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九九眼睛一瞪, 怫然不悦:“这有什么糙的,还能比他干的事情更糙?!”

    卢梦卿马上附和起来:“对对对,是是是!”

    九九稍显忧愁地看了他一眼, 重又坐到了条凳上,跟卢梦卿隔着栅栏挨在一起, 小声说:“我现在有点相信你说的话了……”

    她两只手纠结地缠在一起, 说:“这里给我的感觉真不好!”

    九九一一把自己觉得不好的地方数出来:“符生的恩主无凭无据,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把人投进狱里。”

    “京兆狱连我的户籍文书都没有审核, 就接收了我这个犯人。”

    “还有现在——舒小娘子过来走了一趟,同样没有任何审核,他们就可以放我们走……”

    九九蹙着眉头, 说:“我不是说舒小娘子来的不对, 也不是说你就应该被关在这里,我只是觉得……这不对,这里的一切都不对!”

    她想了想,最后说:“这很不好。”

    卢梦卿靠在墙上,莞尔轻笑:“可以毫无凭证地把我关进来,就一定可以毫无凭证地把别的人也关进来。我有舒小娘子仗义伸手, 其余蒙冤的人, 该找谁来帮他们呢?”

    “甚至于你我还是得到了优待的——不然, 怕得在男囚女囚那儿跟一群人混居呢。”

    他徐徐道:“京兆狱对于犯人的审核和来处考究接近于无, 我在这儿住了半个多月, 期间没有任何人来提审过,京兆狱的运转已经失常了。”

    末了,他神色平淡道:“一个相府出身、并无官职的小娘子随时可以从京兆狱提人,可想而知, 朝局已经糜烂到了什么地步……”

    两个人短暂地默默了一会儿。

    九九忽的问他:“也这样吗?”

    她省略了“那边”这两个字。

    卢梦卿想了想,说:“虽说也有不足之处,但却比……好得多。”

    末了,在短暂地踯躅之后,他还是苦笑着承认了:“圣上有时候虽然……但总归……也可以了。”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忽的齐齐叹了口气。

    过了会儿,九九忽的想起来另外一件事,又将手肘探过栅栏,轻轻拐了他一下:“对了,我之前都没来得及问——为什么玉蝉管你叫卢太太啊?”

    九九觉得有点奇怪:“‘太太’不是用来称呼女人的吗?”

    卢梦卿哈哈大笑。

    九九给他笑得纳闷不已:“有什么好笑的?”

    卢梦卿好容易才停下来,说:“我们头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而后简略地告诉她:“这是高皇帝留下来的风俗,管某些领域里才德出众的人叫太太,虽然也有过一些争议,不过也一直延续下来了……”

    九九忍不住道:“高皇帝还挺有意思的呢!”

    卢梦卿附和了一句:“是啊。”

    又问她:“你现下住在哪儿,能再住一个人吗?一起作伴,也有个照应。”

    九九说:“倒是能住得开,只是得提前给水生说一声——他是我的房东。”

    又问卢梦卿:“之前你住在哪儿?”

    卢梦卿笑着告诉他:“我之前在一个道观里落脚,观主人还不坏,有些意思。”

    九九忽的想起另外一事来,有点狐疑地看着他,想了想,又捂着嘴,很小声地问:“你有户籍文书吗?”

    卢梦卿学着她的样子,也捂着嘴,很小声地说:“我不只有户籍文书,我还有中书令金印和前往东都的宰相告身,只是你觉得在这儿能用吗?”

    九九:“……”

    九九黯然下去:“是哦~”

    卢梦卿无声地大笑起来。

    两人在这儿胡乱说了会儿话,又开始默契地捉虱子,再到晚上,吃的饭就跟中午那顿不一样了。

    卢梦卿那顿饭,狱头亲自给送来的,好酒鲜鱼,芙蓉豆腐,油煎茄子,还有只油亮的烧鹅。

    九九那顿饭,也是狱头亲自给送来的,笑呵呵的,仍旧是一碗稀白菜。

    京兆狱廊道里,狱卒们的说笑声都比平日大,可见不仅仅是舒小娘子打通了关节,皇商贾家的酒肉,也填饱了他们的肚肠。

    卢梦卿见到狱头送给九九的那碗稀白菜,便点点头,说:“他是个难得的明白人,只做狱头,可惜了。”

    看得出左文敬对待这小娘子有一点意思,所以绝不能得罪她。

    知道九九的性子轴,也就不去违背她的心志。

    转而招呼九九:“来吃鹅!”

    九九将拴着的蟋蟀放归自由,而后把那碗稀白菜往边上一推,麻利地坐到栅栏边上了:“来了来了!”

    卢梦卿掰了条鹅腿给她,说:“怎么样,我比他了解你吧?”

    九九哈哈一笑,道:“不错!”

    两人吃个肚饱,而后睡下,第二日醒来之后,就开始等着晚上被刑满释放了。

    结果到了晌午时分,左文敬忽然间来了。

    卢梦卿忖度着时间,他该是下值之后过来的。

    他起初也没在意,靠着栅栏坐着,却听左文敬问他九九姐姐:“你今天晚上出去之后,有地方住吗?”

    九九说:“有的,我自己租了房子。”

    左文敬点点头,又问她:“之后有什么打算?”

    九九想了想,很老实地跟他说:“我也不知道呢。”

    她挠了挠头:“说真的,我这个脑袋时好时坏的,有时候能想起来一些过去的事情,但多半也都是片段,不太真切……”

    左文敬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的道:“我这几日设法调阅了令尊的入仕记档,其中颇有些蹊跷,又使人往樊家故土去寻访,这三五日间,想必就会有结果了。”

    九九听得一怔,忍不住轻轻地“哎?”了一声。

    卢梦卿亦是一怔,心头一动,忍不住扭过头去看他。

    左文敬温和地看着九九,问她:“怎么了?”

    捎带着瞟了卢梦卿一眼。

    九九实在是很感动:“我没想到你会专程去查这些啊,你真是个大好人!”

    她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候的事情,不由得懊恼起来,很不好意思地说:“真是对不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还用石子砸你……”

    左文敬笑了一笑,说:“那其实也是我自找的。”

    九九听得动容极了,不由得上前一步,抱着栏杆,跟他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左文敬双臂环胸,在外边斜靠在栏杆上,顺水推舟道:“要真是想感谢我的话——等你出去之后,请我吃饭吧?”

    “可以啊,”九九不假思索地答应了,答应完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可是我不太有钱……”

    左文敬跟她商量:“不然就先记着,我来请你?”

    九九为难地说:“这怎么好意思呢……”

    左文敬当即拍板:“就这么定了!”

    又问她:“你今天晚上有时间吗?”

    九九摇了摇头:“我今天晚上已经有约了。”

    左文敬脸色不由得微微一变:“有约了?跟谁?”

    九九指了指旁边津津有味地在围观的卢梦卿:“我二弟和舒小娘子、玉蝉小娘子她们!”

    “舒小娘子?”

    左文敬有些讶异:“怎么又扯上了舒家的人?”

    九九就简单地把玉蝉之事说与他听,末了说:“贾家今晚上请客,让我也去!”

    左文敬为之了然,旋即面露敬色,同卢梦卿拱手道:“卢兄急公好义,实在令人钦佩,明晚我在霞飞楼设宴相待,还请务必与九九同去才好。”

    卢梦卿稍显讶异地看了他一眼,而后看了九九一眼,倒也没有推辞,当下还礼,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

    此事就此敲定下来。

    等左文敬走了,他才跟九九说:“这个人还不赖。”

    略微一顿,又说:“邢国公府的人都比较靠得住。”

    九九听得不明所以:“怎么说?”

    卢梦卿想起来这事儿,就忍不住乐:“他居然让我也去,真是难得……”

    “这有什么奇怪的?”

    九九茫然道:“今晚上玉蝉小娘子还让我也去呢。”

    卢梦卿深深瞧了她一眼,像是世间任意的一个狐朋狗友一样,鬼兮兮地跟她承诺说:“大乔姐姐,我这个人很懂亲疏远近的,你是我永远的姐,但姐夫未必永远是我的姐夫,你想干什么就放手干吧,我绝不会出卖你的!”

    九九:“……”

    九九默然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道:“总感觉你想到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去……”

    第32章

    傍晚时分, 头一天来过的两位小娘子便再度结伴而来了,先领着他们去洗漱更衣,而后再去吃饭。

    卢梦卿身量高大, 步子迈得也大,走在前边, 才出了门, 就叫人给撞了一下。

    亏得他身量结实,只是歪了一下肩膀,很快便站直了。

    九九目光追随着那个撞了卢梦卿, 而后又踉跄着离开的人。

    他身上衣裳瞧着倒是很干净,只是头发散乱,幞头歪歪扭扭的, 神情疯癫, 举止古怪。

    有几个青衣仆从紧跟在后边,有去追他的,还有一个留下来跟卢梦卿作揖致歉:“太太宽宏则个,我们家二爷神志上有些不清楚,没伤着您吧?”

    卢梦卿摇头:“我没事儿。”目光也忍不住追寻那人去了。

    那人正拉着路过的人说话,死拽着不放:“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宰相!我是吕宗易!”

    卢梦卿听得微微一怔, 原都打算走了, 闻声又扭头去看他。

    被那人拉住的路人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 想走又走不掉。

    还是那几个家仆过去, 好说歹说, 半是强行地叫那疯子松开了手。

    哄着他说:“相公,咱们赶紧回去吧?您还有好些公文没有处理呢……”

    那人恍然回神,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对,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完, 我们回去,回去!”

    走出去几步,忽然间推开搀扶着他的人,向前急奔:“你们都是骗子!骗子!你们根本不相信我!”

    他尖锐地笑了起来,同时挥舞着手臂,大喊大叫:“鸠占鹊巢,鸠占鹊巢!他是假的!假的!”

    几个仆从追上去按住他,他极力挣扎,终于还是被按在地上了。

    他嚎啕大哭:“他是假的——我没有兄弟,我没有兄弟啊!”

    卢梦卿看得皱起眉来,九九也觉得有些莫名。

    那疯子被那几个仆从押走了。

    人群短暂地聚集在一起围观了这场热闹,略过了会儿,又自然而然地散开了。

    卢梦卿问舒世松:“那位是……”

    舒世松轻叹口气:“那是中书令吕相公的胞弟,不知怎么,忽然间发了疯,总对人说他才是吕相公,家里边的吕相公其实是妖人装的——吕相公前前后后找了不少大夫来替他诊治,连太医都请了好几位上门,只是都没能治好他。”

    玉蝉看卢梦卿和九九一脸好奇的样子,小声说:“这位跟吕相公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只是一位少年登榜、宰执天下,另一个却连举人都没中,不免叫外人议论……”

    她揣测着道:“兴许就是因为压力太大了,所以才疯的呢?你看,他说自己才是吕相公呢。”

    九九想了想,问玉蝉:“吕相公跟他的弟弟是双胞胎吗?”

    “不是呀,”玉蝉说:“他们兄弟俩差了三岁呢,长得虽然是有点像,但也不至于叫人分辨不出。”

    舒世松的伯父正在做宰,她知道得更多,也更具体:“事情涉及到一位宰相的真假,当然不能随意视之,御史台还专门查过这事儿呢,可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呀……”

    她说:“总不能吕相公的妻儿故交,全都帮着他的兄弟说谎,就连满朝文武和陛下都给瞒过去了吧?”

    卢梦卿忽然间问她:“他是什么时候疯的?”

    舒世松想了想,说:“大概,有快四个月了吧?”

    卢梦卿若有所思。

    舒世松催促他们:“走吧,咱们吃饭去。”

    九九应了一声,只是走出去几步之后,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重又将目光投到了吕家人离开的方向去。

    ……

    东都城外,多有失意之人栖身酒家,流连不去。

    符生已经在此盘桓数日了,每天喝得酩酊大醉,深夜叫伙计将他扶到房里去,第二日清醒了,再下楼饮酒,如此循环往复。

    伙计有点烦他,私底下跟表姐兼老板嘟囔着抱怨:“他到底什么时候走?”

    老板笑着在柜台里边盘账,说:“他惹人烦,钱又不惹人烦。”

    符生并不知道自己在惹人烦,他只觉得自己的愁苦比海水还要深重。

    人到中年,一事无成。

    当年离乡的时候,他信誓旦旦:“终有一日,我必进士及第,娶高门女,富贵煊赫,锦衣归乡!”

    豪言壮志已经许出去了,没践行之前,哪里有颜面回去见家乡父老?

    可东都城,寄予了他无限希望的东都城,虽然近在眼前,但也已经是不可再去之地了。

    写诗的人未必个个都能写出脍炙人口的名篇,但他们多半都懂诗。

    看到卢生大喇喇写给自己的那首诗之后,符生就知道,完了!

    他知道那首诗必将为人传唱,也知道自己到死都写不出那样的诗!

    而那卢生,据说只是信手拈来,随意地挥就罢了。

    符生的声名和精神,一起被那首诗毁灭了。

    他伤心落寞,浑浑噩噩。

    几个朋友看不下去,一道去拜访诗社里的贵人秘书省少监石颖觉,替他打抱不平:“那个卢生恃才凌人,未免也太狂妄了些!”

    石颖觉看了卢生写的那首诗,起初惊叹不已:“从前怎么没听说过此人?”

    复又惋惜不已地摇头:“如此卓绝的天资,居然耗费在这种艳诗上,用来为一个小女子张目,真是暴殄天物!”

    再听了诗社里友人们的恳请,终于说:“是该给他吃点教训,叫整一整性子。”

    叫侍从持自己的名帖去京兆府走一趟,又嘱咐说:“关他两个月也就算了,只是也别苛待了他。”

    众人不免要夸赞一句:“石公宅心仁厚。”

    石颖觉摇头失笑:“只是不忍心看年轻人走上歧路罢了。”

    石公为自己张目,符生不得不感激他。

    可是他言辞之中对于卢生的推崇,又让他觉得痛苦。

    卢生随手挥就的那首诗广为流传,在那之后,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里,好像都掺杂了什么东西。

    一种叫他不安的,无法抬头挺胸的东西。

    符生忍受不了那种如同雷电一般的酥麻的折磨,他不得不离开东都,躲避出去,借酒浇愁。

    有人怀着一点幸灾乐祸的心态来告诉他,卢生业已出狱,是他苦苦思恋的贾家小娘子托人求情,把人给救出来的。

    符生因这消息而愈发痛苦。

    他反复地,哀伤地,怨囿地呼唤着贾家小娘子的名字:“玉蝉,你怎么能对我如此冷酷无情?”

    这时候天色已经开始黑了,却有旅人往此地来投宿。

    符生趴在没写完的书信上,抬起染上了墨汁的脸,醉眼朦胧地去瞧,却见走在前边是个女郎,年纪不算轻,怎么也该有二十三、四岁了,身量并不算高,容貌却很秀丽,青丝乌黑浓密。

    他看这女郎头发并未如妇人一般挽起,不免心想:“年纪这么大了,居然还没有嫁出去……”

    等那女郎走到近前,他才发现,还有一位年轻郎君与之同行。

    那青年生得高大挺拔,宽肩窄腰,一袭黑色圆领袍,头戴斗笠,只能看见他骨骼流畅的下半张脸和冷白精致的下颌。

    他们只要了一间房。

    符生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嘴上也冷笑了出来:“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他说:“现在的女人道德都已经败坏,不像从前了……”

    那对男女同时看了过来。

    那女郎问他:“你是在说我吗?”

    符生毕竟有些畏惧与她同行的那男子,不太敢把话挑明,嗤笑一声,扭头将视线错开了。

    那女郎也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

    而后她上前一步,单手拎起店家搁在外边的一把旧木椅,二话不说,抡起来咣咣咣对准符生就是一通砸!

    好响的几声!

    符生坐的椅子垮了。

    符生也垮了,头破血流,跌倒在地。

    老板原还在柜台那儿打瞌睡,见状又惊又怒:“……要打出去打!”

    与那女郎同行的青年赶忙取了一块碎银给她,同时礼貌地说:“请您多多包涵。”

    老板脸色稍霁。

    那青年已经自觉去问伙计扫帚在哪儿,提在手里,主动过去打扫满地残骸。

    那女郎还留着原地,眉头蹙着,目光落在符生桌上摊开的那封书信上。

    “……玉蝉,我是真的恋慕于你,也希望你过得好,既然你已经移情别恋,那我除了祝福之外,又还能说什么?”

    那女郎看得狐疑,拎着那张信纸,问符生:“这位玉蝉小娘子是谁?别说是你的妻子亦或者未婚妻,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那种会痛快放手、大方祝福的人!”

    伙计叫符生荼毒了这么久,忍不住道:“是他一直在纠缠人家小娘子啦!”

    老板瞪他:“就你话多!”

    那女郎听后一声冷笑,三两下将信纸团成一团塞进符生嘴里,又问那伙计:“玉蝉小娘子是何方人士?”

    伙计指了指东都城。

    那女郎便同符生道:“滚,别叫我知道你还在东都附近待着,如若不然……”

    复又冷笑:“我劝你不要心存侥幸,你不会想领略我的手段的!”

    她的眼眸像她的发丝一样浓黑,像是最深沉的夜,又像是无边无际的地狱。

    符生毕竟软弱,为之胆战心惊,瑟瑟几瞬,终于低头。

    他上楼去拿了行李,跌跌撞撞,仓皇离去。

    老板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说:“这位娘子,这儿出了事,我们得去报案的……”

    那女郎歉然道:“牵连姐姐,实在惭愧。”又给了她一笔银钱。

    收拾干净之后,这对男女再度一起上路了。

    那男子说:“你这个脾气呀,还是这么讨人喜欢!”

