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长公主府
长公主府在皇宫外东面,修建得极为壮观,大门敞开,迎面而来一股华奢富贵之风。
四周原是开阔无比的,此时全挤满了车马,许多衣着不凡一看就来头不小的人排着队想要进府。
明墨、曲龄幽和沈月白此时已经在府内了。
面前站着位青年,身姿板正,面带微笑,正跟明墨说着话。
沈月白环顾四周一圈,看到不少人看向明墨的目光带着敌意,其中以衣着华贵、座位靠前的那些人为最。
那些是燕朝皇族,是燕朝长达十来年的内乱、立嗣之争里没被涉及到、还活着的亲王郡王。
至于死了那些,既是死于先帝的多疑,也是死于明月楼听命举起的屠刀下。
同为皇族,沾亲带故的,还活着的亲王郡王不敢怨恨先帝,只能怨恨明月楼。
明墨是现在的明月楼之主。
于是他们顺理成章怨恨明墨。
哪怕当时控制明月楼做这些事的人不是明墨。
沈月白感受到这些怨恨的目光,站在三人面前的青年显然也感受到了。
他皱着眉挡了挡,看明墨的目光温和带着尊重,“楼主,你不必管那些人。”
他嗤笑一声,看起来一点都不将那些亲王郡王放在眼里,“长公主殿下当年既然没有清算明月楼,现在更加不会。”
明墨没说话。
曲龄幽先是一惊。
她惊讶的是面前这青年对明墨的称呼。
楼主。和明楼主。
看似只有一字之差,实则相差极大。
后者只是因为明墨是明月楼之主,带着礼貌称呼一声。
而前者多是属下对上位者的称呼。
面前这青年——
曲龄幽看着他的脸,他穿的衣服,将他和叶青宜整理出来的长公主宴会上会出现的、在朝堂上有地位的那些人的情报对上,很快得出他的身份。
大理寺少卿宁左玄,二十九岁。
这么年轻就能坐到这么高的位置上,除了家世和个人才华外,还因为他少年时加入过凤翎卫。
在长公主初摄政谁都不服时,他说服宁家为长公主所用,是正儿八经长公主派系里的人。
这么一个人却称明墨为楼主——
曲龄幽看明墨的眼神极为认真,她总以为已经知道明墨很多,结果过没一会就发现那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她想知道宁左玄和明墨的交集,想知道明墨的全部。
“我没有在意。”明墨看他一眼,注意到曲龄幽炽热的眼神,侧了侧脸,继续对宁左玄道:“现在你不必这么称呼我,直接叫名字就好。”
她顿了顿,又道:“当然,最好当做素不相识。”
燕朝朝堂上怨恨她的人不是一个两个。
那些亲王郡王怨恨她是因为明月楼和先帝。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年龄和长公主相仿的青年才俊,怨恨她则是因为另一件事。
跟她关系太近绝不是好事。
“于楼主而言,我们只是陌生人而已么?”宁左玄似乎有点受伤。
曲龄幽看明墨的眼神一下微妙了起来。
沈月白看着她脸上表情变化,忍不住挑了下唇角,深觉这趟长公主府来得很值。
陌生人的热闹她不喜欢看,但明墨的热闹她还是挺喜欢看的。
“不是陌生人。”明墨看他,依稀看到了曾经。
她认真道:“我很感激当年有你们相助。”
宁左玄收了脸上略微夸张的表情,也认真道:“我们也很庆幸当年短暂跟随过楼主,一月所得胜过多年苦读。”
他说着,继续道:“若楼主有需要,不管别人如何,只要说一声,我还会出手。”
他说完走开。
明墨在原地怔了一会,再看曲龄幽时她满脸不解,眼里都是感兴趣和要不要问她的纠结。
她笑了一声,扫过四周的人,隐约看到角落里似乎有人的脸很眼熟,和段云鹤有些相似。
沈月白注意到她的目光,解释道:“那是段云鹤的舅父。”
段云鹤的舅父?她母亲的兄弟?
曲龄幽也看了一眼,有些感慨:“长得是有些像。”
明墨声音轻轻:“你倒对段云鹤的脸记得清楚。”
曲龄幽:“……”
沈月白没忍住笑了一下。
明墨瞪她一眼,继续之前的话题:“你应该知道江湖传闻,说我在二十岁那年推平蛊神教。”
曲龄幽点点头,不知道这跟宁左玄有什么关系。
“蛊神教内有几十个季族人,其他则是后来加入的。从天熙二十五年到天熙三十年五年时间里,教内扩展到几百人。”
“在刚从春秋山逃出来时,我只有一人。”
而发现她逃走后,季夏冬就抓了跟她有关系的人,一天杀一个逼她出来。
当时的蛊神教名义上是听从先帝的命令的。
哪怕后来她刚逃出来没几天先帝就离世了。
但她求了江湖门派许多门派,求他们救人,或者给她点人手。
没人愿意。
到不得已时,她提着剑闯进流云山庄,到段磐面前,以失踪的段云鹤性命为筹码。
她跟段磐说只要段磐帮她,她一定把一个完好无损的段云鹤还给她。
段磐没帮她,但给她指了一条路。
那条路就是现在的长公主。
五年前,那时是京城最乱的时刻。
长公主给了她一百人。
那一百人皆出自凤翎卫,只听命于长公主。
即便蛊神教在朝堂有人也无法提前得到消息。
“宁左玄是那一百人里的其中一个。”明墨说。
宁左玄跟随了她一个月。
因为长公主的命令,那一百人直接听从她调遣。
再加上部分明月楼人,她才能在不走漏消息的情况下推平蛊神教,把蛊神教杀得只剩几十人。
一个月。
曲龄幽有些出神。
只跟随过明墨一个月,却隔了五年还对她如此敬重。
不知道那一个月内明墨做了什么,才能让这位二十九岁就坐上高位的大理寺少卿如此印象深刻。
那边宴会已经开始了。
长公主不知何时出现在最上面。
曲龄幽看了过去。
长公主今年三十岁,足足比小皇帝大了二十四岁。
她穿的衣服乍一看并不怎么华丽显眼,也没戴多少饰物。
曲龄幽商人出身,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长公主那衣裳实际上比许多有名的布料都要贵重许多。
她坐在最上方主位上,脸上带着笑,举手投足间很是松弛。
她是大权在握的长公主,这里是长公主府,她在她的地盘上,自然不用再摆出什么威严正经的模样来。
青年才俊在长公主出现后都满是恋慕爱意地看了过去。
长公主似乎还没成亲?
曲龄幽后知后觉。
旁边有人小声在说着什么,什么“十一年前”、“擂台招亲”、“康小侯爷”、“可惜凭空冒出个明墨来抢了第一”……
曲龄幽听到明墨的名字后怔了怔,看向明墨。
明墨正在认真观赏着面前的酒杯,杯里盛着酒。
她看了几眼,趁沈月白没注意举起来就要往嘴里倒。
沈月白眼疾手快按住她肩膀,想要夺过她手里酒杯,被她四两拨千斤把手推开。
“我再喝一杯,最后一杯!”明墨信誓旦旦保证道。
沈月白一点都不相信,“你刚才也是这么说的。我说你怎么要来长公主府!”
敢情是来混吃混喝的!
曲龄幽眨眨眼,靠近嗅了嗅,酒香四溢,跟药酒带着涩意完全不同。
明墨现在的情况似乎是不能喝酒的!
要喝也只能喝药酒。
她伸出了手,“拿来。”
沈月白一怔,接着眼里满是幸灾乐祸。
明墨正要抬起的手一滞,在曲龄幽“你敢喝一个试试”的眼神里不情不愿把那杯酒交到曲龄幽手里。
曲龄幽一饮而尽,“说说吧,这个擂台招亲又是怎么回事。”
她声音平静。
同时想到了之前在百草堂前的安平县主。
一见钟情。水上舞剑。
听四周人的声音,这场舞剑原来是在长公主二十岁的招亲擂台上?
明墨看着她的唇,那上面还沾着酒。
她看看四周,全是人。
她有些不甘地移开目光,听清曲龄幽的问题后又有些心虚。
“天熙二十五年,先帝为长公主建了座擂台,以擂台为长公主招亲。”
当时那座擂台修建在水上。
四周都有皇帝养的高手在。
能上擂台的先要过得擂台四周的湖水。
如果没有先帝允许,一般人连擂台都上不去。
明墨是个例外。
她对曲龄幽说着,还有些委屈:“我当时在京城逛了很多地方,给母亲、季姨、灵犀妹妹——”
她忽地一滞,指骨有些发白,“我当时给好多人准备了礼物,挑好了要付钱时昭和公主府的人忽然冒了出来,说那东西他们主子看上了。”
她一个江湖人,那些店铺老板脑子有问题才会不顾昭和公主的面子卖给她,结果自然全被昭和公主府的人买去了。
一次两次还能是巧合,次数多了傻子都能看出来现在的长公主、当年的昭和公主是在故意针对她。
“亏我还带她上了登天塔塔顶!”
“结果她不但不感激,还几次找我麻烦!”
明墨有些愤愤不平。
“登天塔塔顶?”沈月白不由出声,“这段你以前怎么没说过?”
“咳。”
明墨咳了一声,更心虚了。
曲龄幽也惊讶。
之前进城时她倒是知道明墨上过登天塔塔顶,但带着长公主一起——
她直直看着明墨。
明墨挠挠头,“其实登天塔在长公主放出消息前就很有名了。我来京城当然要去看看的。”
结果她去时当时还不是长公主的昭和公主正大发雷霆,要让人拆了那座塔。
她忍不住问原因。
当时昭和公主的回答是:江湖人说是飞檐走壁无所不能那么玄乎,结果连塔顶都上不去全是废物。
所以她要拆了那座塔。
明墨对那座塔没有什么同情心,但昭和公主把江湖人说得一文不值屁都不是她是不同意的。
她就直接揽着昭和公主上了登天塔。
“你是说你十五岁那年不但上了登天塔,还第一次就直接把公主也带上去了?”
沈月白震惊。
“你当时的内力能支撑你和公主两个人到塔顶?”
明墨咳了两声,底气不足:“是差一点点。”
当时她就跟月十四先前差不多,还有几步才能上去。
她的内力却将要耗尽。
当时昭和公主招来的江湖人登不上去后都离开了。
在场只有她、昭和公主和公主府十几个内功一般的护卫。
真摔下来就死路一条。
她豁出去做了最后一搏,带着公主上了塔顶,在那块空地上休息了一会,才带着公主成功回到地面上。
“等等。”沈月白打断她:“既然到了塔顶,不是能从内塔下来吗?”
明墨一滞。
“你没想起来?”沈月白扶额,“我现在知道公主为什么几次三番找你麻烦了。”
明墨瞪大眼睛,有些不服,“那我一时情急没想起来,她不也没想到吗?”
“而且在塔顶时她明明看起来很满意,心情很好的!”
再说回之前的话题。
“她故意找我麻烦,我不得报复回来?”
明墨对曲龄幽笑得乖巧。
“当时那位正为昭和公主擂台招亲,我就想,我把第一拿了,看她脸往哪里搁!”
燕朝再开放,也还没到皇帝唯一的女儿擂台招亲,大庭广众之下招到女子的情况。
所以擂台招亲后来就吹了。
现在四周那些看她不爽的青年才俊,有一部分就是当年在擂台上被她打落水那些。
安平县主所谓一见钟情也是那次。
曲龄幽想着,再看一眼主位上的长公主,若有所思:“她当年应该是故意惹恼你,让你‘报复’她的。”
她没见过十五岁的明墨,但仅凭只言片语也能了解到明墨少年时的心性。
长公主能只用五年时间就把燕朝大权牢牢捏在手里,心机城府一定非同一般。
这么一个人,不像做得出看人不爽只是抢人看中的东西这么幼稚到如同跟小孩子过家家的事。
明墨点点头,“后来我跟拾邱还有月白说时,拾邱也是这么说的。”
安拾邱当年没跟她一起进京城。
也就是京城这一场擂台招亲,她在江湖上一举成名,江湖人都说她武功过人、举世无双,连皇帝养的高手都打不过她。
明墨当年才十五岁,还不知道打败那些高手、在大庭广众下落了皇帝面子有什么后果。
虽然即便没那件事皇帝也已经容不下明月楼。
她看着曲龄幽,眼神深深,隐约含着天真的希冀:“要是当时你在我身边就好了。”
曲龄幽愣住,从她眼里读出万千情绪。
当时在明墨身边。
但当时明墨才十五岁,她怎么可能会认识明墨?
她凑近明墨,带着那股明墨喜欢的酒香味,回答道:“是啊,那就好了。”
她也很想认识十五岁的明墨。
第32章 端倪
酒足饭饱,主位上空空,长公主殿下不知去了哪里。
宴上,青年才俊们玩起了娱乐活动。
玩着玩着,就有人看向缩在角落里存在感不高的三人。
沈月白自然人人认识。
她是医者,又只为皇帝治病,当初走的还是长公主府的门路进的宫。
没人跟她过不去。
那些人看的都是明墨。
“明少主。”有人手里捏着支箭走到了明墨面前,“多年未见,明少主可还无恙?”
他看一眼明墨的脸色,脸上满是幸灾乐祸,半点不加掩饰。
曲龄幽也看了过去,看说话那人的脸和衣服,很快对上号。
康胜嘉,人称康小侯爷,今年三十一岁。
十一年前昭和公主擂台招亲时,他原本应该是第一的。
横空杀出来个明墨。
他丢了第一,原本板上钉钉的驸马也当不上。
十几年过去了,他还只是个有名无实的小侯爷。
三十一岁的小侯爷。
他现在走到明墨面前想干什么可想而知。
曲龄幽看明墨一眼,见她满眼茫然知道她一定早把这人忘了。
她凑近明墨小声把康胜嘉的身份说了。
康胜嘉带着人已经到了明墨面前,曲龄幽再怎么小声他也能听到。
他也看到了明墨眼里的茫然,心里满是恼怒。
明墨听曲龄幽说完,抬头认真看康胜嘉一眼,道:“抱歉。”
她在道歉?她还会道歉?
康胜嘉和同伴、甚至四周听到动静看来的人都是一怔。
不怪他们大惊小怪,实在是明墨道歉这件事太过惊世骇人。
这可是当年打落许多皇宫高手、在天子面前也半步不让不愿意妥协的人。
她现在道歉——
十来年过去,物是人非,明月楼再不是当初,她也不再是当年手里有剑就无所畏惧的江湖剑客了。
明月楼少主可以轻狂肆意,明月楼楼主倒是知进退懂礼节了?
康胜嘉这么想,心里说不出地得意。
他昂着头,很是大度,“无妨,时过境迁多年未见,明少主一时认不出也——”
“你的头发不是披散的,你的衣服不是湿漉漉的,你整个人也不是缩成一团抱着头的,我确实认不出来。”
明墨态度诚恳。
康胜嘉一下滞住。
头发披散、衣服湿润、抱头鼠窜?
在场有人记性不错,想到当年二十来岁的小侯爷在擂台上被打得狼狈不堪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宁左玄在远处看着,本来还迟疑要不要出面,听到明墨的话后忍不住也笑了一声。
他差点也忘了,明墨以前不但手里剑法无双,嘴上功夫也不饶人。
他当年是亲自领教过的。
动手打不过也就算了,他仗着江湖人大多读书不多一番明嘲暗讽,结果和明墨对骂起来才发现嘴上功夫他也完全不是对手。
此后见识到她的手段众人才渐渐服她。
四周人听到笑声,原本还不懂明墨意思的听了旁边人小声解释后也懂了,都忍不住笑出声音。
康胜嘉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他握紧拳头,恨不能直接给她来一拳。
但不行,在长公主府他不敢放肆。
而出了长公主府,明月楼的护卫又会牢牢跟随在明墨左右。
他深呼出一口气,脸色慢慢如常,甚至还隐约有了笑意,“那倒要怪小爷变化太大了。”
“多年未见,听说明少主遭逢大变,想来拿不动剑了。我们不比那个剑,比这个箭如何?”
他把手里捏着的那支箭向上抬了抬,很明显是要让明墨看到那箭的模样。
明墨确实看到了。
她面不改色,眸里隐有杀意。
沈月白看了一眼,也一下变了脸色。
曲龄幽有些不解,她认真去看那箭。
那是一支没有箭簇的箭。
这很正常,这里是长公主府,除非长公主府同意,不然谁敢直接用上有箭簇、能杀人的箭?
她再看箭身,也看不出什么不同。
甚至上面什么标志也没有。
若是落到别人手里,根本认不出那箭是什么来历、是谁射出来的。
曲龄幽想到这里,忽然一怔,恍惚想起之前她曾问过月十四明墨父亲的事。
她跟明墨成亲后明墨带她去了明月楼祠堂,说了她母亲明日和,说了她外祖父,说了明月楼历任楼主,却没有说她父亲的事。
她起初以为也许明墨的父亲不是良人,所以她不愿意认。
后来问了月十四才知道不是。
明墨的父亲死于她出世前。
月十四比明墨还小,当然也没见过。
她当时问月十四明墨父亲是怎么死的,月十四的回答似乎是死于非命、为妻子明日和挡箭而死。
挡箭。
她再看明墨,看她脸上表情,一下知道为什么那箭的箭身上什么标志也没有了。
没有标志,意味着来历不明,查不出凶手。
这事应该不是秘密。
康胜嘉拿这支箭过来摆明了就是明晃晃的挑衅。
“怎么?明少主不想比?那你直接认输也——”
破空声忽然响起,短而急促。
康胜嘉脸色微变,凭借直觉就要往后面退去。
但他动作太慢,随破空声响起,已经有什么东西迅速穿过空气,径直穿透康胜嘉肩下到手臂中间空隙的布料,余力不绝把他整个人带倒钉在地面上。
那是一支箭,一支带着箭簇、能隔空取人性命的箭。
众人看向箭来的方向,一袭宽松衣服、姿态随意的女子正甩甩手腕,满不在意地把手上的弓放下来。
她走了过来,一直走到明墨面前。
“楼主。”她这么称呼明墨,眼神温和带着尊重,一如之前的宁左玄。
“顾思慕!”
