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雁来月 > 40-50
    第41章 寒鸦 不回来了啊?

    041

    “不要!”

    郑云州赶到医院时, 听见抢救室里传来撕心裂肺的一声喊。

    他疾步走过去,看到三四个护士在死命地拉着林西月。

    而他一向温顺惯了的女朋友,此刻正散乱着头发, 浑身是血,伸着手往病床边扑过去,要把盖在董灏脸上的白布扯下来。

    林西月像失了神志,力气大得惊人, 口里尖锐地喊着:“你们放开我!让我去找我的弟弟, 为什么要把他盖起来, 我要带他回家!”

    郑云州从没见她这样。

    她始终端庄得体,说话轻声细语,林西月是温柔而坚定的,像四月里吹过树梢的风。

    袁褚看着这场面也惊心。

    他摇了摇头, 小声问郑云州:“郑总,是不是准备镇静剂, 让林小姐先休息一下, 这样下去很危险。”

    郑云州皱紧了眉头:“先去通知医生吧, 我看能不能稳住她。”

    他走到近前,让那几个护士先下去, 一只手扣住了她的腰, 抱稳了她半边肩膀:“好了好了, 不哭了。”

    林西月看见是他, 眼中竟有一丝惊喜,她紧紧攥着他的衣领, 呼吸紊乱而急促地说:“郑云州,你快点救救我弟弟,你救了我一次, 也救了他一次,一定还有办法的,对不对?”

    郑云州捧着她的脸,用了他生平最轻柔的声音:“没有办法,那畜生下手太狠,小灏他失血过多,医生已经宣布死亡了。”

    现在的林西月看上去苍白脆弱,像个轻轻一碰就会碎的瓷体薄胎。

    郑云州怕音量稍微一高,就要吓坏她。

    她怔住了,喃喃自语着:“死了已经宣布死了”

    两行热泪又滚下来,覆压在还没干透的泪痕上,林西月闭了闭眼,已经快站不住了。

    郑云州另一只手也抱上去,稳稳地托住了她,满眼疼惜地说:“嗯,你听话,不要再闹了,身体要紧,啊。”

    但林西月就像没听见,她还在重复地说:“死了人死了就不能醒了”

    郑云州拨了拨她被血凝成一绺的头发,慢慢地哄她,“你弟弟是最勇敢的,他救了他的姐姐,你别在他面前这样,害他担心你。”

    “死了死了”

    林西月的眼皮快速眨动,不断地往上翻,说完这两句话,身体晃了晃,倒在了郑云州怀里。

    他抱起她,飞快地往旁边去,大声喊道:“医生,快,她晕过去了。”

    几个医生将她放上急救床:“您先到外面等,交给我们。”

    林西月做了个好长的梦。

    梦里的她脚步轻盈,走在县城初中旁老旧的小区里,道路两边的四季桂又到了花期,飘出一阵浓腻的香气。

    一个歪着头的男孩子站在废弃的沙土堆里,玩得很高兴。

    “小灏。”他的姐姐从楼上下来,叫了他一句。

    姐姐穿着初中的校服,裤腿边缘已经洗得褪色发白,但看上去干净整洁,绑着一个高高的马尾,皮肤雪白。

    他姐姐走到他身边,把他牵出来,蹲下去,给他拍掉衣服上的沙子。

    姐姐抬起头瞪他:“早上我才给你换的,又脏了。”

    “一点点我不玩沙子了好不好?”小灏说。

    姐姐站起来,指了指旁边高高垒起的砖头:“脏还不要紧,你看这里多危险啊,万一砸着你怎么办?走,老师做好饭了,我们上楼。”

    林西月又跟着他们往上走。

    姐姐进门,领着小灏洗了手,又去厨房帮忙。

    林西月站在客厅里看着周围熟悉的一切。

    阳光从豁了道口子的玻璃里斜切进来,照在糊了报纸的绿色墙壁上,边角已经卷了起来,露出地下一层厚厚的霉斑,天花板的每道缝隙里都积满了笨重的油灰,黑沙发已经凹陷了一块。

    有个中年女人站在灶台边,用铁勺爽利地刮着锅底,咸菜混着猪油的香味溢出来。

    姐姐拿了盘子在旁边,灶台是瓷砖垒起来的,嵌着积年的污垢,在日光下泛着油亮的光。

    她接了菜,又从厨房里出来,先叫弟弟吃饭。

    女人也摘了围裙,坐到了桌边,她说:“我刚从学校来,改完了初三期末考的卷子。”

    小灏赶紧问:“姐姐姐姐考得怎么样?”

    “这孩子,就知道姐姐。”女人看了儿子一眼,“我等排名出来了才走的,你姐姐又是全年级第一。”

    姐姐着急地问:“那下学期的补贴名额里能有我吧?”

    女人说:“能,我跟校长申请过了,怎么样都该给你的。”

    “不,我不要这个钱。”姐姐端着碗,摇了摇头,“老师拿着,我在这里吃住,您都没收我什么,我怎么好意思啊?”

    女人摸了摸她的脸:“西月真懂事。好好读书,高中三年也很快的,不要松懈,知道吗?”

    “知道。”

    林西月站在旁边看着他们,眼眶酸得要命。

    但伸手摸了摸脸,又一滴眼泪都没有,她发不出任何声音,也没人看得见她。

    天不知道怎么就黑了,林西月看小灏又下了楼,她也忙跟出去。

    他仍去那个沙堆里玩沙子,身体左摇右摆的,碰动了旁边摆放不稳的红砖。

    眼看砖头就要掉下来,林西月着急地大喊了句:“你快出来,你姐姐不是不让你玩吗?”

    可她的喉咙就像被人掐住,朝着男孩子死命地喊,他也听不见。

    “小灏!”

    林西月吓得睁开了眼。

    她躺在床上,脸陷在松软的枕头里,鼻腔里一股难闻的消毒水味,头顶上的输液瓶中,药水正一滴滴地往下流。

    病房里不见人影,走廊上倒是有t?响动,仿佛是郑云州的声音。

    他又在生气,骂身边的警卫说:“你们到底干什么吃的,守在她身边都会出事?啊!”

    警卫惧怕地解释:“郑总,那个叫葛世杰的,出来的太快了,又是大白天的,胡同里来来往往的人多,根本防备不了,他一亮了刀,我们就拨开人群跑过去了,只差了那么几秒钟,要再晚一点,他杀完董灏,下一个就是林小姐。”

    郑云州也感到后怕,袒露在白炽灯下的冷白手臂上,根根汗毛竖了起来。

    他都不敢去想,如果没的是林西月,他会怎么样。

    郑云州微微气促,眼神冷淡地扫了他们一眼。

    警卫慌忙低头,不敢再多说什么。

    袁褚在旁帮着说了句话:“是,我联系了警方,葛世杰的口供是这么说的,如果没被制住,他还不会停手。附近的居民说,他这几天常在那条胡同里,是专等着林小姐过去的。”

    “好了,去吧。”郑云州疲惫地挥了挥手。

    他打开病房门,看见林西月已经醒了,眼皮微阖。

    郑云州坐到床边,握住她另一只手说:“觉得好点了没有?”

    她摇头:“扶我起来。”

    他把枕头垫高了一点,托住她的背:“慢慢的,仔细头晕。”

    林西月靠在枕头上,双眼空洞无神,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

    郑云州端起旁边的保温杯,拆了根吸管放进去:“来,你躺了这么久,喝点水。”

    她顺从地吸了两口,摆摆手,说不要了。

    林西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件沾满了血的衣服换掉了,她身上也被擦得干干净净。

    郑云州把杯子放回去,往后拨了下她的头发,温柔地问:“饿了吗?我让人熬了点粥,你吃一点好不好?”

    她又摇头。

    林西月嗫喏了一阵,还是问:“我弟弟呢?”

    郑云州揉着她的手说:“送去殡仪馆了,你要去见到最后一面的话,我陪你,但我们要先吃点东西,你的身体也不好。”

    “嗯。”

    林西月强忍着悲恸,但眼泪还是在抿唇的瞬间,一颗颗地砸了下来。

    她的肩膀抖起来,越哭越剧烈,后来嚎啕着说:“我本来我本来今天要送他回云城的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看她这样,郑云州的心像被揪了一把,紧巴巴地皱在了一起。

    他皱眉,疼惜地把她抱到怀里,不断地用下巴摩挲着她的额头,小声劝慰说:“不是你的错,怎么能怪你呢?”

    林西月把脸埋在他胸口,哭得肝肠寸断:“我不要他救我我宁愿是我自己去死我不要他这样救我我怎么对得起董老师”

    “我相信,我相信。”郑云州的衬衫被打湿了一大片,她温热的眼泪不断地扑上来,又很快变凉,黏腻地贴在他的皮肤上。

    但他全然没察觉,仍一下下摸着她的背,试着让她安静下来。

    郑云州也红了眼眶,抵着她的发顶,声音里掺着一丝哽咽:“你听话,不要这样哭了,伤身哪。”

    林西月哭得喉咙沙哑,还靠在他肩上说:“小灏要开小吃店,我都给他存好钱了,要是早一天,或者晚一天走就好了,葛世杰就不会找上他。”

    郑云州拍着她说:“不是你的责任,据葛世杰自己说,他在那里蹲点很久了,就是奔着你们去的。他得了痨病,没几天活头了,就想杀了你,也杀了董灏,他说他一个都不放过。”

    林西月又开始发抖,咬着牙说:“他真该挨千刀万剐!”

    她太虚弱,医院不批她的出院手续,在病房观察了一夜。

    隔天一早起来,郑云州接了个要紧的电话,说要先去趟集团,一会儿就来接她。

    林西月点头:“别急,你路上慢一点,我在这里等你。”

    “好。”郑云州的指腹刮过她的脸,叮咛说,“你身体还没好,不要乱动,要什么吩咐他们。”

    “嗯。”

    她在床上坐了会儿,没多久,有个四十来岁,样貌儒雅的中年男人进来了。

    丁秘书说:“小林你好,我是云州爸爸的秘书,姓丁。”

    他没有报职务,听上去难免有以权压人的嫌疑。

    只说是云州的爸爸,显得亲切,无形中拉近了距离。

    林西月愣了一下,挤出个晦涩的笑容:“您好,我不方便,就不起身了,您随便坐。”

    丁秘书站在床边看着她。

    小姑娘虽然脸色苍白,但清丽的底子还是在,甚至不卑不亢的,给了他礼节性的笑容,在受了这么重的打击下。

    丁秘书在沙发上坐了,看望慰问他是做惯了的,也很有一套。

    他语调平和地说:“小林,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要节哀啊,逝者已矣,我们活着的人,能做的也就是缅怀,悼念,别的也无济于事。”

    丁秘书说话是很能给人力量感的。

    林西月点头,但心里也知道,这不是他来这一趟的目的。她说:“嗯,我都明白,您有什么事要和我说吗?”

    丁秘书说:“没有,我们就是关心你,怕你年纪小,突然遭遇这样的事,会钻牛角。”

    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另外,今后生活工作上有什么困难,你都可以找我,这是我的电话,你留好。”

    说到这里就可以了。

    他做了这么多年工作,阅人无数,这小姑娘看着就是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不用讲得那么直白赤裸,把意思点到了就好。

    林西月双手接过,记在了手机里:“谢谢,有要帮忙的,我一定打给您。”

    “好,你多保重,再见。”

    丁秘书没久留,待了会儿就走了。

    快到中午时,郑云州忙完,接上她出了院。

    林西月换了件黑色大衣,她从昨天到现在,只喝了几口清粥,还是郑云州软磨硬泡喂下去的,她没什么力气,指尖发着抖,毛呢外套的扣子都扣不上。

    “来。”郑云州把她拉到身边,给她扣好了。

    他把她打横抱起来,出了医院。

    林西月手脚酸乏,靠在他怀里时,不说话也不动,闭着眼,睫毛轻轻地颤。

    上车后,袁褚坐在前面问:“郑总,现在回家还是”

    “去殡仪馆吧。”林西月低弱地出声,她抬头看郑云州,“我去送送小灏。”

    郑云州叹气,也不好在这时候拗她:“那就去吧。”

    “好的,我让那边准备一下。”袁褚发动车子,一边去拨通电话。

    郑云州压下眼皮,柔声嘱咐她:“去可以,到了那里不要再像昨天一样哭了,答应我。”

    林西月乖巧地点头:“知道。”

    殡仪馆里的味道很杂,消毒水里混杂着香烛的烟气,静穆得吓人。

    郑云州牵着她进去,林西月的嘴唇一直在抖,指甲掐进了他的掌心里。

    冷藏柜抽出来时,带出一阵白色的冷雾,董灏的脸埋在雾气里,看着那么小。

    入殓师给他擦干净了血,化了妆,令他看上去年轻稚嫩,就像在睡午觉,脖子上盖着厚厚的粉,但仍遮不住左侧的刀口。

    林西月伸出手,想要碰一碰的他的脸,却被工作人员拦住:“您节哀,会碰掉妆的。”

    郑云州裹住了她的手:“好了,就这么静静地看吧。”

    她忍了又忍,把眼眶里的泪忍了回去,一言不发。

    从里面出来时,不知道是灵堂外的哪家人碰翻了火盆,叮咣一声巨响,把屋檐上的麻雀惊得飞起来。

    回家的路上,林西月说:“我想把弟弟带回云城安葬,可以吗?”

    她想,小灏一心想要回老家,留在这里会不高兴的。

    “这些都不是问题,我陪你一起去。”郑云州抱着她说,“只要你听点话,赶快好起来。”

    袁褚听后,谨慎地提醒了句:“郑总,后天有场生物医疗行业峰会,你是副主席,要发言的,可能不方便出京。”

    林西月本来也不想他陪着。

    她说:“你去吧,我自己可以的,开会要紧。”

    车子平稳行驶在郊外,入冬了,河流进入枯水期,河床露出褐黄的脊梁,电线杆歪在田埂尽头。

    几株芦苇折断在水边,车窗外不断有寒树枯枝掠过,几只漆黑的乌鸦立在上头,羽毛被北风吹得蓬起来。

    他心里浮动隐约的不安,但峰会确实又不能不去。

    他琢磨了片刻:“那这样,我派几个人t?陪着你,一应事情让他们去办,你别累着。”

    “嗯。”林西月在他怀里点头,无声地闭上眼。

    在金浦街休息了两天,林西月都表现得还算平静,没再大哭大闹。

    郑云州给她请了一周的假。

    出发去云城的头天夜里,他躺在床上,不放心地再次交代:“安顿好了就早点回来,别让我担心。”

    “好。”林西月伸手摸了摸他的眼尾,轻柔地说,“你也别太累了,记得吃饭,我知道开会很烦,但还是少抽两根烟吧,好不好?”

    郑云州玩笑说:“怎么了,一下子叮嘱我这么多事,不回来了啊?”

    林西月的手指一僵,往他怀里靠了靠:“怎么会,我还得上班呢。”

    郑云州松松地抱了她:“早点睡吧,明天我送你去机场。”

    “嗯。”

    第二天登机,林西月仍是一身黑衣黑裙,戴了一副白色的手套,抱着个檀木盒子,里面是董灏的骨灰坛。

    春妮陪她一起去,盒子放在了她们中间。

    起飞时,林西月的手摩挲在盒子边缘,轻声呢喃:“我们回家了。”

    春妮垂着头,叹气说:“他走的前一天晚上,还在高高兴兴地跟我说,说自己没坐过飞机。”

    林西月嗯了声:“这也算坐过了。”

    这几天过得心力交瘁,在飞机上,林西月慢慢地闭起眼。

    半梦半醒间,隔着白茫茫的云层,她看见董灏和他妈妈站在一起,还是小时候的样子,扭过脖子对她笑:“姐姐,那个缠着你的恶人死了,你以后再也不用害怕,这样我就放心了。”

    第42章 武陵 避世隐居

    042

    郑云州派了四名警卫和两个女秘书给她。

    机场按要客标准, 客室的地服人员把他们送上飞机,再由机上的乘务长亲自接待,锁了经济舱第一排。

    飞机降落在云城的省会, 年轻些的女秘书是第一次到这里,新奇地问:“郑总的名字是不是和这里有关?”

    另一个更聪明练达的,姓左的秘书说:“是,这是他父亲履历中, 占很大篇幅的一笔, 待了十五年呢, 当年刚到这个地方任职的时候,赵董刚有身孕。”

    解释完,她又好心地提醒:“你别总讲这些有的没的,林小姐心里不好过。”

    他们出了机场, 又乘车四个小时远赴县城。

    路上在服务区吃了顿饭,抵达酒店时已经是傍晚。

    办完入住后, 林西月抱着盒子进了房间, 左秘书跟在她后面。

    她疑惑地回了头。

    左秘书解释说:“不好意思, 林小姐,这是郑总的意思, 他担心您夜里睡不好, 让我陪着您一起。”

    林西月笑笑:“没事, 你肯陪我当然好, 辛苦你了。”

    左秘书僵了一下,想不到郑总的女朋友这么好说话。

    听说郑总宠她宠得没边, 任务派到她头上的时候,她还担心,怕这个娇小姐脾气不好, 哪知道这么和善。

    林西月也没什么话,洗漱完,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很快就躺下了。

    郑云州晚上打来电话,是左秘书接的,她捂着听筒小声说:“郑总,林小姐已经睡着了。”

    “这么早,她路上没哭吧?”郑云州问。

    左秘书说:“没有,晚上我们几个还在酒店餐厅里吃了东西,她很好。”

    可越是这样,郑云州就越觉得反常。

    但今天峰会刚开两天,还得五天才能结束,晚上散了会又要陪客,他脱不开身。

    他只能一再地交代:“照顾好她,别让她一个人待着。”

    左秘书说:“知道,我会陪着她的。”

    隔天他们去看墓地,左秘书选了个位置高山景好,有绿树依傍的。

    但林西月摇头,她早就拿定主意了,她说:“不用,那儿太高了,一个人孤伶伶的,就埋在他妈妈身边吧,省得小鬼欺负他。”

    她发话了,左秘书只有照办,在当地请了安葬的师傅,选了个吉时立了碑。

    只是在最后放进去的时候,林西月死死抱着不肯放,还是两个警卫拉住她,才把骨灰坛从她手里抢下,交给了师傅。

    看着小灏被放进去,林西月不免又落泪,像最后一点东西也被埋葬了,她在世上,真正叫做孑然一身。

    她从小就只知道读书,是个努力得很乏味的人,不会主动亲近同学,也没有能叫得上号的朋友,别人来向她示好,她就报以善意,不理她,她也能淡然置之。

    长年累月的独处让她陷入了一种虚无主义。

    前晚站在金浦街的窗前,林西月看着下面涌动的人潮,像小时候在土洞里看到的蚂蚁,那么渺小,那么卑弱,一脚就能踩死一大片。

    亲人一个个离世,她渐渐感到自己和现实世界的联结,正在一点点的消失。

    这个残忍的人世间,似乎已经找不到那么一样抓力,能吸引她留存了。

    那一刻她想到郑云州。

    搁置爱与不爱的争论,他都是她在这世上最亲密的人了。

    是最亲密的人,却不是最正确的人。

    他们之间,身份地位,家世背景,都相隔天堑。

    阶级这两个字,是一道她永远也越不过去的藩篱。

    林西月不想再回他身边,不说她用甜言缓解了多少矛盾,用柔情融化了多少冲突,就是她自己,整天在清醒与情欲的夹缝中生存,都觉得快要被挤死,几乎喘不上来气了。

    郑云州不知道,他们在夜里安静绵长地接吻时,林西月心里都有一个小小的人儿在说,你多爱他啊,不要再回避这个事实了,留下来吧,别想那么多。

    可等天一亮,林西月洗把脸清醒了以后,又会有声音强硬地反驳——是啊,反正他给了你梦想的一切,你也不必再提升专业素养和能力,也不要去读书了,你唯一的任务,就是让自己永远年轻漂亮,让他永远像今天这样爱你,确保自己的美丽不会缩水,不会被其他女人打败。

    这时候,她都会对着镜子,酸涩地笑一下。

    让一个男人永不变心,听起来太难了,何况还有来自他父母的压力,没有哪一堂课教过这些,所以林西月不擅长。

    她对这世界已经没什么信心。

    男人靠不住,身在高位的男人更靠不住。

    女性要坠落起来,惯性是很大的,而保证人生不下跌,并实现稳步攀升的方法,从来不是等靠要,也不是去寻找一张长期饭票,而是把全部的精力都花在自己身上,将自我的成长和感受摆在第一位。

    更何况,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建立在对价值资源控制的基础上,完全以满足郑云州的情感需求为第一要义,她作为一个有求于他的低位者,一直在有意地迎合、讨好他,这根本不是正常的恋爱。

    她累了,也没什么牵挂了,不高兴再这样。

    忙到黄昏,林西月蹲在墓碑前烧纸,橘红的光映亮她的眉眼。

    小时候她常看镇上的人烧纸钱,谁家死了人,都会第一时间在门口拢上火盆,烧上一把纸,像某种与地府通灵的媒介。

    林西月不懂为什么,可是现在,她站在董灏和老师的墓前,看着面前经久不息的火光,和被风扬到半空中的纸灰,恍惚明白了。

    人们只不过是用这种古老又保守的方式,寻求一个最基本的心理慰藉。

    弟弟没有走,他就睡在这个小盒子里,只要她每年来,点燃了这堆黄纸,他们就能说上两句话。

    从公墓山出来,林西月上车前,对左秘书说:“我给郑云州打个电话,你们先上车。”

    左秘书看她温柔腼腆,以为是有悄悄话要对男友说,没过多干涉。

    等她走了,林西月走到树下,确保四周无人了,才拨出那个电话。

    丁秘书接了,沉稳地问:“小林,你有什么事?”

    “我今晚想离开,但他们看我看得太紧了。”林西月说。

    丁秘书说:“好,当地会有人联系你,你听他安排。”

    林西月不放心地问:“不会被郑云州找到吗?他一定会来找我的。”

    “他会把办法告诉你。”

    “好,麻烦了。”

    林西月是半夜跑出来的。

    吃饭时,有人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给她,告诉她出门时间,在哪儿上车。

    在此之前,她都待在酒店房间里。

    直到手机震动,她知道不能再耽误了,从床上起来,摸黑快速穿好衣服。

    而左秘书睡熟了,在她刻意放轻的动作里,没有丝毫察觉。

    她小心关上门出去。

    原本在走廊上值班的警卫不见了,林西月一路畅通无阻地上了车,载着她离开了县城。

    快到高速入口,帮她出来的小许才问:“您要去哪里?”

