉,很疼吗?我去拿药膏来。”

    “不用,一会儿就好了。”荣茵拉住他,觉得可能是朝堂的事让他烦心了,忽略心底那抹淡淡的不安,将白日里荣荨来过的事说了,“要路引和身份文书的不是我,是四妹妹……您说这样做真的好吗?”

    陆听澜揉着她的手腕,头也不抬地问:“你是怎么想的?”

    “四妹妹看起来过得很不好,我不愿她继续受苦。”荣茵抱住陆听澜,说起了荣荨以前的事,“……她受到委屈从来不会哭的,今日我一见她,就知道她心里难受。七爷,我小时候是个蛮横的,曾对她不起,她对我有所求我就不忍心拒绝,可我也怕做错了。”

    “你都说了荣荨从小是个打定了主意就不会轻易改变的人,若是你不帮她,她肯定还会想其他办法,而且没有路引和文书也能走,只是在路上遇到的麻烦不会少,就怕到时出了事你又会自责自己没帮她。”陆听澜握着手腕看了看,还有点红,不过明天起来应该不会肿了,她的皮肤真的很娇气。

    其实今日想了一下午荣茵也想到了这点,但她还是忧心忡忡:“可我就是担心,四妹妹从未出过远门。”

    陆听澜搂着她又躺下:“我倒觉得她挺聪明的。”

    “这是从哪儿看出来的?”荣茵支着脑袋,趴在他的胸膛看他。

    陆听澜垂下眼,抬手摸着她的脸,缓慢的、一寸一寸的抚摸,心中的情绪不停翻滚。连荣荨都知道有事可以通过她来找自己求助,可她呢?她遇到事第一个想到的从来不是自己。

    “我安排两个人跟着她,这样就算她反悔了也能随时回来,你看行吗?”陆听澜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这样当然是最好的,荣茵点头没再追问他,又说:“还有路引和身份文书。”

    “好,明日我就交代给陈冲,他会弄好的,睡吧,已经很晚了。”陆听澜给她掖好锦被,温柔地轻哄。

    第二天荣茵起床就晚了些,陈妈妈领着琴墨和琴画端着热水进来伺候她梳洗,往日陈妈妈都要和她说笑几句,今日却反常地一语不发。荣茵看了陈妈妈一眼,见她神情凝重,不由问道:“怎的了,一大早上的发生了什么事不成?”

    “五老爷刚接进府的瘦马病重,现在都喂不进去药了。”陈妈妈是想了会儿才说的,怕荣茵觉得大早上的听到这种事晦气。

    “什么时候的事?”荣茵皱眉,今日病重,那早几日应该就病了,她怎么一点消息都没听到,“那肚子里的孩子?”

    陈妈妈低声叹息:“天不亮的时候,就是有孩子才麻烦呢,大夫说了不保住大人孩子也活不成,可要保住大人就得先落了胎,横竖孩子都活不成了,可那瘦马说什么都不同意,躺在床上疼得直嗷嗷叫,院子里伺候的下人听了都害怕。”

    荣茵心想,陆老夫人为了孩子出生后不被人在背后指点有个瘦马出身的生身母亲,主动提了让陆听潭抬做姨娘,下个月就是纳妾礼了。那孩子是瘦马能进陆府的保障,没了孩子她就什么都不是,当然不会同意。

    荣茵问她:“大夫说了吗?好好儿的究竟生了什么病,这才进府几天。”

    陈妈妈左右看了看,找借口把琴墨和琴画支了出去,小声道:“奴婢也只是听人说,您随便听听就是。大夫说不出是什么急症,偏那瘦马哭着喊着说是五夫人下了药害她,怕她生下孩子争宠。”

    荣茵吃惊地看她:“可有证据,五嫂容得她这么污蔑?”

    “那瘦马身边伺候的人都是五夫人拨的,又有几个忠心的呢,说是她半夜醒了口渴想喝水都得自己倒。为了这事,五老爷和五夫人见天地闹。”陈妈妈叹了口气,“有些话原不该奴婢说,但您也要心里有个数,五夫人将门出身,手段狠着呢,您真当五老爷只有这一个瘦马的事?不过是没闹到明面上罢了,还有二夫人和三夫人也没少在她手上吃亏。”

    陈妈妈这是提醒她的意思,荣茵心里却想到了荣荨,张潇虽然是外嫁女,可是由于将军府没有主母,这么些年她也还管着将军府的庶务,若是李小姐进了门,见不惯荣荨,说不定张潇也要出手对付了。她昨晚还犹豫不定要不要帮荣荨离开京城的,此刻却下定了决心。

    想了半晌,荣茵又问陈妈妈:“母亲知道了吗?”

    “知道,太夫人觉少醒得早,听说一早就去为孩子抄了卷佛经,盼他平安无事呢。真是造孽,那孩子都快六个月了,即使落下来也是成了形的。”陈妈妈选了件素色的衣裳给荣茵穿上。

    “去传早膳来吧。”荣茵点点头,打算随便对付两口就去松香院看看陆老夫人,她这把年纪就盼着子嗣兴旺,不然也不会同意瘦马进门了,此时心里定不好受。

    齐天扬回府后就听到小厮说齐元亨找他,他皱了皱眉,转身去了书房。齐元亨倒是有些意外能在这个时辰见到他:“你今日回来得早,高乾的案子忙完了?”

