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愿她无忧
百年前,燕朝太祖皇帝借江湖之势起事,江湖各派都为燕朝出过力。
燕朝建立后,有些江湖人受封爵位,也有的江湖人不喜欢朝堂限制,重新回到江湖上。
太祖皇帝感谢他们在起事之初的追随,对江湖颇为厚待,曾言朝堂不涉江湖事。
前朝末年官僚混乱,百姓蒙冤、高门子弟随意杀人、盗匪猖獗时常有侠客怒而出手。
皇帝本意是希望江湖继续保持这种为民除害、伸张正义的美德,哪知时局不同,后续发展也会不同。
过了几年太祖皇帝离世,燕朝第二位皇帝多病软弱,压不住朝堂上的开国老臣,暗请江湖相助。
彼时江湖人羡慕前辈们追随太祖得来无上光荣,一个个都心思浮动,*都想着争名夺利。
助到最后把皇帝的命助丢了。
朝堂江湖都乱了起来,燕朝险些二世而亡。
第三位皇帝,也就是晚年多疑关押沈月白先祖沈丰的那位皇帝,在少年到青年时还算理智清醒。
他镇压住朝臣、控制住局面后,在皇室养的暗卫里选出一人,让那人到江湖上去。
那人就是练了十来年盘蛇手,只有十六岁的明三,在燕朝名为“明卫”的暗卫里排名第三,是皇室养的死士。
她后来改名明三月,建立明月楼,以盘蛇手前后杀了数位跟第二位皇帝之死有关的门派之首,在江湖里打响名声。
但光有名声不够,彼时的江湖鱼龙混杂,新起门派想挤进去相当不易,况且她天然带着燕朝皇室的标志。
于是明三月为明月楼打出杀手组织的招牌,自称只要报酬足够谁都能杀。
有人不信,一掷千金让她去杀当时江湖大派内一位武功极为高强的长老。
明三月答应后,消息传扬出去,那长老派人日夜守着自己,结果还是在约定的时间内死在了自己屋里。
此后被买命的三人皆是如此。
江湖人人自危。
明三月又说,要想高枕无忧,自己提前把买命钱交给明月楼就好。
——自己先在明月楼把自己的命买了,别人就不能再买。
当时的江湖各派之首、长老不得已照做。
明月楼凭着这一手得到大量金银,又打响了名声,就此在江湖立稳脚跟,也成为燕朝皇室限制江湖人的存在。
朝堂不涉江湖事,明月楼不是朝堂,不算违背当年太祖皇帝说的话。
所以对当时的江湖人来说,明月楼自然也不是江湖。
此后一百年时间,明月楼换了好几任楼主。自第三任楼主,即明墨的外祖父起,明月楼改头换面,再不接杀人的活。
若是遇上江湖动乱,有人求上门来,明月楼也会出手。
第三任楼主就是死于平定江湖动乱中,死时四十八岁。
但真到出事时,在江湖人看来,明月楼依然是索命的利刃、阎罗王的催命符。
“明月楼和燕朝曾有个百年之约。指的是从明三月十六岁起,她和她的后人为燕朝皇室效力百年。一百年以后回归自由身,百年内明月楼所得,皇室不会收回。”
“到我十五岁那年,正好是明三月离开皇宫到江湖的第一百年。”
明墨依然坐在那里,神情淡然。
曲龄幽听得心里一震。
到明墨十五岁那一年,那似乎也是江湖起变故、蛊神教肆虐以及京城动乱开始那一年。
“可这些事情我十五岁时完全不知道。母亲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到她离世的第五年后,我重新回到明月楼,才从那些散乱的卷宗里拼凑出些许跟当年事有关的真相。”
朝堂不涉江湖事。
所以变故发生时,明月楼既不属于江湖,也不属于朝堂,求谁都没有用。
明墨握了握拳。
车外有月十四的声音响起:“主子。”
她把那些来求明月楼出手的江湖门派之主、长老痛骂了一顿,此时正有些不安,不知道明墨会不会因此难受。
明墨掀开帘子看她一眼,声音温和:“驾车吧。”
月十四这才安心,马车缓缓动了起来。
曲龄幽没有再说话。
过了几个时辰,马车再次停下。
曲龄幽有些疑惑。
若是要回许州,几个时辰是远远不够的。
而且天色还早,还没到休息的时间。
“明月楼曾经的总部也在应川府,我想去看看。”明墨说。
她掀了帘子下车,把手伸向曲龄幽。
曲龄幽搭着她的手也下了车。
抬头望去,是一座通体黑色、和许州明月楼完全不同的高楼。
不但高,而且宽。
踏进大门,入眼先见到一片湖泊。
日光正盛,水面上映着光辉,远看金黄和湛蓝交加。
曲龄幽微怔。
她再看四周,也有庭院数十座,却跟许州的明月楼完全不同,连一点相似之处都看不到。
明墨已经走出十几步。
“少主十五岁之前,楼主不许她太张扬,不让她闯荡江湖。但明月楼里里外外和周围几座山少主都玩腻了。”
“为了哄她,楼主便在明月楼内挖了座湖泊,要让她做到在水里也能把之前的剑法全部施展一遍,不受阻力影响。”
“可惜才几个月少主就全部做到了。楼主无法,只能遵守承诺放少主去江湖闯荡。”
那年明墨十三岁,在江湖上先后遇到了沈月白、安拾邱……
越影走到曲龄幽面前,轻声说着。
说完对她点点头,过了一会才打断那边失神的明墨:“主子,明月楼已经里外打扫过了。”
原来越影没跟去流云山庄,是先来明月楼总部打扫了。
曲龄幽想着,就见明墨将目光从那片湖面收回来,看向她,“曲龄幽,我想在这里住几天。”
她眼里隐有水光,除此之外还有期待。
如果她要一个人在明月楼总部住,显然是不需要征求她的意见的。
她期待曲龄幽跟她一起。
曲龄幽对上她的目光,心都软了一下,哪里会拒绝她。
她点了点头。
明墨似是一下欢喜起来。
她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曲龄幽勾勾唇,不自觉被她的情绪感染到,道:“那你不应该带我四处走走,去看看明月楼真正的模样吗?”
她伸出手。
这话似曾相识。
明墨想了许久,好不容易才想起来,这似乎是成亲第二天她对曲龄幽说的话。
她也伸手,紧紧拉住曲龄幽的手。
明月楼内此时人不少。
除了先到的越影和几个打扫的明月楼护卫,还有后到的月三月十四和十多个护卫,以及跟着曲龄幽的雪青、管事和几个曲府侍从。
再加上明墨和曲龄幽两个人,怎么也有三十多人。
但明月楼以前是有几百人的。
三十多人填在这座明月楼内,还是显得明月楼空空荡荡。
曲龄幽跟着明墨看了许多地方,进门那片湖泊,练武的广场,比赛的擂台,满是机关的过道、石桥……
到最后停在一座院子前。
院上方三个黑色大字极为显眼——闲云阁。
寓意自在闲散、慵懒无事,其上字体却是龙飞凤舞、苍劲有力,看着只觉少年人的凌云壮志扑面而来。
是和名字极为不符的气势。
“这是我从前住的地方。名字,是母亲起的。”
明墨也抬头看着那三个字,而后垂眸,有些怀念,也有些羞窘,“那字是我刚学练字时写的。”
她顿了顿,又道:“我小时候不喜欢读书只喜欢练武,到十岁时认识的字还没百个。”
曲龄幽惊讶。
明墨更加不好意思:“母亲强压着我读书练字,说再不学就要目不识丁、被人耍得团团转了。”
那三个字就是她练字自觉练出点成果后兴冲冲写出来的。
“我读了会书、练了会字,又觉得读书练字没什么难,很快就达到母亲的要求了。”
她昂着头,分明等曲龄幽夸她。
曲龄幽点点头,如愿夸她几句,想了想又道:“读书练字确实没什么难的。”
觉得读书练字超级难的月十四跟在后面酸成一团。
天色渐暗时,曲龄幽去洗漱。
明墨站在闲云阁内一间屋子前,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屋内摆设简单。
窗户蒙了一层纱,日光月光都进不来,整间屋子一片黑暗。
明墨在一片黑暗里准确无误摸到床边。
那是她从前睡觉的床。
她从床下摸出一个长方形形状的匣子。
匣内放了一把剑。
她伸手握住剑柄,轻轻抽动,剑刃出鞘,在黑暗里泛着淡淡蓝光。
借着微弱光线,明墨看清了剑的模样。
那是一把通体湛蓝,有如天空浩瀚,又如湖泊深邃的长剑。
那是她曾经用的剑,是母亲在她十五岁时送给她的剑。
那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母亲。
那剑也是一把足以证明明月楼楼主地位的剑。
她把剑收回剑鞘,拿着剑鞘走出屋子。
屋外,越影正看着她,微微震惊:“主子?”
明墨把剑递给她,在她不解的眼神轻声道:“送去铁匠铺,让它变得跟十年前一样。”
十年前?
越影愣了愣,不着痕迹看一眼曲龄幽所在的方向,低头:“是。”
她接了剑离开。
第二天夜晚。
曲龄幽坐在闲云阁的书房内看文书。
文书上写了曲府管事送来的百草堂和其他产业内加急的一些事情,也包括商队重开的计划。
曲龄幽正皱着眉看那计划,很不满意。
看了一会,四周静悄悄。
她忽地想起从中午吃完饭,似乎一整个下午都没有看见明墨。
“你家主子呢?”她问。
月十四不知从哪里闪出来的,一下出现在她面前。
自流云山庄落水事件后,大部分时间她都跟在曲龄幽身边。
“主子在湖心亭。”月十四迟疑一下还是说了。
曲龄幽没看出她的迟疑。
她站了起来,显然是要去看看。
走在路上,她问月十四:“你在月卫里排十四,所以叫月十四?”
月十四点点头。
“那月一月二还有月十一月十二她们呢?”
曲龄幽其实很早就想问了。
她似乎一直没在明月楼看到这些人。
月十四脚步一顿,声音沉沉:“没有了。”
她低着头,继续道:“十年前死了一些,五年前又死了一些。后来主子没再招人进月卫,现在月卫里就只有我跟月三前辈,还有越影大人三个人。”
湖心亭是一座亭,就在明月楼刚进来那座湖的中心,以水上的连廊相连起来。
曲龄幽走了几步,就看到明墨正背对着她坐在亭中心。
风轻拂过,吹起她的长发。
她旁边散落着许多酒坛。
她在喝酒。
地面上隐约还有血迹!
曲龄幽心一紧,正要走上去,越影拦住了她。
“十年前的今日,是主子最后一次见楼主。她心里难过,没有告诉夫人,是不想让夫人跟着难过。”
“我想,夫人应该也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彻底了解主子的过往。”
“地上的血——”曲龄幽皱紧眉。
越影跟着看了一眼,很快移开目光:“蛊虫在主子体内,情绪太过剧烈时,不论欣喜还是悲痛都会使蛊虫躁动。”
“只是躁动程度都不同。若是程度较轻,主子就能忍受住不让人看出来。”
现在地面上有血。而明墨还醒着。
显然蛊虫躁动的程度没有百草堂那次严重。
但她还是痛的。
曲龄幽看着那些酒,“那是止痛的药酒吗?”
她想到在曲府那次。
越影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迎着曲龄幽疑惑的目光,她道:“是药酒,也能止痛。但主子喝酒,不是为了止痛。”
她看了看那些空酒坛,一挥手,月三提着新的两坛酒悄无声息落在明墨身后,小心翼翼将酒放下。
“主子想醉。”
“但她酒量太好了。百年烈酒尚且不能轻易灌醉她,何况是药材酿成、只为止痛和压制蛊虫的酒?”
她醉不了。
“曲府那一坛酒,是仅剩的最容易醉的一坛了。”
亭内,明墨正一边饮着酒一边发呆。
曲龄幽看她很久,看到最后,总觉得她似乎在颤抖。
如果不是痛,那就是难过,悲痛欲绝那种颤抖。
她后来怎么走回闲云阁的已经不知道了。
回过神时她坐在书房里。
旁边的博古架上除了瓷器古籍外,还放了几个金元宝。
看起来很新,显然放上去没多久。
曲龄幽其实早就注意到了。
此时她走过去拿了一个看,惊讶地发现金元宝居然是真的,金子做的,拿在手里沉甸甸。
她把金子放回去,问隐在暗处的月十四:“之前明墨在曲府喝的那坛酒,你知道都要用到哪些药材吗?”
月十四不明白她这么问的目的,想了想,点头:“知道。”
她能跟在明墨身边,当然会知道。
曲龄幽道了声“好”,把纸铺开,让月十四念,她把需要用到的药材名写在了纸上。
月十四念完,看她没有别的吩咐,默默隐到一边。
曲龄幽认真看着那些药材名。
伸手将曲府管事那份关于商队重启的计划拿了出来。
她按照认知里那些药材的产地开始制定起大概的路线。
天蒙蒙亮时,她叫来负责商队重启的那管事。
“家主?”那管事满脸不解。
曲龄幽没看他。
她看向远处。
那是湖心亭所在的方向。
曲龄幽看了一会,隐约能穿过闲云阁到明月楼外楼的距离看到明墨,看到她苍白的脸、平静的眉眼、颤抖的身躯。
她把手里一夜的成果拿给管事。
“傅迁。”她叫那管事的名字,面容严肃、声音肯定:“曲府新商队就按上面的路线走,着重收购这上面的药材。”
她顿了顿,继续道:“不用考虑成本。”
“家主!”傅迁猛地抬头,惊讶无比。
曲龄幽面不改色,只是重复一遍,让傅迁知道她不是在说梦话。
他拿着那张纸下去了。
曲龄幽看着他的背影,直到背影消失很久也没有收回目光。
月十四所说那些药材不但珍贵,分布还极散,有的在天南有的在地北,连生长的季节都不一样。
明月楼人手不够,无法保证药材充足。
而商队这一趟出去肯定是会亏本的。
她向来理智,做事追求极致,迟迟没有重启商队就是要拿出一个完美无缺的计划。
但现在——
曲龄幽按住了心脏。
是因为她喜欢上了明墨了吗?
她又想到了昨晚越影的话。
越影说她应该还没做好彻底了解明墨过往的准备。
那一定是一段相当沉重的过往。
事关江湖隐秘、皇室动乱。
所以她不问明墨不会主动说。
她问了明墨才说,而且是问什么说什么,不会多说。
她若是了解了,多半就脱离不开江湖的漩涡。
她确实还没有准备好。
在上元夜遇到明墨以前,她只是一个商人。
而江湖于她而言,是很乱很糟糕、动不动就打打杀杀、法令左右不到的地方。
那她是为了什么?
曲龄幽眨眨眼,心里其实并不迷茫。
她是有答案的。
她想让明墨醉一醉。
一醉解千愁。
她想要明墨不愁,希望她能借醉酒忘却所有烦恼苦痛。
哪怕只有片刻。
哪怕商队全部赔完,其实也没多大关系。
她还有百草堂,还有曲府的产业。
她还有很多钱,撑得起。
太阳出来了。
曲龄幽站了起来,一直走到湖心亭旁。
她喜欢不喜欢明墨她还无法确定。
但有一点她已经很确定。
她想要明墨不痛苦。
她看着那道背影,合起手掌,像是在许愿。
——愿她顺遂无忧,愿她平安喜乐。
第22章 刺客
明墨在湖心亭坐了一夜,起身时脚步平稳。
地面上全是散落的空酒坛,她极为清醒。
她去洗漱吃早饭后,再出现在曲龄幽面前时一切如常。
曲龄幽没有问她昨晚不在是什么原因。
明墨也没有多想。
她有她的事情做,曲龄幽也有自己应该做的事。
此时曲龄幽正坐在桌前看书。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看了明墨一眼。
“怎么了?”明墨有些不解,总觉得曲龄幽的眼神似乎含义颇深。
她换了衣服,应该一点酒味和血迹也没有才对。
明墨没来由有点心虚。
她笑了一声,看起来吊儿郎当的:“一晚上没见,夫人想我了吗?”