    林西月靠在后座上说:“我想去武陵,可以吗?”t?

    武陵是个小山村,也是董老师的老家,她在这里长大,读到初中才去县城,曾不止一次跟林西月提起,想退休以后,义务到武陵初中去教孩子,不使晚年虚度。

    林西月工作后,发了奖金的那个月,她以董老师的名义往这里捐了两万块钱,给学校买了一批新的图书。

    可惜董老师那么早就去世了,如今董灏也因为救她没了命,这个愿望只好由她来完成。

    她没照顾好弟弟,辜负了老师的嘱托,不再尽这份心,林西月寝食难安,更别提去国外学习了。

    反正离出国还有段时间,虽然目前她也一个offer还没收到。

    但林西月并不担心,按照往常的录取条件,她哪方面都是合格的,一般都要到二三月份才能有消息。

    小许点头说:“可以,上面让我听你的安排。”

    他很年轻,看上去身体健壮,反应敏捷,应该是受过特训的,不过才二十七八,自谦地称小许,不知道在哪里供职,也不知道完整的姓名,但这不是她该问的。

    林西月说了声谢谢。

    她问:“那两个警卫,也都是你调开的吗?”

    小许说:“是另外的人,我只负责保证林小姐的安全,送你到目的地。“

    他们分工明确,又讲纪律,林西月不好再说。

    武陵离县城很远,路上要经过无数横断山区。

    小许开车很稳,林西月靠在后座上打瞌睡,到天亮时被光线刺醒,才下意识地抬手挡了挡眼睛。

    她瓮声瓮气地问:“还没到吗?”

    小许说:“看你睡得熟,我在服务区停了三个小时,已经是武陵地界了。不过林小姐,你有落脚的地方吗?我让镇上的工作人员安排一下。”

    林西月感激地嗯了声:“那样就最好了。”

    说完,她反应了一下,又犹豫地问:“那他们会”

    “这你放心。”小许说,“我会说明事情的严重性,让他们注意保密。不过你要知道,这是一个很小的村镇,人口不多,来了一副新面孔,很快就会传遍村子。”

    林西月听进去了,她说:“你的意思,我不要用真名是吗?”

    小许点头:“对,如果你不想被找到。”

    到了武陵镇村委会,小许下了车,开门让林西月出来,领着她进了一座办公楼,里面有个女同志在等。

    她站起来,也没有自我介绍,只说:“来了。”

    仿佛和他们很熟,一早便晓得他们要来。

    像刻意说其他办公室的人听的一样,小许抬高声音:“金主任,你堂妹我给你送来了,一顿饭总打发不了我吧?”

    金主任笑着拉上林西月:“看你说的,走,去我家里吃点东西。”

    他们三个走在炊烟四起的乡野间,碰上每个过路的村民,金主任都亲热地靠着西月:“这是我堂妹,来家里做客的。”

    一边走,小许一边交代金主任说:“她的生活你要照顾好,不过也不会麻烦你很久,再有几个月,她就要出国了,我也会常来看她,到了时间把她接走。”

    金主任点头:“放心吧,我让她住在我身边,我男人出去打工了,正好做个伴。”

    小许又对林西月说:“你的手机给我一下。”

    林西月递给他,他拿出个电板大小的卡扣,把她的手机紧紧地摁了上去,变得又厚又重。

    小许还到她手上:“好了,这样即便你打电话发消息,也不会被追踪到。”

    他考虑的真是周到,林西月佩服地说:“好厉害。”

    小许笑了下:“我们的工作内容就是这些,没什么。”

    赶了一夜的路,他们在金主任家吃了碗热汤面。

    林西月胃口还是不好,尽管金主任做的面风味地道,也两筷子就饱了。

    小许又说了很多注意事项,外出一定要让金主任安排,不要在村子里随意走动等等,林西月都记住了。

    告辞前,他把随身的公文包给了林西月:“这里是一台新的电脑,你联系学校时应该用得上,还有这张银行卡,是交代了我一定要给你的,其他的需要你找金主任。我每周都会过来,要带什么你提前说。”

    她都收下了:“嗯,也没别的,你替我谢谢丁秘书。”

    小许被她的天真逗笑:“我可见不上他的面,也不敢称呼他丁秘书,你可以自己打电话。”

    “好,再见。”林西月站在门口目送他。

    小许连连摆手:“留步,你留步。”

    他高大威武的身影消失在飘着浓烟的水泥路上,像个事了拂衣去的江湖义士。

    林西月抱着电脑,慢慢地才从围栏边转回去。

    金主任已经收拾好客房,对她说:“我叫金柳,是这儿的村委会主任,大你几岁,你就管我叫阿姐好了。”

    她笑着点头:“阿姐,那我叫什么?”

    “我堂妹叫金艳,有点俗气,要不你先用这个名字?”金柳说。

    林西月重复了两遍:“好,我适应一下。”

    金柳铺好了新的四件套,她说:“地方简陋,你不要嫌弃,这个房间没住过人的,很干净,我就在楼上,你有事喊一声我就能听见。”

    她赶紧摇了摇头:“哪里,比我小时候住过的房子好多了。出国前,我可能都要在这里叨扰你,我年纪小,初来乍到的,很多事情都不懂,阿姐你多担待。”

    “哦哟,傻妹妹,你怎么讲这种话,能接待你是我的福气。”金柳拍了下她的手臂,指着床说,“一晚上没睡吧,快躺下歇会儿,午饭好了我叫你。”

    “哎。”

    等她带上了门,林西月把卡装进了贴身的钱包里,塞在了枕头底下。

    她推开窗,庭前有两株高大的乌桕树,树皮上满布着纵裂纹。

    已经八点多了,村庄完全苏醒过来,井台边的阿婆们开始一天的劳作,打水洗菜。

    对面宽阔的水田里,几只白鹭从地头飞起来,雪色的翅膀掠过野草尖,咕咕声荡开在田间。

    武陵水草丰茂,实在是个避世隐居的好地方。

    林西月看了很久,慢慢地露出一个恬淡的笑容。

    她关上窗,打开电脑,登录账号查看邮箱,顺便把辞职报告发了出去,并附上解释说,自己因弟弟意外离世,心情非常差,实在没有精力再工作,希望能够谅解。

    这也许是她人生里唯一一次的任性和不负责。

    但人活一辈子,如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做完人、当能人,那也太苛刻了。

    她马不停蹄地赶了二十多年的路,拼命地学,拼命地考,一步步向世俗意义上的成功看齐,一刻都不肯让自己休息。

    也是时候该歇歇脚,收拾好心情再上阵,迈入下一段旅程。

    一段没有任何倚仗,她完全属于自己,依赖自己的新旅程。

    很快就收到Della回复:「理解,你请假期间,工作已转交给他人,不必担心。也望你节哀,养好身体。」

    林西月坐在桌边,睫毛被一层细密的泪水沾湿,她敲下一行字:「谢谢,这段时间多谢你照顾,受益匪浅,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共事。」

    发出后,她关上电脑,躺回了床上休息。

    这几天都没怎么睡,现在事情都了结了,林西月闭上眼,渐渐让身体放松,四肢舒展,进入了梦乡。

    第43章 霜白 我才是,我才是

    043

    接到袁褚的电话时, 郑云州还在金浦街,正要出门。

    今天是议程的第三天,他做了开幕致辞后, 只用坐在主席台上听。

    他把系好的领带推到脖间,手垂落下来,刚要去碰放在衣帽间玻璃岛台上的手机,它突如其来地震了几下, 震得他眼皮跳了又跳。

    郑云州拿起来接了:“喂?”

    “郑总, 林小姐不见了。”

    袁褚拨通前, 接连做了几个深呼吸,但话到嘴边,他还是顿了一下。

    知道郑云州必定大发雷霆,他也害怕。

    “不见了?”郑云州抓着手机的指背猛地用力, 勃然变色,“说清楚, 一个大活人交给他们, 怎么不见了!”

    袁褚的叙述裹着杂乱的风声传来。

    他已经到了楼下:“有人帮助林小姐离开了酒店, 派去的警卫在同一时间被引开,天太黑了, 连带她走的车子都没看清, 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谁?谁那么大本事!”郑云州气急地大喊。

    平滑的玻璃表面, 映出他骤然压低的眉骨。

    袁褚说:“恐怕是您父亲, 是我失职,我今天早上才知道, 林小姐在住院的时候,丁秘书私下去看望过她,没说几句话就走了。”

    一种刺骨的冰冷顺着脊柱攀上来, 他站在温暖如春的室内,感觉身体快要冻僵了,手脚已经开t?始不听使唤。

    如果只是林西月一个人,那么不管她到哪儿,他都能在两天之内出现在她面前,把她带回京来,但丁秘书一掺和进去,他有通天的手段也使不上劲,只能大海捞针地去找。

    “好好好。”郑云州心里怄得要死,嘴角却与之相悖地上翘,扭曲成一个自嘲的弧度,“太好了,像我亲老子会做的事。”

    袁褚哪还敢回话。

    眼看着这位就要精神失常了。

    他只说:“车子已经在楼下等您,现在是”

    “还要啰嗦什么?”郑云州打断他的话,吩咐道:“去机场,让他们在云城等着我,把事情一五一十讲给我听,一帮废物!”

    袁褚被吼得脸颊一抖,他说:“是,我向峰会主办方那边请假。”

    郑云州挂了电话,一只手搭在胯上,他脸色铁青地环顾了一圈,大力把那些衣裙扯下来,扔到了地毯上。

    他蹲下去,打开藏在深处的保险柜。

    里面的现金少了一些,她一系列的证书和材料也都带走了。

    应该是出门前临时拿上的,柜子内被翻得很乱,每一处痕迹都昭示她的慌张。

    你的手在发抖啊,林西月?

    是怕晚一步就走不掉吗?

    就那么想跑,一天都不能再待了,你弟弟没了,就一刻都忍受不了,一句好话都不肯再说了,是吗?

    郑云州站起来,一阵天旋地转的晕,他只手搭在了额间,踉跄退了两步。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两口气,胸口起伏得厉害。

    郑云州缓了缓,拿上手机,取了件大衣穿上,快步出了门。

    袁褚见他气势汹汹地出来,忙开了车门。

    等他上了车,袁褚也赶紧坐上副驾驶,对司机说:“去机场。”

    他回头,不可避免地对上郑云州冷霜一样的目光。

    袁褚倒抽了口凉气,小声说:“那边回消息了,没有查到林小姐的国际航班,也没有她任何的出行记录,我想,人应该还在云城。”

    “这还用你来说,她要出国,也得等学校录取,哪有这么快。”郑云州嗓音寒凉,冻得人身上起鸡皮疙瘩。

    袁褚没什么要汇报的了。

    他转过身,绷紧的后背贴在座位上,无奈地叹气。

    林西月走了,他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郑云州抵达酒店时,秘书室的两个女孩子站在门口等。

    从早上起来,发现旁边那张床上空空如也,行李也不见了时,左秘书整个人就像掉进了冰窟,从头到脚凉透了。

    听说郑总要来,左秘书心里就两个字——完了。

    她甚至连辞职报告的内容都在脑子里编好了。

    郑云州下车时,黑色羊绒大衣的下摆被风吹到一侧,神色阴鸷地看过来:“进去里面说。”

    一行人战战兢兢跟着他。

    郑云州坐在椅子上,绷着下颌,听他们把前因后果都复述了一遍,面容越来越冷,薄唇紧抿成了一道线。

    也确实是不能怪他们。

    郑云州散了坐姿,无力地挥手:“都下去。”

    袁褚赶紧开了门,告诉他们先回京,正常工作。

    左秘书蒙了特赦似的,点点头,忙去收拾东西。

    他往前一步,问郑云州说:“要去林小姐的老家找找吗?离这里不远。”

    郑云州点头:“让他们镇上的人把林西月的档案拿来。对,这是后改的名字,她应该叫葛盼弟。”

    袁褚看他脸色颓败,一整天了,茶饭不进的,想要伸手扶他起来。

    但被郑云州掸开了手,他撑着桌子站起来:“没到那个份上。快走,把她找到要紧。”

    “郑总,我多句嘴,要真找到了林小姐,您会怎么样?”袁褚很小心地问。

    像是已经有了线索般,郑云州的面色明显柔和了一瞬,但仍重重咬着后槽牙:“找到了她,我就把她的腿打断,看她以后还能去哪儿。”

    袁褚放了心。

    这样往他心上捅刀子,到头来还是舍不得,只能强撑着,说些不着边的狠话。

    出酒店时,云城这边的公子哥儿李颂赶了来。

    他比郑云州小,父亲正值上升期,见了郑云州就叫哥,亲热地说:“来了也不告诉我,我多失礼啊。”

    “没那个。”郑云州没精神地拍了拍他,“不是来玩儿的,来找人。”

    李颂嗐了一句:“找人我陪着你找啊,这儿我都熟。”

    郑云州没心力应付他了,由着他上了车。

    前几天刚下了冻雨,车轮碾在霜白的乡间小路上,远处湖面漂浮着雾气,几茎枯荷斜插在水里,旁边一株老柳褪色成素描轮廓,枝桠间的鸦巢就快掉下来。

    郑云州坐在车上,眼神冰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脑子里却南辕北辙的,想起刚过去的那个夏天,林西月陪他在翁山消暑时的情形。

    那会儿天热,满池子的莲花都开了,湖水泛来的潮气里,都夹着几缕清新荷香。

    暗下来的天色里,林西月就躺在窗边的长榻上,看书看得睡过去了。

    中午才胡闹过,她的鬓发还是散着的,歪着头,眉头舒展。

    郑云州也躺上去,把她抱进怀里,掌心慢慢地摩挲她的后背,像赏一柄玉如意。

    他抬起她的脸来吻,吻她轻薄的眼皮,吻她玉立的鼻子,吻她甜润的嘴唇,哪儿哪儿都吻不够似的,吻到自己起兴得厉害,前端已经有閖丝溢出来,蜿蜒地蹭在她身上。

    林西月在这时醒过来。

    她睡眼惺忪,声音绵软:“郑云州,你总在吻我。”

    “嗯,看你睡得太漂亮,忍不住了。”他吮着她的唇瓣,模糊地说。

    林西月伸手去找他的,姿势别扭地质问:“那为什么总不进来?我好濕了。”

    被她握住时,郑云州怔了怔,心脏一阵发紧,吻她时加重了力道:“可以吗?我怕你不舒服,中午才”

    “可以。”林西月张开唇,含住他的舌头,也堵住了他的后话。

    郑云州扶着她的腰,只往下压了一点,就听见她呜咽了声。

    林西月的头难耐地蹭向他,两个人身上的衣物都完整,只是有些歪扭了,在这张窄小的榻上拼死相抵,直勾勾地盯着彼此看,眼里都是化不开的情意。

    那天氛围太浓,兴致也格外地高,连郑云州都被她绞得哼出声来,喉结滚了又滚。

    而林西月咬着他的手背,把榻面弄得一塌糊涂,淋满了深深浅浅的痕迹。

    自己都这样了,还紧紧地抱着他央求:“别出来,再等一下。”

    “怎么了?”郑云州理了理她的头发,手挨上她的脸。

    林西月在他手心里摇头,泪汪汪地看着他:“没有,太枢副了。”

    郑云州又去吻她:“现在越来越喜欢撒娇了。”

    “是越来越爱你,越来越离不开你了。”林西月带着浓重的鼻音,柔声说。

    郑云州的心软成一滩泥胚,一再地箍紧了她,把她死命地往里摁,不停地吻着她的耳廓,“我才是,我才是。”

    现在想起自己说的这两句话,郑云州忍不住从鼻腔里嗤出一声。

    不知道当时林西月在想什么?

    她一定也在心里笑——“姓郑的真傻,我一句假话就哄出了他的真心,他也太好骗了,看这个男人犯贱真有意思。”

    郑云州偏过头,目光寒戾地攥紧了拳。

    原来那些为数不多的瞬间,那些他以为自己快要走进她心里的瞬间,都只是个一厢情愿的误会。

    林西月从来没有打消过要离开他的念头。

    她温情款款,用一句句在白糖里蘸过的话织成了柔软细密的网,哄着他钻进去,现在时机到了,她收束起袋口,远走高飞,留下他永远地网在了里面,挣都挣不开。

    这是她的报复。

    郑云州想,她在报复他,报复他趁着她弟弟病重的时候来威逼,报复他言而无信,说了放她走又不肯。

    “郑总,到了。”袁褚出声提醒。

    郑云州回过神,在一栋破败的宅子前下了车。

    它坐落在村落的深处,背靠一片竹林,是很典型的明清式两进宅院,但因为久无人居,疯长的藤蔓和野草几乎吞没了它,连门楹上都布满了厚重的青苔,六角窗棂里卡着褪色的窗花剪纸,在风里被吹得左右摆动。

    在冬天的黄昏里看起来,加剧了时空错位的苍凉感。

    他皱着眉问了句:“这就是葛家?”

    一早就接到通知,等候在门边的工作人员老张说:“是,也就是盼弟不,林西月的家。”

    老张今年五十了,一直在村子里工作,对葛家的情况很熟悉。

    郑云州看他一眼:“有人看见她回来过吗?”

    老张说:“没有,我已经问了一遍,没人看见这家的女儿回来,几年前葛世杰打伤人逃走后,这里就再没人住过,荒废到现在。”

    袁褚交代他:“t?如果有谁看见了她,请第一时间通知我。”

    老张点头:“好的,我记住了。”

    郑云州盯着已经快坠下的门匾看,上面缠绕的蛛网内,还沾着几片飞蛾断落的扑翅。

    他蓦地出声:“进去看看,你讲讲她的家庭关系,还有什么亲戚没有?”

    老张走在他身边,介绍说:“这家的男主人叫葛善财,在外面做生意得罪了人,带了个江城女人回来,他吃喝嫖赌,家底也很快就败光了,两个人也没孩子,领养了一儿一女,就是林西月和葛世杰。”

    “为什么没生孩子?”李颂好奇地问了句。

    老张说:“生不出,听说是那个女人不能生,但这个没有就诊记录,我不敢胡说,葛善财一喝了酒就胡来,经常打骂他的老婆孩子,我都拦过几次,但唯独疼爱那个葛世杰,后来他掉进井里淹死了,也算恶有恶报。”

    郑云州的心疼得缩了一下:“他也打林西月吗?孩子都不放过?”

    “打,怎么不打?”老张答得很快,“林西月进了葛家门,没多久他去砍柴,踩上捕兽夹,废了一条腿,总认为是小孩子招来的灾,对她一直不好。好在他老婆知书达理,拼命地护着这个捡来的女儿,叫她少受了多少罪!后来为了供她读书,累死在了去纺织厂的路上。”

    李颂又问:“他掉进井里这件事,有什么内情吗?”

    老张小心地觑了郑云州一眼,不敢说。

    袁褚安慰了句:“没事,有什么就大胆地讲。”

    老张这才哎了声:“他死的那天晚上,喝了不少酒,好像又在家里打人骂狗的,邻居都听见了惨叫,后来他老婆把他赶到了天井里,又关了门去和女儿去睡觉,没管他。他口渴要去喝水,就这么摔了进去,这是当时的口供。”

    袁褚说:“但是实情呢?”

    老张摇了摇头:“葛世杰一直说,是她们母女故意把他引到井边去的,这谁也没看见,他一向讨厌他的养母,没人信小孩子的话。说句实在的,这么个恶棍,怎么死都是死有余辜,不摔进井里,照他这个喝法,也要掉进河里淹死。”

    郑云州听得浑身发抖。

    他可怜的小西,只用了险之又险四个字来概括自己的身世,甚至不肯稍微吐一吐苦水。

    难怪她总是那么沉静不惊,看什么都一副淡然的样子。

    难怪她要在本子上写——好好地活下去。

    难怪她看起来那么柔,却又有折不断的坚韧。

    从葛家出来,郑云州坐在车上,很久都回不过神。

    南方的冬天又湿又冷,傍晚云层低垂,日头坠到桑树梢上,把云絮都染成枇杷色。

    他低头,翻了几页林西月的档案后,目光一直停留在武陵这两个字上,上面写着,这是她老师的家乡。

    林西月这个人,受别人一点小恩惠都记在心上,现在自认欠了天大的一份情,会不会躲去这里了?

    李颂回头说:“云州哥,回县城里吃点东西吧,很晚了。”

    郑云州摆了摆手:“上车,我们去武陵。”

    “现在?”这么不要命地赶,袁褚真担心他的身体,“是不是休息一晚上,再”

    但郑云州又严厉地重复:“上车!”

    这里距离武陵两百八十公里,开车将近四个小时。

    他们到村里时,已经将近十一点,李颂事先打了电话,县里管接待的武健带了几个人,在公路上等。

    看见李公子的车开过来,武健也赶紧上了车,领着司机往镇子里开。

    这是两尊大佛,他丝毫不敢怠慢。

    车在一处酒店旁停下,武健小跑着来开了车门,说您好。

    郑云州和李颂下了车。

    他在茫茫夜色里看了一圈:“这就是武陵?”

    武健说:“是,镇上在搞旅游开发,这是最好的一家民宿了,条件简陋,您多海涵。”

    “今天有生人来没有?”郑云州一边往里走,一边问。

    武健摇头:“我问过了,只有几个走亲戚的,也不算生人,都知道底细。”

    袁褚拿出张照片来给他认:“那走亲戚的里面,有这个姑娘吗?”