康胜嘉艰难在同伴帮助下把那箭取出来,看着自己破了道口子的衣服,再看顾思慕时满是愤怒:“长公主府上,你敢用带箭簇的真箭,你分明居心不良!”
他开口一顶冒犯长公主的帽子直接扣了下来。
顾思慕半点不怕,“那又如何?长公主殿下还没说什么,你的意见比长公主殿下还重要吗?”
扣帽子而已,谁还不会?
她伸手,不顾康胜嘉的脸色直接把他手里两支箭都拿了过来。
一支有箭簇的是她射出去的,她收回箭筒连同弓都交给后面的随从。
一支没有箭簇的是康胜嘉拿来故意挑衅激怒明墨的,她拿在手里转了转,带着微笑把那支箭折断。
“不管剑术还是骑射功夫,楼主都在我之上。小侯爷若想要比试,直接找本将军就好。即便本将军远在北疆,小侯爷若想比,本将军一定连夜赶回。”
顾思慕脸上带笑,扫视四周一圈,既是对康胜嘉说,也是跟在场的亲王郡王、达官显贵说。
被她扫到的人都移开目光。
她在光明正大为明墨撑腰。
有人看一眼自进来就对明墨态度极好的宁左玄,想起顾思慕也出身凤翎卫,当年也是那一百人里的其中一个。
高处,早早退场的长公主正站在那里俯视着宴会主场。
她站的位置极好,除非眼力很好,不然抬头也看不到她。
此时她正看着顾思慕,看她射箭把康胜嘉钉在地面上,看她折断箭矢,看她震慑众人为明墨出头,看她带着微笑和敬仰跟明墨说话……
“顾将军竟敢带弓箭来参加宴会,着实大胆!”
站在她后面的心腹里有一人略带担忧地看顾思慕一眼,出声指责道。
那是跟随长公主多年的人,能称为心腹的存在。
看自家主子没说话,她继续道:“而且进府第一件事也不是来拜见殿下,她——”
长公主回头看了她一眼,不说话也能洞悉她所有想法。
那心腹慌了一下,不由自主跪在地上,“殿下,属下——”
“若只带一副弓箭进府就能、就敢对本宫不利,那本宫养你们干什么?”
长公主笑了一声,一点不在意顾思慕的逾矩。
“在边疆五年,她还是这副性子。”
她一副早已习惯的样子。
至于第一件事不是来拜见她——
她看向明墨。
自宴会开始到现在,隔了五年时间,她第一次认真看明墨,看她微白的脸,看她拢在袖里的手,看她看向曲龄幽的目光,看她跟顾思慕说话时舒展的眉。
而后她看向康胜嘉。
三十一岁的小侯爷,父亲是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忠信侯。
忠信侯能力一般,儿子也能力一般,甚至武艺也一般。
但康胜嘉怨恨明墨不是没有道理的。
如果没有明墨横插一脚,那位小侯爷原本是先帝在十一年前为她选好的驸马,看中的是他窝囊没本事好拿捏。
长公主看着他不由想到很多年前。
从天熙二十年、先帝四十岁开始,因着后宫一直没有嫔妃再有孕,先帝膝下只有她一个孩子,朝堂上的大臣先后上谏,说国家不能没有继承人。
为了朝堂稳定,先帝宣召让在封地的亲王郡王进京,声称要在这些人里挑一个合适的继承帝位。
而后燕朝漫长的内乱就开始了。
亲王郡王都大显身手招揽朝臣,朝臣也观望再三暗暗下注,都想着搏一个从龙之功。
先帝冷眼看着他们斗来斗去,顺便将看不顺眼或是行事逾矩的臣子抄家灭族。
到长公主十九岁、先帝四十四岁那年,他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
燕朝皇帝大多不长命,四十四岁已经很难得。
而那些亲王郡王斗来斗去,先帝一个都没看上。
他看着唯一的女儿,不是没动过念头直接将帝位传给当时还是昭和公主的长公主的。
但在那之前,后宫忽然有两位美人同时有喜。
先帝当时以为自己时日无多,担心年幼的小皇子出世后撑不起江山社稷,又信不过那些亲王郡王和朝堂上的大臣,便想让昭和公主摄政。
知道后的大臣们极力反对。
其中有一个是这么说的,“女子不能干涉朝政,不能就是不能。就如没有江湖人能够登上那座登天塔,登不上就是登不上。女子干政,就是难如登天。”
这话其实说得很没有道理,两者*也根本没有关系。
但那大臣这么说,昭和公主听到后很不高兴。
她放出消息让江湖人来登塔。
号称飞檐走壁无所不能的江湖人登了几个月都没人能登上。
昭和公主恼羞成怒。
难如登天,那她直接把登天塔拆了,站在地面就是站在塔顶,那就一点也不难了。
在她要派人动手前明墨出现了。
她带着自己上了塔顶。
上面风景很好,少年剑客眉眼得意的神采也很好,但都不及整座京城都在脚下的感觉来得畅快。
她没有让人把消息宣扬出去。
那大臣是不知道有江湖人能登上塔顶,顺便把金枝玉叶的昭和公主也带上去的事的。
当然先帝一定是知道的。
而后就是擂台招亲。
彼时离那两位美人生产的时间已经很近了。
先帝想得很好。
她是小皇子的亲姐,刚出世的小皇子当了皇帝她就是长公主,地位她有,能力她也有。
唯一欠缺的大概是参政的资格。
女子不能参政。
但若是她成了亲,借着驸马的由头光明正大参政,就没人能说她什么。
到时她依然有地位权力,而小皇子继位后也能坐稳皇位。
等小皇子长大精力充沛时,她也到了力不从心的年纪,威胁不到皇弟的地位。
她还是女子,怎么都翻不了天去。
先帝是这么想的,然后千挑万选后选出了康胜嘉这么一个很合适的草包。
但她不愿意。
所以擂台招亲其实是她和先帝的博弈。
到后来她利用明墨成功把亲事搞砸,后宫那两位美人却在生产前“因故”同时流产。
京城因此血流成河。
现在在位的小皇帝是在她二十四岁、先帝病入膏肓那年悄无声息出世的。
“登天塔一次,擂台招亲一次。”
“一百凤翎卫一次,现在一次,就算扯平了。”
长公主自言自语,而后提高声音道:“把康小侯爷打出长公主府,请明楼主、曲堂主和沈姑娘到正堂。”
心腹微微惊讶,站起来后来不及管跪麻了的腿立即就去了。
正堂。
明墨、曲龄幽和沈月白三人一起进去时,长公主殿下已经坐在上方主位上了。
她换了一身衣裳,坐姿随意,三人进来后她先看曲龄幽。
看了一会,她说道:“百草堂的曲堂主,本宫早听过你的名字了。”
曲龄幽:“?”
明墨:“!”
沈月白:哇!
“哦,不只是在明墨这里听到过,还有乔御史那里。”
乔御史名为乔进安。
这个名字曲龄幽并不陌生。
天熙二十五年的永河水患,那位乔御史是朝堂派去赈灾的官员。
当时他初到地方人生地不熟,曲龄幽作为曲府和主营药材的百草堂大小姐,曾劝说全无生意头脑的曲父送了一批药材出去,说是救治受水患侵袭的百姓。
曲龄幽惊讶的是她知道乔御史正常,但乔御史怎么会知道她?
当然,她更惊讶的是长公主的前半句话。
在明墨这里听到过她的名字?
但明墨上次到京城、见长公主时似乎才十五岁?
哦,后来二十岁时她也到过京城一次。
但不管是十五岁还是二十岁,都很早。
至少比上元夜她见到二十五岁的明墨要早很多很多。
难道明墨早认识她了?
曲龄幽的心不由跳了一下。
第33章 明墨一定会喜欢她!
长公主边说边抬手,看起来很随和:“都坐吧。”
便有一直跟在长公主左右的心腹上前,亲自搬了三把凳子放在三人后面,“曲堂主、明楼主、沈姑娘,请。”
看三人坐下后,长公主继续道:“当年他还不是御史。赈灾结束回来后他曾跟本宫说,许州曲府经营的百草堂常行善事,救过许多人。”
她看向曲龄幽。
凳子是她的心腹搬的。
原本进来时是明墨在中间,现在坐下了是曲龄幽在中间。
似乎曲龄幽才是长公主送请帖到沈府的主要原因。
明墨垂眸,想到跟曲龄幽成亲前梦里的那道声音。
根据声音所说,如果她的世界是一个话本,那曲龄幽就是主角。
上方长公主还在说。
她道:“五年,不,现在应该是六年了。六年前到曲府说要收购百草堂那些人,是本宫派去的。”
收购百草堂!
曲龄幽忽地抬头看向长公主。
明墨也跟着抬头看去。
这原本是很没有礼貌且冒犯的,长公主没有计较。
她笑了一声,看向明墨:“明楼主也如此惊讶?本宫还以为凭借你对曲堂主的在意,应该早就知道了才是。”
当年她派去的人回来时曾跟她说曲府和百草堂四周有明月楼的人。
“咳。”
明墨迎着曲龄幽越来越炽热的目光咳了一声,“殿下派人收购百草堂——”
她若有所思,看曲龄幽一眼,眸光微深,“殿下果然还是极擅长奕棋。”
她声音里蕴含着一丝控诉,暗指当年擂台招亲被利用的事。
长公主也咳了一声。
“言归正传。”她坐直看向曲龄幽,“当年令尊离世,曲堂主一蹶不振,百草堂和曲府其他产业都经营不善。本宫当年派人收购,是不想百草堂这样行善事做善举的药铺最后无法善终。”
明墨还在看着她。
她面不改色,接着道:“百草堂若是到了本宫手上,依然会继续原来的任务,施粥、义诊、送药这样的事当然还会继续。”
她顿了顿,说出原本的目的:“也包括救治江湖人。”
救治江湖人。江湖。
沈月白垂眸,眸里神色微异。
曲龄幽也眨眨眼。
百草堂当年会经营不善除了她受到父亲离世的影响外,还因为卖的药材定价不高、供应和需求对不上。
没有她后来新推出的和曲府其他产业结合起来的新策略,百草堂到了长公主手上也赚不到什么钱。
当然,长公主要百草堂显然不是为了赚钱。
她原本的目的、极擅长奕棋。
曲龄幽眼神微变。
长公主看着她就知道她明白了。
她于是直言不讳:“不错,百草堂原本是本宫准备用来控制江湖的媒介。”
自百年前江湖就是一团乱麻。
太祖皇帝许了承诺朝堂不涉江湖事。
结果他刚死燕朝第二位皇帝就死在江湖人手上。
自第三位皇帝起又设了明月楼,以过于强硬的手段将整个江湖都束缚住。
后来蛊神教兴起,明月楼在先帝的默许下陷入危机,先帝当时是想着明月楼不听话就换一个。
他换了蛊神教,用了季夏冬,允许季夏冬利用蛊控制明墨进而将明月楼掌控在手里。
但后来蛊神教的行事并没有比明月楼好多少。
先帝死没几天,蛊神教蠢蠢欲动,隐约要重现百年前燕朝第二位皇帝的事。
当时燕朝朝堂上内乱,北疆外族来犯,即便是长公主也深感压力。
所以她绝不能放任江湖再这么下去。
百草堂是她落下的第一颗棋子。
她第一次知道百草堂是因为乔御史,第一次听到曲龄幽这个名字则是因为明墨。
行善积德、在江湖人心目中名声极好的百草堂,加上堂主又是明月楼楼主的心上人,翻遍整座江湖都没有比曲龄幽和她的百草堂更合适的棋子。
她想用润物细无声的方法慢慢控制江湖。
但曲龄幽六年前拒绝了她。
现在燕朝内乱已平,北疆外族臣服,江湖的事该再次提上日程了。
长公主想着,站了起来走向曲龄幽,“现在本宫还是想用百草堂。”
至于怎么用——
百草堂在江湖人心里天然就是不同的存在。
他们不会排斥百草堂,这一步就是明月楼从前怎么也做不到的。
“听说百草堂前段时间重开了商队。”
她说到这里忍不住看了明墨一眼。
明墨:“?”
曲龄幽:“!”
长公主忍住笑意,“商队总是需要护卫的。”
曲府商队运的是药材。
药材这东西,说贵也不贵,有的药材漫山遍野都是。
说便宜也不便宜,有的药材万金难求,不少亡命之徒只要拿到一片叶子、一根参须此生都不用愁。
曲龄幽那支商队选的护卫是许南山所在成远镖局的镖师。
她道:“若曲堂主愿意,以后商队需要的护卫可以交给长公主府来负责。”
起初只是曲府商队的护卫。
曲府、百草堂悲天悯人、有求必应,若是有人走投无路求到头上,也不是不能出手相助。
比如若是有人被追杀、有人满门被灭,正逢商队护卫路过,那是不是能管一管呢?
如此由小及大,所谓“朝堂不涉江湖事”的规则自然会改变。
长公主目光深深。她看向曲龄幽。
所有这一切都要曲龄幽愿意,百草堂是她选择的第一步。
当然,她也不是非百草堂不可。
只是既然有现成的,不用白不用。
“曲堂主不必急着答复,你可以慢慢想,想好之后再告诉本宫。”
“若你想回许州也无妨。明楼主想来很愿意为心上人转达她的想法给长公主府。”
她大步走向门外。
刚才搬凳子给三人的长公主心腹一路将三人送到府门外,在明墨要上车前叫住她:“明楼主。”
明墨回头看向她。
“您一路小心。”那心腹道。
明墨有些不解地点点头。
那心腹站在原地一直看着马车驶离出视线范围,才折返回去。
长公主此时正站在池边,漫不经心撒着鱼饵,看池里的鱼一下全涌到她面前。
“殿下,明楼主看到属下后脸色不变,像是一点印象都没有。”那心腹道。
她跟随长公主多年。
在长公主还是昭和公主时,她曾随同公主一起去登天塔。
后来公主要利用明墨解决擂台招亲的事,也是她带人抢先买了明墨看上的东西。
明墨以前见过她那么多次,现在却跟看陌生人一样。
那心腹道:“属下只是下人,也许明楼主从没将属下放在眼里。”
长公主缓缓摇头,“她不是那样的人。”
明墨眼里不会有身份之分。
不然当年擂台招亲后,她玩笑着问明墨要不要将错就错报复到底时,明墨不会认真告诉她,说她已经有心上人,说她心上人名为曲龄幽,在她心里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
曲龄幽是商人。
“况且当年的江湖人谁不知道,明月楼少主天赋卓绝、过目不忘。”
所以浮生蛊的症状是真的。
她真活不过三十岁了。
难怪堂上她两次提起明墨的过往,明墨是那样的表情。
当年敢在她面前直言不讳的江湖剑客,如今在成了亲的心上人面前却小心翼翼藏着心事。
沈府,庭院。
曲龄幽正皱着眉头冥思苦想。
“你在想长公主的话?”明墨问她。
曲龄幽点头。
“百草堂啊。”明墨有些感慨,正要继续说,曲龄幽摇摇头。
“你不愿意百草堂卷入江湖之中?”明墨能够理解她。
“我不是在想百草堂的事。”曲龄幽声音清脆。
明墨一怔,“你不是在想长公主的话?”
“是啊。”曲龄幽站了起来,走到明墨面前,贴着她重新坐下。
“我在想的是,长公主在你这里听到我名字的事,还有,她似乎很是坚信,我是你的心上人。”
“我百思不得其解,楼主可以解释一下吗?”她仰起头看着明墨。
明墨愣在原地,脸上表情没怎么变,曲龄幽硬是看出几分心事被揭穿的不知所措。
她又凑上去了一点。
那么近的距离,近到明墨一低头就能亲到她的脸。
明墨的心跳不由加快,像是回到上元夜。
那时的慌乱是因为朝思暮想的心上人第一次离她那么近,眼下的慌乱是因为她真的要藏不住心事了。
她根本想不到该怎么回答曲龄幽。
曲龄幽还在凑上来。
“明墨,你是不是——唔!”曲龄幽的话没能说完。
明墨环住她的腰直接吻了下去。
曲龄幽一下睁大眼睛,直接堵她的嘴?
她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明墨一松开她她立刻继续问起之前的问题:“早就——唔!”
明墨再次吻了下去。
如此几次后,曲龄幽被她松开时面色潮红呼吸微急。
她靠在明墨肩膀上忍不住深呼吸,一时间缓不过来。
明墨灵机一动,借着几个吻的时间想到了借口,说道:“明天就是我的生辰。你准备好礼物了吗?”
曲龄幽:“……”
这么明显的转移话题。
但她确实还没准备好。
“月十四!”她往后面看。
月十四捂着眼睛不知从哪个角落蹦了出来,“夫人。”
“你叫上雪青,去之前说好的地方。”
她说完,瞪明墨一眼,“你等着!”
语气跟以前江湖人找她约架一样。
明墨目送她的背影远去,坐在桌前忍不住也深呼吸起来。
“好险没死在亲心上人上。”沈月白的声音自侧面响起。
明墨还在努力呼吸没理她,脸色一阵白一阵红的。
沈月白看不下去,一掌拍在她肩上。
她的脸色逐渐稳定,变得白里透红。
“在我面前就不用害羞了吧?”沈月白惊讶。
明墨面无表情,“虽然那是我的脸,但它自己要红,我也控制不住。”
“……”沈月白笑了一会,在明墨快要杀人的目光里收敛起来,“好了好了,我不笑你了。”
再笑要肚子疼了。
她在明墨对面坐下,自手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写着文字,“这个给你。”
“生辰礼物?”明墨接过来一看。
上面是:
两日后,青镜湖。
三日后,梵音寺。
四日后,龙渊山。
……
“这是什么?”