“嗯,有一点。”曲龄幽垂眸,继续看手上的书。
明墨微怔,听清楚后心一跳。
再去看曲龄幽时,曲龄幽坐得端正,眼神还认真看着那本书。
那是本闲书,讲的似乎是跟酿酒和酒坊有关的。
曲府产业里明明没有跟酒有关的,曲龄幽看那书却比看她还认真。
曲龄幽根本就是在敷衍她!
明墨有些不高兴地抽走曲龄幽手里的书。
曲龄幽也不恼,没了书看就看明墨。
从她穿的新衣服看到腰间的饰玉,从她的脸看到肩上锁骨,再一点点往下,目光有如实质。
偏偏她的表情又极为平静。
明墨被她看得有些不自然。
她把书塞回曲龄幽手里,“你继续看吧。”
曲龄幽刚才的眼神怪怪的,隐约还有点危险。
她想了想,坐在曲龄幽旁边,也抽了本古籍看。
摆在她书房的书,她从前自然是看过的,而且一定还很感兴趣,不然也不会一直收着。
但明墨现在看着上面的字,只觉得每一行都很陌生。
她早不记得上面的内容了。
看没一会她就把古籍搁下,无所事事地看向周围。
她把放在博古架上的金元宝拿起来把玩。
亮晶晶又金闪闪的,而且摆痕不对,曲龄幽一定看到过、拿起来过。
曲龄幽喜欢,就不枉她特意吩咐越影一声。
她心满意足把金元宝摆回去,继续看别的东西。
看了一圈后看向面前的曲龄幽。
这一看就许久没有移开目光。
曲龄幽竟也不受她影响,看那书看得聚精会神、津津有味。
快到中午时,她才放下那书,被明墨拉着去一起吃饭。
吃完饭,明墨以为她还要继续看书。
她快一步走到曲龄幽对面的位置坐下,显然还打算看她。
曲龄幽无奈:“你不用忙别的事情吗?”
别的事情。
明墨想了想,摇头:“不用。”
明月楼的事有越影,除非是大事,不然越影都能解决。
而流云山庄宴会刚过去,江湖上最近也不会再有什么大事。
至于蛊神教余孽、先前“黑白大盗”的故事和流云山庄那几位副庄主的蹊跷,明墨已经让月三写在信上告诉段云鹤了。
这回信亲手送到段云鹤手上,如果她还能被人蒙蔽、什么动作都没有,那只能怪段云鹤废物一个。
配不上声音口中“重要角色”四个字的重量。
明墨垂眸。
曲龄幽看着她,很想问她这一刻想到了什么,是她母亲、沈月白还是安拾邱?
明墨又不开心了。
但她不是已经许过愿了吗?
明墨不能不开心。
曲龄幽把那本书认真收了起来,看着她脸上淡淡疲惫,道:“既然没事,那我们去休息吧。”
她要拉明墨的手。
明墨本能地缩了缩。
她想起上次曲龄幽主动说要休息,结果是缠了她一夜。
她昨晚一夜没睡,就,就不是很能做到曲龄幽的要求。
曲龄幽见她避开自己的手,眼睛暗了暗,再看她一眼,没来由又读懂了她心里的想法。
她笑了一下,也不解释,在明墨迟疑的眼神下硬把她拽上床,按住后本来不想再做什么,见明墨还在紧张纠结,忍不住亲了亲她的脸。
亲完她躺了回去,声音轻柔:“睡觉吧。”
没多久均匀的呼吸声响了起来。
明墨回头看她时她已经睡着了。
似乎昨晚整晚没睡的人是曲龄幽一样。
她摸了摸脸,隐约还能感觉到曲龄幽靠近时灼热的气息。
在床下时曲龄幽不会亲她。
所以,只是跟往常一样、不含任何感情的亲吻吗?
明墨看着和她枕在同一个枕头上的曲龄幽,看她近在咫尺的脸,又觉不是。
过往模糊的记忆里有个人说喜欢是藏不住的。
她现在就感觉曲龄幽喜欢她。
而且不止一点点。
也许是心里有事,明墨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
她做了个梦。
梦里烟雾袅袅,天上没有太阳,湖面波澜不惊,中心的亭子里坐了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她,正低头认真看着手里的剑。
那剑明墨熟悉无比。
那是她用过的剑,锋锐到无须内力也能轻易破开防御,称得上削铁如泥。
母亲送给她时那剑还不是那样的外观。
当时那把剑虽然也漂亮,但看起来稍显笨重。
直到后来变故来临,她握着那剑不断厮杀,砍到剑上裂开一条缝。
顺着缝隙,她才看到那剑原来的面目。
那人看了许久,缓缓伸手握住剑柄,似乎想通过剑柄感受到什么。
那人是——
旁边隐约有明墨熟悉的人跟在她旁边,恭敬唤她“夫人”。
明墨没听到,她心里情绪忽地剧烈起伏起来。
她想要那人回过头来。
她叫着那人的名字,“曲龄幽!”
那人没理她,应该是没听到。
“曲龄幽!”明墨忍不住提高声音。
直到一只手伸过来摸住她的脸,“明墨!”
声音轻柔而熟悉。
明墨坐了起来,正对上曲龄幽关切的双眼。
“怎么了?你做噩梦了?”曲龄幽问她。
明墨呆呆看着她,又抬头看了看四周。
有点熟悉也有点陌生的摆设。
她在应川府的明月楼总部,在闲云阁内,跟曲龄幽一起午睡。
“不是噩梦。”明墨摇头,意识还有些恍惚。
曲龄幽摸着她心口安抚她,追问道:“那你梦到什么了?你刚才喊了很多次我的名字,你梦到我了?”
她眼里满是好奇。
明墨点点头,回想梦里的内容,忽然难过起来。
她伸手,在曲龄幽不解的眼神里紧紧抱住她,认真道:“曲龄幽,你不要难过。”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她感觉梦里的曲龄幽就是很难过。
曲龄幽愣住。
而后回抱住她,“那你也不要难过。”
只要明墨不难过,她就不难过。
*
清晨,晴空万里。
明墨刚起床走出屋,越影出现在她面前,手里拿着一柄剑,“主子,之前的事办好了。”
她把剑递给明墨。
明墨没有接,问道:“曲龄幽呢?”
越影:“夫人在明月湖前。”
湖泊在明月楼内,名字便是明月湖。
明墨于是往明月湖的方向走去。
还没到湖边,远远就能看到曲龄幽的身影。
她站在湖边看湖面,神情平静。
明墨又想到了那个梦。
她有许多年没做过梦了。
上元夜遇到曲龄幽到现在,她做了两个梦,两个都跟曲龄幽有关。
区别只在于这一次梦里没有那道声音。
她走上前去,曲龄幽回头看她,看到越影拿着把剑有些好奇。
“曲龄幽,你想练剑吗?”明墨直奔主题。
她想到流云山庄水塘边,曲龄幽打赢了那些为讨好庄玉禾而想推她落水的人。
那些人心术不正、手段下流,武功实在算不上好。
但要进流云山庄参加宴会,武功也不能太差。
曲龄幽能赢他们,是因为她出手足够果断,动作又简洁直中要害。
那是流云山庄的功夫,是段云鹤还在曲府时教她的。
段云鹤自幼习武,没了记忆,本能还在。
流云山庄是江湖大派,武学传承不差。
于拳脚上,明墨没有能教她的。
“练剑?”曲龄幽惊讶,“我都这么大岁数了。”
练武的都要从小练起,超过十岁都算晚了。
“又不用你练内功。”明墨把那剑拿过来放到曲龄幽手里,唇角微扬:“况且跟盘蛇手比起来,练剑算不上难。”
练盘蛇手难不难。
曲龄幽脸微热。
那是擂台上明墨跟那孟长贵交手时她问月十四的话。
当时她只不满于孟长贵的挑衅,又听了月三关于“江湖切磋身份要相当”的不成文规定,想着要不然自己练好盘蛇手替明墨出手好了。
她可是明月楼的楼主夫人!
当时她不知道盘蛇手练起来难于登天,也不知道明墨的惊才绝艳。
她有些恼怒地回头。
月十四早遁得没影了。
旁边只剩雪青和两个曲府侍从在。
但至少月十四没把药材的事也跟明墨说了。
曲龄幽这么安慰自己,这才低头看手里的剑。
跟一般的剑相比,剑身长了一些,也宽了一些,还比较重。
剑刃很钝,连最普通的长剑都比不上。
应该是给新手准备的。
剑柄侧面刻了两个小小的字——如意。
“如意剑?这是它的名字吗?”曲龄幽问。
明墨也低头,眼神落在那两个字上,缓缓摇头,“不是。如意两个字,是一种祝愿。”
江湖凶险,万事如意。
那是明墨的母亲对她的祝愿。
现在她把剑送给曲龄幽,连同这份祝愿一起。
——愿她万事如意,愿她心想事成。
她眼神明亮,胜过天上日光。
曲龄幽对上她眼神,眉眼弯弯,心情愉快。她继续问道:“那这把剑的名字是什么?”
剑的剑鞘极漂亮,镶嵌着宝石珍珠,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曲龄幽又抽出剑身来看。
剑身似乎也是新的。
只有剑柄很明显有旧的痕迹。
明墨动了动唇,原本想说“没有名字,你想取什么名字就取什么名字”,看到曲龄幽脸上温柔含笑的表情,顿了顿,放缓声音,回答道:“望月。”
她望着曲龄幽,目光是不自知的眷恋。
曲龄幽对上她眼神,清楚从她眼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望月,剑名望月。
她望向自己时,恍如在望着月亮。
曲龄幽有些欣喜,又有些心乱。
她把剑拔了出来,随意地挥了挥。
明墨笑了起来,“我教你。”
她向前踏出一步,将曲龄幽整个揽入怀中。
不在床上,无关情爱,却在触碰的一瞬间,两颗心都跳了起来,声音如鼓。
曲龄幽侧眸,能看到明墨白皙的脸,她专注郑重,眼里满是光芒,眉眼灵动,神采更胜当初在河里。
她借曲龄幽的手腕握住昔日宝剑,在昔日练剑的地方再次舞剑。
不光是曲龄幽,越影站在一旁看着,也觉一颗心柔软无比。
舞剑的主子、神采飞扬的主子、眉眼舒展的主子,她确实是许多年没有见到了。
四周环境不变,恍惚之间,越影也以为自己回到了从前。
那时楼主还在,副楼主耐心温柔、足智多谋,少主无所顾忌,灵犀小姐善良活泼,一切都很好。
越影看得有些失神。
房顶上,悄无声息出现、一袭黑衣蒙着面、标准刺客打扮的女子也看得一怔。
她无意识地握住了手里的剑,原本已经不那么想出现去打扰她们了。
但下一刻明墨似有所感地看了上来。
四目相对,女子看到了她的眼神。
平静、镇定,看她如同陌生人,那道目光泛着冷意,显然把她当做刺客了。
她的打扮确实是刺客。
明墨的眼神完全没有问题。
但女子还是因着那不带半点感情的目光感到不满,既委屈又不甘。
她拔出手里长剑,一下跳下去,动作利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地刺向了明墨。
越影还没反应过来,曲龄幽先有了反应。
是来不及多想,也是身体反应快过理智,她向前一步挡在明墨身前,右手举起那把名为望月的剑,横剑招架上去。
她才刚刚拿剑,这招招架不管在明墨看来还是女子眼中都稀松平常。
“小姐!”雪青和曲府侍从焦急不已。
“曲龄幽!”明墨一下也慌了,想要拉过曲龄幽。
但她拉不动,曲龄幽死死挡在她面前,一步都不让。
“铛”一声响,女子的剑撞上望月剑。
曲龄幽承受不住那股力晃了晃。
女子也有些诧异。
她诧异的是曲龄幽手里的剑看着华而不实,居然能反震到她。
那显然不是曲龄幽的功劳,而是剑的。
那剑很不一般。
但那又如何?拿着剑的人一看就不会武功,根本挡不住她。
她轻而易举地找到空隙穿过,正要挥剑向前时忽然看到曲龄幽的脸。
她愣了一下,没有挥上去。
极为明显的停顿。
那边越影反应过来,立刻出手。
她上前和那女子打了起来。打斗中,女子蒙面的面巾被打掉,她露出了真面目。
越影看清楚后不由愣住:“是你?你不是——”
女子没看她,被打掉面巾后她第一反应是看向明墨。
隔着一段不长的距离,她很确定明墨看清楚了她的脸。
她看清楚了,眼里却一片茫然,眼神还如看陌生人一般。
明墨根本不记得她了!
可明墨怎么能不记得她!
女子怒极,心里那股情绪一瞬到了顶峰。
她一剑刺去,对准的是明墨的心口,连后面越影一掌拍来都不顾。
曲龄幽看着黑衣女子的目光,看出她此刻情绪激荡,只怕不会跟之前一样留手了。
但迎着那似乎必死的一剑,她还是挪了挪身体,坚定地护住明墨。
随之而起的是一道凌厉破声空。
一片叶子自远处飞来,轻轻柔柔,却在撞上剑刃时震得黑衣女子退了退。
越影那一掌拍了上来,直将女子拍得吐血。
雪青在远处松了口气。
旁边,有个曲府侍从看清危急关头摘了叶子挡住剑刃那人的面容后,脸色苍白,控制不住地颤抖。
“云茶,是吓到了吗?已经没事了。小姐没事,楼主也没事。”同伴轻声安慰她。
叶子碎开后飘落在地。
黑衣女子的剑被震断。
那人自高空而落,先看一眼明墨,确定她没事才稍微安心。
她又看跟明墨站得极近、刚才努力想要护住明墨的曲龄幽一眼,眼神深深。
眼角余光顺便瞥到那边满脸苍白不安的曲府侍从云茶。
到看越影和闻声而来的月三、月十四时,声音冷得结冰:“我走时让你们照顾好少主,你们就是这么照顾的?”
月三和月十四看一眼地面上的断剑和叶子,跪在地上低着头:“十三大人。”
越影押着那黑衣女子不让她动弹,边往她体内输送内力不让她死了,也唤了声“十三大人”。
被押着的黑衣女子口吐鲜血,挨了越影一掌后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痛到不行。
她却一点不在意,也看了上去。
听着周围三道声音,她不由自主地也低了头,像是回到曾经,也轻声道:“十三大人。”
明墨茫然地看了过来。她听到了女子的声音。
女子也称十三姐姐为十三大人,所以是明月楼以前的旧人吗?
可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看着地上黑衣女子的断剑。
剑是因她而断的,女子是来杀她的。
但她曾经是明月楼的人。
明墨想着,忽地呼吸沉重,忍不住低低声咳了起来,全身都在颤抖。
就跟那次在百草堂一样。
曲龄幽变了脸色,声音微颤,“明墨!”
第23章 叶青宜
她急声叫着明墨的名字,伸手想要扶住明墨。
她就站在明墨旁边,离她极近,动作也已经很快,但有人比她还要快。
明十三一下蹿了过来,几乎是瞬移。
她把明墨整个抱了起来,大步往闲云阁掠去,声音带着急切:“月三去煎药。”
月三应了一声*忙去了。
越影到此时才停止给那黑衣女子输送内力。
黑衣女子缓了口气,呆呆看着明十三离开的方向,忽地有些不安:“越影,少主她——”
她似乎想说什么,越影看她一眼,看她挨了自己一掌命都没了半条的惨样,既不忍又有些怒,冷声道:“把她押下去关起来。”
便有明月楼的护卫上前把女子带走。
而后越影脚步飞快往闲云阁追去。
湖泊前的空地一下只剩曲龄幽和雪青几人。
曲龄幽看着右手,那里还握着名为“望月”的剑,明明刚才明墨还好好地在教着她舞剑。
忽然就有刺客来袭、生死一线、明十三出现,再到明墨出事。
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夫人,十三大人只是太担心主子了。她跟主子从前关系极好,就跟主子的亲姐姐一样。”
月十四在旁边小心翼翼说道。
她能隐约感觉出十三大人有点不喜欢曲龄幽。
曲龄幽此时却没有感觉。
她眼前还是明墨脸色苍白、咳嗽咳到带血,而后缓缓倒下的画面。
是蛊又发作了吗?明墨会很痛苦吗?