    那女郎听得失笑,笑完之后,夜色中远远望了望远处东都城的轮廓,神色当中微微显露出几分希冀来。

    她说:“但愿乔少尹她们真的在那儿吧……”

    ……

    玉蝉的父母在清风楼设宴,另外请了舒小娘子和贾家的一位族亲作陪,正客么,自然就是九九和卢梦卿。

    舒世松与玉蝉没有饮酒,其余人多少都喝了一些。

    贾夫人一气儿喝了三杯,呛得接连咳嗽,同时辣红了脸。

    她的丈夫在旁边替她顺气,低声说:“慢点儿,慢点儿……”

    席间人都看得出贾夫人并不擅长饮酒,见状也不免要劝几句。

    贾夫人却不肯罢休,再度起身,一定要敬卢梦卿一杯酒。

    卢梦卿起身应了。

    贾夫人便过去替他斟了一杯,瓷器碰撞的声音之后,仰头一饮而尽,而后忽然间跌坐下去,趴在桌子上,失声痛哭。

    贾夫人用力锤着桌子,很慢很慢地说:“他终于……终于走了!”

    席间众人都知道她说的是谁。

    她的丈夫有点感伤,安抚似的拍了拍妻子的肩膀,又跟卢梦卿告罪:“内子醉后无状,您多包涵……”

    卢梦卿理解地笑了笑,道了句:“无妨。”

    贾家听闻卢梦卿新到东都,专程制备了安宅礼,卢梦卿看也没看,便爽快地收下了。

    夜色渐深,赶在宵禁前一个时辰,酒席散去,客人们各自归家,九九与卢梦卿相携走在路上。

    卢梦卿瞧着满街繁华,人来车往,对比后世,不胜感慨,随意吟道:“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

    九九听不太懂这些,只是回想起贾夫人失态的痛哭,由衷地道:“二弟,你真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呢!”

    越想越觉得符生恶心:“真不是东西啊,动动嘴,摇摇笔杆子,就把人家折磨成这样!”

    又说:“那些瞎起哄的王八蛋也恶心!”

    卢梦卿轻轻说:“这种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有的。”

    他转了话头:“这是要往哪儿去?”

    九九就把之前弘文馆的事儿说给他听了,末了道:“我曾经跟荣学士约定过,安置下来之后要去跟她说一声的,结果……真糟糕!现在出来了,得去告诉人家一声的!”

    又很自然地问他:“贾家给了你多少钱?给我一点,我去买点东西带上,不好空着手去登门的。”

    卢梦卿从袖子里掏出那个做工讲究的信封,抽出来瞧了一眼,不由一惊:“有点多了。”

    里边夹着一张房契,还有十张百两的银票。

    他自己留了五张银票,剩下的递给九九,左右瞧瞧:“买东西的话可得抓紧了,再晚一点,估计铺子都得关门了!”

    九九稍有点犯难:“我也不知道荣学士喜欢什么呀……”

    卢梦卿问她:“荣学士是弘文馆的直学士?”

    九九说:“是呀!”

    卢梦卿便领着她往一间纸笔铺子里去挑了套十色笺,又选了两条松烟墨,借了店主的砚台磨开,提笔作画。

    九九站在旁边看着,觉得真是太神奇了,寥寥几笔,便见青山连绵,明月高悬,碧波万顷,渔夫独钓,现于纸上。

    她还没有回过味来的时候,卢梦卿已经换了另一支笔,在旁题诗:

    一波才动万波随。蓑笠一钩丝。锦鳞正在深处,千尺也须垂。

    吞又吐,信还疑。上钩迟。水寒江静,满目青山,载月明归。

    店主在旁边一边擦拭砚台,一边围观,看到最后,不觉入神,连手上的动作都停了。

    他同卢梦卿道:“太太若是把这幅字画舍给我,以后店里的笔墨,您可以随便取用。”

    卢梦卿笑着道了句:“那却不必。”

    略等一会儿,见墨干了,便与九九一道往荣学士家中去了。

    这会儿时间其实已经有点晚了,只是九九实在不想再拖一日了。

    一路到了荣学士留的地址处去,抬头一瞧,写的却是费宅。

    九九不由一怔:“哎?哎哎哎?”

    卢梦卿对着那牌匾端详几眼,却是笑了:“既如此,那就对得上了。”

    门房瞧见这二人,便先自迎了上来,问九九:“可是樊小娘子?”

    九九惊奇不已:“你知道我?”

    门房笑道:“娘子可算是来了,我们太太挂念好几天了,每日回来,都得问一声——樊小娘子来过没有?”

    说完,领着她往里边走。

    九九抱着怀里的卷轴,感念不已,悄悄跟卢梦卿道:“荣学士可真是个大好人!”

    卢梦卿颔首道:“不错!”

    荣学士家里正在宴客——九九意识到后,实在赧然极了。

    “我不知道您这儿还有客人,真是太……”

    荣学士拉着她上下打量了几遍,见她气色衣着都还不错,当下欣慰不已:“不妨事,不妨事,”

    与她一道出来的那位女客也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来吃杯酒!”

    荣学士便向九九介绍:“这是雷夫人。”

    又跟雷夫人说:“这是九九娘子。”

    雷夫人生得妍丽,即便有了年岁,也是漂亮的。

    眼下虽然也有了几道纹路,倒是更让她平添了一些岁月的积淀和沉稳。

    这会儿听荣学士并不介绍这小娘子的姓氏,她心下便有了几分猜测,脸上倒是不显,笑吟吟的,要领着九九入席。

    九九哪里肯去掺和人家的热闹?

    她说:“不啦不啦,雷夫人,我的朋友还在外边等我呢!”

    把手里的卷轴递给荣学士,而后很认真地向她行礼拜谢:“我专程来跟您说一声,我过得很好,您尽可以放心了!多谢您!”

    荣学士的眼睛柔和地注视着她:“真的很好?”

    九九用力地点一下头:“真的很好!”

    荣学士略略沉吟几瞬,向雷夫人告罪一声,拉着九九往院子深处走了几步。

    九九有点疑惑地看着她,便听荣学士低声说:“先前在弘文馆,你还没有安置下来,我便一直按住没说,现下你既有了些眉目,倒是可以讲了。”

    她握住九九的手,轻声道:“要是有了闲暇,得去谢一谢舒小娘子呀,知道舒小娘子是谁吗?就是舒相公的侄女——当时在万家,替你说话的那个小娘子!”

    九九怔了一下:“哎?”

    荣学士告诉她:“前些天,就是你去弘文馆那天,我是做了两手准备的,要是万道惠认了也就罢了,要是不认,不免要请舒小娘子做个见证。”

    “她真是个好姑娘,我悄悄叫了她过去,略微一提,她就讲了,又要主动去为你作证,我想着事情还没到那地步,不必主动闹大,就请她暂待片刻,且等且看……”

    荣学士攥着九九的手,用力捏了一下,谆谆道:“虽说最后万道惠自己认了,也没用上舒小娘子作证,但她其实也是帮了你的,你若是方便了,多少去谢一谢她,算是承情。”

    九九愕然不已。

    因为她刚刚才跟舒小娘子在贾家的宴席上分别。

    舒小娘子不声不响地帮了她,但是却什么都没说!

    难怪昨天刚在牢舍里见到,舒小娘子就把矛头直指万家呢,原来她都知道!

    九九心里边滚烫滚烫的,由衷地道:“她也是个大好人!”

    第33章

    荣学士这儿还有客人, 且这会儿也快到宵禁的时辰了,九九不好久留,连声说:“外边还有朋友在等!”便要离去。

    荣学士也不留她, 和煦地送了几步:“得了空就来坐坐,跟我说说话。”

    九九清脆地应了声:“好!”

    走出去没几步, 后边又有人叫她。

    是雷夫人。

    她匆忙往前厅去走了一趟, 手里边提着一只装饰精美的食盒,笑盈盈同九九道:“不是什么菜肴,是喜饼和喜糖, 我们两家刚刚定了亲事,九九娘子也来沾一沾喜气!”

    九九这才知道原来荣学士跟雷夫人马上就要做亲家了,当下连声道:“真好!长长久久, 百年好合~”

    她也不推辞, 致谢之后,高高兴兴地收下了。

    等出门在前院那儿见到卢梦卿,两人结伴一边往她租的房子那儿走,一边打开盒子,取了一枚喜饼,掰开来分给卢梦卿吃。

    尝了尝, 是玫瑰花馅儿的。

    九九吃得美了, 一边嚼嚼嚼, 一边美滋滋地眯着眼:“真好吃!”

    卢梦卿笑着附和了一句:“是不错。”

    九九一边吃喜饼, 一边问他:“二弟, 你是知道吕相公这个人吗?”

    先前在街上听见舒小娘子说起吕家事的时候,她注意到卢梦卿怔了一下。

    卢梦卿颔首,应了声:“不错。我知道他此时在做宰相,只是……”

    他又咬了一口喜饼, 缓慢地咀嚼了几瞬,将其咽下去之后,低声告诉九九:“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吕相公的确并没有兄弟。”

    九九吃饼的嘴顿住了。

    她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什么?!”

    卢梦卿反倒一笑,慢慢道:“当然,也有可能是吕家的后代觉得有过一位发疯的族叔不甚光彩,所以把他从文字记载当中删掉了,而那位既没有出仕,又没有功名,官史不载,也不足为奇。只是……”

    他顿了顿,才说:“我与吕氏的后人有过交际,也曾经往吕家的宗族墓地里去祭拜,见过吕相公父母的坟墓,墓碑的落款上,只有吕相公一个人的名讳,的确并没有什么兄弟。”

    卢梦卿谈起先前舒世松的说法来:“若那位吕二爷是几个月前才疯的,在此之前,没理由不让他在父母墓碑上留名吧?”

    “就算他现在疯了,吕氏的后辈引以为耻,不愿张扬也不足为奇,但专程去毁坏祖辈的墓志铭,未免就过火了。”

    九九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骇然地看着他:“那,照你的意思——那个疯子其实就是吕相公咯?!”

    卢梦卿没有给出回复,眉头紧锁,徐徐告诉她:“大乔姐姐,你知道惊动了天子,使得你我被派往东都的那场诡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吗?”

    九九略一思忖,便讶异地有了结果:“不会是将近四个月前吧?”

    卢梦卿微微一笑,告诉她:“正是如此!”

    他向九九阐述了那桩诡案的首尾。

    ……

    事情发生在四个多月以前。

    最开始的时候,其实没有人察觉到不对劲。

    第一个死的人——如果他是第一个的话——是一个画家。

    他四十二岁,屡试不中,倒是在绘画一道上略有些造诣,曾经被选入宫廷画院,后来被同僚们排挤,便离开神都,回到了故乡东都,此后以卖画为生。

    他或许是在夜间死的。

    因为就在傍晚时分,妻子才刚去给他送了饭,他也开门来接了。

    那时候,画家说,今晚他要闭关作画,让妻子早点睡。

    这原也是这家的生活常态,妻子听完并不觉得诧异,便也应了,再去瞧过儿女之后,熄灯睡下。

    到第二日清晨,不见丈夫的身影,这时候妻子也没有多想,然而一直到晚上,都不见丈夫从画室里出来,妻子就觉察出不对劲了。

    推开门进去一瞧,画家已经死了。

    因是盛年而亡,实在突然,里正依据制度,找了仵作来验尸。

    画家身上没有伤痕,也没有中毒的迹象,仵作勘验之后,排除了谋杀的可能,断定这是心疾亦或者脑疾之类的急病,简单宽抚这家人几句,让他们着手开始准备丧事。

    这时候,还没人觉得不对劲。

    哪知道第二天,城内又发生了一起类似的事件。

    一个年轻的渔娘被父亲发现死在了家里,身上同样没有伤痕,也没有中毒的迹象。

    没过多久,就发生了第三起、第四起……

    一时间人心惶惶,整个东都城都笼罩在了阴森的恐惧和死亡的羽翼之下。

    有人说,是东都城里来了一头食人魂魄的怪兽。

    也有人说,这是一种古怪的瘟疫。

    还有人说,这是上天降灾……

    东都留守令人去查,然而这案子没头没尾,即便有心调差,一时之间,竟也无从下手。

    既不存在凶器,也不存在一个杀人的凶手,东都留守顶着压力,叫仵作解剖了几具尸体,却没能从中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一连两个月,东都城里死了近百人,外逃的百姓一天多过一天。

    东都留守无计可施,只能上疏神都请罪,同时也是求援,这才有了后边中书令卢梦卿压阵,京兆少尹乔翎同行,作为钦差,奔赴东都查案的事情。

    ……

    九九听卢梦卿说了事情首尾,由衷地道:“这个案子,真的是太奇怪了……”

    她问卢梦卿:“乔翎有去看过死去的那些人吗,她有说那些人是为何而死的吗?”

    “她跟白大夫一起去看过——哦,白大夫是京兆府的临时吏员,名叫白应。”

    卢梦卿注视着她的眼睛,说:“他们两人得出了共同的结论。并非东都城的仵作验尸的时候有所疏忽,而是那些亡者的确身无伤痕,也没有中毒,他们的身体是健康的,或有病痛,但也绝不至死。”

    “那些人之所以死去,是因为他们的魂魄死了,肢体无主,所以紧跟着死去。”

    九九听得震动不已。

    那边卢梦卿环视周遭,终于抛出了最后一个结论:“我觉得,那些死去的人,或许也曾经来到过我们如今所在的东都城。”

    “同样,如若我们找不到离开的方式,或许终有一日,也会如同他们一样,毫无征兆地倒地死去。”

    ……

    这边姐弟俩边吃边走边聊,荣学士那边儿,雷夫人也悄声问亲家:“是从前寄居万家的那位小娘子?”

    她有听女儿提起过先前弘文馆内的那场风波,对于后来英国公府和万家的那两场风波,也有所耳闻。

    荣学士微微颔首,并没有对此点评什么。

    雷夫人也没再说。

    后边堂中,荣学士的丈夫、大理寺的费少卿正在跟亲家雷尚书推杯换盏,见妻子回来,脸上神色颇有释然,便了然笑道:“现下尽可以放心了吧?”

    荣学士笑着点了点头:“是呀。”

    坐下去之后才想起来怀里还抱着一副卷轴,又怕九九是叫人坑了,推手展开一点,瞧见右手边的题字,不觉得眉头微抬,面露讶然。

    荣学士的脸庞叫堂内的烛火映亮了,捎带着那双眼睛,也是明光逼人。

    她叫丈夫提着卷轴一头:“小心些,展开瞧瞧!”

    费少卿有所会意,伸手持着,夫妻俩徐徐将这幅卷轴展开,主宾四人凑上前去,端详清楚之后,竟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寂。

    最后打破了寂静是居然是雷尚书!

    “哎呀!”

    他慌乱起身,急急忙忙,撞翻了面前杯碟:“潇洒雄浑,力透纸背——这是卢兄的字啊!”

    “他人在哪儿?我先前数次往道观中去拜访,观主说他一直都没回去!”

    荣学士与丈夫对视一眼,皆觉讶异:“谁?!”

    雷尚书唯恐桌上杯碟污了那幅字画,赶忙把荣学士跟前的菜肴盘碟往桌子当中推了推,再低头凝神端详几眼,复又击案道:“不错,正是卢兄的字迹无疑!”

    他告诉两位亲家:“我日前往城外道观避暑,不曾想竟遇见了一位才高八斗的隐者,通晓古今,言辞旷达,实在为之心折。”

    “上一旬休沐再去,却已经不见踪影,此后我日日都往观中去寻,却是杳无踪迹,没曾想竟在此地见到了他的字画……”

    荣学士不想其中竟然还有这段缘法,着实一惊,再低头端详几眼,不由得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我从未听闻此等奇人,今日观其字画,自愧弗如……”

    雷夫人却说:“他姓卢?”

    这是高皇帝功臣、长平侯府的姓氏。

    雷尚书摇头道:“既是隐逸高士,何必访其来处?反倒落了下乘。只是观其言行举止,多半是大家子弟。”

    又迫不及待地问荣学士:“卢兄现下何在?还请学士代为引荐……”

    荣学士思忖几瞬,忽的福至心灵:“哎呀,九九娘子还说朋友在外边等她呢,八成那时候那位卢太太就在外边!”

    她对九九也算是很了解了,社交圈极小,都没来得及展开。

    今日与她同行的不是那位可以赠画的卢太太,又会是谁?

    雷尚书听后匆忙向两位亲家告罪,继而急忙忙追了出去。

    雷夫人叫他都没叫住!

    末了,她实在赧然,歉然同荣学士道:“他这个性子,我有时候也拿他没办法……”

    荣学士笑道:“尚书一派赤诚,实在令人钦佩!”

    雷夫人瞧着时辰差不多了,丈夫又匆忙离去,便也起身告辞,荣学士与丈夫一起送了她出去,复又相携着回府。

    人坐在马车上,雷夫人脸上的笑意也没有散去,跟心腹陪房说丈夫:“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儿似的,也不怕人笑话。”

    陪房也笑:“老爷这是赤子心态。”

    又有点担忧,为今晚刚成就的这桩婚事:“倒不是说费家的郎君不好,只是万家那边……纪氏夫人那儿,只怕不好交待。”

    雷夫人嘴角往下一拉,冷笑一声:“我又不欠她的,有什么好跟她交待的?”

    陪房见她怫然不悦,便低下头,不敢再说什么了。

    晚点雷尚书怏怏地回去,垂头丧气,跟妻子说:“没追上!”

    雷夫人彼时正在卸妆,借着案上明镜斜了丈夫一眼,好笑道:“跑不了的。”

    她说:“你那位卢兄必然与九九娘子相识,找到九九娘子,就能找到卢兄了。”

    末了,她脸上笑意微微一淡,意味不明地说了句:“九九小娘子,就是万相公同母异父的妹妹。”

    雷尚书没寻到卢梦卿的踪影,正觉伤怀,靠在床柱上,有气无力地道:“九九小娘子是卢兄的朋友,九九小娘子一定好,万家跟九九小娘子不好,万家坏!”

