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红绳 生财生福
012
昨天半夜下了场毛毛细雨, 到天亮时才停。
园口那一片山梧桐被雨水浸透了,巴掌大的金黄叶子往下滴着水珠,青苔斜生的石洞门缝里涨满了水。
两只灰雀扑棱着翅膀掠过枝叶间, 在满院的湿气里听起来格外闷。
郑云州在门口下车,嘱咐袁褚说:“先去别处转转,今天没那么快,等我电话。”
“好。”
袁褚心里也有数, 一般郑从俭训起儿子来, 没几个钟头完不了事, 这还要看郑云州是否配合,倘若说一句顶一句的话,一下午也掰扯不完。
好便好,哪一下子说得火上来了, 讲不准还要拿棍动杖的。
郑云州快步走过去。
抵达阁楼二层的会客厅时,他老子正坐在沙发上抽烟, 细长的一支, 烟蒂上白茫茫一圈, 什么标志都没有,一望即知是特供的, 没有牌子, 市面上也买不到。
沉重厚实的水曲柳矮柜上, 摆着一只三足鼎青铜香炉, 芳润的龙涎香在案台上燃着,闻起来像柔和的琥珀。
郑从俭严厉地抬起眼看儿子。
他就在这份迫人的逼视里, 从容地坐过去,叠起长腿靠在椅背上,双手合拢了, 往膝盖上一搭。
郑云州瞧了眼里面:“赵董事长烧退以后,又睡着了?”
郑从俭哼了声:“你妈哪里还等得到你这个大孝子来?”
“我又不会飞,总是靠四个车轱辘。”郑云州也勾起唇角,他说:“爸爸有空,来照顾妈妈也是一样的,难道你就不能尽一份力?还是说您如今职务高了,发妻的死活也不用管了。”
郑从俭顺手就扔了个银核桃砸过去:“我还没有说你,你反而对你爸指指点点起来了,还有规矩没有?”
郑云州随便一抬手,精准无误地接住了,放在手心里把玩。
他说:“知道您忙,下午不是还有个会吗?我在这里就行了,走吧。”
但郑从俭没有起身的意思。
他打量了一眼儿子:“眼看你小子也三十了,对象对象搞不上,天天掉在钱眼儿里,也不知道你是有什么过人的长处,他聂家的二姑娘还能看上你。”
坐久了犯懒,郑云州架起一只脚说:“唷,您日理万机的,这事儿都传到您耳朵里了,她聂家吹了多大风啊。”
郑从俭吐了口烟,“听说这个月子珊约了你三回,你没有一次出来的,弄得她跟她爸爸哭哭啼啼。你在端什么派头?!”
“好,我就讲讲这三回啊。一次我在码头检查商船,一次我在工商联开会,一次我和底下人商量事。”郑云州掰着手指头讲给他爸听,他拍了下扶手,“你说她怎么那么会挑时间!这就意味着什么您知道吗?”
郑从俭看他一点不像掺假的样子,暂且信了他,掐灭了手里的烟问:“什么?”
郑云州认真地说:“无缘无分,结了婚也是一对怨偶。还闹得您和聂伯伯不愉快,何苦的呢?”
“你给我闭嘴。”郑从俭眼角的皱纹都聚在了一起,厉声呵斥:“你是不清楚聂小军现在是个什么位置,还是不知道他有多疼这个小女儿?心思给我放明白一点!”
郑从俭行伍出身,对儿子也没有那么多耐性,极少心平气和地跟他讲道理,常常谈话谈左了就开始发威。
没等郑云州张口,他又说:“当初你要去瑞士,跟我讲你不想走爸爸的路,不愿搅和皇城脚下这些事。我听了你爷爷的,认为你的个性也确实不适合,由着你去做你想做的,但是你的婚事,绝不可以再讨价还价。”
郑云州松散地笑了下,究竟是不是能再商量价码,这个到时另说,他现在还没有结婚的意愿,空口白牙地争辩毫无意义。
他点了下头:“我一直认为,政治是极其危险的领域,一个没有受过规范培养,在这上头的嗅觉不敏锐,没有很高天赋的人,要是贸然地参与进去,那才叫把肉送上砧板,说不定连基业都保不住。”
郑从俭难得对他露出认同的神色。
这小子还算聪明,万幸没有遗传到老爷子冲锋陷阵时的那股莽劲儿,且深谙扬长避短、明哲保身的道理,根本用不着他来t?多操心。
郑家有自己,还有远在地方主事的亲弟弟郑从省,也够保住百年荣耀的了。
心里是这么想,但对着儿子,郑从俭仍然没有好脸色:“原来你也晓得基业两个字!那为什么还不买聂家的账!还要爸爸特意来提点你。”
面对突如其来的责骂,郑云州从容地笑了下:“爸,您也再慎重考虑吧,我这狗脾气跟您一模一样,我会不会哄小姑娘您最清楚,您觉得我能和聂子珊处得来吗?”
他说出这句狗脾气的时候,郑从俭忍不住剜了他一下:“处不来你也先处,场面功夫给我做足了做满了,成不成得了那是后话!他女儿要受不住你这性子,将来咱们也有地方说理,现在谈都没谈,你就对子珊避而不见的,你把聂家的面子往哪儿放?从小我是怎么教你的,话要点到即止地说,事要循序渐进地做。”
说得口渴,郑从俭端起茶喝了口,又接着骂:“还没怎么着呢,就先把子珊往外推!再说了,你自己嘛也是没本事,这么大岁数了,连个像样的女朋友都没有,你叔叔伯伯家那么多好姑娘呢,这么多年不见你领一个回来。你不打光棍,子珊至于惦记你!?”
“哦,合着在您和我妈眼里,我不找是因为找不到?”郑云州听后,一口闷气堵在了胸口。
郑从俭看激将法奏了几分效,更轻蔑地说:“你要有那个手段,先和聂子珊交往一段试试,我看你小子就是没能耐。”
郑云州抬了下手:“多大年纪了还来这一套,我犯不上为了和您置气把自己搭进去。您的大秘来了,可快往紫光阁里请吧您。”
“我最后强调一遍。”郑从俭站起来,忿忿看了眼亲儿子那副散漫又招恨的样子,语气严峻地说:“子珊再找你,你给我好好儿地待她,少摆你那大少爷的臭架子,听见没有?”
郑云州靠在软垫上,抿着唇点了下头。
的确是不能再一味躲着了,根本不起作用。
郑从俭走出了阁楼。
下台阶时,丁秘书恭敬扶了他一把:“这儿太高,您当心。”
二人前后走到湖边,水面上不时传来鲤鱼逐食的唼喋声。
四下无人了,丁秘书才敢笑着说:“我赶得不巧,又听见您认真教子了。不过我斗胆说一句,您家有这么一位公子,那不知多少人羡慕,光是聂主席就公开讲过好几回,说云州敏捷多智,明目达聪,都不要谈将来的事,就现在来看,他已经成绩不小了。”
郑从俭神情肃穆地摆了下手:“你不明白,就是这样我才要批评他。他还年轻,性子嘛,又一贯的目中无人,在外面受得吹捧太多,难免狂妄自大,惹是生非。”
“那不会,毕竟是在大院长起来的。”
“唉,走吧。”
郑从俭叹了声气。
他也明白,就聂家的事,他的好儿子不过是嘴上答应罢了,到时候做起来又是另一套。
赵木槿没多久就醒了。
郑云州坐在外边,搭着腿看美股和港股的图表。
没翻两页,听见里面有了动静,他才去敲了敲门:“妈。”
“进来吧。”
郑云州推门进去,他把赵木槿扶起来,在她身下垫了两个枕头:“怎么样,您好点没有?”
赵木槿闭着眼,揉了揉额头说:“你们父子俩这么见面就吵的,我能好的了吗?”
“就是说啊,郑从俭都快六十的人了,脾气怎么一点都没有改呢,在外头发号布令惯了,回家了还是这样。”郑云州勾了勾唇,一股脑儿地把责任往他爹身上推。
惹得赵木槿来斜他:“是,全是你爸爸的错,你没有一点不对的地方,你是个最和善的。”
那也没好到这个份上。
郑云州心虚地摸了下鼻子:“您要喝水吗?”
“我不喝。”赵木槿靠在床上,虚弱地问儿子说,“刚才被你们吵醒,我也听见了那么几句,关于你的婚事。”
郑云州往床边的椅子上一坐:“行,那您也说说吧,您是什么态度?我好有个参照对比,看看你俩谁更封建。”
听见这两个字她就不乐意了。
赵木槿板起脸说:“这是门当户对的好亲事,怎么能叫封建?有哪个当爸妈的不为儿女筹划,你要是听劝娶了聂家二姑娘,和和美美地过日子,这一世我们就对得住你了。”
郑云州好笑地反问:“照您这么说,我要一辈子不结婚,你们身上还有罪过了?”
赵木槿加重了口气说:“当然,你要再过十年还是一个人,我和你爸会放心不下你,死了也不能瞑目!”
郑云州修长的指节敲在膝盖上:“我觉得吧,人都已经死了,瞑不瞑目的,其实没那么要紧,你就闭不上眼,那也得烧了,推进了殡仪馆哪,一视同仁。”
“你少嬉皮笑脸的!”赵木槿受不了他这种吊儿郎当的态度,忍无可忍地吼了句。
见母亲真生气了,郑云州才收敛了几分:“妈,不是聂家还是张家,也不是二姑娘还是三姑娘的问题,而是我现在还没有结婚的打算。等有了,我一定第一时间按您和老郑的标准,找个合适的姑娘成家,您看行吗?”
这是一句再真不过的话。
郑云州二十四岁硕士毕业,从清大的实验室出来后,马不停蹄地进了集团,没多久又去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读博,一边饱受实验课题的摧残,一边还管着集团的海外业务,忙得只恨不能分身。
现在好不容易拿了学位,自己一手创建的公司也步入了正轨,刚歇两天,新鲜自由的空气都还没有闻够,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给自己套上另一副枷锁?
更何况,他在恋爱一事上虽没有经验,但也不知见了多少。
亲密关系一旦建立,等同于自愿接受另一半的管束。
一想到每天夜幕降临,就有个女人盘问他在哪儿,和谁在一起,几点回来,还回不回来,郑云州就觉得头痛欲裂。
郑云州没那么重的责任感,不会为了顾全家族牺牲小我,也没有那么伟大的格局,更不稀得去竖一块道德牌坊,让世人都来瞻仰。
更何况,他透过父母的婚姻所看到的,也不过是宏大悲剧的内核而已。
门当户对怎么样?被人称作是珠联璧合的政商联姻又怎么样?到了结尾时,还不是落个风流云散。
赵木槿听他说得实在,也不好再逼了。
她点了下头:“你明年就三十了,抓点紧。聂家那边,也不要正经回绝掉人家姑娘,把她当朋友先处着,万一有感情了呢。”
“好。”郑云州答应地十分利索,“我听您的,行了吧?”
赵木槿这才笑了:“你肯听我的就好了!就怕你阳奉阴违。”
郑云州哼了声:“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是你前夫,不是我。你看他在镜头前多亲和啊,回了家呢,动不动就大发雷霆!还说什么爱民如子,啧,谁当他一天儿子试试!”
听完这番议论,赵木槿又免不了教训他:“看你这张嘴,怎么有那么多怪话要说?”
郑云州正要回话,宋伯领着几名佣人进来了。
他把餐车推到了前头:“董事长,喝点清粥吧,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郑云州趁机告辞:“妈,我就不在这儿碍眼了。先走了,还要去制药厂看看。”
“等会儿。”赵木槿歪在枕头上吩咐,“走之前去趟佛堂,妈妈这两天是起不来了,你替我烧一炷香。”
“好。”
郑云州点头,起身走了。
他穿过树影婆娑,沿着曲折回环的游廊信步而去,一路往后院的佛堂走。
到了那处常年上锁的铁栅栏旁,郑云州只用一脚便蹬开了它。
今天没锁,看起来林西月的伤好了,又能来抄经了。
后院刚移来大片的芍药,这样阴沉的天气,它们竟然泼泼洒洒地开了,大红绉绸似的花瓣卷含着黄色的蕊,映得一堵墙上都是浓艳的花影。
郑云州往里走了两步。
咿呀一声,雕花木窗从里头开了,慢慢伸出一张雪白柔嫩的面孔来,林西月把一个哥窑瓶摆到了窗边,上面插着七八枝盛放的红芍药,拧出一股花团锦簇的娇媚。
她抬起头,撞入郑云州的视线里时,一下子拘束了几分,恭谨地点头问好。
郑云州仍笔直地站着,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看那一树树花,没有做声。
瞥见他动了腿,林西月才赶紧去打开门:“郑总。”
“我来替我妈烧柱香。”郑云州淡淡说了声,像解t?释。
“嗯。”
林西月低低地应,不敢看他。
当然,难不成还是特意来看她的吗?
沉默了几秒后,像是不满于她的迟钝,郑云州提高音量说:“香呢,拿出来啊,这儿你不比我熟?”
哦,原来特地说明一句是这个意思。
林西月开了左侧第一个抽屉,拿出三根香,放在烛火上点燃了,又轻轻晃了两下,明黄的火苗灭了才递给他:“好了。”
她不敢再到他面前,往后退开了几步。
郑云州拜完后便站直了,把香插进象耳炉时,被咽呛得咳了好几声。
他伸手掸了掸:“林西月,你一天都在这里坐着,不觉得难受吗?”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叫她的名字。
他叫得自然又熨帖,像班上最有同学缘的男生,有股说不出的亲密无间。
林西月一下子愣住了。
直到他挺拔高大的身影落到她面前。
感觉到头顶的光被遮挡,她才懵懂地抬头:“郑总,您说什么?”
郑云州看了眼堆满案头的经卷。
他自动地把她的走神归结为抄书抄得太疲惫。
“我说”
他顿了下,“算了。你脖子上的伤好了没有?”
林西月嗯了声:“好了,已经看不出什么了。”
说到伤,她才想起包里的那根等待被送出的红绳。
她抬起一根手指:“郑总,您等我一下,我有样东西要给您。”
郑云州看着她这样急急地跑开,不免起了点兴致。
他走到桌边坐下,看了两行她刚写好的经文。
字如其人,看起来都一样的清雅灵秀,但一横一竖的铁画银钩里,暗藏了份铮铮风骨。
林西月拿着红绳出来,托在盒子里放到他跟前,叫了他一声。
郑云州看着桌上突然出现的一条细绳,抬起头看她:“怎么个意思?”
西月说得很小声,唯恐他不肯收下似的:“我自己编的,做得不如外面卖得好看,是我一点心意,谢谢您那天救了我,去掉了我一块心病,所以”
长到这么大,郑云州收到过数不清的礼物,长辈送的,身边哥们儿送的,每一样都比这根小绳子贵重,但都新奇不了两天,很快就被束之高阁。
按他的习性,能客气地收下就算不错了,出门随便往哪儿一塞,第二天就再也想不起来。
但郑云州把它拿在了手里,对着灯端详了一阵。
她的手很巧,每一个节都编得紧密工整,看长度应该是戴在手上的。
他又睇了她一眼,把红绳往左边手腕上一搭:“是这么戴?”
郑云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配合到这种地步。
也许是她望向他的眼神太过清亮,里面有她的自尊心。
像他不忍翻开的,她的那本速记本一样。
她要抄经,还要上课,法律都进入就业寒冬了,法学生的日子又不轻松,也不知道她怎么挤时间编出来的,在晚上编了多久。
林西月捏住了红绳的一端。
动手前,还是先小心地询问他:“我可以帮您吗?”
郑云州把手臂架在了紫檀桌面上:“嗯,你弄。”
林西月这才把结口穿到了一起,然后扯住两边,快速地拉了个可以打开的活结,她做完,顺便唱喏了两句:“祝郑总顺风顺水,生财生福。”
她的头低垂着,不知道哪来一股清幽的香,浸了水汽,越发清凌凌的往人心里钻。
郑云州的目光胶着在她的脸上。
被她的好嗓子一念,祝祷也不像庄重的祝祷,倒像撒娇调情。
林西月直起腰,紧张不安地和他对视着,脸色红过瓶中的芍药。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目光里带着强烈的侵略性,直直地朝她扑来。
“好了是吧?”郑云州屏住了几秒呼吸后,不疾不徐地问。
好像他是个天生耐心很足的人。
也不介意被她多摆弄几分钟。
林西月赶忙说:“好了。”
他朝下瞄了一眼,冷白的手腕上一截轻细的红绳,倒比他那些中古表还好看。
郑云州起身:“不打扰你抄经,走了。”
“您慢走。”
林西月送他到了门口,看着他峻拔的身影走进了青松深处。
还好,给他的谢礼顺利地送出去了。
她坐下来,抄了好一会儿经,但心还是扑通乱跳,总静不下来。
出来后,郑云州接连喘了好几口大气,刚在佛堂里像吐气不畅似的。
他脑子里乱哄哄的,在园中漫无目的地绕了半圈,最后又回到了阁楼里。
赵木槿已经吃了饭,被女佣搀着出来了,坐在沙发上听歌剧。
看儿子进来,她朝旁边抬了一下手,女佣自动把声音调小。
赵木槿问:“怎么了?不是说要去制药厂看看吗?”