“这是我为你安排的生辰出游计划。”
沈月白低了低头,“曲龄幽没来过京城,许多景观没看过。你过完生辰,正好可以带她一起去转转。”
之前是忙着叶青宜解蛊的事,又赶上长公主生辰。
现在叶青宜药喝得差不多,长公主生辰也过去了,算是闲下来了。
她抬头,努力笑了起来:“反正对你来说,也算不上是故地重游了。”
曲龄幽是第一次去,明墨不是,但她是第几次去根本就没差别的。
“我知道了。”明墨认真看了好几次后把那张纸收了起来。
第二天天亮起,明墨的生辰就到了。
沈月白早早起床,拿了一叠纸到明墨面前,“给你。”
她看向明墨的脸,眼神温和认真:“明墨,生辰快乐!”
明墨回以笑容,低头看那些纸。
纸上全是画。
第一幅在山野,四周生长着药材,远处一颗大树极为显眼,素衣的少女蹲在地上采药,黑衣的少女刚从树上滚下来,呲牙咧嘴,将一张好看的脸全浪费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沈月白在旁边认真跟她讲着当时的场景。
“我哪有这么狼狈?”明墨不信。
“哇!你现在都会颠倒黑白了!我已经把你画得很好看了,你当时真正的模样比画上狼狈多了,抱着我的腿求我救你,说什么都不让我走!”
沈月白信誓旦旦。
明墨半信半疑。
她看第二幅,这回在酒楼。
四周围观的江湖人颇多,中间是一黑一白两个少女。
桌面上、地面上全是撒落的酒液和空了的酒坛。
一黑一白两个少女趴在地上,一个躺在一堆空酒坛里,一个扒拉着椅子腿不放。
明墨揉揉头,不想承认扒拉着椅子腿不放那个是她。
沈月白偏要提醒她,“哦,这个是你第一次见安拾邱,你们喝完一轮、打完一架、吵完后还是没分出胜负,提议要喝第二轮。”
然后就两人都醉倒了。
明墨一幅一幅翻过去。
沈月白一幅一幅跟她说。
有的她有印象有的她没印象。
到最后一幅时不用沈月白说明墨也有印象。
因为那画的是一座极为华奢不凡的府邸,日光正好,照在三个步伐一致正要出府门的女子脸上。
中间那个竟然也脸色红润。
这是昨天的事,她当然记得。
上面墨迹还没完全干透,是沈月白连夜画出来的。
“累死我了。”沈月白伸了个懒腰,“你看完了,我现在要回去补觉了。”
她向外走去,在快走出明墨视线范围前忽地提高声音道:“我生辰还有十个月就要到了。投桃报李,你可也要准备好我的生辰礼物!”
十个月。
那么漫长那么遥远,她说得跟转眼就能到一样。
明墨笑了一声,声音轻轻,“我一定努力。”
而后是叶青宜,月三,跟她一路从应川府到京城的明月楼护卫,六年里一直陪着沈月白在京城的那几个明月楼人……他们都送上了礼物。
曲龄幽一直没出现。
昨晚她就没回来,只让雪青送信到沈府,说她还在准备礼物。
到黄昏时明墨站了起来。
她其实一点都不在意曲龄幽的礼物,只要曲龄幽陪着她就很好了。
她抬手,正想让叶青宜告诉她曲龄幽在哪里时,曲龄幽自远处跑了过来。
屋外天空金黄、云层火红,看在明墨眼里都不如曲龄幽望向她明亮带着欣喜的眼神。
“明墨!”她气喘吁吁跑到明墨面前,拉着她的手就往隔壁住的院里跑去。
在推开屋门前,她忽然捂住明墨的眼睛。
“礼物在屋里?”明墨任凭她伸着手挡在自己的眼睛前面。
她以前有一段时间很害怕看不到光亮、眼前一片漆黑,现在有曲龄幽在,那也没什么。
“嗯。”
曲龄幽拉着她的手带她踏进去,走到桌前。
在挪开挡在她眼睛的手前,曲龄幽开口,声音因紧张而有些颤抖,“送生辰礼物,就是要送你喜欢的东西。”
她为此想了很久,绞尽脑汁也想不到。
明墨不喜欢吃,不喜欢看书,别人求之不得十分珍贵的古籍她也完全不感兴趣。
她不喜欢练剑,也不喜欢富贵耀眼、亮晶晶的东西。
她挪开挡在明墨面前的手,“这是我送给你的生辰礼物。”
光亮乍现、漆黑散去。
明墨看去,入眼是一座几乎占据了大半桌面的木雕。
雕的是一座酒楼。
楼上楼下都有许多人。
天空放着烟花,焰火明亮,花灯摇曳。
眉眼舒展、神采飞扬、耀眼生辉的女子正坐在酒楼的二楼,含笑看完四周后似是很不经意地低头往楼外看了一眼。
明墨再中一百次蛊也忘不了那一眼。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曲龄幽。
对视上那一瞬间比春秋山上不见天日、不得自由那五年还要漫长深刻。
那是她心动不已、情绪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的一眼。
木雕所刻的,是她十五岁那年对十八岁的曲龄幽一见钟情的场景。
明墨意识到这一点后,猛地看向曲龄幽。
曲龄幽脸微红:“这是我第一次跟别人谈生意,而且谈成功了,我一直印象深刻。”
她深呼吸着,鼓起勇气道:“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东西,想了很久也想不出来。”
其实是有想到一些的。
明墨喜欢上树掏鸟蛋编花环,但她没办法送一棵树给明墨。
明墨还喜欢凫水抓鱼,她也没办法在京城这个地界挖一座湖出来。
喝酒就更不行了。曲府商队还没回来。
“但我想还有一样,你应该会喜欢,而且是很喜欢很喜欢那种。”
曲龄幽一只手指向木雕上年少的自己,一只手指向明墨面前现在的自己,笃定道:“那就是我。”
明墨一定会喜欢她!
所以她把自己印象深刻、在生命里极为重要的一件事、一个场景变为眼前的木雕,送给明墨当生辰礼物!
第34章 她说对你一见钟情
明墨呆呆看着那木雕,也看着面前的曲龄幽,看她面上带笑,自信确定,眼里光芒闪烁。
恍如时间长河倒着流淌。
这一次,越过人群,她再次对上了那一眼。
和当年不同的是,年少的曲龄幽那一眼漫不经心,扫过她时和扫过旁人无异,她于曲龄幽只是陌生人。
她怦然心动,曲龄幽波澜不惊。
而现在的曲龄幽只看着她一人。
她的眼睛漆黑又漂亮,眼里只倒映着自己的身影。
明墨看着她的眼神,有一点再确定不过:曲龄幽现在是喜欢她的。
在这一刻,她是曲龄幽目光所向的全部。
曲龄幽面带微笑凑了过来,问明墨,“你喜欢吗?”
明墨怔怔看着她的脸,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喜欢。”
曲龄幽脸上笑容更盛:“喜欢木雕还是喜欢我?”
不等明墨回答她又道:“喜欢木雕就是喜欢我,喜欢我就会喜欢木雕,所以你一定是两样都喜欢!”
“明墨,你之前——”
看曲龄幽似乎要问到先前的问题,明墨忙打断她,“这木雕——”
她看向桌上。
之前只是粗略看了一眼,现在认真再看,就能看到木雕雕刻得极为还原,只是一半上了色一半没有。
上色的是四周面容模糊的行人和酒楼外的栏杆、花灯,坐在二楼的曲龄幽和站在旁边的雪青、面前的桌、身后的景都没有上色。
“这是你雕的?”明墨有些后知后觉。
她拉起曲龄幽的手有些着急。
曲龄幽不由眉眼舒展、心情愉悦,她摇摇头,有些羞赧,“当然、不是。”
她道:“沈姑娘医画双绝,我又不是。”
她这么说,脸上却没有一丝沮丧,“我不擅长画画,雕木雕倒没试过,不过我想到时已经离你的生辰很近了。”
“所以我是描述出来让月十四雕刻的!”
“还有雪青。”
曲龄幽小声补充着,眼里满是得意,“月十四雕刻得就很好。”
“不过——”她眼里得意稍减,“雕刻好后时间已经快不够了。我只能先让负责上色的匠人上一部分。”
她一路跑回来时都黄昏了。
要是全部上完色再晾干就赶不上明墨的生辰了。
曲龄幽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
明墨想着,唇角上扬,再次看那木雕,看那座酒楼,看四周的摆设和人群,最后看向二楼临窗的女子上,眸光微暖。
她一直以为那只是她记忆里永恒不褪色的场景,只对她来说是不同的。
她以为对曲龄幽来说那只是再寻常不过的画面,她以为曲龄幽早不记得了。
现在曲龄幽却说不是,她也记忆深刻,那对她来说也意义不同。
虽然曲龄幽的意义不同完全跟她没关,但她还是很开心。
“月十四的刀法进步了不少。”她说。
曲龄幽很是赞同,看明墨的手一眼,难掩好奇,“她说你指点过她的刀法。在她陷入瓶颈时,你让她雕刻木头。她雕了不少东西后,莫名就突破瓶颈了。”
刀法她不懂,雕刻她也不懂,不过她知道触类旁通。
她问明墨:“你也会雕刻吗?”
明墨点点头,右手手指微动,“当然。”
雕刻就是用刀、凿、锥之类的工具在木材、石头上刻出想要的形状。
除了画技外,还需要把握好工具落在材料上的力道和准度。
若是用剑去雕刻,每落下的一剑,都是对剑法的重新认识。
明墨从前雕刻过许多东西
但是现在——
她不自觉揣了揣手。
雕刻当然不用内力,只要那剑足够锋利,石头都能削开。
明墨不缺锋利的剑,她只是不愿意。
曲龄幽不知道,欢呼一声,“早知道你也会雕刻,我就直接找你了。”
她一开始也不知道月十四会,找了许多有名的匠人,描述了很多遍,但都没人刻得出她想要的感觉。
时间越来越近,月十四看不下去才自告奋勇的。
“找我?”明墨忍不住笑了,“找我雕刻,然后再把我听你描述雕刻出来的东西当做生辰礼物送给我?”
似乎是有点不妥。
曲龄幽也笑了起来。
不过描述?
明墨问曲龄幽,“你是怎么描述的?”
在曲龄幽的心里,桌上木雕展现出来的一幕是什么样的?
曲龄幽低头,跟明墨一起认真看着那木雕,声音轻轻,似是沉入那段回忆。
她说道:“那年我十八岁,百草堂经营出现了一些问题。到跟约好的人谈生意那天,父亲身体不适,我就自己去了。”
曲龄幽把当时的事情经过简单讲了一遍,手轻轻碰着酒楼外街上悬挂的花灯,拨弄着内里逼真的焰火,道,“谈完后四周爆竹声响亮,我看向外面,才想起原来那天是上元节。”
那爆竹声响得很应景,像是在为她庆祝。
曲龄幽说着,看明墨一眼,想到原本要问的问题。
她一问明墨就转移话题。
她在心里哼了一声,继续道:“到要去结账时,酒楼那掌柜却说我那一桌已经结账了。”
结账。明墨的手颤了颤。
“我问掌柜是不是跟我同桌的人结账的,掌柜说不是。”
“好奇怪。”曲龄幽皱眉,“我问掌柜结账的人什么样,掌柜说好像是位过路人。”
“过路人为什么要给我结账?”
她看明墨,像是不解地在等明墨回答。
明墨都不用想就知道曲龄幽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她压住眼里笑意,坐直后一本正经回答道:“那人也许对你一见钟情,只是有事要办,就给你结账,当做是请你吃饭、和你结识了。”
一见钟情。曲龄幽微怔。
她倒没自恋到这种程度,不过她的想法也跟明墨差不多,认为那过路人至少是对她有点想法的。
不然无缘无故过路人怎么会给她结账?
那点钱曲龄幽当然不在意。
但她现在看明墨,见她说话间眉眼舒展、脸上一点表情变化都没有,一点都不吃醋,有点恼怒:“你觉得那过路人喜欢我?”
她咬重了“喜欢”两个字。
明墨跟什么事也没有一样点点头,眸光深深,“嗯,她一定很喜欢你才给你结账的。”
“明墨!”曲龄幽拍桌而起,直接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你怎么一点也不吃醋!”
“吃醋?”明墨惊讶,“但那时我们还没成亲,我怎么能阻拦别人喜欢你?”
“而且那人后来也没再出现在你面前,是不是?”她一副理智且明事理的样子,情绪稳到不行。
曲龄幽咬牙切齿:“那人要是出现,说不定就没你什么事了。”
“她要是出现,你就直接跟她成亲了?结个账这么有用?”
明墨有些后悔。
早知道的话,她就不去京城了。
榆木脑袋,朽木疙瘩!
要是上元夜她不主动问明墨,堂堂明月楼楼主只怕现在还成不了亲!还没人看得上她!
曲龄幽带着怒意一把堵住明墨的嘴,扯着她的袖子上了床。
一轮将息,理智稍微回笼,曲龄幽才想到原来的目的。
她原来是想借着那不知是谁的过路人让明墨吃醋,再顺水推舟问长公主府上长公主那些话的具体意思。
结果第一步就没成功,明墨半点不吃醋!
她缓了缓,一鼓作气问道:“上元夜之前,你是在哪里见到我的?”
明墨微滞,挪上来熟门熟路堵住曲龄幽的唇不让她再问。
曲龄幽:“……”
*
天亮,这是明墨过完生辰的第二天,也是她二十六岁的第一天。
她在床上睁开眼睛时,旁边的曲龄幽还在睡。
明墨看着她,声音轻轻,“我活过二十五岁了。曲龄幽。”
所以,也许她还能活过三十岁。
她把被子往曲龄幽肩膀上盖了盖,自己起床走到桌前,动作轻柔把那座木雕搬了出去。
曲龄幽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了。
明墨不在床上,也不在屋里。
她披上衣服走了出去,明墨也不在庭院中。
“曲堂主。”沈月白的声音自后面响起。
曲龄幽回头。
沈月白看清她的样子后忍不住啧了一声,“你们这生辰过的。”
前几日曲龄幽还愁眉苦脸想着送什么礼物好,结果这刚过完就红光满面的,没有烦恼果然就是不一样。
曲龄幽脸微红。
“沈姑娘这么早过来,是有什么事?”
“早?”沈月白看看洒在庭院照得人暖洋洋的日光,故作疑惑。
曲龄幽:“……”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沈月白笑了起来。
再逗明墨知道后要瞪她了。
她正色道:“确实是有事。我昨天收拾房间,忽然想到我们见面这么久,我还没给你见面礼。”
她递过去一张纸。
曲龄幽不解地展开看了一眼,愣在原地。
纸上满满当当全是字,全是酒和药材结合起来的酿制方法。
“前些时日沈家传信,说我请他们要买的那些药材被某商队提前全部买完了。”
她有些感慨。
曲龄幽这个名字她早知道,曲龄幽这个人她也了解过。
她是商人,原本是很看重利益的,不然也不能使百草堂起死回生、再创辉煌。
明墨需要的那些药材多而杂,而且不是常见的、需求大的那种。
但曲龄幽重启商队后做的第一件事却是买那些药材。
她们明明是相互喜欢,却一个想藏起来,一个知道得不完全。
“既然如此,酿酒的事就交给曲堂主了。”
那纸上除了压制明墨痛苦的药酒外,还有几种美酒的酿制方法。
再开一个酒坊,曲龄幽绝对能把商队的亏损赚回来的。
“沈姑娘。”曲龄幽捏着那张纸,半晌低声道了谢。
不过沈家?之前在流云山庄,庄玉禾说沈月白已经和沈家断绝了关系?
“走个形式而已。”沈月白知道她不解,抬头看向天空,随口道:“那毕竟是沈家的祖训,不好公然违反。”
“但明墨当年推平蛊神教,怎么也对江湖有功。沈家世代行医,医者仁心,总不能真见死不救。”
她进了京。
其余沈家人依然在江湖行走,她拜托他们帮忙搜集明墨需要的各种药材,他们没有理由拒绝。
说是断绝关系,不过是她不能回沈家祖地、当不了沈家家主而已。
沈月白满不在乎,说完后随意走了几步,往前一看,看清楚后不由呆住。
曲龄幽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庭院里摆着的石桌,一看也愣住。
石桌上放着木雕。
就是她描述出来、月十四雕刻好、她送给明墨的那座木雕。
不过跟昨天只粗略上色了行人、酒楼外观和花灯不同,眼前的木雕已经是完成品,正等着日光完全晾干。
最中心眉眼含笑的女子此时衣着鲜艳,光亮从侧面洒落,她耀眼生辉。
这是上完色的少年时的曲龄幽。
色彩清晰到连腰上挂着的玉和穗子都鲜明可见。
她当年腰间挂着的玉*上的穗子是这个颜色的吗?
曲龄幽还在回想。
沈月白已经把木雕看完,感叹道:“原来这么惊艳!难怪明墨当年说——”
当年。明墨。
曲龄幽心里一动,克制住心里骤然起伏的情绪,声音平静地问沈月白,就跟正常聊天一样,“她说什么?”
沈月白没察觉出来,接着道:“她说对你一见钟情。”
第35章 本能的喜欢
一见钟情。
曲龄幽的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她想过很多种明墨见到她的场景。
比如某日街上不经意的撞见。
再比如段云鹤。
段云鹤在曲府十年,明墨显然早就知道。
也许明墨是在那段时间看多了她的脸心动不自知的。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
但怎么也想不到一见钟情上面去。
一见钟情,那就是只见了一面就暗暗喜欢。
曲龄幽自然知道这四个字的意思。
她不由想到了几个月前在属于曲府的庄子上,在那颗枝叶繁盛的槐树上,在那条清澈游动着许多鱼的河里。
彼时她的心动,原来明墨早在很久以前就体会到了。
那是多久之前?
长公主府上长公主那些话就是很好的佐证。
明墨上次见到长公主是二十岁。
所以最晚也在五年前了。
曲龄幽之前是这么想的,以为明墨应该在二十岁那年就见到她、喜欢她。
现在沈月白的话让她知道不是的。
比五年前还要早。
比她遇到段云鹤还要早。
甚至比明墨到京城、擂台招亲天下闻名、无人不知还要早。
明墨对她一见钟情时十五岁。
原来在她生命里极为重要的时刻,明墨早已参与过了。
甚至那也是对她而言极为重要的时刻。
曲龄幽按住心脏,极力控制住那里不受控制的跳动起舞。
“难道你明月楼楼主早就不知在何处见到我,心生欢喜?”