    “没什么好忙的,皇上已经下了旨,他被贬去庆云县做知县了。”齐天扬在交椅上坐下。

    齐元亨高兴地道:“这件案子你的功劳不小,首辅大人很满意,少了高乾,陆听澜身边又折损一员猛将。孙大人今早还当着我的面夸了你,说你是可塑之才。”

    齐天扬眼底闪过一抹厌恶,冷淡地道:“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齐元亨笑容一滞,端起茶盏啜了口:“我听孙大人说你最近在主动参与泰兴商行的事了?还有荣清的事也……”

    “您在担心什么?”齐天扬打断他。

    “咳咳。”齐元亨清了清嗓子:“你是知道了严大人要把荣家推出来当替罪羊的吧?而且要拉陆听澜下水。”

    齐天扬笑了笑:“怎么,您以为我是为了荣茵?”

    齐元亨拍了拍桌案:“不止我,你以为严大人就不会怀疑你么?严大人能做到今天这个位置,你当他是好糊弄的?”

    第97章 探问探问

    严怀山老谋深算,从寒门书生到权倾朝野的宰辅,生性多疑自不必说,齐天扬自然也察觉出了他对自己的几番试探,但他已入局,严怀山就算防备又如何?

    沉吟半晌,齐天扬想起自己今日回府的目的,问他:“之前您说您拿到荣伯父掌握的证据后,就交给了严大人,您私底下可曾誊写了一份?”

    齐元亨怔了怔:“你这是何意?”

    齐天扬看着他道:“严大人想用荣府撼动陆听澜,**清毕竟只是一个六品官,镇国公府根基稳固,皇上对他也一向信赖,就算再不能容忍官商勾结,也不会对他从重处罚。严大人势必会增加涉事官员的份量,若不想成为下一个荣府,咱们就得有自己的筹码。”

    齐元亨神情一变,立时噤了声,片刻之后说:“我这儿没有你要的东西。”

    “您不信我?”齐天扬的目光落在不断冒出热气的茶盏上,“您放心,我早已将荣茵抛之脑后,没有什么比握在自己手里的权利更真实,”

    齐元亨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你能这样想,为父欣慰不已,不过严大人视我为心腹,不可能这么做。”

    此时小厮在门外禀报,齐母为娘家侄女接风,今日在花厅筵席,让齐天扬去与远道而来的表小姐打个招呼。齐天扬随口就拒了,齐元亨却让他过去看看。

    齐天扬神情微凝:“您与母亲又想做什么?”

    “混账,怎么说话的。”齐元亨气得又想拍桌,到底忍着了,“你不喜荣蕴不回后院,那两个姨娘也不讨你欢心,这样下去何时才能绵延子嗣?你表妹娇憨可爱,又甚是乖巧,我与你母亲已经商量过了,待你休了荣蕴,就迎娶她过门。”

    齐天扬蹙眉:“您别忘了,荣江手里可还有您的把柄。”

    “不足为惧。”齐元亨不在乎地摆了摆手,“你以为他能活着受罪?死人的嘴才是最紧的,等到时机成熟,自有人送他上路,他手里有我再多把柄都无用了。”

    当初需要荣江帮他做事,迫不得已让荣蕴嫁进齐府,齐元亨已是憋屈许久,如今他已取得了严怀山的信任,再也不惧荣江的威胁了。

    齐元亨看了看他的脸色,迟疑地道:“你要是不想娶你表妹,王大人的闺女也还未婚配,上次他还说过想让你做他女婿。”

    “儿子在大理寺许久,早看出王大人并非一心效忠严大人,您当心计划落空,得不偿失。”齐天扬心中异常的愤怒,他们到底把他当什么了,想让他娶谁就娶谁么。

    齐天扬从书房出来,脸色很不好看,昌吉有些怕,小心地开口道:“公子,夫人说要见您一面。”

    “不见。”齐天扬不耐烦,荣蕴来找他除了表妹的事还能有什么?她肯定也猜到父亲母亲的打算了,可这一切与他有什么关系,他们之间早没什么好说的了。

    陆听澜的马车停在文渊阁外面,今日难得没有下雨,地面干燥,但是刮起了风,还是会冷。陈冲抱着斗篷等在门口,见他出来忙上前替他披上,嘴巴动了动,似有话要说。

    这个空档对面的台阶走下一群人,打头的是孙志诚,后面还跟着七八个官员,一半以上都是内阁的人。孙至诚远远地就看见了陆听澜,笑着道:“陆大人这是要回宛平了?下个月周大人就要告老还乡,今日内阁的诸位同僚约好了去给周大人践行,你不妨与我们同去,大家同朝为官一场,也算有缘。”

    陆听澜勾起嘴角也笑了:“就怕陆某在场各位大人反而不自在了。”说完又看向被人群围在中间的周大人,“改日我请周大人喝茶,再亲自为你践行。”

    周大人急得连连拱手,他马上就要走了,既不想得罪严怀山,也不想得罪陆听澜,嘴里忙道:“多谢大人,一定,一定。”

    人群远去,陆听澜才看向陈冲:“你方才有话要说?”陈冲低头,掀开车帘子:“您看看就知道了。”

    马车角落里坐着一个人影,陆听澜眼睛一眯,回头吩咐陈冲:“让马车沿着长安街跑起来,不要停。”

    长安街酒肆林立,熙熙攘攘的街头混着嘚嘚的马蹄声,将车内的交谈声都尽数掩了去。萧祈安坐在陆听澜对面,自责地道:“我给先生添麻烦了。”明明陆听澜嘱咐过,让他守在父皇身边,可在听说高乾的事后,还是忍不住跑出来找他问个心安。

    “无事,大皇子应该没多少时间吧。”陆听澜撩袍而坐,把车帘子放下,示意他有话直说。

    萧祈安道:“我听小德子说今早御史又弹劾顾侍郎了?上次弹劾没有如他们所愿,高大人才刚被贬,就又迫不及待了。”小德子是萧祈安的贴身太监。

    陆听澜笑了笑,淡淡地道:“大皇子不必担忧,郭兴不会让顾侍郎有事的。”