“明天去也行。”郑云州说。
赵木槿看着他在面前坐下。
她说:“香烧完了?”
“烧了。”郑云州心不在焉的,随手拿起一片枣泥糕吃,被蒸过的糯米粉化在在嘴里,泛起丝丝缕缕的甜。
赵木槿瞧着他不对劲:“你是有什么事要说吧?”
这一问把他问烦了,郑云州皱了下眉:“怎么,我就不能陪您坐坐?不行你就说话,我立刻走。”
“你妈说这种话了吗?”赵木槿把整盘糕点都往他这儿推,轻声骂道:“问你一句都问不得了,哪儿这么大脾气。”
郑云州看了一眼茶几:“我不吃这个。”
这一句话把厅内全部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宋伯老迈的眼珠子在郑云州的手上和茶几上来回地转。
明明拿的都是一样的,他怎么又不吃了?
郑云州也反应过来,嫌弃地丢了。
丢完拍了拍手,不知道怎么会拈起这个东西来吃?
宋伯估摸着,他可能还要漱口,把嘴里的也吐出来,于是着人去拿器皿。
郑云州摆手拦了下:“不用。”
他强撑着精神陪着赵木槿看了几幕大合唱,坐到傍晚才出来。
袁褚接了电话,已经在园门口等着他。
郑云州坐上车后,抬起左手看了眼表,不可避免地注意到那根红绳,浓丽地绕在他的手上,像小姑娘刚才凑到他眼前时,一张粉里透白的芙蓉面。
“郑总,现在回胡同里吗?”袁褚问。
郑云州看了眼车窗外:“再等等。”
还要等?等谁呢?
袁褚没敢问。
但老板说要等,就只能等。
约莫过了十来分钟,林西月从门口出来了。
攀上石阶的风不断吹动她的裙摆。
可能今天心情不错,林西月见四周无人,像只小雀一样跳起来,轻盈地跨过了门槛。
到底是个小孩子。
郑云州远远地看着,不禁勾了一下唇。
他扭过头,抻了抻脖子,做出一副闭目养神的样子,对袁褚说:“让她上车。”
“我吗?”袁褚指了指自己,他问。
他不敢相信,这道听上去就很无理的指令,会从他一向理智的老板口中发出。
郑云州说:“不是你还是我?”
好吧。
袁褚打下车窗,像恰巧刚看见西月那样叫她:“林小姐,好巧。”
林西月也笑:“袁秘书,又见面了,你好。”
“你好。”袁褚朝她挤出一个笑容,“下山还要走好长一段路,上来吧,送你回学校。”
林西月张口就要拒绝:“不”
这时后座的车窗也降下来,一道不耐烦的声音响起:“别啰嗦了,快点的。”
她看见郑云州那张脸就绷紧了神经。
再一瞧,袁秘书眼神里释放的全是求救信号。
林西月无奈地说:“好的,来了。”
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但看袁褚难受的样子,她还是上去比较好。
她绕到另一侧上了车。
坐好后,先朝郑云州点了个头:“谢谢郑总。”
郑云州靠在椅背上,淡淡应了一声。
袁褚专注地开车。
但也留了一耳朵听后面。
他不知道郑总是在搞什么名堂。
人是他要弄上来的,现在又一声不吭了。
他总不是以为,只要摆出一副莫挨老子的冷酷样,就能自动吸引到姑娘吧?
这都是上个世纪追女孩的手段了。
车开进市区后,郑云州才开口:“吃饭了吗?”
“没有。”西月把目光从窗外收回,立刻说。
郑云州下了道令:“去濯春。”
袁褚点头:“好的。”
濯春是一家开了多年的私人会所,就在西城一条青砖灰瓦的胡同里,京中子弟们饮酒聚会都爱往这边去。
林西月猜测,这大概是个用餐的地方。
她拨了下头发:“郑总,吃饭就不用了,我还是先回”
学校两个字没说出口就被打断。
“我妈说你是云城人?”郑云州问。
林西月嗯了声:“是,怎么了?”
郑云州说:“这个餐厅是专做江南菜的,你去尝尝,就当帮我个t?忙,耽误不了你多久。”
“什么忙?”林西月问。
晚风从车窗里涌入,郑云州眯了下眼:“如果味道还可以的话,我也入一份股。”
他这副唯利是趋的商人嘴脸让林西月不疑有他。
她低头想了一阵:“那那好吧。”
林西月心里纳闷,难道就找不到其他南方人帮忙了吗?
但欠了郑云州这么大一个人情,她又不敢拒绝他。
前头袁褚的嘴角蠕动了几下,真的快要破功了。
濯春不就是郑总自个儿的地盘吗?他还要入什么股?
车开到了胡同前的街道上,袁褚停稳了:“郑总,到了。”
郑云州点头:“先回去吧。”
“好的。”
林西月跟着他下了车,徐行在郑云州的身后。
她来京读了两年书,但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学校,要不就是赶去赵家,到过的地方很少,这条民国史上名人齐聚的胡同,也只在文旅宣传号上见过。
斜阳余晖从青瓦檐上层层漫开,把半边天空染成了红绡帐子,胭脂般抹在红漆斑驳的门环上。
林西月在看左边的墙洞,郑云州在看她。
他姿态散漫地抄着兜,开口道:“瞧个没完,以前没来过这里?”
“从来没有。”林西月老实承认,“我都不怎么出校门。”
郑云州笑了下:“男朋友呢,他一个本地人也不带你逛逛?”
林西月说:“嗯,付长泾说过要带的,但我总是不愿去,最后一次都没来过。”
刚刚过去的那个暑假,付长泾提出过很多户外约会的方案,但都被林西月否掉了。
她小时候有过中暑的经历,不敢顶着烈日往外面跑,宁可待在图书馆里吹空调。
郑云州眉峰轻轻动了下。
怎么听起来,这段感情仿佛还是她占主导,事事由她做主似的?
付长泾一个三代还吃不住她吗?真够没出息的。
到了两扇雕花木门前,郑云州伸手摁了下墙上的电铃。
林西月借着暮色细看了一番,那两扇门单摆出来是很古朴雅致的,和整条胡同格格不入,但嵌在青苔杂生的灰砖黛墙里,又显得志趣相协。
这儿也不像其他的餐厅一样,两旁有明显的门牌或文字标识,看着就不是正经做生意的态度。
如果不是郑云州带她来,她一个人路过的话,大概会认为这是个荒芜破败的院落,也不知道怎么拨开草堆去摁铃。
后来出入惯了,林西月才摸到了一点头绪,这是四九城里最高维度的圈层,家世地位不到相当的程度,根本进不去这扇厚重的大门。
很快就有穿统一服饰的服务生出来:“郑总,您里面请。”
郑云州侧了下身,对西月说:“走吧。”
林西月会意,先一步上了台阶。
前院方正开阔,站在里面才知道,可能是出于安全隐私方面的考虑,这里的墙壁都做得更高一些。
这儿的总招待俞斌听说郑总到了,赶忙放下手头的事过来。
他小跑到前厅去,刚绕过一副山河永固的影壁,眼睛里就落进这么一幕。
一个面容白皙的小姑娘走在前面,仰头看着墙上的一幅幅唐代仕女图,郑云州走在她后头,慢悠悠地由着她东张西望,嘴角噙了一丝淡笑。
仿佛能由着她这么一直看下去。
俞斌走到他身边说:“郑总,今天唐家的大公子来了,在这里招待客人,二楼还有您几个朋友,我刚醒了瓶leroy上去,要去哪边坐坐吗?”
“都不去。”郑云州摆了一下手,“顶头的房间空出来了?”
俞斌点头:“空出来了,我已经让人去泡茶了,菜还是按老样子上吗?”
郑云州拿下巴点了点前面:“就按这个江南人的口味吧。”
“好的。”
俞斌没敢多问一句。
他家郑总的性格,本就是从不容许底下人多事的。
但走之前,他不禁多看了一眼林西月。
小姑娘高挑清瘦,乌黑浓密的头发垂下来,墙上的射灯打在她小巧的脸蛋上,照出一股透亮的白净。
这位什么来头?是哪家的小姐?
在被郑总亲自领进门这件事儿上,她拔了头筹了。
打进了门,林西月的眼珠子就没离开过这些琳琅陈设。
这里在空间布局上,层次感和开放感都很讲究,连一日之中的光影变化也包括在内,线条简约,色调素雅,柔和的水晶灯光折在黑漆屏风上,一股缓缓流动的禅学意境。
再跨过一个格栅,西月仰起头来,看见苍劲郁茂的两个大字——濯春。
她自言自语地夸了句:“这个字写得真好,气势磅礴。”
“当然,这是我写的。”郑云州在她身后说。
林西月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
不可能吧。
这字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写成的,而他看起来,是那种谁敢逼着他练字,他就敢泼谁一身墨的性格。
郑云州在她身边站定:“你这是什么表情?不信是吧?”
“是,不敢信。”林西月把嘴巴收拢了,她知道自己的神态出卖了她,于是乖觉地换了一条理由,“郑总一个工科博士,年纪轻轻就靠自己挣出了那么大份产业,居然字也写得比别人好?”
郑云州的兴师问罪都被她乱拳打散了。
快笑出来的时候,他用舌尖顶了顶左腮,转了下脖子,嗤了一声。
对着她,郑云州真是有火也发不出来。
这也有鬼。
按说身边奉承他的人也不少,郑云州一贯都是懒得听的,左耳朵进来,右耳朵就出去了,该剐该杀的一个不放过。
就有那么爱听她说话吗?
居然每次都能把他的毛捋得那么顺。
郑云州睨了她一眼,静静道:“少把我当八岁孩子哄。”
看他没动怒,林西月心里松了口气。
她笑笑:“我说的是实话而已。不过,您的字真的写得很好,练了很长时间吧?”
进了房间后,郑云州才跟她讲起了缘由:“我爷爷说我太躁,坐不住,请了个老先生来家里,打小就逼着我练这些。”
旁边候立着的服务生接过他们的外套,分别挂在了屏风后。
西月坐下,哦了声:“是这样,那您现在还练吗?”
“偶尔会,想他老人家的时候。”郑云州端起茶喝了一口,把话转到了她身上,“你呢,谁教你写的字?”
西月的手绞着裙摆:“是我妈妈,不过她已经去世了。”
“去世了?”
她声音低下去,黑长的睫毛也一并垂落了,打着颤说:“嗯,妈妈死在一个很冷的冬天。她半夜昏倒在路上,被人发现的时候,身体早就冻僵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能和郑云州说这些。
也许是他偶然间流露出的伤感,让林西月觉得他们在某一刻里,有了一份殊途同归的抱憾。
郑云州又问:“那你爸爸呢?”
“我没有爸爸。”西月答得很快,语气生硬,几乎是咬着牙说的。
葛善财那样的畜生也配被叫爸爸?
所以每次别人问起,她都一律说自己没爸爸,提一个字也嫌脏。
注意到她的神色忽然间冷了下来。
郑云州以为是伤心,他难得温和地说了句:“不好意思。”
“不要紧。”林西月惊讶于他态度的转变,勉强微笑了下,“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她低下头,躲闪的目光落在青瓷杯里。
细嫩茶叶片片舒展,只是上面都附着了一层白色的细小绒毛,悬浮在根根分明的绿芽上。
隔着一张长案,林西月又望了眼郑云州,起身提醒说:“郑总,您还是先别喝了,我这就去让他们换一杯。”
旁边的服务生急了,想上前为这位不识货的小姐解释,这是顶尖的白毫。
郑云州抬手,慢条斯理地拦住了他,示意他别动。
他问:“嗯,怎么了?”
西月笃定地说:“您没看见吗?这茶都长毛了。”
愣了三秒钟之后,郑云州在她一丝不苟的严肃里笑出声。
他靠在椅背上捏了捏鼻骨,无可奈何的调子:“林西月,你猜它为什么叫白毫银针?”
这么回事儿啊。
难怪这茶泡出来,芽头挺立如针,叶身满披白毫。
西月羞赧地低了低下巴,悄默声地红了脸。
她又坐下来,小声说:“这也不能怪我,我虽然摘过几天茶叶,但我们那边都以种植龙井为主,没见过这种。况且,从小到大,也没人拿这么贵的茶来款待我。”
林西月是个防备心理很强的人,接触了这么多次,郑云州就没听过她为自己解释什么,就连受了那么大的惊吓,她也没有喋喋不休地抱怨,趁机说一说自己的糟心事。
但今晚这么长的句子说下来,声音又轻又细,粉白面容里浮出t?一层烂漫的天真,竟有股难以描画出的娇憨。
室内很静,静得能听见窗外的栾花簌簌落下。
郑云州听清后,漫不经心地反问:“有谁怪你了?”
西月被他呛得哑了口,只好沉默地喝茶。
她也不懂得好坏,只晓得这茶喝下去,口齿留香,生津回甘。
只是也忍不住怀疑,这个华丽精致的房间是不是不太通风?
为什么她脸上的红晕一直下不去?
第13章 修行 命中注定
013
好在没过多久, 俞斌就领着服务生来上菜了,身后还跟了个抱琵琶的姑娘。
四个人井井有条地忙了一阵,才把一道名叫苏馔十六碟的前菜摆好。
碗盏碰撞里, 后面一阵凳椅挪动的声响。
灯光也随之调亮几分,悠扬婉转的乐声自山水屏风后倾泻出来。
俞斌开了坛女儿红,倒进一个青白釉执壶里,又往注碗里灌入热水, 再将酒壶放置进去。
那注碗七瓣莲花状, 自下而上合成深腹, 碗下有高足圈支撑,可保持壶中酒温不散。
做完这些后,俞斌才躬了下身说:“您慢用。”
郑云州挥了挥手。
这是不用留人在身边服侍的意思。
得了命令,俞斌才带上门出来。
他谨慎关拢外层两扇推门后, 冷不丁被人拍了下肩膀。
俞斌回头,忙和他们打招呼说:“哦, 周先生, 唐先生, 你们好。”
他身后站着的,是郑云州两个一起长大的哥们儿, 一个叫周覆, 一个叫唐纳言。
今晚他们聚在这边, 一同招待南边来的几个子弟。
这会儿局还没散, 但因为突然进了几个花骨朵般的女孩子,看得那帮远客眼睛都直了, 都搂在腿上爱不释手,话也顾不上说了。
他们这才得了点空,出来透透气。
唐纳言指间夹了烟, 笑着点了下里面:“老郑带了个小姑娘来,是不是?”
俞斌不敢说,支支吾吾地答:“这这”
周覆给他出主意:“别这这那那的,你嘴巴里不敢讲,点头摇头就是了。”
俞斌还是没有动作,十分难做地笑了下,退开了。
他家老板最讨厌下面的人多事,俞斌不敢坏了规矩。
“嘴真严哪。”周覆又扒开一点门缝,眯着眼往里看了看。
半分钟后,他又笑着关上了,顺手把烟摁灭在了走廊的花架上。
唐纳言饶有兴致地问:“怎么说?”
周覆总结道:“郑云州完蛋了,他在对着人小姑娘笑,心情那叫一个美丽。”
“看清是谁了吗?”
“不认识,从没见过。”
“走吧。”-
哪怕面前只有郑总一个,林西月仍不大敢动筷子。
吃顿饭这么足的架势,这么繁杂的流程,她真怕自己消化不良。
“尝尝。”郑云州拿下巴点了点长桌上的冷盘。
她点头,这才慢慢拿过筷子,夹起块糖藕吃了一口,爽脆软糯。
林西月放回了自己碟子里,礼貌地回他:“很好吃。”
郑云州拿起酒壶,沥了沥瓶身上的水:“你要喝点吗?”
“不了,我回去还得看书,谢谢。”西月笑着婉拒了。
虽然郑云州救过她,以他的身份地位,也绝不可能对她有什么图谋,但她不敢和他单独喝酒。
林西月吃过太多亏,受过不公正的待遇,经历过很可怕的事,不得不提高警戒心。
人性这种东西,是最经不起考验的。
郑云州随口笑道:“也要适当地休息一下,你看上去很累。”
“我不敢休息,郑总。”
林西月也仰起脸对他笑。
灯光下,她整个人看上去,精巧如一只胎体轻薄的天青色汝窑瓶,美丽又脆弱。
她说:“我没有别的出路,必须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读书这一件事上,这不是我能决定的,这是我身处的环境决定的。没办法,我起点比别人低太多了。”
林西月反复强调着。
她在试图让郑云州理解,尽管这很难。
他一个权财滋养出来的公子哥儿,打小生活在凡人难以企及的荣华富贵里,得到世界上任何一样东西对郑云州来说,不过是探囊取物。
郑云州活了三十年,从来不需要像她一样努力地垫起脚,去够一个未来。
他体会不到她那种无处不在的紧绷感。
倒好后,郑云州还是给她推了一杯过去:“那你有没有想过,可能你努力了四年,还是比不过你那些家世显赫的同学,他们也许一毕业,就能站在你职业生涯的终点上。”
西月摇了摇头:“您搞错了。我没有要和谁比,我只是不想再靠人施舍过日子,将来不管做什么工作,只要能养活我和弟弟,我就很满足了。”
可能是说到了伤心处,她不管不顾地端起酒来抿了口,继而更明媚地笑了:“我又要说些您不爱听的禅理了。我总觉得,每个人要面对的生命困境,都是一场不能避免的修行。”
“郑总,这就是我命中注定的修行。”
她叫郑总真是好听。
这把娟灵的嗓子,比他手边的酒还要醇厚动人。
如果放在身边当秘书的话,郑云州想,他一天能酥十来回骨头。
他也抬起手腕灌了杯酒,越发口干舌燥。
郑云州说:“不会,我喜欢听。”
“哪有?”林西月轻轻地把酒杯放下,她旧事重提:“那天上山的时候,您说我真能叭叭。”
郑云州笑着胡诌:“那就是夸。你自己不也说是吗?”