这是来京城的路上她问明墨的问题。
因为明墨知道雪青的名字而问的。
那时明墨回答说难道没有这种可能吗?
那时曲龄幽根本不相信。
现在想来居然也都是真的。
从上元夜她以为的第一次见到明墨到成亲,再到成亲后,那么多次的错觉,原来都是真的。
明墨对她一见钟情,对她的喜欢比她以为的还要深,却又要藏着不说,偏还藏不住到处是破绽。
只是她身在局中看不出来。
曲龄幽几乎要欢喜到炸开。
沈月白还在说。
“当时我们都在厢房里等她,商量她迟到那么久要罚酒几杯,结果她推门进来第一句话是‘我对曲龄幽一见钟情,我喜欢她’。”
“说得信誓旦旦。”
“还什么‘一见到她就像心里放了场烟花’。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心里放烟花是什么感觉。”
“我知道。”曲龄幽忍不住点点头,眉眼含笑,“我现在心里就在放烟花。”
沈月白微怔,回头看到曲龄幽脸上表情,再看看石桌上那木雕,后知后觉,“你——”
“明墨还没告诉过你!”
她还以为曲龄幽会把这一幕刻在木雕上送给明墨,是已经知道明墨对她一见钟情的事情了。
“我现在已经知道了。”曲龄幽认真地点着头,上前一步拦住沈月白的去路,“沈姑娘不继续说是走不了的。”
沈月白:“……”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
画画可以,医人也没问题,打架不太行。
而曲龄幽——
段云鹤教过她拳脚,明墨教过她剑法,她还真打不过。
她又看了暗处几眼,什么动静也没有。
那行吧。
她往椅子上一坐,将明墨当年那些话全部都讲了一遍。
“她说完以后,其实我和安拾邱还有在场一部分人都不怎么相信,她却信誓旦旦,说她以后一定会追到曲龄幽,一定跟曲龄幽成亲!”
安拾邱,还有其他人。信誓旦旦。
曲龄幽不知想到什么,心里的欢喜骤然一息。
*
庭院外。
沈月白有些疑惑地走了出来,想到临走时曲龄幽的表情不由有些不安:“怎么看着没之前高兴了?我哪里说错话了?”
她向前又走了几步,一道黑影凭空出现。
沈月白惊了一下,看清楚后忍不住道:“月三,你想我死直接说,不用多此一举。”
月三摇头,“属下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沈月白没好气地问。
月三沉默没有说话。
沈月白和她对视几眼,败下阵来,“你觉得我不该告诉曲龄幽明墨的心意?”
月三有点迟疑地点点头,“主子不希望夫人知道。”
“那你刚才也静悄悄地没蹦出来不让我继续说啊。”沈月白说着说着认真看月三一眼,隐约从她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纠结。
她叹了口气,道:“你其实也希望曲龄幽能知道的。”
她的主子是明墨,她自然站在明墨这边。
明墨喜欢曲龄幽却藏着感情,爱而不能说,显然不好受。
“她一直不说不过是因为浮生蛊的存在,因为她活不过三十岁。”
沈月白抬起头不让月三看到她眼里情绪,声音轻轻,似乎在追忆着什么,“但也许对曲龄幽来说,比起那个三十岁后天人永隔的结局,爱她的人一直就在她面前她却不知道,真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那样反而更痛苦、追悔莫及呢?”
月三微怔。
沈月白的声音更轻了,“当然我不是曲龄幽,我不知道曲龄幽会怎么想。我只是——”
只是推己及人。
“沈姑娘。”月三忽地有些难过起来。
她当年虽然没跟在明墨左右,但明墨有两个好友沈月白和安拾邱她是知道的。
沈月白和安拾邱互相喜欢只是还没说破她也知道。
当年明墨才十五岁。
沈月白十六,安拾邱十七,那时所有人都还很年轻,都以为以后会有很长的时间,于是谁也没急着说破。
谁也没想到一次极为寻常普通的道别,能是一生中的最后一面。
明墨皱着眉从远处走来,想着刚才无意间扫到的某张似乎在哪里见过的脸,但再细想却又想不起来。
她问沈府的侍从,侍从说那人是负责采买的,所以会经常进出沈府,也许她之前在那人外出采买时见过。
她甩甩手,迎面就撞上沈月白和月三。
明墨的眉顿时皱得更深。
月三是月卫,一般情况下喜欢藏在隐秘处,现在直接站这么显眼,是有什么事?
“月、”她刚说了一个字,月三对她点点头咻一下遁走了。
明墨:“?”
“没什么没什么。”沈月白收拾好心情,想到刚才跟曲龄幽的对话,再看看什么都不知道的明墨,一下心虚了起来。
她拍拍明墨的肩膀,很快也跑开了。
明墨一头雾水地走了进去。
曲龄幽很快迎了上来,“你刚才去哪里了?”
“我把画笔洗干净放回沈月白书房了。”明墨实话实说。
给木雕上色需要工具,那些工具她一时间没有,但沈月白医画双绝,还刚画了很多图送给她,她就直接拿沈月白的过来用了。
“这木雕上色得很好看。”
曲龄幽说着,伸手去摸了摸。
在日光下晾了这么一会,上面颜色变了几变,现在已经不能再晒了。
曲龄幽把木雕移到别的地方。
明墨跟在她后面,心里愉悦,面上藏不住得意。
她虽然画画没有沈月白好,但也差不到哪里去。
“不过我当时穿的衣服似乎不是这个颜色的啊。”曲龄幽像是有点苦恼。
“怎么可能?就是这个颜色,跟你腰间饰玉的颜色是互相搭配的。”明墨脱口而出,说完后迎着曲龄幽洞悉一切的眼神后有些懊恼。
“所以当初给我结账那个过路人就是你啊?”曲龄幽向前一步,眼里满是笃定。
难怪她昨晚说起来时明墨一点都不吃醋。
“这——”明墨还在想怎么糊弄过去。
曲龄幽摇摇头,把她所有能想到的不能想到的借口都按死,“沈月白刚才已经都说了。”
明墨的心不由跳了一下。
沈月白都说了?说了什么?
她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曲龄幽很快告诉她那不是错觉,“一见钟情,是这样的吗?”
她捏着木雕上少年曲龄幽衣服上极为逼真飘逸的带子晃了晃,明墨的心止不住也随那衣带晃动。
她的心又跳了起来,一声比一声响。
曲龄幽靠过去听了听,而后看着明墨的眼睛缓缓说道:“我都知道了。”
“你十五岁就见过我、喜欢我。”
曲龄幽垂眸,继续道:“你还跟沈月白、安拾邱以及在场的朋友说,以后一定会追到我、跟我成亲,是不是?”
她的表情似乎有些郑重严肃。
明墨手微攥紧,这一瞬间想到了很多。
比如季夏冬当日在她体内种下浮生蛊时很肯定地说她活不过三十岁。
比如蛊虫发作最严重时五觉丧失、痛苦不堪。
再比如梦里的那道声音说她原本该死于跟曲龄幽成亲后的三日回门,而后又说希望她活过二十五岁和三十岁。
那道声音这么说。
现在曲龄幽这么问。
明墨松了松手。
那是她的右手,原本是握剑的手。
她少年时无所顾忌,从来都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
那么现在不妨也肆意一回吧。
明墨想着,认真地点了头,声音坚定无比:“是,我第一次见你是十五岁那年的上元夜,一见钟情。我跟沈月白、安拾邱,跟所有我认识的人说我喜欢你,是想跟你成亲、共度余生那种喜欢。”
“曲龄幽,我是喜欢你。”
她一字一字,很认真地把曾经组织排练了不知多少遍的话简短说了出来。
她承认了。
曲龄幽应该高兴的。
从庄外那条河、在水里见到那样灵动自在的明墨开始,到流云山庄宴会,到明月楼总部舞剑,她就知道自己大概是喜欢上了明墨。
那时她以为明墨不喜欢她。
她原本只要明墨也喜欢她就能很开心了。
沈月白说明墨对她一见钟情已经超出她预料。
但现在曲龄幽忍不住想要更多。
想要明墨喜欢她,只喜欢她,只是因为是她才跟她成亲、在一起。
她于是还是把之前听到沈月白说完全部后一瞬间的疑惑和低落的原因问了出来:“沈月白说你曾发过誓,这辈子一定会追到我、跟我成亲。那时在场的还有安拾邱和一些朋友。”
那间厢房那么多人,那么多明墨少年相识的好友,现在还活着的只有沈月白一个人。
“你跟我成亲,会不会还有一种可能,那是你对少年好友的承诺呢?”
因为那是她们最后一场完整的聚会。
因为跟曲龄幽成亲是聚会时明墨信誓旦旦所说的话。
因为后来那些好友都离世。
于是曲龄幽三个字也成了跟那些人关联在一起的某种承诺。
曲龄幽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明墨,等她的回答。
明墨愣住。会是这样吗?
安拾邱,还有那些朋友。
厢房,最后的聚会。
她闭了闭眼,想说不是,却又一时间无法确定。
这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的。
“主子,夫人,长公主府的人送来好几口箱子,说是送给您的生辰礼。”叶青宜的声音忽地响起。
在听到明墨的答复后她抬手,很快有护卫把那几口箱子搬了进来。
明墨还是想不到曲龄幽想要的答案。
她有些恍惚地走到一口箱子前打开,随意看了看,在看到里面的东西后不由愣住。
那里面有许多首饰。
簪子、步摇、颈链、镯子、玉环……
还有金色闪亮外形小巧的算盘、白菜外形通体翠绿的摆件、血色灵芝玉……
明墨原本一点印象都没有,此时看到东西后不知怎么就想到当时想买前期待紧张的心情。
以这些东西为媒介,那份心情似乎越过漫长的时间延展到了此刻。
她挑了一根簪子走到曲龄幽面前,眼神明亮、满怀期待地说:“这簪子你喜欢吗?”
曲龄幽有些不解。
明墨继续道:“这些箱子里装着的都是十一年前我看中想买、结果被长公主府的人抢了的东西。”
她把刚才看的那箱子移到曲龄幽面前。
“这个箱子里装着的东西都是我想买给你的。”
她说得无心,曲龄幽却听得心里一动。
十一年前在京城。
那是明月楼变故还没发生、安拾邱和很多人都还平安无事的时候。
而明墨早在那时就把她放在心里,眼巴巴买了这么多东西,想着回去送给她——
这似乎已经是一种回答了。
她那么问是想要明墨纯粹的喜欢。
而明墨手里的簪子似乎就在说,她连买东西都想着你,这怎么不是一种本能的喜欢呢?
曲龄幽想着,唇角止不住上扬,有些欢快地接过明墨手里的簪子,颤着手胡乱插了上去,声音响亮,“喜欢。”
“不只是簪子。”
“明墨,我也喜欢你。”
“很喜欢很喜欢那一种。”
第36章 救命之恩
“好看吗?”
曲龄幽说完喜欢后迎着明墨一瞬亮起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抬手碰了碰那簪子,若无其事地问明墨。
明墨回答得不假思索,“好看。你最好看!”
她看去的目光依然明亮含情,眼里光芒胜过灼灼日光,隐约能将人融化。
曲龄幽有些受不住。
她咳一声,继续看箱子里明墨少年时买给她的东西,看完一圈后看剩下的几个箱子,不免有些好奇:“那这些箱子呢?”
明墨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剩下的三个箱子,抿着唇上前打开,里面的东西在日光下一览无余。
第一个箱子里的是许多古籍,各方面都有涉及到,还有古玩字画。
“这是母亲的。”
明墨说。
第二个箱子的是几支晶莹剔透的箫,有玉做的,也有竹子做的,对应的还有几本乐谱。
再往下隔出的空间放着京城时兴的点心小吃。
当然明墨当年买的那些放不到现在,箱里这些是长公主府的人新买新放进去的。
明墨眸微垂,拿了两块符合曲龄幽口味的糕点出来,一块给曲龄幽,一块自己几口吃完了。
曲龄幽微怔。
“箫和乐谱是给季夏冬的,糕点小吃是给季灵犀的。”
她边说边拿起其中一支做工精细、极为难得的玉箫,随意地折断,面上带着微笑:“现在没用了。”
明墨轻轻把那两个箱子都移到一边。
一个是送给她母亲明日和的,一个是送给季夏冬和季灵犀的。
现在都不用了。
前者已经离世她再也见不到,后者即便还活着,情谊已断,再见面刀剑相向还嫌不够狠,当然也不会送礼物了。
第三个箱子装着的东西也差不多,有一副打造得极为轻细的银针,有几本和医相关的古籍,有珍稀药材大致分布地的地图。
还有一把短而轻的软剑。
最底下还压着两个小巧能挂在腰间的酒葫芦,一个黑色一个白色。
明墨原本还在把银针、古籍、药材图翻出来单独放,看到那两个酒葫芦后忽地心情一散。
她把箱子盖上了。
“沈月白现在应该也不缺这些东西了。”
她声音平静。
曲龄幽看着她用力到发白的指骨,心里一清二楚:根本不是沈月白缺不缺东西的问题,是她不想沈月白再触景生情。
明墨把那箱子也移到前两个箱子旁,想了想,让叶青宜都搬去她和曲龄幽睡觉那屋隔壁了。
她站在原地,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三个箱子。
曲龄幽原本是想问她季夏冬和季灵犀的事的,问她少年时那段详细的过往,现在看着她故作平静的样子既难过又心疼。
她看一下还在原地的箱子。那是明墨送给她的。
她从里面挑出一个晃了晃,响声悦耳动听。
“你将我当小孩子么?”曲龄幽笑问。
明墨看去,看到曲龄幽手上拿着的是一个精致喜庆的红色拨浪鼓。
她的手轻晃,鼓声清脆,似乎能将她心上的郁愤也晃掉。
明墨当然知道曲龄幽现在这么晃是因为什么。
她回道:“你现在不也是拿我当小孩子?”
曲龄幽摇摇头,“谁说这东西只有小孩子才能玩?”
“我现在就觉得很好玩。”
她又摇了几摇,看着很喜欢的样子。
明墨听着听着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当年她买时根本不知道曲龄幽会不会喜欢,但她自己是喜欢的。
明十三觉得她喜欢热闹,连她蛊虫发作沉睡时都要在屋檐下挂几个风铃哄她。
她以前确实喜欢热闹。
所以买时是希望曲龄幽也能喜欢她喜欢的东西。
现在曲龄幽真的喜欢了,她既开心又满足。
她笑了。
曲龄幽手上动作不停,听着初听感到有些吵闹的声音,再看看明墨脸上表情,这回才是真的有点喜欢起手上这小小不起眼的玩具了。
*
燕朝西边,距离京城距离极远的山路上。
这里人迹罕至,大多时候没有什么人会经过。
此时由一个青年男子带头,一支车队正从山前缓缓而过。
车轮陷地不深,可见车上装着的东西不重。
这是一支商队。
山道再过来的地方已经有三十来人埋伏好。
那些人周身气息蛮横,一看就是亡命天涯、刀尖舔血的。
此时正有几人压着声音在说话。
有问的:“消息可靠吗?那些药材真的很值钱?”
“这真是许州百草堂的商队?”
有答的:“应该不会有假。”
“再说就那些人穿的衣服、挂的饰物也不简单。他们都在地上走,那车上的东西还能简单到哪里去?”
“干完这一单,以后就金盆洗手!”
那些人说着,对视一眼很是坚定,拿着刀就冲了上去。
响声震天。
商队带头那青年、属于曲府百草堂、原本一直跟在曲龄幽左右的管事傅迁一点都没感到害怕,只一阵阵烦躁。
走这一趟远和累就不说了,主要收购那些药材也没什么赚头,一路上这些劫财的亡命徒还这么多?
他淡然地往旁边看了看,“就交给许师了。”
他旁边打扮利落、英姿飒爽的女子爽朗一笑,提着刀招呼着四周同伴就上了。
在所有镖局里成远镖局排名绝对靠前,因此结果没有任何悬念。
其他镖师在追赶那些亡命之徒。
按照江湖规矩,镖局的镖师抓住人后可以等被抓之人的亲属拿钱或者动用江湖门路来赎。
当然成远镖局不是纯粹的江湖门派。
所以也能按照燕朝律法把人押到官府去。
现在那些镖师奉行的是第二种。
被百草堂管事傅迁称为“许师”的成远镖局镖师许南山作为此行领头人,此时正在追赶那三十来人里带头的那个。
那是个脸上有伤疤、衣着破旧的干瘦老头,怎么跑、轻功施展到极致也逃不过许南山的追捕。
他回头看许南山一眼,在知道自己绝对跑不过许南山后停了下来。
“不跑了?”许南山呼吸微急,脸上满是胜券在握的得意。
老头低着头,“我不能被抓去官府。”
他之前杀过人,在官府那里是沾染了命案的,被抓到官府只有死路一条。
许南山挑眉,“那是你的事。”
敢带头截百草堂、曲龄幽的商队,她就绝不会轻放过此人。
“我知道和百草堂堂主有关的事。我把那事告诉你,你放过我。”
百草堂堂主?曲龄幽?
许南山目光微顿,“你说说看。”
“是和曲堂主的父亲、百草堂前任堂主之死有关的事。”老头说着,看许南山一下震惊在原地,不着痕迹向她靠近。
曲龄幽的父亲曲正植?
许南山震惊不已,示意那老头继续说。
那老头便说了,“……他根本不是死于风寒,而是中毒而死。下毒的人杀他是因为他正直不知变通。……那几人来自明月楼!”
他亮起手里尖刀,刀光晃到许南山脸上。
“南山小心!”
“许师!”
远处有成远镖局的人在喊。
那老头满眼狠厉。
这个距离那些人根本来不及救到,而他完全可以杀了眼前的女人后直接逃命!
他举起了刀,还没落下忽地睁大眼睛。
心口痛苦袭来,那里空了一个洞出来,是被许南山一刀贯穿留下的。
“你不会以为我是第一天行走江湖吧?”