    “我今天一天都在县城开会,还真没看见。”武健仔细辨认了一阵,他说,“这张照片能给我吗?我明天拿给几个村主任看看,他们每天都在这里,进进出出的人都知道。”

    袁褚递给他:“好,尽快给我们消息。”

    武健哎了一声:“饿了吧,我们准备一桌特色菜,乡下地方,也只有这些东西了,不成敬意。”

    李颂跟了这一路,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推着郑云州说:“去吃点吧,人家一番心意。”

    郑云州淡淡地点头:“好。”

    折腾了一天,早就饿过了头,他倒没什么感觉,就连刚得知她逃走时的怒气也被旅途的劳累冲减了不少,只剩下伤心和酸痛。

    去年唐纳言的妹妹瞒着他出国,他连喝了三天大酒,人事不省地醉在家里,他一向是最有秩序的,也受不了打击,让工作生活都乱了套。

    郑云州去看他,踢了踢脚下的空酒瓶,还觉得他太夸张。现在想起来,老唐已经算是情绪稳定的了,他只是折磨自己。

    而他现在连杀人放火的心都有了。

    身边人一直殷勤夹菜,郑云州索然无味地吃了两口就放下,说去休息。

    武健陪着他上去,带他进了最大的一间的套房:“您有事随时叫我。”

    郑云州挥挥手,让他出去。

    等他走后,李颂悄悄问了句袁褚:“这姑娘就是我哥身边的那个,跑了?”

    袁褚否认道:“不是,他们闹了点矛盾,小姑娘回老家了,没知会郑总。”

    他不敢说出实情,这种事的度很难把握,弄得不妙就会带来麻烦,情侣吵架是最好的理由。

    李颂哦了声:“就那么爱她啊,一天都离不开,眼巴巴追到这里来,吃那么多苦。”

    “爱得不得了,心都掏出来了。”袁褚也摇头叹气。

    郑云州站在窗前,乡镇的夜很静,晚上一个人也没有,月光照在田野里,银亮的小路阡陌纵横。

    他不禁皱眉,又被一种难言的担忧笼住了。

    这么窄的路和桥,这么多条不知深浅的河,这么深这么黑的夜晚,林西月究竟是不是在安全的地方,她会不会害怕?

    一想到她明知有危险也要跑,情愿东躲西藏都不愿在他身边,郑云州就恨得牙痒痒,恨到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嘎嘎作响。

    林西月就那么讨厌他吗?

    亏得他还以为,疼了她两年多,就算再冥顽不灵的人也该开窍了,是山巅雪也该化了。

    怎么世上会有这么犟的人!

    郑云州紧咬牙关,冷不丁打了个摆子。

    偏偏他也是个贱骨头,就算是到了这一步,她阳奉阴违的姿态,和不加掩饰的憎恶已经摆到了台面上,他也还在担心她,不能承受有关她的一点风险,生怕她吃了亏。

    再刚硬的气性到了她面前,都要先砍掉一截,什么都不如她的安危重要。

    囫囵睡了一夜,隔天早上起来,郑云州亲自在村里找人,武健求他待在办公室,但他一秒钟都坐不住。

    到金柳家时,郑云州望着庭中那棵乌桕树问:“这是谁的房子?”

    村子里的人说:“是村主任,她家里条件好,哦,她家堂妹昨天来了。”

    “堂妹?”郑云州狐疑地蹙了下眉,“那么巧。”

    “是啊,不过金艳我们都认识的,经常来。”

    “那也进去看看。”

    金柳刚吃完早饭,正在收拾碗,看见武健一行人,高兴地说:“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武健没心思和她说笑,一改往日的随和,严肃道:“小金,你堂妹不是来了吗?她人呢?”

    “一大早又回去了呀。”金柳拍了拍腿,“给我送了点东西来,刚坐车走了。”

    武健点头:“那没事了,家里就你一个人?”

    金柳说:“对啊,孩子也去学校了,男人在外面做事,可不就我一个人。”

    郑云州随便扫了两眼,失望地说:“去下一家吧。”

    “哎,您慢走。”金柳送他们到了门口,又问,“这是出什么事了?”

    “不该问的别瞎问。”

    郑云州在村子里找了一天,天黑时,他坐在车上,揉着已经酸胀到没有知觉的大腿肌肉,他终于肯相信,这里没有林西月的踪影。

    她走了,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

    袁褚劝他说:“郑总,也许我们太大张旗鼓了,不如先回去,让他们暗中查着,有消息了再来。”

    也只能这样了。

    郑云州靠在后座上,倦怠地揉了揉眉心:“走吧。”

    天沉下来时,林西月就站在竹山上,看着他们的车开上t?了大路后,才脚步晃荡地走下来。

    她的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满脑子都是匆匆一瞥间,郑云州留给她的那道背影,潦倒而失意,看上去可怜极了。

    林西月把脸低下去,埋进了温暖的领口里,吸了吸鼻子。

    一阵形容不上来的痛楚贯穿了她的心脏。

    那是她第一次觉得遗憾。

    他要不是郑云州,不是铭昌集团的继承人,不是郑从俭的儿子,只是她一个普通家境的男同学就好了。

    要是她遇到他的时候,已经是个自由独立的女性就好了。

    可命运偏要捉弄人,不把明媚的春光安排在目的地,非要在她赶路的途中,让她短暂地途径一段美景,又明确地告诉她,这一切非她所有,她不会是他的主人。

    林西月眨了眨眼,两行清泪滑到了下巴上。

    到离开郑云州她才发现,尽管她再三地告诫过自己,但她的心仍然,仍然违背了本来意愿,不受控制地爱上了他。

    爱是什么?

    林西月现在大概知道了。

    爱是一碰上郑云州的皮肤就会颤抖,她只好把指尖藏在宽大的袖子里,不叫他发现。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小许就打来电话,告诉她郑云州到了武陵,让她藏一下,这几天先不要露面,等风头过了再出门。

    林西月问,那她是不是就要换个地方了?

    小许说不必,郑云州一离开,就连武健也不会再多管,这一点他有把握。

    果真,送走了这两个公子哥儿,武健就把照片收起来了。

    身边的人问:“那我还要继续找吗?”

    “还找个屁啊。”武健拍了拍他的头,骂道,“就当没这回事!少给自己惹祸上身,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就算这姑娘打你面前过,你也装没看见,知道了吗?”

    “有数了。”

    李颂一路送到机场,看着郑云州脚步疲惫地登了机。

    去年见他的时候,他还一副刀枪不入、千杯不倒的样子,在子弟堆里吆五喝六的,像是永远也不会被束缚住。

    李颂摇摇头,啧,为个女人搞成这样,哪里就有那么宝贝了?

    一回京,还没有到家,郑云州就昏在了车上,身体歪斜着倒下去。

    袁褚吓得赶紧送他进了301医院。

    半夜王院长赶到病房,责怪他为什么这么不当心,都烧了这么长时间才来。

    袁褚百口莫辩,自己也不是学医的,哪看得出郑云州一路都在发烧?何况当事人一声不吭。

    他单晓得这位爷不肯吃东西,嘴唇上发皴起皮了,也只是喝两口水,又继续在村子里找,腿都走得发抖了还不停,一副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挖出来的架势。

    郑云州昏睡了一天一夜。

    到第二天傍晚,赵木槿才得到消息赶来。

    她看了眼病房外的警卫:“怎么回事?云州忽然病得这么重?”

    听见下边回话时,赵木槿正坐在暖阁里看书,身上拢了条披肩。

    宋伯进来就告诉她,说大少爷进了医院,高烧昏迷,到现在也没醒。

    她一听就站起来,慌得披肩都掉在了地上:“胡说,云州身体好得很,从小连针都没打过两回,哪里一下子会到昏迷的地步?谁在造谣生事?”

    宋伯表情凝重地说:“是真的,王院长给我打电话了,车备好了,您去看看吗?”

    “走,快走。”

    见赵木槿疑容满面,袁褚简要地说:“林小姐走了,郑总去了云城找她,没找到,回来就病成了这样。”

    “小林走了?”赵木槿眉心一动,追问道,“云州那么重视她,看得她跟珍宝一样,怎么走的?”

    袁褚小声地说出实情:“大概和丁秘书有关,我们也不确定。”

    赵木槿明白了,如果是他爸爸的主意,那他很难找到林西月了。

    难怪心灰意冷成这样。

    她叹口气,暗道,小林外表软里头倔,打定了主意就不会改,她这个儿子更是头犟驴,和他爸爸一个德行,凡是只凭自己高兴去争抢,不知道怎么爱人,两个人不顶出内伤才怪。

    赵木槿进了病房,坐了一会儿。

    快七点钟,护士推着换药车碾过走廊,震得托盘里的金属器械叮当响,郑云州嗅着碘伏的气味醒来。

    他看了看周围,认出这是在医院。

    再望了一眼床边坐着的赵木槿,又脸色苍白地转开。

    赵木槿倾身过去:“儿子,好点了没有?”

    郑云州望着天花板,轻声说:“好不了,除非你让郑从俭来告诉我,到底把我的人弄哪儿去了。”

    “这事你也不能怪爸爸。”赵木槿起身去摁铃,她说,“你的人要是恋着你不肯走,你爸爸再有能力也没用,你说是吗?”

    郑云州无奈地扯了下唇角:“您是存心来笑话我的?看我怎么枉费心机,连个女人都留不住,好了,你们赢了,看完了快走吧。”

    赵木槿又坐下,摇头说:“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小林不走才怪,谁能和你沟通得了?依我说她还走晚了。”

    郑云州啧了声,自己动手把床升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左手背上黏着的医用胶布,皮下淤血扩散出一点暗红的紫色,很像他放在办公室里那个的丝绒盒,里面放着他打算用来求婚的戒指。

    哼,求婚。

    他真是草率,也真是异想天开,林西月对他没有分毫的感情,更不会想结婚的事。

    郑云州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她在他身边的时候,总是温柔体贴,个性也许有,但从不外露到表面,一句脾气都没有发过。

    世上找不出第二个像她这样的女朋友。

    那不过是因为她万事不关心。

    不关心他到底怎么想,不关心他对她有多着迷,只关心什么时候能结束。

    得知他不打算结束,就只好逃了。

    见他不说话,赵木槿又劝说:“别操心那么多了,集团妈妈先去管着,你休息几天。”

    “嗯,我也累了,您回去吧。”

    第44章 螺黛 要着凉的呀

    044

    郑云州在医院住了三天。

    期间一拨又一拨的哥们儿前来探望。

    周覆和唐纳言到的时候, 里面挤满了半生不熟的人,他又忙退出去看房号:“我说,是这儿没错吧?怎么成网红景点了, 这么多人排队打卡?”

    “没办法,谁让他出手阔绰大方,都爱跟他当兄弟呢。”唐纳言笑着说。

    周覆进去喊了声:“都差不多了啊,病房里管不了你们的饭, 让我们郑总清净会儿。”

    好不容易赶走了人, 郑云州靠在床上, 累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唐纳言坐下来,拿起个苹果削给他:“都找过了?”

    郑云州说:“没有,她现在正警觉,这样是找不到的, 等上一阵子吧。”

    “听你的意思,还打算把人弄回来, 继续互相伤害?”周覆问。

    郑云州眼神空洞地说:“不管怎么样, 我也要先找到她, 弄清楚她在想什么。在一起两年多了,我总得听她说一句实话吧。”

    唐纳言削着果皮, 过来人的口吻劝他:“不要因为这么一件事, 就全盘否定你们的过去, 林西月才多大, 经历再深,也骗不过你的眼睛, 我看哪,她对你未必都是假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往后靠着:“那我就更堵得慌了。”

    周覆插着兜, 靠在窗台边笑说:“没事,男人都要碰到这么个讨债鬼的,别说你们才在一起两年多,就是老唐看顾了他妹妹十来年,齐齐去普林斯顿读博跟他打过招呼吗?没有啊。”

    “你是不想让我活了是吧?哪儿疼戳哪儿!”唐纳言抬起头说。

    郑云州指了一下他:“别逼我把你埋起来。”

    “”

    出院那天,他在病房的淋浴间里洗澡、剃须,换好衬衫出来。

    袁褚抖开西装外套给他披上。

    这么一料理,郑云州又恢复了往日的英俊模样,只不过唇线紧抿,气息冰冷,浑身散发一道生人勿近的讯息。

    他把领带推上去,几秒钟后觉得太勒,本来胸口就疼了几天,一直喘不上气,再绑个这玩意儿更不用呼吸了,郑云州扬手把它扔了。

    他从病房出来,上了车。

    袁褚问:“是去茶楼休息吗?”

    关于金浦街,他一个字也不敢提。

    郑云州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

    他说:“今天是年度总结会,去集团。”

    病才刚好,袁褚担心他撑不住:“还是去休息吧,董事长在。”

    郑云州嗤了声:“我妈两年多没管事了,她不吃力才怪,别不着四六地闹笑话,拿会议资料来给我看。”

    袁褚低头去公文包里翻,还好他带了一份。

    正如郑云州所料,哪怕已经提前看了两遍各部门交上来,并由秘书处汇总的材t?料,正式坐在主席位上时,赵木槿还是感到力不从心。

    她毕竟年纪大了,又这么久没经手集团事务,也需花时间重新适应。

    倒也不是不行,铭昌已是屹立不倒的庞然大物,运作模式非常成熟,离开了谁都能转,赵木槿真要上手,也只是多费几倍的功夫。

    但人活在世上,谁也不能不服老,她已经没有年轻时的干劲,也没那个精神了。

    会议刚开了十分钟,坐在旁边候场的秘书就开了门,把郑云州迎了进来。

    赵木槿看着沉稳历练的儿子,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再想到她那两个弟弟,三五不时就要在私下埋怨,说郑云州毕竟是外姓人,每次她都只有一句话——你们谁有这个能力就去管,我让我儿子退下来。

    他们立马就要说:“不是这个意思,云州是姐姐的亲骨肉,他姥爷临终也说了,集团将来要交给他,只是”

    赵木槿也理解,她喝着茶给了个建议:“郑从俭在哪儿办公你们也都知道,派个人去问问吧,你看他愿不愿让儿子改个姓。”

    说到这里他们便偃旗息鼓了。

    郑云州在母亲身边坐下,手势潇洒地解开西装的扣子:“财务部接着说。”

    打从他进门,几个总监就绷紧了神经,赵董事长好说话,这位可糊弄不过去。

    郑云州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连秘书为他端上茶时也没反应。

    “五局在搞供应链金融试点,保理业务折扣率比其他的建筑公司要高出十五个基点,所以”

    郑云州看完幕布上的柱状分析图,打断道:“这个我知道了,不用浪费大家的时间复述。我问一下,账龄超过了二百七十天的应收账款里,百分之六十都发生在航运业务上,风控部做了风险评估没有?”

    财务部负责人紧张地咽了两下,赶快去调测试报告。

    他看完,点了点头:“好,继续下一项。”

    听了一个上午的汇报,到十一点半还没结束,研发中心的负责人仍在介绍新发明的技术专利,郑云州撑着额头认真听,不时点头。

    讲完时,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下周二之前,我会把仿真参数同步给你。”

    负责人扶了扶眼镜:“这项研究很新,国内没几家公司在做,那份生产数据非常难要,涉及保密,恐怕要协商脱敏方案。”

    “我说给你就会给你,哪那么多话。”郑云州重重地放下。

    散会后,看着人一个个出去,他仍稳如泰山地靠坐着。

    赵木槿关心了一句:“怎么不起来?”

    郑云州挥了挥手,不肯说:“您先走吧。”

    “到底怎么了?你有事别瞒着妈妈好不好?”赵木槿急道。

    郑云州撑着桌子,勉强才站稳了:“我头晕,怕自己会摔下去,满意了吧?”

    袁褚赶紧上来扶他:“郑总,我送你回去休息。”

    “不用,回去也休息不了,办公室里躺躺算了。”

    “好。”

    郑云州就这么一直忙到了春节后。

    自从林西月走了,他一次都没再去过金浦街。

    袁褚把他的行李搬到了茶楼。

    一开始,郑云州还每天问,有她的消息吗?

    袁褚都说:“人都派出去了,在四处悄悄地找,但还没找到。不过,他们都去了武陵好几趟,从来没见到林小姐。”

    郑云州点头:“那就是我猜错了,去别的地方看看。”

    “好。”

    后来隔两三日才问一次,还没有音讯吗?

    袁褚又安慰他:“没有,不过丁秘书把林小姐藏起来,一定会保证她人身安全的,我相信她平安无事。”

    郑云州嘴上没说什么,掸手让他下去。

    但袁褚的感觉十分不好,他现在耐心越来越少,脾气也越来越差,也越来越独断专行,听不进意见。

    比在瑞士读博的时候还要难服侍。

    袁褚明白,睡眠质量差会影响情绪,可他劝过一次郑云州,要不然就介绍个权威的心理医师给他,起码能保证睡得着觉。

    但一提郑云州就不高兴,说自己没事。

    春分那天,赵木槿想起问他要一套黄地粉彩的餐具,说过两天得在园子里接一位要紧的客。

    郑云州刚下班,懒懒地说:“在金浦街,我拿了给送过去。”

    三个多月了,林西月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而他一百多天没再回过这个地方。

    郑云州不敢,他不敢看见和林西月有关的任何东西。

    怕那股浇不灭的恨意又烧得他浑身发烫。

    虽然没人住,但还是每天都打扫卫生,这里一桌一椅都没动过。

    郑云州拿上已经装盒包好的餐具,看见五斗橱上被花瓶压住的一张拍立得,是林西月摆弄相机时拍的第一张照片,拍的是她自己。

    相纸的边缘已褪了色,框住的女孩红唇黛眉,一双柔润的含情目。

    那天中午天阴阴的,她背对着落地窗,拍了张和白塔的合影,发现新大陆一样对他说:“好棒,真能立马出照片,我只在广告里看过。”

    想到这些,郑云州唇角不受控制的,微微弯了下。

    但很快又冷了下来,绷紧了面容:“林西月,你有本事就躲一辈子,千万千万别让我找到你。”

    他头也不回地踢上了门。

    像自己和自己发了一场火。

    郑云州站在门口,咻咻地喘着气。

    五分钟后,大门又被他打开,他走到五斗橱边,大力抽出了那张照片,放进了口袋里,被他带倒的花瓶晃了晃,掉在地上,摔碎了。

    他带着餐具回了园子里。

    下车时,在门口看见了郑从俭的警卫,还有许久未见的丁秘书。

    上次见他爸爸还是除夕夜里。

    郑云州按时出现在府右街,也不叫人,就这么抬腿进去,给老爷子烧了一炷香以后,面色阴沉地坐着。

    “你打哪儿来?”郑从俭从里间出来,坐在堂前问。

    长远不见,看着儿子消沉了不少。

    听说最近深居简出的,除了集团就是待在茶楼,谁都见不上他的金面。

    本以为他经过风浪,也见过世面,一个女人不至于对他影响这么深,两三个月就好了,谁知道反而一天天蔫了下去。

    非但没有悔改的迹象,倒认真先和他赌起气来,从云城找了人回京,眼里就没他这父亲了。

    郑云州攥着圈椅扶手:“还能去哪儿?去看了妈妈,从园子里来。”

    他答得机械冰冷,目光根本没转到郑从俭身上,也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听得郑从俭火气上来,骂道:“你这是干什么?心里不服气就不要来,你爷爷不差你这根香!”

    郑云州伸手掸了一下烟灰:“爷爷的地方,我想来就来了,不用爸爸过问。我病得要死的时候,爸爸不也没问吗?还是要把她藏起来。她弟弟没了,人还在住院呢,你就让丁叔叔去做工作,现在她走了,合你的意了?”

    讲来讲去,还是在气他那个小姑娘的事。

    郑从俭不吃这套,板起脸说:“收起你那副样子,你在装可怜给谁看?发个烧就要死要活的,你老子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领着人防洪抢险,什么苦没吃过?自己留不住人你怪谁!”

    “您留得住。”郑云州讽刺地笑出声,他看向他爸爸,“所以到了这岁数还是自由自在,也没个夫人什么的。”

    猛然被亲儿子揭了伤疤,郑从俭被气狠了,抄起手边的烟灰缸丢过去,被郑云州抬手接住。

    他站起来,反手就砸在了郑从俭脚边:“该动怒的人是我,要摔也是我来摔。”

    白瓷碎片溅起来,瞬间摔得粉碎,外面的人听见动静,面面相觑,又不敢进去劝。

    “跟我叫板,你反了!”郑从俭也拍了桌,几乎跳脚。

    郑云州指着一地狼藉:“我还叫晚了,应该早两年叫,省得你手伸那么长,你要见不得我好就明说,我可以在美国不回来。”

    郑从俭让他现在就滚。

    打那以后,又是两个月没见。

    但丁秘书极有城府,看见他仍像个没事人,笑说:“云州来了,最近还好吗?”

    郑云州笑得阴森:“好也叫不上好,反正死不了。”

    丁秘书登时缄默下去,没作声了。

    他一径往园子里走,路过后院佛堂时,看见宋伯领着人在给芍药松土,反复说着动作快点。

    郑云州在门口站了站,盯着那扇紧闭的菱花窗看了很久。

    她走了,再也不会有人推开窗户,手里抱着一大捧用来插瓶的花,红着脸叫他一句郑总。

    林西月真是心灵手巧的,写得出那么秀气的经文,还会编红绳。

    宋伯看见了他,跑过来说:“大少爷,怎么还亲自拿过来了?t?”

    郑云州交给了他:“这两天没什么事,来看看我妈。”

    “哎,董事长在阁楼里,您去吧。”

    “好。”

    接连几场春雨,园后的青山被洗出螺黛色,曲桥边的柳树刚抽出新芽,嫩黄的须子飘零在湖面上,几尾红鲤在底下摆尾。

    阁楼里的轩窗支起了半扇,露出案几上白瓷瓶里斜插的玉兰,里面传来一阵争吵声。

    仿佛是赵木槿在说:“我爸临终前一再地嘱付,让我一定管好集团,照看好两个不成器的弟弟,别让他们挑担子,也别叫他们吃一点苦。”

    “你爸,又是你爸。”郑从俭的声音好认,洪钟一样,“除了你爸,就是集团,要么就是你弟弟,再来就是你的儿子,你的那些侄子侄女,哪里还有我?”