西月结巴着:“我我那是不敢惹你。”
他微阖着眼眸看她,八风不动,却像洞察了她全部的心思:“为什么?我看起来很吓人?”
“不,您长得那么好看,哪会吓人呢?”林西月实话实说,“就是有点难以接近,我不敢得罪您,生怕哪句话说错了,要遭殃的。”
又来了。
那股无处排解的燥热又来了。
郑云州难受得吁了口气,不觉把一只手伸到脖间去拧松领带。
摸到了脖子才发现,他今天出门出得急,压根就没有系。
他只好举起杯子,仰头灌了一杯热酒下去。
郑云州压下眸底的烦躁,尽可能心平气和地说:“没有怪过老天爷,为什么自己的修行会这么苦吗?”
这个问题林西月想了很久。
末了,她松开紧抿着的红唇:“我不能怪任何人,要总是埋怨命运不公的话,就撑不到现在了。”
郑云州点头。
她活得太通透了,什么都明白,所以总是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眉眼里有化不开的淡淡哀愁,像二月的烟柳。
菜陆续端上来,林西月都是夹两筷子就放下,摆盘太精致了,精致到她都不忍心吃。
至于酒,那更是浅尝辄止,吃到最后,她脸颊上像搽了胭脂,一股浑然欲滴的娇艳。
郑云州看着她,像小孩子家过年贪新鲜一样,每道菜都兴致勃勃地尝上两口,嚼两下,点点头,又继续尝下一道。
不知道付长泾是不是也看过她这模样?
他人都走了,女朋友也丢在国内不管,干脆提分手得了。
一个大男人,这点利索劲儿也拿不出来吗?
最后一道菜上完,西月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我好了,郑总。”
“时间不早了。”郑云州站起来,考虑到他自己也喝了酒,“我让司机送你回学校。”
心里再如何觉得不尽兴,也得把她送走。
西月说:“嗯,麻烦您了。”
郑云州陪她一道出来。
庭中灯光昏暗,月亮掩在浓密的阴云后头,照不亮路了。
走下台阶时,尽管林西月已经很仔细了,还是不免踩空了一格,险些摔下去。
郑云州忙伸手扶稳了她:“当心。”
重力作用下,她一只手臂缠到了他的小臂上,为了怕自己跌倒,西月用了几分力气攥住他,将他的衬衫捏出皱痕。
酒酣耳热之际,他们同样滚烫的呼吸撞到了一起。
余韵交缠里,还能闻到席间那杯黄酒入喉时的醇香。
西月刚要挣开他,腰上却多出一股霸道的力气,将她揽了过去。
郑云州的声音很低,很哑,嘴唇几乎要擦到她的耳廓上:“不是又要抱吧?”
“不不是。”西月的脸红得更厉害了,“我可以自己走。”
这个姿势也太暧昧。
她只要稍微抬一抬下巴,就能亲到郑云州的脸。
她不敢。
甚至为这个想法的产生感到大逆不道。
郑云州是铭昌集团的太子爷,而她是铭昌集团资助的穷学生,怎么看都是云泥之别。
林西月还不至于这么认不清现实。
放开了她后,郑云州一路把她送到了车边,没再逗她。
小姑娘面皮太薄了,脸上一红,连眼波都水盈盈得潋滟t?起来,如同烈日照射下的湖面。
他开了车门,让西月坐上去,对司机说:“送她到宿舍楼下。”
“再见,郑总。谢谢您的招待。”林西月恭谨地和他道别。
胡同里静悄悄的,月亮还是不肯冒出头来,周遭一片暗沉沉的灰影。
郑云州明明就站在她眼前,却像是隔着千万层纱帐似的,怎么也看不清。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又意兴阑珊地点了个头。
西月坐在车上,扭过脖子说:“我去r大,走吧。”
看不清就算了。
本来也不是她该认真去看的人。
郑云州对她来说,就和妙华寺钟塔里供奉的舍利一样,只能远远地观赏。
车子开出胡同以后,郑云州才慢慢踱回院中。
不知道哪儿来了一阵风,吹散了天边浓厚的云,廊下扫动一阵竹影。
郑云州看了会儿,心也跟着摇摇摆摆起来。
这注定是一个心烦意乱的夜晚。
第14章 传统 她有男朋友
014
过了一阵子, 里面走出两道熟悉的身影。
周覆上来就咳了声:“把人送走了?”
郑云州没什么精神地说:“走了。”
“唷,我怎么听出了几分不舍啊?”周覆调侃说。
郑云州打开烟盒,给他拨了一支, 自己也点燃了一根,不紧不慢地抽了口。
他把烟抬在手里,也懒得和哥们儿逗闷子:“少拐弯抹角的,有什么屁就放。”
唐纳言这才说:“老周的意思, 你郑公子是不是铁树开花, 交女朋友了?”
“我怎么还成铁树了?”郑云州的关注点奇怪。
周覆哼了声:“独了快三十年, 不是铁树,你还是棵花树啊?刚才那姑娘,总不是聂家的老二吧,你要点头结婚了?”
他还是不肯信。
这可是有严重洁癖的郑云州啊。
当初上大学的时候, 他和他们家江雪恋爱,常常三五天都见不上她面, 碰上了就少不了狠亲一顿嘴, 有几次当着他哥们儿。
郑云州别说看了, 听见也要躲得远远的,像怕脏了他耳朵。
事后还要问:“嘬得真够响的, 那口水在嘴里搅来搅去, 你们不嫌恶心啊?”
周覆被问得垮下脸来。
他只能指着兄弟说:“少给我犯矫情病, 等你碰上喜欢的姑娘了, 我看你亲不亲。”
不管他怎么说,郑云州都只有一句话:“我坚决不谈, 也坚决不亲。”
周覆一直记着这些。
他还曾断言,老郑这个人吧,早晚会在严重洁癖和长期自律里, 把男人那点欲望都消耗掉。
这一头,郑云州否认得很快:“怎么会是聂家的?”
唐纳言和周覆对视了一眼。
这就不好笑了。
两家的婚事都摆到了明面上,据说更私密一点的小局上,聂主席见了郑从俭,两个人恨不得以亲家相称。
周覆把烟从嘴边拿下来:“那这姑娘,是你找来反抗阶级压迫的,还是真对人家动心了?”
郑云州仰起头,吐出一个浓白的烟圈:“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
只觉得林西月孤苦伶仃。
她恬淡地坐在灯下,含笑说出自己的艰难处境时,像一颗蒙尘已久的明珠,静静绽放出哀婉、柔韧而坚定的美学张力。
郑云州不知道这是不是世俗意义上所谓的欣赏。
他只想亲手替她擦掉那一层灰,再好好地瞧一瞧她的璀璨光华。
他只是觉得她那一双眼睛乌黑柔亮,不应该再掉眼泪了。
这个想法太怪僻。
怪得他有点踌躇不宁,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
唐纳言心知肚明地笑了下,把周覆扯走了。
“我还没问完。”周覆不乐意地说。
唐纳言说:“还问什么,老郑那副样子还不够明显的?不知道是不是动心了,就是动心的开始。”
在院中独自站了会儿,抽完手里这一支烟,郑云州也走了。
上车后,他坐在后座上迟迟不发话,深沉的面容寂静在夜色里。
司机也不敢问,只能聚精会神地扶着方向盘,准备随时听他差遣。
过了好一阵,郑云州才倦怠地启唇:“去府右街。”
郑老爷子病逝前,一直住在府右街上的四合院里。
院内翠盖亭亭,有东西厢房各四间,南房三间,进门正中的花坛里,栽了一棵高大深绿的柿子树,一到秋天就缀满红柿。
郑云州的整个童年都在这里度过。
不知道是什么情绪在作祟,他今晚会想要来这里。
也许是想一个人好好地静一静。
回国后他几乎没有休息过,连轴转地开会、走访、视察、谈判,他必须尽快地熟悉国内业务,和集团里这帮理事、总监磨合出默契,很多过时的决策要推翻,又重新制定。
总之,他得把担子从赵木槿手里接过来。
妈妈上了年纪,心肠也变软了不少,没了年轻时杀伐果决,反而事事讲情讲理。
但资本运作是一场无情无义的游戏。
赵木槿自己也知道,所以一应事宜都授权给他。
因为太靠近权力中心,府右街好像永远都在交通管制,开车进出不便。
快到的时候,郑云州说了声:“就在这儿停,我走进去。”
“好的。”司机停稳后下来,恭敬地为他开了车门。
推门进去时,守着院子的工作人员闻声出来。
郑云州先叫了句:“卢姨,您身体还好吗?”
卢姨一个劲儿点头:“是云州来了,快,到里面坐。”
院内一切如旧,霜降过后,枝头的柿子日渐成熟,金黄地挂在丛丛绿叶间。
郑云州抬头看了好一阵。
卢姨还紧着收拾起地上的,她说:“长得太快了,前两天我还摘了一篮子送去罗家,这两天又开始掉。”
“送去他家干什么?”郑云州手臂上挽着西服,笑了笑:“老爷子在世的时候,他们两个就没少干仗,死了就更不用来往了。”
老爷子性子躁,常和罗家的那位斗嘴,有一次吵得惊动了上头,派了专干特地当回事来调解,丢人丢到三里地开外了。
卢姨捧着柿子站起来:“那还不是因为你,没事儿总揪着人家孙子欺负,害你爷爷赔尽了老脸。”
郑云州没说话。
进门后,他先到前厅给爷爷上了一炷香。
卢姨陪立在身边,抹着眼泪絮叨着:“老爷子,云州来看您了。您在天有灵,保佑他早点成家吧。”
郑云州把香交给她:“卢姨,你好歹让爷爷保佑点别的啊。”
“还保佑什么?你现在除了没个媳妇儿,还差哪一样?”卢姨把香插好后,拍了拍手,又接过佣人端来的茶点,摆在他面前,“你爸前两天来了,我听他嘴里念叨你,大概也是这意思。”
看他今天心情还好,也不抗拒这个话题,卢姨干脆多说两句:“我听说,打从你回国以后,不少人想方设法地往你身边送女人,有这回事没有?”
郑云州架起脚,手上拿了个橘子剥着:“您在爷爷身边几十年,见的世面比我还多,哪一朝不是这样?这有什么好问的。”
都眼热老郑风光,就想投靠到他的门下,女人也好,黄金也好,都只是牵线搭桥的工具。
卢姨说:“你爸清正不阿,又久经考验,你爷爷从来都不担心他,他只牵挂你。”
郑云州挥了下手,不耐烦地说:“我也没什么好牵挂的,下面那些人送上来的姑娘,我也不会要。”
“为什么?”
他把橘子瓣一丢:“脏。”
郑云州也不像那帮二十出头的小子,在玩弄女人上面有特殊变态的癖好,喜欢一群人在一起交流技术和经验。
不管他的耐心多浅薄,内里是怎样的无情冷漠,有多少偏激疯狂的想法,至少在外人眼中,郑云州翩翩风度,是个成熟稳重的男人。
卢姨点头:“今晚在这儿住吧,我让人去收拾。”
说完她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郑云州坐在老爷子常休息的那把乌木圈椅上,慢慢阖拢了双眼。
倒是有那么个白肤红唇的姑娘,稍微能叫他提起几分兴致。
她受伤了靠在他怀里,她睁着一双醉眼望向他,她拍些稚嫩浅显的马屁,她一声声地叫他郑总,都让郑云州心生旖旎。
但人家早就有男朋友了。
男朋友还是付长泾。
晚上的这点酒,倒是没耽误林西月看书。
也许是本就度数不高,也许是她喝得少,洗了一把脸就清醒了。
她回了寝室以后,一个人伏在桌边写了两张卷子。
到熄灯睡觉时,林西月打开衣柜去拿睡衣,看见挂在那儿的西装才想起来,郑云州请她去是让提意见,不是吃饱喝足就走的。
她躺回了床上,认真编辑了一条长长的信息,把濯t?春的用餐环境,菜品的色泽到口感都点评了一遍,确认没有错别字之后,发给了郑云州。
做这件事花掉十几分钟,林西月端手机端得胳膊酸。
困意上来,她随手往床尾一扔,盖上被子,躺下去睡了。
郑云州没有看短信的习惯。
集团那帮人也了解他,简洁明了的请示打电话,十句之内说不清的复杂汇报就发邮件,还没人敢请他看信息。
一大早,袁褚就等在了府右街。
他发现从迈出门槛起,郑云州就一直盯着手机。
这个点是上班高峰,车在路上走走停停,袁褚解释了句:“郑总,今天非常堵。”
“没事。”
郑云州还在读那条很长也很中肯的评语。
林西月建议他,如果不是关系特别亲近的朋友,最好不要投资了,这家店的站位太阳春白雪,一下子把消费等级拉得过高,寻常中产家庭也不敢走进来,开不了多久就要关张,是铁定要赔本的。
堵在车流当中,袁褚从后视镜里观察了一眼他老板。
这个表情是在看什么?
看财经新闻?那未免也太愉悦了一点,是有利好政策吗?
郑云州看完,眉头舒展地把手机丢在一旁。
他抬起头,敏锐地捕捉到自己秘书探寻的目光。
没等他发落,袁褚先局促地笑了下:“郑总,昨晚睡得很好吧,看起来心情不错。”
“不错吗?”郑云州搭起腿,闲散地靠在椅背上,“有人说我的会所要赔钱倒闭,怎么会不错?”
袁褚火速闭上嘴,不再说了。
他心想,但你明明是一副和睦可亲的样子。
这么一绕路,郑云州在集团早会上迟到了十分钟。
他快步进去,解开西服的第二颗扣子,坐在了主席位上。
郑云州主持例会向来简明扼要,从来没有多余的废话,也不像赵木槿,喜欢在每场会议的开头先抒发情怀。
高层队伍中年轻些的,渐渐被他这样雷厉的作风带动,汇报越来越精练省时。
他坐下后,朝总监们抬了抬下巴,市场部一分钟没敢耽误,最先打开PPT汇报。
郑云州听了三分钟,还是铭昌能源业绩下滑的问题,都成集团的顽瘴痼疾了。
等负责人说完,他语速很快地下达了指令:“我说两点,一,向外求援永远解决不了内部问题,我希望在座各位都能有这个意识;二,我看了近三年的财报,铭昌能源亏损太多,捅下的不是一般的窟窿,是个无底洞,总部一直在填它的坑”
下面有个叫江封的元老忍不住打断:“郑总,关于铭昌能源我有”
郑云州架在桌上的手收了回来。
他眯了下眼,狭长的眼眶里阴云密布:“我说话的时候您插嘴,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江封今年快六十了,从赵老爷子手里起就为铭昌卖命,现在是铭昌能源的总经理。
小郑总上位以来,一直在集团里培植自己的势力,一干老臣,除下自己识相主动要求退休的,余下的都被晾在了一边。
江封看着铭昌能源不尽人意的业绩,心里也明白,自己离告老还乡不远了。
即便看出郑云州动了怒,他还是说:“郑总,现在能源行业不好做,这不是我们一个公司的问题,不能全怪到我们头上。”
郑云州抬起下巴看他,语气不容置疑:“好不好做的,那得看谁来做。江叔,您看是您自己递辞呈,还是我来给你选个接班人?”
中式装潢的环形会议室内,本就冷厉肃杀的气氛,更是一下子降到冰点。
江封考虑过后果。
也许郑云州会拉下脸,不管他为集团做过多少突出贡献,照样不顾情面地骂他。那样正好,让大家都看看,郑总是如何苛待员工的。
但他没想到,郑云州根本懒得和他打口水舆论仗。
人家一上来就把桌子掀翻了,并且直接宣告了他出局。
说完也不再理他,郑云州看了一眼财务部,示意他们接着往下报告。
江封双手发抖地坐到了会议结束。
郑云州从容起身,一眼都没往这边看,大步出了会议室。
等人都走了,袁褚才上来给了他一个档案袋:“江总,这是江城的一套别墅,还有这张两百万的支票,除下您应得的待遇,这都是郑总额外赠予您的,安心回家养老吧。”
江封不敢相信,他赶紧扶了扶眼镜:“这是郑总给我的?”
“是啊。”袁褚点头,“郑总说,您二十岁就加入集团,已经奉献了快四十载,这是您应得的,收下吧。”
江封不免老泪纵横。
他扶着桌子起身:“我我去谢谢郑总。”
袁褚拦住他:“不必了,郑总特意交代了不用去。我还有其它工作,先去忙了。”
在郑云州心中,没有那种古典文化恪守的,结局大团圆式的抒情传统。
会赠于他人财物,是因为他觉得这是必要的、恰当的,并不指望得到感激。
第15章 和气 是不是有误解?