曲龄幽按住心脏,感到有些难受。
她把望月剑抱在怀里,脚步极快也往闲云阁跑了过去。
屋内。
曲龄幽一进去就看到明墨脸色微白地躺在床上,明十三和越影都守在床前。
明墨没有昏迷过去。
她还是清醒的,双手藏在被子下。
额头有汗,却竭力舒展眉眼,安慰着面前红着眼眶的两人:“不用担心,我没事的,不痛。”
看到进屋的曲龄幽,她眼睛亮了亮。
很细微的变化,但明十三认识她那么多年,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怎么会看不出来?
她垂眸,隐约还能记起明墨十五岁那年兴高采烈跟自己说,她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她绞尽脑汁跟好友想着怎么追那人、得那人喜欢。
据说她们当时还列了一个长长的计划。
到临出发前,她说她想到办法了。
她说她喜欢的姑娘心地善良,她要假装被她救,然后以身相许……
明十三侧身,让出明墨床前的位置。
曲龄幽坐在床前,如当初在曲府一般。
她看着明墨,看她白着脸、唇角染血,看她攥着被子,忽然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她没有解明墨染了血的外衣,也没有细致擦去明墨唇角血迹和额上的汗。
她此时根本理智不起来。
过了一会,月三端着药走了进来。
和在曲府时一般无二,那药浓郁苦涩又刺鼻。
曲龄幽忍不住皱眉。
这个味道对她而言确实是阴影。
明墨没有皱眉,什么反应都没有。
到月三走到她面前了,她才微微一愣。
“喝药吧。”曲龄幽握住她的手,极为认真,“睡醒以后什么都不会改变的。”
她已经知道那药很不简单,药材来之不易,药效也能维持很长时间。
而在这段时间内,明墨将断断续续地沉睡,清醒的时间会很短,什么事都不能做。
她上次在曲府不愿意喝药,除了怕苦,应该也跟这个有关。
“什么都不会改变。”明墨看着曲龄幽,忍不住重复了一遍。
曲龄幽已经不怕水了。
曲龄幽已经跟她成亲了。
所以,她再也不会一醒来,忽然知道曲府发生了很多事,忽然看到曲龄幽掉进湖里险些死亡。
她接过月三手里的瓷碗,手一抬,一气呵成,整碗药很快被她喝完。
曲龄幽离她那么近,此时越感药味苦涩难闻。
闻起来都这么苦,喝起来只会更苦。
但托盘上除了瓷碗什么都没有,竟也没有糖果点心什么的。
她皱着眉,正要让月三拿点东西去去明墨嘴里苦味。
明墨已经把碗放了回去,面不改色。
看出曲龄幽心里想法后,她笑了笑,说道:“一点都不苦。”
怎么会不苦?
曲龄幽心知肚明,对上明墨脸上笑意,还是被晃了下神。
满屋静寂黑暗,她一笑,满堂生辉。
喝了那么苦的药,那么痛,她却还能笑得出来。
后面明十三脸色微变,原本能摘叶隔空震断长剑的手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月三把碗拿了出去。
越影在后面看着她,欲言又止。
明墨安慰了曲龄幽几句,在药效发挥、将要沉睡前看向明十三。
她认真看着明十三的脸。
看了很久,才叫道:“十三姐姐。”
明十三上前一步,认真应道:“是我。我回来了。”
曲龄幽到此时才有时间看明十三。
那是一个单看外表就能让人感觉到淡漠冷冽的女子,但她面对明墨时眉眼满是柔和。
她穿着黑色的衣服。
原本应该是很耐脏的。
但她衣服上都是泥土,整个人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感。
她应该是从很遥远的地方赶回来的。
正好就遇上了黑衣女子的刺杀。
曲龄幽刚想到黑衣女子,床上的明墨也忍着痛意在问明十三。
她脸上表情有些迷茫,也有些不安:“十三姐姐,那黑衣女子——”
“我会解决的。”明十三声音坚定,想了想继续道:“等你清醒以后,我再告诉你。”
清醒以后。
那也是这一次蛊虫发作结束以后。
明墨点点头。
睡意袭来,隐隐压过痛苦,她看向曲龄幽,有点不舍。
曲龄幽把被子给她盖好,动作小心翼翼,声音轻轻柔柔:“睡吧。我会陪着你的。”
她眼里有不自知的心疼。
明墨闭上了眼睛没能看到。
明十三看得一清二楚。
她看向一边,那里放着望月剑,是曲龄幽刚才进来时拿进来的。
明墨把那剑送给了曲龄幽,似乎还想教她剑法。
曲龄幽刚才拿剑的动作生疏迟钝,显然是刚接触到剑。
她刚接触到剑,却能在黑衣女子刺来时挡在明墨面前,连性命都顾不上。
她对明墨不是没有情的。
明十三想着,手越攥紧,深深看曲龄幽一眼,快步走了出去。
“十三大人。”越影跟了出来。
明十三知道她的心思,问道:“人关在哪里?”
地牢。
许州明月楼有外楼和内楼,应川府的明月楼自然也如此。
明月楼人出手要的是一击即中,一般不会留活口,地牢是用来关押自己人的。
这个自己人指的是叛徒。
当然,从五年前开始,明月楼换了地方,地牢基本废弃,查到有问题的人会直接杀掉,再不需要关押起来。
十年前,明月楼有天字地字玄字黄字四个堂口,地牢由黄字堂的人看管。
明十三想到这里,脚步一顿。
她走了进去。
地牢许久没打扫,放眼望去全是灰尘和蛛网。
黑衣女子躺在稻草堆里,看着跟死了一样。
牢门没关上,原本制作得复杂难解的锁早已坏了。
明十三不在意这些,一步踏进去。
女子听到动静看来,随后小声唤了声“十三大人”。
明十三滞了滞,走到她面前,撩开她袖子搭在她手腕上,搭了一会,说道:“你体内有蛊神教的蛊,你刺杀少主,是因为蛊的影响。我可以这么认为吗?”
女子僵了僵,缓缓摇头,“蛊虫那点影响,还不足以控制我。”
所以她刺杀明墨时是清醒的,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女子笑了一声,问明十三:“十三大人,您知道我是谁吗?”
“叶青宜。”明十三不假思索。
十年前,明月楼黄字堂堂主名为叶衿,看管这座地牢是黄字堂的任务之一。
而叶青宜是叶衿的女儿。
“叶青宜。”
女子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再次笑了起来,声音满是荒唐痛苦,“您记得,越影记得,那些押我来的护卫反应各异,其中有人也记得。但少主她不记得!”
“少主她怎么能不记得!”
她一下激动了起来,趴在地上几乎声嘶力竭,“我娘是因为她才会死的!如果没有我娘暗助,她逃不出春秋山。”
“她后来推平了蛊神教。既然能推平蛊神教,既然她那么厉害,为什么不能早一天出现?”
“甚至都不用一天!半天、一个时辰,结果都会不同!”
“但她没有。”
叶青宜脸上有绝望,“就因为我娘一开始没有出手,没有跟越影的父亲、玄字堂堂主一样半步不让、血溅当场吗?”
她说得颠三倒四,明十三看着她,全部听得清楚。
她一声不吭,没有打断。
叶青宜还在说。
“我娘死了,季夏冬他们逃走前把我也抓上。我半路逃了出来,逃了那么久。可是明月楼从来没有派人找过我。”
“少主甚至早不记得我了。”
“我跟她面对面,她看到我的脸,眼里只有陌生。”
到最后,她声音藏不住怨毒:“我原本没有想杀少主的。但她不记得我了。对她来说,我只是一个刺客。”
刺客当然是为了杀人才出现的。
“那我就杀她好了。我知道我活不了。我也早就不想活了。”
她把剑挥过去时就知道了,要么是她杀不死明墨自己被越影打死,要么她杀死明墨自己也死。
但现在她没有死,而明墨——
叶青宜想着那人倒下时白得胜雪的脸,心里并没有感到高兴。
明十三等到她全说完才开口,声音轻轻,于叶青宜却有如电闪雷鸣,既响又痛。
她说,“你应该知道主子体内也有蛊。那是季夏冬亲手给她下的,是所有蛊里最厉害的。”
“从种下那一刻开始,她的记忆、五觉都会受到影响,直至最后,什么都记不住,五觉也完全丧失。”
所谓五觉,即味觉、嗅觉、触觉、听觉和视觉。
“蛊毒发作时,这种影响将最大化。”
所以她喝完药跟曲龄幽说不苦,不是哄曲龄幽让她安心的,而是真的没感到苦。
“许州明月楼的书房里有好几口大箱子。箱子里全是散乱的、没有顺序的纸。纸上记着的,是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事情。”
因为重要,怕自己忘了,所以要记到纸上,时不时就要重新看一遍。
“那些纸有一张是关于我的,右上角应该还附了我的画像。但可能越影她们没想到我这么快回来,这趟出来没把关于我的纸带上。”
所以明墨在屋内看了她很久,明墨在记她的脸。
“江湖人都说,少主当年推平蛊神教后重伤倒地,将活不过三十岁。这是真的。”
“她最后关头弃剑用盘蛇掌,不是为了要折磨季夏冬让她忍不住毒发的痛苦而自杀,她是真的拿不动剑了。”
“教内剩余几名还活着的护法救走季夏冬后放了火,遍地大火,满山都是尸体。越影后来在一具尸体上找到了你随身的饰物。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那之后,沈月白和明月楼四处求药。
蛊神教教众跟疯了一样不断派人来刺杀。
明月楼再无暇顾及其他。
明十三一句一句解释给她听,临走出去时道:“少主若是知道你还活着,应该会很高兴的。”
她过往记忆里存在、以后需要记得脸的人,又能多出一个。
第24章 糖
闲云阁屋内。
明墨断断续续地沉睡着,中间也醒来过几次。
再一次醒来后,她看着屋外日光,问旁边的月十四:“还要再喝几次药?”
“主子,还有两次。”月十四有些安心。
再喝两次后,这次的蛊虫发作就算压制下去,主子就能没事。
明墨点点头,缓缓坐了起来。
“夫人在休息。”月十四显然知道她要说什么,先一步开口。
明墨沉睡这段时间曲龄幽大多都是在床前守着她的。
但她睡得没规律,醒得也没规律。
这次正好赶上曲龄幽熬不住去休息,换月十四守着她。
“我想出去走走。”明墨说着,自己把里面的衣服穿好,掀开被子坐直起来。
月十四忙拿着衣服上前一步,很熟练地就要给她穿上。
曲龄幽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明墨在床上坐着,月十四弯着腰神情认真,手正搭在她肩膀上,两人距离相当近。
“夫人。”月十四听到脚步声后抬头,看到曲龄幽后声音恭敬,同时手上动作加快,想快些给自家主子把衣襟弄好。
曲龄幽脚步一顿。
明墨按住她的手,眉眼微扬,像是无声在笑,“你先出去吧。”
衣服还没穿好啊。
月十四有些疑惑,但她向来不会质疑主子的命令,听话地离开了。
曲龄幽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再对上明墨含笑的眼神时脸上微热,莫名就有些不自然。
她走过去坐在床前。
明墨向后靠了靠,手从被子里伸上来,正努力地想自己系上衣襟。
她脸还是白的,才刚刚醒来。
曲龄幽按住她的手,往前凑了凑,接过她手上动作给她系衣襟,像是不经意地问道:“既然衣服没整理好,怎么让月十四出去?”
“我刚才想了想,忽然觉得这样不妥。”明墨很自然地拉住曲龄幽的手,一本正经道:“我已经成亲了,不应该再跟别人接触亲密。”
“她才二十岁。”曲龄幽怔了怔,推己及人。她自己二十岁时压根不知道喜欢是什么。
但我喜欢你时也才十五岁。
明墨看出她想法后在心里小小声反驳了一句,继续道:“所以你刚才不是在吃醋吗?”
曲龄幽一进屋她就察觉到了。
她看上去时,曲龄幽似乎是不太高兴的。
当时屋里就她和月十四两个人,她总不能因为别的事忽然不高兴。
吃醋。
曲龄幽滞了滞,有些后知后觉:她那样的心情,忽然心里不高兴,是因为吃醋么?
吃醋是因为嫉妒。
她嫉妒月十四,是因为喜欢明墨么?
喜欢。
她一时有些恍惚。
“那你希望我吃醋吗?”她看着明墨的脸,想起成亲前的“约法三章”、“有言在先”,反问道。
明墨垂眸,也想起成亲前说的话。
当时她还庆幸于曲龄幽不会喜欢上自己。
她避而不答,认真看着曲龄幽的手,看她细致认真抚平衣服上的褶皱。
曲龄幽也没再说话,静静给她整理着衣服。
整理好后,曲龄幽伸手想拉明墨起来,迎上她不解的目光,问道:“你不是想出去走走吗?”
如果不是想出去,也不用月十四帮她穿衣服。
明墨摇了摇头,“我之前想出去是因为在屋里坐着无聊。”
她现在不想出去,也是因为在屋里坐着不无聊了。
屋还是那个屋,只是换了个人。
她因为曲龄幽在而不感到无聊。
曲龄幽听出她言外之意后顿了顿,心绪再次起伏,欣喜过后是恼怒:“明墨,你——”
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好玩?
她是想这么问的。
她很多次隐隐约约能感觉到明墨的喜欢,感觉明墨对她是有情意的。
但她旁敲侧击追问明墨时,明墨总是避而不答。
于是显得那些感觉都只是她的错觉。
曲龄幽不喜欢那样,她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她应该是理智的、清醒的,明确知道自己目标的。
偏明墨总能一句话扰乱她心情,既让她欣喜,也让她不安。
她于经商上深谋远虑,喜欢将一切都掌控在手上。
在情感上也应该如此才对。
段云鹤的事她绝不容许再来一次。
况且明墨早已重要过段云鹤。
所以只能是明墨先喜欢她,喜欢她喜欢到没了她不行的地步,明墨对她的喜欢必须胜过她对明墨的喜欢!
曲龄幽想着,把原本要问的话收了回去,环顾四周一圈,若无其事道:“确实不无聊。”
四周有趣的摆饰极多,屋外檐下还挂了几个风铃,风一吹丁零当啷地响,声音悦耳而不吵闹。
那是明十三亲自挂上去的。
当时曲龄幽也在,清楚地听到明十三挂好后对旁边的越影说:“少主向来爱热闹。我挂上去之前算好了距离,风再大也不会吵到她的。”
月三和月十四也附和,说若是真吵起来她们自然会上去摘掉。
明十三对明墨很好。
那么多人都对明墨很好,她似乎不足为道。
明墨握住她的手,打断她发散的想法,道:“我忽然又觉得有点无聊了,要不还是出去走走?”
曲龄幽:“……”
她被明墨牵着手搭着肩半靠着,美其名曰借力,姿态亲密到不能再亲密。
明墨似乎极喜欢明月湖。
她走到了明月湖的空地前,坐在旁边石桌前,看了一会湖面,像在发呆。
曲龄幽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她忽然看了过来,问道:“那日那黑衣女子把剑刺过来时,你——”
“她似乎不想杀我。所以我才挡在你面前的!”曲龄幽说得极快,像是在竭力掩饰着什么。
明墨怔怔看着她,有点想问如果黑衣女子没有留手怎么办?如果那一剑必然毙命,曲龄幽会如何?如果她真的死了,现在的曲龄幽是什么反应?