    赵木槿面容平静地说:“如果你一定要这么认为的话。”

    郑云州抬步间,听见什么东西倒地了,接着郑从俭吼道:“就算你不把我放心上,总该把自己放在心上,你看看你的身体,都操劳成什么样子,还要管他们的事。”

    他爸训起人来很凶,很吓人,这个他最有发言权。

    但对着赵木槿,尽管语气差不多严厉,但总归和对别人不一样,也许多了点无可奈何的温柔。

    赵木槿低低地嗯了一声:“我和你离婚,就是不想这一大家子赖上你,你干干净净的,别被我这些兄弟子侄拖累。”

    “我怕被拖累吗?”郑从俭又狠狠拍了拍巴掌,“你急着离婚的时候,哪怕问过我一句呢,问我是不是怕被拖累。”

    赵木槿摇头:“没什么好问的,既然要离,就不必说那么多了。”

    “好好好,别说,你赵大小姐厉害,一辈子都不要说了。”

    郑从俭从里头出来,迎面撞上儿子。

    上次的气还没消,铁青着脸打他身边过,当没看见他。

    郑云州倒是叫了句爸。

    “干什么!”郑从俭没好口气对他。

    他笑:“没什么,我就觉得咱俩一样可怜,都挺活该的。”

    郑从俭就知道他没憋好屁,气得拂袖而去。

    郑云州看着他爸的背影隐匿在了树林间。

    他想起他们离婚那阵子,家里乌烟瘴气的,每天都在上演不同的争吵。

    郑从俭工作又忙,惹得妻子伤完心都来不及哄,就要去开会。

    后来他们终于离了婚,正式地办了手续,赵木槿也搬出了郑家。

    被郑云州知道时,他曾跑去郑从俭办公室,大声地质问他:“你为什么不爱妈妈了?”

    那会儿年纪小,总认为爸妈离婚的根源,往往就出在爸爸身上。

    郑从俭把他丢了出去:“我和你妈的感情轮不到你来过问,你懂个屁。”

    现在郑云州看懂了,他不是不爱她,他只是恨她不爱他。

    就像他恨林西月一样。

    他最终没再进去,郑云州想,妈妈应该需要一个人待会儿,也许在哭。

    如果林西月在,她也一定会劝他,你别这时候去看妈妈,你那个嘴又不会说话,惹得她更伤心了。

    郑云州绝望地闭了闭眼。

    她说话的声音怎么那么好听?

    这阵子,他总是能听到她讲话。

    昨天下午,郑云州在暖阁里泡茶,风吹在脸上舒服极了,加上昨夜又是睁着眼熬到天亮的,没一会儿他就躺在榻上,眯着了。

    恍惚间有人给他盖上了毯子。

    林西月温柔的调子在耳边响起来。

    她轻声说:“你怎么在这儿睡,要着凉的呀。”

    他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问:“你连我死活都不管了,还关心我着不着凉?林西月,我死了你不正高兴吗?”

    “你胡说。”她不管手是不是被他抓着,仍往他怀里靠,“我怎么会这么想?”

    郑云州哼了声:“不要再来骗我了,你不是讨厌我吗?不是一心要走吗?看我伤心你很得意吧?”

    林西月抬起眼看他:“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呀,郑云州?”

    “我……”郑云州被噎住了。

    他盯着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看。

    她还是那副样子,柔柔弱弱的,几句话就能哄得他回心转意,什么都讲不出口。

    林西月看他不说了,抱上他的脖子来吻他,而他丝毫抗拒也没有的,主动张开了唇,手臂紧紧地缠着她的背。

    她的唇吻起来好软,软到不真实,郑云州反复地吮吸着,恨不得把她吞进去。

    两个人贴身厮磨了好久,郑云州终于忍不住解开自己,吻着她说:“你还知道回来,你还舍得回来,你看看,我成什么样子了?”

    刚一说完,林西月就从他怀里消失了。

    他从榻上掉下来,身边空荡荡的,除了茶炉上飘起的白烟,什么也没有。

    这个没心没肝的到底在哪里!

    四月里,天气越来越暖,院子里的花都开了,香气漫过了雕花槛。

    周六下午,郑云州去研发中心看完模拟实验回来,进了茶楼里休息。

    刚到那棵梧桐树底下,就听见一阵叽喳叫声。

    他抬起头,是林西月喂过水的那只绿绣眼。

    她怕它长不大,还在它腿脖子上系了段红丝线。

    当时郑云州就问她:“给我系绳子就算了,怎么给鸟儿身上也弄了一个?”

    林西月说:“我们老家的习俗是这样的呀,小孩子家拿根红头绳压一压,能平平安安长大。”

    他就摇了摇自己的手腕:“那你给我戴它什么意思?我不是早就长大了?”

    她认真地看着他:“我想你把你拴住,把你一辈子锁在身边,可以吗?”

    郑云州低头瞧了眼自己手上的红绳,又咬紧了后槽牙。

    全都是骗他的,全都是哄他的,一句都作不得数。

    那会儿这只绣眼还小,刚学飞,飞又飞不好,笨笨的,从树上掉下来,现在大了肥了,翅膀也有力了,叫起来也更响,但还住在树上。

    她救过的鸟儿都有情有义,飞出去也记得飞回来,路过还乐意朝他来一嗓子,她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叫她也听不见,她走了你知道吗?她不会再管你,也不会再管我了。”郑云州手上挽着西服外套,仰着脖子对它说,“我是不会搭理你的,大家自生自灭吧,能活几天是几天。”

    他进了偏厅,喝了两杯茶就吐掉,苦得要死。

    郑云州高声喊:“小安!小安!”

    惊得小安放下手里的活儿,满地的茶叶也顾不上了,赶紧从后院跑过来。

    他不敢耽搁,近来这一位脾气大得很,动不动就摔杯跌盏的。

    从前林姐姐在还好一点,她劝两句就能劝消他的气。

    小安气喘吁吁地问:“怎么了?”

    “这什么茶?”郑云州把杯子端到他面前,“你泡得比药还苦?”

    小安看了一眼,低头说:“这是苦丁,可能我收茶叶的时候贴错了笺子,搞混了。”

    “谁给你写的红笺,这也能搞错?”

    “是林姐姐,她那天帮着我一起”

    “行了行了。”郑云州打断,不愿意听这个名字,扬手浇在了茶案上,“再去给我泡过。”

    “哎。”

    等茶的时候,他躺到了窗边的长榻上,打算休息会儿。

    刚阖上眼,那几只鸟就开始吵,吵得他头疼。

    郑云州被闹得坐起来,去后院厨房里拎了把刀来,一刀一刀地,往那棵细细的梧桐上砍。

    小安端着茶往这边走,被他吓了一跳。

    他放下托盘,忙问:“哥,这树长得好好的,你干嘛呢?”

    “把它砍了,你把这个鸟窝给我弄别的地方去,我不想再听到鸟叫了。”

    小安怕他这么弄伤着自己,劝说:“我来吧,你要受伤了,董事长会骂我的,还是我来吧。”

    “不用。”郑云州满头都是汗,他抬起袖子揩了下,仍继续大力地砍下去,愤怒地发泄着。

    可他的愤怒是空中楼阁,建立在虚无缥缈的恨意上,而这层冻成冰的恨下面,是滚烫如岩浆的爱。

    “哟!”周覆踏进院子,被眼前的景象逗乐了,“郑总真是辛劳啊,那么大个集团都不够你管的,还当起苦力来了。”

    郑云州这才停了停:“又有什么事?”

    周覆抢下他的刀,给了身边的小安,他把郑云州拉过去:“晚上人多,咱们去喝杯酒,你多久没见过人了?我都被问好几次了,说你是不是还活着!”

    “死啊活的都差不多。”郑云州坐下,用手帕擦了擦额头说。

    周覆哎了一声:“别这么悲观,你去和老沈聊聊,人不就好起来了,光砍树有什么用。”

    他劝了半天,郑云州听得烦,抬手说:“好好好,别啰嗦了,去。”

    “那我们现在就走。”

    “一身汗,等我换件衣服。”

    他站起来,走到后头的卧室里去洗澡。t?

    周覆在身后喊:“要不要我去陪着啊?您现在这身体状况,我可不放心哪,别又倒在家里,还得叫救护车来拉。”

    “滚。”

    每年开了春,子弟堆里的聚会就不会少。

    这是一年之中,大伙儿最齐全的时候。

    但郑云州坐在亮如白昼的大厅里,仍提不起多少兴致,只是一个劲儿地喝酒抽烟,灯光把他的脸照成一张薄而透的宣纸。

    聂子珊远远看着他,对周覆笑:“别说,云州哥伤心消极起来,看着更有魅力了,好高贵迷人哦。”

    周覆抬起下巴:“那你去安慰一下他。”

    “我?”聂子珊长大了嘴巴,端起酒就要走,“大喜的日子,我去触这个霉头?”

    还是沈宗良走过去,揽了下郑云州的肩:“别喝这么烈的酒,胃受不了。”

    郑云州已经有点醉了,摆手说:“没事,喝醉了睡觉舒服,就不用想那么多了。”

    “但醒过来呢,你就不管头疼了?”沈宗良说,“慢慢来,一下子是有点难接受,我那会儿也是,一到了夜里就想啊,愁啊,不知道怎么能把人留住。”

    郑云州突然笑了:“我连她在哪儿都不知道,谈什么留住!”

    沈宗良点头:“其实都一样,我知道她在牛津,也可以打报告出国去找她,但有什么用?找回来也是重复从前的争执,还耽误她的学业,除非我们的之间矛盾发生质变。”

    “你要明白,九岁是个不小的年龄差距,你的阅历和地位都远高于她,小朋友有小朋友的焦虑,你得让她去长大。”

    “她现在都躲着我,长大了还能回来吗?”郑云州默了半晌,又问。

    沈宗良没把握:“问得好,我自己也在想这个问题。”

    郑云州又仰起头,把方杯里的威士忌都灌下去,辣得呛出眼泪来。

    他一只手盖在脸上,死死皱着眉头,面颊痛苦地动了两下,往后面靠过去。

    沈宗良看得难受,拍了拍他:“好了好了,想开点。”

    那天晚上郑云州喝了很多,醉在沙发上睡过去。

    醒来时,身边坐着一圈叫不上名字的酒肉朋友。

    郑云州醉意朦胧地看着他们。

    他揉了揉眼睛:“几点了?”

    周覆说了句:“郑总,半夜了,您睡得够香的?”

    郑云州眼神迷离地嗤了声:“也就现在还能睡会儿了,明天还不知道怎么样。”

    周覆拿起手边的湿手帕,递给他:“来,擦擦吧。”

    “不擦了,走。”郑云州站起来,头晕得厉害,勉强扶着身边人的手才站稳。

    周覆啧了声:“算了,开元,我们先送他回去。”

    “走,我让司机开车。”贺开元说。

    两个人架着郑云州往外走。

    贺开元摇头说:“他怎么搞成这样了?分个手走不出来,不像他啊。”

    周覆也是一头雾水:“你问我啊?我把他叫出来,可不是让他来买醉的,我是想大伙儿开导他。我开始还以为,他闹个两天就算了,怎么这么久还过不去!”

    “哎,伤筋动骨了呗。”

    第45章 乞怜 我在这里等你

    045

    由冬入春, 林西月在武陵生活了快五个月。

    郑云州走了以后,陆续又来过几名警卫找她,金柳都替她打发走了。

    开学后, 她就进了武陵中学教英语。

    金柳带着她去时,校长还不是很情愿,说缺老师归缺老师,也不能随便什么人都来教孩子, 教得不好找谁负责?

    林西月笑了笑, 拿出她的毕业证, 还有CATTI二笔证书,以及托福成绩单给他看,才彻底说服了校长。

    他的眼睛一下瞪得老大:“高材生呀,怎么跑到这里来?”

    金柳不好多说:“这你就别问了, 我妹妹又不要你的工资,她就是喜欢带学生, 不行吗?”

    校长又换了副态度:“行行行, 你金主任都开口了, 我能说不行吗?”

    林西月点头:“那麻烦您给我一套教材。”

    “好的,好的。”

    天亮得越来越早, 林西月从床上坐起来, 透过窗帘缝隙看了眼天色, 青里泛灰, 晨雾还没完全散尽。

    她穿好衣服,走到后院水池边去洗漱。

    六角井边传来木桶磕碰的声音。

    陈阿婆浸了一把莴笋在水里, 水珠顺着紫红色的茎杆滚落。她说:“今朝的菜心嫩的,掐得出水来哦。”

    同样蹲在井边的张婶说:“是的呀,夜里落了场毛毛雨, 我家小孙子说今天学校组织春游,阿要带几样点心路上吃伐,金老师啊?”

    林西月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

    她忙哦了声:“可以,可以带。”

    金柳从外面回来,手上挎着一个竹篮,里面的蚕豆荚还泛着水光,她笑说:“起来了?早上吃面好不好?”

    “阿姐,我和你一起做。”林西月说。

    金柳去洗锅烧水,林西月把豆荚挑出来,几个排一起切。

    “今天中午回来吃饭吗?”她问。

    林西月摇头:“带孩子们去春游,就到外面吃吧。”

    金柳又说:“你学校的事都落听了吧?”

    她嗯了一声:“我已经被录取了,八月份开学。”

    “恭喜你呀。”水烧开后,金柳往锅里下面条,“都这么有文化了,还要跑去国外喝洋墨水,真了不起。”

    林西月无奈地笑:“没什么的,谁让我们选了这个专业呢?不读不行呀。”

    吃完饭,她从家里出来,看见鸭群扑棱棱地扎进水渠里,村口那家杂货店的铁门哗啦啦卷起来,老板娘探身去晾衣服。

    她女儿在林西月班上,笑着招呼说:“金老师,这么早就去学校。”

    林西月点头:“对啊,早一点去。”

    她转身冲女儿喊:“快点吃你的,老师都去学校了,你还在磨蹭。”

    “不要催她,让她慢慢吃。”林西月说。

    “哎,好。”

    今天学校组织春游,初中三个班的班主任都早早到了,各自在班上宣讲纪律。

    林西月带初二,班上女孩子居多,都很听话,让她省了不少心。

    武陵是个景色宜人的好地方。

    几队人从学校出来,有秩序地走着,走到小溪边,大家都累了,三三两两地坐下,有的到水里去捉蝌蚪,有的在地里拔小花。

    林西月坐在一块石头上,从包里拿出一本英文书:“老师读首英文诗给大家听,好吗?”

    “好!”大家整齐地欢呼了一声。

    林老师漂亮温柔,这群学生们都很喜欢她,课后总爱缠着她问问题,她也不会烦。

    林西月清了清嗓子,她读道:“这首诗很适合现在读,《April Rain Song》。”

    “Let the rain kiss you,

    Let the rain beat upon your head,

    With silver liquid drops,

    Let the rain sing you a lullaby,

    The rain makes still pools on the sidewalk”

    她的声音柔软清亮,很快身边围着的人越来越多,连其他年级的也过来听。

    读完了,林西月合上书,给了她的课代表:“这书送给你,你发音标准,以后早读的时候读给大家听,下学期也要这样。”

    课代表问她:“老师,你要走了吗?”

    林西月说:“对呀,老师还有别的事,只能教你们一学期。”

    “是要去结婚吗?”班上淘气的男孩子问。

    林西月愣了下,旋即笑了:“怎么会?老师也和你们一样,要去做学生了。”

    “老师这么大了还读书?”

    “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都有非完成不可的任务。”林西月摸了摸课代表的辫子,笑说,“你们也是一样,人生那么长,不管将来在路上碰到多好玩的事,也千万不要走偏了方向,要始终记得自己想抵达什么地方,记住了吗?”

    他们似懂非懂,但还是齐声回答:“记住了!”

    稚嫩的声气围绕着在身边,林西月抬头看了看飘忽不定的白云,在心里说,老师,你的愿望我小小地替你实现了一部分,但对不起,我也快要走了。

    春游回来,其他人都去了上体育课。

    林西月留在教室里改卷子,顺便给几个基础差的男生补习。

    改完了,她站起来望了会儿窗外,绿油油的稻田在风中起伏。

    有个叫球球的男孩子走到了她身后:“老师,我写完了。”

    林西月拿过来看,快速地检查了一遍:“嗯,球球今天拼写得很好,老师得奖励个东西给你。”

    球球摇头:“不要,我不能要老师的东西,拿回家爷爷要骂的。“

    “这也要骂吗?”林西月奇怪地问,“爷爷对你那么严格?”

    有知道内情t?的同班男生说:“他爸爸死了以后,妈妈改嫁了,就剩下他和他爷爷,他爷爷总是打他。”

    林西月想了想,俯下身体问他:“爷爷平时喜欢什么?”

    “喜欢我读书好,但我英语好差。”球球说。

    林西月点头:“今天放了学,我送你回家,先去上课吧。”

    下课后,林西月牵着球球回去,下了石板桥,在村口的杂货店里,要了一瓶最贵的白酒。

    球球拉着她说:“老师,这个几百块呢,别买了。”

    “没事。”

    到他家时,老人家正坐在门口的板凳上,遥遥望着学校方向。

    大概也是在等小孙子放学。

    林西月懂了,这又是个有述情障碍的长辈,明明心里盼着孩子好,但说出来的话就是难听,有时还要动手打。

    球球松开她的手,跑过去介绍:“爷爷,我们英语老师来了。”

    老人家赶紧站起来,慌张地问:“老师,他在学校惹什么事了?”

    “不是。”林西月摆了摆手,笑说,“我是来跟您说一说球球的情况,这孩子很聪明的,又听话,是班上的卫生委员,他帮了我好多忙,我也要走了,送给他东西又不收,说爷爷不许。”

    老人家满脸的笑容,连连点头:“是我,我怕他从小养成不好的习惯,总拿人家的东西。”

    林西月扶着他进去了:“别人的可以不收,但这是老师给他的奖励,是他靠劳动成果得来的。您呢,平时对他多点耐心,他将来会有出息的,一定孝敬您。”

    老人家动容地说:“是,我也会注意,谢谢老师。其实孝不孝敬无所谓,我就怕对不起他爸爸,就这么一个独苗交给我,我怕教不好他。”

    “理解,但方式方法我们可以改进,对不对?”林西月说。

    球球也抱着爷爷说:“我会听话的。”

    “好孩子。”

    又讲了讲其他科目的情况,林西月就出来了。

    她走在回去的路上,为自己又帮助了一个小男孩而高兴。

    相信他爷爷以后,对他能多一点耐心,爷孙可以正常沟通。

    快到金家时,田埂上传来铁耙刮地的声响,爷叔正在给刚翻过的菜畦撒草木灰,他累得直起腰来,不停地捶后背,翠绿的秧苗里飞出两只白头鹎。

    这种鸟又叫白头翁,白头婆,在南方平原地区很常见,在传统抒情文化中的意兆也好,常用来比喻夫妻恩爱偕老。

    林西月看了一阵,摇摇头,转身进了院子。

    厅堂里没开灯,黑漆漆的,大概村子里事情多,金柳还没回来。

    但她推开门就进去了,钥匙都还没有拧。

    林西月不免提高了警觉,小声叫了句:“阿姐,你在吗?”

    她到自己房间门口,忽然灯都全被打开,照得她偏了偏头。

    再转过脖子时,面前一道高瘦的身形,就站在她的书桌边,昏弱的灯光把他的脸蒙上一层病色,看上去走了样。

    五个月过去了。

    这张脸几乎天天出现她梦里。

    也许知道是梦,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抱他,连看书也靠在他怀里。

    不必等郑云州主动,然后她再假扮乖巧地迎上去,而是她就想要亲近他。

    又或者,是因为在发烧的那个晚上,她拼命地忍住了没有去抱他,遗憾的瞬间刻进了脑子里,所以加倍地在梦境中讨要回来。

    而真见到他时,林西月反而不敢上前,只剩下忐忑和害怕。

    郑云州面上镇定,但目光与她交汇之际,也不免心跳加速。

    找到她不容易,也算是交了运,碰上文旅节目的主持来武陵拍宣传片,拍到中学的操场时,林西月不小心入了镜,自己也没注意。

    但因为这地方没什么名气,片子也没引起多大的反响,但被公关部的负责人看到后,立刻就报告给了袁褚,不确定地问这是不是林小姐。

    当时郑云州在签合同,本来签完要陪客吃饭,他也推掉了,说临时要去西边出个差。

    不像上一次,这回他谁也没惊动,悄悄地开车过来,向村民打听学校老师,才知道她就住在这里。

    郑云州没为难金柳,把她送到了村委会后,一直站在她房间里等。

    他赶了一整天,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个不停,脉搏紊乱。

    可看到案上抄的经卷,她在书上折下的一页页痕角,窗边散着幽芬的晚香玉,郑云州又平静了下来。

    老天保佑,她这段时间过得淡泊自在,没吃什么苦。

    而他担心的那些不测,一件也没有发生。

    郑云州靠在桌边,手里拿着她的本子,勾出一个冷笑:“回来了?”

    好像她只是出门去上学,归家晚了一点而已。

    林西月被定在了门口,动都动不了。

    风从窗户里涌进来,把她青绿的裙摆吹歪,她眨了眨眼:“嗯,下课了。”

    郑云州仍不动,就这么无声地打量她,目光冷得像冬天的霜月。

    好像瘦了点,身段也纤长了,两侧的锁骨更突出,薄薄的眼皮垂下来,不敢看他,两条手臂像白绸子一样,软绵绵地交在一起。

    郑云州丢下东西,缓缓地朝她走过去。

    林西月没有退,抬起头看着他把自己笼罩在阴影里。

    郑云州伸出手,覆着薄茧的掌心贴上她的后颈,把她往怀里带了带。

    他语气轻柔地问:“闹够了吗?能跟我回去了吧?嗯?”

    像哀求,也像妥协,更像是刚从深渊里爬起来的人,无助地坐在崖边喘气。

    林西月仿佛看到他在摇动身后那条无形的尾巴,小狗一样向她乞怜。

    她睁大了眼睛,眼珠子在框里转来转去,湿漉漉地看着他。

    林西月无法相信,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郑云州吗?

    在此之前,她在心里设想过多次,如果郑云州找到她,会是怎样一副人仰马翻的场面?她得说什么才能哄住他,才能不把金主任的家弄得一团糟。

    “你不骂我吗?”林西月皱了皱鼻子,一副快哭的样子。

    郑云州低了一点头,快凑上她的脸:“我骂你有用吗?我以前那么多次警告,你听了吗?”