015
到周六再去抄经时, 林西月特地找出一个纸袋,装好了郑云州的西服和手帕。
她早就洗净晾干,本来上次就该还给他的, 偏偏出门又忘了。
可西月在佛堂待了一整天,也不见郑云州到园子里来。
天色暗了,关上灯出来以后,西月独自坐在水榭边, 苦思冥想。
秋风乍起, 将平静的湖面吹出圈圈涟漪。
再三考虑, 她还是给郑云州拨去电话。
不管是要留在这里,还是代由他人转交,她总要知会主人一声。
拨通后,在等待的过程中, 西月从心底生出一股紧张。
这种紧张变得越来越怪,和刚接触郑云州时, 那种由内而外的拘谨很不同, 但又说不清楚, 硬要混为一谈也不恰当。
十几秒后,那头传来一道和煦的问候——“喂, 你好?”
这也不像郑云州的调子。
他的声音从来都是冷冰冰的, 没有这种恰到好处的温和。
林西月以为自己打错了, 她说:“请问是郑总吗?”
那个男人说:“哦, 你家郑总他出去了,你有什么事吗?”
……并不是她的好吗?
西月说:“你好, 我是林西月。是这样,我借了郑总一件衣服,要还给他, 就交给宋”
但另一头很不客气地打断,自作主张地分派她说:“云州人就在这里,你要还就拿过来吧,地址是翁山路120号。就这么说,挂了。”
“不是,我没有说我要”
林西月为这样的武断感到荒谬。
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
郑云州唯我独尊,就连他身边的兄弟也一样,话都不听人说完的呀。
她挂了电话,摇摇头,拿上袋子往外走。
反正也找不到宋伯,就打车去给她的大恩人送一趟-
郑云州的电话是周覆接的。
他挂断后,又把手机放回了老地方。
然后吩咐身边的警卫:“你现在就去禁区入口,接一位姓林的姑娘。”
警卫得了令,立刻开车去了。
旁边坐在廊下喂鱼的付裕安听了,笑说:“林姑娘,听起来就柔柔弱弱的,能吃得消咱们云州吗?”
今天难得人齐,他们哥儿几个约了往翁山上的园子里来。
这会儿牌局刚结束,还没到饭点,便各自歇上一会儿。
周覆抓了把鱼饵在手里,一股脑儿地撒下去,成团的红鲤鱼乌泱泱地涌出来,攒动着争食儿吃。
他也笑:“郑总把衣服都借出去了,林姑娘还能拿他没办法吗?我看他是快被人吃住了。”
“又在背后议论我?”郑云州从假山后转出来,劈脸就是质问。
周覆装忙,他说:“刚帮你接了个电话,有个叫林什么的丫头找你,说要你还你衣服,我叫她直接到这儿来了。”
郑云州看了眼自己的手机。
他夹着烟,玩笑道:“我走开这么一会儿,您就越俎代庖上了?我要死一死,不得把我公司卖了啊?”
“你公司在美国呢,我卖得着吗?”周覆呛他。
付裕安笑道:“我就说了,云州不在不要接他电话,他不高兴的。”
周覆哼了一声,拿下巴去点事主:“你看他那样儿,像是不高兴的吗?巴不得人家来呢。”
付裕安果真去看了一眼,叫周覆说中了。
大概他身边没几个姓林的姑娘,一提起来,郑云州心里就有了数,眉头也像阴凉天里的芭蕉叶似的,活络舒展开了。
就是刚才赢了钱,也没看他脸上露这么个笑容。
没由来的一股燥意逼得郑云州转了下脖子。
两根手指轻轻一碰,他剥开了一粒衬衫扣子,笑说:“你让警卫去,未必能接得到她。”
“接不到就接不到,你解什么衣裳!”周覆冷眼看他t?,一脸淫邪作祟的下流样,一语道出疑问,“讲到她就起反应了是吧?”
郑云州又卷起袖子,牵了下唇角说:“是,燥得要命。”
他不屑于否认这些浅显的细节。
何况回回见到林西月,身体深处的感觉,都有点往这上头靠了。
小姑娘活得分秒必争的。
她的目标清晰明确,时间从来不会浪费在非刚需领域。
比如花上两三个小时,吃一顿精雕细琢的曲水宴,再写上一篇评论。
那天是个意料之外的巧合。
他不能指望每天都有巧合发生。
“挺了解人家的。”付裕安说,“看起来进展不小。”
郑云州回了道欲言又止的目光给他。
付裕安挑了下眉:“这么不正经地看我,有事?”
他笑着舔了下牙,单手端一杯茶,踱到老付身边。
郑云州望了眼远处,一支枯败的莲花浮动在桥洞里,茎折成了两半,就快被水冲下去。
好一会儿了,他才若有所指地说:“你家那个侄子,在英国怎么样?”
“你说长泾?”付裕安眉心微蹙,不知道为什么会问起这个,他说:“不太好,一去就病了,正闹着说吃不了苦,我大哥准备接他回来。”
郑云州抬起手腕,喝了口茶:“这帮孩子真是,以为出国交换是过家家,那么容易啊?”
付裕安摇头:“你不知道,他不是自己要去,是被家里头逼去的。”
横竖这里没外人,都是一块儿玩到大的兄弟,也没什么可瞒着的。
就算他不说,郑云州去问别人也一样,京城里各门各户的事,只要留意去打听,总能有一箩筐的家长里短。
周覆笑问:“你大哥在外边就正颜厉色的,怎么到了家里还是演这么个角儿,他就不能当一个慈父吗?做什么把我侄子逼走?
付裕安叹了口气说:“还不是为了他的个人问题。这小子恋上了个姑娘,陷得很深,追了一年多才确定关系。我大哥自然不会同意,他对长泾是有安排的,只能把他挪走,发配到国外冷一冷他。”
“追一年多?”周覆没注意郑云州黯淡下去的脸色,好奇地问:“唷,那付长泾得多喜欢她?他可不像有恒心的人哪。”
付裕安说:“是,我大哥和你一个想法。我送他去学校的时候,看过一眼那姑娘,好娇嫩的一个美人,也难怪长泾放不下,模样记得,叫什么我倒是”
始终沉默听着的郑云州回答了他:“叫林西月。”
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陷得很深这四个字上。
原来付长泾追了她这么久。
以他的相貌家世,外加这样的用情程度,应该没有几个女孩子能招架得住,林西月居然扛了一年。
这小姑娘吃秤砣了吧?心这么铁。
郑云州话音低沉,但引发的惊骇却不小,堪比湖中滚落一块巨石,溅起漫天水花。
付裕安和周覆同时盯牢了他。
周覆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林西月,刚才说来给你送衣服的,也是她?”
“是她。”郑云州转身,把茶杯放在桌上,坦然地承认。
他行事也许不正统,不那么合乎情理道义,不在普世认可的条框内,但一定够光明磊落。
郑云州要落在古代当盗贼,大概也是会在别人家门上贴白条,说我今夜三更来取的那种。都明牌了,家要还是被冲散,只能怪你技不如人。
周覆匪夷所思地说:“你没搞错吧?你老郑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至于去偷小辈的?”
“我犯得上偷吗?”郑云州的眼神晦涩不明,语调微微下沉,“要真是看上了她,那也是明抢。”
周覆笑:“强抢民女的抢?”
郑云州好心情地和他玩字谜:“烧杀抢掠的抢。”
但付裕安面部肌肉僵硬,站在原地没动,也没笑。
他心里明白,郑云州八成是要动真格的。
郑云州从来不讲规矩,他的世界里没有束缚人的条条框框,不敬畏鬼神报应,也不屑于给自己捆上道德准绳,只有达到目的这一件事。
他往心仪的猎物面前一站,满身的征服感和掠夺感。
付裕安说:“老郑,大哥家的事我一向中立,但你这样是不是”
郑云州眼神锐利地看他:“怎么,你认为我不是你侄子的对手?”
“恰恰相反,我认为你抬一抬胳膊就能撂倒他。”付裕安脱口而出。
郑云州停顿下来,漫不经心地笑了。
过了片刻,付裕安还是张嘴说了句:“老郑,真有那一天的话,别伤害长泾。”
“看在你的面子上。”郑云州答应了。
林西月是第一次来翁山。
来之前她并不知道,这是京里头的禁区。
出租车师傅把她放在了离卡口两百米近的地方。
他指着前头说:“姑娘,再往前我可就上不去了,你自个儿走吧,但我估计你也难进,这不是一般老百姓来的地儿。”
林西月没多说,付完钱就下了车。
她手上提着个袋子,抬起头,无奈地望了望天。
山巅传来的钟声撞破了暮色,栖在柳树梢头的雀鸟被惊得飞起来,几双翅影从地面划过。
这帮膏粱子弟,哪里来这么多麻烦的体统?
林西月往前走,一辆军牌奥迪旁站了个年轻警卫。
他开口叫她:“是林小姐吗?来还郑总衣服的?”
她迟疑地点点头:“嗯,是我。”
警卫开了车门:“郑总让我来接您进园子,请上车。”
还要上车吗?
光是来这儿她都后悔了。
林西月抿着唇笑:“只是还东西而已,我就不过去了,麻烦您把衣服给他,再见。”
她把袋子往他手里一塞,转过身,小跑着从坡道上下去。
西月跑得很快,像生怕警卫会追过来,把她抢上车子载走一样。
隔开一段了,没有听见身后有响动,她才停下来,扶着路边一棵杨树,喘了几口大气。
林西月拿出手机。
她一边在树荫底下走着,一边给郑云州发信息:「郑总,您的衣服交给警卫了,再次感谢。」
发完她就把手机塞进了背包。
郑云州好像没有回人信息的习惯,就连上一条评语也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但她该做的要做好。
林西月走了好长一段。
还没下山,一辆黑色宾利从后面跟上来了,不断拢向她。
她害怕地避让,一味往人行道上躲,不知道这车贴得自己这么近,是要干什么。
车慢下来,匀速跟在她身边,始终和她并驾齐驱,也没超过她。
车窗无声下降,林西月蹙着眉往里眺去一眼。
郑云州单手扶了方向盘,系着红绳的冷白手腕上,跳动着落日的金色光斑。
他停稳在她面前,夹了烟的手点了下她:“上车。”
又是这种不容分辨的命令式口吻。
西月连拒绝都无从开口。
她只能硬着头皮开了门,乖巧地叫了句:“郑总。”
“安全带系上。”郑云州抽完最后一口,把烟丢了出去。
林西月照办不误。
做完,她小心翼翼地对他说:“郑总,我回学校。”
涌动的山风把她的头发吹到了一侧。
可能是走了太久,她雪白的面孔浮上一层淡粉,人也微微喘动着。
和平时那副恬静模样比,多了股生动鲜活。
郑云州只扫了她一眼就收回视线。
他踩下油门:“否则还能去哪儿?我也不是每天都那么有空,能带你去吃饭。”
“我不是这个意”
林西月不知道他为什么又生气了,说了几个字便停下来。
她抿了抿嘴唇,最终还是决定只说两个字:“谢谢。”
郑云州喜怒难辨地问:“你又谢什么?”
“就算谢老天爷吧,让我在下山路上碰到郑总,正好走累了。”林西月牵动面部肌肉,朝他露出一个甜笑。
以她对郑云州的了解,不能说谢谢他来送她,一定会被骂自作多情。
对于她的讨好,郑云州当做没看见,也不再说话。
这一题总算是过了。
西月转过身,悄悄吐了口气。
伴君如伴虎的滋味,她现在深刻理解到了。
车开下山后,郑云州蓦地提起一句:“不是我叫你来送衣服的,是我一个朋友,他们喜欢和姑娘开玩笑,别介意。”
他这是在对她解释事情经过吗?
还有那么点道歉的意思?
林西月哪里敢当,她忙道:“我知道不是您的主意,没关系。本来想去园子里走走,但天都快黑了,怕不方便,我就没上您派来的车。”
“撒谎。”郑云州嗤了一声,眼梢冰凉地看着她,“你才不会想去走走,巴不得躲得越远越好。”
他说完,偏过头,嘴角勾起自嘲的弧度。
良久,没听见这个伶俐鬼发t?表意见,郑云州转头睨了她一下。
这姑娘睁着双水杏眼,正楚楚可怜又万般无奈地朝他看来。
郑云州不禁问道:“怎么了?”
“郑总。”林西月忍不住央求他,“您能对我和气点儿吗?”
老这么刀刀见骨的说话,她如坐针毡啊。
郑云州不习惯迂回的表达,也没有耐心一层层地剥茧抽丝,总是一针就扎出血来。
但他的身份和地位摆在那儿,就算讲话再怎么尖刻难听,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这是第一次,有人当着郑云州的面,直言他不够和气。
他史无前例地结巴了一下:“我我说话不和气吗?”
天地良心,这已经是他最柔和的语调了。
方才警卫来复命,说没能接到人,只拿回了郑先生的衣服,林姑娘跑掉了。
闻言,郑云州丢下一屋子的患难之交,站起来就往外走。
他也不知道他在急什么。
也许是山路太长,这边出行又没有交通工具,他要不赶快点儿,林西月那样吃苦耐劳的性子,她真能靠一双腿走下去,等回了学校又疼得难受。
为了让郑云州认清自己,日后见面也能柔风细雨的,不至于这么如履薄冰。
林西月鼓起勇气摇头:“您是不是对和气有什么误解?”
郑云州被气笑了。
他扶着方向盘,自我调节似的往后仰了仰脖子:“好,那你说,怎么样才叫和气?”
林西月战战兢兢地说:“不在谈话中倾向于反驳,用委婉的叙述代替咄咄逼人,尽可能顺着对方的意思讲,哪怕心里并不认同。”
郑云州嗓音冷下来:“付长泾就是这样的吗?事事都尊重你意见?”
“嗯,他是的。”林西月点了头。
郑云州下颌紧绷,阴阳怪气地说了句:“噢,厉害。”
好不伦不类的称赞,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
说服他的成本很高,一直到把林西月送到宿舍楼下,郑云州都没再开口,脸色比在山上碰到他时,难看了不知几多倍。
她都做好准备被扔下去了。
他停稳后,西月赶紧下了车,隔着玻璃对他说:“郑总,再”
没等她说完,郑云州已经一阵风似的把车开走了。
林西月怅然地站在路边。
她的袖口还沾着郑云州身上的沉香气味。
应该是他在喝茶时沾上的,很名贵的香料,闻起来有股近乎腐朽的奢靡。
今天确实冒失,怎么敢和郑云州说那些的?
就因为他道了一个歉,她就觉得他好说话了?
庄齐抱着书回来了,拍了她一下:“你站在这里看谁呢?”
“一个听不进谏言的暴君。”林西月说。
“”
第16章 表哥 七老八十
016
周四下午刮大风, 西月下课后回了趟宿舍,拿上资料就去了自习室,怕晚上降温, 她换了件厚些的外套。
今天没什么胃口,晚饭她就在食堂喝了点粥,随便对付了一下。
看到十点多,身边不少同学陆陆续续地开始回去, 西月仍低头写着。
正翻答案参考时, 一阵馥郁的鸢尾香气由远及近, 直观无碍地飘进她鼻子里。
一闻就知道,是舒影坐到她旁边来了。
西月拿笔在书上划了一条,标记出来,方便下次复习时重点看这道错题。她说:“小影, 这么晚了还过来?落东西了吗?”
“你怎么晓得是我?”
林西月说:“香水味呀,谁都不如你身上好闻。”
舒影撑着头对她笑:“算了, 你不如说我喷得太浓, 像没见过世面的穷酸丫头, 刷着男朋友的卡装富家小姐,其他人就是这么讲我的。”
林西月很不理解:“无冤无仇, 为什么要这么说你?”
舒影耸了耸肩:“不知道啊, 她们就是喜欢议论这些, 搞得我挑裙子都有压力, 就怕被骂毫无高级审美,穷人乍富的臭德行。”
“审美这么主观的东西就没必要拿出来讲了。”林西月放下笔, 拍了拍舒影的手,“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不同看法和目光, 你不可能把自己都嵌套进去,让所有人都满意。”
“人人都喜欢的那个样子,你也承受不住。”
在她看来,太过在乎外界的评价,是在给生命里的旁观者赋权,让他们高高在上地来审判自己,这无疑是对自身的隐形暴力。
舒影知心姐妹般抱了她一下:“和你说话真舒服,不但没有攻击性,还受益匪浅。”
“所以?”林西月就知道她还有话说。
舒影抬起脸冲她笑:“明天没课,早上帮我在图书馆占个位置,求求你。”
林西月说:“占了位置不去不道德,我无法面对学弟学妹们嫌弃的目光,不要。”
“我这次一定去,好不好?”舒影摇了摇她。
“只占十分钟,你迟到我就让给别人坐啰。”
“没问题。”舒影给她留下一杯热饮,踩着小高跟出去了。
西月很少羡慕什么人,小影算一个。
活泼天真得像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而她呢,早在幼童时便识破了阴暗恶毒的人心。
作为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西月却鲜少被看见、被接纳。
因此,她的性格底色厚重得仿佛一层青苔,不透气,也不轻松。
西月抬起头,窗外夜色深沉,浓得像积留在砚台里的陈墨。
她倏地笑了一下,没关系,都已经咬牙走到这里了。
再坚持一段吧,相信路的尽头会是光亮和温柔。
第二天去图书馆时,舒影赶在林西月挪开书之前到了。
西月说:“我以为你又不来呢。”
“来啊,学期都过半了,我书还没开始看,期末考怎么办?”