    雷夫人听得咯咯笑了起来,笑完摆摆手打发了侍从们出去,这才说:“我实在是瞧不上万家的做派,先前要不是太妃娘娘请了母亲传话,我才不理会纪氏!”

    雷尚书的母亲,是先帝的妹妹、本朝的大长公主,也是庄太夫人和宫里太妃的姨母。

    雷夫人执着一把象牙梳对镜梳头,说起万家的旧事来:“当年庄太夫人不能生育,所以就叫身边的婢女温氏生了孩子,养在她膝下。”

    “虽说生恩不如养恩,但做母亲的十月怀胎,生他下来,没有功劳,总也有苦劳不是?”

    她目光寒凉,裹挟着几分愤慨与怜悯:“温氏要真是做了十恶不赦的事情,依照庄太夫人的性子,能饶得了她?早就给打死了!”

    雷夫人嗤了一声:“就算是做错了什么,找个庄子关起来行不行?找个庵堂,叫她出家,行不行?”

    “不为着温氏替万家生育子嗣的功劳,也是为着孩子的颜面,可万家是怎么做的?”

    她说到此处,不由得拍了下梳妆台:“把温氏当成一只畜生,发卖出去了,他们家缺那几个钱吗?真是阴毒!”

    温氏被卖出去,会遇到什么人,会遭遇什么事,万家难道没想过吗?

    或许正是因为他们预想到了,所以才会这么做!

    雷尚书在旁听着,不由得叹了口气。

    雷夫人冷笑一声:“我瞧着,万夫人虽不是庄太夫人的亲生女儿,倒也把婆婆的做派学了个十成十!”

    “儿子跟婢女有了首尾,就把婢女塞进井里去,她怎么把不把儿子也一起塞进去?”

    她毫不客气地嗤道:“万大郎也是快二十岁的人了,一个要顶门立户的男人,还能叫个婢女给强了?”

    “脱裤子的时候上赶着,事发的时候又护不住,没能力的时候管不住自己,该担事的时候屁也不敢放,他也算男人!”

    又跟丈夫抱怨:“你是没瞧见纪氏的做派,当着我的面,说她儿子房里干净,暗示说她把该处置的都处置了,咱们女孩儿嫁过去,没什么糟心事——怎么着,她还指望我给她发个大红花,感恩戴德一下呢?真是荒唐!”

    雷尚书靠在床柱上,忧伤不已:“卢兄……没追到……”

    雷夫人气得磨牙,反手用象牙梳砸他:“卢兄卢兄卢兄,你跟卢兄过日子还是跟我过日子?!”

    雷尚书被砸个正着,“哎哟”一声,迅速原地滑跪:“夫人,我错了,我有罪,夫人大肚能容,宽谅小子一二吧……”

    雷夫人被逗笑了,嗔他一眼,轻叹口气,转而说起女儿来:“有琴那儿,明天我再去劝劝她。”

    雷尚书应了声:“好。”

    ……

    九九带着卢梦卿一路回到自己租赁的那处房舍所在的巷子里,彼时夜色已深,钻进去一瞧,却见那乌头门大开着。

    九九心念微动,忍不住想:看起来,水生人是真的不错!

    卢梦卿来时也问了几句,对此有个大概的了解,此时亲眼见了,也不觉得奇怪。

    九九还没有进门,就听钉木声“笃笃”传来,到天井里一瞧,便见水生站在长凳上,正给东边九九租的两间正房钉竹编的门帘。

    他背对着两位来客,却好像是背上生有眼睛,瞧见了他们似的,头也没回地说:“你们先坐,我这儿马上就好。”

    九九找了只胡床给卢梦卿,而后很感兴趣地水生:“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又怎么知道我还带了位朋友回来?”

    水生挥动锤子,钉完最后一下,回过头来看她,同时微微一笑:“或许是因为我能未卜先知吧。”

    “哎——”

    九九半信半疑:“真的假的?”

    紧接着想起自己带了个人回来,赶忙跟水生介绍:“这是我的朋友,他可以一起来住吗?”

    水生目光温和地看向卢梦卿,含笑点头:“当然可以了,你可以自由安置你租赁下来的房子。”

    卢梦卿自打第一眼瞧见水生的脸孔时,便不自觉地怔住了,几瞬之后回神,彬彬有礼地向他致谢。

    水生从条凳上下来,同样礼貌地跟他道了句“不必客气”。

    九九往自己屋子里去瞧了一眼,却见床褥都已经铺到了榻上,摸一摸,是很干爽的触感。

    她狐疑地从屋子里探头出来,那刚安好的门帘像是铡刀似的夹着她的脖子。

    九九问水生:“我的床褥和被子……”

    水生好脾气地看着她,说:“我今天刚给你晒过,是干净的。”

    九九心思微动,盯着他,问:“你真的预知到我今天会回来吗?”

    水生似是而非地说了句:“或许吧。”

    卢梦卿在旁看着,微微蹙着眉。

    九九察觉到了,低声问他:“怎么啦?”

    卢梦卿捂着嘴,小声告诉她:“他长得……有点像你的男媳妇。”

    九九大吃一惊:“!!!”

    水生拎着凳子往他住的两间正屋去,伸手掀开竹帘进去,却又好像是听见了这话似的,又回过头来去看他们。

    姐弟俩鼓着腮帮子,像两只警惕的青蛙似的盯着他。

    卢梦卿先前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可此时此刻,不知怎么,却有一种感觉——他听见了。

    水生却没有看他,而是在看九九。

    九九不明所以又有点惊吓地看着他。

    夜色之中,水生看起来像是一株静谧美丽的睡莲。

    他唇角弯起来一点,轻轻地向她眨一下眼,转而走进屋内,身形就此消失不见了。

    第34章

    卢梦卿由衷地说:“这个水生, 真是有点古怪……”

    九九也说:“是呀。”

    又由衷地问他:“你说他长得有点像是我的男媳妇,这又是怎么回事?”

    卢梦卿蹙着眉头,犹豫地说:“他有点像越国公, 不是十成十地像,只是眉眼之间, 有那么点意思, 冷不丁一瞧,容易叫认识越国公的人晃一下神。”

    九九关注的反倒是另一点:“什么,我的男媳妇是越国公?”

    说完, 她忽的想起来——先前小庄曾经跟她提过的,她有个越国公的爵位在身上!

    “是啊,”卢梦卿应了声, 不过很快又说:“只是他已经亡故, 临终之前把爵位给了你,现在你才是越国公——所以你才能入朝做京兆少尹呢。”

    九九听得一愣:“啊?他死了,临终之前还把爵位给了我?”

    卢梦卿补充了句:“大部分家产也给你了。”

    “啊?”九九一愣接一愣:“难道我很大年纪了吗,我跟他成婚很多年了?”

    “那倒没有,”卢梦卿思忖着,说:“你们成婚的时间很短, 也就是几个月?”

    九九为之默然。

    成婚才几个月, 男媳妇就死了。

    死之前还把爵位和家产留给了她。

    九九闷了好一会儿, 才有点心虚地小声问了出来:“我, 不, 那个乔翎——她是不是吃人家绝户了啊?”

    卢梦卿:“……”

    从没想过的一条思路!

    卢梦卿叫她这想法给震动了一下,想一想,又摇头:“不是,没有, 绝无可能!”

    他说:“等你想起来就好了——越国公他超爱的!”

    九九将信将疑。

    她一向都是豁达的性子,这会儿既没想起来,便不去在意这事儿,瞧一眼天色,给卢梦卿指了指厢房:“二弟,恐怕得委屈你了。”

    卢梦卿不以为然:“嗐,这有什么,牢房都住过的。”

    九九特意补充了一句:“放心吧,这几间房子我都打扫过了,是干净的,床褥什么的水生也都已经晒过了!”

    卢梦卿笑着应了声:“好。”

    他在天井里洗了把脸,略微收拾一下,就进了厢房,上手去一模床褥,满手的潮湿,实在不像是晾晒过的样子……

    卢梦卿下意识地推门出去,就见水生正背着手在仰望星空,似乎是察觉到他的视线,下巴略微一低,看了过去。

    他目光里好像带了一点询问,又好像没有。

    卢梦卿迟疑着问:“水生,厢房里的被褥没有晒吗?”

    水生坦然又平静地说:“嗯。”

    卢梦卿:“……”

    卢梦卿心想:这倒也不能怪他。

    一来晒被子的地方没那么多,晾完我大姐的那些被褥就给占得差不多了。

    二来呢,人家是房主,也不欠房客什么,想给谁晒被子是人家的自由。

    只是……

    卢梦卿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

    他没忍住,问了句:“这……是区别对待吗?”

    水生坦然又平静地说:“嗯。”

    卢梦卿:“……”

    九九踢沓着一双木屐从屋里出来,预备着用井水冲冲脚,出来一瞧,见两人都在,当下随意地问了句:“干什么呢?”

    水生温和地笑了笑,说:“没什么,闲聊呢。”

    卢梦卿:“……”

    九九也没多想,用木瓢舀水,哗啦啦冲了几下脚,还美滋滋地跟卢梦卿请功:“怎么样,我打扫得很干净吧?!”

    卢梦卿说:“……嗯。”

    九九穿着木屐踏了几下地来甩水,忽的想起一事,又匆忙回到卧房里去,提了那只食篮来找水生:“之前忘了给你,来沾沾喜气!”

    说着,先从里边取出一枚精致的龙凤饼递过去,又从食篮下层抓了一把喜糖给他。

    水生含笑接了那枚龙凤饼到手里,端详一下,而后笑道:“这是谁家的喜饼?”

    九九高高兴兴地说:“是荣学士跟雷夫人家的喜事!”

    这话说完,都没等水生有所反应,她自己就怔住了。

    雷夫人家的喜事!

    雷家!

    九九忽然间想起从前木棉跟她说的话来。

    “夫人想为他求娶雷尚书家的小姐——雷尚书是没有妾侍的,所以大公子最好也不要有……”

    九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荣学士未来的儿媳妇,不会就是纪氏夫人想给儿子娶的雷家小娘子吧?!”

    水生笑吟吟地看着她,说:“就是她啊。”

    九九更高兴了:“这可真是双喜临门——雷夫人真有眼光,单就做婆婆来说,荣学士吊打纪氏夫人多矣!”

    九九这么想着,心里边儿美滋滋的,剥了块糖送进嘴里,同卢梦卿和水生道一句晚安,进屋去歇下了。

    两人俱都应了。

    九九进了屋,水生旋即转身离开,卢梦卿觑着他的背影,听着院子里传来的蟋蟀叫声,无奈地叹一口气,也转身回去了。

    ……

    第二日清晨,卢梦卿很早就醒了。

    这是他多年上朝养成的生物钟,睡不了懒觉,更别说他嫌弃被褥潮湿,都没有给铺开,直接睡的硬床板,醒的自然也早。

    卢梦卿睁眼的时候天还没亮,透过窗户往外看,灰蒙蒙的一片。

    他枕着手臂,躺在榻上静静地想事情,没出声,也没起身。

    如是过了不到半刻钟,卢梦卿就听见西边正房的门被打开的声音,想来是水生起了。

    他也没在意。

    耳听着水生不轻不重的脚步声走进了天井,而后顺着倒坐房往乌头门那边去,再之后就是拉开门栓的声音。

    水生出去了。

    也不知是要去做什么。

    卢梦卿还是没在意。

    如是过了约莫一刻钟半的时间,太阳露出来一线光芒,熟悉的脚步声又回来了。

    卢梦卿听见了敲门的声音,轻轻的几下,很有礼貌。

    只是敲的不是他的门。

    水生很温和地说:“九九?起来吃饭吧,我给你买了包子。”

    短暂的寂静之后,九九说话了,声音迷迷瞪瞪的,带着睡意:“想吃香喷喷的猪肉包!”

    水生说:“有香喷喷的猪肉包。”

    九九说:“还想吃香喷喷的牛肉包!”

    水生说:“有香喷喷的牛肉包。”

    九九说:“还想吃芸豆馅儿的包子!”

    水生说:“也有芸豆馅儿的包子。”

    九九长长的,沉吟着“唔~”了一声,说:“那,那肯定没有加了辣椒的豆腐脑!”

    水生说:“还真有加了辣椒的豆腐脑。”

    九九便哈哈地笑了起来,较之刚开始说话的时候,声音明显清明了很多。

    卢梦卿听见开门的声音,紧接着是脚步声。

    很快,又听见九九又惊又奇的声音,高高兴兴地说:“真的都有哎!”

    说完,她后知后觉地捂住嘴,压低声音,小声说:“二弟还在睡觉呢。”

    水生说:“没事儿,他早就醒了。”

    卢梦卿:“……”

    卢梦卿不得不坐起身来,推开门出去。

    九九热情地招呼他:“二弟,快来吃饭,水生带了好多好吃的回来!”

    卢梦卿听了方才一席话,心知水生必有神异之处,当下怀着一点希冀,试探着道:“有没有陈酿的杏花白?”

    水生将加了辣椒的豆腐脑从食篮里端出来,推到九九面前去,做完之后扭头看了他一眼,笑着说:“没有的。”

    卢梦卿慢吞吞地说:“……哦,哦哦。”

    水生又微笑着招呼他:“卢太太,你也来吃吧。”

    卢梦卿默默地坐了下去:“好的,好的。”

    九九美滋滋地坐下来吃包子,嘴巴里边塞得满满的,咀嚼几下,忽然间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儿。

    “哎?!”

    她左右看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里没有人在看我们!”

    卢梦卿听得不明所以:“什么?”

    九九就跟他说:“之前在京兆狱的时候我有跟你说过的呀,有一双眼睛在看我们,所以有些话不能说,但是现在——那双眼睛没看过来!”

    水生听得莞尔,细嚼慢咽着,告诉她:“那是三太子嘲风。它喜欢登高望远,又能避除奸邪,高皇帝起,就在为皇朝效力了。”

    卢梦卿听得好奇不已:“就是龙生九子当中的三太子嘲风吗?”

    水生轻轻点了点头。

    九九也很好奇,才刚要问,就听见外边那扇乌头门被人敲了敲。

    紧接着,有人迟疑着问:“樊九九樊小娘子可在这里?”

    听声音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

    九九听得惊奇,赶忙把手里的匙子放下,擦擦嘴,麻利应道:“在的在的!”

    她向外走,外边人也往里进,碰头了这么一瞧,九九认出来了:“你是荣学士府上的人,那位门房!”

    来人笑了笑:“难为小娘子还记得小的。”

    又说:“我们家学士差我来给娘子捎个话儿,说是弘文馆里那位闻学士有事找您,只是不得其门,找不到您——就是今早晨的事儿。”

    门房说:“我们学士虽说知道您住在这儿,但也知道您跟闻学士没什么交情,便没把您的住址告诉他,只是传信家里边,叫我来问一声,看您要不要见见他?”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们学士说,看闻学士的样子,好像是有急事。”

    九九将这一席话听完,心里实在纳闷儿。

    闻学士找她?

    闻学士能有什么事儿找她?

    只是回想一下当日所见所闻,闻学士实在是很会见风使舵,也有些机灵在身上,这种人找她,八成是真的遇上了事。

    九九就问门房:“这位闻学士住在哪儿?”

    门房赶紧说:“我们学士说了,今天还是闻学士值守,您直接去弘文馆找他就成,保准在那儿!”

    九九应了声,又去谢他,门房连说几句客气,行礼离去。

    九九送他出了门,这才回去,一边吃包子,一边想不通:“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卢梦卿说:“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九九“嗐”了声,说:“也是。”

    姐弟俩吃完饭,跟水生说一声,就出门往弘文馆去了。

    水生一边挽起袖子来预备着去刷碗,一边问她:“中午还回来吃饭吗?”

    九九不太确定地说:“应该是回来的吧……”

    水生就笑了笑,说:“那我等你。”

    卢梦卿在一边不说话。

    水生一错眼瞧见他,再笑一笑,又加了句:“等你们。”

    卢梦卿:“……”

    真是受够了这种区别对待的日子!

    ……

    姐弟俩一起跑了趟弘文馆,还没到门口,相隔有段距离呢,就被人叫住了。

    那人以一种堪比细作接头的小心和谨慎问:“可是樊小娘子?”

    九九茫然地应了声:“是我。”

    门房就请她往弘文馆不远处的茶楼静室里去稍待片刻:“闻学士稍后就到。”

    九九实在不明白闻学士为什么要搞这一套出来。

    卢梦卿倒是意会到了一点:“看起来,他好像是卷到相当了不得的麻烦当中去了。”

    姐弟俩依照那人说的进了茶楼静室,不多时,闻学士便偷偷摸摸地进去了。

    他进门之后,头一句就是:“樊小娘子,我要是有个万一,你可一定得帮我!”

    九九不明所以:“这,这从何说起啊?”

    闻学士向她深深地行了一礼,神色不安道:“就在昨天晚上,有人往我家里边去问话,问的就是当日弘文馆值舍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那是贵妃兄弟的亲信,我实在不敢得罪,只得如实告知——此事说来惭愧,还请娘子见谅……”

    九九请他起来:“我敢做,就不怕人说,怎么能怪你?”

    又问他:“是太妃的兄弟让人去问你的?”

    闻学士纠正了她的说法:“是贵妃的兄弟让人去问我的。”

    贵妃的兄弟,庄尚书吗?

    九九眉头拧了个疙瘩,又问他:“是庄太妃的兄弟?”

    闻学士再次纠正她,说:“不是庄太妃,是当今的贵妃,尹贵妃。”

    九九实在吃了一惊!

    九九说:“当今的尹贵妃!”