    “先生何出此言?”萧祈安皱眉,不明白这与郭兴有何干系。

    还是太稚嫩了,许多事看不明白。陆听澜叹了口气,提点他:“兵部一直都是武定候的势力范围,可现在兵部内严怀山的人太多了,这不是好事。”郭兴为了平衡各方,保持武定侯一派在兵部的绝对话语权,就不会允许顾侍郎出事,再让严怀山安插他的人进去。

    萧祈安一知半解地点点头,可转念一想又道:“先生洞察世事,不过这次您许是看错了,郭世子早投靠了严党。父皇病倒那日,严怀山当即就入了宫,锦衣卫和神机营都出动了,要不是付太医来得及时,只怕……神机营与武定侯府的关系,我不信郭兴不知情。”

    虽然严怀山一直说神机营和五军营在他手上,可其实真正能调动这两个军队的人一个是武定侯另一个是永昌侯。武定侯去浙江后,他在京中的势力就转移到了郭兴的手上。

    陆听澜沉默,他一向不认为郭兴是会与严怀山同流合污的人。他问道:“大皇子近身伺候皇上,可知太医如何说的?”

    萧祈安摇头:“父皇清醒时与付太医单独说了话,我并不知情,不过皇弟最近是半步都不愿离开父皇了。”

    难怪严怀山要带着神机营进皇宫了,他这是时刻准备逼皇上写退位诏书。陆听澜觉得不能再等了,无论有没有证据都要找郭兴谈一谈。他抬手轻敲车壁,马车立时停了下来,他对萧祈安道:“不早了,我安排车夫送你回去。”

    玄青赶了辆青帷马车送萧祈安离开,暗处还有四名护卫跟着。陈冲牵着马绳问:“七爷,咱们现在回府吗?”

    陆听澜靠在垫子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思虑了半晌方道:“去庆春园,半个时辰后你再回府去接夫人过来。”

    马车摇摇晃晃地往安庆坊西街去。

    庆春坊一安静的雅间内,郭兴看着陆听澜取了茶具煮茶,然后将第一杯茶放在自己面前,他端起来搁在鼻下,清香馥郁,是极品峨眉雪芽,笑道:“茶好,煮茶的功夫更好,想不到陆阁老还有这等手艺。”

    陆听澜笑笑,待他吃尽后又添了一杯。郭兴身子往后贴住椅背:“阁老有话就请直说吧,本世子无福消受您的殷勤。”

    “那陆某就开门见山了。”陆听澜放下茶壶,端起自己面前的斗彩鸡缸杯喝了口茶,“我记得曾问过世子荣川的死因,世子当时并不愿告知,所以陆某私下派人去浙江查了查,世子猜我查到了什么?。”

    郭兴看了他一眼:“趋炎附势之徒,死有余辜,阁老为何总要纠缠于他的死因?”

    陆听澜顿了顿:“我若说他是因你而亡呢?”

    “可笑。”郭兴收敛了笑容,“阁老的手下

    办事不力啊,全京城都知道荣川是怎么死的,这也能怪到本世子头上?”

    “前盐运司王之行在浙江被人构陷,世子跟荣川私下不是还调查过吗?王之行死前想必告诉世子倒卖官盐案的真相了吧,他转交给荣川的证据,世子也是看过的,后来怎么就不了了之了呢?”陆听澜缓缓说道,“世子是查到自己姐夫头上,为了家人而舍掉与自己情同手足的荣川了吗?”

    郭兴握着茶杯的手不自觉用了力,杯里的茶水晃出来溅了他一手背,“啪”的一声,他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陆阁老!饭可以乱吃话不能胡说,荣家二爷现在可是泰兴商行的当家掌柜,究竟是谁背叛了谁?”

    陆听澜淡淡地道:“因为荣江早就被齐元亨收买了,他并不知泰兴商行真正的底细,以为只是普通的官商勾结,齐元亨许他以重利,他为了前途而谋杀了荣川。”

    郭兴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他一直以为荣川为了攀附严怀山,将他们查到的证据交了出去,才致使荣江被重用,能成为泰兴商的二当家,而荣川真的是死于意外。

    他想了想,还是不肯相信:“那这与我有什么关系,你为何说是因我而死?”

    陆听澜叹息一声:“因为你们查倒卖官盐案的事被严怀山知道了,你是武定侯府的世子,赵珺和武定侯能将你笼络住,所以严怀山不会对你下手。他知道你将证据都交给荣川保管之后,才命齐元亨接近他,找到时机杀人。荣川死后,他夫人几乎足不出户了,每日都在菩萨面前为他诵经祈福,他女儿担了害父之命小小年纪就被送去了道观……”

    第98章 相见相见

    铜炉上的茶水咕咚翻滚,郭兴想起了以前面上渐渐浮现不忍之色。他与荣川是在浙江相识的,他欣赏荣川的胆识过人,就把他调到了自己的手下做事,说来时间不长,但两人秉性相投,那几年愈发亲近,常以兄弟相称。当年王之行有预感自己会出事,通过荣川求到了自己面前,他确实也尝试着调查过,但查出来的事情太大,他自己也吓到了。

    官盐采从出来到倒卖给私盐商,官差是怎么看管的,怎么运出去的,又是怎么卖的,竟无一人发觉?这其中牵涉的衙门、官差甚至巡抚,大大小小上百人,若是揭露出来,势必引起朝廷动荡。

    他深知这种大案不是他能承担的,也一直犹豫要不要继续查,直到查到赵珺身上,收到了长姐和父亲劝说的书信。两难抉择下,他决定将这件案子留给后人解决,主动调离浙江,以免引火烧身,那时他不愿荣川泥足深陷,也带走了他。