“嗯,那快翻开你的新书,和它打个招呼吧。”
一晃几个小时过去。
舒影支着脑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她往对面看了一眼。
林西月做题时很专注,握了笔的手游走在书页间,因为常年待在室内,她的肤色是一种很不健康的惨白,纤细的手指拈住了卷面,衬得纸张微微发黄。
还记得班上同学开过一个玩笑,说林西月用起功来,那叫一心无旁骛,就算你在她旁边杀人分尸也影响不到她,硬是把图书馆的暗红桌椅坐出寺庙蒲团的虔诚架势。
舒影小声叫了句她:“西月,十二点多了,我们去吃饭吧?”
“嗯。”林西月这才合上书。
抬起头,发现一大早挤在身边的人都走了。
她们去食堂打饭,端着餐盘坐下后,一个满身名牌的研究生学姐打面前过,舒影当即跟西月说:“认识她吗?她和她导师的事被男友写成PPT了,学校正处理呢。”
“有这种事?”西月惊讶得呼吸都屏住了,“她导师不是王教授吗?看起来挺有师德的。”
舒影撅了撅唇:“所以说啊,一个人的专业和操守totally两码事!“
西月说:“别中文夹着英文说,怪别扭的。”
“那不好意思,我最近在考托福。”
“准备去美国读研啊?”
“嗯,我男朋友说送我去。”
“蛮好的,先恭喜你了。”
舒影笑笑,整个班上,她也只敢小小地和林西月炫耀一下。
别人听了会嫉妒,会阴阳她攀高枝,说不定还要使绊子,但西月不会。
尽管她不怎么热情,但为人真诚,专注力都放在自己身上。
她的嘴巴里,从来蹦不出一句闲话。
一个不评价好坏的人,自然不会有太重的得失心。
吃得差不多了,舒影唉的一声:“复习不明白啊,国际法的法条是民国人翻译的吧?不文不白的。”
“就像法制史里的褫夺公权是吧?”西月喝着汤,玩笑说。
舒影五官都皱到了一起:“总之就是很晦涩,而且重点也太多了,领土法、海洋法、条约法……”
看她嘴角沾上了油,西月递了张纸巾给她:“擦擦吧,吃饭就别说这些了,一会儿胃疼。”
舒影接过去:“听说了吗?付长泾回国了。”
“他不是才去没多久吗?”西月捏着筷子问。
舒影神秘一笑:“是啊,但付公子身娇肉贵,受不住大不列颠岛上的阴风,听说病了好长时间呢,为了他的身体健康,交换只好终止。”
林西月哦了声。
“还是人家女朋友呢,这也不知道啊,你根本就不关心他呀。”
西月恹恹地说:“关心他的人都排到学校外面了,用不着我。”
她曾瞄到过一眼付长泾的手机。
就算他生龙活虎的,每天也短不了有姑娘给他发慰问消息,什么t?“吃了吗?”,“昨晚睡得好吗?”,“想喝什么?”
舒影凑过来,小声说:“程和平的爸爸在衙门里,他偶尔能见上付长泾的父亲,听他说啊,付公子为了能和你在一起,在家没少吃排头。”
听完这桩内情,西月却只问了个最不要紧的问题:“程和平是谁?”
“我男朋友。”
“喔,原来叫这个名字。”
舒影觉得她没救了。
和她说这些,有种在朽木上雕花的无奈感。
她瞪了西月一眼:“这是事情的重点吗?”
西月也好奇:“那重点应该是什么呢?”
“重点是”舒影怀疑她在装模作样,怀疑到自己都结巴了,“重点是他家不同意你们在一起,你们两个大概不能善终。”
西月平平淡淡地嗯了声:“这我早就知道。”
她从来就没想过,这份不亲不疏的关系能走多远。
这下轮到舒影目瞪口呆了。
付长泾这碗迷魂汤,灌倒了学院百分之八十的女生,但林西月仍然清醒镇定。
看舒影的下巴快掉下来,西月伸手替她合上了:“你想想看呀,他们这种人恋爱结婚,都是奔着强强联手去的,我一穷二白,有什么值得人家花心思?这点自我认知都没有,那才招笑呢。”
咂摸了一阵她的话,舒影又说:“可是付长泾很痴情。”
林西月笑了下,没作声。
那就是付长泾自己要解答的人生课题了。
他要想在这样的制度性压迫里,撕下身上提线木偶的标签,去突破个人命运的悲情演绎,把被消解的自由意志夺回来,不再扮演联姻中的权力质押品,光靠生病来博得家里人同情,那可行不通。
不是西月冷漠,而是她的生存问题还亟待解决,实在共情不了这样的天之骄子。
舒影看她对这些事一点敏感度都没有,有些担心。
她点破了句:“付长泾回国了,家里拿他没办法,很可能会打你的主意。”
“猜到了。”林西月苦笑了一下。
所以说,还是要早点和付长泾分手。
付家真打算从她身上着手,林西月想,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学生,可能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吃完饭,站在食堂外等小影的时候,西月给弟弟打了个电话。
往常是董灏给她打,他晚上下班到了家,就要向她报平安。
但昨天一直都没有他的音讯。
早上起来,西月本来准备问问他,一看书又给忘了。
董灏的声音听起来很难受:“姐姐,我昨晚躺床上就睡着了。”
西月温柔地问:“生病了吗?哪儿不舒服?”
董灏咳了声:“可能感冒了,喉咙痛,头晕,还拉肚子。”
“听起来蛮严重,去医院看过了没有?”西月说。
“不不去,不花那个冤枉钱,几天就好了。”
怕姐姐再啰嗦他,董灏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挂掉了。
起了一阵秋风,西月站在食堂门口,枯黄的树叶打着旋儿从枝头飘下来,落到了她的脚边。
她捏着手机,不知道是怎么了,心里隐隐的不安。
“走吧。”舒影从里面出来,拍了下她。
林西月半天才回神:“嗯,好。”
舒影看出她心不在焉:“你怎么了?”
“没事,去自习吧。”林西月笑笑。
她在图书馆里坐到了六点。
估摸着董灏快下班了,林西月才出了校门去坐地铁。
到了铭昌集团,她照旧先和大堂保安问好,顺便请他帮忙,刷员工卡摁一下电梯楼层。
林西月明眸善睐,一张人畜无害的清纯脸,谁见了都喜欢。
每次保安看她来了,就会和她说上几句话,全是关于董灏的。
今天保安又说:“你弟弟最近瘦多了,早上在男洗手间我听见他在咳嗽,肺都要咳出来了,是不是病了?”
“我就是来带他去看病的。”林西月担心地说,“他性子倔,讲两句就要挂我电话,只好过来一趟。您平时可别和他较真,多担待他一点。”
保安频频点头:“哎,不会,你快去吧。”
她下到了负一层,出了电梯后又往前走了一段。
还没有找到董灏,倒先认出了一张熟人面孔。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角落里,车窗打下来了一半,赵恩如柔婉的面孔朝着外面,鼻子皱着,嘴巴也撅了起来,面上还挂着未擦净的泪痕,像是刚刚哭过。
她身旁坐着的男人来扳她的肩:“好了,怎么越大还越娇气了?”
那男人应该还不到三十,举手投足却自成一派稳重,面容白俊。
来赵家两年多,林西月都没见过这号人,也不知道赵恩如还有男友。
这样亲昵的举止,只能是男朋友吧。
赵恩如扭脸扭得很用力,头发都跌到了另一边的肩上,她猛地抱住了他:“表哥,你这次调回来,就不走了吧?”
她男友也紧紧将她搂在怀里:“不走了,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我好想你。”
“我也是。”
一阵细微暧昧的声响传来。
他们应该是吻上了。
表表哥?
从现代伦理上来讲,这好像不太行吧?
封建制度都被推翻这么多年了。
偶然撞破这种事,林西月脸上腾地烧起朵红云,耳根子热热的。
她刚要躲开,免得赵恩如看见她尴尬。
一转身,郑云州从电梯出口过来了。
他穿一身正统黑色西装,温莎结饱满地束在脖间,步履从容。
林西月曾听赵家的佣人讨论,说郑总的西装都在意大利定制,二十几位工匠协作,全手工缝制,面料是十二微米直径的羊毛,针脚密度达到每英寸二百二十针,这种极致细度能大大提升舒适性和柔软度,展示细腻触感和高雅外观。
这些关于羊毛材质和针脚细密的研究她不懂,也不明白有钱人为什么能奢侈讲究到这个地步。
她只是觉得,郑云州步履从容地朝自己走来,有份独一无二的尊贵优雅。
这得归功于他那副不可一世的高慢劲儿,寻常人拿不来这份作派。
比起工序繁杂的西装本身,穿着它的郑云州,更像一件矜贵夺目的艺术品。
眼看他越来越近,而赵恩如那边还在情意绵绵地互诉衷肠。
林西月只好豁出去,稍微给二小姐个提示。
起码让她知道,她另一位冷峻威严的表哥就要发现她了。
西月想,他们家庭内部应该还没有沟通过这件事,否则何必遮遮掩掩地跑到停车场来见一面?
拿定主意后,她调度全身的力气咳了两声。
郑云州的目光迅速被吸引过来。
“干嘛呢你!”他往林西月那里走了两步,冷声道。
西月侧身站着,试图用自己瘦薄的身形去挡他。
她笑得很假,不断地靠拢他:“郑总,真巧。我有点事要和你说。”
郑云州感到不对劲。
无论是她故作熟稔的姿态,还是刻意捏起嗓子的娇柔,都让他觉得可疑。
平时她才没这么大胆子。
但还是在她面前站定,皱了皱眉:“什么事?”
西月不时瞟着恩如那儿,一边拖延时间,手掌礼貌地向上抬起:“可以到这边来说吗?”
不知她扮什么鬼,郑云州眸底划过一丝愠色:“林西月,我很忙。”
为了争取更多的撤退时间,情急之下,西月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往左侧的白柱后面拉:“您来,一下下就好,很快的。”
郑云州被她扯着,像脚下没力气似的,由她带着往前走。
林西月停下来,看见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手上。
在郑云州发火前,她赶紧识相地松开了他。
确定这里是个盲区后,西月琢磨了个漏洞百出的开头:“那个您最近身体好吗?”
郑云州狐疑地看她:“我是七老八十了吗?你到底什么名堂!”
很快,西月听见高跟鞋哒哒的轻细声响。
应该是恩如逃走了。
西月松了口气,继而朝他露出个微笑:“没事了,您快去忙吧。”
“”
郑云州走了。
走之前,面色冷肃,手指警告性地点了点她,险些戳到她的脸。
那股仗义为姊妹的意气下去,西月真怕了。
她往后退了两步,手指攀在白色的墙柱上,用得力气太大,有粉末簌簌地往掌心掉。
郑云州快步上了车。
已经耽误了好几分钟,袁褚赶紧倒出去。
驶入街道时,他问了句:“刚才是林小姐找您?她又有麻烦了?”
他看见郑云州抬起唇角t?,像是无可奈何笑了:“谁知道她,鬼鬼祟祟的。”
听上去,郑总还挺喜欢她的鬼鬼祟祟。
接着,袁褚又报告了另一件事:“您堂弟的车,在我们前面几分钟开出去了。”
“都分开几年了,梁城和恩如还没断哪?”
郑云州听得头疼,抽出一支烟夹在指间,用力揉了揉眉骨。
涉及赵郑两家的秘闻,袁褚干笑了声:“倒没看见恩如小姐,只有小郑主任。”
郑云州也没心思厘清这些儿女情长。
他抽了口烟,掸了下西装裤面上沾到的灰,懒散地说:“随他们去闹吧,管不了。”
第17章 木栾 砸中她
017
这么段插曲过后, 林西月找到董灏时,天黑透了。
他垂着头,站在姐姐面前:“我说了没事, 你怎么还要过来?”
董灏语言发育迟缓,到现在也难说出一个完整的长句子,总要停顿一下。
林西月说:“怎么没事?感冒也不能不放在心上啊,何况你身体又不好, 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哎, 不用了吧。”
董灏不肯跟她走, 梗着脖子站在原处。
林西月没能拽动他。
奇怪了,郑云州身体精壮,不知比小灏强多少倍,她刚才怎么拉动的?
西月又来抱他的手臂, 放软了声音:“听话,你快点跟我去呀。”
“真拿你没办法, 等我一下。”董灏红着脸说。
“嗯, 等你啊。”
林西月就这么站在墙边。
这小子, 越大还越疏远她了,性格也固执了很多。
下班以后, 西月要领着他去大医院检查, 但董灏怎么都不肯。
姐弟俩僵持不下, 最后西月败了阵, 没能拗过弟弟,进了一家社区诊所。
医生给他听了下肺部, 说没什么事,支气管发炎,最后开了点消炎药。
取了药出来, 董灏心疼姐姐付掉的钞票,气道:“这下好了吧你放心了!”
西月把药袋塞给他:“放心了,你今天要不来医院,我都睡不着。”
姐弟俩在路边找了家餐馆,各点了一份云吞面吃。
这是家小店,连个服务员都没有,把云吞捞进碗里后,老板就在取餐口喊:“面好了。”
林西月放下包,她走到窗口,说了句谢谢。
连端了两碗滚烫的面,西月白皙的指腹上,烫出一排月牙状的红痕。
她抬起手吹了吹,把筷子和勺子各擦一遍后,拿给弟弟:“快吃吧。”
西月坐下来,看了眼他狼吞虎咽的样,又用勺子舀了六七个放进他碗里:“姐姐吃不完,你帮我吃了吧。”
董灏被烫得吸起腮帮子:“你也多吃点那么瘦。”
今天看她站那儿等自己,夜色里一抹纤细的影子,像是风一吹就会歪倒。
西月搅着汤水说:“就是吃不下啊,这半碗我都觉得撑呢。”
“姐,我也会包云吞,煮出来的味道还不错,要是我我能开个店就好了,肯定赚钱。”董灏吃饱了,又开始踌躇满志。
西月点头,不肯扫他半分兴,她答应下来:“等姐姐上班了,攒够钱就给你开一间比这儿还大的店,好不好?”
董灏高兴地嗯了声:“你对我真好。”
“什么话,你是我的弟弟。”
吃完饭,把董灏送到了地铁口,反正离学校也没几条街了,西月打算走回去。
京城的夜晚车水马龙,无数红色尾灯连接在一起,汇成条流动的长河。
她走进老旧的街道,青砖壁上攀了一墙碧油油的爬山虎,绿叶在微风里起起伏伏。
也许胡同的样式大同小异,那天郑云州带她去濯春吃饭,仿佛也经过了这一面绿藤。
只不过那会儿是傍晚,她走在郑云州身边,看看年深日久的围墙,又看看他,脸颊像被天边霞光浸染,红得发烫。
快到学校时,等在路边的一辆车忽然靠近了她。
西月吓得往旁边躲了躲,怎么最近总碰上这种事?
车窗打下来,付长泾年轻温雅的面容出现在霓虹灯光里。
和走之前相比,确实添了几分憔悴的病态,看来传闻是真的。
他在伦敦待不惯,家里不得不停止出国交换计划,派了专机接他回国。
“月月,你去哪儿了?”付长泾开口问她。
有舒影的提前预告,林西月见到他也不惊讶,倒有种奇异的安定。
不管他是为什么回来的,他人在国内,能见上他的面,总比在国外要好提分手。
她往前走了一步:“我去看我弟弟了,你一直在这里吗?”
付长泾说:“嗯,你没回我的信息,也不接电话,我一直都在等你。”
他一身内敛的书卷气,额间总是很闲逸的模样,瞳孔也是浅淡的琥珀色。
舒影曾经说,付长泾给人的感觉,就是一片清爽的薄荷。
西月拿出手机给他看:“没电了,不好意思。”
付长泾笑着说:“能上来吗?这么说话很累。而且这边不让停车,再过一会儿,交警就要过来赶我了,上车好不好?”