    她用力地摇头,摇得泪花从眼睛里飞出来。

    郑云州伸出手,温热的指腹揩过她的眼尾:“我都没哭,你还先哭上了啊?我比你还要伤心,林西月。”

    “我当时我当时”林西月胸口起伏两下,哽咽着,“弟弟死了,我觉得对不起老师,这儿是她的家乡,我就想帮她做一点事,所以才”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给自己找理由。

    分手不需要理由。

    只要一句我不爱你,我不会同你回去就够了,很简单。

    但乍然相见,林西月心里对他的爱快积到喉咙口,从嘴巴里满出来。

    他们缠绵得快黏在一起的视线,在暮春的夜色里交织。

    谁也分不开,谁也躲不掉。

    郑云州拧着眉头,静静地听她语无伦次地叙述,看她语速越来越急,开口制止:“好了,不用说这些了,你缓口气。”

    在来的路上,他不停地计较着,待会儿见到了她,要怎么发一通火,才好让她知道,这小半年来他过得有多沮丧,多孤落。

    但看到她平安无事,郑云州的心里只有畏怯和软弱,从身体深处升起来一种无力感。

    只要还能每天见着她,怎么样都好。

    如果她还愿意在他身边,那就最好。

    郑云州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可以这么低微。

    在这场分离对抗里,小姑娘以压倒性的优势赢过他,并告诉他说,是你郑云州没我不行,不是我。

    但林西月是柔和明义的姑娘,不会把不容争辩的事实挑开来说,下他的脸面,她只会睁着水亮的眼睛注视他,内里却坚定的不得了。

    渐渐止住了哭后,林西月瞠目看他,被濡湿的睫毛沾在眼皮上:“我还有两周的课没上完,中途换老师对孩子们很不利的,可不可以”

    “可以。”郑云州不等她说完,就答应下来,“我在这里等你。”

    林西月擦着哭腔嗯了声。

    “什么都依你了,也没有骂你一句,怎么还哭啊?”郑云州扯了扯唇角说。

    她很轻很缓地朝他笑。

    他根本不知道,她不是怕挨骂,也不是怕他要立刻带走她。

    她只是太想他了。

    从见到郑云州开始,她的心就一直在抖,从内到外,从五脏到四肢,都陷入了强烈的震颤里,抖得她发紧发痛,抖得她止不住地掉泪。

    目前为止她能给他的,也只有眼泪了。

    郑云州盯着她脸上细微的转变。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是这副表情,像受尽委屈不能言。

    不能言的是什么?他不知道,也没有精力弄清楚了。

    没有人喝了酒,也没有哪一个不t?清醒,但他们的目光和神色,都如出一辙的迷醉痴缠,就这么一个低头,一个仰脖子,心跳剧烈,眼窝里含泪,静静地看着对方,试图一眼望穿过去和未来。

    不知道是谁有了动作,是林西月先垫起脚,还是郑云州俯下了身,他们控制不住地吻在一起。

    郑云州抱着她,箍在她背上的双手拼命收紧,像在后怕什么,只能靠不断地攫取她的津液来安心。

    他吻得很凶,嘴唇张张合合,贪婪地挨着她的脸,每一寸都被他浸润了一遍,吮干了她眼尾的泪。

    想到他们已经快半年没接吻,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不知道自己怎么忍过来的。

    林西月被他抱起来,放到了书桌上,她被迫高高地仰起头,呼吸急促地在他耳边喘,主动去舔他的下颌,一小口一小口,酥麻到郑云州心里,令他抖了又抖。

    吻了好一阵,郑云州才停下来,蹭着她的脸颊,流连在她的唇角,鼻息滚烫。他哑声说:“以后别再离开我了,好不好?”

    林西月浑身颤栗着,闭上了眼。

    她不敢答,因为她还是要走,还是要离开他。

    有情时须念无情。

    情欲不可能一直代替他的理性去思考,去看待婚姻。

    她怕自己接受不了他突然的厌倦,接受不了他的家庭看低自己的眼光。

    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把她锻造成一个完全的悲观主义者,她在这片土地上,没有汲取到充分优渥的肥料,滋养出舍命陪君子的勇气。

    她不做明知不为而为之的事,她要过程和结果的高度统一。

    她要付出了努力就能拿到证书,而不是面对一群严厉的主考官,整天被人审判来审判去,任凭她如何乖巧听话,还是要对她百般挑剔,吹毛求疵,最后把她踢出考场,说她不合格。

    在那么一个名利场上,她的不合格是注定的,她没有显赫家世来作配。

    到这一刻林西月才肯承认,她的坚持,她的固执全都来源于这里。

    她只是芸芸众生中最渺小的一个,却爱上了天边被云团簇拥,高悬着的明月。

    林西月没接话,只是轻柔地吻他的唇:“饿了吧?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等会儿,让我再抱一下。”郑云州也不敢逼。

    至少,他不舍得破坏眼下的氛围。

    今宵勤把红烛照,他怕自己还是在梦中。

    怕一撒手,自己又要从长榻上摔下来,摔醒了这场美梦。

    郑云州安静地拥她入怀,低下头,鼻端探进她的发丝里,伸到她的脖颈上,深深嗅着她的味道,清香,甜软,像她总爱摆在窗边的晚香玉,静水流深,暗夜里吐出花蕊。

    第46章 平等 非走不可

    046

    郑云州在武陵住了半个月。

    袁褚把镇上的民宿整个包下来, 将视频会议的设备搬进套房,方便他远程办公。

    身边的警卫和秘书都分别住进了各自的房间。

    晚上吃饭时,大家坐在一起, 忧心忡忡地向袁褚打探,说郑总不是要在这里搞开发,长期住下了吧?

    袁褚摇头:“不会的,学期一结束, 林小姐回京, 他也会回去。”

    各人你看我, 我又看你,眼神里的意思都差不多。

    左秘书有感而发:“以前没看出来,郑总也是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我真以为他心里只有集团大业。”

    袁褚笑了下:“爱江山, 但更爱美人。可惜美人”

    他搛菜的筷子顿了顿,还是没说。

    林西月和郑云州在小院里吃。

    她给他舀了一勺竹笋煎蛋:“你尝尝这个, 笋子是山上现摘的, 很鲜。”

    “好。”郑云州稍微尝了口, “不错。”

    林西月看他没什么食欲,关心地问:“是不是赶了路, 觉得很累?”

    郑云州坐直了, 拿过纸巾擦了擦嘴角:“没有, 这阵子胃不太舒服, 怕不消化。”

    她也放下了筷子,轻轻地吸气:“是这阵子不舒服, 还是一直就不舒服?”

    “我舒服不了。”郑云州吃得半饱,往后靠了靠,“集团的事情太多了, 刚开完两会,要走动的关系不少。”

    林西月难受地抿了抿唇:“你骗我,这些事才难不倒你。”

    “那你说是为什么?”郑云州看向她,目光里粘着迫切的热意。

    林西月犹豫了,她的心踟蹰在闷热又潮湿的山坳里。

    春天即将过去,他们在经历了一场分别后,没有理所当然地明亮轻快起来,反而戴上了更重的枷锁。

    她无所谓,她本身就是个思想负担很重的人。

    但郑云州不是,她认识他的时候,他活得还很恣意。

    他是词里才会写到的,“走马月明中,折芙蓉”的那一类少年郎,永远不会被俗世绊住。

    但将近三年过去,他变了,变得也会仿徨,也会绕圈子,也会不知所措。

    坐在她的对面,郑云州身心都绷得都紧紧的,想要问她什么,但又很怕问出口。

    林西月低头,十分晦涩地笑了,她何德何能?

    她轻声地自责:“是我太不懂事了,让你白白担心,我要来这里教书,也应该和你商量的,就不会”

    “好了。”郑云州开口打断她,“不怪你,我以前看起来,也不是个能商量的对象,只能怪我自己。”

    他变得好讲道理,好有风度。

    她好爱这样的郑云州,但唇却咬得更紧。

    不知道这是用了多少个难眠的夜晚换来的。

    他改变越大,林西月就越觉得自己罪责深重。

    以前郑云州也说爱她,但在林西月看来,七成是出于占有和控制,他心里装着那么多事,真正能拿出多少爱呢?

    今天她才终于信了。

    因此更加可怜他,可怜他的那一点心,也可怜自己。

    他们由一场交易开始,最终也走到了君须怜我我怜君的地步。

    她一直觉得,在这场结构失衡的权利关系中,是郑云州压迫了她,逼着她恬言柔舌,说尽好话来哄他。

    但其实不是,郑云州没有非得让她做这些,从头到尾,是爱凌驾于一切意志之上,并支配了她的举动。

    但林西月身在其中,爱情又被他用权力伪装、包裹,她一直都看不清楚。

    郑云州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玩笑说:“怎么,还非得我发两句火你才高兴?”

    “那你发发看。”林西月的唇角也弯起一个弧度。

    郑云州立刻板起脸:“我当然要发,你什么人不好找,偏偏去找郑从俭,他百务缠身,能过问多久你的事?万一他把你丢在这里,不管你了怎么办?”

    骂来骂去,还是在担心她的安危。

    林西月扁了扁嘴:“不会的,每个礼拜都有人来看我,阿姐也对我很好。”

    “哼,再好能有多好?”郑云州挑了一下眉梢,不屑地问,“你猜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她明白,他父亲是希望她能识相,离自己儿子远一点。

    林西月酸涩地笑:“那当然是不如你对我好了。”

    郑云州斜了她一眼:“你还知道!”

    “知道。”林西月起身坐过去,手搭在他腰上说,“哎呀,早就说不起这个头了,怎么骂起来没完没了的?一直喋喋不休呢。”

    看她过来了,郑云州把唇边没点的烟拿下来丢掉。

    他拧了下她的脸:“我这算轻的!”

    夜里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民宿后山的竹林里郁郁葱葱,缭绕着雾一样绵软的雨丝。

    林中的鸟没处藏,乱哄哄地叫了起来,百啭千声。

    没关上窗的房间内,林西月咬住了手指,还是有呜咽溢了出来。

    郑云州在吻她的同时,毫无征兆地梃偠,刚才在沙发上厮磨了那么久,几乎是一碰到她,就有清亮的津液淌出来,温吞地涂满,没有一丝缝隙地缠绞住他。

    只是几个月而已,郑云州仿佛比第一次还情动得厉害。

    他喉结滚了又滚,不断地去勾出她湿红的舌头来吻,把她抱在了身上,这样能最大限度地槎褥,他一下下冲破阻力醜峒着,含住她的耳垂说:“痂得我那么紧啊?”

    林西月一向吃不下他,他又次次是开合极大的动作,龚口掟得又酸又胀,她被撑得发不出一句声音。

    到第七下的时候,她咬着他的嘴唇,哆哆嗦嗦地泄了。

    郑云州抱紧了她,看着她瞳孔涣散地倒在自己肩上,一双手紧紧地扒着他,身体仍拼命收缩,枢副得他额头上青筋凸起。

    他捧起她的脸来吻,含糊不清地问:“好点了吗?”

    林西月没说话,她从他的身t?上摔了下去,脸在枕头里,高高地鞘起来,朝他露出粉红的唇瓣,呜呜了两声。看得郑云州的脉搏一阵狂跳,他掐住她的腰,俯身上去,将自己深埋在里面,惹得她浑身痉挛。

    她在引诱他,他受不了这样的引诱。

    林西月轻轻地挣扎,她不是这个意思,她根本不是。

    但郑云州牢牢地摁住她,她不禁挵,不过两三分钟之内,又紧紧攥着床单,脸涨成血红,不争气地瘫软下来。

    不晓得落了几场雨,林西月只觉得身体里的水分都被蒸发干了。

    她被喂得好撑,也有几次是她自己要吃,吃得自己直栁閖,又往郑云州身上蹭过去。

    屋子里模糊低沉的动静一直到下半夜才停。

    睡着前,她偎在郑云州的怀里,总觉得还有什么没说,但好像也没必要说了。

    那半个月林西月过得很平静。

    她每天醒来时,郑云州都还睡着。

    林西月放轻步子去浴室里洗漱,再走到学校。

    晚上回来,他们一起吃完饭,往河边和田头去散步,聊些无关痛痒的事。

    没有人用文字涂抹曾经,也没有人主动提起将来。

    郑云州不逼问她是不是爱他,也不再时时刻刻把心挖出来给她看,问她为什么不能也这样做。

    他已经把她吓跑了一次,禁不起第二次了。

    林西月最后去了一趟金柳家,跟她道谢。

    郑云州陪着她,把提前准备的礼物放在桌上。

    “怎么还这么客气?”金柳怕郑云州,想到他的警卫敲门时的凶恶样子,至今瑟瑟发抖。

    林西月笑说:“应该的,打扰阿姐这么久了,也没给你买过什么。”

    金柳哎了一声:“上完课就回去了吧?临走前再来我这里吃顿饭,我送送你们。”

    “不用。”林西月婉拒了,她望了一眼郑云州说,“他每天都有很多事,课程结束我们就得走,不好再耽误了。”

    “那好,一路平安。”

    从她家出来,郑云州牵着她,目测了一下到学校的距离:“你每天都走这么远?”

    她挽着他的手臂说:“锻炼身体呀,你不也希望我早上起来跑步,而不是拧开灯背书吗?”

    郑云州笑:“我看身体也没有很好,两三次就喊着不行了,说吃不下,好胀。”

    林西月紧张地打量周围,笔直地站好了,也不敢再和他挨得那么近。

    “干什么?”郑云州把她拉过来,“这没你的学生,有也听不懂。”

    林西月不以为然:“别掉以轻心,现在的小孩子可精明了,什么都晓得。”

    离得河边近了,湿热的风里都是新刈的稻禾香,田垄间传来几声短促的鸡鸣。

    走到桥上时,林西月拽了拽他的袖子:“腿有点软了,歇会儿。”

    郑云州说:“歇不了,我八点钟还有个会,就剩十五分钟了。”

    林西月啊了一下:“那你不早说,我们快走。”

    “不是走不动了吗?”

    “咬牙总可以走一段。”

    郑云州往下站了一格:“不用你咬牙,上来,我背你还快一点。”

    林西月犹疑了下,还是抱了上去,趴在他耳边问:“你能背得起我吧?”

    “当然,你忘了昨天是谁抱着你做了那么久?”郑云州托了下她,往上扶了扶。

    林西月看了眼远远跟着的警卫:“郑云州,我们能打个商量吗?”

    郑云州扭头贴上她的脸:“打。”

    林西月说:“以后这些话,留到房间里说,不能在外面讲。”

    “行,到房间里说。”

    过了桥,林西月拿下巴去蹭了下他的颈窝:“你身体好多了,不像刚来的那天晚上,看着病歪歪的,说话也不如现在响。”

    郑云州嗯了声:“晚上觉睡得好,精神也就好了。”

    “那你之前晚上呢?难道都没有睡?”林西月忙问。

    他看着路,语气平淡地像在聊庄稼的收成:“失眠,想你会在哪儿,想我找到你以后,怎么才能把你带回来,想我再这样下去,身体会不会垮掉,袁褚非要给我安排体检,但也查不出问题。我又想,那可能就是死期还没到。”

    浓重的夜色里,林西月在他背上抖了下。

    郑云州竟然想到死。

    她的手臂绕过去,牢牢地攀住了他的脖子,打着颤说:“别乱讲话,呸掉。”

    郑云州笑她:“哪有那么迷信?小小年纪,学得跟我妈一样。”

    “你呸掉呀。”林西月着急地拍了拍他。

    郑云州无奈地偏过头:“好,呸呸呸。”

    又走了一段,林西月看了眼运动手环:“郑总,你的会还有五分钟开始哦。”

    郑云州箍紧了她的腿:“林西月,你抱稳了啊,我开始跑了。”

    “哎,你怎么那么快起步,我还没”

    林西月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完,吓得伏低头,搂紧了他。

    郑云州已经跑起来,背着她在黄土地上狂奔。

    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沙沙地响,像她蓬勃而鲜活的心跳。

    人们是无法立足当下去衡量某个时刻的价值的。

    除非有朝一日突然明白,自己再也没有可能回去。

    后来林西月把这句话写在纸上,押进了她厚厚的学习资料里。

    那是最后一个,她能够心无旁骛地爱着他的夜晚。

    在这个秀水曲折的桃花源中,他们之间仿佛没有了任何的阻碍,高墙巨垒都被无坚不摧的爱推倒,只有两颗紧紧相偎的真心。

    足够了,哪怕他们不会有符合大众文化心理结构的团圆结局。

    林西月想,在她仓促苦闷的一生里,有过这么一段沉溺在爱情里的日子,很值了。

    回京后,林西月又住回了金浦街。

    在田野乡村里住久了,满眼都是两三层高的小楼,冷不丁地回到顶层,她还有点害怕,一时不适应,几天不敢往窗边走。

    林西月回来以后,怕她不愿意出去见人,郑云州也没提过,随她怎么打发辰光。

    事实上,除了日常的基本交流,他什么也不敢说。

    对着林西月,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使不上半分力。

    只能不断地提高自己对无序和不确定的忍耐度,每每把到了嘴边的话压回去。

    但不论他怎么回避,那天下午出差回来,还是看到了书桌上打印出来的offer,入眼就是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校徽,后面紧跟着“Penn Carey Law”。

    郑云州隔着桌子两米远,他一只手搭在胯上,一只手握成拳抵着唇,连把它拿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咦,你在这里。”林西月从外面进来,像在找他。

    看郑云州神色冷清,也不理自己,她绕过他,往前走了两步。

    林西月顺着他的目光,看见那张录取通知时,心也慢慢地沉到了底。

    拖得再久,这一天还是来了。

    郑云州把手放下,他走到窗边点了支烟,用力抿了两口后,才背对着她问:“还是要走是吧?”

    “嗯。”林西月也没上前,就盯着他挺拔的背影看,“马上开学了,早点过去。”

    郑云州把手架在窗台上。

    他尽努力在调整心情,仓皇地掸了下烟灰,像是自我安慰:“没事,费城也不是很远。你去读书,我差不多就去看看你,明年不就毕业了吗?回来我再安排你”

    “如果那样,我为什么还要去美国?”林西月好笑地问。

    郑云州这才转过身,捻灭了烟:“听你这意思,是不准备再回国了,读不读书无所谓,主要是想离开我。”

    林西月摇头:“不是。郑云州,我先问你个问题,你觉得我们这样的关系,平等吗?”

    这是在他意料之外的反问。

    他长这么大,没有人和他谈平等,谈公正。

    哪怕受到了苛待,也不会跑来和他理论,只有退缩和吞声。

    郑云州愣了下,继而气道:“你不爱我就说不爱我,少扯这些。”

    她这么不识好歹,一而再地我行我素,他生气是应该的。

    但他说她不爱他的时候,林西月还是很难过。

    她说:“我们的关系有问题,郑云州,这是我一直想说,却没有找到机会说的。”

    “我们什么问题?”郑云州走过来,在桌边的圈椅上坐下,厉声道,“我今天别的都不做了,就在这里听你高谈阔论,说。”

    林西月站在他面前,她温柔地笑:“你看,就是这样,长期以来,话语权都单边集中在你身上,你永远是做决策、下命令的那一个t?,要我飞去游艇上陪你,我就得去,让我配合你干什么,我就得干。我做的一切,都是你想要我做的。”

    郑云州皱紧了眉头:“你不想做可以跟我说,我强迫你了吗?”

    “没有,但我亏欠了你,不用你来着重强调,我就会自发地偿还。而我能拿什么给你呢?只有懂事和听话。”说到这里,她唇角凝固成一个嘲讽的弧度,“我从小最会做的,就是看别人的脸色,我弟弟要钱治病,我不敢得罪你。”

    郑云州撑着桌子,轻轻地笑起来:“你弟弟病了,这也能怪到我头上啊,林西月?”

    林西月摇头:“不是,我很感激你,郑云州。但我今天要说的,是我们的关系,它在这个语词之外。我想问你的是,在我们当中,只有我在持续地满足你的需求,我把调节情绪,缓解冲突的隐形工作全部承担下来,生出了一张温柔体贴的适应性面具,你现在想想,自己有没有可能爱的是这张面具?”

    “我爱的是面具?”郑云州好笑地指着自己,继而冷肃道,“知道你录取了藤校,了不起,不要在我这里卖弄你的口才了,林西月。”

    林西月惨淡地笑了下:“所以我问你要平等,平等条件下才能看到最真实的一面。我继续留在你身边,享用你的一切资源,依附着你成长起来,那我们永远不会平等,我永远都会欠你的,你稍微冷一冷脸,我就要想怎么哄你。”

    她的意思他懂了。

    说破大天,她也不过是想分手,不过是因为厌恶他。

    她用她那张巧嘴,立了这么多听起来理性专业的名目,其实就是在介怀他们不堪的开头。

    林西月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谁也改不了。

    他在用尽手段拥有她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今天要失去她。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犟的人!

    对她强硬不行,对她示弱不行,怎么样都不行!

    “好一个永远也不会平等好一个永远也不会平等”郑云州诡谲地笑着,喃喃重复了两遍。

    林西月担心地看着他。

    他脸色青白,面部肌肉轻微地抽动,眼睛眯了眯,愈发显得这个笑容阴森恐怖,像在极力地忍耐着什么。

    书房里静极了,连郑云州闷重的喘息都能听见。

    他胸口起伏了一阵子,隔着一张楠木桌,又抬头看着她那张脸。

    脑中却蓦地响起付长泾的话。

    “叔叔最好还是不要太迷恋她了。”

    “林西月不会爱上任何人的,她心里只有她自己。”

    郑云州往后靠着,万念俱灰地摁了摁眉骨,还是败下阵来,起身走到她面前。

    林西月抬头望向他,感受着他的手心贴到自己脸上。

    郑云州俯身,小声说:“我为我之前说的那些混账话,为我之前令人讨厌的傲慢态度,为你不高兴的全部给你道歉,原谅我,好不好?”