但比那些问题先涌上来的是困意。
她还是没有问出口。
曲龄幽陪着她回了屋,再次熟练地给她盖上被子。
明墨闭上眼睛后脸上只剩苍白。
除了在床上和被她亲吻时的脸色羞红外,大部分时间她的脸都是这么白。
白得胜雪。
曲龄幽从前喜欢看雪,现在忽然厌恶了起来。
她伸手描摹着明墨的五官,俯身轻轻地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我已经亲吻你了,怎么你还不脸红?
*
又是一日清晨,曲龄幽睡醒起床,洗漱后正要去看明墨。
刚走出屋就看到明十三站在那里,似乎是站了很久。
“十三……”她微顿,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
月十四越影月三叫她十三大人,明墨叫她十三姐姐。
“曲堂主。”明十三故作没看出她的迟疑,直接将前面两个字当做曲龄幽的称呼。
她道:“我这次来,是有时想要曲堂主帮忙。”
曲堂主。
不是夫人,也不是曲姑娘,而是百草堂的曲堂主。
曲龄幽到此时才觉出些微妙。
她点点头,以眼神示意明十三直说。
“前些时日那刺客,原本是明月楼的人。”
明十三声音微沉,“她心结难解,加上受了越影一掌重伤难愈。若是她自己不想求生,只怕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曲龄幽便有些明白了。
那刺客不想求生,而明十三希望她求生。
“越影说她第一剑刺向少主时,因为看到你的脸而收手了。”
“曲堂主也许和她有些渊源。我想请你去看一下她。”
最好是说动她求生,让她活下去。
明十三攥了攥手,有些难堪。
她因着某件事对曲龄幽心怀不满,现在却要在这里求她——
但她确实希望叶青宜能活着。
因为明墨一定也是这么希望的。
“心结难解?”曲龄幽没来由想到明墨当时看着那女子,听到她对明十三的称呼时茫然又不安的眼神。
她问明十三:“那心结,具体是什么?”
所以曲龄幽这是直接就答应了?
明十三有些反应迟钝,而后才听清她的问题。
什么心结?
她抬头,看了一眼湛蓝天空,言简意赅:“五年前少主逃离蛊神教控制——”
她停了一下,问曲龄幽,“曲堂主知道蛊神教吗?”
见曲龄幽点头,她有些惊讶,接着道:“为了逼少主出现,蛊神教抓了和明月楼、和少主有关的人,一天杀一个,杀到少主出现为止。”
明墨从逃出来一路躲避追杀、求尽江湖各派到带着人杀回去、推平蛊神教一共花了四十九天。
那也意味着死了四十九个人。
叶青宜是第五十个。
“最后一个为了逼少主出现而被蛊神教杀掉的明月楼人,是黄字堂堂主叶衿,同时也是叶青宜的母亲。”
“她和她母亲隔了一天,就此生死相隔。”
和天字堂地字堂两位堂主直接倒戈不同,也和玄字堂堂主、越影的父亲越无求半步不让血溅当场不同,叶衿当年反抗的态度不激烈。
明日和死后她直接投靠季夏冬。
但在春秋山,在蛊神教控制的地盘上,她又暗护了明墨五年,让她不致完全被蛊虫控制丧失理智。
后来明墨逃离,她也悄悄阻拦过追杀明墨的追兵-
地牢干净整洁,听说是越影重新让人打扫了一遍。
关着叶青宜那间也摆了张床上去。
叶青宜还是躺在稻草堆上。
听到脚步声,她头也不抬,声音满是烦躁,“不喝药,拿走。”
曲龄幽看着她,看了一会才走了进去。
不用推门,因为牢门压根没关上,门上也没有锁。
“都说了不——”叶青宜不耐烦地抬了抬头,看清来人是曲龄幽后很明显地一怔:“曲堂主。”
她声音轻轻,曲龄幽也愣了愣。
她的称呼跟明十三一样,态度却跟明十三完全不同。
她看来的眼神很温和。
曲龄幽想了想,坐在了稻草堆旁的小马扎上,“叶青宜?”
她叫着女子的名字,看她点头、态度温和后继续问:“我们认识吗?明月湖前,你似乎不想伤害到我。”
“我认识曲堂主,曲堂主应该不认识我。”
叶青宜答得很快,“至于在明月湖前,那是因为您曾经救过我的性命。救命恩人,我不报恩也就罢了,怎么还能伤害您、恩将仇报?那也太不是人了。”
救命之恩。
隐在牢外角落里的明十三眸色深深。
曲龄幽救过段云鹤,百草堂施粥、义诊、送药,也救过很多江湖人。
现在她还救过叶青宜。
她救了那么多人。
明十三因而更加意难平。
牢内,曲龄幽也惊讶。
她看着叶青宜的脸,企图回想起来,但一点印象也没有。
“您自然没有印象。”
叶青宜坐了起来,神情感激,“当年我逃离蛊神教的控制后伤得太重。”
叶衿投靠了蛊神教,明月楼后来也没派人救她。
现在她知道明月楼当年是以为她死了。
但当年的她不知道,自然不会回明月楼。
“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
明月楼的人不能干恃强凌弱、坑蒙拐骗的事。
“听说百草堂向来行善,我就想着去试试运气。结果当时在堂内的伙计不但愿意给我药材,还让坐堂的大夫给我治伤。”
“我伤好后无处可去。他们还给我介绍了个到庄上种药材、配药的活。”
“我问他们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们说是按照大小姐的要求做的,大小姐说百草堂行善积德、医者仁心,应该在绝望时予人一线生机。”
“若有人来求,只要是要求合理,确实是走投无路,便可给予帮助。”
叶青宜仰着头看曲龄幽,努力回想着当年百草堂的人说的话。
百草堂不止在许州那一家。
她去的是离明月楼最远的。
后来曲龄幽视察曲府产业时,她远远看过一眼,记住了曲龄幽的脸。
在房顶上时曲龄幽侧对着她她看不清,到距离拉近她挡在明墨面前半步不让时她才看清。
也幸好看清后她收了手,拖到了十三大人回来。
叶青宜想到明十三说的那些话,一下情绪低落起来。
她居然将剑对准了少主的心口,致使少主蛊毒发作。
“来时越影托我告诉你,明墨体内的蛊会隔一段时间发作。你是使发作时间提前了。”
曲龄幽陈述着事实,想到明墨吐的血、沉睡的时间,心里要说一点芥蒂都没有是不可能的。
她是怪叶青宜的,怪她出现扰了平静,扰乱明墨的心情。
但她看着叶青宜,看她似乎也很痛苦的样子,想到明十三口中的心结,轻叹一声,说道:“你在庄上种过药材,也配过药,那你应该知道,有的药材早一刻或者晚一刻摘下,药效都会受到影响。”
“配药也是如此。一点细微极为不起眼的变化,就有可能使救命的良药转变为杀人的毒药。”
明十三说叶青宜的心结是叶衿死了而她活着。
她希望明墨早一天出现,或者干脆就晚一天。
但偏偏不早不晚就是那一天。
“我认识明墨才几个月,而你认识她十几年,你应当比我更了解她的。”
曲龄幽站起来看向上方的窗户,目光悠远,极想透过那窗户看清明墨所有的过往。
“如果能早一天,哪怕是半天、一个时辰出现,如果她能,她一定会出现。”
“她没有是因为她真的做不到。”
“能救到你,一定已经是她日夜兼程不眠不休,最努力后的结果了。”
“所以你不能死。”
曲龄幽让外面的雪青把药端了进来,上前一步,居高临下看着叶青宜:“你要活着。”
叶青宜的心结解没解开她不在意。
她只在意明墨的心情。
明十三说明墨希望叶青宜活着,那叶青宜就要活着。
“叶姑娘,喝药吧。”雪青看一眼自家“咄咄逼人”的小姐,好心地把碗递到叶青宜嘴边。
叶青宜呆呆的,还没适应“心地善良、行善积德的百草堂堂主”到“咄咄逼人、气势汹汹的曲龄幽”的转变,已经不由自主把那碗药喝完了。
好苦。
她皱了皱眉,想到明墨,忽然泪如雨下。
曲龄幽走了出去没看到。
她一路走到闲云阁,去看明墨时明墨正在喝最后一碗药。
托盘上放着一颗金元宝形状的糖块。
是曲龄幽特意让厨房做出来,交待月三放在药碗旁边的。
那是她最喜欢的形状。
明墨原本没想动那糖,听到曲龄幽的脚步声,忙拿起糖放进嘴里,眉眼舒展,轻快地说道:“很甜。”
第25章 春秋
明墨再次醒来时四周是黑的。
她捏着被角坐了起来,还没搞清楚状况先听到曲龄幽有些惊喜的声音。
“你醒了?”曲龄幽摸摸她的脸,脸上有几分明显的欢喜。
明墨因她直白的情绪怔了怔,随后才想起睡前的事。
她喝完最后一碗药,也吃了曲龄幽的糖。
她现在能醒来,就说明她又活过了一次蛊虫发作。
她还活着。
曲龄幽因而喜形于色。
明墨想明白后,忽然有些心情复杂。
她点点头当做回答,没有说话。
曲龄幽也不在意。
坐了一会,天亮了。
曲龄幽很自然地拿了一件外衣给她披上,熟练地做起之前月十四的活。
明十三挑了个曲龄幽不在的时间进了屋,确认明墨没事后才将叶青宜的事简单说给她听。
“她的伤还有多久能好?”明墨问。
听到叶青宜在曲龄幽威逼下老实喝药时有些想笑。
同时还有些得意。
几个月前在曲府,月三让她喝药而她不想喝时,曲龄幽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明十三看她一眼,眼神微深。
明墨忙收起笑容。
她忘了,十三姐姐向来严肃刻板,以前监督她练剑练字时一点都不留情。
她认真地继续听明十三说,听完不由有些感慨,“曲龄幽居然还救过叶青宜啊。”
“是,她救过叶青宜。”明十三重复一遍,手攥了攥,眉眼间不免溢出埋怨之意。
明墨隐约看出她的想法,直接问道:“十三姐姐,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既然她可以救段云鹤、叶青宜,为什么不能——”
明十三脱口而出,对上明墨不赞同的目光,难掩埋怨:“就当是我强求好了。明明——”
“嗯。”明墨用力点点头,打断道:“我在的,十三姐姐。”
明十三:“……”
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明墨是把“明明”两个字当做自己对她的称呼。
她有些无奈,也有些好笑,还有些怀念。
跟越影、月三和月十四不同,前面三人是在明墨二十岁后才近距离跟随她的。
而她比明墨年长十来岁,几乎是看着明墨长大的,对明墨再了解不过。
明墨少年时既爱热闹,也贪玩到不行。
有时贪玩过头楼主要罚她时,她就是这么插科打诨,企图蒙混过关。
后来变故发生,她中了蛊,不能再练剑,不能再玩闹,不能做的事太多太多。
哪怕她看起来不以为意,但也和过去大不一样。
她许久没看见这样企图岔开话题的明墨了。
她不愿意自己说曲龄幽不好。
明十三轻叹一声,眼里也多出一丝笑意:“我可不会叫得这么肉麻。”
“这哪里肉麻了?”明墨不承认,“明明很好听。”
正逢曲龄幽走了进来。
她一把拉住曲龄幽,一本正经对明十三道:“她是幽幽,我是明明,这不是很搭吗?”
她原本只是为了转移话题才故意曲解明十三的话,现在越说越觉得有道理,头也昂了起来。
明十三:“……”
曲龄幽:“……”
明十三默不作声,看曲龄幽一眼就要离开,被明墨叫住。
“十三姐姐,这是曲龄幽,我跟她成亲了。她是我夫人,是明月楼的夫人。”明墨面容严肃、声音认真。
她继续说。
这回是对曲龄幽说的。
“曲龄幽,这是明十三,是明月楼明卫里排十三的。母亲生前视她为弟子。她既是姐姐,也是师姐。”
明月楼以前有明卫和月卫。
月卫如同燕朝皇室的影卫,行事隐秘,做的是保护主人、查探消息的活。
明卫虽然沿用的是明月楼第一任楼主明三月出身的暗卫名,做的却是杀人的活。
明墨当上楼主后没再招收明卫。
明十三是最后一批明卫里的,她加入明卫时明月楼楼主是明日和。
所以她现在还唤明墨为少主。
明墨将这些简单告诉曲龄幽,而后继续道:“我们成亲了。你跟我一样,叫她十三姐姐就好。”
她看曲龄幽的眼神认真明亮,便如当初在许州明月楼祠堂问她愿不愿意做明月楼第六位楼主一般。
曲龄幽跟她站得很近,听完后抬头看向明十三,开口道:“十三、姐姐。”
她按照明墨介绍的这么称呼明十三。
明十三避开她的目光,低着头回道:“夫人。”
她等到曲龄幽回答后才转身离开,没有再说第二句话。
“她似乎有点讨厌我。”曲龄幽这回察觉出来了。
从第一次在明月湖前,到请求她去看叶青宜称呼她“曲堂主”,再到现在。
这种感觉和越影、月三和月十四完全不同。
那时她们对她只是疏离,如同对陌生人。
而明十三对她的情绪远比以上三人剧烈。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明墨面不改色,甚至点点头:“也许?”
对上曲龄幽瞬间震惊的眼神,她笑了起来,“嗯,也许十三姐姐太喜欢我了,把*你看作情敌,所以看你不顺眼?或者觉得你配不上我?”
喜欢明墨?
曲龄幽有些无奈。
别说刚刚明墨跟她介绍时说了明十三既是姐姐也是师姐,就明十三看明墨的眼神都能看出她跟明墨不会是那种关系。
至于配不上就更别说了。
她从不认为自己会配不上明墨。
明墨和明十三两人也都不是那种看重地位出身的人。
既然不看重这些,她更没有什么地方会比不上别人。
曲龄幽对此很有自信。
她走了出去。
屋内一暗,到午时,明十三和越影再次出现在明墨面前。
明十三这次是来说她在塞外查到的东西的。
明墨坐在桌前。
桌上堆了一堆纸,全是越影整理出来的。
明墨认真地看着。
她记性不好,很多事情早已经忘了。
尤其蛊一发作,醒来后就要全部再重新看一遍。
“我在塞外查到了季族的存在。”明十三说。
她是在明墨二十一岁时离开明月楼的。
前后查了四年多,几乎走遍塞外才在前段时间查到季族。
“季族内全是蛊仙后人,学的是蛊术。”
“他们生活在深山里,遵照蛊仙留下的遗训,季族人不入世俗,不干扰世俗之事。”
“季族有一条族规,若无大事不能轻易离山。若无故离山,将和季族断绝关系。”
“当上族长,才能无视这条族规。”
季族。
明墨手上动作微顿,抬头看向明十三。
明十三点点头,满是苦涩,“还留在山里的季族人招认,季族现任族长,名为季夏冬。”
季夏冬。
明月楼曾经的副楼主。
蛊神教的尊者。
给明墨下蛊的人。
一切变故的起源。
现在她还是蛊仙后人,是季族族长。
“她是季族族长?”越影重复一遍,不由绝望。
季夏冬地位越不凡,本事越高深,意味着明墨体内的蛊越厉害。
那沈月白即便把燕朝皇宫里所有跟蛊有关的典籍翻上一遍,也很难想出那蛊的解法。
“季族人说,她是在二十四年前当上族长的。”
季夏冬现在五十岁。
二十四年前她二十六岁。
“刚当上族长她就离了季族生活了几十年的那座大山。走没几个月回来,然后带着大部分季族人一起离山。”
剩下不愿离山的季族人留在山里,被明十三查探到。
“她这个季族族长当得倒是名副其实,季族人真心将她当做族长。”明十三冷笑。
她威逼利诱,最后是将染着血的利刃横在季族人脖颈上,又以几个季族人性命威胁,他们才愿意说出跟季夏冬有关的信息。
季族人真心敬重她。
就跟十年前变故发生前的明月楼人一样。
明十三说到这里眼里满是恨意。
而后是一年后。
也就是二十三年前,二十七岁的季夏冬到了明月楼,带着一岁的季灵犀。
当时明墨才两岁。
明十三当时已经十来岁,还有些印象。
她回忆道:“当时楼主单独见她。谁也不知道楼主跟她说了什么,反正见完出来,楼主便说她以后将是明月楼的副楼主。”
明十三记得自己当时是很羡慕的。
那是副楼主,在明月楼内的地位仅次于楼主。
季夏冬,季副楼主。
起初很多人不服她。
毕竟她初来乍到、来历不明,功夫也稀松平常。
但后来经历的事情多了,她显露出来的城府、行事的手段都证明她确实非同一般。
她足智多谋,对明月楼的人耐心十足,对明墨这些小辈温柔亲切。
明月楼人既佩服楼主明日和慧眼识珠,也真心将季夏冬当做副楼主。
没人再追问她的来历。
直到十年前,她忽然施展出蛊术的手段,还和那新建立的蛊神教关系密切,还不知何时收服了以天字堂地字堂两位堂主为首的部分明月楼人。
明日和因她而死。
明十三说到这里眼眶微红。
明墨也不自觉把手上的纸捏皱。
“季族人说,她第一次离山是为了寻找她姐姐。”明十三把话题拉回来。
“季夏冬还有姐姐?”越影一怔,而后眼里浮起希望。
季夏冬的姐姐会不会在蛊术上比季夏冬还要厉害?