他总是习惯性的,在一句话的结尾加上好不好,用来表达他的尊重和友善。
这温柔一刀,斩下了学校里成百上千个姑娘的芳心。
西月抿了下唇瓣,迟疑一会儿,还是上了车。
她坐上那辆奥迪,宽敞的后排空间让她尚有余地和付长泾保持一段距离。
付长泾知道她的心思,也没在意。
他笑了下,吩咐司机说:“去松石画廊。”
“去那里干什么?”西月扭头问他。
她听过这家画廊,是赵青如名下的产业,前两年刚开起来。
三小姐虽然个性骄横了些,但在艺术这一领域,她有着非常独到的鉴赏力,很多传统古典画作,赵青如都能解构出新颖理解。
付长泾解释道:“那儿正在办展览,我妈妈让我去帮她挑一幅画,她书房里正缺这么样东西。”
西月急着说:“其实我对油画”
他温和地打断她:“不是油画,是山水花鸟画,你擅长的。”
头一回晓得西月藏了这么一手好本事,还是在大二那年开学的文艺演出上。
当晚舒影要弹钢琴,西月临时去化妆间给她送散粉。
正巧,一个学妹的礼服上沾到了墨汁,眼看就要到她登台了,急得团团转。
林西月看了一眼,思索片刻:“找一支毛笔来,我有办法。”
几个人跑出去,很快带回了她要的工具。
西月蹲在地上蘸墨,以那团墨汁为中心出发点,在学妹的大幅白纱上,很快绘出了一卷秀丽的远山近水,倒比原先的裙子更具特点和美感。
当时付长泾就在她身边,问她说:“我看你的手法,有点像湖州竹派的画技。”
“哪来的什么派啊。”林西月噗嗤一声,被他的煞有介事逗笑了,她说:“小时候家里有面屏风,写字写得无聊的时候,我就描上面的纹样玩。”
后来付长泾回想起来,那大概是他精心铺陈的人生里,一次仅有的极为潦草的心动。
车在画廊前的街道上停下。
这个地方在东二环,西月是第一次来。
青铜门隔开了外界喧嚣,门楣上高悬黑底烫金的匾额,写着“松石”两个字,几株青黄交错的木栾树不禁吹,给北风压弯了腰。
付长泾先下了车,他打开门:“下来吧,月月。”
西月一只脚迈出去,乌黑柔顺的长发霎时被大风吹乱。
她刚站稳,就急着伸手去整理头发。
还没有理顺,就落入了一个柔暖的怀抱。
付长泾抱住了她:“我好想你,我是为了你才回来的,知道吗?”
另一头,幽深浓郁的夜色里,缓缓走出一个郑云州。
他刚停好车,眼睛里就落入这么一幕小儿女缠绵的景象。
郑云州顿了顿,点烟的动作停留在半空,拢火的手垂落下来。
他漆黑的瞳孔一缩,闪过一道阴森而尖锐的寒芒。
林西月从来没和男朋友挨得这么近。
她觉得很不舒服,用力地推开了他:“付长泾,你不要这样。”
怎么去了一趟英国,好习惯没见他学到,举止倒是变轻浮了。
郑云州隔得远,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只隐约一个轻软的调子,随着晚风飘入他耳内。
也许在撒娇,也许在害羞。
小情侣分别这么久,难免想念。
他站在梧桐树的阴影里,眼神黯了又黯。
郑云州承认,这幅画面对他的刺激不小。
直到现在他都冷静不下来,也无法镇定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去,所以迟迟不肯迈动步子。
郑云州一阵阵地发闷,就像潮湿的梅雨天里,一个人待在不开窗的房间,一切阴暗而晦涩的情绪,都堆积到了他的胸口。
他不知道有t?什么办法能遏制这股妒火。
或许现在就上去,亲手把付长泾抱着她的一双胳膊拧脱臼,稍微能好点儿。
他点燃烟,深深地抿了一口。
靠着烟草平静下来后,郑云州把烟夹在了指间,目不斜视地,从旁边迈了过去。
就像没有看见他们这对鸳鸯。
但架不住付长泾热情。
他主动打招呼说:“叔叔。”
郑云州和他亲叔叔付裕安是同学。
每次在饭局上碰到,总是凑着一块儿叫,久而久之成习惯了。
林西月站在他旁边,也礼节性地点了个头。
但郑云州对这些礼貌视而不见。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深邃立体的脸上,是一贯的冷漠和轻慢。
付长泾了解他的脾气,也知道这一位有目下无尘的资本,所以从不敢计较。
他便又说了句:“想不到今天您也来了。”
郑云州眉眼冷淡地回:“怎么,你来得,我就来不得?”
闻言,林西月忍不住去看他。
郑总在沟通方面的领悟力还是这么顶。
根本不用管对方的死活。
付长泾如此亲和的社交开场,正常人都不会这样理解好吗?
柔和月光下,郑云州也似嘲非嘲的,冷淡地看着她。
只是这份目光里,总像汹涌着一道凌厉的复杂情绪,比一切的言语都锋利。
像要把她活剐了似的。
可能还在生傍晚的气吧,林西月心里一阵忐忑,不敢再和他对视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当然可以去任何地方。”付长泾仍好脾气地笑,“叔叔,我给您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林西月。”
郑云州听见自己的牙齿在咯吱作响。
下一秒,他拧出一个阴郁的笑:“真漂亮。”
客气如付长泾,也不知道这一句该怎么接。
怪里怪气的语调。
哪个大人会这么当面夸小辈的女朋友?
门口只剩他们三个,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安静得可怕。
林西月在一股强烈的被注视感中抬头。
她看看付长泾,又看看郑云州。
而这两个男人都在看她。
西月的四肢陷入僵硬,只能虚弱地牵起唇角:“郑总谬赞了。”
郑云州也跟着笑了,仿佛这本身就是一个笑话。
他抬腿进去,丢下他们二人在门口。
尴尬过后,付长泾拉起了林西月的手,安慰她说:“叔叔脾气不好,你别介意。”
“没事。”
林西月低下头,把手抽了出来。
她在心里说,我比你更知道,郑云州浑身上下不好的地方,也只有脾气而已。
付长泾领着她进去。
展厅内亮起无数盏灯,将长廊照彻如白昼,空气中弥漫着冷调的白麝香,在暖热的室内闻起来,分外清冽。
只走了一小段,已经有不少人注意到她和付长泾,开始窃窃私语。
有人把赵青如拉过来:“哎,这不是在你姑妈家抄经的那个吗?你请她来的?”
“我怎么可能会请她呢!”赵青如端起香槟喝了一口,“没看人家男朋友在旁边吗?她可是付公子的心上人,我能说什么?”
“就这么爱她吗?刚回国,付长泾自己病还没怎么好呢,就带她出来瞧热闹。”
身边的姐们儿还要呱噪什么,被赵青如捂住了嘴。
她们说话的时候,旁边就一直有道视线睇过来。
尽头是她的表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赵青如不敢说下去了。
她总觉得,郑云州好像对林西月很不同。
至于究竟哪里不同,赵青如也说不上来。
也许是可怜她,男人不都喜欢同情贫苦但坚强的漂亮女人吗?
把自己当作无所不能的救世主,好好地炫耀一番庞大的权力和财势。
千百年来,“救风尘”这项光荣使命,已经牢牢刻进了中国男性的骨血里,虽然林西月也不算沦落风尘,但令赵青如没想到的是,她表哥这样英明的人,最后也落入了这种老套的窠臼中。
想到这里,赵青如又刮了林西月一眼。
嘁,不就长相温婉一点,会说两句漂亮话吗?有什么吸引人的!
一进门就被密不透风的议论包围,林西月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如果不是有话要对付长泾讲,她根本不愿参与这种无聊至极的消遣。
大概因为身份悬殊吧,倘若今夜付长泾牵着的人是哪一位千金,兴许都不会有人注意到。
这群家世不俗的看客们,都在因她的自不量力而神经高亢,恨不得举杯下注,赌她最后一定会被付长泾抛弃。
她随手指了一副作品:“就这个吧,仙鹤延年,很好的意头。”
“青如姐。“付长泾抬手叫了下主人。
赵青如很快走过来:“付长泾,怎么了?”
碍于付公子的颜面,她也冲西月点了个头,前所未有的客气。
林西月倒不在乎她的态度。
她是喜欢还是厌恶,对西月来说都没有区别。
付长泾抽出张卡给她说:“西月喜欢这幅画,卖给我吧。”
哪怕在门口受了郑云州刁难,对着他的表妹,付长泾仍然彬彬有礼,实在是一个无可指摘的绅士。
赵青如接过:“好,一会儿就送到你车上,稍等。”
趁这个间隙,林西月说:“我去趟洗手间。”
这里面暖气太足了,熏得她头昏脑涨,她想去洗把脸。
林西月往里走。
她头一次来这儿,路上也没看见服务生,只能自己找,误入了展厅的尽头。
这里辟出了一方茶室,门檐卷着竹帘,袅袅的茶烟从桌上升起,而坐在紫檀桌边的人,是郑云州。
目光相碰的一瞬间,林西月叫了他一声:“郑总。”
“进来。”
郑云州拎着一个紫砂茶壶,手臂抬高,琥珀色的茶汤蜿蜒流下,在杯中激起一圈涟漪。
看他那副脸色,林西月想,还是道个歉比较好,免得有什么误会。
她走进去,在他面前坐下:“郑总,下午我是”
“等一下。”郑云州用茶壶点了点门,“你去关上。”
他不喜欢谈话的时候被人打扰,这她知道。
西月见怪不怪,起身关好门后,继续编了个借口解释:“下午的时候,我本来是想提醒您,你眼睛看起来有点红,这是肝火旺的表现,最好吃点清凉降火的东西。”
“是吗?”郑云州根本不信,但还是摆出一副采纳的态度,“你还懂这个?”
西月把食指和拇指黏一起,小心地举起来:“和我们镇上的土郎中学的,一点点。”
她不觉得这个拙劣的借口能骗到他。
只求把话说开以后,下次在其他场合见面,别这样剑拔弩张的。
郑云州点了点门外:“男朋友回来了?”
这语气,好像他是自己的长辈一样,蛮怪的。
林西月点头:“嗯,在校门口碰上,说让我给他妈妈挑幅画。”
端到他唇边的杯子生生顿了一下。
郑云州笑得意外,又透着一股诡谲:“哦,看来他还打算带你见家长。”
而林西月只看见他的手,生得很漂亮,青筋在冷白的皮肤下若隐若现,指节微微凸起,像一管人工雕琢出的白玉竹。
那种被她忽略的,避而不谈的感觉又悄悄冒出来。
令她想起高中晚自习时,头顶那盏年久失修的吊灯。
有随时坠落,势必砸中她的危险。
第18章 云野 吞声踟蹰
018
但林西月笑了, 像是认为一点可能也没有。
她说:“我们不是”
讲到一半,西月又很有分寸地收住了。
何必去和郑云州解释他们的关系?
她和付长泾开不出的花,结不出的果, 难道跟他就可以吗?
“你们不是什么?”郑云州端了杯茶给她。
西月没有喝,站起来说:“没什么,我的话都讲完了,郑总再见。”
她走到门口, 伸手拧下冰凉的金属把手。
门刚打开, 她的手还停留在上面时, 另一只手掌就覆了上来。
他的手心温温的,但林西月像被烫了一下,无意识地蜷了蜷手指,脸颊悄悄染上绯色。
郑云州握住了她:“等一下, 你的话讲完了,我的还没有。”
他一下子靠得很近, 林西月又闻见了那道清苦的气息, 像日光照在积雪的松林间。
融化的雪水一点点淌进她心里, 是热的。
她转过头,仰起下巴看着他。
头顶的射灯斜照过来, 把他们交叠的身影投向墙壁, 绘出一双安静拥吻的轮廓。
“郑总还有什么事?”
西月轻声问, 几根指尖在他掌心里被浸湿。
也不知道是他们当中的哪一个, 不断地在出汗。
她的手好软,里面没长骨头似的, 像是用力一捏就会断。
郑云州忍不住用拇指摩挲了下她的手背。t?
不知道她是什么反应,但挨上那片雪白柔软的皮肤,他起了一阵不小的颤栗。
他开口道:“我”
“月月, 你怎么在这里?”
门外传来付长泾的声音。
林西月有点慌,手下意识地就要抽出来,却被郑云州紧紧攥住。
她的眼睛一瞬间睁到最大,无声地向他发出一道询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郑云州不轻不重地吐字:“哦,她来同我喝杯茶,聊聊天。”
他完全没有羞耻感,仿佛自己才是林西月的男朋友,悠闲的语气像在说晚上好。
付长泾温和的口吻下,情绪已快要失控:“好叔叔,喝茶用拉着手吗?不要忘了,她是我的女朋友。”
“没忘,但你知道我的,我想拉谁的手,就拉谁的手。”郑云州仍坚定地把西月拢在怀里,连挑衅也是懒散的腔调,“别说女朋友,她就算是你太太又怎么了?今晚是,明晚还会是吗?”
付长泾盯着他,眼帘下压了一层怒气。
郑家老大是疯了吗?
自己好像没得罪过他,从小到大都礼敬有加。
那么,他老人家纯粹就是沉湎女色,失了理智和判断,看上比他小近十岁的月月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郑云州也才刚回国不久。
是不是这段日子在赵家抄经?
林西月也抬头望他,脑子里和付长泾转着同一个疑问。
郑总神智失常了?
还是她下午耍了他一次,他要报复回来。
她好像从来没跟他提过,自己准备和付长泾分手。
见她满脸疑云,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郑云州得逞般地笑了。
在付长泾张嘴之前,他说:“你小子不地道,家里不同意你们交往,打算找她麻烦的事,你是半个字也不提啊。”
林西月又平静地将目光转过去。
关于这些,她也很想听一听付长泾的说辞。
明明是众叛亲离的决定,为什么他坚决不肯回头?
真如郑云州所言,是要闹到付家转头来对她施压才肯罢休吗?
付长泾到底年轻阅历少。
他愧得红了红脸:“我会说服我爸妈的,也会给月月一个交代,不让她受胁迫。”
“哦,是吗?”郑云州语速极快地念他,“大侄子,我说句不中听的,恐怕你的交代,她下辈子也等不到。”
对峙了这么久,林西月的肩还揽在他臂弯里,片刻不肯松。
仿佛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郑云州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看得他气不打一处来。
作为听着他顽劣事迹长起来的小辈,付长泾不禁纳罕,怎么有些人三十岁了还是这德行?
永远自大狂妄,永远站在高处,不屑地睥睨世间万物,永远放纵不羁。
好像不管他看中了什么,全世界都要自动为他让路。
可是凭什么?是他先遇见林西月的,他都努力这么久了。
付长泾重重地喘动两下:“那也是我和她的事情,叔叔您就不要插手了吧?”
郑云州轻蔑地笑了笑,语气不善地反问:“哦?倘若我偏要插手呢?”
他轻飘飘的话,像一记重重的闷雷,砸在付长泾的耳边,砸得他耳膜嗡嗡地响。
如果他真要打算插手如果他真的想要林西月
空气忽然变得凝重,付长泾六神无主地站着,不知道该怎么答。
要么就豁出去一次,拿话把郑云州顶回去?
别扯了,为了林西月,他连父母都不敢得罪,只能谨慎地夹在中间,表里不一地两边瞒着,一面找尽机会和女友相处,想着怎么能早点拿下她,一面又跟家里保证他们一定会分手,拖一阵是一阵。
看他这个样子,郑云州唇边的嘲讽更浓。
他摆出贴心长辈的姿态,对付长泾说:“老二,你现在应该没心情送她回学校了,就让叔叔代劳吧。”
错愕和愤怒的表情轮番在付长泾的脸上交织,令他看上去像个滑稽的小丑。
郑云州牵着林西月的手走了。
擦身而过时,付长泾看见他居高临下地睇过来,唇角堆着笑意。
那是一种在雄性竞争中大获全胜的愉悦。
走廊里灯光昏暗,风从没关拢的窗户里吹进来,卷起一角丝绒窗帘。
郑云州只管拉着她往前,根本不敢回头稍看一眼小姑娘的表情,他怕对上她乌黑水亮的眼睛。
他怕她质问他,怕她同自己闹起来,怕她笑他没有身份的胜负欲,当着付长泾的面。
郑云州凶神恶煞惯了,他有绝对的把握辖制这帮小崽子,但禁不住林西月的柔声细语,更看不得她掉眼泪。
无名无分又不占情理的事做出来,总归亏心。
如果她跟他哭的话,他大概会生气地把手一松,然后故作嫌弃地骂:“走走走,去你男朋友那里,我真懒得帮你。”
但林西月有她的考虑。
付长泾这么难分手,她不知道要跟他提几次才行,浪费多少口舌。
现在郑云州搅和进来,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是过去和付长泾有私仇,故意要他难堪,还是一时玩心重,或者真像他所说的,觉得付长泾对她有所隐瞒,是路见不平,仗义执言。
都没关系,要紧的是她可以借上这阵东风,草草打发这项麻烦。
反正郑云州才看不上她这样的毛丫头。
他话里话外的,都快要烦死她了。
于是,她一味由他牵着,配合着他的大步子,走得很快。
心跳的节拍也莫名跟着越来越快。
“叔叔!”
眼看那双背影就要不见,付长泾喊了一声。
郑云州拥着西月回头:“你还有事吗?”