    “我没有说你错了,你不用这样。”林西月的心变成了一颗青橘,酸得能拧出水来,她撅了撅唇,喉咙里的涩感逼得她快哭了,“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说到底,是你的条件太好,太富有,不是我能攀附得上的,希望以后我能……”

    郑云州感到荒谬,难以置信地,冷笑着打断她:“我太富有,所以你不和我在一起,你要去找个穷小子,每天陪你挤地铁,一起买房子还贷款,是吗?这个理由真是新奇别致。”

    林西月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

    她说:“其他男人和你比起来,都是穷光蛋。我就算做到行业顶尖,也只能当你的打工仔。”

    但那样至少她心安理得。

    她再比不上他,一身所有也是凭自己的双手得到。

    她可以大大方方地站在他身边,不把他当债主,当恩人,当大少爷,他们可以谈一场不被世俗看好的恋爱,然后因为家族的压力分手。

    即便如此,她也还有事业可以托住她。

    她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输不起,不至于无路可退。

    “你不如坦白地承认,你根本没有爱过我,从头到尾都在骗我,现在不愿意再骗了。”郑云州一字一句地盯着她说。

    林西月的指尖狠狠地往掌心里掐,一股尖锐的酸痛钻入四肢百骸,最后汇入心脏。

    她想点头。

    只要点了头,她就能从这里出去。

    郑云州的骄傲不会允许他再一次低三下四。

    但林西月始终点不下去,她的心不让。

    这时,走廊里一阵脚步声,袁褚来了。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郑云州一脸怒容,又气又无奈,仿佛被辜负狠了。

    而林小姐站在他面前,眼泪涟涟,一副答不上话的别扭样。

    袁褚不明所以,只能小心再小心。

    他把怀里的盒子放下,打开梅花扣,将那个汝瓷春瓶取出来,摆在了桌上。

    袁褚说:“郑总,东西给您拿上来了,您亲自掌掌眼。”

    “还掌什么!”郑云州忍无可忍,火气终于爆发,吼过去,“你没见她非走不可吗?说什么都不听。”

    得,还是撞在枪口上了。

    他没吱声,悄悄地退了出去。

    林西月背过脸,迅速地擦了擦眼尾:“我都跟你说过了,我一定要去国外读书,非走不可,如果以后”

    “以后?”郑云州已经握住了那个春瓶,脸色铁青地朝着桌面重重敲下去,“现在都留不住,还有什么以后!”

    花瓶应声碎了,四分五裂地砸在地毯上,还有一截留在郑云州手里,他的手往前一寸,把剩下的部分卡在掌心,断裂的锋利边缘刺进他的皮肉,很快就渗出小股的鲜血。

    郑云州的心已经木了,并不觉得疼。

    他嫌恶地扔了东西,往后退了两步,像怒气还没有发泄完,又接着摔书架上的瓷器,一件一件往地上砸。

    有几样裂开在林西月腿边,她也没动。

    她就那么眉眼哀愁地站着,冷冷地看着他失尽体面。

    林西月是不敢,她怕她的意志又软下来,说我不走了,就在这里陪着你。

    她人还没走,身上就已经流动着如糖浆般粘稠的不舍情绪。

    连书也全都被掼下来,实在没什么好砸的了,郑云州撑着胡桃木架,自言自语:“林西月,想不到你的心肠比我还要冷。”

    “疼了你两年多,你就算花岗岩转世,也该捂热了吧!”

    “到头来,你还是一点都不在乎我,一点都不爱我。”

    说完,他又神色痛苦地转身:“好样的,你林西月是这个。”

    郑云州的手垂下来,鲜血顺着他的指尖,一颗一颗地往下淌,淌成一条线。

    看见林西月惊慌失措的表情,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受了伤。

    郑云州摔累了,他重新跌坐在圈椅上,喘着粗气,手随意地往扶手上一架,也不管它,随它怎么滴血。

    “天哪!”林西月看得心头直跳,很快蹲下去翻药箱。

    她把碘伏、药棉和纱布放在桌上,绕到郑云州身侧。

    她蹲下去,捧起他那只受伤的手,吹了吹,把蘸过碘伏的药棉擦上去:“我手轻一点,疼就跟我说。”

    郑云州偏过头看她。

    那一刻,他是真的想掐死她。

    林西月这么聪明,不可能读不懂他的情绪,不会不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但她偏偏装作不明白,装作读不懂。

    她就是要走,就是要冷眼看着他发疯,然后上来为他包扎。

    但他又能拿她怎么样呢?

    她不爱他,难道他不知道这个事实吗?

    人家只是现在翅膀硬了,懒得跟他演戏了而已。

    听见里面动静,袁褚进来看了一眼,吓得打电话给医生。

    这么些值钱的古董,没起到丁点观赏价值就算了,反而变成了虎口上的伤痕。

    好大的一道口子,天又热,发炎了真不得了。

    林西月包完了,她站起来说:“处理得不好,不过总比流着血等医生强,这几天别碰水了。”

    郑云州看了一眼,又大力地把她缠上的绷带扯掉。

    刚黏在一起的伤又重新裂开,开始源源不断地渗血。

    “不要。”林西月上来抱住他的手臂,“郑云州,你到底干嘛呀?”

    郑云州面无表情的,把那些沾了血的白纱丢在地毯上。

    他靠在椅背上,冷冰冰地看着她:“既然决定了离开,就别再假惺惺地管我了。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回来了。”

    林西月的t?手往后探了探,好不容易扶稳了。

    她低头,很轻地嗯了一声:“好,你也要注意身体,多”

    “不要操心我了。”郑云州赌着气拦住她的告别,“你去读你的书,去找寻你的自我价值。放心,我一定好好地生活,机缘到了就娶妻生子,你我各得其所。”

    林西月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那句娶妻生子的刺激。

    看她还不动,郑云州指了下门外,警告她说:“你最好快点走,免得我过两分钟反悔,你就走不了了。”

    林西月含泪点头,转身时,死死地捂上自己的嘴,从书房里跑了出去。

    袁褚站在门口,心里唉声叹气,到头来,还是弄成了这样。

    “袁褚!”郑云州喊了一声。

    他赶紧进去,问:“郑总,医生马上就到。”

    郑云州鲜血横流的手抬起来。

    他疼得抽了口凉气,死死皱着眉头吩咐:“她去费城,打电话安排一下她的住处。”

    “哦,好的。”袁褚很快把惊讶压下去,拨号码的同时,他问,“林小姐不会去住吧?她这个人”

    他暗道,都到这个时候了,闹成这么一副不可收拾的局面,还担心她没地方住,这也太爱了吧。

    郑云州知道林西月还没走,仍在衣帽间搬她的行李箱。

    他大声朝那个方向吼了一句:“不去住就不要在那边上学了,立马滚回来!”

    袁褚哎了声:“我立刻让人去办好。”

    第47章 清空 我好难受

    047

    费城冬日的天色, 就像是铁皮桶里刮出的沥青。

    早上六点,林西月准时摁下按钮,拉开电动窗帘。

    客厅的茶几被她搬走, 换成了一张宽大的书桌,上面架着升降台,坐着读reading累了,她就站起来接着看。

    这是她每天待得时间最长的一个地方。

    因为害怕路边随机朝行人发癫的homeless, 林西月几乎没走过夜路, 哪怕法学院图书馆的灯亮到凌晨三点, 她也会在天黑前到家。

    读llm的课业压力因人而异,只是想要拿个学位,混日子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她们班上也有同学这么干, 顺便畅游周边城市。

    披头散发地学了三个小时,到九点多, 她从冰箱里拿出鸡蛋和花椰菜, 随便煎熟了一下, 吃进去填肚子,再回房间, 换上出门的衣服。

    从来到费城之后, 她的味觉也跟着退化了, 已经对食物没有很高的要求, 只要能咽下去就行。

    这套公寓的地理位置很好,位于宾大的校警巡逻区, 步行到法学院12分钟,到沃顿商学院15分钟,住户的社会地位普遍高, 前台是二十四小时服务的,就算半夜下楼,他们也会热情地和你打招呼。

    林西月到费城的那一天,就有个能干的女秘书接待她,带着她熟悉去超市的路,帮她添置东西。她在飞机上哭了很久,眼睛又红又肿,女秘书开玩笑说:“我们买副墨镜戴戴吧。”

    不止是这样,她开始上课的第一个月,那简直叫绝烂开局。

    法学院的课程很紧,上午刚注册完下午就上课了,而别的学院还在迎新,林西月一度找不到地方,跑着去教室的时候丢了手机,没过两天钱包也被偷了,信用卡还被刷掉两百刀。

    有些课程他们和JD在一起上,那些老美博士说话像开了四倍速,林西月聚精会神地听,也只能听个大概,逼得她回去以后苦练听力。

    林西月下了楼,今天她得去商学院上课。

    当时她被宾大和芝加哥大学同时录取,权衡了很久,还是选择了宾大,一是芝加哥更适合走学术研究的路子,而她不打算再花时间读JD,另外一个吸引她的点,就是宾大能跨选沃顿商学院的课。

    虽然要另外交一万多刀的学费,但林西月觉得很划算,就并购实务这一门课,学完之后再来看商法,像打通了任督二脉。

    下课后,她在图书馆里待到四点多,赶完了一篇要交的论文。

    趁着天还没黑下来,林西月收拾好东西,拿围巾缠了好几圈,把脸裹得像蚕茧一样,往校门外走。

    “西月,林西月?”有个穿白色羽绒服的,瘦高个儿的女生叫她。

    她停下来,往那棵高大的红叶树下看。

    林西月揭了揭围巾,定神想了几秒,反应过来后,也喊出了声:“小影。”

    两个人朝对方快速走过去。

    舒影碰了碰她的头发:“毕业后我们就没见过了吧?”

    “是啊,你应该工作了吧?”林西月问。

    舒影点头,把手背朝外亮到她面前:“不光工作,我还结婚了呢,看我的钻戒,漂亮吧?”

    林西月握着她的手看了又看,高兴地说:“好闪啊。”

    “你不是进了瑞达吗?又辞职出来读书了?”舒影挽着她往外面走,又说,“也对,宾大不喜欢招本科生,喜欢要外所出来的人。”

    林西月笑了下:“是啊,不读个研还是不行,你出来的早,比我又快了一步。”

    舒影亲热地贴上她:“我今天休假,纽约呆腻了,开车过来走走,哪知道碰见你了,真巧。”

    “是很巧,我来这么久了,也没碰到一个熟人。”林西月想了想,觉得这么描述不恰当,又说,“哦,除了我室友庄齐,她在普林斯顿读博,我们偶尔会见一面。”

    舒影仰起脸抖了抖,一副敬仰不已的表情:“好老钱的学校。”

    林西月笑:“走,我请你吃饭。”

    费城好吃的餐厅不多,这家是她实地测评出来的。

    她们对坐着,各自吃着盘子里的食物,不时喝一口果汁。

    林西月问:“你先生是美国人吗?”

    舒影摇了摇头:“不是,是香港人,从他爷爷手里移民过来的,在纽约开公司,他比我大七岁,我第一次碰到他,就是给他带路,领着他去商学院,那之后他就常约我,到今年夏天才结婚。”

    也许至今想起来都好笑,端起玻璃杯喝了口水。

    林西月笑着说:“真好。”

    “你怎么不问我程和平?”舒影两只手并拢了,挨在桌边说。

    林西月说:“我怕你不愿意讲。”

    舒影甩了甩头发:“怎么不愿意?我还没到纽约,我们就分手了,他知道我是要远走高飞,不肯给我出学费,我就到处去亲戚朋友那儿借,又卖了几样他送我的首饰和包包,好不容易凑齐了。”

    “真难。”林西月蹙着眉说。

    舒影笑笑:“过去了,现在我都还上了,也马上拿到绿卡。那你呢,毕业后你还要回国吗?”

    林西月拿叉子拨着意面,说:“我还在准备纽约州律师执业资格考试,明年二月份有春招,我打算先在纽约工作一段时间,再调到国内去。我是一定要回去的。”

    “为什么?”舒影托着下巴问,“国内有你放不下的人啊?”

    林西月点头:“嗯,有的。”

    舒影立马神采奕奕:“谁啊,我怎么不知道?”

    “一个脾气很差但心地很软,我很爱的人。”林西月这么回答她。

    舒影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笑说:“你现在有我电话了,明年来纽约了找我,别自己瞎租房子,小心上当受骗。”

    林西月感激地点头:“谢谢,小影你真好。”

    “你说这个话!”舒影说起大学时的事情,“我可没忘,我和程和平吵架的时候,只有你去救我。”

    林西月笑:“你和你先生不吵架吧?”

    舒影摆了摆手:“他很绅士,家庭教育很好的,虽然没什么性格,但很适合结婚。”

    “那样就最好了,恭喜你。”林西月说。

    她们从餐厅出来,舒影和她道别后,开车回去。

    林西月走在回家的路上,德拉瓦河上吹来的北风直往脸上呼,夜色笼罩着市政厅前的青铜雕像,雨雪把红砖步道泡成深褐色。

    她上了楼,把一身御寒的装备卸下。

    洗了澡,她又坐回了客厅的长桌旁,继续看书。

    熬到半夜,林西月打开她常用的记事本,在上面写——“郑云州,我今天在学校看见小影,聊得很开心。我们聊到了你,还在京里的时候,你的车常来接我,她就提过好几次,问我是不是谈了恋爱,那个时候我不敢说,也说不清楚,但现在可以了,我告诉她,你是我很爱的人。”

    她写完又合上,放进了抽屉里。

    也没什么好锁的,这里t?不会有其他人来。

    很怪,她离开了郑云州,反而能和他好好说话,他不会再因为生气打断她,她可以跟他讲很多事情,大大小小,不管他是不是愿意听。

    林西月把它当成入睡前的最后一样工作。

    写下来,她今天的情绪就都清空了。

    毕业以后,林西月在收到的几份offer里,一一参考了学姐们的职业发展路径,最终选了凯华。

    她很快搬到纽约,舒影陪着她找了几天房子,最后租在了律所附近,价格高一点,但出行方便,通勤距离短。

    说是在国际都市,但林西月过得并没有多丰富,高压工作让个人生活变得十分贫瘠。

    凌晨从办公室里出来,她躺在公寓的沙发上,连妆都没有力气卸,只想就这么睡过去,省得明天起来还要化。

    说轻松,大概只有刚进来的那一年,她还是个一年级律师的时候,常受到同事们的呵护。

    从前在瑞达,身边人就已经够拼命的了,但凯华更夸张,感觉把全世界的卷王都集中了起来,放在一个地方厮杀。

    不管前辈说的多轻松,只有真正经历过了,才知道这份工作有多难,拿到绿卡留下来,更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得付出难以想象的努力。

    好在林西月没这个宏图壮志。

    今天是她入所两周年的纪念日,所里给她准备了一份贺卡和蛋糕,林西月吃了一口,就像颗螺丝钉一样,镶在办公室的座位上,继续去审核合同。

    这两年里,她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紧急任务和邮件像纸片一样朝她飞来,把她淹没,把她的最后一丝空气都夺走,让她喘不过气,完全成为一个冰冷的工作机器。

    也不只是她,哪怕高年级律师,也常紧绷到要靠吃褪黑素才能睡着,不敢出一丝纰漏。

    上学时还有很多时间来想念郑云州。

    工作以后,别提情情爱爱了,上周她牙疼得要命,吃了几片药,擦了擦鬓边的汗,补过妆后仍旧去开会,还得在客户面前装得若无其事。

    就是那天下午,她正对着电脑,将原始文件和并购协议修订版第八稿进行核对,手上摁下快捷键,把“重大不利影响”的定义条款折成导图。

    合伙人把她叫到办公室,询问她是否愿意调去香港,那边业务发展得很快,并购和私募股权组正缺人。

    她是林西月的带教,手把手教会她在美国律所工作的技能,纠正她表达上的误区,也会不断地肯定她的进步和努力,总是夸她有悟性。

    林西月点头,她愿意回国,更何况还有升职加薪的条件。

    她们聊了将近半小时,从她进律所,还做着很多legwork说起,也算一个小小的总结和道别。

    过后林西月重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窗外明亮的日光照在她的肩膀上。

    她拿起贺卡来看,在心里说,我很快就要回去了,郑云州。

    林西月坐回电脑桌前,这才有勇气去看铭昌的相关新闻和一系列公告。

    今年赵木槿正式地退下来,经股东投票决议,郑云州成了新一任董事长。

    好像也没有消息说,新董事长是否还单身。

    她的手肘架在桌子上,食指和拇指圈起来,在下巴上细细地抠着,看了好久,又失笑地关闭了网页。

    有什么好查的,郑云州一定对她恨之入骨。

    走之前发了那么大脾气,书架上的东西全砸碎了,气得包扎都不肯。

    再见了面,不找她麻烦就算好的了,她还在想什么?

    离开纽约之前,林西月把积攒了很久的假期都拿来休掉。

    她开始有空倒腾自己,把舒影叫出来吃饭、逛街、做美甲,穿上运动服去中央公园骑车,骑累了就在草坪边坐下,什么都不干,就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林西月总会恍惚,自己是怎么一步步到这里的?

    路上那么多人帮助过她,林妈妈和董老师托举着她,她可怜的弟弟推着她,让她一步步走出那个小镇,举着火把蹚过了暗河涌流,才来到了光明温暖的世界。

    不知道是不是疯过头了,临走前的头一天晚上,林西月忽然发起高烧。

    她来美国后,哪怕买了学校保险,也一直很注意保暖,不敢轻易上医院。

    唯一一次病倒,是在考完纽约州的执业资格后,手上轻轻重重的事情一松,人反而吃不住了。

    她自己的房子已退了租,在舒影家的客卧里住着。

    舒影找来退烧药,喂林西月喝下去:“你还说要去长岛玩帆,还好我劝住了你不要去,以为自己身体有多好。”

    “你也是,只不过在大所折腾了两年而已,怎么跟从牢里放出来一样的,什么都要去玩啊?”

    林西月已经烧迷糊了,眼睛闭着,意识不知去到了哪里,只晓得浑身上下哪儿都疼,疼得她唇线紧紧抿着,小声地啜泣。

    舒影放下水,不再数落她了,握着她的手:“还难受吗?西月?”

    “难受。”她的脸埋在枕头里,滚烫的手心紧紧回握住她,“郑云州,你别生气了,我好难受。”

    第48章 海棠 学费和开销x

    048

    在香港住了将近两年, 林西月也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节奏。

    每天早晨,街边报摊里响起股市开盘的钟声,卖活禽的男人把装鹌鹑的铁笼往阴凉处拖, 海味铺的伙计抖开一整张瑶柱,咸腥味飘得很远,林西月坐在叮叮车上都要捂鼻子。

    而她租住的公寓附近,几乎听不见鸦雀声。黄家豪说, 也许香港的鸟都到餐桌上去了, 你看哪顿少得了乳鸽?

    黄家豪是她的同事, 也是上下楼的邻居,他父亲是江城人,母亲改嫁了香港,剑桥法学院毕业, 她调到这边的时候,他也刚从伦敦办公室过来。

    听得林西月忍不住笑了。

    这个时候, 她总会想到京里随处可见的麻雀。

    一到了春天, 在郑云州的茶楼里坐着, 总有那么几只飞过来,它们也不怕人, 在她的脚边蹦来蹦去。

    还没走到律所楼下, 就听见转角711里的微波炉此起彼伏地叮响。

    一个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端着咖啡疾走, 杯缝里溢出来的黑汁液落在鞋面上, 鞋子踩进被擦得锃亮的电梯厢,在昏黄灯光里形成奇妙的对仗。

    “西月!”黄家豪从后面追上来, 叫了她一声。

    林西月在晨雾里回头,微风吹动她才刚到肩膀的卷发:“开车的人也这么早。”

    黄家豪喘匀了气:“不是说让你等我,我正好带你过来。”

    林西月说:“那你没买车怎么办?我还不是要自己搭车子, 而且等来等去的浪费时间,你以后就不用管我了。”

    她本来就不太喜欢给别人添麻烦。

    更何况,不管是男同事还是女同事,她都不愿意发展出除工作以外的关系,很麻烦,对她来说是个交际负担。

    不上班的日子,她基本上都是一个人,做做家务,或者学着鼓捣咖啡机,看一看书,再不然,就是在客厅的地毯上打坐。

    对她来说,静养就是最好的休息,能让身体很快地从高强度的任务里释放出来。

    黄家豪和她一道进去,他说:“今天上午我们组要开会,最少四个小时。”

    林西月点头:“知道,我昨天下班的时候,看见你们还灯火通明的,这宗上市交易的规模太大,没办法。”

    又简单聊了几句,他们各自回了办公室。

    香港地方小,刚从纽约过来时,她都是和别人挤一间,升了授薪合伙人,林西月才有了自己的办公室。

    她把包放下,西装外套挂好,坐到位置上,先打开邮箱浏览一遍,检查昨天布置下去的工作有没有收到回复,以及新内容。

    十点多,王凯来敲门,手里拿着一份刚翻译好的德文合同。

    他走进来,指着其中一条说:“Cynthia,就德国卓至的这个条款你有疑义吗?我怎么觉得不对劲?”

    王凯比她还早一年升合伙人,但提起他的搭档来,也是自愧不如,他老是对人讲,Cynthia真是纽约派来的尖子生,既专业又敬业。

    林西月快速看了一眼:“是有问题啊,你看交割日,正好就卡在欧元区议息会议后三天,很可能发生汇率波动。”

    看他还是没睡醒的样子,林西月又说:“你忘了吗?那年瑞士央行突然取消欧元兑瑞郎的汇率下限,当时正在交割的一家德国公司,因为付款币种的选择不严谨,额外支付了相当于t?交易对价百分之十二的汇率损失。”

    “对对对,我给那边发个问询函。”王凯说。

    林西月看他急匆匆的,哎了一声:“还等你呢,我昨天看到的时候,就已经写好,早发给卓至的法务了。我的意见是,在股权收购协议的交割前提条件里,加上央行政策无重大不利变化的款项。”

    王凯一脸轻松愉悦的表情:“辛苦你了。我就说,你是在纽约办公室里待过”

    “好啦,多余的话不要讲了。”林西月温柔打断,也听烦了他这些无意义的吹捧,她说,“你去催催他们倒是可以,都这么久了。”

    中午她在餐厅吃饭,黄家豪也坐到了她对面。

    林西月抬头笑了一下:“忙完了?”

    “是,饿死了,来吃点东西。”黄家豪说。

    Flora也坐过来,跟林西月抱怨说:“我又亏了,学姐我跟你说,自从我去年开完这个老美账户,它就跌跌不休,亏了百分之六十多,我都不敢告诉我爸妈。”

    林西月点头:“你们组里管你叫金融百草枯是吧?”

    黄家豪爱看她一本正经地开玩笑。

    他也说:“不能这么说,Flora很专业的,还做了个自媒体账号分析行情,确实蛮有用的,我都关注了。”

    Flora啊了一声:“总共也没几个粉丝啊,你也关注了?”

    黄家豪点头:“对,一般你推荐哪个,我就清仓哪个。”

    “什么呀!”