明墨垂眸,若有所思,“她姐姐,难道名字是季春秋?”
她想到了春秋山。
那是蛊神教的地盘。
十年前被她推平。
蛊神教护法逃走前放了火。
现在那里是一片废墟。
在蛊神教还没有出现前,那座山的名字当然不是春秋山。
这个名字显然是季夏冬起的。
“季族人是这么说的。”明十三点头。
越影想了想,也道:“那我让人去查季春秋,还有灵犀小姐的来历也要再查查。”
出事后他们也查过。
但要么是线索不够无处下手,要么是人手不够。
现在一下多出这么多线索,还有二十三年前的时间段,查起来应该简单很多。
越影说着就下去了。
明十三没动。
她看明墨一眼,过了一会才跳过这个话题说起别的:“明月湖前,曲府那侍从看到我出现时脸都吓白了。她还记得那件事,而且——”
“而且我在她面前晃了几次,她害怕但没求饶。现在你蛊虫发作结束了。她多半会把那件事告诉曲龄幽。”
那件事。
明墨没有说话。
明十三既不满又不忍,说道:“你要做好准备。曲龄幽也许会质问你。而且你把明月楼的账册都送给她了,越显得一切有迹可循。”
“你不想她知道,就先想想怎么跟她解释吧。”
她笑了一声,脸上却没有一点笑意,“她这回挑手下的眼光倒很好。”
*
破败庭院、日光照不进的屋内。
床前。
隐约响起男子低低呜咽声。
“族长。”那男子小声唤着她,“季族又死了一个人。”
床上人动了动。
那男子忙收起声音,小心看床上人几眼,看到她只是无意识在动后如释重负,不敢再哭走了出去。
临走前看向屋内桌前的女子,眼里还有泪,声音却冷冷的:“不许将刚才的事告诉族长。”
他走了出去。
女子走到床前。
床上人还闭着眼睛。
但她显然没有睡着,也不是真的无意识。
女子没走开。
果然,床上人很快问道:“小雨刚才在哭什么?”
女子微顿,而后实话实说:“流云山庄宴会上,云上雨带人出手,死了一个季族人。”
一阵寂静。
那人咳了几声,吐了几口血,问道:“墓呢?”
她醒的几次都在问这个问题。
女子回答道:“剩最后一个地方。”
地方指的是范围。
床上人想要的具体答案,就在这个范围内。
“快了。”床上人说着,忍着痛看向北方。
那是应川府的方向,也是明月楼总部的方向。
是她曾经当副楼主的地方。也是她杀了明日和的地方。
明月楼内。闲云阁,明墨隔壁的屋。
屋外,名为云茶的侍从在周围徘徊了许久,最后抬手敲响了面前的屋门,“小姐,属下有事要跟您说。”
第26章 心狠手辣
五年前,曲龄幽还是曲府大小姐。
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其中最大的一件事自然是她的父亲、曲府家主曲正植染病离世。
曲正植死得没有一点征兆。
他死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曲龄幽悲痛欲绝,心情无法平复,没能很好地打理百草堂和曲府其他产业。
百草堂和很多家曲府产业险些就面临关门。
云茶要跟她说的似乎是件小事。
云茶问她还记不记得“肖礼”这个名字。
曲龄幽记性很好,想了一下,很快有了印象,“那是庄上一个管事。”
曲府有很多庄子,比如之前明墨跟着一起去的那座庄子就离得近、面积大,种植了许多药材。
肖礼所在那个庄子似乎离许州极远,地处偏远,庄上作物收获也不多。
“他好像是在五年前暴毙而亡。”
那时曲正植死了没多久,曲龄幽没心思管太多事,只让曲府管事去慰问一番。
“他不是暴毙而亡。”云茶剧烈地摇了摇头,脸微白,迎着曲龄幽温和的眼神,鼓足勇气道:“他是被人活活折磨而死的。”
“属下亲眼所见,绝不会有假。”
五年前,在一条短而狭窄的小巷里。
云茶亲眼看到那位名为“肖礼”的管事被一个黑衣人拦住去路。
她当时刚从那小巷子里经过,因为丢了随身物品要折返,结果还没走出巷子,先看到黑衣人从天而降。
那黑衣人侧对着她,不知道跟肖管事说了些什么。
肖管事一下白了脸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求饶。
黑衣人没饶他。
黑衣人先折断他手腕,再打断他的腿,而后是眼睛、鼻子、耳朵……
满地是血,四周都是肖管事的惨叫声。
到最后,他的舌头也被黑衣人割掉,再叫不出声音来。
他的死状极其凄惨。
云茶藏在巷子杂物堆后,希望黑衣人看不到她。
要是被看到她一定活不了。
她的希望落了空。
那黑衣人折磨死肖管事后一下就看到了她。
却没对她怎么样。
黑衣人没蒙面,脸上有溅上去的血,眼里还满是杀意。
看到云茶后面不改色,连惊讶都没有,自然也没有害怕。
黑衣人一点不怕云茶把这件事说出去。
而后云茶看到那黑衣人把脸上血擦干净后向前走了几步。
那里立着道人影,背对着她。
那人自始至终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听着肖管事不断求饶、痛骂到惨叫。
再然后那两人就离开了。
原地只剩肖管事不堪入目的尸体。
云茶以为第二天就会有官差来调查,街上人也一定会谈论这桩惨案。
但什么都没有,风平浪静。
几日后庄上人来曲府报信,说前些时日庄上派来曲府汇报庄上情况的管事在路上暴毙而亡。
那管事名为肖礼。
后来云茶做了一段时间的噩梦。
黑衣人和那道背影的主人一直没有再出现过。
她以为这件事永远不会有后续。
直到明月湖空地前明十三出现。
她看到了明十三的脸。
明十三就是五年前折磨肖管事的那黑衣人。
那道背影,那道她在许州明月楼、在小姐成亲后第二天感到有些熟悉的背影,是明月楼楼主明墨的。
云茶白着脸,回想起来忍不住有些颤抖,声音也带着颤意。
她怕到不行,却认真道:“我不知道楼主和十三大人当年和肖管事有什么过节,但肖管事是曲府的人,小姐现在又和楼主成了亲,这件事我不能瞒着小姐。”
云茶什么时候离开的曲龄幽没有注意到。
她坐在那里有些恍惚,继而顺着“肖礼”这个有点印象的名字想到了五年前的一些事。
云茶只是曲府侍从,知道的很少。
而她知道的,是肖礼“暴毙而亡”前,那个庄上走火过一次,当时庄上大部分房屋都被烧毁。
庄上派肖礼到许州曲府来就是为了汇报这事的。
那段时间还有不知来历的人到曲府,说有意收购百草堂。
这两件事原本并没有关联。
但曲龄幽忽然想起来,明墨中了蛊,似乎是需要很多药材的。
压制蛊让她沉睡的药需要药材,让她在蛊虫发作时不那么痛的酒也需要药材。
明月楼需要很多药材。
若是庄上走火是明月楼收购百草堂不成,恼羞成怒想要给曲府给她点教训——
江湖人大多是这样的,行事不择手段,也不受法礼约束。
而且明月楼似乎有点入不敷出。
她起身去翻出一个外观亮眼的小箱子,那里面装着明月楼大部分产业的契书和账册,是明墨在她生辰时送给她的礼物。
她忙完曲府和百草堂的事后也看过一部分。
明月楼的产业有酒楼、赌坊、当铺……
涉及的很广,但打理的人似乎能力一般。
她看账册时就看出些端倪,原本是要跟明墨说的,但赶上流云山庄宴会,之后到明月楼总部,没几天又是叶青宜刺杀,一直拖到现在。
庄上走火、管事“暴毙”。
曲府产业经营不佳、百草堂险些关门。
不知名人士意图收购百草堂。
明月楼需要药材又缺少钱财。
似乎都能关联起来。
曲龄幽一下坐直起来。
事关明墨,她有点乱。
但关系到曲府产业和百草堂,她又一下清醒。
若是当年想收购百草堂的是明月楼,明月楼早就对曲府有图谋——
再然后是五年后,上元夜,曲府小姐、实际上是曲府家主的曲龄幽问明墨想不想跟自己成亲。
曲龄幽怔了怔,再次想到一条佐证:明墨早知道雪青的名字。
在上元夜的湖边,那时她都不知道明墨是谁,明墨却能很自然地叫出雪青的名字。
那是不是说明,明墨早知道自己是谁了。
况且明墨怕冷,轻易不会出门,怎么那么巧一出门就能遇到落水的她?
明墨跟她成亲的原因——
曲龄幽想到这里忽然摇了摇头。
她不愿意再想下去。
若是她心里已经认定明墨的初衷不良,那之后发生的一切都会被她归到佐证那一边。
她站了起来,拿起那几张纸就跑了出去。
“小姐?”雪青刚监督叶青宜喝完药回来,见到曲龄幽的背影有点不解。
明墨不在屋里。
她此时正坐在明月湖前空地的石桌前。
这是她在明月楼内最喜欢的地方。
她已经坐了一下午,从明十三说完云茶的事一直坐到现在。
她看着湖面,偶而有风吹来,湖面便泛起涟漪。
月十四给她捡了一堆石子过来放在桌面上,让她丢着玩。
明墨拿了一颗,手腕微用力,圆圆的小石子在水上打了几漂,落在湖心亭子的边上一角。
听到脚步声,她回头看去,是曲龄幽。
曲龄幽来问她了。
明墨坐直,把面前的石子扫到地上。
曲龄幽直接把那几页纸往桌上一拍,道:“明墨,我有事问你!”
她气势汹汹。
明墨指了指面前的空位,“坐下问吧。”
曲龄幽一滞,看她如初见般平静不起波澜的眉眼,有些恼怒。
云茶看到明十三的脸知道明十三是那黑衣人,她第一时间告诉了自己。
那明十三应该也早把这件事告诉了明墨。
明墨早知道她要问什么,却还这么平静。
她不坐,上来就问道:“你当初为什么答应跟我成亲?”
管什么约法三章有言在先,她现在就是要问,她就是要出尔反尔!
曲龄幽理不直气也壮。
明墨看着她蛮不讲理的样子,眼里泛起笑意。
她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这么问我,心里应该有了答案才对。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曲龄幽最讨厌她的反问。
她心里确实是有一个猜测,一个她不愿意接受的猜测。
她直接道:“为了百草堂和曲府产业?”
她们都是女子不会有孩子。
若是一方离世,产业和所有钱财将属于另一方。
曲龄幽说到这里,忽地再次想到明墨成亲第二天的问题:她死后,自己愿不愿意当明月楼的第六位楼主?
她心里没来由一痛。
打断她思绪的是明墨的笑声。
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看上去很高兴。
曲龄幽不解地皱眉。
“你心里如果真的这么想,怎么还敢直接来问我?”
“我们已经成亲了。如果明月楼真是图谋百草堂和曲府的产业,你就这么问出来,不怕我杀人灭口?”
曲龄幽若是出事,她这个曲龄幽名副其实的妻子将会很顺理成章地接手她的一切,包括百草堂,包括曲府产业。
而曲龄幽一向清醒理智。
根据云茶所说和她发散的联想,她最不该做的就是直接来问自己。
但她还是问了出来。
显然她心里没有真的这么想,也从来不认为自己会伤害她。
明墨心情愉悦,而后斩钉截铁说道:“明月楼从没有图谋过百草堂和曲府产业。”
她这么说,明明没有任何依据,曲龄幽没来由心里一定。
但她还是有许多疑惑。
“那当时到曲府说要收购百草堂的那些人也跟明月楼没有关系?”
收购百草堂。
明墨微怔,“有人想要收购百草堂?”
她确实不知道这件事。
曲龄幽看着她的表情,确认她是真的不知道后点点头,“那些人来历不明,被我拒绝后直接就走了,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后来也没再出现过。
当时曲府内还有管事担惊受怕。
“那明月楼的账册?明月楼产业的经营情况?”曲龄幽将那几页纸拿给明墨看。
纸上详细简洁记录着明月楼产业的经营情况,一点一点,都是出多入少,最后经营不善关了门。
“是有意的。”明墨垂眸。
“明月楼从前为燕朝皇室效力。酒楼、赌坊、当铺、青楼,几乎开遍天下,查探江湖各派和皇室需要的消息。”
到她十五岁那一年,那个所谓的“百年之约”到头,明月楼理该自由。
按照百年前那位皇帝所说,这些都属于明月楼,属于明三月的后人。
但说和做是两回事。
“自我外祖父起,他便知道百年时间到了皇室也不会真善罢甘休。所以明月楼一直在有意缩减手上的产业。”
一下子全部关门太显眼,只能慢慢的,以入不敷出、经营不善的名头收敛起来。
到现在,明月楼人手大不如前,手上产业也大不如前。
明墨点了点纸上几处:“等这几家也关门后,就差不多了。”
到那时所剩的几家产业,就只能堪堪养得起她和明月楼几十人了。
她笑了一声,“这么看,我跟你成亲真是成得太好了。”
曲府产业很多,百草堂也很赚,曲龄幽是曲府家主,很有钱。
她似乎可以让曲龄幽养着她。
她坐姿惬意放松,显然这只是调侃。
曲龄幽看一眼她的脸,心想若真是这样,她养着明墨也没什么。
甚至整座明月楼她也养得起。
只是这样看的话,明月楼似乎也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高深莫测、地位超然。
“那云茶所说,庄上走火、管事暴毙呢?”曲龄幽手上微紧。
那是云茶亲眼所见,总不能有假。
管事暴毙。
明墨拢在袖下的手也微紧。
她站了起来,声音如常:“肖礼此人,确实是十三姐姐亲手杀的。他死得很惨,很痛苦。”
她记性不好,连明十三的脸都记不住。
但肖礼两个字她刻骨铭心。
到现在想起来,明墨眼里还是有恨意。
“杀他是因为他自己,和曲府以及百草堂无关。”
“他欠了明月楼的债。”明墨看向湖面,背对着曲龄幽,声音平静。
“庄上走火,原本只是十三姐姐恐吓他的手段。”
“他还不起债,还想跑。没办法,只能杀了他,就当杀鸡儆猴了。”
明墨说得漫不经心。
曲龄幽听得茫然失神。
欠什么债会到要人性命的地步?
而且还不是干净利落的死法。
云茶说起来时脸都是白的。
过了五年,她还是将那时见到的画面视为阴影、噩梦。
由此可知明十三出手有多血腥残酷。
“你经商那么多年,没听说过江湖上赌坊讨债的手段吗?”明墨走到一旁的兵器架上,把玩着其上一把软而轻的剑。
曲龄幽愣在原地。
赌坊如何讨债她自然知道。
动辄家破人亡,最后还不上的话不但性命垂危,死后妻儿都要被带走当做奴隶。
但明月楼,赌坊,讨债,家破人亡。
她无法将这些全部联系起来。
明墨走到她面前,将那把软剑塞进她手里,忽然问道:“那日教你的剑法你还有印象吗?”