    他还将查到的所有证据都交给了荣川保管,想着将来有志士仁人为了查清案情不顾一切的时候再交出去,万万没想到荣川就死了,而且还是因为他的缘故。

    若他当初没有轻信赵珺,听从父亲和长姐的话回京,说不定荣川就不会死……不,这件事早就过去了,陆听澜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如今朝堂波诡云谲,说不定他只是为了拉拢自己才故意编造的真相。

    皇上龙体抱恙,严党和清流一派早已选边站队。一日不立储,就一日人心惶惶,眼下正是立下拥立之功的机会,两派都在拉拢壮大自身的力量,这个时候兵权就尤为重要,谁拥有了更大的兵权,谁就拥有了先机。

    “够了!”郭兴站起身就要走,他不相信荣川是被自己害死的,“这一切不过是陆阁老的猜测,无凭无据,你以为我会相信吗?我知道阁老想要什么,奉劝阁老一句,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门外适时响起了敲门声,陈冲的声音传来:“七爷,夫人到了。”

    陈冲领着荣茵到了雅间门外,通传后示意她进去。荣茵推开门,正好看到一人朝门外大步走来,看个头是个男子,她来不及侧身避开,只得搭手福了福身,让他先走。

    那人却迟迟未动,她感受到头顶打量的视线,忍不住抬起头,两人目光相撞,那人好似被惊到了,定在原地,几息过后出声问道:“你是荣川的女儿?”

    荣茵也被这句话惊到了,快速瞅了眼,此人个子很高,锦衣华服,眉毛浓厚,不像是文臣。她并没有什么印象,不过还是微笑着回:“荣川正是家父。”

    像,简直是太像了。郭兴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荣茵跟荣川的神韵十分接近,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几乎一模一样。他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回头看了陆听澜一眼就走了。

    荣茵看着远去的背影思索,陆听澜走过来拉住她的手:“这么晚了,饿坏了吧?”他叫陈冲去接的时辰,正好是吃晚膳的时候。

    荣茵摇摇头,她确定自己是没见过方才那男子的,于是问他:“七爷,方才出去的是哪位大人,怎会知道我与父亲的关系?”

    陆听澜牵着她往外走,边走边给她解释:“武定侯府的世子,在浙江时曾是岳父的上峰,你没见过他?听说他以前常到荣府找岳父喝酒。”

    荣茵努力想了想,还是没有印象:“不记得了,许是那会儿年岁太小,都忘了吧。”

    “嗯。”此时两人已经来到了茶楼外,街道两旁挂满了红灯笼,陆听澜拢好她的披风,吵嚷的街市掩盖了他的说话声,听起来断断续续的,“……你那日不是说在府里无事可做,今日出内阁早,就想着带你出来逛逛,先去吃饭吧,你想吃什么?”

    “我只是随口一说,可不是要您带我出来玩的意思。”荣茵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他那么忙还要抽空陪自己,说得她好像很贪玩似的。

    陆听澜觉着她的样子又好笑又可爱,点点头道:“好,夫人贤惠,是我非要带你出来的。去聚德轩怎么样,上次我看你挺喜欢吃那儿的糟鹅掌和蟹粉狮子头。”

    聚德轩是一个三层楼的小酒楼,在京城这种寸土寸金的地儿着实算不得富丽堂皇,不过菜肴却是出了名的味道好,想去吃饭,都得提前订位置,去那儿的达官贵人和皇亲国戚也不少。

    荣茵上次吃过之后就喜欢上了里面的招牌菜糟鹅掌和蟹粉狮子头,回府后还叫厨娘做过几次,不过总是差了点儿什么。所以陆听澜说出来后,她就同意了。

    二人刚下马车,就有店小二来招呼,雅间内连茶水都上了,温度恰好入口,显然陆听澜早算好了时间。果然二人坐下没多久,菜就端了上来,并一壶温酒。

    除了说好的菜,还有樱桃肉和七翠羹,全是她爱吃的,荣茵抿起唇笑了,七爷在这方面一直很迁就她。

    入了夜,聚德轩楼下的街道里巷皆摆满了卖货的摊铺,吆喝声传到了楼上,荣茵伸长颈子往窗外探,想看看都卖的什么,却因离得远看不清楚。

    陆听澜夹了块樱桃肉放到她碗里:“别看了,菜冷了就不好吃了,等吃完我领你四处走走。”拿起酒壶给她也倒了盏,“这酒叫桃花醉,是采春日里盛开的桃花所酿造,入口甘甜,不醉人,你也吃些暖暖身子。”

    酒一倒出,荣茵就闻到了淡淡的桃花香味,酒色粉嫩如花瓣,看着就喜欢。她端起酒杯浅浅尝了口,确实不辣嗓子,然后一饮而尽,笑吟吟地看着他。

    陆听澜笑着又替她满上:“只能喝三杯,你酒量不好。”

    聚德轩正到了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候,有伶人在弹琴唱曲,杂着喝酒划拳高谈阔论的声音,荣茵跟随陆听澜下楼,走到二楼拐角处,正有一群人吆五喝六地往上走来,两帮人撞了个正着。

    “大人,这么巧,您也是来吃饭的?”

    荣茵循声望去,说话的人正是自己的哥哥荣清,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她心里一喜,刚要开口叫人,笑容就僵在脸上,荣清后面站了四五个年轻的官员,齐天扬赫然在列。

    陆听澜的眼神不着痕迹地扫过荣茵,朝着荣清点了点头。

    几位年轻的官员是荣清这阵子才结交的,他们都是靠着祖上的荫庇才做了官,原就想通过荣清巴结上镇国公府,今日有幸遇见,激动地纷纷拱手行礼,有人还小声地对荣清道:“你是陆阁老的舅兄,理应邀他同我们一道吃酒才是。”

    自从荣茵嫁给了陆听澜,荣清走哪儿都被人追捧,虽早有些飘飘然,但面对陆听澜时还是难免紧张,他将目光移向荣茵,笑着道:“妹妹也在,许久没见了,阿兄有些话想对你说,你与大人同我们一起坐坐?”