“没事,我想说,麻烦你了。”
付长泾笑,固执地让唇角的弧度停在某一位置,僵硬的不得了。
郑云州一眼识破他的逞强,冷哼了声:“别客气。”
这些小辈里,付长泾的心思算深的,只可惜被大人娇养惯了,没什么担当。
他们走出去时,喧闹的人群一下子静了下来。
交响乐拉奏的高雅背景里,逸出一阵声音极轻的激烈讨论。
「天,我不是老眼昏花了吧?赵青如,你表哥手里牵的,是付长泾的人吧?」
「怎么她进去了一趟,才一会儿功夫,就换了个男朋友出来?」
「人家本事大啊,你不服啊?你不服你也上啊,付长泾还在里面,快去吧。」
「瞧她那副妖娆样子,连眉眼神态都会传话,谁禁得住她勾引!郑大公子也栽喽。」
可能畏惧郑云州的权势,这一帮王孙公女的音量像被调到了最小档,如果不是必须靠声带发音的话,此时此刻,他们应该恨不得用脑电波交流。
因此,林西月一句都没听清,就被他带到了门外。
跨出了那两扇门,趁着郑云州没注意,她忙不迭地把手抽了出来。
昏黄光晕中,郑云州高而惹眼,单手虚抄着兜,站在路边看她。
她那副憋了一肚子的话又隐忍不发,只管睁着眼睛回视他的样子,实在可爱。
郑云州摸出烟盒,倒在手心里磕了磕,抽了支烟出来。
他冷淡的声音混在风里:“想问什么,问吧。”
应该有很多疑问的,毕竟他今晚做了这么多出格又费解的事。
郑云州已经做好准备,不管林西月问他什么,他都和盘托出。
包括对她朦胧的、不知是否能被定义为喜欢的情愫。
也不必挑良辰吉时,就在这个萧索寂静的夜晚,脸上吹着措手不及的冷风,脚下摇曳一片柔和的月光。
但林西月张开嫣红的嘴唇,只问了句:“您说要送我回学校,是真的吧?”
他递烟到唇边的动作顿了顿。
那股像气球一样膨胀到最大的紧张感登时被扎破了。
郑云州把烟拿下来,皱着眉地反问:“你就关心这个?”
“我就关心这个。”林西月点了点头,“郑总,这里离学校太远,我怕您把我丢下。”
比起理清那些晦暗不明的头绪,她更迫切地想要回到宿舍,去学习,去解决那一堆脏衣服,去完成教授布置的小论文,远离这个不属于她的光怪世界。
郑云州险些被她的一本正经气笑。
路灯下,一个不明物体朝她飞了过来,林西月赶紧接住。
郑云州把车钥匙丢给了她:“去车上等着。”
西月嗯了声:“那您呢?”
郑云州扬了扬手里夹着的烟:“我抽完这一根。”
见她还是不动,他吐了一口白雾说:“去吧,不会丢下你。”
林西月握着车钥匙走了。
寒风里,树梢上响起几声寒鸦叫,孤落又骇人。
郑云州手里夹着烟,仰起头,走到那棵栾树下。
深t?秋了,绛红色的花瓣纷纷地落,一地琳琅。
他吁了口烟,接连吐出几个烟圈,又虚无渺茫地散了。
算了,小姑娘都能沉住气不问,难道他的城府还不如她?
抽完这根烟,郑云州快步回了车上。
车门关上时,林西月嗅到了一阵沉香味。
郑云州沉默地发动车子。
发黄的路灯透过玻璃投进来,照得他一双眉眼益发深邃。
西月不敢先说话,扣好了安全带以后,就只管老实坐着,连眼珠子都不转了。
几分钟后,车子行驶在开阔笔直的马路上。
郑云州扭头看了她一眼。
小姑娘端庄得很,背挺得直直的,没什么表情地目视前方,抿紧了一双红唇,像是在生闷气。
他嗤笑了下:“怎么,为付长泾的事不高兴啊?”
“您是说哪种不高兴?”西月问。
为了他,好像哪一种情绪都谈不上,只有觉得麻烦。
郑云州自我反思般的口吻,尾音压得很重:“不高兴我啊,嫌我这个长辈多管了你们的闲事,吃饱了撑的。”
但西月一点忏悔的意思都没听出来。
好像拆散了付长泾和她,他还立了大功一件似的。
西月摇头:“不会,郑总是为了我着想,不愿看我蒙在鼓里。”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说错了。
怎么能说郑云州为她着想的?
他肯定要讲了——“林西月,你太高看自己了吧?”
但郑云州没有,反倒一口认下了这个事实:“不容易,还知道我在为你着想。”
西月调转了目光看他,抿着唇不说话。
郑云州问:“怎么了?”
西月蹙着眉:“在郑总眼里,我就那么不识好歹啊?”
她的声音很柔,很软,带了七成委屈,听着像控诉,也像撒娇。
郑云州一只手扶着方向盘,不紧不慢地笑了。
那笑里有那么几分无奈的味道。
到她学校还有一段路,林西月为了占座起得太早,被车上的暖风一吹,昏昏欲睡。
她的下巴点了又点,好几次睡过去,又在脑袋下坠的瞬间醒来,反反复复。
郑云州看她困成这样,有意地放慢了车速,开到她宿舍楼下时,小姑娘都已经睡熟了。
车停下来,他也没着急去叫她,就这么由着她睡。
林西月阖着眼,黑长而分明的睫毛覆在眼睑上,眉心微蹙,像是在梦里也有操不完的心。
月光探进车厢内,在她脸上泛着起伏的波澜,照亮她柔白的面颊、粉红的唇瓣,看得人一阵目眩。
郑云州忙错开了目光,不敢再去闻她甜腻的呼吸。
十来分钟后,宿舍楼的灯熄了,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郑云州抬起手腕看了眼表,的确到时间了。
一阵夜风从降下的车窗内涌入,他看了眼还在熟睡中的林西月。
郑云州手上攥着个打火机,手背上经络分明的青筋凸了起来,隐隐蓄起一股力道。
他的手架在车门上,慌张地点了一支烟,只深深吸了一口。
靠着它醒了几分神,郑云州用手指捻灭了火星,随手丢弃在地上。
很快玻璃升起,他毫不犹豫地揿下启动键,把车从另一头开出去。
他把她从付长泾手里抢过来,亲自开车送她回学校,却又在这阵瑟瑟秋风里,屈从于身体里无法克制的欲望,对她做出了另外的安排。
郑云州往坐落在京郊的酒店开去。
出国前,他曾重金拍下一块地,在瑞士开了几次视频会议商榷用途,最终决定开发成度假酒店。
名字也是他亲自取的,叫云野。
多年后郑云州回想起这一夜,在这份吞声踟蹰的心神不定里,很多微小的细节都被忽略掉,渐渐记不清了,再也无法拼凑出原样。
但他一直记得吹在脸上的这阵风,有点凉,还有点痒。
它轻薄薄的,却载起了林西月这个女孩子,从他的生命里穿堂而过。
第19章 野鹤 少年气
019
云野坐落于空旷幽静的山麓, 占地近三万平方米,只有三十六间客房,每一处建筑都呈现出中式建筑的优美序列感。
其间远山湖石, 桥台亭阁,雅趣自然地错落开,与其说是酒店,不如说是一座博物馆。
开进去时, 郑云州没有放慢速度。
被几道减速带一震, 睡了一路的林西月总算清醒过来。
她用手挡着嘴, 打了个哈欠,透过车窗,打量了眼周围。
山上的夜晚雾蒙蒙的,月光落在古旧的琉璃瓦片上, 晕出一片薄纱般的柔绿。
这这也不是学校啊?
林西月把头转向开车的人:“郑总,您把我带哪儿来了?”
车子在门口停下, 熄了火。
郑云州淡声道:“你寝室已经熄灯了, 回去也不方便, 今晚就住这儿吧。”
“熄灯有什么关系?”林西月握紧了安全带,满脸防备地看着他, “我有充好了电的台灯的呀, 不要紧的。”
郑云州皱了下眉, 仿佛做错事的是她:“那你一直睡着, 不早说!”
林西月结巴了一阵:“我我是”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打郑云州从葛世杰手中救下了她, 仿佛就与他建立了一道天然的信任。
她在他面前变得相当放松,敢大晚上的跟他喝酒,在车上指点他的言行, 为了恩如诓他随自己来,今夜在他的车上睡着。
这在以前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面对他带了薄怒的斥责,林西月只好说:“对不起,是我自己贪睡,没和您说清楚。”
“来都来了,住一晚再走。”
听她道歉,向来标榜自己怎么都有理的郑云州,竟莫名觉得堵得慌。
浑浊的动机对上了清澈的心思,当事人便更感到不堪和羞赧。
他推开车门,自顾自地撂下句话,走了。
郑云州把车钥匙丢给旁边的迎宾,让他去停好。
很快上来一个中年男人,西装革履,留着板正的寸头,很干练精明的模样。
他叫李征,是云野的负责人。
李征脑子活络,从酒店开业主理到现在,不知替郑家父子接待了多少需要特殊招待的贵客,从未出过纰漏。
他拿出一贯的恭敬态度,朝郑云州鞠躬:“您今晚还是住湖边的小楼吧?”
郑云州心绪烦乱地点了下头。
湖边阁楼从建造之初,就是他给自己预留的,至今没有第二个人踏足。
林西月硬着头皮,跟在他身后进了碧林山水间。
这么大的地方,她初来乍到的,只好跟紧了唯一的熟人,小跑着叫道:“郑总。”
“又什么事?”郑云州停下来看她。
西月终于追上了,气喘吁吁:“我我没有钱付房费。”
这里的环境清幽,即便她没有住过,可是看一眼就知道很贵,不是她能支付得起的。
郑云州气得差点噎住了:“我是这里的推销员吗?专程骗你过来提升业绩的?”
他语速太快了,她根本反应不过来,只能抬起头,懵懂地将他一望。
郑云州夹烟的手敲了下她的额头:“不要你的钱,跟上!”
“哦。”林西月抬手揉了揉,好痛。
林子里风好大,树影被吹得忽长忽短,越往湖边去,她越觉得快要走不动。
耳边一阵松涛声过,紧接着又起了阵狂风,几株粗壮的梧桐东倒西歪,枝干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西月正要抬起手臂去挡,下一秒,却被一只手拽了过去,落入了一道温热的体温里。
郑云州侧身拢着她,收了几分锐利的眼锋:“你用手能挡住啊?就你这细胳膊细腿儿的,连人带裙子给你掀湖里去!”
那你又为什么非把我往这里带呢?
林西月在心里小声质问。
但猛然扑来的压迫感让她不敢开口。
郑云州朝她走来时,她瞥见月光在林间投下他高大伟岸的身影,庞然巨物,敏捷、迅速得像一只雄狮。
而她被动地靠着他,单薄而脆弱,脸贴在郑云州的衬衫上,悄悄转为薄红,耳后根、颅腔和脖颈也慢半拍地烧起来,心自然跟着慌了。
等这阵风过去,向来很有眼力见的李征,脑子也被吹乱了似的。
看这样子,郑总是要同这姑娘一起住?不用单独给她找个房间了?
可郑总没明确说,他素来嫌烦,半点不肯在女孩子身上花功夫的,这么擅自揣度他的意思,是不是会惹他不高兴?
风停后,再往林荫深处行了一程,眼前骤然开朗。
湖面明亮如镜,楔在葳蕤繁密的草木间,绿柳含烟的湖畔南侧,平地起了两层高楼。
到了门前,林西月仍仰着头,注视着被脚步声惊起的一群白鹭,像大团白色的雾气一样被冲散。
身旁李征小声询问:“郑总,t?您住这里,这位小姐是不是安排到”
“她也住这里。”郑云州冷睨着他,“去给她准备套干净衣服,她什么都没带。”
得了明确指令就好办了。
李征连哎了两声:“好的,一应要用的东西,我即刻着人送来。”
他再抬头,目光挪向伶仃站着的林西月时,又多添了一重尊敬与恭谨。
离去前,李征再一次朝她点头致意。
林西月心里明白,他误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但对于这个男人的友善,她仍报以微笑。
等他走后,林西月站在那面紫檀隔扇门前,迟迟不敢动步子。
她垂着眼眸,对这个夜晚的疑惑和恐惧,在心里马达一样转起来,隆隆地吵闹着。
郑总自然瞧不上她,至多觉得她卑微怯懦,不敢顶他的嘴,在察言观色上有些造诣,顺带着怜她身世,偶尔兴致上来,信手施舍点滴恩惠。
但更深人静,孤男寡女就这么待着,林西月总是担心。
郑云州已经迈入门槛,转头看她。
隔着门板上镂刻空瓶的纹样,他问了声:“看什么,还不进来?”
林西月把那阵慌乱压下去,目光落在门扇的裙板上。
她声音轻柔地说:“这里雕的是金翅鹏鸟,经书上说,大鹏鸟是佛祖释迦摩尼的护法神,也就是迦楼罗的化身,象征着力量与自由。”
说到最后,她在郑云州沉下来的脸色里卡壳,勉强才说完。
郑云州看着她,单薄的眼皮内褶里,压不住的不耐烦。
林西月低下头,他这么聪明,肯定知道她是在拖延时间,索性不说了。
“讲啊。”郑云州朝她走过来,指着门说:“再接着讲,这门上还有什么花头经,这朵乱糟糟的云,这只野鹤,都讲上一遍。”
野鹤两个字蹦出来的时候,林西月差点要破功。
她死死地憋住了,不敢笑。
明明是祥云仙鹤的纹饰。
林西月摇头,仰起脖子,认真地建议:“郑总,我还是去别的地方住吧。”
“为什么?”郑云州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
她不进去,他只好大马金刀地坐下来,别扭地和她说话。
林西月一副为他着想的语气:“郑总,您今年快三十了吧?”
郑云州哼了声:“做什么,你也要给我说媒?”
“不是。”林西月心虚地摇头,“赵董很操心您的婚事,每次来佛堂烧香都要说这一句,我想,不管对象是哪家小姐,您应该就快结婚了。”
“所以?”
林西月说:“太晚了,我就这么跟您进去,叫您未来太太知道了,可能生出不必要的麻烦,明明我们什么都不会做,只是找个地方休息,但流言总是无稽又难听,恐怕要带累坏您的名声。”
他敛眸,头往另一侧偏了偏,架起腿说:“既然流言难听,那就不要听了,至于我的名声,它从来就没好过,还有问题吗?”
小姑娘厉害,不敢在言谈上激怒他,但先咬死了他们什么都不会做,委婉地给他圈出边界来,再假意同他站到一边,掏心掏肺地为他。
话里话外的意思,我都这么恳切了,你总该领情了吧。
林西月咬了咬唇,细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阴翳。
是啊,他自高自大,又油盐不进的,怎么会把区区名声放心上,未来太太还不知道在哪儿,更不会考虑她的感受了。
西月摇头,表示不再有疑问。
然后挺起胸脯,神色凛然地绕过郑云州,进了湖边这栋楼。
能做的努力都做了,林西月没什么好再犹豫,已经到了这一步,只好见招拆招。
她拿出对人心为数不多的一点信赖去说服自己——郑云州虽然说话可恶,但仍有起码的原则和教养。
或许真正让她松了心防的,还是郑云州为她挡风的举动,他对自己没有分毫怜惜的话,是做不出的。
暗流涌动的气压里,林西月怀着这样渺茫的心思,第一次进了这片他的专属领地。
郑云州仍未起身,他坐在大门的正中,对着漫无边际的夜色,忽而笑了下。
进去后,林西月在客厅了找到了充电线,把手机插上。
一整个晚上都没电,也不知道小灏是否安全到家。
她还惦记自己邮箱里处于待发送状态的作业。
郑云州进来以后,她问了句:“郑总,这里有电脑吗?”
他坐在沙发上,往后一指:“过道第三间,书房里有。”
西月点头:“谢谢,我去发个邮件就来。”
临湖的窗户没关,夜风卷起纱帘吹进来,送入一阵淡淡的水腥气。
郑云州往后靠了靠,长腿闲散地交叠着,一只手掐了烟,拿起黑色角几上的电话,短短两个字:“宵夜。”
下午一直在开会,从中午到现在他都没吃东西,装了一肚子苦咖啡。
去松石取一幅画的功夫,又看见林西月陪在付长泾身边,浑身的气血莫名倒涌。
想到在门口遇上他们的情形,明亮的月色下,她乌黑的发丝缠着付长泾的肩,二人交颈呢喃,身后落了一地晃眼的栾花,刺得他眼睛疼。
烟雾袅袅里,郑云州皱着眉把烟递到唇边,深吁了两口。
灯光散落下来,烟灰缸边缘的釉色青得发白,他指间的烟燃了大半截,积成一串长长的烟灰,摇摇欲坠。
火星燎上他的指腹时,郑云州被烫得皱了下眉,把烟头扔进了茶缸里。
白烟往上升腾,琥珀色的茶汤映出他慌乱的眉眼,哪里像这个岁数,经历了无数大场面的男人?
反倒不如十六七岁的毛头小子。
发皱的烟头被丢到缸底,又慢慢地浮出水面,像长久以来被他强压下去,又抑制不住涌上来的,一场后知后觉的心动,乃至沦陷。
是从哪一天开始,他把小姑娘当成他一个人的,只准她对他笑,她的曲意迎合,她的俏皮话只能对他讲,看到她同别的男人在一起就不高兴的?