许南山抹了把脸上的血,面不改色没有一点杀了人的惊慌,只想到他刚才那些话心情有些沉重。
“六年前,有人到百草堂买药材,想把所有药材都买完。曲正植曲堂主不同意,说即便病得再重也不需要这么多药材。若是全买走,再有人需要药材救命怎么办?”
“他没有同意把药材全部卖给那几人。”
“过后不久就患了风寒一病不起。”
“实际上那不是风寒,而是中毒所致。”
“带人劫商队的老者孙常刀说他几年前加入过蛊神教,和那几人认识。他说那几人来自明月楼。”
明月楼。几年前。
曲龄幽认真把许南山加急送来的信又读了一遍,靠坐在座位上有些无力。
父亲原来不是风寒而是中毒。
下毒的人出手是因为父亲不愿意卖药材。
那几人还来自明月楼。
而孙常刀以前是蛊神教的。
曲龄幽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理清楚其中联系。
六年前蛊神教里当家做主的是季夏冬,被教众称为尊者。
同时她曾经是明月楼副楼主,给明墨下蛊囚禁她,进而控制整座明月楼。
让那些明月楼人去杀燕朝皇帝看不惯要抄家灭族的臣子。
所以对她父亲出手那几人应该听的是季夏冬的命令。
但——
但明墨推平蛊神教、重新掌控明月楼也是在六年前。
她中了蛊还需要很多药材。
沈月白为此到流云山庄去求段磐。
月十四为此在龙虎帮如意亭下求人求到重伤倒地。
对当时的明月楼人来说,药材比他们的命还重要。
如果父亲不愿意卖,他们一怒之下——
有这种可能吗?
曲龄幽眼眶微红,手颤抖得拿不住信,忽然又想到跟明墨刚成亲、明墨到曲府见到她父亲牌位时的表现。
明墨似乎早知道这件事!
如果那几人真是明月楼人,是为了给她买药材才怒而出手的,那她当然会知道。
所以她父亲真的是因明墨而死的吗?
曲龄幽几步跑出屋外,险些摔倒,“月十四。”
月十四速度极快地从树上掠下来扶住她,有些担忧:“夫人。”
“明墨、明墨在哪?”曲龄幽搭着她的手心神不宁,“我要见她,我现在就要见到她!”
“这——”
月十四有些迟疑。
她刚从那边过来,明墨看着也是心神不宁的,就跟曲龄幽现在差不多。
这都怎么了?
她担忧地想着,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夫人抓紧!”
她借着曲龄幽搭在她手上的手带着她上了屋顶,再跳过几座院子,在沈府最高的建筑顶上,明墨正捏着信坐在那里,怔怔看着远处。
听到声音她看了过来,看到曲龄幽后有些惊讶。
月十四小心翼翼把曲龄幽放在明墨面前,顺手把曲龄幽的手改为搭住明墨,悄无声息退下。
“明墨,我想知道你的全部事情。”曲龄幽坐在明墨面前的屋顶上,认真地说道。
明墨看她,虽然不知道曲龄幽怎么会突然这么问,但她向来不会拒绝曲龄幽的要求。
正好她现在也确实有很多事想不通。
她于是在曲龄幽似乎含着泪光的眼睛注视下说了。
从天熙十年开始,那是先帝继位的第十年、他三十岁。
那年长公主五岁。
而她刚出世。
她生来没有父亲。
但这似乎没什么影响。
她有母亲明日和,有季姨季夏冬,有天地玄黄四字堂的长辈,有小一岁的灵犀妹妹,还有许多称她为少主、极为爱重她的明月楼人。
她练剑、读书、上树掏鸟蛋、下河抓鱼、编花环、丢石子、刻木雕,日子过得一点也不无聊。
到十三岁那年闹着行走江湖。
明日和起初不同意,在应川府的明月楼前挖了座湖哄她。
后来还是拗不过她。
于是她又认识了沈月白、安拾邱。
而后是十五岁那年。
上元节花灯摇晃,她还有了喜欢的姑娘。
这是她轻狂肆意、无所顾忌的前十五年。
而后便是上京城、登天塔、擂台招亲。
她名声远扬无人不知。
江湖人羡慕不已。
其中有一门派效仿擂台招亲,也修建了一座擂台,说要举行一场江湖人的大会,排个高手榜出来。
这样的热闹明墨当然不会错过。
安拾邱原本不想去,被她说着说着也去了。
临行前她向母亲辞别,母亲送了她望月剑和明月剑谱。
沈月白那时回沈家准备家主之位的继任。
变故就是在那时开始的。
那场大会办到最后出现一大批黑衣蒙面人,似乎是早有预谋,在场的人都用不了内力全身无力。
明墨也无法幸免。
她再醒来时是在黑不溜秋的暗室里。
暗室外有人在说话。
也许是没想到她会这么早醒,那些人的声音一点都没压着。
其中有一道声音属于季夏冬。
明墨是在她和季族人的对话里知道她母亲明日和已经离世的消息的。
天字堂地字堂两位堂主叛变。
玄字堂堂主越无求当场死亡。
黄字堂堂主叶衿抵抗一阵后投靠季夏冬。
明月楼其余还在外面的人四散没有主心骨。
除此之外,季夏冬还是蛊神教的尊者,是燕朝皇帝选中的、用来掌控江湖的人。
那位皇帝,那位和明月楼有百年之约的燕朝皇帝放任明月楼被控制,不管明日和还有明墨的生死。
而去参加那场大会的多半是江湖人和年轻侠客。
安拾邱被抓。
曾和明墨在同一间厢房听她说喜欢曲龄幽、和她一起想怎么追求曲龄幽那些人也被抓。
流云山庄少庄主段云鹤也在其中。
明墨在黑暗里无声地接受了事实,也忍受着季夏冬莫名其妙的恨和蛊虫入体的痛苦。
然后在某个深夜挣断枷锁逃了出来。
在摸索出路的过程中遇到正被人押着种下蛊虫、发作起来痛苦不堪的段云鹤。
她杀了那十几人把段云鹤救了出来。
在和段云鹤一起逃命时,蛊神教的人追了上来。
段云鹤体力不如她已经跑不动。
明墨于是让她先跑,自己留下挡住那些追兵。
曲龄幽听到这里眼神微变。
这就是百草堂前明墨口中对段云鹤的救命之恩么?
“我才没有那么好心,牺牲自己去救别人。”
明墨笑了一声,抬头望向湛蓝天空。
“我只是知道我自己跑了也没用。”
后来明墨设想过很多次,如果她不救段云鹤直接跑了会怎么样。
也许结局会完全不同。
可惜世界上从来没有如果。
当时明月楼已经落入季夏冬手里。
皇帝不会管明月楼。
江湖人也有很多看不惯明月楼。
段云鹤跟她不同。
段云鹤是流云山庄少主,祖父官至尚书,祖母还是皇室郡主。
她救段云鹤出去,挡住追兵时让段云鹤先跑。
她希望段云鹤回到流云山庄后,说服流云山庄的人救还被困在春秋山上的安拾邱他们出来。
“我在暗室那段时间装沉睡时听到江湖各派都有蛊神教的人。”
“我当时跟段云鹤说,不要相信路上遇到的任何流云山庄的人,直接回应川府的流云山庄总部,只能相信庄主段磐。”
明墨隐约还能想起当时满怀希望的心情。
曲龄幽不由心微揪。
安拾邱后来还是死了。
明墨到二十岁才推平蛊神教。
段云鹤之后被她所救,显然明墨的嘱咐和希望她没有做到。
“她在路上遇到了同门,相信了那同门。”
那是流云山庄几位副庄主其中一位的弟子,也算跟段云鹤一起长大。
消息被拦住。
段云鹤被那同门“打死”丢到河里。
接着永河水患,她没有真死,一路顺流而下,醒来后爬上岸,遇上了办完事要回许州曲府的曲家大小姐曲龄幽。
明墨说到这里,深深看曲龄幽一眼,压住所有情绪继续说。
“再然后就是二十岁那年了。”
她轻描淡写将十五岁到二十岁那五年跳过去,将安拾邱的死跳过去,也将段云鹤逃了后她自己一个人面对蛊神教追兵那段忽略掉。
“我终于又有机会逃出来。”
“叶衿叶堂主也出手相助。”
那时已经是天熙三十年,皇帝五十岁,长公主二十五岁,小皇子一岁。
朝堂内乱。
段云鹤依然失踪。
她提着剑求遍江湖各派,求他们出人推平蛊神教,没人愿意。
蛊神教在那五年里名义上效忠于皇帝。
哪怕这位皇帝前几天死了,他们也不愿意冒险。
明墨又孤身一人闯进流云山庄迎客堂,见到流云山庄庄主段磐。
以段云鹤的性命为筹码,段磐送她到京城见长公主。
她有了一百凤翎卫,再加上沈月白五年里收拢起来的部分明月楼人,她推平蛊神教。
那时她体内有蛊,能动用的内力已经到了极限。
她拍了季夏冬一掌重伤倒地。
蛊神教护法烧了春秋山救走季夏冬。
沈月白到流云山庄求药。
明墨说到这里时,曲龄幽忽地呼吸急促起来。
“还有呢?”她问明墨。
见明墨有些不解,她索性直说:“还有百草堂买药材的事。”
她眼眶微红。
明墨想到曲正植的死,心里一震,“你知道了?”
“你——”
“你以为那些人是明月楼的人,是为了救我去买药材,买不到所以迁怒曲家主的?”
明墨忍不住抱住曲龄幽。
在这么以为的前提下曲龄幽还愿意听她说这么多。
“不。还有一种可能。”曲龄幽摇了摇头,“那些人听命于季夏冬,买药材是为了不让真正效忠于你的人买到。”
季夏冬想对明墨赶尽杀绝。
她看着明墨,希望明墨承认,希望就是这样。
明墨很快点点头,“就是这样的。”
“当时几乎所有药铺的药材都被买走了。”
百草堂那些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月十四在龙虎帮重伤,沈月白在流云山庄铩羽而归,其余人也差不多。”
她中蛊发作起来需要很多很多药材压制。
偏偏别说很多了,居然一颗也没有。
“沈月白、越影、十三姐姐、月三、月十四都很绝望,百草堂那几颗药材是最后的希望。”
像是无声的安慰,宣告天无绝人之路。*
于是沈月白打起精神医治月十四。
再然后,新登基的小皇帝天生心疾,性命垂危。
长公主广招名医。
沈月白想到了长公主的这条路。
“我和明月楼因曲家主而绝处逢生,但他确实是因为我而死的。”明墨声音沮丧。
“不是因为你。”曲龄幽松了口气,眼里依然有泪,坚定道:“是蛊神教。还有下毒的那几人。”
“那几人已经死了,尸骨无存。”明墨抬手擦了擦曲龄幽脸上的泪。
“所以其实百草堂、曲家主还有你,都是我的救命恩人。”
她低着头,说得很是认真。
“那正好,你后来以身相许了。”
曲龄幽说。
二十岁到二十五岁。
这五年时间明墨多半时间在许州明月楼沉睡,这她是知道的。
而后是二十五岁的上元夜。
明墨遇到了她。
“那你手里的信?”曲龄幽想起在她来之前明墨就坐在这里了,似乎因为那信而不开心。
明墨表情微敛。
“信是十三姐姐的。”
“信上说了凉国、裘姬还有季灵犀极有可能是亡国那位凉王和季夏冬姐姐季春秋的孩子的事。”
她简单说给曲龄幽听。
这些她早知道了。沈月白早在她刚到沈府就告诉她了。
“信上的最后,十三姐姐说她调查时发现了明月楼明卫前辈的痕迹。”
早在二十四年前,在季夏冬刚到明月楼时,她的母亲明日和就派人查过了。
调查的结果是,明日和早知道季夏冬的来历、跟凉国的关系。
但她没有告诉别人,反而派心腹的明卫抹去了痕迹,不让别人再查到。
明十三能查到是她能力出众。
“母亲她早知道,但为什么——”
为什么不让别人知道?
明墨心里其实是有猜测的。
她的父亲死于暗箭。
那支查不出来历的箭原本是射向明日和心口的。
明月楼当时已经是实际意义上的江湖第一门派了。
还有谁敢对第一门派之主放冷箭?
“但我还是想不明白。”
“如果母亲真的早有筹谋,为什么季夏冬动手的时候她一点准备都没有?”
明墨捏着信的手不自觉攥紧,攥到血流出也没有感觉。
曲龄幽忙掰开她的手,把那信拿走,想了想问道:“没有了?这就是全部了?没有别的事瞒着我了吧?”
明墨微怔,想起来原来的话题是跟曲龄幽说她的全部。
她压住情绪点点头,“没有了。”
风起拂,吹落树头的枯叶。
明墨伸手接住一片,不让那片落叶落入泥土里,眼里神色微暗。
“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她补充道。
“真的?”曲龄幽不信。
明墨坐直不让自己显得心虚。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曲龄幽重复一遍,忽然想到什么,“我第一次见你时问你的问题你就没有回答。”
第一次?上元夜?问题?
似乎周围馥郁酒香重新涌来,明墨想了一下,想起当时曲龄幽的问题:想不想娶她?
“我们现在不是已经成亲了?”
“但你当时又没回答。”曲龄幽理直气壮,“是你自己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好吧。
明墨站了起来。
曲龄幽也跟着站了起来。
她看一眼四周,有些慌。
她还是第一次到这么高的地方来。
她又不会轻功。
而且明墨现在也用不了内力。
这不会摔了吧?
虽然知道月十四就在附近,她还是有些不安。
明墨拉着她的手,手上一个用力,曲龄幽一下站不稳跌入她怀中。
而后她抬起曲龄幽的下颌跟她面对面,道:“梦寐以求。”
这是回答曲龄幽“想不想娶她”的问题的。
再直白点说就是——“做梦都想。”
明墨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也确实在跟曲龄幽真正成亲前先做了个跟她成亲的梦。
“那你成亲第二天还递了休书呢。”曲龄幽小声控诉。
这么看,似乎也没有多想。
至少刚成亲就后悔了。
明墨:“……”
第37章 吵架
梵音寺在京城外的清静山上,是远近闻名的寺庙。
达官显贵多是来此求官途富贵,世家的小姐少爷求姻缘,还有的则是求平安喜乐。
四周古树参天,山路寂静曲折,钟声悠扬隐约。
“主子,夫人,到了。”月十四利落跳下车掀起帘子。
明墨也随之利落地跳了下来,回头对着车内的曲龄幽很自然地伸出手。
曲龄幽没有搭明墨的手。
她一提衣摆,也利落地从车的另一边跳了下来,略带得意地看明墨:我才不用你扶。
明墨莞尔,走过去牵起她的手。
月十四落后一步看着两道极为相配的背影,脸上有笑。
这是明墨过完生辰的第六天。
到梵音寺看风景原本是沈月白定的明墨生辰过后第三天的安排。
后来事情太多一拖再拖,直拖到沈月白忍无可忍,不想再看她整日在沈府“无所事事”,直接把她和曲龄幽塞进了车里。
此时明墨正和曲龄幽一起抬头去看山上隐藏在云雾里的寺庙轮廓,钟声若有若无,隐约能感到一种宁静祥和。
“沈月白说你以前到过这寺庙。”曲龄幽边看着四周景色边问明墨:“那你之前求的是什么?”
明墨垂眸,她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记忆里她以前是不信这些的。
但求什么——
官途她不屑,富贵她不缺,平安喜乐她以前也不用求,所以答案只有一个。
她看向远处那轮廓,“应该是求姻缘吧。”
求姻缘。
曲龄幽微怔,而后晃了晃被明墨牵住的手,笑问:“那你现在是去还愿?”
明墨因曲龄幽打趣的眼神脸微红。
她想了想,点点头,“是的。”
她当时应该是有这么求过的。
上元夜曲龄幽主动问她,怎么不算一种天上掉馅饼、如愿以偿呢?
到山上寺里时,明墨和曲龄幽都感到有些累。
明墨缓了缓,和曲龄幽一起拜过庙里供着的神明后看了会山上的景色。
而后曲龄幽神神秘秘说有事要问寺庙的师傅,让明墨自己先逛着。
她要问的事是什么?
明墨一步踏出寺庙的大门,目光往下是自山下一路修上来曲折漫长的山道。
这条路看起来那么长,走起来居然也很长。
明墨到现在还是有些累。
她向前走了几步,那里放着一只水缸,水面如镜,映出她的脸,白得惊人。
“主子。”月十四不知从哪里蹿出来,带起疾风吹乱水面。
明墨收回目光,“什么事?”
“没事。”月十四靠过来一些,挡住她看水缸的目光,表情无辜:“这四周景色真好看。”
她第一次来梵音寺,见到好看的景色想跟自家主子分享一下,有什么问题吗?
肯定没有!
月十四在心里自问自答着,继续问明墨:“主子,那边风景也不错,我们去那里看看吧。”
明墨:“……”
“主子。”月十四满眼哀求。
明墨抿了抿唇,还是如她所愿去了她刚才说的方向。
庙里。
曲龄幽看了一圈,选了正中央那个看起来修行很高、人也仙风道骨的师父,认真问道:“师父,你们寺里祈福的灯,点一盏价格多少?”
那师父双手合十,淡声回了她一个数字。
雪青在后面不由睁大眼睛。
这也太贵了。她在心里嘀咕。
曲龄幽面不改色,“劳烦师父点上十盏,祈福之人的名字是明墨。”
她说到后面两个字时表情柔和,声音也轻轻,“光明的明,浓墨重彩的墨。”
*
庙外,明墨和月十四又看了一会风景,往回走时山道上也有人爬山上来要去寺里祈福。
打头一个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面容有几分熟悉。
后面跟着一个妇人,估计是那男人的妻子,衣着华丽、饰物精致。
再往后则是跟随的仆从。
“明楼主?”男人看到明墨也怔了怔,脸上似乎有些慌乱。
“梁大人?”明墨想了一会才想起来她看到这人的脸感到熟悉的原因。
这是长公主生辰宴那日她在长公主府上见到的人,是段云鹤的舅父。
因为曲龄幽看了一眼后说段云鹤的长相跟他有几分相似,她才多看了这人几眼,现在才会觉得眼熟。
“你是为府上长辈祈福?”明墨随意问着,让开路给他。
梁大人忙道谢着就要过去。
他妻子皱着眉像是有点不解:“府上父亲母亲都无恙,我们此行是为小鹤——”
感受到梁大人的不悦着急,她忙止住声音。
小鹤?段云鹤?蛊?