    想到荣清做的那些事,再看他身后几人纨绔的模样,荣茵不愿陆听澜与他牵扯太深,回道:“我与七爷还要赶回去给太夫人请安,就不坐了,改日我回府再听哥哥详说。”

    荣清愀然变色,没成想荣茵会不给他面子,一时之间有些挂不住脸,又碍于陆听澜在场不好发作,隐忍着怒气:“那就不耽误你们了,大人慢走。”

    荣茵走下楼梯,想到什么回头看了眼,齐天扬还站在原地,见她看过来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荣茵还未点头回应,就感觉拉着自己的大手紧了紧,她收回视线,听到陆听澜冷淡的声音:“下楼梯要专心。”

    她没注意到,陆听澜的眼神已经沉了下来。

    街市上人潮涌动,卖各种小玩意儿的铺子很多,都是些奇巧吸引人眼光的。一路走过,商贩见荣茵和陆听澜衣着讲究,便取出藏在箱子里的精美玩意儿向两人介绍,价钱自然也比摆在外头的高得多。荣茵此时全然没了吃饭时想逛街的心情,漠然地摇头拒绝,她还在想方才齐天扬点头的意思,应是告诉她一切进展都还顺利吧。

    一条街走到底,什么都没买下。荣茵动了动走得酸疼的脚,意识到陆听澜一直都没有说话,以为他也累着了,歉然地道:“七爷,您累了吧,我看我们还是回去好了,没有什么可逛的。”

    街道旁红灯笼发出昏暗的光,照在荣茵一侧的脸上,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陆听澜眼眸深邃地盯着她,心情复杂,荣茵自从遇见齐天扬后就整个人都不对劲。

    他实在觉得讽刺,她在想什么呢,这么魂不守舍。亲眼所见,他却还要说服自己相信她。

    陈冲赶着马车捡了安静的道儿走,偶尔路过一间亮着灯的铺子,车厢里忽明忽暗。陆听澜揽着荣茵的腰,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车轱辘不时碾过青石板路面的小坑,车身就跟着晃动,荣茵暗忖这些时日自己长胖了些,恐压得他腿疼,尝试着起身坐到一旁,却被他制住,有些恼怒地问:“去哪儿?”

    荣茵听出他声音里的不对,奇怪地回头看他,才发现他脸色十分难看,嘴角紧抿,似克制又似忍耐,她从未见过。“……七爷,我是不是耽误您的事了?下次您让我自己来就是,唔!”

    让她自己来?让她来私会旧情人么!陆听澜骤然将她楼紧,凶狠地亲吻她的脸颊、红唇和颈项。

    第99章 马车马车

    荣茵被陆听澜弄得猝不及防,他亲吻过的地方都泛着丝丝疼意,不住地偏头躲闪,呼吸间全是桃花醉的味道,在街市吹了一遭冷风,酒劲儿似乎全涌了上来。

    一只大手从下往上伸进她的衣襟里,握住那滑腻酥软的雪白,肆意揉捏。荣茵还残留着最后一丝清明,颤抖着身子抓住胡乱作为的大手,气喘吁吁:“七爷,这是在外面!”

    车门能关上,车帘子却被夜风吹得边角翻飞,路过的人顺着缝儿就能将车厢内的情形看去,即使这条道人少安静,铺子也不多,但荣茵还是觉得难为情。她用尽力气去掰,却一点用都没有,大手向下滑得越来越深。

    陆听澜对荣茵一向是儒雅柔和的,荣茵此时才知道,一旦他强硬起来,自己根本就扭不过。

    马车哒哒前行,陆听澜面对面将荣茵牢牢地锁在怀里,动作激烈如疾风骤雨,又狠又准。

    酒劲上头,荣茵的脑子变得晕晕沉沉,渐渐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衣裳还完整地穿在身上,湘裙下却是兵荒马乱,全部的理智都消散了,只余那难以启齿的感官控制着她,难耐地哭了出来。

    陆听澜抬手捋开她散乱的发髻,看她紧闭着双眼,泪水湿了脸颊,俯首凑近吻去,再与她的红唇纠缠,咸苦酸涩。猜忌、愤怒、忍耐各种情绪都压抑在他心底,他怕自己早晚有一天会失控。

    他叹息一声,将荣茵楼得更紧,恨不得把她融进自己的身体里,一刻都不分开,眼底隐隐透着疯狂。

    马车绕过垂花门,直接停在了踏雪居院门外,陆听澜抱着荣茵下车,用披风将她裹得严严实实。陈冲头垂得低低的,待余光中的脚步远去,才悄悄舒了口气。

    荣茵被人放到温暖的浴桶里就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看到陆听澜近在咫尺的脸,人还迷迷蒙蒙的,不想说话,就这么看着他。

    陆听澜亲了亲她的额头:“我唤琴书进来伺候你。”直起身子就走了出去,他要去一进院的净房清理自己。

    净室里烛火昏暗,只有琴书撩起的水花声,荣茵怔了半晌,酒劲过去人反而清醒不少,她能感觉到七爷最近的反常,总是心事重重的。一开始她还以为是朝堂上遇到了棘手的事,经过今晚却觉得不像是了。

    七爷好像在生她的气,可说是生气却又不像,总之哪哪儿都透着诡异。

    琴书伺候她上了床,放下床幔就退了出去。

    又起风了,安静的夜里风声格外的响,荣茵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干脆坐起身等七爷。那本《水陆路程》没剩多少页了,她几下看完,还是不见七爷回来,仔细去听,也不见院门声响,只得复躺回去睡了。