林西月的出现,像下了一场太阳雨,还没来得及打伞,身上就先淋湿了。
怔愣了半晌,郑云州突兀地、自顾自地笑了。
倒也不必箍得这么死,谁知道这是不是一时的情致?哪就到这个田地了。
郑云州正出神,身后有部手机震了起来。
他站起来,走到后排的黑桃木矮柜旁。
是林西月的手机,来电显示“付长泾”。
郑云州抬了抬唇角,拿起,接听。
“喂?”他长身靠在矮柜上,拖腔带调的一声。
付长泾一听便知是谁。
这股不屑伪装,也不受掌控,不屑与人周旋的放纵散漫,只有郑云州身上有。
他咬着后槽牙问:“这么晚了,叔叔,西月的手机还在您那里?她回学校了吗?”
付长泾还在为她找理由,也许月月只是把手机落在他车上,她人早就回去了。
但郑云州的一声嗤笑击碎了他的主观幻想。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冷笑了句,像在讥诮他天真:“好侄子,我怎么会舍得送她回去呢?在你眼里我这么正派吗?”
付长泾差点站不住,要昏过去:“那那她在哪儿?”
郑云州再贴心不过的口吻:“她在我这里,今晚我会照顾好她的。你身体不好,放心去养病吧,啊。”
说完就挂了。
懒得和他废那么多话。
郑云州丢下手机去了洗澡。
将近一个小时后,林西月在书房里改完她的作业,发送完毕后,关上门出来了。
摆饰典雅的客厅里没有人,从湖面吹来的风呜咽地低泣着,像一支不成调的曲子。
夜晚气温低,再这么吹下去要感冒。
林西月走到窗边,伸手关上。
她去检查手机,已经快充满电,董灏也发了平安到家的信息给她,林西月拔了下来。
门外进来几名服务生,在李征的指挥下,把几个奢侈品牌的手提袋放到地毯上,他说:“小姐,这是睡裙、晨袍,还有当季的裙子和外套,都已经洗净烘干,消过毒了。因为这栋楼只住过郑总,所以女士的洗漱和护肤用品,我也另外让专柜送来了。请您过目,有不合适我再去换。”
“不用,一定很合适的,麻烦您了。”
林西月在生活上没有那么多讲究。
何况她认得这牌子,这几只袋子里任何一样东西,随便一瓶小小的精华水,就比她全身的家当还要贵。
李征点了下头。
不知道这是谁家千金,竟然如此温柔好伺候。
后面又进来一队人,个个端着托盘,径直入了餐厅布置。
几阵瓷盏叮咚声过后,他们又整齐有t?序地退了出去。
“站这儿发什么呆?作业写完了?”
身后一道冷淡的问候,让林西月回过神。
郑云州刚泡了温泉,沐浴露清新的香气里掺进了一丝硫磺味。
他浴袍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片雪白紧实的肌肉,额前搭着的湿发黑得惊心。
夜色柔和了他利落的面部线条,看着不怎么像贵不可攀的郑总了,多了几分少年气。
她不敢总盯着他,痴愣地点头:“嗯,写完了,检查了两遍以后,发给了教授。”
乖巧柔软的调子,连细节都说得这样清楚,像正在面对一位管教严格的父亲。
泡完温泉口渴,郑云州端起茶来喝,无声动了下唇角。
他放下杯子,随手招呼她:“饿不饿,过来吃点东西。”
“哦。”
第20章 入迷 这怎么办哪?
020
还真有点饿了。
黄昏时的那碗面, 她没吃多少。
林西月跟着他过去。
也许郑总吩咐了不必人服侍,前菜、头盘和主食都堆在了一起,瞧着有种礼崩乐坏的奢靡。
等郑云州落了座, 她也挑了个远些的位置坐下。
“你坐到那儿,是准备使唤我给你夹菜?”郑云州挑眉。
“不是。”
“不是就坐过来。”
闻言,林西月又只好起身,坐在了他右手边。
各处的窗子都关了, 暖气直往人的脸上熏, 西月热得脱下了外套, 搭在椅背上。
里面只剩一件一字肩长袖白T,紧身的款式勾勒出姣好的身材,新开的嫩荷一样饱满。
郑云州的目光落在她耳后,几缕碎发落了下来, 拂在淡青色的纤细血管上,他忽然觉得喉咙干涩得发紧。
应该要带她去泡温泉的。
把她抵在湿滑的石壁上, 手不断地在她细腻的脖颈上流连, 迫使她高高地仰起头, 像把玩一柄成色极佳的玉扇坠。
好过独自泡完出来,缭出一身驱不散的热气, 在浴室里花了半个小时, 急喘着把欲望解决掉。
郑云州转过头, 无中生有地清了清嗓子。
空气中浮动着木质调香, 一寸寸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
“郑总, 天气太干燥了,喝点水吧。”
林西月注意到他的反应,起身端起茶杯倒了半杯, 顺手递给他。
郑云州沉默地接了,悉数灌进肚子里。
一桌佳肴,西月只舀了松茸花胶黄鱼羹来吃,别的都没碰。
郑云州喝了口香槟,斜她一眼:“跟吃鸟食似的,平时也这样胃口小?”
“我从小肠胃弱,晚上吃多了怕积食。”西月说。
他的筷子伸过来,夹了只竹蛏给她:“刚从爱尔兰空运来的,尝尝。”
西月吃了下去,点头赞叹:“很鲜美。”
她抬起头,怔怔望向菱花窗外。
浓黑的夜幕低垂着,和远处群山的轮廓相接,庭中的温泉池子汨汨冒着热气,廊下悬着一盏琉璃灯,昏黄如豆。
的确是个休养生息的好居所。
但不像是郑云州会来的。
林西月捏着勺子问:“郑总,你总是一个人住在这儿吗?”
“为什么这么问?”
“我以为你更喜欢人多的地方。”
郑云州把筷子放下:“哦,在你眼里,我就喜欢一群人围着我阿谀奉承,就这么肤浅。”
“哪有?”林西月蹙着眉,急得调子都变尖了,“你为什么老喜欢曲解我的意思?先听我讲完不好吗?”
她一急,也就不管她给自己立的那些规矩了,你啊我的起来。
郑云州目光柔和地看她,唇角止不住地上扬,笑意都淌到眼睛里去了,像春雪化进了刚解冻的溪水。
小姑娘一着急一撒娇,他好像就束手无策了。
他抬了抬手:“好好好,你说。”
林西月说:“我是觉得,以你的身份地位,不需要忍受这份孤独的,比起站在这里看湖光山色,被人们簇拥着,呼风唤雨不是更来劲吗?”
她说得太快,气息不定地看着他。
等了会儿,郑云州很刻意地问:“林小姐说完了,请问我可以发言了吗?”
又被他叫林小姐,西月脸红了一下:“可以。”
郑云州感激地点点头,他说:“道理很简单,这世上的大部分人是不值得关注,更不值得深交的,称赞的话听多了,也不过是一种虚无和热闹的重复,对人生毫无意义,懂了吗?”
西月小声说:“懂了。”
她脸上已烫得坐不住。
过来吃上两筷子,也是本着不拂逆主人的礼数,现在陪过他了,该起身离开。
她站起来说:“郑总,我先去休息了,今天谢谢您。”
郑云州没有看她,点了下头。
林西月走到地毯旁,准备提起那几个黑色纸袋时,她说:“郑总,这些等我洗干净了还您。”
一听这种话,郑云州就觉得堵得慌,胸口像积了团淤泥。
她就这么着急和他撇清关系?
连带着看这些瓷盏也不顺眼起来。
李征是什么品味?绿色的莴笋丝盛在青瓷盘里,不知道是折了青色,还是辱没了绿色。
他仰头喝口酒,重重把杯子往桌上一摔:“对,趁早洗干净了还回来,下次再带别的人来住,她就有衣服穿了,我的钱也是钱。”
林西月听出来他在说气话。
倘或他真是轻薄放荡的性子,赵董事长就不必埋怨,说儿子连个女友也不肯找了。
听出来归听出来,但她不晓得他为什么动怒。
可能又觉得自己的好意被拒绝了吧。
西月机灵地改口说:“我不是这意思谢谢您的衣服,我收下了。”
虽然郑云州还是阴着一张脸,但好在这通脾气发完了。
林西月提上袋子,加快了脚步,想快速远离这地方。
但走到拐角处的楼梯口,她才想起来,还没问过郑云州怎么安顿她。
她又折回去,站在餐厅的大红酸枝隔断处,半步不敢靠前了。
林西月小声问:“郑总,那我今晚住哪一间?”
郑云州还在气她,冷声说:“您看着挑,要不就睡我那间吧,我打地铺也可以。”
“知道了。”
走了两步,林西月还是忍不住转过身。
她先叹声气,放柔了语调劝说:“郑总,其实您不这么说话,我也能听明白意思的,火气太大了也伤身,对不对?”
郑云州看了过来,对上她漾着暖黄光线的瞳仁。
“我上去了。”
西月错开目光,朝他恭谨地弯腰点头。
到了楼上才发现,根本就没有挑选的余地,除下棋牌和影音这些功能区,只剩两个并排的卧室,一大一小。
幸好不是一个。
她放下外套和手机,从纸袋里拿出那个洗护套盒,小心拆开,沐浴露、洗发水、身体乳这些基本款应有尽有,连唇膜都准备了。
林西月去浴室洗澡,擦干后换上了那条睡裙,颜色是很冷的竹根青。
洗衣香氛还残留在面料上,柑橘调里裹着层层青翠,闻起来像一颗腌渍绿梅。
她吹干头发,完成护肤流程后,把自己的脏衣服叠进了袋子里。
夜深了,一轮弯月偏过了青檀树梢,落地窗外的湖泊黢黑一片,仿佛一面失手打翻的砚台。
三五点流萤飞起来,转瞬又被没入黑暗的夜里。
在浴室里闷了太长时间,林西月走到外面去透气。
一转头,她瞥见与之相连的露台上,一道高大挺拔的人影。
郑云州立在门框下,头几乎要顶到桐木门楹上的牡丹雕花,手上夹着一根烟。
吊灯将他的身形投在地板上,拉伸成崎岖弯折的形状,像一只蛰伏在森林的猛兽,随时准备扑过来。
“郑总。”西月吓了一跳,声音颤巍巍的。
郑云州捻灭了烟,若无其事道:“还没睡?”
西月摸了下发尾:“头发还没完全干,这么睡下去要头痛的。”
“讲究不少。”
她说:“嗯,其实差不多快干了,有吹风机很方便,不像小时候,得站到桥上去吹干。”
郑云州像想起来什么:“云城山水秀丽,河道纵横,桥确实很多。”
林西月赞同地点头:“是啊,早年您父亲任职的时候,拨款修葺过不少古桥,使得很多座古建筑得以完整保存,我家门前那一座”
她靠着木栏杆,说到兴头上,笑眼乌浓。
林西月抬起下巴,撞进一道滚烫的呼吸里。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离她这么近了。
郑云州就傍在栏杆旁,双手撑着,掌尖几乎要抵上她的:“说完,你家门前怎么?”
他目光里散发的侵略性在夜晚成倍地增加。
“石拱桥t?”林西月的声音渐次低了下去,字不成句的,“那年清明,雨水多,差点冲毁,幸而修好了,否则难过路的。”
她不敢看他,仍然在他呼出的沉香气里慌了神。
说出了这么个主谓宾残破不全的回答。
林西月主动退了两步:“我去睡觉,您也早点休息,晚安。”
月光下,她拖着那条青绿的真丝吊带裙逃走了。
郑云州缓缓直起身体,目送她的背影消失站在窗后,像一枝拂在湖面上的柳条般,氤氲着一层水汽。
他站了一会儿,从花架上拿下手机,打给袁褚。
都已经这么晚了,袁褚的声音听起来仍很精神:“郑总。”
“下午跟我说什么,董灏问财务借过钱?”郑云州又点了一根烟,皱着眉问。
袁褚应了声是:“数目还不小。”
看出郑云州对林西月的不同,袁褚便也留心起她弟弟的事情。
或许他老板觉得无足轻重,但身为秘书,除了当好左膀右臂,还要做郑总的眼睛和耳朵,收集好方方面面的讯息,否则他也不会在三百多个名校生中脱颖而出,领着这份高薪。
郑云州吐了口烟:“做什么用?”
袁褚说:“不知道为什么,他会需要这么大一笔钱。会计没理他,把他打发走了。但我和小伙子聊了两句,他已经准备辞职回老家。”
“这阵子多注意他的动向。”郑云州说。
“好的。”
他丢下手机,双手矫健地往栏杆上一撑,跳了过来。
郑云州放慢了动作,两条手臂同时往外轻轻一推,拨开厚重的窗帘进去。
小姑娘睡熟了,室内静得能听见她匀称的呼吸。
他走到床边坐下,一抹洁白的月色投在床边地毯上,映出副窈窕轮廓。
郑云州看了她很久,最终伸出手,拨开了她颈边堆着的长发。
刚才在餐桌上就想这么做了。
他怕吓到她,把掠夺的本性一压再压,压抑到几乎没有。
却因此难受得要命,小腹里像起了一团火,烧得他的身体好滚,好胀。
打记事起,凡是他想要的,即刻便能到手。
还从来没像对林西月这样,费这么多曲折幽深的心思,强令自己一忍再忍。
他的指腹探上她的脖子,又从下颌游离到耳畔,满手滑腻温软的触感,鼻腔里嗅到的青翠香气,都让郑云州控制不住地抖。
他俯下身,嘴唇贴上她白得几乎透明的耳廓:“林西月,你马上要有大麻烦了,这怎么办哪?”
林西月是忽然惊醒的。
她做了一个噩梦,像有人半夜进来吻她,吓得从床上坐起来。
可房间里空荡荡的,除了没完全关拢的窗子,被微微吹起的纱帘,什么都没有。
林西月撑着细长的手臂,眼神惊恐后环视了一圈,确认无事后,又攥着被子慢慢躺下去。
她盯着天花板出神,胸口起伏,犹自轻喘着。
好真实的一个梦。
男人粗重的喘息似乎还黏在她的皮肤上。
他力道好大,吻她时沉醉、入迷,又不容置疑。
她被压在他身下,迷迷糊糊地嘤咛,两条腿叠在一起,不停地在床单上蠕动。
林西月下意识地抹了抹自己的嘴唇。
很干燥,什么异常也没有。
的确只是一个梦。
她又阖上眼,重新让自己入睡。
再醒来,窗帘外天光大亮,湖面上传来乌篷船的摇橹声,隐约几句叽喳的鸟叫。
林西月看了眼手机,已经九点多了。
她赶紧爬起来,用最快的速度刷牙洗脸,换上昨晚送来供她换洗的裙子,拣好东西下楼。
郑云州早已经起来了。
他正和宋伯打电话,通知他林西月不会去抄经。
宋伯纳闷地说:“我没明白,您的意思是她今天不来,还是以后都不来?”
郑云州扬唇,懒懒道:“都不去了,不过是领了你们两个奖学金,就这么使唤她,黄世仁也没这么剥削人的啊。”
宋伯觉得不大对:“恕我多嘴一问,您和赵董商量过了吗?别说她不肯,可能小林自己也不会同意,她还要靠这个生活。”
“好,那我就再讲得清楚一点。”郑云州转了个身,斜靠在了镂空雕花的窗边,“你告诉我妈,人我要了,以后她的事,我说了算。”
宋伯开始怀疑自己的听力:“一大早的,大少爷,你在拿我开玩笑,还是”
郑云州耐心告罄,厉声打断:“您才多大岁数,还没年老昏花到这份上吧?别让我再重复了,就这么去回。”
没等那边说话,他就挂断了。
几分钟后,黄杨木楼梯上传来噔噔的脚步声。
林西月拎着袋子跑下来,清水洗过的脸蛋莹润白净。
“郑总,早上好。”她站在过道口,呼吸急促地向他问安。
郑云州手心里掐了一支烟,略微点了下头。
湖山如洗,凉风从窗户里吹进来,他穿了件宽松的黑绸衬衫,领口风流地荡开。
林西月低下头:“郑总,我抄经书要来不及了,先告辞。”
“不用去了。”郑云州站直了,径自往餐厅去,“先来吃早餐。”
她放下东西,紧走几步追上他:“不用去?赵董事长说的吗?”
郑云州拉开椅子坐下,没多解释:“对,你安生吃完这一顿,我让司机送你回学校,今天的时间都属于你。”
说到结尾处,他摸过一块中古表扣在手腕上,补充道:“如果你们院长不找你谈话的话。”
林西月更不懂了,她怅然地坐下:“院长为什么要找我?”
郑云州笑,用手指点了下她的太阳穴:“自己想。”
“明白了。”林西月的手指攥紧了桌布,垂下眼眸说。
付家是打算先请人给她上一堂思想品德课,够讲章程的。
她叹了口气,很快就拿起筷子,夹了个热腾腾的小笼包,吹了两下就送入口中。
“你小心烫啊。”
她这副英勇无畏的样子,郑云州看着不禁牵唇。
他又说:“胃口不错,你倒是不担心?”
林西月点点头,嘴里嚼着包子,含混不清地说:“担心,但他们要来斗争我,我更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应付那帮人。”
郑云州不声不响的,盯着她瞧了好一阵。
这姑娘容貌出挑,性子更是万里挑一的温柔,实则是个天生的犟种。
她的眼神里不止有柔情和娇媚,还总是给他一种很直观的感觉。
一种不管命运从她这里夺走了什么,也不论外部环境如何残酷地屠戮、围剿,她都要拼着一口气活到结尾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