她握住曲龄幽的手腕,带她舞剑,就如那日叶青宜没出现前一样。
剑法极美,一进一退仿若遵循某种旋律,抬剑上前、收剑回身的动作行云流水。
“这是明月剑法,是一套外人看来观赏性十足、舞起来很好看的剑法。有如仙人于月下起舞,乘风而去般轻盈自在。”
明墨停了下来松开曲龄幽的手,看着她的眼睛继续道:“但于江湖人而言,这是通往地狱的催命符。剑出必见血,是索命的剑法。”
“我曾用这套剑法杀过很多人。”
明墨依然温和平静,连说起杀人两个字也面不改色。
曲龄幽忽觉手上那柄剑重了起来,剑柄有点湿,黏稠像是有血糊着一样。
“对你来说,十三姐姐对那管事的手段也许血腥暴戾。但实际上,那是再正常不过的手段。”
“江湖人说起明月楼、说起我的名字都会变色。那不是明月楼原本就有的威风。”
明墨把曲龄幽手里的剑拿走,认真地放回兵器架上,回眸笑得温柔:“那是我亲手杀出来的。”
她是江湖人,是明月楼之主。
是让那么多无所顾忌、连燕朝律法都不放在眼里的江湖人一说到名字就讳莫如深、害怕不已的存在。
哪怕她中了蛊、不能再动用内力,甚至离死不远。
曲龄幽第一次这么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
若只是神采飞扬、轻狂肆意的少年明墨,是不足以让江湖人怕到这种地步的。
她之前见到的,温柔的、亲和的、深情的明墨,都只是明墨的一部分。
而现在,明墨在她面前展现出她杀人无数、江湖人口中“心狠手辣”的一面。
见到了她这一面,曲龄幽还会喜欢她吗?
明墨捡起地上一颗小石子,轻轻一掷,激起水花无数。
第27章 去京城
明墨再见到叶青宜时还是在明月湖前的空地上。
她坐着,叶青宜站着。
她蛊虫平息没有再发作,叶青宜的衣服也不再是刺客标志的一袭黑衣。
听到脚步声,明墨抬起头看去,第一眼先看叶青宜的脸,看她脸上五官,看她的眼睛。
她看得很认真。
叶青宜早在地牢里就听明十三说过,知道明墨记性不好,现在迎上她的目光,明白她在记自己的脸后心里微苦。
“少主。”她声音轻轻,既不安又自责。
明墨把她认真看了一遍,确认自己记住她的脸短时间内不会再忘记后点点头,目光落在她的手上。
叶青宜双手空空,没有再拿着剑。
那把剑似乎是被明十三掷出的叶子震断了。
她有点遗憾。
叶青宜看出来后再也忍不住,跪在地上满是自责,声音带着哽咽:“少主,属下不该刺杀您的。我只是,我不知道少主您现在的情况。我只是以为您忘了我。”
她哭了一会,又道:“那把剑不足挂齿,只是最普通的剑罢了。”
不然也不会那么容易被明十三震断。
她真正用惯、随身多年的剑,早在十年前变故发生的时候就折断了。
“起来。”明墨抬手。
站在旁边的越影上前一步把叶青宜拉了起来,“主子不喜欢别人跪她。”
越影顿了顿,继续道:“而且你现在不该再称少主了。”
叶青宜不是只效忠于上任楼主明日和的明卫。
而少主二字,对明墨来说已经是很遥远之前的称呼。
遥远到恍如隔世。
“十三姐姐说你体内蛊神教的蛊还活着,这些年发作起来,会很痛苦吗?”明墨问她。
叶青宜点点头,又摇摇头。
痛苦当然是有的,但跟明十三所说明墨体内的蛊发作起来的痛苦相比显然不值一提。
她的蛊不是季夏冬亲手种下的,她的记性和五觉也不会受到影响。
即使蛊虫发作,她甚至也还能够忍着痛提着剑杀人。
她的脸不是白的,她不怕冷,情绪剧烈也没什么事。
所以完全是能够忍受的。
她想着,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明墨无奈,看越影一眼。
越影也无奈,上前去固定住叶青宜的头不让她再动,沉声道:“把自己摇晕了你今晚就在这里睡吧,我不会送你回屋的。”
地牢都睡了那么久,在地上躺一会怎么了。
叶青宜一点都不在意。
明墨听着似曾相识的对话,不由有些恍惚。
十年前,越影的父亲是玄字堂堂主,叶青宜则是黄字堂堂主的女儿,她们两个是一起长大的,感情深厚。
她等着面前的两人说完了,才继续道:“前段时间我让越影给京城送了封信。”
京城。
叶青宜微怔。
她当然知道沈月白就在京城。
果然,明墨接着道:“刚刚月白的回信到了,说你体内的蛊她应该能解。”
送信和回信。
叶青宜心里算了算自己在地牢和养伤的时间,差不多就是应川府到京城往返的时间。
也就是说明墨早早就去信问沈月白解蛊的事了。
她刺杀明墨,明墨不仅不责怪她,还那么快就在想该怎么给她解蛊。
叶青宜眼眶微红,胡乱点着头,认真地说道:“属下立刻就去京城找沈姑娘。解完蛊后立刻回明月楼。”
明墨缓缓摇头。
在叶青宜以为她的意思是不想让自己再追随她、不让自己回归明月楼而忐忑不安时,她道:“我陪你一起去京城。”
叶青宜愣住。
旁边越影也有些惊讶,“主子,您要去京城?”
明墨点头。
京城,那是燕朝的国都,皇室所在的地方。
那也是沈家人遵循祖训、原本一生一世都不能踏足的地方。
有些事,应当要做个了断。
夜晚。
明墨回了屋,洗漱过后坐在了床上。
曲龄幽不在。
自那天她教曲龄幽舞完那套看起来赏心悦目、但曾杀过很多人的明月剑法后,曲龄幽很少出现在她面前。
雪青说她是在忙百草堂的事。
据说曲府前段时间重启了商队,听起来似乎真的是很忙。
明墨这么想,心里却还是不开心。
曲龄幽以前就算再忙也不会好几天不见她。
她看向窗户,顺着窗户上的月光抬头看,似乎能够看到挂在天上的月亮。
明月剑法。
和明月楼、明月湖同名的剑法。
那也是历任明月楼楼主必须学会的剑法。
明墨从前不喜欢那套剑法。
因为那剑法施展起来太美观,一点不符合她对江湖“一剑见血”、“干净利落”的想象。
她十三岁被允许闯荡江湖,却是到十五岁那年才学明月剑法的。
在离开明月楼要去参加江湖大会前,她向明日和辞行,临行前,明日和将明月剑法的剑谱和“望月剑”一起送给她。
如果说玉玺是皇位的象征,明月剑法和望月剑无疑是明月楼楼主之位的象征。
她总感觉母亲那时隐约是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
但她已经无法再问清楚了。
明墨收回思绪,看着落在窗户上的月光,想到曲龄幽的脸。
在她说完曾杀过很多人、说肖礼的死法其实很正常后,曲龄幽似乎是有点怕她的。
这很好。
曲龄幽怕她,就不会再追问肖礼的事,不会知道肖礼欠的债,也记不起她曾见过自己、救过自己的事。
曲龄幽怕她,就不会再靠近她、喜欢她,在她死时就不会太难过。
曲龄幽怕她,其实是一件很好很好的事。
她说那些固然是要曲龄幽怕她,说的却也不是假的。
她确实是杀过很多人,确实是觉得肖礼死有余辜。
如果她当时不是拿不动剑,也许她还会亲自动手。
那云茶看到的就是她的脸了。
她说的都是真的。
江湖人说她心狠手辣、喜怒无常,那也是真的。
但曲龄幽怕她——
明墨拿起一块石子用力往外丢,满脸不高兴。
曲龄幽刚走进来,走没几步听到一道破空声,一颗石子迎面而来,擦着她的脸颊飞了过去。
她一怔。
明墨坐在床上也有些惊讶。
她忙起身快步走到曲龄幽面前,摸了摸她的脸,紧张地问道:“你没事吧?”
曲龄幽对上她担心的眼神,顿了顿,走到床前正要坐下,看见床头堆着的石子愣住,“这是什么?”
“这是月十四这段时间在湖里练闭气功顺便潜到湖底摸上来的石子。”
明墨有些不好意思:“我以前没事干喜欢拿石子打水漂,湖底沉了很多石子。”
她很久没来明月楼总部。
而这堆石子里,有很多都是许多年前她丢下去的。
明十三是这么说的。
她说自己以前喜欢挑形状漂亮的石子打水漂玩。
月十四知道后连夜给她摸了好多石头上来。
她就顺便挑了些漂亮的摆在床前,陪她一起睡觉了。
反正曲龄幽又不陪她。
现在曲龄幽来了,她把那些石子扫到地上。
丁零当啷地响。
曲龄幽捂了下头,有些头疼。
这么一个人能是江湖人口中杀人无数、心狠手辣的明月楼之主?
“我还以为你是想杀人灭口了。”她坐在床上,摸摸脸,被石子擦过的地方还有点红。
明墨凑上来吹她的脸,边吹边问:“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曲龄幽:“……”
她迟疑一下,重复一遍道:“我还以为你丢石子,是知道我进来,想杀人灭口了?”
明墨一愣,看曲龄幽时看到她脸上含笑。
她在拿“杀人灭口”开玩笑。
像是在借此表达什么。
比如,她敢这么开玩笑,其实一点也不怕她。
“你现在不是应该说你不是故意的吗?”曲龄幽看明墨不说话,往前倾了倾。
明墨本就在给她吹脸上被石子擦过的地方,不防曲龄幽忽然前倾,吹的动作变成了亲。
她结结实实亲在曲龄幽的脸颊上。
曲龄幽也怔了怔。
看明墨有些慌地往后退了退,她笑了一声。
才几天没见没亲密接触,怎么就变得亲一下就这么纯情了?
她不依不饶靠了过去。
明墨缩在床角,问她:“你是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了?
曲龄幽心里忽然生出不满。
但她来见明墨确实是有事的。
她问道:“月十四说你要去京城?”
来时她见到越影正指挥护卫收拾东西,如果不是月十四说,她还没这么快知道。
曲龄幽因而更加不满,“怎么没告诉我?”
她看向明墨,还没等明墨回答,先想明白了,“你没将我算在里面?”
因为去京城的人没有她,所以自然不用告诉她?
明墨低头,道:“雪青说你最近很忙,商队重开,还有百草堂和其他曲府产业,我想你应该走不开。”
明月楼的产业现在就几家,根本不用她管。
但曲府和百草堂不同。
应川府本就离许州遥远,到京城后就更遥远了。
曲龄幽又是一愣。
确实如此。
这趟出来在应川府停留这么久,她是该回去了。
但她看*着明墨脸上表情,明明看不出什么,却感觉她就是不想让自己跟着一起去京城。
她直接问了出来,“所以你是为百草堂和曲府产业的生意考虑,而不是不愿意我去京城?”
明墨忙不住点头。
她表态得太明显,曲龄幽反而有些怀疑。
她眼珠子转了转,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凑了上去,把缩在床角的明墨扯出来,按在床上,光明正大地亲了上去。
*
出发去京城这一天,越影早早将明月楼打扫了一遍,将所有要带的东西都带上,对着叶青宜一条一条交待。
她不跟明墨一起去京城,要回许州明月楼调集人手。
她将明墨贴身护卫的位置暂且让给叶青宜。
明十三也不去京城。
她要继续去查季春秋、季夏冬和季灵犀的事。
此时她正跟明墨告别。
明墨有些不舍。
她不想明十三离开,正企图撒娇,被明十三先一步按住,“行了行了,你这副模样对我没用,对车里那位倒是有点用,你留着对她使吧。”
明墨垮着一张脸。
明十三不为所动。
最后还是她败下阵来。
她拉着明十三说了会话,而后顺着她刚才的话想到什么,问明十三:“十三姐姐,你当年真的没有派人去收购百草堂么?”
明十三摇头,“我瞒着你自作主张的只有放火烧那座庄子这一件事。”
她说起来依然有些愤怒。
见明墨满眼怀疑,明十三无奈,“真没有。”
明十三真的没有,那当年收购百草堂的那些人是什么来历?
当年的百草堂只是一间卖药的药铺而已。
明墨回到车上。
曲龄幽早已正襟危坐,听到声音看来,眼神明亮含笑。
明墨更无奈了。
明明昨晚在屋里说得好好的,她以为曲龄幽不会去京城了。
结果她让跟着的管事和云茶几人回了许州,只留雪青一个人跟着她,说要一起去京城,直接就坐进马车了。
“你很失望?”曲龄幽不满。
明墨刚坐下她就凑了过来,“你很不希望我跟着一起去京城,难道是你在京城留了什么风流债,不想让我知道?”
“又或者,是你不敢让风流债们知道你成亲了,有了妻子?”她胡思乱想,越想越不满。
明墨有些想笑,认真道:“没有风流债。”
马车缓缓行驶。
应川府到京城的距离不是很长。
一路上曲龄幽问明墨的问题却极多。
明墨一一回答。
曲龄幽点点头,看她似乎有点漫不经心,看似不经意地继续问道:“那你当初怎么会知道雪青的名字呢?”
那日在明月湖前明墨解释了很多,但这一点她似乎避而不答。
曲龄幽故意挑了个明墨放松的时间问,希望她能直接脱口而出。
明墨一下坐直。
她也看向曲龄幽,目光微深,反问道:“知道雪青的名字,难道只有明月楼对曲府和百草堂早有图谋这一个答案吗?”
那当然不是。
曲龄幽笑了,“难道是你明月楼楼主早就不知在何处见到我,心生欢喜,故而打探消息,连我身边人的名字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才能在她第一次见到明墨时,明墨就准确无误知道她是谁,也知道雪青的名字。
她看起来不以为意,似乎只是思绪发散后极为随意地一问。
明墨握住手,原本是不该再回答的。
但她忍了忍,想到第一次见曲龄幽时的心情,心里情绪起伏涌动,最后还是没能忍住,回问道:“没有这种可能吗?”
曲龄幽对上她似乎极为认真的眼神,心里一颤。
有这种可能吗?
在上元节之前,她根本没见过明墨。
难道明墨还能对她一见钟情不成?
但按照她所知道的,明墨十五岁时就发生了季夏冬掀起的变故,此后经历生离死别、追杀逃亡,怎么也不会再有心思去想感情上的事。
曲龄幽不是很相信,对上明墨的目光却控制不住心动,差点以为真是如此,甚至希望真是如此。
她笑着回道:“明墨,如果你以前对京城里的女孩子也是这么说话的,那你留下的风流债估计不会少到哪里去。”
第28章 登天塔
京城外有座高塔,名为登天塔,高几十米。
和其他高塔不同,登天塔表面光滑无立足之地,檐角圆形状与塔身平齐。
传闻几十年前燕朝动乱,有一路叛军避开燕朝大军,直接绕后攻到京城。
最危急时,有一队神箭手登上此塔,封死塔门后到塔的最高处,神箭齐发,将出来叫阵的叛军将军接连射杀,震慑住叛军,才让燕朝坚持到援军赶来。
当时的叛军首领招揽许多江湖高手,希望他们凭借轻功登上塔顶,自内部将塔门打开,或者将那队神箭手杀死。
奈何那塔既高又滑,外塔身更是难以立足,当时的江湖第一都难以登顶。
传闻是真是假无人知道。
但后来许多江湖人慕名而来,想要凭借轻功自外部登上塔顶,无一例外都止步半途。
登天塔因而得名,意为要登上塔顶难以上青天。
“只是一个传闻,就引得这么多人前来?”