    陆听澜后半夜才回来的,轻手轻脚地上了床,面朝外躺着,他闭上眼睛,还在想郭兴的事。今日听郭兴言语,似乎他已经选定严党了,这也不在意料之外,毕竟武定侯和赵珺都是坚定的严党,这些年严怀山应该给了武定侯不少好处。他原先就猜测,倒卖官盐那么多年,真金白银早已堆成山,严怀山衣食住行之简陋,钱财都用到了何处,若是军队就不奇怪了。

    现在的局势对他们很不利,若严怀山真要兵行险招,他的人还真不一定抵抗得了。

    忽然,后背有人贴了上来,他静静地等了会儿,确定人是醒着的,大手覆上她环在自己腰间的手问:“还没睡?”

    荣茵低低地道:“您去了好久。”

    陆听澜嗯了声:“想起来还有事没吩咐陈冲,就多说了几句,我身上凉,别冻着你了,睡回你的被子里去。”

    荣茵抱得更紧了:“……睡不着。”

    “在马车上弄疼你了?”陆听澜掀开被子要起床点灯。

    荣茵急忙拉住他,黑夜中红了脸,声若蚊蝇:“不是,您跟我说说话吧。”

    陆听澜沉默片刻,翻过身搂住她:“睡吧,很晚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困倦,荣茵顿了顿,本来想问他在为什么事烦心,还是算了吧,他明日还要早起上内阁,耽误他的差事就不好了。

    荣茵听着他的心跳声,两人就这么搂抱着沉沉入睡。

    阴雨连绵许久,天终于放晴了,窗外西府海棠已经打了花苞,再有几天就要盛开,荣茵晨醒起床,看到洒进内室的阳光,心情好了不少。

    吃过早膳她去松香院给陆老夫人请安,次间里乱哄哄的,炕上摆了一堆五颜六色的布匹,她行了礼问:“这是做什么呢,这么热闹。”

    赵氏推着她走到炕前,拿起石榴红的布匹让她看:“你三哥从松江府捎回来的,说是南边今年时兴的妆花缎,我看这颜色衬你,你拿去做件褙子,穿起来定好看。”

    陆三爷元宵后就去了松江府,陆府在那里有十几家铺子,年前管事送来的账本出了点问题,他是去查账的。

    陆老夫人听了也觉着好:“老七媳妇儿皮肤白,穿红色好看,那匹葱绿的也不错。天热起来咱们也要去将军府吃喜酒了,你们到时候都换上新衣裳去,看着就养眼。”

    “娘,就七弟妹的好颜色,您还

    让她穿红着绿,这不是去砸场子嘛。“陈氏捂着嘴打趣。

    荣茵笑了笑,别人成亲她穿红的像什么样,拿起丁香色的布匹看了:“我还是更喜欢这个颜色,石榴红的留给五嫂吧。”她那日是主人家,穿红色合理,而且石榴红也没有大红色艳丽。

    赵氏撇撇嘴:“她哪儿看得上咱们得东西。”

    荣茵四下看了看,并没有见到张潇的身影,难怪赵氏毫不遮掩,低声问她:“怎没瞧见五嫂?”

    “说是为了亲事顺利去开元寺捐香火钱祈福了。”赵氏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谁知道是不是心里有鬼。”

    那个瘦马在床上挺了两天还是死了,孩子落下来是个成型的男胎,陆老夫人知道后在佛堂抄了数卷佛经烧了,好几日都没怎么吃得下饭,今日才好些了。陆听潭发了好大的火,那日出门后就没再回来,听说在京城有名的三乾胡同住下了。

    三乾胡同一水儿的粉墙黛瓦的小院,做着烟花之所的营生,却又比烟花之所多了丝雅韵。里面的姑娘们从小就学着唱曲跳舞,与瘦马又有所不同,她们到了年纪后便由所谓的妈妈领着在小院里迎来送往,若是姑娘入了贵客的眼,便可出银子包下,住上一年半载都使得。

    这些都是荣茵无意间听到的,那日她去厢房送茶,陆听潭在三乾胡同一掷千金的事传到了陆听澜的耳朵里,他把人叫了回来询问。可就像他说的,陆听潭是兄长,他没好多说什么,只让他收敛些,传出去会影响陆府的名声。陆听潭当时是答应了,但过后还是住在胡同里没回来。

    荣茵没接话,张昂的亲事最终定在了五月末,荣荨上次说过希望在成亲之前走的,这都好几日过去了,陈冲还没有消息,回去得找他来问问。

    吃过午饭,又到了陆老夫人歇晌的时间,荣茵伺候她睡下才回了踏雪居。

    陈妈妈带着二等丫鬟在院子里晒太阳做针黹,还有刚留头的三四个小丫头在庑廊下翻花绳,难得的艳阳天,谁都不想错过。

    众人见琴书抱了一匹样式新颖的布,都围上来看,陈妈妈惊奇地道:“这布匹的花样好看,奴婢还从未见过呢。”

    荣茵就道:“是从南边来的,陈妈妈你拿去放到库房吧。我记得库房里还有匹月光绫,你顺便开箱子把它拿来。”月光绫质地轻薄、柔软细腻,用来做内衫最好,荣茵想着天热了给陆听澜做身夏日穿的。

    琴画把剪子、尺子、还有划粉都找了出来,几人围在桌前裁布,男子的内衫不用绣花,陈妈妈就只配了颜色简单的线。

    这时有小丫头隔着帘子通传:“夫人,陈护卫求见您。”

    荣茵放下剪子去前一进的厢房见了,陈冲站在屋内等她。她让陈冲坐下说话,又让琴书端了茶水来,笑着道:“正打算问你呢,东西都拿到了?”