明墨忽地心里一跳,有些明白梁大人刚开始的慌乱是因为什么了。
她闭了闭眼,又想起之前在沈府见到、沈府侍从说是负责采买的那人。
那时她也感到熟悉,只是没想起来。
现在她想起来了。
那人根本不是什么沈府人,而是流云山庄的人,是段云鹤的随从。
她跟曲龄幽成亲后不久到百草堂,那时段云鹤的随从里就有那人。
段云鹤的随从出现在沈府。
沈月白还早早制定她所谓的生辰出游地点——
明墨只觉心里像被什么压着,既沉闷也恼怒。
“主子?”月十四看她面色不好,有些担忧。
“你也知道吗?”明墨回头,声音平静地问她。
“什么?”月十四懵住。
也是,她只负责保护自己和曲龄幽,除此之外就是在沈府蹿来蹿去练轻功,沈月白要瞒住她不难。
“你去跟曲龄幽说,我有事要先回沈府,她逛完了再回来也行。”
明墨往山下跑去。
除了月十四和暗里几个地字堂护卫,明面上还有天字堂的护卫,来时的车也不只一辆。
明墨上了车,一部分护卫跟着她,不多时就回到了沈府。
府门前,之前曾是明月楼护卫、现在效忠于沈月白那几人看到明墨出现后,脸上明显都有些慌乱,跟山上那位梁大人如出一辙。
“楼主。”护卫小心翼翼喊她,“您怎么忽然回来了?”
明墨看他们一眼,脸上甚至还有笑:“我也想知道。”
护卫微怔,不由自主地退到一边不敢再拦她。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主子了。
主子不常笑,要笑也不会对他们笑。
明墨一路直往沈月白的院子走去。
到院门前时果然看到院门紧闭,一袭锦衣的段磐此时正愁眉苦脸坐在石桌前。
叶青宜也站在旁边。
听到脚步声后两人都看来,看到来人是明墨后都表情一变。
“主子。”叶青宜小小声叫她,满脸心虚。
段磐则第一反应是挡住院门,满脸警惕,“明墨,沈月白现在正给小鹤施针,不能被打扰。”
沈月白,施针。
明墨险些要把手攥到出血。
“主子。”叶青宜忍不住上前一步,同时看向她后面。
“不用看了,曲龄幽还没回来。”
明墨哪里会不知道她的心思。
她先一步离开不等曲龄幽就是不想她知道这件事。
她看向院门。
“主子。”叶青宜小声地又叫了她一声。
明墨看她一眼。
叶青宜见状满是高兴。
“你主子在里面施针呢。”明墨声音平静。
叶青宜脸上一垮,“主子——”
她还想再说什么,院门打开,沈月白满脸疲惫地走了出来。
开门的是月三。
看到门外除了段磐和叶青宜外还有明墨,沈月白和月三同时变了脸色。
“怎么样?情况如何了?”段磐相当没有眼力劲地凑过来问沈月白。
沈月白声音温和地回答她:“再施几次针,喝一段时间药就能压制住。然后就能进行取蛊。”
段磐听完急急忙忙进院里去看段云鹤了。
“主子?”月三伸手想去掰明墨的手,被她一把推开,“不要这么叫我。”
她咬牙切齿,唇都咬出了血,“我不是你主子,你主子在你右边呢。”
月三右边是沈月白。
“行了明墨,这件事跟她们没有关系。是我让她们瞒着你的。”
至于叶青宜和月三还有其他护卫怎么这么听话——
“六年前你沉睡,那时明月楼是我管着的。你当时跟她们说过,沈月白也是她们的主子。”
她走向隔壁院。
走了几步见明墨还在原地,回头看了一眼。
明墨满腔怒火,但看到沈月白满是疲惫的脸,还是跟了上去。
“为什么答应救段云鹤?”她压着怒火问沈月白。
沈月白低头,“医者仁心,不能见死不救。”
“沈月白!”明墨没忍住重重拍了一下面前的石桌,“如果你是那种以德报怨、菩萨心肠的人,我根本不会和你做朋友!”
医者仁心跟以德报怨明明是两回事。
“你当年那么求段磐她都不答应。”
“如果她答应,以流云山庄的地位,你根本就不用违背沈家祖训——”
明墨还在说。
沈月白看她的手,只看到一整片都红了起来,而那只石桌却完好无损。
“那我救都救了,你想怎么样?”沈月白破罐子破摔。
明墨冷笑,“你为什么救段云鹤?”
沈月白没回答。
“你不说,我来说。”
明墨早在回来的路上就把沈月白救段云鹤的原因想明白了。
“长公主一直想重整江湖秩序。除了百草堂外,她还想再选一些人管江湖事,建立一个新的组织。”
这些人也许在明面上,也许在暗地里。
“你想要当那组织的执掌人,是不是?”
明墨憋着一股气问她。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她救段云鹤的原因。
因为段云鹤是流云山庄少主,因为流云山庄在江湖上地位不凡。
“是又怎样?”沈月白面不改色。
明墨那股气一下就炸了,“是又怎样!沈月白!你以前根本不是这样的人!你以前明明最厌恶权势,最不喜欢干涉这些盘根错节的事,你以前——”
“你也知道那是以前。”
沈月白被她说了这么久,也有些烦躁,“人是会变的。”
“明墨,你以为你就没变吗?”
“我怎么——”
“之前见面我说你一点都没改变,你还真当真了?你怎么不拿镜子看看,你的脸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还有你的手,你以前即便拿上最重的剑练上一天一夜也不会这么红……”
沈月白说得尽兴,等回过神时才知道自己都说了什么。
她有些后悔,“明墨。”
明墨没理她,几步并做一步走了。
曲龄幽回到沈府才知道明墨跟沈月白吵架了。
起因是沈月白瞒着明墨救段云鹤。
吵架吵起来沈月白说了明墨一顿。
现在的结果是明墨单方面不理会沈月白。
叶青宜、月三还有沈月白都眼巴巴看着她,希望她能解决问题。
曲龄幽:“……”
她扶额有些无奈,听清楚全部过程后问沈月白:“你还没有告诉明墨,你想当那组织执掌人的原因。”
沈月白愣住,“你是说,明墨其实是因为这个生气的?”
不是她救段云鹤,也不是她一时冲动说了明墨?
曲龄幽摇摇头,“你们认识那么久,她怎么会因为几句话生气?”
至于段云鹤一个外人,就更加不值得她动怒了。
沈府屋顶。
月三扶着梯子,沈月白搭着她肩膀上了梯子,有些艰难地往上爬。
爬到最高处后她站上去,月三撤了梯子。
视野一下开阔了起来。
沈月白有些晕。
她还没到过这么高的地方上。
她摇摇晃晃向着坐在那里的明墨走去,走了几步整个人险些摔倒。
明墨伸手拉住她衣角把人拉到面前,“你想死直接说,不用爬这么高。”
沈月白:“……”
“明墨。”她软着声音。
明墨没理她。
“小墨。”她拉长声音。
她和安拾邱都比明墨大,以前逗明墨时这么叫过她。
明墨还是不理她。
“墨墨。”沈月白按照曲龄幽教的一字一顿、语调起伏回转。
明墨回头看向她。
咳。
沈月白忙拉住她不让她再扭头,把组织好的开场白说了出来:“我想要当那组织的执掌人,是想要权势。”
明墨微怔。
沈月白脸上表情也有些怅然,“我以前确实不喜欢这些东西。但现在不同。”
“六年前。”
“不,准确来说是十一年前。”
那年明墨十五岁。
她知道那场大会出事时明墨、安拾邱还有很多人已经被困在春秋山了。
“我差点就能继承沈家家主之位。”
“但即便继承了又能如何?沈家只是个医学世家,自百年起就跟权势不沾边了。”
“如果我有权有势,十一年前我就不会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们被困住,听到你逃出来又被抓回去,再知道安拾邱离世的消息。”
沈月白眼眶微红。
这是她第一次在明墨面前说这些事。
明墨体内有浮生蛊不能情绪起伏太大。
以前她不说是不想刺激明墨。
后来明墨不说,也是不想自己难过。
她们都顾忌着彼此,从来没有这么开诚布公地谈过。
“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我学的不是医,也许我就能救你,也能救安拾邱了。”
明墨才十五岁就能打赢那么多人。
如果她也练武,说不定也能天赋卓绝,能打上春秋山救出所有人。
或者如果她有权势——
沈月白设想过很多次。
练武的事已经晚了。
但权势二字,她还有机会得到。
“沈月白。”明墨声音沙哑,“安拾邱她是因为——”
“跟你没关系。”
沈月白摇摇头,“明墨,我其实很感激你还活着,没有让我失去所有想保护的人。如果我连你都救不了,我医术再精湛也没有任何意义。”
她拉了拉明墨的袖子,“嗯,我救段云鹤也跟这个有关系。”
“她体内的蛊也不一般,比叶青宜的难解多了。”
“我可以在她身上多试几种解法,把她当药人用。”
“她还要喝很多药。我在她药里多放黄连苦死她好不好?”
所以明墨能不能理理她、不要再生气了?
沈月白满眼期待。
“你说我丑。”明墨扭头。
沈月白:“……”
曲龄幽说的明墨不会因为几句话生气的呢?
她好声好气:“你最好看了。你比所有人都好看。你沉鱼落雁……”
她绞尽脑汁地想着夸人好看的词语。
明墨听她说到快要词穷,才认真问她:“现在蛊神教掀不起风浪了,你不用再要权势。”
她还是不想沈月白卷入那些争端。
“但蛊神教余孽还在,季夏冬还活着。”
沈月白也回答得认真:“叶青宜说你把蛊神教余孽的事丢给段云鹤去解决了。但段云鹤——”
她嗤笑一声,显然也不相信段云鹤能解决掉。
“而且我现在都已经习惯京城了。”沈月白说。
她现在一点不觉得那些事情麻烦了。
明墨听出她暗藏的意思后叹了一声,站了起来。
沈月白忙也站起来,“我们和好了?”
她边问边看四周,又是一阵晕。
“两倍。”明墨忽地开口。
沈月白:?
“段云鹤的药,加两倍黄连。”她一脸认真。
“三倍!”沈月白满脸欢快。
但现在怎么下去?
她看向明墨,很快又收回目光。
“月十四。”明墨轻唤一声。
月十四熟练地蹿上来,一手搭住一个跳回地面。
曲龄幽正在地面看着她们。
明墨咳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
沈月白也摸摸鼻子,“那个,还有龙渊山你们还没去,要不去看看那里的风景吧。”
她好不容易才哄好明墨的,不能让她见到段云鹤再不开心。
曲龄幽也上前拉住明墨,低低声像是也在哄她,“嗯,还好手没拍坏。”
又似乎意有所指,“没关系,就算现在拿不了剑,也有很大的用处。”
明墨的脸一下红了。
沈月白目瞪口呆。
这才几个字?她刚才可是说了起码上百个词哄明墨啊!
然后明墨表情都不带变一下的。
结果这就红了?
第38章 事端
龙渊山在应川府到京城的必经之路上,连接两地。
百年前燕朝太祖皇帝曾借助这座山的地形打赢极为重要、甚至堪称扭转乾坤的一仗。
因而龙渊山的名字还有潜龙在渊的意思。
此时山的深处,秋寒凛冽,树叶沙沙作响,有人疾奔而过带起阵阵萧萧风声。
最先过去的几人衣服上带一朵云,头发披散凌乱,连衣服被树枝刮破都没心思注意,只一味向前疾奔,如同逃命。
他们也确实是在逃命。
过了一会,后来追来的数十人脸不红心不跳。
面前是方向不同通往不同地方的曲折山路。
为首一人看一眼地面上的痕迹,很快有了判断:“那几人分开跑了。”
“宋护法,那分头追?”后面有人接话。
宋护法摇摇头,看周围十来人一眼,到现在才把安排好的计划告诉他们,“此行出动的不只我们,还有云护法。”
云护法,即云上雨,四十来岁,是蛊神教尊者季夏冬最为看重的护法。
虽然他姓云,却是季族人,自小在季族长大。
在季夏冬挨了明墨一记盘蛇手重伤、多年来只能躺在床上艰难度日时,蛊神教内还活着的教众都是听他的命令行事。
上次流云山庄宴会就是他带人出手的。
几段箫声、几支竹子,就让堂堂流云山庄少主痛到在地上打滚,让所有在场的江湖人都提心吊胆。
也让蛊神教三个字重现江湖,成为江湖人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
“他已经带人封住了龙渊山各处出口。”
宋护法声音得意:“此行真正的目的,当然不只是抓那几个流云山庄派来查名单的人,而是诱杀流云山庄少庄主段云鹤。”
他们跟段云鹤打交道那么久,当然知道她最近去了京城。
宋护法念到她的名字时不禁咬牙切齿、满是恨意。
原本段云鹤失踪十年、是死是活他们已经不在意了。
她刚回归时他们想的也只是能借她体内蛊虫掀起波浪。
谁知她回了流云山庄第一件事是派人大张旗鼓搜捕他们的行踪。
流云山庄宴会上,在那些多人面前丢尽脸,她不但没有收敛,还变本加厉,借着说书人“黑白大盗”的故事追踪到背后负责散播消息的蛊神教人。
而后借着那人,又派了数位手下,沿着蛛丝马迹挖出他们埋在江湖各门派的钉子,拼凑出一份称得上完整的名单。
眼看着都快将他们全部查完、让他们无所遁形了,云上雨忍不下去,才布了这个局。
“她真会来龙渊山?”有人持怀疑态度。
“就这几个手下和一份不知真假的名单,值得她亲自冒险?”
“她会来的。”宋护法对此倒很是肯定。
“别说名单,单她的手下被困在龙渊山,她就不会不管的。”
按照云上雨所说,段云鹤有许多缺点,比如自视甚高、目下无尘、做事不够周到。
但也有许多优点,比如正直、天真,严格遵循圣贤书上的道理。
她做不出卸磨杀驴的事。
“还有段磐。”
“那女人那么在意段云鹤,想来不会让她自己一个人冒险的。”
“正好一网打尽,让流云山庄也跟当年的明月楼一样,看以后江湖上还有哪个门派敢再多管闲事。”
就是京城这边有点不好办。
长公主没有已经离世的先帝好糊弄。
“那——”有人欲言又止。
宋护法漫不经心,“有话就说。”
“那明墨呢?”那声音小心翼翼,“她也在京城。”
四周一静,似乎连风声都能猜到人的心情,适时停歇,周围只听得到那十来人一瞬跳得加快的心跳声。
又是这样。
一提到那两个字就跟禁忌一样。
甚至连呼吸声都放缓,生怕稍微大点声,拥有那两个字的人就会出现,跟六年前一样杀到让人绝望。
十来人长相不同,此时脸上居然是如出一辙的恐惧。
宋护法有些忍受不了压抑窒息的氛围。
但若说他不怕明墨,那也是不可能的。
他只能暗自安慰同伴,也安慰自己:“她现在用不了内力的。”
“而且流云山庄宴会上她说得明明白白,她不会再管江湖事。”
“我们把江湖搅得天翻地覆又怎么样?只要不涉及到明月楼和百草堂、沈月白,她不会出手的。”
明墨绝不会以德报怨的。
他这么说,才继续带着人去追流云山庄那几人,脚步不快,就跟猫逗弄耗子一般。
龙渊山外围。
明墨坐在车里,正跟曲龄幽一起饶有兴致看着外边风景。
驾车的是叶青宜。
跟随的人除了十来名天字堂护卫,还有月三。
月十四这次留在沈府协助沈月白办事。
叶青宜跟月三好话说尽才抢到这次跟随明墨的任务。
原因也很简单,沈月白惹了明墨把她哄好了,曲龄幽没惹也哄了,她们两个则是惹了还没哄好。
月三像一阵风一样掠来掠去,摘了好多漂亮的花扎起来送到明墨面前,“主子,这个送给你。”
她说得有些干巴巴。
月十四摘花很正常,她摘花,那是不务正业。
月三递过去后低着头,只觉脸都在烧。
明墨看着那花有些沉默。
曲龄幽也看过去,看清楚后忍不住笑了一声。
那花没什么问题,单独拿出来都很好看,但是合到一起,花花绿绿、太多太杂,看起来反而有点怪。
月三在这方面审美能力倒是一般,远比不上月十四。
“你喜欢?”明墨见曲龄幽看了那么久,接过来有些高兴地递到曲龄幽面前,“借花献佛!”
她看起来还挺得意的?
曲龄幽正想说话,侧眸看到月三眼巴巴满怀期待看着她,有些无奈地从明墨手里接了过来。
她伸手拿了颜色和其他花格格不入的那几朵出来,摆弄一番后那花变得赏心悦目起来。
明墨在旁边赞道:“原来这就是心灵手巧!”
曲龄幽继续把拿出来的那几朵花扎起来,想了想也递到明墨面前:“送给你。”
那是新摘下来的花,在肃杀萧瑟的秋也开得灿烂,衬得明墨也被满满生机围绕。
曲龄幽看去的眼神有不自知的温柔情意。
明墨接了那花,心情愉悦。
“主子?”月三刚喊出来就感觉自己有些多余。
“行了,你去玩吧。”明墨挥挥手,对她的心思一清二楚。
她没再说沈月白才是主子,就是原谅她了。
月三兴高采烈,听完明墨的话后脸一红:“属下不喜欢玩。”
只有月十四才喜欢蹿来蹿去。
她有些高兴地出去坐在叶青宜旁边。
“这也行?”叶青宜一直留意着车内情况,此时见月三也把明墨哄好了,嫉妒得眼睛都在滴血。
“要不然你再去摘几十朵花吧。”她跟月三商量。
月三看她一眼,摇摇头,“现在是秋天,还能开的花不多,我刚才都摘完了。”
叶青宜皱眉,“那我怎么办?”