停在远处一辆马车内,曲龄幽掀起帘子看着那塔四周密密麻麻、一看就是江湖人的人群,有些惊讶。
正逢有个江湖人尝试登塔,登了十几米后脚底打滑摔了下来。
在快到地面时,他熟练地变换姿势卸去那股力,加上有同伴接住他,他没有伤得太重。
围在四周的江湖人笑作一团。
那人没有再尝试,却不断有人跃跃欲试。
场面之热闹,一时还要胜过数月前的流云山庄宴会。
“有传闻的原因,也有江湖人争强好胜的原因。”
谁都无法登顶,若忽然有人能登顶,自然声名远扬、一举成名。
这可比杀几个凶神恶煞、做尽坏事的恶贼或者挑战成名的前辈安全多了。
“但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叶青宜坐在车前,看一眼后面神情淡然的明墨,对曲龄幽道:“十年前。”
她顿了顿,纠正道:“现在应该是十一年前了。”
“十一年前,长公主曾放出消息,说若是有人能自外部登上塔顶,她必将那人奉为座上宾,赏万金。”
长公主,即燕朝皇帝的长姐。
小皇帝今年不过六岁,还天生心疾、体弱多病。
先帝临去时国都内乱,命长公主摄政,封号“镇国”。
因而长公主的全称是总摄燕朝政务的“镇国长公主”。
即便是十一年前,封号还不是“镇国”,还无法涉政、地位还没现在高的长公主,那也是先帝二十五岁时才生下、捧在掌心里长大的燕朝昭和公主。
那时就有无数江湖人赶往登天塔,希望能登上塔顶,入得公主府。
从静寂无声、没有半点消息传出的结果来看,当年应该是无人能够成功登顶。
现在十一年过去,燕朝昭和公主成了摄政长公主,大权在握,名为长公主,行的却是天子之实。
想要讨好她的人不少反多。
但门路就那么多,那些没门路的人转而想到十一年前的事。
虽然不知道当时长公主因为什么才放出那消息。
但若现在有人能够登上塔顶,再去长公主府前求见长公主,长公主应该会抽空见上一面。
那些江湖人就是怀着这样的念想围在高塔下不肯退散的。
“到现在也没人能登上塔顶吗?”月十四抬头看向塔顶,脸上颇有些不服。
“主子?”她看向明墨,像是在征求意见。
明墨对上她眼里渴盼,眼神温和,“你想去就去吧。”
月十四才二十岁,前十五年在明月楼练武,后五年跟随在她左右,基本没自由行走过江湖。
她五年都没有到京城,月十四现在是第一次到京城,第一次听到登天塔的传闻,也是第一次见到登天塔。
少年人壮志凌云,总是不服输的。
听到她同意,月十四神情兴奋,兴冲冲就去了。
“你去掠阵。”明墨对叶青宜道。
叶青宜有些迟疑,“但主子您——”
她也去,没人保护明墨怎么办?
她还没说完,月三悄无声息出现在她面前,面无表情,看在叶青宜眼里总感觉她眼神带着谴责。
她挠挠头,有些尴尬:“这不能怪我,你藏得太隐蔽,一点存在感也没有,我都忘了你也在了。”
月三:“那怪我?”
叶青宜:“……”
她向月三抱抱拳,沿着月十四的方向掠去。
明墨忍不住有些想笑。
月三看了过去。
她忙止住微笑,坐直起来认真地看向已经到登天塔前的月十四。
月十四穿着黑衣,虽然衣服上什么图案都没有,但她在流云山庄的宴会上出手打败过长天门门主孟长贵,后来又将想求明墨出手的江湖各派长老痛骂了一顿。
她一出现就有人认出她来。
江湖人不由自主退了几步,空出一片地方。
月十四不在意。
她还记得明墨在等她。
她到塔前停了停,调整好气息后直接就踩着塔身往上掠去。
明月楼月卫负责查探消息,形同燕朝皇室的影卫,最擅长的就是轻功。
她十五岁时就能在月卫选拔里排第十四名,胜过许多三十多岁四十多岁的前辈,轻功是很好的。
她的身体很稳,身轻如燕,轻盈地像一阵风,不一会就超过了先前打滑摔倒的那江湖人,到达了在场江湖人都无法到达的高度。
她才二十岁。
江湖人看着她,目光都有些羡慕嫉妒。
有人看她一眼,而后看向那辆从外观上看平平无奇的马车,眼神复杂无比。
少年天才。
不但是主子如此,连近身跟随的护卫都如此。
这么沉思的一会功夫,月十四已经往上登了二十多米,眼看再有一段距离就能到塔顶了。
不会十一年来都无人登顶的登天塔,现在要被一个才二十岁的明月楼人登上吧?
众人面色沉沉。
甚至有人伸手到袖子里,想着要不要做点什么阻止一下。
叶青宜就是此时来的。
她漫不经心把玩着手上越影刚送给她的锋利长剑,扫视四周一圈,脸上带着笑,看在众人眼里有如索命修罗。
被她着重看了几眼那几人讪讪一笑,退到人群里。
月十四最后还是没能登顶。
在隐约离塔顶还有几米时,不知是没踩到实处脚底打滑还是内力不足,她向后一倒,如落叶般飘了下来。
在快到地面上时,叶青宜飞身而上托了她一把。
两人平安落地。
江湖人面色各异。
月十四再次看了塔顶一眼,有些沮丧地回到马车前。
“主子,我登不上去。”她声音低沉。
“没关系,你已经登得很高了。”
明墨将目光从那登天塔的塔顶移回来,看到月十四还是满脸沮丧,继续道:“其实以你现在的轻功和内力,真要拼尽全力,未必会无法登顶。”
月十四睁大眼睛。
明墨不由笑了。
“那座登天塔建造时所用的材料就不凡,后来有一段时间用以御敌,塔身比一般塔还要滑。”
“除了登顶后最高处的地方有一块立足之地,过程没有别的空地可以立足。”
这意味着要登顶必须一气呵成。
不但轻功要过人,内功也不能太差。
不然到一半内力耗尽,上上不去,下下不来,才是真正的进退两难、身临绝境。
“你是可以登顶的。”
“但你一开始听了传闻,又知道那么多江湖人乃至当年的江湖第一都上不去,心里有了压力,你并不觉得自己能够比那些人还厉害、能成功登顶。”
“就算知道叶青宜会接住你,你还是留了一部分内力,你没有全力施展耗尽所有,所以上不去。”
登得越高,摔落时那股力越大,落地越危险。
而练武之人自幼修习内功,内力耗尽是大忌,一般江湖人都会有意识无意识地避免这种情况。
月十四如此,此时在塔下的那些江湖人也是如此。
传闻中的那位江湖第一应当也是如此。
所以他们都登不到塔顶。
当然,若真如传闻所说,那么那位江湖第一登塔时还会受到那队神箭手放箭的影响。
明墨耐心解释给月十四听。
曲龄幽坐在她旁边也听得认真,听到最后看她一眼,若有所思。
月十四在原地沉默许久,而后默默坐到车前要驾车。
“你不再试一次吗?”叶青宜忍不住问她。
她对登上登天塔的塔顶、声名远扬没兴趣,对长公主的青睐也没兴趣。
而月十四一开始显然是对前者有兴趣的。
月十四摇摇头,“即便主子这么说,但我估计还是做不到。”
内力耗尽的感觉太难受。
她即便现在知道,但真到那样的高度,真离塔顶只有几步之遥时,她未必还能稳住。
塔那么滑,她没有自信,知道了也不顶用。
那是练武之人趋利避害的本能和心理的博弈。
她驾着车往京城城门的方向而去。
围在塔下的江湖人见状都有些遗憾。
他们遗憾的是才二十岁的护卫已然如此,若是明墨武功还在、还能用内力,一定能登上塔顶。
他们遗憾的声音传了过来。
月十四冷着脸加快马车行驶的速度。
车内,明墨往后一靠,脸上表情平静,并不因那些声音而产生变化。
曲龄幽凑了过去,看着她的眼睛,道:“你以前登上过登天塔的塔顶。”
她用的是陈述的语气,很是笃定。
明墨也看向她,面不改色:“何以见得?”
“如果你没上去过,怎么知道整座外塔只有塔顶最高处有一块立足之地?”
“你能那么教月十四,你自己一定试过的。”
若只是纸上谈兵,不该是那样的神情。
最重要的一点,“那些江湖人那么说你,你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遗憾、沮丧、愤怒。
明墨十五岁就声名远扬、跻身一流。
少年成名又落魄。
江湖人最喜欢这种戏码,那些传来的声音里或多或少怀着恶意。
明墨就算看得再开,总不该什么情绪都没有。
但她确实没有。
这种没有跟心态超然所以波澜不惊那种没有不同,而是已至山巅俯视众人那种淡然,隐隐带着居高临下的蔑视。
她一定早就登上过登天塔的塔顶了。
曲龄幽这么想,几乎贴到她脸上,问道:“那上面的风景怎么样?”
她满眼好奇。
明墨嗅着曲龄幽身上带着药材清香的味道,不闪不避,在她快亲到自己脸上时伸手,很自然地把她揽入怀中,说道:“很一般,没你好看。”
曲龄幽:“……”
这是轻薄吧?
她正要开口,明墨先一步道:“只对你这么说话,对别人不这样。”
所以不用担心有风流债。
真的吗?
曲龄幽听出她言外之意后半信半疑,看着面前明墨长得好看、得意起来更好看的脸,本着不亲白不亲的想法,一口亲了上去。
第29章 沈月白
明墨僵住,正想着要不要亲回去时,四周忽然一阵喧闹。
她和曲龄幽都一怔。
曲龄幽掀起帘子往外看,正看到一队穿着盔甲的士兵打头,似乎是什么地位很高的人要进城。
原本排队等着盘查的人群都往后退了退。
人群也看着那队人马,小声议论着。
那里面也有出身不凡的,此时都有些不满。
“这么大阵仗,难道是哪家世家子弟,或者什么郡主世子的?”
“不不不,这位可是郡主和世子来了也比不上的。”有人看向士兵举着那面旗帜,看着旗帜上那个显眼的“顾”字,满脸复杂。
有人不信,“除了长公主殿下,还有谁能跟郡主世子这些人比?”
那可是燕朝皇室,身体里流淌着皇族的血。
“自然不是长公主殿下。”那人往长公主府的方向抱抱拳,而后继续道:“但也差不多了。要进城这位,是长公主殿下面前最得意的红人。”
风吹来,那面旗帜猎猎作响。
有人看着旗帜上那个字,像想到什么忽然一惊:“难道是顾思慕?”
人群一静。
顾思慕,今年二十七岁,是燕朝正二品的定北将军,镇守北疆至今已有五年。
二十七岁就能坐到这样的高位,将来前程自然不可限量。
最重要的是,这位定北将军顾思慕,和燕朝现今总摄政务的长公主殿下一样,是个女子。
“她镇守北疆已有五年。”
五年。
有人听到这个时间不由一笑,看向那边某些人时脸上隐有幸灾乐祸。
五年前是天熙三十年,是二十岁继位、在位三十年的皇帝驾崩的一年。
皇帝死后,朝局动荡。
起因是在天熙二十四、二十五年到天熙三十年这五六年里,燕朝因立嗣问题动乱不断,皇帝晚年多疑顽固,抄家灭族的世家和官员无数。
到了后期那两年里,朝堂上已经没有什么能臣良将了。
皇室里亲王郡王也几乎因着皇帝要为刚出世的小皇子铺路而被差点杀绝。
江湖上蛊神教行事出格,时有逾矩之举,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老皇帝一死,所有问题都爆发出来,连北边的外族都来侵犯。
他临走前将政务交给长公主,让长公主摄政,确保小皇帝的地位不会受到影响。
当时的朝臣本就不满先帝晚年疑神疑鬼、大开杀戒,见长公主以女子之身摄政更加不满,一个个都对长公主发出的政令阳奉阴违,想要皇室低头、长公主替父认错。
到北疆需要将军出征时,臣子全都推脱不去。
长公主登门请了几次都没人愿意出征后,直接在她少年得皇帝许可建立的凤翎卫里选了一人出来。
那人就是二十二岁的顾思慕。
顾家门第不显,顾思慕在此之前平平无奇。
既无家世,又无根基名声,还是女子。
当时朝堂上的人全都在等着看顾思慕的笑话,暗自嘲讽长公主女流之辈难当大任,没有识人之明。
结果顾思慕到了北疆后不久就击退敌军、一战成名。
此后几年更将外族打得俯首称臣。
朝堂上,长公主借此扬眉吐气,此后接连提拔了许多出身一般的人,男男女女都有,将那些阳奉阴违、不肯做事的官员都清了出去。
现在五年过去,长公主的权力稳到不行,顾思慕在北疆也将大军收服。
她是长公主最困难时挑出来的人,后来也“不负众望”立稳脚跟,自然在长公主面前不一般。
现在幸灾乐祸那人显然是长公主派系的。
他笑的是当年那些妄图拿捏长公主却丢了官位的人。
这些暗地里的交锋大部分围观的人是看不出来的。
他们听完感到奇怪的是:“既然是镇守北疆的将军,怎么会忽然回京?”
北疆距离京城路途遥远,一般没有大事或者宣召武将是不能随意回京的。
有知道的人看了长公主府方向一眼,道:“过段时间就是长公主殿下的生辰了,这还不是大事么?”
那当然是大事。
只是之前天子生辰顾思慕都没有回京,甚至贺礼也没有。
现在长公主生辰还没到她就这么大张旗鼓地回京——
有人面色沉沉。
曲龄幽也听到了那些声音。她有点感兴趣地看了过去。
扛着旗帜的士兵已经走了过去,队伍中间,高头大马上坐了位将军,盔甲明亮,坐姿端正。
那位将军就是定北将军顾思慕。
曲龄幽看她的脸,不自觉跟旁边坐着的明墨做对比,很快得出结论:那位顾将军没明墨好看。
不知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还是巧合,那位顾将军也看了过来。
隔着人群和车帘,顾思慕双眸有神,扫过曲龄幽时神情不变,像是平平无奇的一瞥。
在看到前边坐着的月十四却顿了顿,眼里隐约起了些波澜。
月十四也在看顾思慕,看清她的面容后不禁一怔。
“原来不是同名同姓?”月十四后知后觉。
顾思慕的队伍进了城,月十四驾着车也进了城。
燕朝京城有内外城之分,一般内城是皇室子弟、达官贵族才有资格住的地方。
越靠近皇宫,位置越往内,能住在那里的府邸主人地位越高贵不凡。
月十四径直往内城而去。
明月楼在内城靠近皇宫、寸土寸金的地段上是有着一座面积不小的府邸的,是很多年前某位皇帝所赐,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收回。
沈月白到京城时明墨将那府邸送给了她。
现在那上面挂着的牌匾上就刻着“沈府”二字。
她没了沈家,明墨只能送她一座沈府。
明墨拉着曲龄幽的手进去。
刚踏进大门,就有几人迎了上来,有的称“主子”、“楼主”,有的称“明楼主”、“明姑娘”。
前者是明月楼的人,是明墨派去跟着沈月白的,后者似乎是沈月白的人。
明墨对前几人点点头,目光落在唤她“明楼主”、“明姑娘”那几人上时微深。
那是很陌生的面孔。
她不认识也从来没见过。
她刚认识沈月白时沈月白是孤身一人行走江湖的,她不喜欢多余的人跟着她。
“这几人是长公主殿下所赐,略通医术,是给我打下手的。”
一道温和轻柔的声音自后方响起。
明墨回头看去,着白衣的女子正从门外走进来。
“沈月白。”明墨叫着她的名字,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从眉眼到嘴唇,眼神平静,声音也平静:“好久不见,你一点都没变。”
对面的女子不由笑了起来。她点着头,说道:“嗯,你也差不多。”
叶青宜忍不住低下头。
她从前和沈月白不熟,明墨中蛊需要药材、沈月白日夜奔波、彻夜不眠那段时间她并不在明月楼。
但她明明听越影说过,沈月白从前是不喜欢穿白衣的。
她是医者,时不时就要采药、救人,白色的衣服不耐脏。
因而她名字里虽然有白字,其实跟少年时的主子一样,很少会穿白衣。
喜欢穿白衣的另有其人。
曲龄幽也在看沈月白。
百年医学世家沈家的天才,年纪轻轻就能被选为家主的沈家后人,少年时就声名远扬的神医,天星派二小姐庄玉禾暗暗喜欢的心上人,明墨的少时好友……
跟想象的差不多,沈月白是个跟名字很搭的女子。
如月高洁,不染尘埃。
她眼里隐约带着笑意,眉眼都是柔和亲近,是那种一看就很适合行走江湖,却不适合陷入庙堂纷争的随和性格。
曲龄幽忽然有些难过起来。
她听明墨说过以前的事,看着面前的沈月白,怎么都想象不出她低声下气求人的样子。
但她确确实实求过流云山庄庄主段磐,舍了沈家家主之位,到了遥远的京城,人生地不熟,一待就是五年。
她看得太入神,没注意到沈月白不知何时看向了她,“这就是传说中的曲龄幽曲姑娘啊。”
沈月白微微一笑,对明墨道:“还没祝你如愿以偿。”
传说中?如愿以偿?这是什么意思?