    闻学士跟着她重复了一遍:“对,是当今的尹贵妃。”

    九九不可置信,只觉得这事儿真是十分地离奇:“尹贵妃——我跟她从前也没有过什么交际啊……”

    说到这儿,她不由得怔了一下。

    其实是有过交际的。

    当日纪氏夫人带着她出宫,在太妃宫里,她也见过尹贵妃。

    太妃,纪氏夫人,尹贵妃,等等等等,所有人都默认了用九九来李代桃僵。

    可即便如此,尹贵妃怕也没有必要专程来掺和九九的事情吧?

    这要是庄太妃使人来问,那还能说得过去……

    九九颇觉匪夷所思:“难道是尹贵妃的兄长擅自为之,此事与她并无关系?”

    可是这么一想,就更奇怪了。

    尹贵妃的兄弟有什么必要来管九九的事?

    闻学士只觉得自己阴差阳错地掺和进了神仙打架的事情里头去。

    一边是与中朝学士交好,甚至于中朝还要主动吸纳她过去的樊小娘子。

    另一边是天子宠妃、两位皇子生母的贵妃的娘家兄长。

    诚然,真要是硬碰硬……不必说硬碰硬,后边那个甚至于没有跟前者碰撞的资格。

    但是架不住他轻轻巧巧地就能碰死闻学士啊!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尹家近来虽十分地不如意,但想要收拾他,那还不是手拿把掐?

    闻学士不敢不说。

    但是他也怕尹家碰输了之后把他牵连进去,倘若中朝事后怪责,想收拾他,不更是手拿把掐?

    思来想去,闻学士还是觉得得把这事儿告诉樊小娘子才行。

    也算是一个免责通知。

    九九明白他的意思,也理解他的为难:“闻学士夹在中间,十分难做。”

    闻学士听得窝心,说不出话来,只是又跟九九行了一礼。

    九九只觉深陷迷雾之中。

    她扭头看卢梦卿,跟他剖析起这事儿来:“要说是庄家问我,那还正常,尹家……他们有什么必要专程来打听我的事?”

    卢梦卿略微沉吟几瞬,便问闻学士:“庄家与尹家是否交际甚深?”

    闻学士看了他一眼,说:“尹贵妃的兄长曾经做过庄尚书的属官,那时候当今还是东宫,尹贵妃是东宫的良媛,后来当今登基,尹贵妃的身份随之水涨船高,她的兄长也被授了别的官职……”

    卢梦卿听罢,就很肯定地告诉九九:“要么是庄家和尹家联手害过你,不然,就是他们联手害过你的父亲樊康——我个人更倾向于后者。”

    九九大吃一惊!

    闻学士更是如此!

    还没进门的时候,他就知道九九不是一个人过来的,只是秉持着“好奇心害死人”的心态,不该问的他一概不问,不该有的好奇心他半点不露,可这会儿听卢梦卿如此断然地得出结论,他也给惊住了。

    他结结巴巴地道:“您这,这是从何说起?”

    卢梦卿很平和地跟他们俩解释这件事:“因为没有人愿意多管闲事,旁生枝节,起码宫里的贵妃和尹家都不像是古道热肠的人。”

    “尹贵妃的兄长使人过问当日弘文馆里发生的事情,就说明他知道所谓万家二郎忽发急病的消息做不得准,既然如此,他难道就不会想想,为什么万家二郎作为宰相之子,却心甘情愿吃这个哑巴亏?”

    “顺理成章地再往下一想,尹家就该知道,一定是有一个高于宰相的人出手压制住了整件事情,不叫消息流通出去,那么现下他们暗地里打探这件事情,本身就是在跟那个人作对。”

    “尹家是外戚,贵妃又育有两位皇子,可即便如此,也不代表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将宰相视若无物——宰相尚且如此,就更不必说能够迫使一位宰相低头的人物了,平白无故的,他们为什么要得罪人?”

    闻学士结结巴巴地道:“是啊,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卢梦卿冷静地给出了答案:“因为他们知道那个人是站在九九这边的,同时他们也很确定,与九九之间存在着绝对无从转圜的深仇大恨,也正因如此,所以才更要抢占先机,了解敌人的讯息。”

    “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让他们觉得一定无从转圜?唯有生死大仇!”

    他说:“如果这深仇大恨是来自九九本人的话,就显得杀鸡牛刀了,老实说,依照之前的态势,甚至于无需庄家和尹家动手,单单那位万夫人就足够了。”

    “事情再着落到九九的母亲身上,也是如此——万家和庄家也就罢了,尹家怎么看也不像是会跟九九母亲发生牵扯的门庭。”

    “所以我猜测,事情出在九九的父亲樊康樊长史身上。”

    “他是官员,是地方州郡的长史,他完全有可能跟庄家和尹家发生牵扯,尤其先前闻学士也说,尹贵妃的兄长曾经在庄尚书手底下做过属官,顺着这条线去想,那就更合理了……”

    “依照庄家和尹家的地位,专程去针对樊长史的可能性不大,后者多半是被什么案子牵连,捎带着出了事,甚至于很可能在他出事之后,庄尹两家都不知道他就是九九的父亲、温太太改嫁的丈夫……”

    卢梦卿自顾自地猜了下去:“京城的官员去插手地方的事情,能有什么事?要么是御史台巡查地方,要么是户部查账。”

    他问闻学士:“庄尚书做过御史台的中丞?依照他的年纪和资历,怕是做不了御史大夫。”

    闻学士已然目瞪口呆,怔怔地摇头:“不,他没进御史台。”

    卢梦卿自然而然地“哦”了一声,而后如行云流水一般道:“那他估计就是管过账了,先做户部侍郎,清查地方州郡的账目,建功之后升为尚书的。”

    闻学士呆呆地看着他,听他三言两语推敲出了庄尚书的履历生涯,只觉内心钦佩之情如大河滔滔:“这位太太如何称呼?如此奇才,先前何以籍籍无名……”

    卢梦卿微微一笑:“无名之士,不足挂齿。”

    闻学士观其容貌谈吐,半信半疑。

    九九从头到尾听完,也觉赞叹不已,再一想,又觉得理所应当。

    二弟先前说过,他在那个世界里也是宰相呢!

    她只是有点想不明白:“尹家现在是想做什么?”

    卢梦卿思忖几瞬之后道:“庄家和万家清楚地意识到你的强悍,所以他们一起把尹家拉下了水。”

    “对于这种家族来说,情分很难让他们下场,只有明确的利害关系可以做到这一点。”

    他回想起先前九九说的那场刺杀,心下隐隐地有了猜测:“你说你给万夫人看过那根长针,她摇头否定,说不是她让人做的,我想她并没有说谎。”

    九九明白过来:“二弟,你的意思是,那是庄家做的?”

    “不错。”卢梦卿道:“庄家策划了刺杀,知道你不好惹,万家在弘文馆碰了钉子,知道你不好惹,所以现在,他们决定让第三方下水来试一试你的成色,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一直以来庄家都没有动静……”

    其实他们动过,但是失败了。

    闻学士在旁听得瞠目结舌,呆滞了会儿,才下意识道:“可是尹家这会儿已经知道,九九小娘子可是在中朝挂上了号的,他们真的敢做什么吗?”

    卢梦卿瞟一眼皇城所在,稍显嘲弄地笑了笑:“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现在的中朝,一定处于分裂当中,至少有两个不同的派系在争夺话语权……”

    闻学士神色顿变,将信将疑。

    他只是一位弘文馆学士,听起来很体面,但是官阶不高。

    遇见九九之前,中朝对于他来说,是无限遥远的地方。

    卢梦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说:“闻学士,我们来打个赌吧,你要是输了,就要告诉我你的一个把柄,不用掉脑袋那么大的把柄,小一点的也成。”

    闻学士下意识道:“你要是输了呢?”

    卢梦卿成竹在胸:“我不会输。”

    “……”闻学士强忍着没有翻个白眼。

    卢梦卿就在这时候提出了赌约:“我跟你打赌,就在这几日间,宫里的尹贵妃就会寻个由头请我大乔姐姐进宫,设法除掉她,且还是声势浩荡地除掉她!”

    闻学士听得色变,下意识看一眼九九,迟疑着说:“这,不能吧?”

    除掉樊小娘子也就算了,居然还是声势浩荡地除掉她?

    他不可置信。

    卢梦卿只问他:“赌不赌?”

    闻学士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这事儿几率很小,只是谨慎起见,到底还是不敢贸然下场。

    他小心翼翼地问:“您要我一个小把柄干什么用呢?”

    卢梦卿莞尔一笑,神色相当邪恶地告诉他:“晚点要是查樊长史的案子,可能会用到你,有把柄的人我用着放心,你要是反水,那就收拾你!”

    闻学士:“……”

    这该死的官僚气息!

    闻学士当场就嗅出来了,指着他,叫出声来:“你肯定做过官,不然不会把这一套用得这么纯熟!”

    卢梦卿捂着嘴,嘻嘻一笑。

    闻学士:“……”

    九九:“……”

    九九从头到尾听完,颇觉触动,向闻学士道一声谢,预备着协同卢梦卿一道离开。

    她边走边问:“二弟,你之前推论的,大概有几成靠谱?”

    卢梦卿漫不经心道:“九成总是有的吧……”

    闻学士落在后边,心里边有点窃喜地想:他没紧追着要跟我打赌!

    这事儿过去了!

    正沾沾自喜的时候,走在前边的九九却跟后脑勺上有眼睛似的,回过头来瞧了他一眼,转而问卢梦卿:“之前那些话,在闻学士面前说没问题吗?”

    闻学士:“……”

    卢梦卿哈哈一笑,很肯定地说:“他就是在两面下注呢,今天离了这儿,说不定转头就回去尹家通风报信。我太了解官僚了,他们多数都没有道德!”

    闻学士:“……”

    闻学士汗流浃背地想:这家伙肯定做过官!

    心里边这么想着,脸皮也是一僵,他赶忙道:“不会的不会的,我也是要脸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事?”

    九九又回头看了他一眼,而后说:“二弟,你之前说要跟他打赌,可实际上,都没有把这件事说定呢。”

    闻学士身形又是一僵。

    卢梦卿邪恶一笑,问她:“大乔姐姐,你知道想要打倒政敌,事先需要做什么吗?”

    九九想了想,试探着说:“寻找他的把柄?”

    卢梦卿邪恶地循循善诱:“要是找不到呢?”

    九九冥思苦想,忽的福至心灵,紧跟着露出了邪恶的笑容:“那就捏造把柄啊!”

    姐弟俩对视一眼,你朝我眨眨眼,我朝你眨眨眼,然后带着邪恶的笑容,不约而同地扭头去看闻学士。

    “……”闻学士汗流浃背,看看卢梦卿,再看看九九,胆战心惊,结结巴巴地说:“樊小娘子,你,你肯定也做过官!”

    第35章

    离开了弘文馆, 九九盘算着走一趟安国公府,去跟小庄和木棉她们汇合。

    “安国公府?”

    卢梦卿初听有些讶然:“怎么,梁氏夫人在那儿?之前怎么没听你说?”

    九九不明所以:“梁氏夫人是谁?”

    再一想, 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咦?鹤公子姓梁,梁氏夫人也姓梁……”

    “嗐, ”卢梦卿就明白了:“感情梁氏夫人不在那儿啊。”

    他跟九九解释:“梁氏夫人出身安国公府, 是你的婆婆,那只狸花猫就是她养的,先前在那边世界, 咱们一起从神都出发往东都去的……”

    九九明白了一点:“梁氏夫人是我男媳妇的母亲!”

    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位白发苍苍的慈祥老妇人来。

    卢梦卿顿了顿,迟疑着说:“倒也不能算错,就是……”

    他补充了句:“梁氏夫人并不是你男媳妇的生母, 她是老越国公的续弦, 你男媳妇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那是梁氏夫人的独子。”

    九九起初“哦哦哦”了几声,再一想,忽然觉得不对:“男媳妇有弟弟,为什么爵位会给我?”

    再一想,就觉得更不对劲儿了:“爵位给了我, 没给亲生儿子, 她居然还带着猫跟我一起去东都, 是有什么阴谋吗?”

    九九脑海里浮现出几个关键词, 豪门恩怨, 阴谋算计,明枪暗箭,爱恨情仇……

    卢梦卿颇具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说:“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 大乔姐姐,你以后会明白的……”

    ……

    安国公府。

    木棉在房间里趴着养伤。

    猫猫大王在花园里散步。

    小庄正在看《猫猫淘气三千问》。

    这是安国公世子给她的:“说起来,这书的名字还是高皇帝起的,写的是它们祖辈传下来的一个个不解之谜,如今一个个加起来,也快有三千问了……”

    这个“它们”,指的是猫猫们。

    小庄随手翻开一页,就见上边写着:

    猫头鹰既不是猫,也没有猫头,它凭什么叫猫头鹰?

    底下又说:这是很坏的。

    小庄:“……”

    再翻开下一页,写的是:

    人把土挖开,埋鱼肠给月季花吃,可是猫猫我也很爱吃鱼肠,有没有可能我不是一只猫猫,而是一朵月季花?

    底下又说:月季花又香又漂亮,这很好,但是有刺,这是很坏很坏的。

    再看下一页,就愤怒地写了三个字:马蜂坏!!!

    再下一页写的是:上一页根本不算是一个问题,我要人把上一页撕掉,人不肯。

    人是很坏很坏的!

    小庄看得忍俊不禁。

    猫猫大王在院子里闲逛,过了会儿,又忧愁地在青石板上蹲下了,在这儿待得久了,它多少有些无聊。

    还有些想念自己的仆人。

    之前在英国公府碰见太姥姥和现在的安国公世子之后,猫猫大王就很慎重地跟他们说过这件事情。

    “我不是自己来的,还有仆人与我同行,可是我找不到她了……”

    安国公世子听得有些讶异:“你是说,还有安国公府的后世子嗣与你同行?”

    猫猫大王点了点头。

    安国公世子神色严肃起来,问它:“是男是女,叫什么名字?”

    猫猫大王耳朵立起来,很认真地告诉他:“她叫琦华,梁琦华。”

    安国公世子一听这个名字,心下便有所了然:“‘琦’字辈,是我四代之后的辈分啊……”

    涉及到梁氏一族的子嗣,安国公世子当即往静室中去占卜,只是往复再三之后,却始终没有结果。

    他去找猫猫大王,蹲下身去,说:“卦象显示,她不在这里。”

    猫猫大王嘴巴张开,怔住了。

    许久之后,它回过神来,急得喵喵叫了起来。

    花蝴蝶听见,一路颠颠地跑了过来,跟自己的后辈站在一起,很严肃地朝安国公世子喵了起来。

    安国公世子见状有些无奈:“可是我算过好多次了,每次显示出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她真的不在这里……”

    猫猫大王有点迷糊了。

    这是怎么回事?

    它想不明白,只是不免有点担心。

    花蝴蝶劝它:“没来不是好事吗?照你的说法,来这儿的人后来都死了。”说完,又在它背上舔了几下。

    猫猫大王也只能这么想了。

    这会儿它再度想起自己的仆人,不觉忧郁起来。

    太姥姥花蝴蝶卧在被晒得热乎乎的青苔上,喵一声之后,很懂地跟它说:“你是不是想照顾你的人了?”

    猫猫大王长长的眉毛抖了抖,说:“怎么会?我才不想她!”

    花蝴蝶看它一看,微微摇头。

    猫猫大王蹲在青石板上,过了会儿,忽的问:“太姥姥,你死了之后,会埋在哪里?”

    花蝴蝶看一眼房里的安国公世子,说:“我会跟他一起在地下长眠。”

    “好吧,我猜也是。”

    猫猫大王叹了口气,由衷地说:“人要是没有猫猫,那可该怎么办啊。”

    这时候外边侍从来禀:“世子,樊家小娘子来了……”

    樊家小娘子!

    这下可好,院子里的猫和人一下都竖起了耳朵!

    ……

    小庄见了卢梦卿,眉头微松,脸上颇有些激动之色,赶忙上前去行礼:“卢……卢太太。”

    九九在旁边猜测,最开始小庄大概是想称呼一声“卢相公”的。

    卢梦卿叫她不必多礼,环顾四遭,同木棉和安国公世子梁鹤庭颔首致意之后,又问她:“就只见到咱们四个?”

    这所谓的“四个”,指的当然就是九九、猫猫大王、小庄和他卢梦卿了。

    久别重逢的笑容暂且敛起,小庄的神色忧虑起来:“只有我们四个。”

    说着,她跟卢梦卿示意梁鹤庭:“世子再三卜卦,甚至于还惊动了在外的安国公,最后得出的结论都是梁氏夫人并不在此……”

    小庄说着,环顾场中四位他乡来客,若有所思:“假设以梁氏夫人的确不在这个世界来作为一条可靠的论据,是否说明我们几个人身上有着梁氏夫人所不具备的某种特性?”

    说到此处,她眼底精光一闪:“而这种迥异于梁氏夫人的特性,或许就是我们来到这儿,乃至于东都城内诸多死者殒命的缘由!”

    共同性吗?

    九九左右看看,怎么都想不出是什么。

    她跟小庄都是十四五岁的小娘子。

    卢梦卿是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男子。

    猫猫大王……

    猫猫大王就更抽象了。

    这么四位生灵,甚至于物种都不一样,能有什么共同性啊!

    九九想不出来。

    她向来也不是爱钻牛角尖的性格,想不明白就暂且搁置着,又进屋去看木棉。

    数日未见,木棉的状况较之先前明显要好多了,行动坐卧时,伤处的影响都接近于无。

    九九看她穿着夏日的薄衫,并没有将后背处的衣衫剪开,心里边就有数了,再看她手上伤处的痂也成了灰色,就知道差不多将要痊愈了。

    木棉的精神也明显比之前要好:“你给的那盒膏药真是很好,先前我跟猫猫大王到这儿,世子知道我身上有伤,还专程请了大夫来瞧,那大夫先看了我的伤处,又用指甲盖挑起一点膏药抹在手背上来闻,赞不绝口。”

    “——她说制药的大夫胜过她万千呢。”

    九九坐在床边上笑眯眯地听她说话,木棉身上的活人气儿可比之前重多了,她由衷地觉得高兴。

    “对了,”木棉忽的想起来什么,从床头枕头底下取出来一张文书,拿给她看:“先前万家使人送过来的。”

    九九接到手里,展开瞧了一眼,果然是木棉的身契。

    她对此万相公适时的撒手并不意外,只是觉得这张身契会如此之早的来到木棉手里,多少有些古怪。

    万家的消息这么灵通吗?