    吃了一阵子,Flora又问:“学姐,你都升合伙人了,怎么还不买车?”

    林西月摇摇头:“算了,也不知道还在香港待多久,说不定北边办公室缺人,又给我弄到京里去,买了怎么处理啊?”

    “是你自己想到那儿去吧?”黄家豪觉得她想法很怪,“老大那么器重你,他巴不得留你下来干到退休,怎么会让你走?”

    林西月拨了拨她不爱吃的小番茄,笑说:“随便打个比方而已。”

    前台拿了捧鲜花过来,是给Flora的。

    她接过来,漾出个大大的笑容:“谁送的啊?”

    前台姐姐说:“隔壁楼的Charile咯,他最近追你追得很紧哦,小姑娘要谈恋爱了。”

    但林西月脸上的表情不是很妙,可最终没在黄家豪面前说什么。

    等吃完,她把Flora拉到了一边:“给你提个醒,Charile我很早就认识了,他在纽约的时候女伴很多,就我们凯华,前前后后都有六个女实习生和他交往过。而且,他在内地应该有家室了,当然这个我没有证据,但你注意一点比较好。”

    林西月不是好管闲事的人,但Flora是她学妹,平时叫得那么亲热,小朋友人又单纯,她不忍心她被男人骗。

    Flora完全呆住了,她脸色僵硬地问:“那他那他他还说他只谈过一次恋爱。”

    “你看,就这看出他撒谎了。”林西月说。

    Flora指了指自己:“那他为什么非得找我啊?我又不是很漂亮。”

    林西月心里想,男人有他们的小算盘,包又包不起,去嫖不安全,也不干净,数来数去,还是刚进入社会的小姑娘划算,几束花几顿饭就可以搞定,何况他是外所的高年级律师,再到床上传授些职场经验,更让人仰慕他了。

    她摸了摸Flora的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漂亮,你很有活力,很可爱,很会和大家相处,这是你的漂亮啊。”

    Flora攥紧了拳头:“我再也不理这个Charile了,什么东西!”

    她快步走了,顺便把花扔进了垃圾桶里。

    林西月回到办公室,午休了一会儿后,她坐起来,看了看自己的银行卡余额,留下日常开销,应该差不多够了。

    她找到郑云州的卡号,给他把那一年多在美国的花费转了过去。

    当年她去宾大,虽然手上有一点在瑞达工作时留下的存款,但还是不够支付高昂的学费,用的是郑云州的钱。

    当时他的态度也吓人,说如果什么都不肯听他安排的话,就不让她去读书了。

    而林西月原本是打算申请一部分贷款的,再加上奖学金,自己省着点用也够了。

    但郑云州那么坚决,手上流着血还要管她的事情,她都不敢多说一句。

    她真怕她当时拒绝的话,他会直接疯到把她关起来,说你哪儿也别想去了。

    后来开了学,一切都安顿了下来,慢慢地断了和他的联系,林西月才想到,她也可以把这当成贷款,工作后还上就好了。

    转账附言那一栏,林西月想了很久,还是打上几个字“学费和开销”,别的什么都没写。

    摁下转账确认的时候,她又迅速倒回来,在后面加了个x,像生怕自己后悔,她飞快地输入密码转出去。

    转完后,林西月疲惫地靠在转椅上。

    这下她就真的不欠他什么了。

    不必见了他先矮三分。

    看着银行发来的短信提示,林西月把手机往下一扣,得了,差不多又回到解放前了,还好她不是个物欲很强的人。

    但她还是气得捶了捶桌,谁知道他会让袁褚租那么贵的房子!

    害她攒了这么久钱。

    真是个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公子哥儿。

    白天郑云州一直在忙,没有看到进账通知。

    京里的局面在动荡了这么久后,人事上有不小的调整,还是去年才平静下来,他也刚坐进董事长办公室,每天忙得焦头烂额。

    上个月接连飞了五趟非洲,总算把风电项目的合作拿了下来。

    塞伦盖蒂草原上每天都有新的故事发生,但郑云州适应不了那儿的天气,也不知道是被哪阵灰呛着了,回来陆陆续续地咳了一个多月,到现在还没好。

    下午开完会,晚上他到了濯春吃饭。

    坐下来才发现,林西月给他转了一笔钱,备注“学费和开销x”。

    她一个拿工资的,就算今年刚做了合伙人,得怎么省才能存这么多?

    郑云州皱了皱眉头,丢下手机,拿起桌上的烟盒,偏头点烟的那三秒钟里,沉寂的眉眼被火光映亮,又很快冷下去。

    他抽了两口,又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我看你是不想好了。”周覆从外面推门进来,把他手上夹着的烟拿下来,摁灭了,“一直在咳嗽,还要坐在这里抽烟。”

    郑云州撑着桌子,接连不断地咳了几十句后,指着手机说:“你看看,她这个附言什么意思?”

    周覆拿起来,读了一遍说:“不是,人家说的这么清楚,学费和开销,你是看不懂中文了吗?”

    “x,后面有个x,你看不见吗?”郑云州敲着桌子问。

    周覆翻了个白眼,坐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你没发烧吧,这很明显就手误啊,或者她想打s,莫名打成了x,多正常。”

    郑云州掀起眼皮看他:“s又是什么意思?”

    “傻逼。”

    “滚。”

    付裕安坐在旁边,好心情地看了半天这两个人斗嘴,才不紧不慢地说了句:“你在瑞士上过学吧,这点事儿不知道?x起源于罗马字母,而罗马字母最早又借鉴了希腊字母,这个x的发音是ks,读起来很像kiss,所以国外的女孩子,一般把它用在一句话的结尾,就和小年轻喜欢说的么么哒差不多。”

    说完实在是别扭,他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郑云州在瑞士上学时,不是在铭昌的海外办公室,就是闷着头做实验,根本没接触过几个外国姑娘。

    他一副求知若渴的表情,但听完这段天方夜谭后,立马道:“我更愿意相信她在骂我傻逼。”

    “”

    “对,人总得有点自知之明。”周覆在旁边煽风点火,他说,“她意思就是,钱都还给你了,以后不要再烦我,男人就得识趣。”

    郑云州推了把他:“给我走远点。”

    付裕安说:“但你确实年纪大了,你承认吗?”

    “我承认个屁啊!”郑云州对着他们骂,“我风华正茂的年纪。”

    周覆摇头:“老付说的对,人家发个x都能给你钓成这样,真出现在你面前啧。”

    郑云州哼了一声:“就不能是我出现在她面前?”

    “那你更一文不值了。”

    从濯春出来,还有人囔囔着再去哪儿喝酒。

    周覆骂了一句:“还去哪儿啊,风波刚过去就不管了是吧?一帮记吃不记打的玩意儿,安生回家那么难啊?”

    郑云州靠在车边斜着他:“挺威风,在程教授面前也有这魄力就好了t?。”

    “就是没有,才要在外面过嘴瘾。”付裕安笑。

    周覆上了车:“你管我有没有,我结婚了,准备明年要个二胎,你呢?”

    “走,赶紧走。”郑云州气得朝前头扬了两下手。

    他开车回了京郊的园子里。

    头两年京里出了不少事,从前风光的门户塌了大半,又件件都是郑从俭主抓的,一下子树敌无数,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那段时间,郑云州也不得不敛起锋芒,很多冒头的项目都不敢做,就怕给他老子招来祸患,宁可守着铭昌原本的底子,低下头本本分分地过日子。

    说起来有趣,这几年他们父子的关系反而好起来,虽然嘴上还是常常不对付。

    大概因为父知子,子也知父,两个人坚定地站在利益同一边,被一根绳子捆上了。

    很多郑云州不敢动的事,都会先找父亲要个主意,凡事只求一个稳。

    他停好车,大步迈过门槛往里去。

    夏天的园子总要到了夜晚才能活泛起来,月光掠过墙头,角落的紫薇经不得风吹,簌簌地往下落着花瓣,铺满青砖地的缝隙。

    郑云州走到花厅,看见他爸妈正坐在一起吃饭。

    他抬腿进去,往椅子上一坐,对郑从俭说:“这么晚了,还没吃完呢?腻歪也有个限度吧。”

    郑从俭抬起眼皮瞪他:“三十好几的人了,正经事不见你干,就会贫嘴。”

    “他还不干正事儿啊?”赵木槿维护儿子说,“我全仰仗他了现在。”

    郑云州说:“听见了没有?我从非洲回来,连肺都咳出来了,有人问过我一声吗?”

    郑从俭把汤勺放下,擦了擦嘴:“还去非洲,自己的终身大事不想着抓点紧,天天满世界乱蹿,和我差不多大的都当爷爷了,知道吗?”

    “有人管你叫爷爷。”郑云州把堂弟拉出来挡火儿,“梁城的媳妇儿不是快生了吗?您马上就是爷爷了。”

    郑从俭气得险些说不出话:“你还好意思说哪?被你弟弟赶在了前头,这真叫崴了泥了,一辈子都说不出去!你看你自己,走出去也有模有样,头是头,脚是脚的,怎么就是谈不上对象!”

    赵木槿咳了一声,提醒道:“他又不是没谈过,那还不是怪你啊,你把人小林”

    “都五六年了还小林呢?小林不是自己要走吗?”郑从俭理亏地冲儿子喊起来,“你心眼子这么死啊,非吊在这一棵树上!”

    郑云州松散地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说:“我五六年算短的,您离婚都多少年了,怎么不见您找一个伴儿呢?我冒昧问一句,不会是也没阿姨看上您吧?”

    “我我那是”

    郑从俭撑着桌子,看看儿子,又看看赵木槿,最后一拍桌:“不得了了你,管起我来了是吧?”

    赵木槿赶紧上来劝:“你看你看,你又说不过他,还总要和他辩。”

    “得了,你们两口子亲热吧。”郑云州站起来,“我去后面休息了,累。”

    等他走了以后,郑从俭才喘上来气:“趁早走,看见他我就一肚子火。”

    赵木槿拍了拍他的背:“好好好,喝口茶吧,儿子都这么大了,你今年也挪了位置,肩上担子没过去那么重了,自己保养身体不好吗?其他的不要管了。”

    郑从俭接过茶杯:“你瞧瞧你的好儿子,我管得了吗我还?”

    “我看你们是只能共患难,那两年风头紧的时候,爷俩好得穿一条裤子。现在没事儿了,又开始吵架拌嘴。”

    郑云州回了后院,洗了澡,到半夜还是睡不着。

    灯都关了,他的头枕在手臂上,一直盯着头顶的绣花纱帐看,没看出这是朵什么花。

    菱花窗边倒是摆了个瓦蓝的花瓶,里面插了几只白惨惨的海棠,快凋谢了。

    熬到凌晨两点,还是吃了败仗似的坐起来,拿出床头的药吃了一粒。

    这是王院长开给他的,让他不要长期服用,实在睡不着的时候再吃,免得产生药物依赖。

    前两年还好,这阵子风调雨顺,没什么心事压在身上,躺下来就要想林西月,吃得频率反而越来越高,几乎离不开了。

    郑云州吃完药,给袁褚发了一条信息——“星宇科技的收购交给凯华。”

    第二天袁褚看见,问也没问,就懂了老板的意思,立刻打给铭昌香港分部,他特别强调了:“对,凯华的林律师,听说她业务能力出众,就给她,英文名叫Cynthia,林西月。你知道就好了,别出去说。”

    “好的,袁秘书。我心里有数。”

    第49章 生疏 幼儿园

    049

    五年的时间有多长?

    金浦街的街角从咖啡店换成鲜花店, 茶楼里的爬山虎翻过了高高的木栏杆,庭院中间那棵梧桐的叶子落了几个来回,树皮剥落的地方长出新的纹路, 就蜿蜒成了他们各自掌心里交错的命运。

    郑云州靠在后座,他今天一到香港,就被那一群哥们儿拉着灌,酒劲还没退, 眼皮吃力地张合, 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

    是林西月在开车吗?

    她的头发剪短了好多, 烫成温柔绮丽的弧度,看上去轻熟又俏皮。

    不像还在上学的时候,一头长发黑顺柔亮,直直地垂到胸口, 看书时她会用夹子把刘海拢起来,走在女高中生堆里, 分不出谁是谁。

    袁褚看他挣扎着要起来, 扶了他一把:“郑总, 就快到酒店了。”

    “你没开车?”郑云州斜了他一下。

    袁褚说:“我怕你自己在后面坐不住,拜托林律师开了。”

    郑云州噢了声, 困倦又乏力地说:“以后少麻烦别人。”

    打从在后视镜里看见他醒了, 林西月的心就吊了起来, 两只手紧紧地抓着方向盘。

    眼睛虽然还在看路, 但感观都专注着后座,一心想听他会说些什么。

    等来等去, 等来了这么一句别人。

    林西月低了低头,又很快释然了。

    他也没说错,现在对郑云州来说, 她可不就是别人?

    出国之前,他那样低声求她,跟她道歉,但她还是固执地要走,把他的尊严都踩在了那张沾血的地毯上。

    他不因为她在凯华,还肯把业务拿到律所来做,已经是心胸开阔了。

    林西月伸直了脖子,公事公办地说:“没关系的,郑董。您是我们所的大客户,送您到酒店是应该的,不算麻烦。”

    她的语气很松快,对甲方的殷勤也是一点而过,不显得刻意。

    仿佛他们之间三年的风尘债,不过是沾在衣襟上的灰粒,掸一掸就没了。

    郑云州很轻微地点头,吩咐袁褚:“一会儿我自己上去,你送林律师回去。”

    “好的。”

    瑰丽位于Victoria dockside艺术设计区,浅铜色金属骨架自上而下收束,像一只缓缓闭拢的珍宝匣子,中段突然横生出一段空中露台,玻璃幕墙在海风里泛着珠光。

    林西月把车停好了,先下来替郑云州开门:“到了,郑董。”

    “好。”郑云州伸腿出来,在她面前站直。

    已经九月份了,但香港仍然闷热,他脱了外套,身上只有一件淡蓝衬衫,也不怎么商务,精良昂贵的面料勾出英挺身段。

    林西月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是变了,气质沉稳多了,喝多了也不乱发脾气,还叮嘱送她回去。

    郑云州抬了下手:“袁褚,你去开。”

    袁褚刚绕过来,就听见林西月说:“还是先送郑董回房间吧,您看上去不大清醒。”

    “是啊,不把您先送上去,我也不放心。”袁褚跟着说。

    郑云州又笑了一笑,唇角略微上扬:“林律师对每个客户都这么关心吗?”

    林西月说:“我入行也才四年,目前还没碰过在酒局上喝多的客户,郑董是第一个,所以没办法对比。”

    “你还挺严谨。”

    “职业习惯。”

    郑云州不再理她,转身往大厅里走。

    林西月也没有跟上,有袁褚照顾他就够了。

    现在的郑云州也不喜欢借她的手。

    她就站在车边等。

    刚出了电梯,郑云州就不耐烦地挥手:“赶紧下去送她,我能有什么事?”

    “哎,我送完她就回来。”

    等袁褚走了,他就站在走廊的窗台边,看着下面的林西月。

    今天见了她三次,三次给他的感受都差不多。

    林西月仍然是安静的、漂亮的,皮肤雪白,亭亭玉立,也许不会在人群里第一眼就注意到她,但只要注意上了,就很难再挪开目光。

    只不过,从前她自觉式微,习惯了在人前低眉,不敢过分展露美貌。

    现在有了一技傍身,也高高地抬起头,敢迎上任何t?一份打量的目光,脸上的神情更冷清,也更无畏了。

    她蜕变得太快,快到郑云州有一种失序的无力感。

    从前他掌控不了的,现在就更掌控不了。

    还在读大学时,林西月就标榜女性独立自由,一副对婚姻避之不及的态度,人生规划里压根就没有这一项,在美国和香港待了这几年,说不好变本加厉。

    他忽然有点怕,怕自己只能看着她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最后消失不见。

    像眼前这辆藏匿进夜色里的车。

    袁褚在前面开着,聊起了天:“林律师住哪儿?”

    林西月报了个住址,又笑说:“地方很小,一会儿我就不请你上去了,喝茶的地方都没有。”

    “没事。”袁褚朝后摆了摆手,“我也要赶回去看看郑董,他啊,这几年一心都扑在了集团业务上,身体是不用顾了的。”

    林西月把头转向窗外,低声问:“他常这样喝酒吗?”

    袁褚说:“是啊,喝酒还是小事,把自己的行程排得那么满,跟谁比赛一样。”

    “跟时间吧,生意人,时间最重要。”林西月说。

    袁褚笑说:“林律师这几年变化大,看着干练成熟多了。”

    林西月嗯了一声:“那时我年纪多小,你总想着我还十九岁,当然会觉得变了。”

    他随口问道:“那是长大好还是十九岁好?”

    她答得快:“长大好,长大了自己挣钱,做什么都有底气。”

    虽然不好否定任何一个成长阶段,但林西月真的很不喜欢那时候。

    就她个体而言,青春不只是有年轻的身体,更多意味着脆弱和无助,迷茫和窘迫。

    如果她自身条件更完善一点,就不至于非离开郑云州不可。

    他们也不会闹到不好见面的地步。

    袁褚把车开到公寓楼下:“是这儿吧?”

    “嗯,就是这里,我先下去了,谢谢。”林西月说。

    “再见。”

    这套房子是新换的,租金将近两万,一室一厅一卫,进门就有一个小储物间,放着她随时去出差要用的行李箱,在香港来说,这是很奢侈的一件事。

    但卧室又特别小,她一个人在床上躺着,想翻个身都费劲。

    林西月把自己扔在沙发上,动都不想动。

    这一天处理太多事了,但真正让她心绪起伏的,恐怕还是和郑云州重逢。

    他看上去阴郁多了,少年心性几乎找不见,性格也没那么强硬,说话时语调偏低沉,语速渐渐匀缓下来,不快不慢,有了经历的加持,比从前的压迫感更重。

    她躺了一会儿,又坐起来卸妆、洗澡。

    明天还要去一趟铭昌香港分部,在正式签约之前,合同里还有一些细节需要补充。

    “西月,你睡了吗?”

    她包着头发出来时,门口传来黄家豪的声音。

    林西月还披着浴袍,不想给他开门:“快了,怎么了?”

    “我下班早,做点了豆沙圆子,想问你饿不饿,一起下来吃。”黄家豪说。

    大晚上的还吃甜食?

    林西月拒绝道:“不用了,我今天吃得很饱,谢谢。”

    “好吧,那我下去了。”

    “嗯,晚安。”

    她吹干头发,又站在阳台上吹了会儿风,才回房间睡觉。

    隔天一早到了律所,林西月把合同修改稿都装进了那只Jamie包里。

    它容量很大又耐脏,也不失格调,背出去不会显得廉价,她一直拿来装文件。

    林西月去找王凯,看他还在操心手上另一个案子,她说:“那你忙,我带Bruce先过去。”

    Bruce是刚入职的小男生,港大毕业,外形出众,香港土著,家里开了一间船务公司,年纪轻轻便十分地擅长应酬,上个月老大交到她手上,让林西月好好带。

    “姐姐,你吃了早餐没有?”Bruce开了律所的车出来,关心地问,“那边有家店味道不错,我去给你买个三明治吧?”

    他嘴很甜,从来也不叫老师或林律,就一直喊姐姐。

    林西月纠正过几次,Bruce还是坚持他的叫法,她也懒得管了。

    随便叫什么都行,工作上不出错,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别让她头痛就好了。

    林西月抬手看了看表:“不用,直接去铭昌,方总应该也快到了。”

    “好的。”Bruce扶着方向盘,和她搭话,“姐姐,方总是不是在追你啊?”

    林西月严肃地说:“没有,只是因为收购的事多走动了几次,不要听他们乱说。”

    Bruce笑说:“那黄律肯定在追你咯,我看他总是往你办公室跑,开会也挨着你坐。”

    “这就叫追啊?”林西月好笑地问,“在你们男孩子看来,追人这么简单的?”

    Bruce愣了一下:“我就说了,姐姐一看就是身经百战的,眼光肯定很高,根本都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林西月摇头:“百战倒没有,长年被学习和工作裹挟的人,哪有这个时间啊?”

    一直到铭昌楼下,林西月走到前台登记过后,带着他上去了。

    高源仍把她安排在老地方。

    只不过对面一直空着的办公室里,今天站满了总监和秘书。

    林西月看了一眼高源:“这是”

    “哦,郑董这几天在这里办公。”高源解释了一句,“没关系,你做你的事情就好了,有要签字的来找我,或者你直接问郑董。”

    林西月紧张地咽了下:“我还是问你吧。”

    高源以为小姑娘不好意思,安慰说:“别怕!郑董虽然脾气差一点,但我没看过他凶女孩子,大家公子出身,这点风度和教养还是有的。”

    林西月笑笑。

    她心想,你没看过,我看过。

    郑云州发起火来可不管男女。

    亲表妹也照样被他骂个狗血淋头。

    但她不是怕被骂。

    她是怕管不住她自己。

    旧情人见面,那个度总是难拿捏的。

    感觉也很奇怪,明明眼前的人是再熟悉不过的,也知道他大腿里侧长着一颗小痣,吃青菜只吃叶子,不吃根茎,爱喝柚子汁,却不愿意嚼柚子肉,怕打很长的电话,睡觉的时候最不耐烦听见响动,总要把手机丢得远远的。

    但隔了五年没见,彼此又成了最生疏的,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有了多少她不了解的改变,因而束手束脚,不敢轻举妄动。

    林西月坐下来,她打开电脑,拿出事先打印好的文件,做准备工作。

    等到总监们都出来,蜂拥着他的人群一散,Bruce才看清了郑董的庐山真面目,他赞叹了句:“姐姐,铭昌的董事长好英俊,还这么年轻。”

    林西月没理他:“嗯,坐下来,你不是来欣赏帅哥的,开始工作了。”

    她指着合同上的一行,教他说:“上次这份尽职调查,你做得不错,但还有几点不够,我都用便签纸给你写出来了,贴在这里,你好好看看,下次注意。”

    Bruce接过去,林西月又继续核对新补充的细节条款,确认无误后,点了打印。

    她起身,走到打印机边去拿。

    等着打完的时候,林西月扶着机身,眼神飘到了对面办公室里,郑云州正在看文件。

    他低着头,银灰斜纹领带松开了半寸,衬衫袖口露出一截白边,钢笔尖划过合同的纸页,在百叶窗投下的光线里,变成细长的金属阴影。

    “林律师。”高源从左侧过道走来,大声叫了她一句。

    这一声让郑云州抬起头,对上林西月还来不及收回的视线。

    她忙转身,跟高源打招呼:“高总。”

    高源笑问:“林律师,你的东西都打好了,还在发呆啊?”