曲龄幽有些懵。
沈月白对上她迷惑的眼神,也一怔,看向明墨。
明墨咳了一声,笑着道:“没关系,你回头把贺礼补上就行。”
“哇。”沈月白惊讶了一下,不服道:“那你也得把喜酒补上啊。”
她们又说了几句,而后往里面走。
沈府很大,院落极多。
沈月白选了近东门、离皇宫最近的一座院子居住。
刚到院内,明墨就一指叶青宜,“你先给她看看吧。”
蛊这东西,多在体内存在一刻,对身体的影响就多一刻。
沈月白显然也知道这个道理。
她看明墨一眼,眼里笑意微敛,带着叶青宜进了屋。
不一会叶青宜就苦着脸拿了张药方出来了。
“沈姑娘给我扎了好多针,接下来还要喝好多药。”
她之前被越影拍了一掌,喝了好久的药才养好。
她还没体会够自由的感觉,现在又要喝药了。
给叶青宜看完后就到明墨了。
屋内。
明墨一进去就怔了怔。
地面上全是瓶瓶罐罐,有大有小,堆得到处都是,她险些无法落脚。
而那些瓶罐里——
她低头一看,正看到有条蝎子扒着边沿爬了上去,嗅到什么又掉了回去。
那些瓶罐里装着的都是毒物。
沈月白在研究毒。
明墨像是滞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个时候就别矫情了。”沈月白不看她都知道她在想什么。
“你要是好好地进来,却吐着血颤抖着出去,我怎么跟叶青宜月三月十四她们交待?”
她顿了一下,脸上多出揶揄:“哦,还有你一见钟情、梦想成真的曲龄幽曲姑娘!”
她在转移话题。
明墨眨了下眼睛,还是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她还不知道。”
“我就是要问你这个的。她不知道你对她一见钟情?”
但曲龄幽不知道,看明墨的目光却是含着情意的。刚才明墨进屋,她的眼神就极为担心。
曲龄幽显然是动了情的。
只不过她不想承认。
明墨摇摇头,看她搭在自己手腕上的手,静了一会,忽然说道:“还有几天,我就要二十六岁了。”
她离三十岁又近了一步。
“所以我不但要补送你成亲的贺礼,还要再准备你的生辰礼?”沈月白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
明墨:“……”
屋外。
曲龄幽望眼欲穿。
到明墨被沈月白叫进屋,到旁边月三月十四的眼神藏不住担忧隐隐又透露着期待时,她才避无可避地必须直面一直被她故意忽略的事实:明墨活不过三十岁。
这是成亲前她就知道的事。
那时她一点不在意,认为五年时间很短,很快就会过去。
现在——
她垂眸。
她跟明墨成亲快一年了。
还有四年。
还有那么长的时间。
曲龄幽这么安慰自己,不愿意再想下去。
她在堂中来回踱步,而后不经意抬头,正看到堂中央挂着一幅画。
画上有两人,一黑一白,四周桃花飘落,远处河流缓缓,树枝轻摇。
这是一幅风景很美的画。
画画的人更多着墨在四周的风景上,人物只是寥寥几笔,却无端道尽风采。
画里的两人在舞剑,白衣那人面无表情,侧脸却蒙在桃花盛开的氛围里,显得柔和多情。
黑衣那人剑尖轻晃,拢着一团桃花缓缓收剑,似笑非笑,眼眸明亮像星辰。
曲龄幽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黑衣那人上。
画的人将她的五官画得不明显,远看只是一个舞剑的身影。
曲龄幽却知道这人一定就是明墨。
少年时的明墨,没有中蛊的明墨,才十五岁、却一定能活过三十岁的明墨。
她再怎么想象,从只言片语里拼凑出来的过往明墨的模样,都比不上眼前画上人迎面而来的风采。
“除了少年神医外,沈姑娘从前还有个称号。”月三也看了过来。
“医画双绝。”
“沈姑娘画画也很好,不过她最擅长的是画景。”
沈月白其实是不怎么擅长画人的。
曲龄幽看着画上黑衣那人,目光移也不移。
她不自觉伸了伸手,像是想通过眼前的画触碰到少年时的明墨。
看得久了,忽然感觉画上明墨看来的眼神、周身散发出来的神采、给人的感觉也似曾相识,像是在哪里见到过一样。
这应该是错觉。
曲龄幽想。
第30章 安拾邱
夜晚,夜凉如水,天上挂着轮月亮。
秋风萧瑟。
明墨裹着件厚厚的衣服坐在庭院里。
她面前的石桌放着一串白玉手串。
沈月白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将那白玉手串从手腕上拿下来,一下就明白她想说什么。
果然,明墨道:“流云山庄宴会上,庄玉禾说这是你亲手做的。”
她顿了顿,继续道:“庄玉禾说听你亲口说过,会将手串送给心上人。你,你们——”
她动动唇,努力挤出一抹笑来:“窗户纸捅破了?”
沈月白微愣,有些恍惚地记起很久以前,在一切变故都没出现以前,在某间酒楼的厢房里的对话。
当时在场的除了她和明墨、安拾邱外,还有几个志同道合能称为朋友的人。
那似乎是所有人都在的最后一场聚会。
明墨跟她的好友宣布她对某位姑娘一见钟情。
大家听着八卦都兴致勃勃,为堂堂明月楼少主追到心上人出了不少主意。
当时明墨还郑重其事拿张纸写了下来。
而后话题一转,就有人扯到她和安拾邱上来。
她笑了笑,点头又摇头:“庄玉禾知道白玉手串的意义,她又不知道。”
她往前挪了挪,拉过明墨的手撩起她的袖子,把桌上的白玉手串给她套了回去。
熟悉的凉意贴上肌肤。
明墨眨眨眼睛。
“心不心上人已经不要紧了。这手串拜过佛,能保佑人平安顺遂。”
沈月白说得认真,“明墨,再给我一段时间,我一定能研制出浮生蛊的解法的。”
“你如果想要物归原主,就到那时再还好了。”
明墨垂眸,看着沈月白套好白玉手串后把她的袖子放下,没有说话。
沈月白也没有说话。
她抬头看了一会天上的月亮,忽地有些感慨:“今夜的月亮似乎比昨夜圆一些。”
明墨心头微动,正想问她是不是厌倦了京城时,她先一步开口了。
她问明墨:“你的名字是明墨,这名字有什么寓意吗?”
明墨微怔,这问题似曾相识。
印象里也有人这么问过她。
她想了好久,才想起那人应该是安拾邱。
她十三岁行走江湖,沈月白大她一岁,安拾邱又大沈月白一岁。
她是先遇到沈月白后遇到安拾邱的。
她和安拾邱最初的相遇并不愉快。
起初是一言不合酒楼斗酒,后来又是比剑。
两样都平分秋色后,又改为打嘴仗。
明墨在明月楼长大,什么都玩过,有时玩得太过要被明日和罚时也总能凭借口才蒙混过关。
嘴上功夫她就没输过谁。
但安拾邱看着沉默寡言的,真不要脸起来也不遑多让。
明墨现在就能回想起安拾邱最开始看她不爽时曾借问话嘲讽她,说她名字里的墨字是不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墨。
她想到过往,眼里笑意隐现。
当时她自然不会回答。
后来不知怎么越看安拾邱越顺眼,安拾邱再正经问起时她也认真回答了。
现在沈月白问起,她的回答跟当年一样:“我生来就是*明月楼少主,自然随母亲姓。至于墨字,那是我父亲的姓。”
明墨在说到父亲时声音闷沉。
她父亲名为墨骅。
据说原本也出身显赫,后来家道中落流落江湖。虽然落魄,却也是位温和有礼的翩翩公子。
明墨没见过。
墨骅死于她出生之前,她是遗腹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
沈月白点点头,继续道:“你的名字取自你父母的姓氏,我的名字承载着长辈的期许,那你有没有问过她,拾邱二字又意味着什么?”
明墨也点点头,她当然问过。
当时安拾邱摇摇头,说她从小就叫这个名字,她父母皆在她幼时就离世,她是由家中老仆照顾长大的。
她说也许她的名字就是给她取名的人随意翻书挑出来凑在一起的。
“什么意义不意义的?反正我觉得这个名字叫起来不难听,那就很好了。”
安拾邱当时是这么回答她的。
“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拾邱二字,其实是某个地方的地名。”
沈月白从袖子里拿出来一幅地图。
地名?
明墨怔了怔,看向那地图,第一眼就看到三个极为显眼的黑色大字——拾邱山。
“这是凉国的地图。”沈月白声音轻轻。
凉国?明墨有些不解,眼神迷茫。
“凉国是燕朝周边一个小国,亡于二十四年前。”
而拾邱山,是隔绝在燕朝和凉国的一座高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对当时的凉国而言是很重要的战略要地。
沈月白解释给她听。
明墨是江湖人,从小就对朝堂的事不感兴趣。
一个亡国了二十几年的小国对她来说无关紧要,越影不会将这个整理出来,她自然不会记住。
二十四年前?
明墨又是一怔。
她几乎是一瞬间就想到了明十三所说的那些消息。
季夏冬是二十三年前到明月楼的。
而季灵犀今年正好二十四岁。
这么接近的时间点——
难道季夏冬还和已经灭亡的凉国有关系?
“叶青宜带了越影的信给我,那信上整理了十三姐姐远走塞外这几年查到的消息。”
即季族的存在、蛊仙后人的踪迹和季夏冬是季族族长、还有个姐姐的消息。
“我原本只是随便翻翻地图,想看看凉国那片地方生长着什么罕见药材、有什么功效,看到拾邱山后才去查了凉国。再加上十三姐姐的那些消息,才应该能够确定季春秋的身份。”
沈月白又拿出了几页纸。
上面清楚记录着她的调查结果和推测。
二十四年前凉国亡国。
在亡国前凉国皇帝已经十分昏庸无道,行事全凭喜好。
而这位皇帝在还未继位前曾到燕国为质,三十四年前他才二十岁。
当时的凉国皇帝死后,他受燕朝扶持回国继位。
在途经塞外时带回了一位女子。
“我前段时间拜访过当年灭国凉国的那位老将军。”
沈月白点点桌面上的纸,很是笃定:“那将军说凉国亡国前皇帝后宫里确实有位美人,自称裘姬。”
裘姬。
秋,季。
“她就是季春秋?季夏冬要找的那位姐姐是凉国皇帝后宫的美人?”
明墨满脸惊讶。
她一直以为季夏冬的所作所为也许是因为野心,也许是因为当年蛊仙的事迹,也许是二十三年明月楼副楼主的地位让她想要得到更多。
现在有凉国的事摆在面前,难道她是为了她姐姐?
二十四年前凉国亡国。
二十三年前季夏冬到明月楼,带着一岁的季灵犀。
而她到明月楼的那前十三年里,她和季灵犀母女相称。
明月楼的人和明墨都以为季灵犀是她的女儿。
到变故后明墨被困在春秋山那几年,她曾听到季灵犀称季夏冬为师尊,听到两人的对话,才隐约觉出她们不像母女,甚至隐隐还有点敌意。
季夏冬不喜欢季灵犀。
二十四岁的季灵犀,凉国。
明墨有些反应不过来,“那拾邱山?”
沈月白抬头,哪怕已经知道,现在说起来情绪还是有点起伏,“她应该是凉国人。”
只不过在此之前不但她和明墨不知道,安拾邱本人也不知道。
“我派人去查了她的过往和那几位老仆,她的父亲应该是凉国将领。”
凉国亡国后,安家只剩她一人。
老仆带她到了燕国。
长到十五岁时行走江湖,先后遇到明墨和她。
再然后就是明月楼的变故、蛊神教的出现。
凉国将领。
明墨垂眸,看着地图上拾邱山三个字,看着看着总感觉最上面那一截似乎是红色的。
“季春秋,不,应该是那位裘姬,跟她的父亲有什么过节吗?”
沈月白摇头:“应该没有。”
所以安拾邱后来死在春秋山还是被她连累。
明墨有点想咳嗽,看着那上面三个字又忍住,“怎么都这样了,还能帮到我们呢。”
如果不是安拾邱的名字和拾邱山同名,沈月白根本不会联想到这些,也无法知道这么多。
“啊?你将功劳都给她啊?”沈月白不由强调道:“这些都是我查到的!”
明墨看去,沈月白满脸不服,一如过往。
外人印象里不染世俗、情绪淡然的少年神医在她和安拾邱面前十分喜欢听好话。
她失笑,“行行行,你最厉害了。”
沈月白这才满意。
*
天亮后,曲龄幽起床了。
明墨昨晚到很晚才回屋,现在还在睡觉。
她走出屋,以为沈月白也是如此。
结果沈月白正清醒端正地坐在堂中,手里还拿着画笔,像是在画什么。
她有些好奇,试探性走上前几步。
沈月白听到声音抬了抬头,看到是她后面上含笑,“曲姑娘。”
她不介意自己看。
曲龄幽想着,回了声“沈姑娘”,光明正大看了起来。
沈月白画的是景,地点是山野,四周生长着药材。
曲龄幽自己是百草堂堂主,一下就认出那些药材的名字和作用。
正逢沈月白画完收起笔。
见曲龄幽似乎有点惊讶,她笑着道:“这是我跟明墨初见的场景。”
那时她去山里采药,而明墨行走江湖没几天,没经验错过投宿的地方后就睡在树上。
睡着睡着不知做了美梦还是噩梦,哇哇乱叫着滚了下来。
她刚采的药材立时就能派上用场。
沈月白说着,眉眼漫上笑意,而后看曲龄幽一眼,想着先前和明墨的对话,眼神闪了闪,继续道:“这幅画是送给明墨的生辰礼物之一。”
明墨的生辰?
曲龄幽果然脸色微变有点惊讶。
似乎差不多就是这几天。
她之前是记了明墨的生辰的。
在明墨将明月楼的账册当做生辰礼物送给她,又做了一桌富贵逼人的食物后。
那时她想的是虽然没有感情,但既然明墨记住了她的生辰,那礼尚往来,她也应该记住明墨的生辰。
那时信誓旦旦,真临近了她反而有点没印象。
生辰。
过完生辰明墨就二十六岁了。
她按住心脏,止住骤然翻涌的情绪。
但要送明墨什么呢?
她不擅长画画。
接下来几天曲龄幽绞尽脑汁都在想这件事。
然而比明墨生辰先到来的是长公主的生辰。
原本这和她跟明墨没什么关系。
沈月白现在是太医院挂名的御医,当初求药材时走的是长公主的门路,这些年在京城只给小皇帝一个人看病。
沈府里也就她应该会参加那位长公主的生辰。
但送到府上的请帖却有三张。
一张给沈月白,一张给明墨,一张给曲龄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