    万相公知道木棉她们借住在安国公府?

    九九有点纳闷儿:“是于妈妈送来的?”

    木棉摇了摇头:“是前院的一个管事送来的,说是奉了相公的令,我那时候在房里,是小庄去取过来的。”

    九九下意识看向小庄:“万家是什么时候使人把身契送来的,这两天?”

    小庄深深地看着她,一向平和的眸子少见地有点凝重:“我们搬过来的第二天,就送来了。”

    九九脸色微变。

    她下意识地同卢梦卿对视一眼,而后略带着点犹豫地看向了安国公世子。

    九九有点疑惑:“难道说,万家同中朝也有什么牵连吗?”

    梁鹤庭明白她的意思,当下摇头道:“应该是没有的——即便是有,中朝也绝不会为了搜寻两个女子的踪迹去动用这种力量。”

    他笑了笑,说:“看起来,万相公相当地深藏不露呢。”

    ……

    九九郑重地谢过了梁鹤庭,感谢他在关键时刻收留和庇护了小庄与木棉。

    梁鹤庭不以为意:“举手之劳罢了,你们不也间接地告诉了我很多吗。”

    来自后世的人可以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他,将要紧之人托付给他,且在他面前也不讳言后世之事,这本身就蕴含着巨大的信息量了。

    对于梁鹤庭来说,在如今东都城内风云跌宕之际,这是一颗定心丸,对于安国公府梁氏来说,也是如此。

    他挽留九九:“不如就在这里安置下,我母亲戍守他乡,府里就那么零散几个人,住得开。”

    “放心吧,我们有地方去。”

    九九谢过了他的好意,摇头说:“不能再麻烦你了。”

    九九回想起先前裴熙春看见那张租房糙纸时的反应,心想:如若所料不错,水生那里应该比安国公府还要安全!

    木棉与小庄本也没有多少东西,立时就能动身,猫猫大王迅速跟太姥姥道了别,坚定地追随九九而去。

    梁鹤庭见状,也不挽留,与花蝴蝶一起送他们出门:“遇上什么事情,就来找我。”

    九九郑重地应了:“好!”

    ……

    一群人还夹带着只猫,风风火火地到了那处两进的房舍里。

    原本还挺空旷的地方,这会儿才终于有了人气儿。

    地方不算大,陈设也相对简陋,只是小庄和木棉也不在意,四下里转了转,盘算着再给添张床,置办些日用之物,就算是齐全了。

    水生所住的西边两间正房的门开着,隔着竹帘,能瞧见他跪坐在书案前不知在写什么。

    九九见状就没有过去搅扰,小庄与木棉也不约而同地放轻了动静。

    九九预备着出门去赴约,跟她们俩说:“你们俩住在一起吧,前边两间房子我也打扫出来了,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活儿没做,做不了的就先留着,等我回来再做……”

    木棉忍不住道:“你怎么这么忙?”

    她说:“才从安国公府出来呢,这又是要上哪儿去?”

    九九不会撒谎,就老老实实地跟她说:“我约了个人出去吃饭!”

    木棉一边用洗衣棍捶打着院子里晾晒的被褥,一边顺嘴问她:“约的谁呀?”

    九九说:“他叫左文敬,也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木棉还真是不认识。

    倒是小庄在旁边拧干抹布,听了就问:“姓左?那岂不是邢国公府的人?听说他们家的人都生得很好看……”

    再一错眼,就见西边两间正房门帘后边人影一晃,竹帘被从内挑开,显露出一个年轻郎君的面庞。

    轩然霞举,十分颜色。

    因这令人心惊的美貌,小庄短暂地失神了一下,反应过来,还当他是觉得自己几人在这儿说话太吵,当下赶忙行礼道:“真是对不住,搅扰到您了……”

    水生微笑着摇了摇头,很和气地说:“你太客气了,只是正常的说话而已,并不吵。”

    又笑吟吟地问九九:“九九,你晚上不回来吃饭了吗?”

    小庄听得心下一动,眼神一偏,先去瞄了眼卢梦卿。

    就见他脸上的神情十分复杂,深有种后娘养的孩子半夜饿得睡不着却发现父亲正在给原配生的孩子喂大鱼大肉还说孩子你慢点吃全都是你的似的……

    小庄隐约明白了一点什么,当下默默地低下了头。

    木棉拍打被褥的动作幅度逐渐降了下来,狐疑地看看九九,再看看水生,脸色忽的警惕起来。

    九九无知无觉:“晚上不回来吃了!”

    又赶忙跟水生介绍:“这是小庄,这是木棉,还有一位……”

    她左右看看,叫道:“猫到哪里去了?!”

    猫猫大王带着一身草籽,不知道从哪儿钻了过来。

    九九蹲下来替它拂掉背上的草叶儿,又跟水生说:“这是我们可爱的猫猫大王!”

    水生挨着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最后叮嘱她说:“可别回来得太晚,到宵禁的时候,我就锁门了。”

    九九很老实地点了点头:“好的,好的!”

    ……

    邢国公府。

    这天午后,邢国公下值回府,先问夫人:“水都备好了?”

    邢国公夫人严装以待,坐在罗汉床上瞧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向后指了指。

    邢国公就知道是准备好了,一边火急火燎地脱掉外袍,一边往浴房那边儿去,同时还在抱怨:“谁能想到今天散得这么晚啊!”

    邢国公夫人没好气道:“叫你早点把胡子给修了,你懒得动弹,这下子可倒好,火烧屁股了吧?”

    再瞧一眼房里的座钟,催促他说:“赶紧的吧,亲家这么大的喜事,咱们去晚了算怎么回事?”

    邢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是中山侯府庾家的女儿,三个多月之前,那边的世孙夫人顺利生产,诞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

    这是庾家第四代里的头两个孩子,又是极其少见的双胞胎,喜上加喜,中山侯府很隆重地在准备这事儿。

    因为两个孩子落地的时候都不大,庾家人欢喜之余,不免也有点担忧,是以洗三和满月都只是至亲之间庆贺了一下,并没有大办,现下两个孩子满了百日,也算是初步立住了,这才决定好好热闹一场,加以庆贺。

    今日并非休沐,是以行宴的时辰便定在了晚上,只是邢国公府是中山侯府的正经姻亲,哪能真的踩着时间去?

    是以邢国公夫人催着丈夫赶紧的。

    邢国公风风火火地去洗了个澡,又叫了早就请到家里的匠人来修胡子,修到一半儿忽的想起一事,又问夫人:“小五回来了没有?”

    邢国公夫人说:“我吩咐下去了,等他回来,就叫过来,到时候跟咱们一起过去。”

    这边正说着呢,外边传来掀帘子的声音,使女来回话,说:“五爷来了。”

    再一眨眼,左文敬大步从外边进来,叫了声:“嫂嫂。”

    他人虽年轻,辈分却大,所以府里的人叫他“五爷”,而“五郎”这称呼,早就归属于他的侄孙辈了。

    左文敬跟邢国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后者是原配夫人所出,前者是继室夫人所出,兄弟二人差了将近四十岁,是以这会儿邢国公夫妇都已经两鬓斑白,他却还风华正茂。

    名份上是幼弟,可因为年纪差得太多,邢国公夫人把他当小儿子看待。

    这会儿看他已经换掉官服,穿戴齐整,一副要出门的架势,她脸上的笑容都跟着慈爱起来了。

    “你做事比你哥哥麻利多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活的,身后边儿总跟夹着条尾巴似的,不利索。”

    邢国公半躺着被修胡子,还忍不住反驳了一句:“你少损我两句会怎么样啊?”

    左文敬摸了摸鼻子,稍有点不自在地说:“嫂嫂,庾家那边,我只怕是去不了了……”

    邢国公夫人听得一怔,下意识道:“不是说今晚上不值夜吗?”

    金吾卫负责巡检京师,每晚都得有一位四品及以上的官员在公廨值守。

    先前说起去庾家赴宴这事儿,左文敬也拿不准那晚上能不能有空,所以也没把话给说死了。

    可是不久之前邢国公夫人才刚问了日子,知道他今晚不值守,所以才叫一起去的。

    左文敬说:“有点事要办。”

    邢国公夫人更迷糊了:“那你还把官服换了?”

    她以为是金吾卫公廨那边有事。

    反倒是邢国公反应地更快,一挺脖子,扭过头来,害得修胡子的匠人惊了一下,险些划伤他的脸。

    邢国公目光如炬,眼神在弟弟身上一扫,而后伸手点了点他,语气肯定,兴奋地说:“肯定是约了小娘子!”

    邢国公夫人也给惊了一下,而后不由得高兴起来,问左文敬:“真的吗?”

    左文敬迟疑了一下,还没说话,那边邢国公就已经哈哈笑了起来:“肯定是真的,不然依照他的性子,早就该反驳了!”

    匠人微笑着按着他的肩膀,让他躺回去。

    邢国公美滋滋地拍着腿,说:“哎呀,你终于开窍了啊小五!我等这天真是等太久太久了,你大哥我连重孙都有了,你还孤零零一个人呢!”

    “你赶紧闭上嘴吧,少说两句!”

    邢国公夫人不耐烦听他说话,先怼了一句让丈夫安静点,又迅速扭头去看左文敬。

    她脸上纹路层层愉悦地折叠着,笑眯眯地问左文敬:“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说?”

    邢国公又想往那边儿伸脖子了。

    左文敬见状,实在有些无奈:“你们想得太多了,还没影的事情……”

    邢国公哈哈笑了起来:“他才刚约上人家小娘子!”

    左文敬:“……”

    邢国公夫人责备丈夫:“不准笑话小五,他脸皮薄,你这样他就不好意思说了!”

    左文敬:“……”

    邢国公夫人转过头来,笑眯眯地问他:“是哪一家的小娘子啊,我见过没有?”

    左文敬说:“都是还没影的事情……”

    邢国公忍不住揶揄道:“他怕追不上人家,我们以后笑话他,提前找补呢!”

    左文敬:“……”

    左文敬真想走了。

    邢国公夫人真是烦死自己丈夫了:“老东西,你不说话会死啊?真想毒哑你!”

    又说左文敬:“别理他,就是说一说,有什么不行的?是哪家的小娘子?”

    左文敬说:“是个很好很有趣的人,并不是高门出身。”

    邢国公在那儿咂摸起来:“不是勋贵出身的?这也没什么。”

    他很豁达:“虽说勋贵多半内部婚嫁,但与官宦人家结亲的也不少嘛!”

    左文敬说:“倒也算是官宦人家出身,只是她的父母都已经过世了。”

    邢国公夫人听了就说:“咱们家也不需要缔结多强的姻亲,只要人好,你又中意,怎么着都成。”

    只是她同时也叮嘱说:“人家小娘子家里边没有长辈,你以后就别约人家晚上出去了。这回已经定了,那也就算了,记得不要耽误得太晚……”

    又道:“到时候把人家好好地送回去,也别送到大门口,差不多到街口那儿就行,婚事又没有定下,叫人家的左邻右舍看见,说不定会说不好听的话呢。”

    左文敬郑重应了:“是。”

    邢国公夫人又问:“小娘子多大啦?”

    左文敬说:“十五岁。”

    邢国公又忍不住支着身体来:“这么小啊?!”

    邢国公夫人狠狠剜了他一眼。

    邢国公悻悻地躺了回去。

    邢国公夫人又问:“性情怎么样,好吗?”

    左文敬说到此处,不由得笑了起来:“是个很活泼、很可爱的小娘子,跟我从前见过的人都不一样,很顽固,但也顽固得可爱……”

    邢国公夫妇俩默不作声地对视了一眼,都在彼此眼神当中看出来一点“哦~”的意思。

    邢国公心想: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我这傻弟弟从前总不开窍,忽然间一下子就想开啦?!

    左文敬又说:“东都城里,有些人可能对她的过往有些非议,但我知道她是一个很好的人,这就够了……”

    邢国公听得微怔:“嗯?”

    他问:“什么叫‘有些非议’,为什么会有非议呢?”

    这一回邢国公夫人没有打断他,因为这也是她想知道的。

    左文敬微微皱眉:“这些其实不重要,很多人就是人云亦云,根本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邢国公察觉出不对劲儿来了,当下胡子也不修了,支棱起身体来:“所以小五,你觉得那个小娘子有什么地方会人产生非议?”

    邢国公夫人也紧盯着他,没说话。

    “……”左文敬以一种无所谓的语气说:“她这个人就是很英迈爽朗、敢作敢当的,犯了事情也能坦然地承担责任。”

    邢国公:“……”

    邢国公夫人:“……”

    邢国公语气飘忽地问:“她没有坐过牢吧?”

    左文敬:“……”

    左文敬满不在乎道:“就是很短的几天,这并不能说明什么的。”

    想了想,又反问说:“其实她是主动投案的,不然我根本不知道,你们不觉得她很有勇气,也很有担当吗?”

    邢国公:“……”

    邢国公夫人:“……”

    邢国公夫人语气飘忽地问:“她是替人顶罪吗?”

    左文敬:“……”

    左文敬说:“哦,那倒不是。”

    邢国公夫人:“……”

    邢国公夫人尽量委婉地说:“是不是稍微有那么一点不合适啊,小五。”

    左文敬说:“嫂嫂,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

    再看兄嫂二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自己,不禁皱起眉来:“我一开始就不想说……”

    “总而言之,这件事情你们就不要再管了,我有分寸的,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邢国公夫人:“……”

    邢国公默然片刻,迟疑着说:“倒不是我们想拘着你,毕竟你也成年了,只是小五,婚姻大事,一定得慎重啊……”

    左文敬有点无奈,也有点烦了:“大哥,我不是小孩儿了,再说也没到婚姻大事这种地步,人家都不知道我有这个意思呢。”

    他行个礼,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又忍不住气愤地分辩了一句:“你根本不懂她!”

    邢国公夫人:“……”

    邢国公:“……”

    邢国公像死了一样的躺了回去。

    第36章

    九九协同卢梦卿一道来到霞飞楼外, 便有店里的伙计迎了上来,殷勤地问是否有约。

    等九九说完,马上就笑着行个礼, 请他们上楼:“中郎将早就到了,小的这就领着您二位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上了楼, 叫伙计引着进了包间。

    推开门进去, 就觉一股凉意袭来,再定睛一看,这包间起码有水生那儿三间正房那么大, 桌椅屏风一应俱全,房间四角都搁着冰瓮,正袅袅地冒着凉气。

    左文敬穿一身浅青色窄袖圆领袍, 萧萧肃肃, 清爽利落的样子,起身招呼他们:“九九,卢兄。”

    那伙计垂着手在那儿候着,等他们寒暄完,才毕恭毕敬地问:“中郎将,咱们这就预备着开席?”

    左文敬点一点头:“预备上吧。”

    他做事麻利, 知道对面那俩人也不是纯粹为吃这顿饭来的, 并不卖关子, 从袖子里取了几页誊抄下来的文书, 一伸手, 推到九九面前去:“你先自己看看吧。”

    推完了他才反应过来,带着点好笑的意思,关切了一句:“现在认识多少字了?”

    九九原地宕机。

    九九神色茫然。

    九九梗着脖子,假装很镇定地说:“我先看看再说!”

    包间很大, 围着圆桌摆了许多座椅。

    左文敬便起身坐到九九身边去,维持着一个探头过去就能看见纸张上文字、但是又不至于过近的距离,很热心地说:“你要是有不认识的字就问我。”

    九九感动地看了他一眼,说:“好!”

    头一张是樊康的仕宦记档,上边详细地记述了他的出生年月,父母籍贯。

    少年时就读的书院,多少岁中了进士,而后又被授官,从偏远之地的县令,逐年升任从五品江州长史,于任中急病而亡……

    九九对官场之事不甚明了,大概瞧了一遍,有了个模模糊糊的印象,便将这一页纸递给卢梦卿了。

    第二张记述的则是樊康的家庭成员。

    樊康的父母都已经去世——他毕竟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有一妻陆氏,妾何氏,妾温氏。

    有一女,生于永定三年。

    没了。

    九九为之愕然,下意识扭头去看旁边的左文敬。

    左文敬明白她此时所思所想,当下点一下头,告诉她:“本朝官员的家庭记档,都会在吏部有所记述,这就是我走动关系抄录出来的,樊长史有且只有你这一个女儿。”

    这是非常古怪的一件事情。

    九九敏锐地察觉出了几分不对劲:“既然我是我阿耶唯一的女儿,那当初我阿娘为什么要带着我上京呢?”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左文敬说:“依照高皇帝留下的律令,女儿是可以继承家产的,樊长史在地方上也是要员,必然有些积蕴。”

    “温太太竟然不辞辛苦,带着你从江州一路北上,终于抵达东都,可见这其中必然有些不为人知的蹊跷。”

    卢梦卿将那张樊康的入仕履历铺在桌子上,手指按住了最后一行字:“或许这跟樊长史的骤然亡故有关。”

    “樊长史是在秋天亡故的,没多久,温太太便协同九九进了京,这两件事之前,必然存在着直接的关系。”

    他说:“吏部的记档上,写的是病故,而非刑狱之灾,可在那之后,樊长史的独女却在江州待不下去,不得不远走他乡……”

    卢梦卿稍显嘲弄地勾起了嘴角:“大乔姐姐,我觉得,你八成是叫江州的官吏联合起来吃了绝户!”