    陈冲低着头,将路引和身份文书递了过去:“东西都在这儿,全是按照夫人的要求,您过过眼。”

    荣茵接过打开,路引和文书盖了官府的戳,上面写荣荨是小官之女,此番前往泉州府探亲,有了这两样,路上会顺利许多。她没有不满意的,将东西收好叫住准备退下的陈冲:“你跟在七爷身边的时间最多,知道七爷近日在忙什么吗?我见他情绪不是很好,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陈冲心头一紧,七爷情绪不好他大概知道是因为什么,可这些他不能告诉荣茵,想了会儿才道:“是关于朝堂上的,具体的小的不能说,请夫人见谅……您也可以等七爷回来问问。”

    荣茵颔首,让他走了,一个人坐在罗汉床上发起了呆。看陈冲这一脸凝重的模样,就能猜到事情的严重性,她知道这件事找陆听澜是问不出什么了。他向来觉得夫君是天,为她遮风挡雨是天经地义,很多事情不该也不必跟自己解释,她不用去担心那么多,乖乖地躲在他的羽翼下就好,他喜欢自己依赖他。

    荣茵叹了口气,离台的事发生后,两人之间似乎横亘了某些东西。

    陈妈妈将布裁好了,琴书进来问她可要现在就做,荣茵摇了摇头:“你收拾一下,去将军府给四小姐送点东西。”

    第100章 账本账本

    二月的最后一天是孙至诚嫁女的日子,齐元亨和齐天扬从齐府出发,一同去观礼。在马车上,齐天扬又问起了上次的事:“……您还是不愿说吗?与虎谋皮他日必为虎所噬。这段时间严怀山的行事愈发狠戾,杨云通因不愿包庇他侄子严藩,就被他网罗罪名下了诏狱,这还是跟随他多年的人,您就不担心?”

    齐元亨紧握双手,严藩不学无术,这么多年无恶不作,谁都没想到严怀山会为了这样一个隔房侄子严惩杨云通,事情刚闹出来的时候不少人心里都有微词,皆敢怒不敢言。他轻咳一声:“杨云通的事是个例外,他不愿为严大人做事,被抛弃实属正常。你我全心依附严大人,不存二心,他是不会那样对我们的。”

    “这话您自己说出来都不信吧?”齐天扬不由想笑,“您为严大人做事这么多年,手里就没留下一点儿证据?”

    齐元亨犹豫了许久,摇头:“严大人心深似海,做事滴水不漏,他将泰兴商行的账目一分为二,孙大人负责入账我负责出账,每个月底我的账本都会送到孙大人处,再由他一齐交给严大人,你只拿到我的账本,实无多大用处。”

    “这件事今后就不必提了,等二皇子继位,我齐府的荣华富贵还在后头。”

    齐天扬沉默,真正有用的是孙至诚手里的,那些账本上记录的都是这些年倒卖官盐之所得。

    马车到了孙府,孙至诚站在外院迎客,见到他们过来迎下踏跺:“齐兄与云廷来了,快随我去书房,严大人等你们好一会儿了。”

    书房里严怀山正与赵贞元及兵部郎中曹放说话,门口站了数名护卫把守。

    齐元亨与齐天扬向严怀山行礼,严怀山摆摆手,赵贞元和曹放就退了出去,他笑着对齐天扬道:“后生可畏,要不是你想出的法子,也不会这么快就处置了高乾。我还有一事欲交由你做,你可愿意?”

    谈话间孙至诚拿了几本账本过来,严怀山一手捧起茶盏,一手示意齐天扬打开账本看看:“这是浙江递上来的账本,底下的人做事太过疏忽,早晚会犯下大错,我想让你到浙江去,以后那里的事就由你来负责,如何?”

    齐元亨神情激动,到了浙江就是接触严怀山最核心的利益,这表示严怀山十分看重齐天扬,以后他的前途还差得了吗!齐元亨拉了拉他的手:“大人这是抬举你呢,还不赶紧给大人道谢。”

    严怀山撇去浮沫,啜了口茶,抬眼盯着齐天扬,慢慢地道:“云廷是聪明人,想来是不会让老夫失望的对吧?”

    齐天扬身子一震,看着近在咫尺的账本抬手作揖。

    严怀山点了点头:“这些账本不能带离书房,你就在这儿看,看明白了其中关窍,就去找孙大人,他会告诉你怎么做。”

    书房里的人都走光了,齐天扬独自坐在桌案前,闭了闭眼,知道这大概又是严怀山试探他的手段,但是真的有用。其实他已经想到了,荣川手里的证据若是交到了严怀山手上,想必早已被摧毁,他不会留下这么个隐患的,能拿捏他的,只有账本。

    严怀山要他去浙江,也只是让他盯着官盐的倒卖,账本还是在严氏族人的手里,他不仅接触不到账本,还会与之同流合污。就算这次他可以取得严怀山的信任,到了浙江再徐徐图之,但皇上随时可能驾崩,严党的人已经蠢蠢欲动,没有时间等他慢慢来了,这是他唯一的机会,这个当,他不得不上。

    严怀山一走,就带走了大半的护卫,那些都是贴身保护他的高手。齐天扬看了看书房外还余着的两名护卫,没有迟疑,将账本放进了怀里。

    宴席处才上了席面,知道严怀山的人都过来向他行礼,一时间觥筹交错。一名护卫打扮的人匆匆走了进来,附到孙至诚耳边说了什么,孙至诚眼神一凛,走到严怀山身边低声道:“大人,他走了,我已吩咐死侍跟在他身后,看他究竟与何人对接。”