“那是你的事。”月三面无表情地遁走了。
“不是?你这么过河拆桥的啊?月三!”叶青宜欲哭无泪。
车内。
曲龄幽忍俊不禁,晃了晃明墨的手,“你好像很不好哄。”
她眉眼舒展,其实心里是开心的。
除了沈月白,还有月三、叶青宜费尽心思想哄她高兴。
属下是没有资格也不需要哄主子的。
她们跟明墨其实是朋友。
明墨还有这么多她在意的、也在意她的人。
她因而很开心。
“那当然。”明墨抬了抬头,脸上有点得意,“我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玩过,现在还能看得上的东西可少了。”
至于说好话,她自己就很会说,一般人还真没她能说!
“那以后我要是哪里说错了怎么办?”曲龄幽有些苦恼,“我也不会哄人。”
“你不会说错的。”明墨信誓旦旦,“而且你也不用哄。”
她说着,脸微红凑向前,“你只要亲我一下就什么都好了。”
曲龄幽:“……”
她看着近在咫尺明墨好看的脸,没有真亲上去,“我现在又不用哄你。”
明墨有些失望。不过没事,曲龄幽不亲她,她可以主动亲曲龄幽。
她含笑把唇凑了上去。
山崖高处,云上雨带着人站在隐蔽处,此时正目光深深看着那辆平平无奇、单看外表根本看不出来什么不同的马车。
一点特征都没有。
但他无端就是知道车内的人是谁。
他不由自主地捂住心口。
那里在六年前挨了一剑,他险些就死了。
在那座无人打扫破败供蛊神教剩余教众容身的庭院里,在季灵犀面前,他说他不怕明墨,说明墨拿不起剑,说她离死不远。
他表现得无所畏惧、自信满满。
实际上云上雨心里清楚,他也是怕明墨的。
在蛊神教地位越高,离季夏冬越近,接触明墨越多,越知道她到底有多恐怖、多让人绝望。
明明浮生蛊深入体内、侵蚀五年,她还能逃出去,还能带着人杀回来。
春秋山地形险峻、易守难攻还要在龙渊山之上。
蛊神教当时有几百人,明墨只有一百多人。
她拖着残躯,用少了数倍的人手,克服险峻地形和天然屏障,凭着一把剑生生就杀到了最里面。
但那么多人都怕明墨,怕到只是听到名字都忍不住打颤,他绝不能再怕。
他摸摸心口,顺着外面那层光滑柔软的衣服摸到了贴身的内甲。
他心里因此稍安。
“护法,要动手吗?”后面有人颤着声问他。
他摇摇头,“这次行动的目标是段云鹤、段磐和流云山庄。只要明墨不多管闲事,就不必理会她。”
他话音刚落,后面三十来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明墨还是没能亲到曲龄幽。
四周风声忽地凛冽起来,草丛微动,月三掠了过去,冷声喝问:“什么人?”
叶青宜停了车拿起越影送的锋利长剑,眼神戒备。
天字堂的十来个护卫也谨慎小心地把车围了起来,不让任何人有靠近自家主子的机会。
草丛里是一个衣服破烂的青年,长发缭乱,衣服上破了许多道口子,透过口子能看到内里伤口遍布。
他右手拿着剑,剑柄和手掌的位置上缠了几圈布条。
明墨一看就明白原因。
那是为了确保那把长剑不会在脱力时被人打落或是握不稳。
那是保命的唯一希望,所以要牢牢抓住。
她从前也在右手和剑柄上缠过布条。
“你是、流云山庄的人?”月三看着他衣服上极为显眼、于肩膀的位置上隐约流动那朵云的图案,一下看出他的来历*。
“是,我是徐川,我主子是流云山庄少主段云鹤。”
他艰难地边喘气边回答,顺着月三看向后面,在看到车上人的脸后微怔,而后眼神亮起。
云上雨在此时带着人出现。
“明楼主。”他这么称呼明墨。
云上雨!蛊神教的人!
月三、叶青宜和四周明月楼护卫都提起神,戒备到了极点。
月三酝酿着就要拍掌上去。
云上雨在那之前开口道:“我知道你们功夫很高。”
月三的武功跟段磐差不多,甚至隐隐还要胜过一些。
叶青宜则是跟段云鹤差不多。
剩下那十来个天字堂护卫,能跟在明墨身边的显然也是明月楼仅剩那些人里最厉害的了。
明十三和越影此时则是不在。
“但我们这边一共有四十多人。”
他带了三十来人。宋护法带了十来人。
他现在说的是真话。
“人数相差,大概就跟六年前在春秋山上差不多。”
将近四倍。
“但明楼主和当时似乎差别极大。”
“动起手来你们胜算不大。”
“而且还有曲堂主在。我记得,曲堂主似乎不是练武之人,也没练过内功。”
他在明墨一下阴沉冷冽、如刀刺来的眼神里面不改色,说出原本的打算:“秋冬肃杀,龙渊山的景色一般,没什么好看的。你们原路返回,如此可好?”
原路返回,即当做眼前这一切没发生过。
而地上伤得极重的流云山庄徐川,云上雨他们自然是要带走的。
流云山庄的人没必要救。
月三和叶青宜这么想,都看向明墨。
她是主子,最后做决定的人是她,而不论她想怎么做,她们都会执行。
云上雨也看着她,顺便扫一眼地上的徐川,在看到他破烂还沾着山林碎叶和花粉的衣服后眼神微闪,极为有耐心。
要不要救人?
明墨垂眸。
她当然不想救。流云山庄的人跟她有什么关系?
但——
她看向曲龄幽。
曲龄幽是百草堂的堂主,百草堂救过很多人,段云鹤、叶青宜,还有很多江湖人。
当然还有她。
曲龄幽应该不会、也不想见死不救。
她手微收紧。
“我以前救人,是在能力范围之内救的,不是那种救人性命还把自己的命也搭上去的救法。”
曲龄幽看出明墨心里想法,很认真地说。
她看地面上的徐川一眼,有些不忍,但更多的是坚定:“明墨,我不希望你有事。”
以十来人对四十多人,怎么看都是差别很大的。
何况云上雨还有那宋护法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明楼主。”徐川有些绝望。
他也知道明月楼现在才十几人,自保勉强可以,但要跟云上雨硬碰硬有点困难。
但他还想争取一下,“我有蛊神教埋在江湖各派之人的名单,他们追杀我,是想拦住这份名单,不让名单到少主手里。”
他还不知道蛊神教真正的目标是借他坑杀段云鹤和段磐。
名单。
明墨上前一步,问他:“那你是想把名单交给我?”
云上雨任由她跟徐川说着名单的事,没有一点要阻拦的意思。
徐川微怔,而后摇摇头,很是坚定,“我不能把名单告诉你。”
“你怕我跟蛊神教有勾结,趁机毁了名单,或者骗你?”明墨眼神微深。
徐川愕然,“这、明楼主当然不会跟蛊神教有关系。”
就算有那也是不死不休,绝不会是什么勾结内应之类的。
他怔了怔,反应过来明墨这么问是因为他的回答、因为他坚决不给名单和那一瞬的戒备。
他苦笑一声,其实心里也有点不理解,“少主不让我们传信,也不让我们在半路求援。她之前派我们去时千叮咛万嘱咐,说拿到东西后必须亲自交给她,除了她以外谁都不能相信。”
蛊神教余孽在的地方离京城太远了。
如果拿到后直接传信,或者中途向其他门派求助,或者回流云山庄,他们这十几人也不至于一直被追杀、追杀到现在只剩两三人。
但段云鹤是他们效忠的主子,她这么说了,他们自然只能照做,哪怕搭上性命也不能不愿违背。
不能传信。
不能求援。
也不能相信别人。
只能相信她。
明墨闭了闭眼睛,模糊记忆里隐约有什么清晰了起来。
“你先跑,回流云山庄找段庄主!记住,路上别停留,不要写信,也不要相信段庄主以外的任何人。”
“段云鹤,你一定要记住!”
彼时那道声音满怀希望、如同泣血。
那时段云鹤没记住。
现在——
她睁开眼睛,看向云上雨,淡淡道:“我的看法跟你不同,我觉得秋冬时节龙渊山的景色最好看。”
第39章 明月剑法
她这么说,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她不愿意原路返回,也不愿意徐川被他们带走。
云上雨点点头,脸上没有一点惊讶,“很符合明楼主的风格。”
明墨如果真能听别人的安排,真那么随便就退步,那她也不会是明墨。
他抬起手,似乎是一种信号,三十多个蛊神教教众都有些不安地握紧手里刀剑。
天字堂护卫里走上去一个,把草丛里重伤不能动弹的徐川拖到一边。
“你留在原地不要动,保护好主子和夫人。”
月三看叶青宜一眼,知道她体内蛊虫刚解还不能全力施展,自己带着部分护卫直接上前了。
她穿着黑衣,天字堂的护卫也多是黑衣。
天还亮着,四周花草树木颜色不同,她穿梭在人群里,如同来自暗夜的利刃,眨眼间一掌拍出,就有人口吐鲜血被拍出去极远。
她想先拍死几个人,从根源上减少双方人数差距,因此出手时既快又狠,对准眼前人的心口就拍去。
云上雨以为她只比段磐厉害一点点,现在才知道大错特错。
段磐作为流云山庄庄主,其实少年时并没有多突出,现在只不过是年纪大占了内力深厚的便宜。
而月三现在三十一岁,比段磐年轻了将近二十岁。
若她练到段磐的年纪,在场所有人一起上怕也打不过她。
明月楼的人果然还是这么深不可测。
从楼主到明卫,从三十一岁的月三到二十一岁的月十四。
云上雨再次抬手,换了个手势。
月三很快发现蛊神教的人不和她正面打了,大约七八人把她围了起来,站位玄妙像是某种阵法。
明月楼护卫也是如此。
蛊神教人数比他们多,此时两到三人围住一人,拖住他们不让他们有机会联合,有意识地在分散他们。
剩下的二十来人则是攻向被剩下部分护卫护在中间的明墨和曲龄幽,进攻的招数却没有多猛烈。
叶青宜提着剑也在打。
旁边徐川还躺在地面上,拿着剑谨慎看着四周。
没有人保护他,但也没有人去杀他。
不太对劲。
如果蛊神教追杀他是为了不让所谓名单流出,那现在杀了他才是最正确、最要紧的事。
明墨拉着曲龄幽退后几步靠着车,皱着眉感到几分蹊跷。
风吹起帘子,她看车内一眼,隐约能看到车内地板上放着一柄长而宽的剑。
她右手微收紧,抬头去看云上雨时发现云上雨也在看她,“明楼主还是这么敏锐,可惜了。”
“可惜现在已经晚了。”
他面上似有得意,抬起手晃了晃。
围住月三和明月楼护卫的蛊神教教众齐往后退了一步。
“三、二、一。”
云上雨数完拍了拍手,掌声响起的同时伴随着长剑当啷砸地的声音。
是一名明月楼护卫拿不住手里剑,剑砸进地面后似脱力般脚步一个踉跄。
那是在场护卫里内力较弱的一个。
站在明墨面前的护卫拿剑的手也颤了颤,有些发软。
月三摇摇头,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心里一沉:“是迷药!”
她怒极,再顾不上什么阵法牵制,拼着被后面人刺上一刀也拍掌向前。
她速度极快,那人来不及反应结结实实挨了一掌,随之口吐鲜血,却只往后退了十来步就停住了。
“我的内力——”月三抬起手看了看,心情沉重到极点,同时还有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
蛊神教的手段她早知道。
蛊虫都是用毒养出来的,季族人会蛊术,必然也会毒术。
她和明月楼的人知道这一点,早有防备,早在云上雨出现那一刻就捏碎了手心药丸。
那是沈月白配置的、能解百毒的药丸。
只要不内服,大多外用的毒,如迷烟、软筋散都不能影响到她和天字堂的护卫。
她忽地看向旁边的徐川。
徐川也面有震惊,看向自己的衣服。
似是想到什么,他不安道:“之前有位姓宋的护法带人追杀我们,明明好几次就要追到了,不知怎么又放缓了速度。”
“不错,你衣服上有在山里跑沾染到的花粉。那其实不是真正的花粉。”
他们四十多人追杀徐川几个人,早就设计好他的逃命路线。
要追着他让他往哪里跑,要不着痕迹让他以为沾染到树叶和花粉,实际上是能侵蚀内力、消耗体力的药粉太容易了。
原本这是针对段云鹤而布下的、堪称天衣无缝的局。
布局前他们打听过,知道段云鹤住进了沈府,知道沈月白少年时就是神医,后来因明墨研究蛊术和毒术,也知道她制出通用的解毒丸。
所以那药粉是云上雨这些时间不眠不休根据那丹丸新配出来的。
和月三捏碎的丹丸相互作用,经过一段时间的蔓延,才有眼前这一幕。
徐川听明白后把身上外衣脱了丢向远处,脸上满是懊恼。
月三和明月楼护卫都表情凝重。
曲龄幽也面有担忧。
明墨面不改色,一边拉住曲龄幽的手,一边道:“所以先前那些话,也只是拖延时间了?”
那些如果她不救徐川原路返回,蛊神教就跟她相安无事的话。
“当然!”云上雨答得极快,眼里到此时才露出满满恨意:“段云鹤是该死,段磐和流云山庄也很碍事,但怎么比得上你明月楼楼主?”
他捏紧拳头,上前一步踹倒一个拿不住剑、受迷药影响现在比小孩子还要不如的明月楼护卫,几乎咬牙切齿:“从你的马车出现在龙渊山外围,我们行动的目标就变了。”
不然龙渊山这么大,徐川怎么能跑到她面前来?
蛊神教以前有几百人。
当然那些人里大部分云上雨是不在意的。
他在意的是季族人和视为亲姐、比他自己性命还要重要的季夏冬。
结果六年前春秋山,大半季族人死在明墨剑下,季夏冬也挨了明墨一掌险些死去。
即便没死,这些年也是一直痛苦不堪。
他看在眼里,时刻都恨不得亲手杀死明墨。
“现在月三和你明月楼天字堂的护卫都不能动用内力了。明墨,你还能怎么办?”
他眼里满是恨意,面上却得意无比,也不急着直接杀死明墨。
他最想要的,是让明墨在绝望里死去,是让她看到在意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她却无能为力。
就跟他以前一样。
而明墨现在最在意的——
他看向跟明墨手拉着手的曲龄幽,笑得张狂:“把曲龄幽抓过来。”
四周蛊神教教众面面相觑,没一个有动作。
叶青宜横剑挡在明墨和曲龄幽面前,“主子夫人,我还能打。”
她提着剑想上前,结果刚走了一步就晃了晃,没有一点征兆往后倒。
蛊刚解,她此时比明月楼护卫还要不如。
曲龄幽忙眼疾手快扶住她。
她没有内力,此时也没有那种手脚发软、使不上劲的情况。
明墨也没有,也许跟她体内的浮生蛊有关。
“都这样了,你们还怕吗?”
云上雨看四周人一眼,恨铁不成钢:“明墨不是当年了。她现在连剑都拿不起来。随便上去个人都能拿捏她,你们还怕什么?”
似乎真的是这样。
有两人对视一眼,小心谨慎地走上前,把手里武器横在面前,伸手就要去抓曲龄幽。
明墨垂眸,拉过曲龄幽护在身后。
她不是正经练武的江湖人,面前这些蛊神教教众也不是当初流云山庄宴会上为讨好天星派二小姐庄玉禾而不择手段那些人,她绝不是这两人的对手。
她避开那两人手上武器,轻飘飘拍去一掌,如蛇般露出毒牙缠了上去。
那两人显然反应不过来,也来不及挡。
但跟当初流云山庄宴会上挑衅明墨想出名的长天门门主孟长贵不同,那两人挨了一记盘蛇手后既没有痛苦,也没有倒地。
他们跟没事人一样。
反而明墨收回手时掌心多了一道红痕。
“主子!”月三和叶青宜齐呼出声。
“明墨!”曲龄幽也着急地拉过明墨,坚定地挡在了她面前。
明墨看她的背影,只觉得跟之前曲龄幽在明月楼总部面对叶青宜的刺杀时一般无二。
“明月楼的盘蛇手江湖上无人不知,我怎么会没有准备?”
云上雨笑着将外衣脱了。
其余蛊神教教众也随之脱了外衣。
里面是一副软甲,看起来极为坚硬,隐约还有反刺,穿起来绝不会舒服到哪里去。
若是江湖人出手间带着内力,那软甲绝拦不住。
毕竟在场三十多人都穿着,再挥金如土也打造不出这么多。
那是只防备盘蛇手的内甲。
“从六年前在春秋山上,看到尊者被你一掌拍重伤后。我就让人打造了几十副内甲,这些年就连睡觉也不敢脱下来,就是为了这一天!”
云上雨险些笑到岔气,“明墨,你还有什么手段?”
还有什么手段。
明墨也笑。
她此时正靠着马车。
她松开拉着曲龄幽的手。
“明墨?”曲龄幽皱着眉,脸上没有害怕,只有对明墨的担忧和愤怒。
明墨对她点点头,踩着车旁一块石头上了车。
云上雨一怔。
其余蛊神教教众也一怔。
而后齐声笑了出来:“堂堂明月楼楼主,自知必死无疑后,竟然连心上人也不管,自己躲回车里了?”
他们的笑声很快止住。
因为明墨只几息就从车上跳了下来。
她左手拿着一把剑,一把长而宽、看起来稍显笨重,剑刃甚至是钝的剑。
曲龄幽也有些怔。
明墨拿的剑是望月剑,剑柄刻着“如意”二字的望月剑。
在明月楼总部明墨说教她练剑,把这剑送给她。
后来明墨要来京城,她不愿回许州也跟着来,把那剑也带上了。
到了沈府以后,若是她在沈府,这剑就在沈府她住的那院子屋里。
若是外出,不管到青镜湖还是梵音寺,她都会把那剑一起带着。
因为那是明墨送给她的剑。
因为明墨曾经剑法很好。
因为剑对于明墨来说意义不凡。
还因为——带着那柄剑,就如同把少年时的明墨也一起带上。
她希望明墨不但能活过三十岁,还能如叶青宜一样解蛊成功,再不受痛苦折磨,不被外物束缚。
“还没到必死之地,怎么能说必死无疑?”