    “没有,在想合同的事。”林西月说。

    袁褚闻声过来,让他们先进会议室:“稍等,郑董一会儿就来。”

    人都到齐后,林西月把新打印好的条款给每个人发了一份。

    林西月解释说:“在知识产权的归属方面,星宇科技的核心算法代码里,有28%属于方总的前合伙人,不过我们已经联系了硅谷那边的同事,让他出具了一份版权放弃声明,这份专利清单是最新梳理的,各位过目。”

    高源低头看了几行,对郑董说:“林律师生怕您承担一点风险,特意让人去找出几年前的代码录入记录,保险起见,还是磨来了这份声明。”

    郑云州客套地笑了下,抬起下巴,寂静而缄默地望向林西月。

    “高总过誉了,这是我们最基础的工作。”林西月被他盯得红了红脸,“换了任何一个客户,都要保证万无一失。”

    郑云州心道,就一定要这么急着撇清?

    他没发表任何看法,仿佛完全不在意她有多敬业,对t?每个客户是什么态度,只是轻声示意:“继续。”

    林西月面色僵了几秒:“好。”

    她带着心事,继续游刃有余地解释着补充条款。

    一直到全部讲完,脸色还是不怎么好,回到办公室。

    林西月对着电脑做深呼吸,默念了几句,工作,这是工作,不要带个人情绪,郑云州也是在工作,你看他多冷静客观。

    但点起鼠标来,还是用了比平时大一倍的力气。

    开完会以后,郑云州再坐回位置上,就看不进文件了,明明还是刚才的内容。

    他走到窗边去点了根烟,抽两口就要转身,装作不经意地瞄一眼过道,顺便看看对面办公室。

    林西月三番五次地提醒他,他是她的客户。

    就跟过去那三年一样。

    她接受了他的恩惠,只好按照他的要求,在他身边扮演一个合格的女朋友,从来没让他失望过。

    可她没有一天真正参与到和他的关系中。

    林西月从容即兴地和他谈了一场恋爱,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姐姐!”Bruce忽然叫起来,中指摁在自己的眼皮上,“刚有只小虫子飞过来,好像进我的眼睛了。”

    林西月啊了一声,放下手里的事,走到他面前,扶起他的额头看了看,温柔地说:“你先把手拿开。”

    Bruce不停地眨着眼睛:“你看到了吗?”

    “没看见呀,你要么去洗手间拿水冲冲?”林西月说。

    Bruce点头:“可我连路都看不清了,怎么去啊?”

    林西月无奈地说:“走吧,我扶着你去,到门口等你。”

    “谢谢。”

    郑云州靠在窗边,指间夹着半根还没抽完的烟,看着林西月把人扶走了。

    他轻蔑地哼了一声,这小子油头粉面的,尽弄这种不入流的招数,亏得林西月相信。

    怎么说,现在喜欢弟弟了是吧?

    郑云州把烟往唇角一怼,皱着眉给高源打电话,语气不善地质问:“林西月身边的是谁?”

    他气得要死,也不叫林律师了,称呼起了大名。

    高源一时没反应过来,想了想才说:“也是凯华的律师,刚进来一个多月,林西月是他的带教,怎么了?”

    郑云州骂道:“带什么教?我看他一件事都没干,尽在这里表演节目,跟他们领导说,铭昌不是幼儿园,把这人给我弄回去。”

    “哎。”高源被吼了一顿,莫名其妙地放下电话。

    他没敢说得这么直白,打给律所时,只让那边安排他去做其他的,铭昌人手够了。

    Bruce从洗手间出来,林西月问:“你怎么样了?没事吧?”

    这个小富二代娇嫩,磕不得碰不得的,她都怕他在岗位上累出点什么疾病,真想劝他别在外面历险了,快回到他的城堡里去。

    他举了举手机:“我得回去了,王律说所里还有别的事。”

    “那你路上小心,慢点开。”林西月嘱咐他。

    她再转过身,没留神,差点撞到郑云州身上。

    林西月赶紧退了两步:“郑董。”

    “嗯,那是林律师的学生?”郑云州看着Bruce的背影问。

    林西月不搞师生这一套,她说:“同事。他刚进来,很多东西要学,还是个小男孩。”

    郑云州挑了挑眉:“小男孩?人高马大的,小吗?”

    她抬起清润的眸子,有点疑惑地看着他。

    为什么对Bruce这么大意见?

    一句小男孩也不能听了吗?

    林西月特别说明了一下:“我说的小,是指他的年纪。”

    “那你是觉得年纪小的好?”郑云州追问道。

    天哪,怎么这么能曲解她的意思?

    她有哪一个字挑起了年龄对立?

    林西月弯了弯唇,温和地说:“我并没有,您虽然年纪不小了,但也不用这么敏感。”

    郑云州语塞:“我我敏感了吗?”

    “看起来是的。”林西月望进他漆黑的眼底,笑着说。

    她笑起来还是那样,右颊上旋出一个浅涡,唇角翘得高高的,像被风扬起的梨花瓣。

    郑云州看得呆住了一瞬,又平静下来:“你的事情做完了?”

    林西月摇头:“我正要去,是您拦住我,要和我说话的。”

    郑云州指了下前面:“我也不是来和你说话,是要上洗手间。”

    “我知道。”

    林西月垂下睫毛,点点头,走了。

    第50章 蛛网 看你什么?

    050

    交割在即, 林西月和他们律所组里的同事一起,在铭昌的法务部加班到晚上九点多。

    对于所里来说,资本市场和投资并购是非诉业务的两个大头, 这二者也有很多共同之处。

    听起来好像很遥不可及,前者张口闭口各种交易所,后者动辄和一流的投资基金打交道,嘴里挂着几亿的交易金额, 但无论是哪一种, 工作内容都枯燥繁琐, 需要不停地检索、校对和核查。

    有时候林西月都觉得,自己无非就是个会英文的法律熟练女工。

    看时间很晚了,王凯提出让她先回去,剩下的他带着人做。

    见她还不走, 王凯又复述了一遍:“你小姑娘不安全,又一大早就来了这里, 赶紧去休息。”

    林西月确实累了, 何况忙得晚饭都没吃, 她收拾好东西:“那辛苦你了。”

    “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她出了铭昌大楼, 准备往公交站台走时, 一台奔驰停在她身边。

    林西月稍微弯了腰, 从放下的车窗里看过去, 开车的人是郑云州。

    她收敛起打量的神色:“郑董。”

    “林律师,这么晚才下班?”郑云州假装刚从地下停车场开出来。

    林西月点头:“嗯, 就要收尾了,会特别忙一点,郑董不也从京里赶过来吗?我们这算什么?”

    郑云州说:“辛苦, 我正好要回酒店,送你一段?”

    林西月手臂上抬,摁住了正在下滑的黑色包带:“瑰丽和我租的房子,在两个方向。”

    “哦,两个方向啊”

    郑云州的声音里有种绵长的沧桑,像梦呓。

    不知道怎么了,林西月竟在他的话音里读出了软弱。

    从一开始她就感觉到了,郑云州不是口气生硬地直接命令她上车,像从前一样。

    她的手指把光滑的肩带攥得紧紧的。

    林西月又问:“但我还没吃晚饭,郑董吃了吗?”

    郑云州说:“吃了,但不多,味道不怎么好。可能袁褚没找对餐厅。”

    她站在车窗边,俯身征求他的意见:“那您送我去一家小店,我请您吃宵夜,就当付给您车费了,怎么样?”

    “好,上车吧。”郑云州说。

    在她往车身前绕过来时,他悄然无声地抬了抬唇角。

    林西月打开车门,坐好后,系上了安全带:“好了。”

    两个人都没了下一步的动作。

    她看向郑云州,郑云州也来看她,认真疑惑上了:“你带路啊。”

    “哦,对。”林西月这才反应过来,“先直走,下个路口左拐。”

    转了个大弯后,郑云州闲谈似的问起:“什么时候来香港的?”

    林西月说:“两年前,这边缺人,我就从纽约过来了。”

    “林律师那么喜欢美国,死活要去读书,我还以为,你会一辈子留在那里。”郑云州说。

    听起来有些人还在生气呢。

    林西月不偏不倚地说:“我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只看学校在全世界的认可度,我一向都只做被普遍证明了的,正确的努力。”

    “那在总部不是更正确?”郑云州暗下去的眼神扫过她,“为什么又要回来呢?纽约给你开的工资不够高?”

    林西月抿着唇,想了又想,还是说:“是有别的考虑的。”

    郑云州皱了一下眉,香港不会真有她喜欢的人在吧?

    这几年关于她的报告听了不少,其他的选择他都好理解,只有来香港这一件事他想不通。

    算了。

    郑云州不敢再往下问,别又问得不欢而散。

    人是走不过年纪这一关的。

    他现在心理承受能力差多了,听不得这些动肝火的事儿,也变的不喜欢寻根究底。

    这世上许许多多的风景,蒙着一层雾反而更好看,不必执着于揭开面纱。

    “到了。”林西月出声提醒,又指了下前面,“把车停那里就好。”

    他们一道进去,穿过铺满绿色小方砖的大厅。

    这是家很有名气的网红店,墙上有不少港星的签名。

    林西月手机响起来,她当面接了,刚喂了一声,一个服务生托着个砂锅快步过来,眼看就要撞上她。

    “小心点。”郑云州一把将她扯到了怀里。

    林西月一受惊吓,手机掉在了地上,被拽到他身上的那两三秒里,她望着他领口下方肌肉的t?起伏,耳膜里像灌满了夏夜池塘的蛙鸣,全是聒噪的心跳声。

    她大力地吞咽了一下,索性趁机把脚尖踮得更高,不出意外地,她的嘴唇碰到了他的下巴。

    林西月活了二十多年,因为自知不够格,什么都不敢做,什么都不敢说,从始至终都小心局促,在最爱郑云州的时候,把他犯下的错误罗列出来,当作理由说服他,离开他,独自去美国留学、工作。

    至于那些强烈的不舍和留恋,都被她用理性无情地镇压下去。

    也许就是当年太清醒,对自己、对他都太绝情,像急于挖掉已经溃烂发脓的伤口,连麻药都没有上,就连皮带骨地剔除干净了。

    那天午后的对峙,被郑云州砸碎的一架子瓷器,她在衣帽间里看到的,自己紧紧捂着不肯哭出声的模样,顺着指缝流出的眼泪,变成了骨头里永久性的风湿,时不时就出来作祟。

    林西月几乎要忍不住了。

    在昨天见到他的时候,她就被眼里的热意逼得想哭。

    她好想他,她好想他。

    办公室里的人都忙着人情世故,而林西月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念头。

    这份柔软细腻的触感像电流,小小地麻痹了一下郑云州的肩膀,身体某处毫不意外地饱胀起来。

    他手上仍维持着半抱她的动作,眼皮往下压了压。

    紧绷着脸等着她的解释。

    而林西月慌乱地转了转黑亮的眼珠,只好说:“我不是故意的,不小心碰到了,不好意思。”

    她的勇气只有百分之五十,只敢做,不敢认。

    “没事。”郑云州看了一眼地面,“你的电话还没接完。”

    林西月正要弯腰去捡,他先一步拿起来,递到了她手里。

    她又点了下头,说谢谢。

    “别客气。”

    郑云州找了个位置坐下。

    他低头看了一眼,还好今天穿了比较宽松的裤子,留足体面给自己。

    “怎么了,家豪?”林西月也跟着他过来,手机贴在耳边问。

    她听了一阵,又说:“是要帮你带药回去吗好的我吃完饭去给你买不客气。”

    郑云州又听得烦躁不安。

    家豪?

    这不能是个女孩儿的名字吧?

    看他满脸的问号,林西月主动解释说:“我一个同事,住我楼下的,胃疼得起不来床了,拜托我买几样药。”

    郑云州翻着菜单,嗓音低沉地来了句:“男同事啊?”

    “嗯。”林西月大方坦荡地放下手机,她说,“和我一起调过来的。”

    他大力掀过一页,带出的风吹得林西月蓬松的头发动了动。

    她看他好像很迷茫的样子,伸手说:“要不还是我来点吧?”

    郑云州推给了她:“你来。”

    林西月按照他过去的喜好点了,又拿给他看:“这样可以吗?”

    “这怎么全是我爱吃的?”郑云州惊诧道。

    林西月眨了两下眼:“不,是这里的招牌,巧合而已。”

    他无所谓地点头:“就这样吧。”

    郑云州本来也不饿,只是想单独和她待会儿。

    其实他可以什么都不做,水也不喝,饭也不吃,就这么和她坐在一起。

    昨天太匆忙,前财政司长的长孙非请他过去,盛情难却,郑云州实在推不过,喝得人都不清醒了。

    今晚不同,打从她上车开始,看着她新嫩如初的脸颊,温柔牵动的面部线条,郑云州一直在拼命地忍耐,竭力控制着表情和动作,勒令自己不要做出难看的事来。

    三十六了,再像个毛头小子似的,说不过去了。

    他只能隐秘而细微地,悄悄闻一闻她身上甜腻的气味。

    港式热鸳鸯和杏仁饼干一起端上来,林西月推给他:“尝尝看。”

    郑云州吃了一块又放下:“不错。”

    他看着她低头喝奶茶的样子,忽而笑了下。

    也许瞧她仍有孩子气流露出来,郑云州担心她懵懵懂懂的,就一直这么给律所卖命。

    郑云州语气郑重地问她:“对今后有什么打算吗?IPO已经过了如日中天的时候了,你们入行早的也赚足了,现在很多外所的业务持续缩减,也许过不了两年,凯华也会到大幅裁员这一步,甚至撤掉整个办公室。”

    林西月点头:“其实已经开始了,而且我手里也没多少客户资源,也许干到退休就这个样子,在别人被呼来喝去的,当一辈子苦力。”

    他笑了笑,笑自己被她扔下,还是免不了当个操心的长辈,怕她少算计一步,吃了亏。

    郑云州夸她:“还好,在关键的事上面,感觉很敏锐。”

    “当然。”林西月差点脱口而出,“你也不看我”

    郑云州抬起眉梢看她:“看你什么?”

    你也不看我是谁教出来的。

    林西月在心里说。

    耳濡目染了两三年,郑云州在生意场上的高瞻远瞩,她学不来百分之百,百分之三十也够了。

    但她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已经投了几家简历,也参加过笔试了。”

    “哪几家?总不会还有铭昌吧?”郑云州坐直了问。

    林西月狡黠地笑,故意卖关子:“来头很大的,背景很硬的。”

    郑云州撇唇笑了一下:“随你。”

    吃完东西,郑云州开车送她回去,路上林西月指了家药店:“就到这儿停吧,离我家不远了,我买完走回去。”

    “好。”

    郑云州嘴上应了,但掉了个头以后,又重新绕过来。

    林西月已经买完药出来,手上多了个纸袋。

    浓郁的夜色下,她踩在榕树气根盘结的人行坡道上,月光勾绘出一道纤瘦的人影。

    保持着四个车位的距离,郑云州把着方向盘的指节发白,车载香薰混着她残留在座位上的香气飘进鼻腔里,像张柔软的蛛网一样罩住他。

    他不知道要做什么,要往哪里去,就这样鬼迷心窍地跟着。

    到了公寓楼下,林西月正要上去时,有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一个醉醺醺的男人站到她面前:“林律师,这么晚回来啊?很忙是吧?”

    认出这是隔壁所的Charile,林西月冷冷地问:“还好,你有什么事吗?”

    Charile打了个酒气冲天的嗝:“也没别的,我想说既然你工作很多,别人的事就不要管了,帮帮忙好吧。”

    熏得林西月往后倒了两步:“没有人要管你的事,让开。”

    “没有管吗?Flora走之前打了我一巴掌,说我是个混蛋。我在纽约的事情,不是你告诉她的吗?要你多什么嘴,还是你生气我没有追你?你早说啊!你长这么漂亮,谁见了不喜欢!”

    Charile讲完,手不干不净地要来摸她的脸。

    配上他那副猥琐的笑容,简直让人想呕。

    林西月刚要躲,就被一股力道拉到了身后护着。

    她侧抬起头,郑云州已经狠狠捏住了Charile的手腕。

    郑云州用力往前一搡,将他推倒在了地上,骂道:“手给我放远一点。”

    Charile躺在地上,摔得太狠了,爬了半天也没爬起来。

    好不容易站直了,看眼前的男人高大威严,手上戴的那块表,价格更是不可捉摸,他看讨不到半点便宜,赶紧走了。

    “谢谢。”林西月把手抽出来,小声说。

    郑云州抬头看了眼大楼,担忧地问:“你们这里的治安就这样?”

    林西月说:“不是,他是特意来找我麻烦的,跟我有点过节。”

    他思量了几秒:“那你这几天先别在这里住了,跟我走。”

    “没必要,我马上就上去了。”林西月晃了晃纸袋,“再说了,我还得送药给我同事。”

    郑云州迷惑不解地问:“他比你的安危还重要吗?什么不得了的同事?”

    “他没什么不得了的,但我答应了别人的事就得做到,不能言而无信。”林西月仰起脖子看他,叹了口对牛弹琴的气,“再见,郑董。”

    她说完,也不去管他是什么表情,快步上了楼。

    夜风吹在郑云州脸上,他在原地怔愣了好久。

    现在本事大了,给他脸色看还不算,一句话没说对,连睬也懒得睬他,转身就走了。

    而且是当着他的面去给别的男人送药!

    这在以前怎么可能?

    过去他神色一变,林西月就会尽心尽力地来哄他,哄到他好转为止。

    郑云州把手搭在胯上,气得朝天抬了抬脸,又无奈地低头看地,重重地喘了两口粗气后,t?一脚踹在车门上。

    林西月上楼后,把药放在了黄家豪房门前,发了条信息给他:「药给你买来了,放在你家门口,祝你早日康复,晚安。」

    她没有敲门,深更半夜也不适合进男同事的家。

    林西月回了自己那儿,收到黄家豪发来的感谢,以及晚安。

    她没回复,而是第一时间站到阳台上,去看那辆奔驰还在不在。

    应该是开走了,林西月左看右看都没找见。

    郑云州往瑰丽开,路上拨了沈宗良的电话。

    那边过了很长时间才接,在他准备要挂断的时候。

    叮的一声拨开打火机后,沈宗良点上烟问:“怎么了,云州?”

    郑云州嗐了一句:“我还以为你睡了呢!在哪儿啊,江城还是京里?”

    “在江城。”沈宗良站在露台上,看了眼卧室里累得刚睡熟的女孩子,压低了声音问,“有事儿?”

    郑云州一听他这声儿,松快里透着股餍足,嫉妒的眼睛都红了。他先吐苦水:“还是你舒服啊,把自己贬那么远也值了。”

    沈宗良纳闷地吐了口烟:“你半夜打电话来,不是特意找气受的吧?”

    “当然不是。”郑云州怕他给挂了,“你前两年不是在东远吗?现在那边谁在管人事?”

    沈宗良想了下,把烟拿下来说:“老鲁吧,你们家谁要进东远?”

    郑云州说:“也不确定,我只是怀疑,怀疑那个小冤家报了东远的法务部,想给她打听看看。”

    他数来数去,也就只有东远的国际业务最广,待遇最好。

    沈宗良笑:“哦,原来去香港是为了她?怎么样,和好了吗?”

    “我还敢想这种好事儿?”郑云州咬牙切齿地,“她现在长大了,能耐也大了,我是说也说不过她,拗也拗不过她,怄得我要死。”

    “噢,都怄死你了还要管?”沈宗良幸灾乐祸地问,“那你做人蛮大方。”

    郑云州听得更气了:“行了行了,你就别跟着裹乱了,烦。”

    沈宗良笑说:“好了,我立马给你问,是关照她进去?”

    “不用,我相信她能进得了,就跟你问一声,即便哪天真的要关照,我也自己来。”郑云州加重语气说。

    沈宗良揶揄他:“现在觉悟很高了,有什么进展吗?”

    “别提进展,我现在身上燥的不得了,还得自个儿回酒店。”

    “怎么个燥法儿?”

    “就你宁可装醉,也要把人弄回家去亲嘴,那个燥法儿。”

    沈宗良听得大笑:“你没我反应那么大吧?”

    “还没有啊?”郑云州低头看了眼,恨自己没出息地说,“从餐厅里她挨到了我一下开始,我发热到现在。不聊了,我回去洗个澡。”

    回到酒店,郑云州拧开冷水来冲,冲得自己站在花洒下,直打哆嗦。

    他披着浴袍出来,翻出鲁小平的号码来,拨了出去。

    老鲁过去在部里不得志,调到东远后也算个人物了,听说很受董事长的重视,管着集团员工的升迁去留。

    但郑云州打给他,还是让他吃惊不小,忙接了说:“郑董?您还有指示给我呢?”

    郑云州笑:“老鲁,声音都响亮多了,在东远好吧?”

    “好,都是您肯照应我。”

    他说:“这种话不说了,我跟你问一个人,你们最近一次组织的中层招聘里,有个叫林西月的吗?”

    老鲁仔细回忆了一遍:“好像是有个姓林的姑娘,宾大的,笔试考了第一,叫什么我倒记不全了。”

    “你明天上了班就去确定一下,给我回复。”郑云州说。

    “您的意思是”

    郑云州也不明说:“没什么意思,这是你们东远的事情,我怎么好干预?只不过老爷子常说,现在提倡干部队伍年轻化,尤其是得力能干的女性,要重点培养起来,不好总是开会的时候,一帮大老爷们儿坐在那儿,一点朝气都没有。”

    老鲁听出了弦外之音:“对对对,老爷子的建议得听。”

    “还有,既然是为了引进人才,别的小动作就不要搞了,好吧?”

    “是是是,我们一定公平公正,欢迎监督。”

    “好,那就这样。”郑云州挂断之前又交代,“别对外去说,你心里有数就行。”

    老鲁识相地说:“我都没见过郑董,什么时候一起吃饭。”

    郑云州答应下来:“等我回京。”

    “好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