    九九惊了一下:“什么?!”

    左文敬心里边其实也作此揣测,现下听卢梦卿点破,倒是不觉惊讶。

    他只是有点不解:“卢兄为何管九九叫大乔姐姐?”

    卢梦卿打个哈哈:“昵称,昵称。”

    九九还在想“吃绝户”的事情:“这从何说起?”

    卢梦卿很肯定地跟她说:“樊长史亡故之前,东都一定安排了钦差往地方州郡上去查账。”

    “若我所料不错,你父亲并非病亡,而是在钦差抵达之前自尽了——因为江州的账目大大的有问题!”

    同时他也说:“这个问题一定不是你父亲造成的,如若不然,吏部就不会春秋笔法记述他病故。”

    “我猜度着,江州一定有个本地官宦和东都权贵都心照不宣的巨大的脓包,只是没法儿将其挤破,只能用长史畏罪自杀来将其遮掩住,稀里糊涂地把那一页翻过去了……”

    说完,卢梦卿扭头去看左文敬,朗然一笑:“中郎将,不知我说的对与不对?”

    左文敬且敬且佩:“还请卢兄恕我孤陋寡闻,先前竟不曾听闻尊驾大名!”

    而后他沉吟几瞬,目光不忍地看一眼九九,低声道:“大概两年之前,先帝大行,今上登基,便大刀阔斧地开始清查地方州郡和东都城里各处公廨的账目。”

    “东都城内,许多勋贵人家都被搅得人仰马翻,一向富庶的江南,更是重中之重……”

    “那时候户部把账盘完,单单江州一州,便欠了国库整整二百六十万两白银。”

    九九之前得了英国公太夫人的遗产,林林总总地加起来,粗略估计超过百万两,这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了,而江州居然欠了国库整整二百六十万两!

    虽然樊康是父亲,但九九默然之后,也不得不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呀……”

    左文敬叹口气:“江州本是富庶之地,往前历年里,上缴帝都的赋税从来只有多的,怎么先帝一朝就欠下了那么多?”

    “终先帝一朝,又何以不曾清算,反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了?”

    九九不明所以:“为什么呢?”

    卢梦卿冷笑一声:“因为那笔债就是先帝数次下江南欠下的!”

    九九听得怔住。

    卢梦卿见她不知道,便一条条细细地数给她听:“先帝可不是光着杆儿,自己一个人背着包袱下的江南,连贵妃带宗亲,再加上宫人内侍、官宦勋贵,加起来整整三万人!”

    “从东都出发,乘坐龙舟一路南下,这边排头走出去二十里路了,后边的还没有出东都城呢!”

    “疏浚河道不要钱吗,不费民力吗?在江州修筑行宫,不要钱吗,不费民力吗?”

    “在沿河两河遍植奇花异草,以绫罗绸缎为花——这些个东西难道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卢梦卿说到此处,愤懑痛心之情溢于言表:“就那一次,他带了三万人去江州,为了伺候这群贵人,沿河两河各州郡加起来,起码征调了一百万民夫,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说到此处,他神色惨然起来:“都说江州富庶,鱼米之乡,可再怎么富庶,也经不起这么折腾!”

    “如今那边想必已经凋敝得不成样子,起码再过二十年,才能勉强缓过那口气来!”

    九九听着,只觉得触目惊心:“怎么能这样呢……”

    “这个昏君!”

    她生气起来,猛地一拍桌子,杀气腾腾道:“可惜我那时候还不在,不然我宰了他!”

    左文敬听得险些从座椅上跳起来。

    卢梦卿起初也是一怔,很快又笑了起来:“像是我大乔姐姐会说的话!”

    左文敬对于先帝这些旧事也觉得糟心,只是听九九这么肆无忌惮,也有点提心吊胆。

    当下柔声劝她:“九九,死者为大……”

    九九没好气道:“他大个屁!”

    区区一个皇帝!

    我九九可是昊天上帝,我说什么了吗?!

    别说是下江南,九九连东都城都没怎么出过!

    甚至于九九住的都是最省钱的凶宅!

    有比这还寒酸的昊天上帝吗?!

    再看左文敬无奈的模样,她回过神来,又有点不好意思:“对不住,这事儿跟你没有关系,我不该跟你发脾气的!”

    左文敬听得一愣,转而笑了:“无妨,你也是心思耿介。”

    九九又问他:“那后来呢,江州那笔账怎么办?”

    左文敬神色有点低迷,顿了顿,才说:“到了还是叫庄侍郎想法子把钱收回来了,也是因为这份功绩,当今点他做了户部尚书。”

    九九惊了一下:“原来他还有这份本事?”

    卢梦卿在旁冷笑了一声:“他有个屁的本事!杀鸡取卵,牵条狗去,狗也能做到!”

    九九面露疑惑。

    左文敬眉头皱起,神色不忍地告诉她:“江州所有的富户,几乎都被榨干了,说得好听些,是毁家纾难,说得难听点,就是敲骨吸髓,盘剥百姓……”

    ……

    玉照宫。

    贵妃的心腹女官从外边进殿,就见贵妃正一人独坐,持着剪刀,将一瓶莲花剪得七零八落。

    她知道贵妃心情不好,也知道贵妃是为什么心情不好。

    只是思来想去,还是低声劝了句:“娘娘,这时候,咱们无谓再跟太妃走得那么近了……”

    从前亲近太妃,是为了联合一位内庭长辈抗衡杨皇后,但以现在的局势而言,实在是没有这个必要了。

    她说:“樊家那位小娘子,也不知是怎么了,邪气得很,万家和庄家都没讨到便宜,您何苦去招惹她?”

    女官有些不安地扭头看了下北门,那是中朝所在。

    她压低声音,警惕地说:“娘娘,舅爷传信也说了,那位樊小娘子跟中朝也有关系呢。”

    贵妃扭头看她,向来神采飞扬、眸光熠熠的人,不知怎么,竟然一下子暗淡了。

    贵妃慢慢地,徐徐地,正在走向理智崩灭前的癫狂。

    贵妃说:“穗华,我没有办法。”

    贵妃说:“两年前,是我哥哥替姓庄的打头阵,去江州逼死樊康的。”

    贵妃说:“你知道樊康是谁吧?”

    女官愕然当场。

    贵妃短促地笑了一下:“不是我要除掉她,是她早晚要针对我,既然如此,不如先下手为强!”

    女官从怔楞当中回过神来,迟疑着说:“娘娘,说得冷酷一些,这事儿是舅爷做的,又不是您做的,这等关头,您又何必再去趟这浑水呢……”

    贵妃眼底有凄然的光芒一闪即逝。

    她轻轻摇头,用剪刀慢慢地将面前的莲花花苞剪得稀碎,那花汁濡湿了她的手。

    贵妃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

    九九一直仔细着时间,估摸着快要宵禁了,就及时地起身辞别。

    左文敬有些不舍,挽留她说:“都没有聊完呢。”

    “改天吧,”九九说:“很快就要宵禁了。”

    左文敬说:“无妨,我给你开条子。”

    “那也不成,”九九很守诺地说:“我都答应水生要在宵禁之前回去了!”

    卢梦卿听完,就忍不住瞟了左文敬一眼。

    左文敬果然脸色一变,很警惕地问:“水生是谁?”

    九九老老实实地说:“是我的房东。”

    “房东……”

    左文敬忍不住道:“他凭什么管你什么时候回去?”

    “他没有管我呀,”九九替水生解释了一句:“是我答应他要在宵禁之前回去的,因为他要在那之前锁门。”

    左文敬盯着她看了会儿,不知想到什么,忽的扭头去看卢梦卿,很慎重地跟他说:“人心隔肚皮,有些人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九九性情单纯,不谙世事,她管卢兄叫一声二弟,您可得多照应着她一点啊。”

    卢梦卿在心里边笑了两声,嘴上说:“好的,好的。”

    ……

    九九协同卢梦卿一起回去,就见那两扇乌头门还开着,第一进小庄和木棉在住的那间房亮着灯,却没有瞧见水生。

    木棉一直都牵挂着,天黑之后,就坐在窗边等消息,这会儿见他们回来,总算是松一口气。

    九九左右瞧瞧,问她:“怎么没看见水生?”

    木棉指了指厨房的方向:“他说你们马上就回来了,在那儿熬醒酒汤。”

    她有点惊奇:“没想到你们真就是卡着他说的时间回来了。”

    九九与卢梦卿早就习惯了水生的神异,这会儿听了,也不再觉得讶异了。

    这会儿知道水生在家,她就自己掉头回去,把门从里边给拴上了。

    再进到院子里,就见夜色里俊美如月神的水生温和招呼她:“来喝醒酒汤吧,九九。”

    顿了顿,又看一眼卢梦卿,说:“卢兄,你也来喝一碗吧。”

    卢梦卿说:“好的,好的。”

    九九背着手,紧盯着他的脸,慢慢地走过去。

    水生恍若未觉,语气和煦,带一点笑,问她:“怎么啦?”

    九九先给自己邀功:“我替你锁门了!”

    水生笑盈盈地说了声:“谢谢九九。”

    九九板着脸,说:“你得拿出一点实际性的东西来谢我才行!”

    水生轻轻地“唔”了一声,将那碗醒酒汤端给她,而后又转目去看天上的那轮明月。

    九九端着汤碗,小口地开始啜饮。

    半晌之后,水生低下头,定定地望着九九,语气轻得像是月光:“她穿着羊腿袖长衫,黄褐色的百迭裙,耳朵上戴着一对茨菇叶耳环,流着眼泪,问京兆府门前的那只狴犴……”

    “她说:狴犴啊狴犴,你真的能明辨是非吗?”

    “我这一生,从来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会这么苦呢?”

    九九端着那只空碗,愣住了:“这,这是什么意思?”

    水生莞尔一笑,伸手在她眉心一点,从她手中接过了那只汤碗。

    水生说:“去睡一觉吧,睡着之后,你就明白了。”

    第37章

    温氏穿着羊腿袖长衫, 黄褐色的百迭裙,耳朵上戴着一对茨菇叶耳环。

    ……

    出事那天,也是夏天。

    外边下了很大的雨, 乌云遮蔽着整片天空,虽是白日, 四下里却是灰蒙蒙的不透光, 几乎同晚上没什么分别。

    盛夏时节,下场雨是好事,多少能凉快些, 只是不知怎么,从这天早晨开始,温氏心里边就跟堵了一池淤泥似的, 透不过气来。

    天色太暗, 屋子里掌着灯,她坐在绣凳上做针线活儿,只是因为心里边有事,总是静不下心,没多少功夫,手上就扎了好几针。

    陆夫人坐在南边炕上, 叫人摆了一张炕桌, 取了些纸笔来教九九认字, 见她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就说:“光太暗了, 别做了,当心把眼睛给熬坏了。”

    温氏柔和地一笑,应了声:“好。”

    又过去看九九写字。

    说是写,其实跟画没什么区别, 歪歪扭扭的,不成样子。

    但陆氏很高兴,眉眼含笑,跟温氏说:“那个大夫倒是有些本领,我们九九比从前聪明多了,已经能记住一百多个字了!”

    又盘算着:“咱们家就这一个孩子,心性又良善,可不敢把她随随便便嫁出去,叫人欺负了怎么办?我跟老爷商量着,还是得替她正经地娶个夫婿回来才是……”

    温氏心头一荡,听得出了神,九九倒是满不在乎——她不太懂这些话。

    画得久了,她也有点累,耍赖似的依偎在陆氏肩膀上,撒娇说:“阿母,要吃杏子,杏子……”

    陆氏被她给逗笑了,又觉得无奈:“叫你写字,你没有精神,蔫蔫的,半天写不了几个,先前给了几个杏子,倒是记得很清楚啊?”

    她知道九九天资不足,近来才刚有点好转的样子,倒是也没有责难的意思,叫人去取了些来,自己捡了两个软的,捏开之后去掉果核儿,把果肉递给九九吃。

    叫九九吃了三个,就不许她吃了:“这东西燥性大,小孩儿吃多了会发烧的。”

    九九虽然还是很想吃,但却也乖乖地应了声:“好。”耳朵听着外边的雨声,眼睛紧跟着斜出去了。

    陆氏自己没有孩子,所以很疼爱她,见状轻轻拍一拍她的肩:“去玩儿吧。”

    九九就撑着伞,高高兴兴地到院子里踩水去了。

    陆氏叫人撑上伞跟着她:“雨天地滑,仔细摔着!”

    这天是温氏的生日,九九的情状又在转好,陆氏张罗着一家人好好聚一聚,让丈夫樊康今天别在公廨吃饭了,早点回来。

    樊康也应了。

    结果到了该回来的时候,却一直没见到人。

    陆氏叫人去瞧瞧,看是怎么了。

    温氏赶忙拦住她:“老爷没回来,一定是有公务在忙,我只是过个生日,又不是什么大事,实在不必去催。”

    陆氏见她执意如此,也就应了。

    又等了半个时辰,仍旧没有动静,厨房的人起初还悄悄来问到底什么时候开席,这会儿也不敢作声了。

    陆氏心神不宁地坐在门口,思忖半晌,终于还是叫了人来:“去瞧瞧。”

    这一回,温氏没再劝阻。

    她呆站在窗前,抬起头来,看着天边那片乌云下压,那么低,那么沉,几乎要压到她的肩头,捂住她的口鼻了。

    去打探消息的人还没有回来,但此时此刻,她心里已经有了不祥之感。

    总是这样的,温氏心想。

    每当她觉得日子在变好,开始有盼头了的时候,厄运就要降临了。

    如她所想,盛夏的急雨与噩耗一同进门。

    樊康死了。

    他关紧门窗,吊死在了自己的值舍里。

    消息传来,樊家的天都塌了。

    关键时刻,陆氏倒是还挺得住,一边使人去收敛尸身,同时当机立断,取了近万两银票和一些不惹人注意的细软叫温氏拿着。

    温氏见状吃了一惊——她知道对于陆夫人来说,这是很大的一笔钱,很可能是她几乎所有的私房银子!

    温氏要推辞,陆夫人的态度却很坚决。

    她避开人,按捺住悲恸,私底下叮嘱温氏:“老爷这事儿来得突然,这动静不对啊。他只有九九这一点骨血,妹妹,好好歹歹,你一定得照顾好九九!”

    又说:“咱们相处了这么多年,我信得过你,要真是有个什么,这些钱你拿着,跟九九也能安身,留在这里,只会便宜了别人!”

    温氏听得口内发苦,心头隐痛:“太太……”

    陆氏打断了她的话头,从房内匣子里取了一份文书出来,小心地递给温氏,红了眼眶:“这原是老爷给你准备的生辰礼,这会儿只能叫我替他给你了。”

    “里边是放籍书,前些日子就已经在衙门记录了,还有份户籍文书,一张房契,写的是你的名字,你这些年身似浮萍,算是叫你在这儿扎个根……”

    温氏听到此处,不由悲从中来,滚滚落下泪来。

    陆氏催她赶紧带着九九走,分别之前,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妹妹,你是从东都过来的,我也不算是没有见识的人,看你的言行举止,都像是大家出来的,所以这会儿才敢叫你带着九九走。”

    她叮嘱陆氏:“你在外边安置好九九,等我的消息,要是瞧见咱们西门外边挂起了两对白灯笼,那就带着九九回来,好歹送老爷一程,要是见不到白灯笼亦或者数目不对,可千万别回来!”

    温氏应了声,事出紧急,也无暇与陆氏道别,两人短暂又迅速地说了几句,她便赶紧带着尤且懵懂的九九离开了。

    温氏离开不到一个时辰,衙门的人就把樊家的几处出入门户给查封了。

    清点之后,发现少了樊康之女樊九九。

    差役去问陆氏。

    陆氏也是大惊失色:“什么,九九不见了?!”

    忽的想起来什么似的,赶忙叫人去温氏房里瞧瞧,待知道温氏也消失无踪之后,陆氏跌坐在地,破口大骂:“丧良心的贱婢,老爷待她不薄,前脚把她放籍,后脚她就跑了!”

    又急慌慌催促差役们:“赶紧带人去把她们给抓回来啊——温氏也就算了,九九可是老爷唯一的骨血!”

    差役们彼此对视一眼,匆忙打发人去搜寻樊家逃妾温氏及其女樊九九。

    ……

    温氏安置好了女儿,改换装扮,每隔两日,便往樊家西门外去瞧一瞧。

    虽然衙门始终没有通报樊康的罪名,可那两对召唤她和九九回去的白灯笼,也一直没有挂起。

    温氏为此忧虑不已,既伤怀于樊康之死,也忧虑于陆氏此时的情状。

    有时候,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好像还能感觉到来自陆夫人那双手的温热的触感。

    温氏生下九九的时候,也是四十岁的人了,大夫说她年纪大了,怕是不好生养,樊康和陆夫人俱都忧心忡忡。

    陆夫人生来有疾,不能生育,樊康倒是纳过两个妾,也生下过孩子,只是都没有养大。

    温氏有了身孕,夫妻俩都很高兴。

    陆夫人红着眼睛,私底下跟她说:“老爷跟本宗的兄弟不睦,先前一伙儿吃饭,喝多了酒,生了口角,那边又拿子嗣来说话,老爷嘴上不说,回来之后翻来覆去,一整晚都没睡着,我听着,也没法做声……”

    温氏感念樊康和陆夫人对她的看顾,心里边也盼着,生一个健康漂亮的孩子出来。

    怀孕的时候,她吃得很多,觉得这样对孩子好,壮实。

    陆夫人起初不知道,后来知道了大吃一惊:“傻妹子!”

    她说:“把孩子养大了,不好生的呀!就算是能生出来,你也得受大罪!”

    温氏听得怔住了,呆呆地道:“原来是这样吗?”