    严怀山将手里的酒杯放在桌上,淡定地笑了笑:“真是可惜了,去把齐元亨叫过来吧。”

    在座的人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看严怀山不怒自威的模样,顿时鸦雀无声。

    齐元亨被叫到偏厅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喜气,喝了不少酒,面色微红:“大人怎不在外面吃席?今日孙大人家的席面做得好……”他看到孙至诚沉下来的脸,立即住了嘴,一股不好的感觉从心底涌上来。

    偏厅离宴息处不远,筵席上的热闹声还能听见,迎亲的新郎官已经到了,正被堵在大门外作催妆诗。新郎官是个武将,背了一宿的诗被人起哄倒忘得差不多了,磕磕巴巴地念道:“一床两好世间无,好女如何得好夫……”是成郎中的诗。

    严怀山眯着眼睛笑了,一个个的真是儿女情长啊。他转身望着齐元亨:“元亨还有两个庶子吧,都在国子监读书么?”

    “是,大的已有十七了,秀才功名,小的好像才十五岁。”齐元亨回道,他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教导齐天扬上,两个庶子如何都是齐母在管,是以他也不甚清楚。

    严怀山点点头:“好啊,还年轻,前途不可限量,相信有朝一日定能越过云廷,支应你齐府。”

    “大,大人?”齐元亨顿觉两腿发软,惊惶不止,“您这是何意,云廷他做错事了?”

    孙至诚哼了一声:“你的好儿子,大人有心提拔他,他却不知感恩,带着那些账本跑了,你说,他私底下是不是早就投靠了陆听澜?”

    得罪严怀山的下场,没有人比齐元亨更清楚了,他双膝跪地,不住地讨饶:“大人,云廷他绝无可能背叛您,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他与陆听澜一向没有来往的。”

    严怀山将双手背在身后:“老夫给过他机会了,可是他不中用啊,你还有两个儿子,也不用太伤心。”

    “可我只有这一个嫡子啊,求您看在这么多年我为您当牛做马的份上,饶他一次吧,我会好好劝说他的。”齐元亨以头抢地,涕泗横流。齐天扬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儿子,弱冠之年就中了探花,从小到大都是人口称赞的翩翩佳公子,他这一生的心血都放在了他身上,指望着他光宗耀祖,他不能失去他啊。

    “可惜你一片慈父心肠,他心里却只有荣茵。”齐天扬拿走账本是为了谁,不用想也知道。严怀山惋惜地叹了口气,“元亨你迂腐了,什么嫡子庶子,那都是你齐府的血脉。我看你是喝多了酒,不省人事了,来人把他扶下去醒醒酒。”

    身后的家丁上前,将齐元亨的胳膊往肩上一搭,不消片刻就抬了出去。

    齐元亨的哭叫声被堵住,偏厅清净了不少,孙至诚问:“大人您试探齐天扬为何要拿真账本呢?”

    严怀山笑了笑:“不是真的他又怎会上当,这段时日他做了那么多事,老夫差点就相信他了。”

    “大人您放心,死侍会追回来的。”孙至诚低下头,他也差点相信了齐天扬。

    “不用,直接下手吧,几本账本还奈何不得我,这天下都已经快是我的囊中之物。”严怀山平静地道,他布局了这么多年,是时候了。

    ……

    “谁!什么人?”

    天色渐渐变暗,将军府角门前刚点亮两盏灯笼,灯笼下两个穿着青色短袄的婆子正坐在门前嗑瓜子。壮实一些的婆子见到不远处有两个人打着灯笼靠近,大声问道。

    “瞎了你的狗眼,连荣姨娘也认不出了?”彩莲出声喝道。

    上次张昂从荣荨的院子走后,越想越觉得其中有问题,找福安问话才知道那段日子都发生了何事,他忍无可忍一脚将福安踹出老远:“我怎不知将军府何时需要一个老虔婆来做主了?”

    福安吐出一口血来,跪在地上请罪。张昂双手发颤,难怪荣荨会是这副样子,还要劳什子的放妾书,自己答应过会照顾好她的姨娘,却没有做到,她这是在怨他!怒道:“去把安嬷嬷叫来!”

    那日过后安嬷嬷就被撵回将军府了,福安又奉张昂的令送了好些名贵的东西到荣荨的院子,众人看荣荨并没有失宠,便对她恢复了以前的殷勤。

    那婆子立马道歉:“荣姨娘莫怪,您戴着兜帽奴婢看不清,不是有意冒犯。”

    另一个矮胖的婆子站起身,讨好地笑:“天都黑了荣姨娘这是要往哪儿去?”

    彩莲拉下脸,哼道:“爷早说过了,姨娘想何时出府都可,只需向福安说一声就是,怎么,福安都同意了还要看你们脸色?”

    婆子吓得直摇手,她二人只在此处看门,是将军府最低等的奴仆,谁都惹不起,更何况是张昂的贴身小厮福安,慌忙解释:“采莲姑娘勿急,奴婢哪敢摆那等架子,只不过白日里出去就罢了,这天都黑了奴婢也是担心姨娘的安危,你看你们身边也没个小厮跟随,要不你们多等等,奴婢去前院问问福安小爷?”

    荣荨摘下兜帽,露出莹白的脸来:“爷在聚德轩与几位军爷吃酒,看到楼下有摆摊演杂耍的,特派人回来叫我去看看,你们三拦四阻的,误了时辰去晚了还有什么可看的?”转身欲往回走:“我这个主子当得颇没意思,连个门都出不得,彩莲,你去回了福安,就说我没这等福分,让爷自个儿看去吧。”

    “不可,姨娘留步。”婆子忙叫住荣荨,不让她们走,另一个则去拔掉门栓,赔笑道:“姨娘快些去吧,莫让小将军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