明墨淡笑着,缓缓走到曲龄幽面前。
她跟之前没什么不同。她的脸还是苍白的。
但她手里拿着剑。
仅凭这一点,云上雨和四周蛊神教教众都不由自主退了一步,那是刻在灵魂深处完全抑制不住的惧怕。
“明墨,你不要命了!”
云上雨强压恐惧,“你体内浮生蛊已到极限,你再动用内力,只怕剑都拔不出就会直接死了。”
已经六年过去。
六年前她能够不顾蛊虫发作的痛苦杀上春秋山。
六年后,蛊虫还在,情况只会更严重。
“明墨!”曲龄幽声音微颤,从云上雨的话和月三、叶青宜的反应隐约知道明墨要做什么后,情不自禁伸出手想阻止她。
明墨轻柔避开她的手,摇摇头,道:“如果真是这样,那你怎么这么怕?”
她伸出右手握住剑柄,将那剑拔了出来。
把漂亮壮观镶嵌着许多宝石的剑鞘拿给曲龄幽。
而后左手并指,轻轻在剑刃上抹过。
像是变戏法一样,随她动作,剑上有什么东西缓缓脱落,一段一段掉在地上。
到最后,那把原本长而宽还笨重的剑变得短而细,轻盈如流云。
天色已暗了下来。
群山笼罩里,那把剑的周身泛着淡淡的蓝光,
“望月剑还有一个名字,是明三剑。”
明墨看着曲龄幽,声音温柔。
明月楼第一任楼主是明三月,在还没行走江湖前,她是燕朝暗卫里排第三的。
在打赢其余人被皇帝选中、用来当限制江湖的工具后,除了练了十六年的盘蛇手外,她还有一把出自皇宫宝库的长剑。
以她的名字命名,后来传给历任明月楼楼主,以致成了明月楼楼主身份地位的象征。
但除此之外,这还是一把锋利无比、削铁如泥的宝剑。
是不是真能削铁也许还存在疑问,但削面前蛊神教教众的内甲是绝无悬念的。
明墨边说边向云上雨走去。
她走得不快,一步一步,却如踏在在场蛊神教教众的心上。
“我就不信你敢动用内力,不信你还能忍受住蛊虫反噬的痛苦赢我!”
云上雨深吸一口气,提着手里武器迎了上来。
他的武器是一把短钩。弯曲如月,最前端尖锐锋利。
其余人见他上了也轻喝一声,提着武器一拥而上。
曲龄幽站在那里看见后心不由揪紧。
然后她就看到明墨漫不经心把剑递了上去,望月剑无往而不利,顺着云上雨刺来的动作轻描淡写一挑,剑刃在他手腕上割开一道口子。
他吃痛,那把看起来极为锐利的钩顿时脱手飞出。
四周蛊神教教众也差不多。
他们攻向明墨的速度不同,角度不同,动作也不同。
迎着这么多人的攻击理应是招架不来的。
毕竟有句话叫做“乱拳打死老师傅”。
但明墨是例外。
风微急,树叶沙沙,草轻摇晃,她脚尖轻点地面,轻盈自在地像是会飞。
她握着剑踏步回旋,在人群里漫步而过,如世间最轻快自由的风。
那些人原本完好无损的身躯无端多出道道缺口。
顺着缺口流出的血并不多,却是飞溅而起的。
那些缺口都在喉咙。
一剑毙命,却不是干净利落,而是优雅缓慢带着韵律,似起舞般轻柔。
曲龄幽看得目不转睛,接着才想到那剑法有些眼熟,跟明墨以前教她的明月剑法一样。
那时因为曲府庄上管事之死的原因,她去问明墨,明墨说她曾用这套剑法杀过很多人。
那时曲龄幽是有点不适的。
血之于她而言是黏稠的、湿润的、脏污的东西。
她不是江湖人,而是主营药材百草堂的主人,也没觉得杀人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
但现在——
她看着明墨,看她青色随风起拂、和远处树木颜色相衬的衣摆,看她微白的脸,再看四周飞溅而起的血,只感觉到心动。
一点也不黏稠、血腥。
而是仙人起舞,欲乘风归去。
天上没有月,望月剑在夜色里泛着光芒,拿着剑的明墨眼眸清亮湛然。
在曲龄幽眼里,她就是最亮且会永恒存在的那轮明月。
明月施展的剑法,故为明月剑法。
那边明墨再收起剑时地上已经倒了一堆人。
只有她一个人站在那里。
她抹了抹唇角的血,忍着痛意声音轻快,是对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又无力倒下、喉咙被割开的云上雨说的:“有些事还是要相信的。”
第40章 浮生蛊
“云护法!”
远处响起的声音带着震惊慌乱。
明墨抬头望去,看到十来个和地上蛊神教教众尸体差不多衣着的人,为首一人则衣服还要再华丽一些,跟云上雨差不多。
那也是蛊神教的人。
她握紧手里的剑,不着痕迹将喉间腥甜咽下,眼里情绪不变,淡淡地看了过去。
拿、拿着剑的明墨!
“宋、宋护法?”跟在第一个人后面的人声音带着颤意。
宋护法也皱眉,看着地面一地尸体和死不瞑目的云上雨,心里有惧怕,也有迟疑。
他没近距离接触过明墨,但明墨这两个字对他绝不是陌生的。
早在很多年前他就听说过明墨,知道她是明月楼少主,知道她剑法卓绝,知道她行事果决、出手果断。
当然也知道浮生蛊的存在。
她杀了云上雨带着的三十多人,现在还能继续杀吗?她还杀得动吗?如果能,她怎么会站在那里不动?
他扫过地上同样盘膝而坐、一看就中了云上雨配置迷药的月三、叶青宜和天字堂护卫,眼神微深。
还不跑?
明墨抬手擦了擦剑刃上的血,眉眼有惋惜。
她轻踩地面,轻盈又极快地落在宋护法面前。
望月剑亮起的剑光照在宋护法脸上,轻而锐利、染着血腥味的剑刃是他最后能看到的景色。
应该在看到明墨的第一时间就立刻逃跑,恨爹娘不生多两条腿的那种逃跑的。
如果那样,说不定还能逃掉。
他后悔不已,但为时已晚。
连带着也搭上了那十来个一直跟着他的手下的性命。
至此,蛊神教余孽里占比颇多的四十多人全死在龙渊山里,死在明墨以望月剑施展出来的明月剑法下。
“主子——”月三向来稳重沉静,此时声音却带着颤意,跟蛊神教教众因惧怕而发颤不同,话里情绪却比那些人还要剧烈。
“主子——”叶青宜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后眼睛都红了。
曲龄幽没开口。
明墨在一段距离外背对着她。
她抬起没拿剑的左手,借着右手望月剑剑刃折射出来的影认真细致把脸上血迹擦干净,又看了看衣服,确认没沾到血后才回头,几步走到曲龄幽面前。
她把望月剑递给曲龄幽,面上含笑:“完璧归赵。”
曲龄幽接过望月剑后一只手拿着,一只手掏出块帕子递到她嘴边。
她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明墨,眼里隐约水光闪过。
四目相对,还是明墨先败下阵来。
她伸手搭住曲龄幽的手,唇微张,鲜血如注,须臾间就将原本洁白的帕子染成红色,打湿后竟重到曲龄幽险些拿不住。
“很痛吗?”曲龄幽忍住眼里泪意,故作平静地问明墨。
明墨搭着她慢慢坐在月三和叶青宜合力搬来的石头上,缓缓摇头。
如果跟以前最痛的时刻比起来,是绝称不上很痛的。
但确实比之前几次蛊虫因时间到了而发作的痛苦重一些。
因为这次不是时间问题,而是她用了内力。
明墨闭了闭眼,想睁开时只觉眼皮子沉重得像压着一座大山。
四周似乎静到了极致,什么声音都没有,风声水声甚至呼吸声都没有。
又似乎吵得耳朵疼,一段接一段嘈杂不知具体是什么内容的噪音占据她所有感官。
明墨很快恍惚不知身在何处,也感应不到四周人的存在。
“主子的浮生蛊,彻底地发作起来了。”
叶青宜不再盘膝而坐,手撑着地面几步挪到明墨和曲龄幽面前。
在曲龄幽担忧的眼神里,她声音温和:“夫人,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主子有事的。”
她伸手搭在明墨背上。
曲龄幽配合着她的动作扶起明墨,轻柔把明墨的头放在自己肩膀上,看去时只看到明墨的侧脸,白得惊人,唇角偏又不断有血渗出,靡丽灼艳。
越发衬得她不像个人。
曲龄幽心里阵阵绞痛,看向叶青宜时,还记得之前云上雨那些话。
月三、叶青宜和天字堂的护卫都是不能动用内力、甚至身体也酸软无力的。
现在叶青宜似乎要给明墨输送内力——
“叶青宜。”月三比她先一步出声,“你——”
“主子刚才用了内力,现在浮生蛊没有制衡。什么都不做的话,主子会先死于沈姑娘配置的毒药。”
叶青宜坐直,双手抵住明墨的背。
如之前在明月楼总部越影给她输内力护住她心脉那般,她现在正往明墨体内输送内力。
但她中迷药的影响还没过去,现在贸然动用内力,一个不慎就会内力全失、武功尽废。
月三原本想这么说,对上叶青宜的眼神后就知道什么都不用说了。
别说区区内力和武功,只要能救明墨,要她们舍了性命也没什么。
她只是没中过蛊神教的蛊,现在没法把迷药的影响暂且压制住,再怎么拼命也凝聚不起内力。
不然她也会这么做。
不过叶青宜的内力还是不够深厚。
她现在近三十岁,其实比当初的明墨多练了十五年。
但明墨十五岁时已经足够惊艳,连六七十岁的江湖高手、门派长老都无法打赢。
叶青宜现在的内力没有十五岁的明墨深厚,她就是搭上所有内力也是远远不够的。
月三神情黯然。
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叶青宜输了一会内力后果然面色微白,显见有些吃力了。
就在她快坚持不住要断了时,树叶微摇,一袭黑衣的月十四白着脸自远处掠来,停住后用两息时间调整呼吸后,接过叶青宜的任务抵住明墨的背。
她呼吸急促,却又同时对曲龄幽和四周同伴解释道:“我在沈府前撞上要去向段云鹤报信的流云山庄之人,就自己先来了。”
一路停都没停,到了山里后山路险峻又崎岖,马跑得还没她施展轻功快,她就弃马直接用跑的了。
她继续输送内力。
到她也快要没内力时,一阵急乱的脚步声响起,最前面那人也面色微白。
那是段云鹤。
她第一眼看到闭着眼睛不知生死的明墨,不由皱紧眉。
天将亮不亮,山间风大,曲龄幽早把外衣脱了盖在明墨身上。
现在她自己正冷得发抖。
段云鹤解了外衣递过去。
曲龄幽看都没看她一眼。
月十四结束完输送内力后,冷着脸往段云鹤面前一杵,把外衣脱了给曲龄幽,“我有内力,不怕冷的。”
曲龄幽看她也变得跟叶青宜一样白甚至隐隐要赶上明墨的脸,顿了顿,还是接了过来。
“山间风大,主子现在不能着凉。”月三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药效还没过,她还是有些无力。
“我知道距离这里最近有座庄子。”段云鹤忙开口,顺便往后挥挥手。
有流云山庄的人上来把一旁重伤的徐川扶走,也有人小心翼翼伸出手向月三。
月三有些厌恶地搭住了。
而后一行人赶往最近的那个庄子。
到了后段云鹤跟那庄子的管事说了几句,而后曲龄幽和几人一起动作轻柔把明墨挪到布置最舒适那个院子里。
“煎药。”月三动作熟练从怀里摸出保存得很好、之前跟蛊神教教众对打也有意识护着的药包,对月十四说。
“我去吧。”段云鹤自告奋勇,“月十四还要近身照顾明墨。”
她是自己一个人来的,现在在场明月楼的人就她没有受到迷药影响。
她说着就要接过去,月三的手往后一缩。
“你——”段云鹤微怔,“你不信任我?”
“段少庄主是什么值得信任的人么?”叶青宜冷笑一声。
信任。
段云鹤的脸一下变得煞白。
“我来吧。”曲龄幽看一眼床上不清醒时也双眉紧锁的明墨,向月三走去。
月三这回没缩手。
“夫人,你煎药时要小心一点。”
月十四迟疑一下,还是说了出来:“那其实是毒药,尝到一滴都会有性命危险的。”
毒药?
曲龄幽心里一震,惊讶地看去,发现月十四和月三、叶青宜都脸色如常。
“是毒药。”感受到她的眼神,叶青宜点点头确认道。
厨房里,柴火旺盛,不断有烟升起。
药味浓郁苦涩,隐约还一阵一阵地呛人,极为难闻。
这原本是曲龄幽最厌恶、视为阴影的味道。
当然她现在也没有多喜欢。
只是此刻坐在炉前闻着那味道,本应该是很难接受的,曲龄幽却心神不宁,一点感觉都没有。
她满脑子都是月十四刚才的话。
月十四说她煎的药其实是毒药,是沈月白研究出来、混合不同药材后将毒性激发到最大的成果。
在春秋山五年,明墨体内的蛊早已经到了一般解法绝对解不开、甚至压制也艰难无比的程度。
沈月白想了很多办法都徒劳无功。
她最后想到的办法是以毒攻毒。
蛊虫原本就有剧毒,时不时还会苏醒。
每一次苏醒,它自带的剧毒就会在明墨体内活跃、流淌。
毒性太大,一般药物压不住。
沈月白只能不断研究毒物,用能和那蛊虫成长环境相比的毒压制住。
同时因为那是在明墨的体内,人体承受不住这么多毒物,明墨只能用内力控制,让蛊的毒和沈月白喂的毒达到微妙的平衡,不让毒素蔓延到心脏。
所以她不能动用内力。
但在龙渊山面临绝境,她再不出手也会死在云上雨那些人手里。
所以她用了内力,借助望月剑之锋利杀了那些人。
蛊虫暴动,平衡被打破,沈月白喂的那些毒也开始渗进她体内深处。
所以这次发作跟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
还有浮生蛊。
曲龄幽到现在才知道这三个字真正的意思。
中了浮生蛊的人会记忆衰退,会渐渐没有视觉味觉嗅觉触觉听觉。
到最后蛊最严重时,也许上一刻才记住的人和事下一刻就会完全忘记。
去时同来时一样无知无觉,大梦浮生一场,所以称为浮生蛊。
曲龄幽耳边一遍一遍响着月十四对浮生蛊解释的声音,脑海里想到的是过往许多事。
最近一次是明墨生辰时她绞尽脑汁想明墨喜欢的东西。
那时她排除了吃、看书和很多。
她跟明墨成亲近一年,她从来没见明墨喜欢这些。
现在才知道,原来明墨不喜欢吃是因为没味觉,不喜欢看书是因为记不住。
她不喜欢的那些,都是因为那对她而言是无意义的。
还有什么是对她有意义的?
*
“你说小雨他们都死了?”
坐在轮椅上晒着太阳、此时看起来颇有精神的女人搭在扶手上的手攥到发白。
“死在明墨剑下?”
她的手松了又攥紧,面容沉沉,“那明墨也要死了吧?”
站在她后面的女子没回答,只垂着的手控制不住地轻颤。
“你不想她死?”坐在轮椅上的人看了过去,“灵犀?”
“也是。”
没等女子回答,她又轻叹一声*:“她死了是有些可惜。”
“但她杀了小雨。”声音忽地冷了起来。
那是最后一个季族人了。
她带出来的季族人不多也不少,近大半死在明墨手里。
“没有季族人了。”声音低沉带着恍惚。
那正好该做个了断了。
她收敛起情绪,也忍耐着到了秋冬后较春夏轻些的痛苦,淡淡道:“那墓的具体位置已经确定了?”
“是。”
“那就把消息放出去吧。”
“……是。”
四周黑暗。
明墨再醒来时看到四周摆设全是陌生的。
她既不在沈府,也没在明月楼总部。
“明墨!”
曲龄幽似乎是一直守着她,看她醒后第一时间走了过来,在快要走到时她停了停,想到什么,问明墨:“你能看到我吗?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明墨微怔,反应过来曲龄幽知道浮生蛊的事了。
她有些心虚,又想起之前曲龄幽好像也没有详细问过。
于是心虚稍减。
“当然能看到,也能听到。”她点点头,在曲龄幽走过来后继续道:“不过,你是谁?”
曲龄幽脚步一滞。
她认真去看明墨脸上的表情,看到她表情平静,眼神却温柔缠绵。
那根本不是看陌生人的眼神。
那是只属于她的眼神。
她在心里冷哼一声,坐到床前,想了想严肃郑重地回答道:“我是你姐姐。”
“姐姐?”明墨靠坐起来,眉微挑,重复了一遍。
“嗯。”曲龄幽点头,“我是明朱。”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朱。
起的名字确实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
明墨忍不住笑了一下,唇微动,像在说话。
“什么?”曲龄幽没听清楚凑了过去。
根本就没说什么,不过动动唇假装说话而已。
明墨眼神明亮,带着得逞的快乐迎上来吻住她的唇。
在车上曲龄幽不让她亲,现在她还是亲到了。
“姐姐。”她松开曲龄幽,舔舔唇,笑着道:“我不但看得到你、听得到你的声音,好像你一靠近,我的味觉也回来了。”
“不然怎么一亲你,就觉得很甜呢?”
“明墨!”曲龄幽被她亲得呼吸微乱,听清楚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又向前倾了倾,轻吻曲龄幽的眼睛,吻她眼下的皮肤。
似乎又有点咸。
“不要不开心。”明墨握住她的手满眼认真。
曲龄幽微怔,不太能适应她话题的跳跃,“你——”
“我在哄你。”明墨说。
哄就是希望她能开心、无忧、万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