    陆夫人察觉出来一点什么,没再继续说这事儿,温氏低着头默默良久,也没再提这个话茬儿。

    到了十月临盆,居然生得很顺利。

    樊康听人说是个女儿,起初有些失望,再一想,又笑了,说:“也好,也好!”

    产婆把孩子抱了出去,他都不敢接到手里,仍旧叫产婆抱着,爱得不行,“心肝儿、肉儿”的叫。

    院子里的人都在恭贺老爷,还有人去门外放鞭炮,发喜钱。

    只有陆夫人陪在温氏身边,握着她汗津津的手,跟她说话。

    温氏恍惚之间,想起了万家。

    她的第一个孩子生出来,同样也是被人欢天喜地地抱走了,有去庄夫人面前贺喜的,也有去老爷面前讨赏钱的。

    只有她一个人躺在榻上,孤零零地,像一条被剪开了大洞的烂口袋。

    好痛啊。

    真的好痛。

    外边光影一闪,刺痛了她的眼睛,好像是有人把产床前悬挂着的帘子掀开了。

    温氏恍恍惚惚地,听见有人讶异地出了一声:“哎?她还活着呢!”

    是啊,她还活着。

    ……

    几日之后,樊康的葬礼很匆忙地举行了。

    温氏没叫九九出来,自己到临街的茶楼上,遥遥地送了送他。

    将要离开的时候,她听见茶楼里的两个客人在议论这事儿。

    “人的命还真是没法说,前几天瞧着还好好的,忽然间就发病死了,扔下一家老小……”

    “嗐,哪还有什么一家老小?樊康前脚死了,后脚家里的小妾就卷款跑了,陆夫人本来就有咳血病,气急交加,也跟着丈夫去了。”

    “喏,”说话那人似乎努了下嘴:“樊家的几个族亲找人算了算,夫妻俩今日一起下葬,也算是省了两遍的麻烦……”

    陆夫人死了!

    温氏紧攥着扶梯,才没有原地栽倒,可即便如此,她也觉得眼前发花,脑内轰鸣。

    陆夫人死了!

    温氏跌跌撞撞地回到住处,强撑着把门关上,身体就软倒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中暑了吗,耳朵里嗡嗡的响,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终于回过神来,抬手狠狠掐了掐眉心,这才振作起来,跌跌撞撞地进了屋。

    九九近来没有吃药,神志好像又有些倒退了。

    温氏打开锁头,进了门,就见她一个人坐在地上,一嘴的点心渣子,衣裳领子脏脏的,茶壶也被她打碎了。

    她心里边悲怒交加,几步过去,巴掌接连拍在九九背上:“不听话,不听话!叫你乖乖的,你非得胡闹!”

    九九多多少少也感觉到是出了事,被打了,眼泪流出来,只是不敢哭出声。

    她抽泣着蜷缩起来,抱着头,小声说:“阿娘,九九饿……没有水了……”

    温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看一眼窗外天色,才知道是自己在外边耽误得太久了。

    再看九九缩成小小的一团,怯怯地看着自己,又觉得心都要碎了。

    温氏跌坐在地,搂着女儿,不住地说:“对不起,九九,对不起……”

    九九依偎在母亲怀里,哽咽着,很小声地说:“阿娘,我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阿母和爹爹了……”

    温氏听到此处,但觉悲从中来,用自己单薄的手臂搂住女儿瘦削的肩膀,失声痛哭。

    ……

    几天之后,温氏带着九九,踏上了前往东都的路程。

    温氏决定去东都替樊康和陆夫人伸冤。

    樊康如果真的有罪,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有正式的公文?

    退一步讲,就算是樊康有罪,可陆夫人有什么罪过呢?

    温氏心知肚明,陆夫人一定是为人所害,才殒命的。

    因为有咳血病的人其实是她,而不是陆夫人,只是有人为了掩盖住这案子,所以顺手张冠李戴了而已。

    樊康不仅仅是她的丈夫,也是她女儿的父亲。

    而陆夫人……

    温氏感激她拯救了自己,给了自己一条光明的生路。

    也感激她把自己当成一个人,而不是一头牲畜来看待。

    现在他们死了,死的像是两条不为人知的虫子,温氏没有办法接受这个结果。

    她一定要给樊康和陆夫人讨一个公道。

    温氏是在东都长大的,也是在这里,她生下了她的第一个孩子。

    当年被卖离东都的时候,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还会回来。

    虽然已经两鬓斑白,但她毕竟是回来了。

    到了东都城的门口,看着这满城的物是人非,温氏还是忍不住叫了九九过来,略带着点缅怀和兴奋地告诉她:“看,九九,这就是东都城!阿娘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九九对于新地方有点陌生,还有些害怕。

    只是听阿娘语气这么轻快,一扫先前的沉重,她也不由得对这个地方有了一点好奇,一点向往。

    温氏带着女儿,寻了家客栈安置下来,便去找人写状子。

    她其实是会写字的。

    当初在万家,庄夫人让她去侍奉万老爷,她性子有些木讷,但是万老爷其实并不在乎,因为她足够漂亮,温香软玉,红袖添香,万老爷曾经教过她写字。

    但是此时此刻,温氏不想,也无法再去回忆那些过去了。

    状子拟了出来,她鼓足勇气,往京兆府去了,投了进去,却是泥牛入海,再无音讯。

    温氏还以为是状纸途中失落了,又递了一次,这一回,京兆府有了反应。

    连审核都没有,便给她定了一个诬告的罪名,要将她收押三个月,以儆效尤。

    温氏慌了。

    她并不是怕坐三个月的牢,为了伸冤,她连死都不怕。

    但是九九……

    如果离开三个月,九九怎么办?!

    温氏慌了,一个劲儿地给人磕头,磕得头破血流。

    几个差役冷眼瞧着这个两鬓花白的女人,最后也觉得没意思,商量着说:“算了,打上二十板子了事?”

    另一个大概是能做主的人说:“好。”

    那就打吧。

    结果打她的差役吃了一惊,因为打到十个板子之后,她忽然间吐出血来了。

    那鲜红的血色,染红了她散乱下来的斑白的头发。

    差役不由得议论起来:“她不会死在这儿吧?”

    另一个说:“赶紧给抬走,抬走!”

    外边天阴沉沉的,要下雨了。

    温氏被抬了出去,丢到了京兆府外,寻常人看不见的地方。

    下雨了。

    好大的雨。

    温氏晕厥过去,复又醒来。

    她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在发烫,发热,可过了会儿,又觉得好像是错觉,因为从头到脚,每个地方都在叫嚣着冷。

    温氏知道自己发烧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头脑居然很清明。

    她瘫软在地上,像一头垂死的什么动物,胸膛起伏着,看着不远处京兆府门外的那头狴犴石像。

    温氏忽然间觉得很悲哀。

    她记得有人跟她说过,狴犴是能够明辨是非、秉公执法的神兽。

    温氏流着眼泪,说:“狴犴啊狴犴,你真的能明辨是非吗?”

    “我这一生,从来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会这么苦呢?”

    ……

    温氏不知道在那儿躺了多久,也不记得自己最后是怎么回到客栈的了。

    因为那十板子,温氏的咳血病更重了,头发也掉得厉害。

    她快要死了。

    温氏其实不怕死,比起这漫长的苦痛来说,死亡这个字眼,叫她觉得安宁。

    她只是放心不下九九。

    一个漂亮又心智不全的女孩子,该怎么活呢?

    事情的转机,是一个多月之后,温氏无意之中听见人说,礼部尚书万沛霖府上修建了一座名为春晖堂的建筑,那是万尚书用来纪念和缅怀他的生母的。

    温氏倏然间怔住了。

    很久之后,她才小心翼翼地去问:“万尚书为什么要修建春晖堂?”

    那两个谈话的人有些不耐烦地看了过来,见是个上了年纪的苍老女人,脸上稍稍和缓一点:“不是说了吗,是为了缅怀他的生母。”

    “噢,噢。”温氏接连应了两声,又向那二人称谢,脸上终于有了一点光彩。

    她心想:那个孩子会让人修建春晖堂,可见,多多少少也是记挂着她这个母亲的吧?

    又想:他做了尚书,这是很大很大的官,或许可以帮忙说说话,让查一查樊家和陆夫人的案子?

    温氏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决定壮着胆子去走一趟。

    她为此专程置办了一身体面的衣裳,戴上了从樊家带出来的一支金钗,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发油抹得光光的,这才往万家门前去了。

    她没有贸然登门,只是隔着一段距离等着,等着。

    期间万家的门房瞧见过她两回,略微流露出一点想要上前的意思,温氏就跟做贼似的,忙不迭躲开了。

    终于等到了万尚书回来。

    温氏短暂地瑟缩了一下,终于还是鼓足勇气,跑上前去,叫他:“万,万尚书——”

    侍从来拦她:“什么人?大胆,还不退后!”

    温氏声音低了一点,又叫了一声:“万尚书。”

    万沛霖从轿子上下来,神色和语气都很和煦,叫侍从们退下,又请她近前来:“老人家,是有什么事情吗?”

    老天,他都这么大了!

    温氏痴痴地看着他,同时毕恭毕敬地从袖子里取出自己新拟的状纸,颤抖着声音,递了过去:“万尚书……”

    万沛霖伸手接了,展开一瞧,眉头微微一蹙,转目看她一看,重又将目光投到状纸上。

    忽然之间,他的手颤抖了一下。

    温氏看见,自己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

    万沛霖将目光转到她的脸上,一错不错地紧盯着她。

    他认出来了:“你……你!”

    温氏神情凄惶地看着他,怯怯地笑了一下,又叫了声:“万尚书……”

    万沛霖脸色变了几变,忽的一伸手,拽住她衣袖,把她拉到外人视线难以触及的角落里,厉声道:“你回来干什么,揭我的脸吗?!”

    温氏心里“轰隆”一声雷鸣,紧接着就是瓢泼大雨。

    她强撑着说:“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我就是……这个案子,你要是能帮忙……”

    万沛霖那双与她相似的眼睛毫无情绪起伏地盯着她,良久过去,忽的道:“你是故意赶在这个时候回来的吗?”

    温氏不明所以:“什么?”

    万沛霖便将话说得更清楚明白一些:“你是因为知道庄太夫人病重,所以才专程回来的吗?”

    “……不,我不是,我不知道。”

    温氏慌忙道:“我是因为樊家的案子和我们太太才来的,还有,还有……”

    万沛霖厉声道:“还有什么?!”

    温氏低着头,眼泪不觉涌了出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只是坚持说了出来:“我有个女儿,她叫九九,今年只有十三岁,她有点……她不是笨,她就是有时候容易转不过弯来……”

    说到最后,温氏哽咽得几乎难以为继:“我,我没有地方可以安置她了,你发发慈悲,救她一命吧,她一个人活不下去的。”

    “……我有钱,不用你额外出钱养她,你给她一个容身之处就行,我还有很多银子,都给你!就算是,算是……”

    万沛霖紧盯着她,面无表情地问:“就算是什么?”

    温氏怔怔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她恍惚之间,回想起了当年被赶出万府时候的场景。

    老爷生了很大的气,发了话出来:“为着大郎,夫人这样善待她,把她当自己的亲妹妹看待,这个贱婢,居然存了这样恶毒的心思!把她给我卖出去,远远地卖,别再叫我看见她!”

    温氏又慌又怕,像只受惊了的黄莺一样在屋子里乱飞:“我没有,真的没有!”

    绝境之时,几个婆子都拽不住她。

    温氏苦苦哀求,死命挣扎:“刘妈妈,我不敢的,我没有,我要是真说过那种诅咒夫人的话,就叫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刘妈妈是庄夫人的亲信陪房。

    她微笑看着温氏,声音轻得像是棉花:“温小娘,你怎么就不知道动动脑子?那些话,难道会是夫人跟老爷说的吗?”

    温氏茫然地看着她。

    刘妈妈见状,索性就把话挑得更明白一点:“这府里,只有一个人能去老爷面前说这种话,且老爷还会相信,你觉得这个人会是谁?”

    温氏愣住了。

    一股致命的寒气夹杂着伤心,同时突袭了她的心房。

    事后几个婆子扭送着行尸走肉似的温氏出去的时候,还啧啧称奇,问刘妈妈:“您都跟她说了些什么?也是怪,她一下子就老实了!”

    时隔多年,再度相见。

    万沛霖面无表情地问她:“就算是什么?”

    温氏盯着他看了会儿,很戚然地摇了摇头:“没什么,什么都没有。”

    他修建了怀念她的春晖堂,她以为他多多少少都是有一点怀念自己的。

    她以为他多多少少都是有一些愧疚的。

    她以为那一点怀念,还有那一点愧疚,可以给女儿换一个容身之处。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温氏转身走了,身形单薄,瘦削得像是一片落叶。

    回到客栈,她又开始咳血了。

    九九蹲在她脚边,很担心地看着她,依恋地叫她:“阿娘。”

    温氏摸着她的脸,叫她:“九九,九九……”

    到了第二天,她出去一趟买了菜,借用客栈的厨房,给九九烧了她最喜欢吃的红烧鱼。

    九九可高兴了,像只粘人的小猫似的,围着她不停地叫:“好吃,真好吃!”

    温氏给她擦了擦嘴,又洗了把脸,叫她穿戴整齐之后,拿起桌上的麻绳,叫她:“九九,过来。”

    九九很听话地过去了,又皱着眉头,伸手去摸她的脸:“阿娘,你怎么哭了?”

    ……

    这一晚,九九梦见了从前。

    梦里有爹爹,还有温柔的阿母。

    还有阿娘。

    在客栈里,阿娘给九九做了很好吃的红烧鱼,吃完之后,又叫九九过去。

    九九很听话地过去了。

    阿娘往九九脖子上围了什么东西,又叫九九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九九也很听话地照做了。

    脖子上也不知道是围了什么,捆得人喘不过气来。

    九九就叫了起来:“阿娘,我们这是在玩什么?有一点闷。”

    阿娘的声音好像是被水浸泡了似的,说:“快好了,快好了!”

    九九忍了会儿,觉得很不舒服,她终于挣扎起来,小心翼翼地拍着阿娘的手背,说:“阿娘,我有一点点难受!”

    九九沙哑着声音,艰难地喊:“阿娘,阿娘!”

    这话说完之后,束缚住她的那股力气忽然间就消失了。

    九九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阿娘趴在桌子上,嚎啕痛哭。

    九九担心地围着她,小声叫她:“阿娘……”

    阿娘生气了,哭着追着她打:“为什么你偏偏是个傻子啊!你为什么偏偏是个傻子!”

    她哭得那么用力,那么无助,到最后,又开始咳血:“我死了倒是一了百了,你怎么活啊!”

    九九抱着头蹲在角落里,把自己蜷缩成了一团,听见房间里没有声音了,就小心地抬头去看。

    阿娘在看着自己。

    九九怯怯地露出来一个笑。

    阿娘也笑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她在笑,可九九看着,心里边很难过。

    房门被人从外敲响了。

    阿娘没有理会。

    房门再一次被敲响,阿娘仍旧没有理会。

    直到门外的人说:“是我。”

    好像是一声锣鼓,阿娘身体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后来九九才知道,原来门外的那个人,是自己的哥哥。

    那时候他在做礼部尚书,没多久,又升迁做了中书令。

    哥哥带着九九去了万府,起初九九是很高兴的,可是很快,九九又没有那么高兴了。

    因为阿娘不见了。

    九九壮着胆子叫了一声:“哥哥。”

    哥哥扭头看她,淡淡的,脸上没有表情。

    九九有点害怕,但还是小声问了出来:“阿娘呢?”

    哥哥朝她笑了一下,很平淡地说:“她死了。”

    第38章

    九九从睡梦中醒来, 抱着被子呆呆地坐了会儿,忽然间回过神来。

    一股不可抑制的伤心与浓得仿佛夜色的悲哀同时袭来,她抱着被子, 抽泣着哭了起来。

    九九哭着叫:“阿娘!”

    好一会儿过去,又哽咽着叫:“阿母, 爹爹……”

    卢梦卿睡在厢房里, 听见动静不对,披衣过来敲门:“九九?大乔姐姐?你怎么了?”

    “我,我刚才做了个好难过好难过的梦……”

    九九吸着鼻子, 哽咽得停不下来,抱着被子反应了几瞬,又松开手, 要穿上鞋去给他开门。

    她眼睛红红地从榻上下来, 忽然间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停下了哭泣的动作,拉开门,左右张望着:“二弟,你有没有听到哭声?”

    卢梦卿迟疑着,伸手指了指她。

    “哎呀, 不是说我!”九九嗓子里带着一点哭腔, 声音倒是清明了许多。

    她出了门, 神色担忧地四下里张望着:“刚刚, 我听见有个小姑娘在附近哭……”

    卢梦卿听得起疑, 竖着耳朵听了会儿,却也只得摇头:“我实在没听见别的哭声。”

    九九有点不放心:“你先去睡,我出去看看!”说着,走过天井, 要去开门。

    卢梦卿紧随其后:“我跟你一起,遇上事情也好有个照应。”

    前屋里传来木棉的声音:“怎么了?”

    略过了会儿,房间里的灯亮了起来,小庄推开门出来,目光关切地张望着。

    卢梦卿低声说:“没事儿,你们睡吧,有事的话我叫你们。”说着,不动声色地朝她摆了摆手。

    小庄有所会意,掩上门,退了回去。

    彼时大概已经过了夜半时分,月色蒙着一层黑纱,隐藏在乌云之后。

    九九红着眼睛,绕着附近的巷子转了一圈儿,都没听见什么声响,再绕到另一边河边去,也是一无所获。

    卢梦卿低声问她:“是不是你听错了?”

    九九轻轻摇头:“不是的,我真的听见了,有个小姑娘在哭,听声音,应该就在这边……”

    说完,她手拢在唇边,稍微抬高一点声音,冲着河边喊:“你还在吗,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吗?”

    没有任何回音。

    九九抿着嘴,顿了顿,又说:“我叫九九,就住在那边的巷子里最深处那一家,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可以去找我!”

    仍旧是没有回音。

    卢梦卿拍了拍她的肩膀,叫她:“走吧。”

    九九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这宁寂的夜色,忽的反应过来:“这是第二次了。”

    卢梦卿不明白她的意思:“什么第二次了?”

    九九稍觉骇然地看着他,说:“这是我第二次在半睡半醒的时候听见有个小姑娘在哭了……”

    “第一次是在万家,我问木棉,木棉说芳草在远香堂附近的水井里被淹死了——我以为是芳草的鬼魂在哭!”

    “这,这不对呀……”

    九九结结巴巴地说:“要真是芳草的话,她怎么会跟着到这里来呢?可要不是芳草,那会是谁?”

    她被这个问题难住了,蹙着眉头想了想,狐疑着猜测:“咱们住的是个凶宅,还死过一家人,难道说死的人里边也有个比我还小的小姑娘?”

    卢梦卿讶然地问她:“你怎么知道她比你还小?”

    九九不假思索地说:“她是声音很稚嫩呀,介乎小女孩和小姑娘之间,一听就很小!”

    这话说完,她自己也愣住了。

    九九忽然间意识到,在万家的那个晚上,她听见的哭声,大概率不属于芳草。

    木棉在谈起芳草的时候,是一种平视的语气,她们俩应该年纪相仿才对,但是九九听见的那道哭声太细微、太稚嫩了。

    那到底是谁?

    九九陷入到了迷雾之中。

    卢梦卿等了一会儿,看她一直没有说话,心下担忧,试探着问起先前的事情来:“怎么哭了?”

    九九回过神来,听他这么一说,再回想起自己先前做的那个梦,忽然间又想哭了:“我很想我阿娘。”

    “我真坏,她走了这么久,这是我第一次梦见她……”

    她跟卢梦卿说:“我要去见见她,我一定得去见见她!天亮了就去!”

    “我要让她放心,九九现在变得很厉害、很聪明了!”

    “我也要告诉她,在九九心里,她是个很好很好的阿娘!”

    说到这里,九九再忍不住了,叫了一声“阿娘”,蹲在地上,难以自遏地哭了。

    ……

    好大的雾。

    天才刚蒙蒙亮,可万府的门房却已经换完班了。

    新到任的这一班岗穿着簇新的衣袍,头发束得齐整。

    这是纪氏夫人一贯的规矩,在府上当差的,别管是管事还是小厮,管事的嬷嬷还是底下的丫头,必得头脸干净,别丢了相府的脸。

    正门那两扇沉重的门板被打开,紧接着是轻快的马蹄声。

    侍从替自家相公牵了马来,另有几个骑马在前,挑了灯笼照路。

    这时候,冷不防不知道打哪儿插过来一道清脆的声音。

    那声音叫道:“万相公!”

    侍从们隔着雾气,抬眼去看,便见打南边来了一高一矮,两条身形。

    待到那两条人走得近了,才辨认出是一男一女,一高一矮。

    男的那个不认识。

    女的也不认识。

    再看这二人衣着不俗,又迟疑着要不要阻拦了。

    反倒是万相公头一个辨认出了来人。

    他眉头皱起一点,迟疑着,叫了声:“九九?”

    九九走上前去,看着他,叫了声:“万相公,是我。”

    她没有再叫“哥哥”了。

    万相公心头微微一突,瞧着她身上的衣着和妆扮,有些疑惑:“你怎么出来的?”

    再一转目去看与她同行的人,问:“那又是谁?”

    九九也怔了一下:“你不知道?”

    万相公笑一笑,问她:“我该知道什么?”

    九九明白了。

    九九忽然间“哈哈哈”笑了起来。

    万相公也笑了:“看起来,你比之前聪明多了呢。”

    “是啊,”九九应了一声,而后开门见山道:“相公,烦请找个府上的管事领路吧,说来惭愧,我打算去祭拜我阿娘,却不知道她的坟茔在哪里。以及……”

    她神色短暂地黯然了一瞬,很快又明媚起来:“多谢相公长久以来对于我们母女二人的收留,只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差不多也到了该告别的时候。”

    “我会把我阿娘的棺椁迁走,重新选地方安葬的。”

    万相公定定地看着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九九。”

    九九看着他,一歪头,说:“我很确定我不需要任何劝阻、指导和教训,相公。”

    万相公脸上讶异之色一闪即逝,几瞬沉吟之后,终于道:“逝者已矣,何必再去惊扰她?”

    九九“唔”了一声,说:“我觉得,天下之大,我是最有权力安葬她,同时也决定她后事的那个人。”

    “因为她是我的母亲,我是她的女儿。正如同庄太夫人是相公的母亲,相公是庄太夫人的儿子一样。”

    她仰起脸来,神情当中带着一种可以被称为天真的意味:“您说呢?相公。”

    万相公的眼波迅速而凌厉地明亮了一下。

    他盯着九九看了好一会儿,又抬眼看了看天色,最后握住缰绳,说:“等我今日下值回来,再来与你商讨此事。”

    “也行,”九九很好商量地应了,只是说:“不过,相公还是得找个人给我领路,我今天想去祭拜阿娘。”

    万相公便叫了个人出来:“卫荣——你带她去走一趟。”

    被他唤作卫荣的人年纪也不轻了,两鬓都已经开始发白,听相公吩咐,忙不迭应了声:“是,谨遵相公之令。”

    万相公点点头,又问九九:“你可有钱吗?没有的话一并叫卫荣去账上给支一些。”

    九九摇头:“那却不必了,我有钱的。”

    说完,又笑一笑:“我要是相公,就不会去上朝了——现在就得逃,逃得越远越好。”

    万相公状似疑惑:“这话怎么说?”

    九九两手抄在袖子里,并不解释,只是看着他,说:“你心里明白。”

    万相公便不再言语,最后朝九九和卢梦卿点一下头,催马上朝去了。

    卢梦卿似笑非笑地瞧着那一行人身影消失在雾气里,转头同九九道:“万相公真是个聪明人,怪不得能做相公呢。”

    “是啊,”九九也说:“他很会趋利避害。”

    几个门房听得面露愤色,含怒喝了一声:“大胆,你们是什么身份,怎么敢评说宰相?!”

    还有人附和:“不错,你们怎么敢的?!”

    九九跟卢梦卿说:“狗在叫。”

    卢梦卿由衷地夸了句:“这都是忠心的好狗!”

    门房们听得涨红了脸,还待言语,却被卫荣给拦住了。

    他很客气地行个礼,问九九:“娘子是现下就走,还是……”

    九九说:“现在就走。”

    卫荣又问她:“是否要从府里边带一些酒水和祭奠之物?”

    九九说:“我自己有钱,会去外边买的。”

    卫荣应了一声,又叫人去套车。

    这回九九倒是没跟他客气——主要她也不知道这地方距离温氏的坟茔有多远,无谓把时间消磨在路上。

    卢梦卿也不客气,向卫荣借了匹马,翻身利落地上去,顺手提起了缰绳。

    九九看得有点羡慕,跑过去,爱怜地摸了摸那匹马的鬓毛,小声跟卢梦卿说:“我也想骑马,只是我不会骑!”

    卢梦卿听了,旋即翻身下来,仍旧提着缰绳,另一只手扶着她,让她把脚踩在马镫上:“你是会骑马的,骑得还很好呢——你上去就知道了。”

    九九胆子也大,觉得这事儿靠谱,脚踩上去,腰腿用力,敏捷地翻了上去。

    马背上的视角远比平常时候站在地上要高,她觉得很新奇,试探着催动缰绳,那匹骏马便达达向前,走动起来。

    九九起初觉得陌生,略过了会儿,得心应手的感觉就出来了。

    她心想:“看来我八成不是九九,而是乔翎。”

    可如此一来,问题就出来了。

    她是乔翎,那九九呢?

    九九去哪儿了?

    ……

    纪氏夫人的新一天,从晴天霹雳开始。

    先是外院的管事来回话,神色当中难掩不安:“先前相公出门去上朝,在门口遇见九九娘子了……”

    九九?

    纪氏夫人现在听不得这个名字。

    这两个字就跟一条五彩斑斓的毒蛇似的,会循着她的耳孔往颅内钻。

    再等等吧,再有几日,贵妃就会出手了……

    纪氏夫人心下稍安,定了定心,问:“她还来干什么?”

    却听外院的管事说:“九九娘子同相公说想去祭拜生母,找咱们家的人给领个路。她还说,打算给生母迁葬……”

    前一句话,纪氏夫人其实并不十分在乎,可是后一句,却叫她立时就把眉头皱起来了。

    “迁葬?这怎么成!真是瞎胡闹!”

    人都埋了这么久了,何苦再给挖出来?

    叫东都城里的人瞧着,算是什么事啊!

    纪氏夫人先前还觉得九九是变聪明了,现在再看,还是那个傻子!

    “她人呢?”

    她烦闷不已地叫管事:“让她过来,我跟她说,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拿万家当什么地方了?”

    管事低着头,说:“九九小娘子已经走了,相公发话,叫卫荣带路,领着她去祭拜那一位去了。”

    纪氏夫人又是一怔,而后才道:“相公叫卫荣给她领路?”

    管事应了声:“是。”

    又说:“相公还说,这事儿等他今日下值回来,再与九九娘子相商。”

    纪氏夫人若有所思,正出神间,外边曲妈妈一掀帘子,慌里慌张地进来了。

    那玉珠制成的垂帘叫她这么一推一扭,碰撞在一起,哗啦啦发出一阵脆响。

    纪氏夫人心里烦躁,斜睨了她一眼,没好气道:“出什么事儿了?跟丢了魂儿似的。”

    曲妈妈几番语滞,结结巴巴道:“夫人,雷,雷家的有琴小娘子,跟费家的郎君订亲了,雷夫人叫给亲朋派喜饼呢……”

    纪氏夫人脸色顿变,愕然当场!

    几瞬之后,她回过神来,霍然起身,厉声问:“哪个费家?!”

    “还能是哪个费家?”

    曲妈妈声音压得低低的,为难不已:“大理寺少卿费家,也就是弘文馆荣学士的夫家……”

    弘文馆荣学士的夫家……

    纪氏夫人勃然大怒,脸色铁青,肩膀都在哆嗦:“好啊,敢情是合起伙来耍我呢,真是欺人太甚!”

    为着这桩婚事,她只差没把雷夫人给供起来了!

    先前在弘文馆,也算是给足了荣学士情面!

    现下回头再看,原来人家两家人早就商量好了,把她当傻子耍呢!

    ……

    待漏院那边,雷尚书早早地到了。

    他目光四下里打着转,搜寻到广德侯之后,赶忙过去,殷勤地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油纸包,打开递给他:“大哥,来吃喜饼!”

    广德侯知道自己这个弟弟一向有点轴,这会儿见他如此,也不觉得奇怪,一边将油纸包打开,一边问他:“怎么,是有琴的婚事定了?”

    雷尚书“嗯”了一声。

    广德侯是吃了早饭过来的,这会儿也不算饿,取了油纸包里边那枚龙凤饼出来,油纸顺手丢进袖子里,龙凤饼掰成两块儿,自己吃一半,又顺手给了弟弟一半。

    他问:“许给万家了?”

    雷尚书接过那半枚龙凤饼咬了口,这才说:“许给费家了。”

    广德侯下意识扭头看了眼中书令万沛霖。

    他拉着弟弟走得远了点,避开人,低声问:“怎么回事?我听阿娘说,太妃娘娘为这事儿还专门说了话呢……”

    广德侯姓毛,雷尚书么,当然姓雷,可这并不妨碍他们俩是亲生兄弟。

    先帝的妹妹长兴大长公主出降广德侯府,她的长子便是如今的广德侯。

    婚后几年公主与驸马失和,又同一雷姓才子相恋,公然出双入对,有了身孕,因此与广德侯府生了不小的龃龉,一时物议如沸。

    公主气性也不小,广德侯府想要凭借舆论让她低头,她就豁出去把这件事情搅弄得满城风雨,最后闹得很难看。

    那时候先帝还在,不免要责备妹妹几句,再去抚恤广德侯府。

    只是妹妹毕竟是亲妹妹,妹夫又不是亲妹夫,广德侯府姓毛的外甥是妹妹生的,姓雷的外甥不也是妹妹生的吗?

    就让广德侯府忍一下算了。

    当时公主与广德侯府实在两看生厌了几年,但这兄弟俩因为都是在公主府长大、又只有对方一个手足兄弟的缘故,倒是相处得还不错。

    雷尚书与兄长情谊甚笃,也不瞒他,当下直言不讳道:“万家是不错,只是太没有人情味。相较而言,费家是真的好啊……”

    说着,他回想先前妻子跟女儿说的话来。

    雷小娘子对于自己的婚事,持有一种无所谓的黯然态度,因为就在几个月之前,这位小娘子才刚刚结束了一场单恋。

    她写了很长很长的一封情书,感觉就差没有把心脏剖出来,切一片粘在上边了!

    雷小娘子把这封很长很长的情书递了出去,而后焦急又忐忑地在家等待回音。

    当天上午递出去,才刚过午后,就收到了回信。

    那铁石心肠的人连信封都没有拆开,重新找了只更大的信封装上,封钉好送回来了!

    雷小娘子又是伤心,又是气愤,还有点莫名的委屈,趴在桌子上放声大哭!

    雷夫人就劝她:“嗐,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咱们再看看别的……”

    雷小娘子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气得拍桌子:“别的人没有他好看!!!”

    雷夫人心想:这倒是真的。

    定国公府朱家出美人儿,放眼整个东都城,再没有比定国公世子更俊美、更卓尔不凡的郎君了,寻常圆领袍和皂靴加身,他就能让满城青年自惭形秽。

    雷夫人知道女儿给朱少国公写情书,却没有阻拦,其实也是觉得这个人选不错。

    年轻俊美,家世出众,定国公府的家风也很好,夫妻从无异生之子。

    定国公世子对女儿没这个意思,所以连信都没有拆开,就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外边也没有丝毫的风声传出,怎么看也是君子行径了。

    雷夫人心里边觉得遗憾,但也只能宽慰女儿:“没事儿,阿娘再给你找个别的,肯定也有比他更好的……”

    雷小娘子可伤心了:“可是别的人都没有他好看!”

    她抹着眼泪,看着镜中自己那张漂亮的脸蛋儿,顾影自怜,越想越伤心绝望:“找一个丑男人,生一窝丑孩子,这辈子都完了!完啦!”

    雷夫人:“……”

    雷夫人硬着头皮劝她:“嗐,不至于不至于……”

    ……

    九九跟卢梦卿骑马跟随在卫荣身后,先去置办了好几提纸钱,而后又出城往郊外去了。

    路上卫荣一边领路,一边含蓄地劝说九九:“老爷这个人,是面冷心善,小的说句没资格说的话,他也有他的难处。”

    他絮絮道:“生恩不如养恩,庄太夫人是老爷的嫡母,将老爷抚养长大,那位太太回来的时候也不巧——那时候庄太夫人正卧病呢,这叫老爷怎么办?”

    “一边是生母,一边是养母,他夹在中间,真正是进退两难啊。”

    九九油盐不进:“那他现在可以轻松了啊,我就是来帮他解决掉这个问题的。”

    卫荣给她这话噎了一下,嘴巴张开一点弧度,复又闭上了。

    九九瞟了他一眼,也没再说话。

    这时候身下那匹骏马不知怎么想要诉诉衷情,忽然间甩一甩脖子,仰头嘶叫一声,叫她又惊又奇。

    九九瞪大眼睛,回味着方才听见的声响,跟卢梦卿说:“它刚刚叫了!”

    卢梦卿说:“是啊,它刚刚叫了。”

    九九新奇不已:“我还是头一次听见马的叫声呢,真有意思!”

    九九抬手捂着喉咙,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开始学马叫。

    卢梦卿:“……”

    卫荣:“……”

    一直到临近山脚下,众人下马,卫荣才重新打开了话匣子。

    他跟九九说:“那位太太的埋骨之地,是老爷专门找风水太太选的,都说是个好地方,光是为了看位置,就耗费了千余两银子,更别说是买地和办法事的钱了……”

    九九也没理他,牵着马一路过去,终于来到了温氏的坟前。

    瞧着倒是很开阔,也有些气派,墓后还修了阴宅,里边供奉着神主排位。

    只是墓碑上刻得非常简洁,光秃秃只留下“温氏之墓”四个字,既无题头,也无落款,分外萧瑟。

    卫荣向九九示意后边的阴宅:“多亮堂的大院子!”

    九九牵动了一下嘴角,忽然间觉得很讽刺。

    她心想:这算是什么,弥补吗?

    相公不能在她生前对她尽孝,所以死后进行补偿?

    她什么都没说,跪下来郑重其事地磕了三个头,继而身体往后一靠坐在脚上,跪在地上开始烧纸。

    那墓碑不知是什么材质的,透着一股冷白,其实并不像记忆里温氏的脸孔,可九九呆呆地对着墓碑上那几个字看了会儿,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阿娘,九九看你来了。”

    九九跪坐在那里,一边烧纸,一边说话。

    “我不是一个人来的,我交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很好的朋友,他叫卢梦卿……”

    卢梦卿在后同样郑重地向逝者行了礼,祭拜之后,便叫上卫荣后退一段距离,把空间留给九九,让她跟温氏说说话。

    盛夏时节,此地乃是一座青山,郁郁葱葱,蒙着一层缥缈的白雾。

    卢梦卿放眼眺望,也只能看到稍远坡上连绵的坟茔和更远处的云雾罢了。

    他背着手,行走在山路上,随意地吟诵着:“日暮春山绿,我心清且微。岩声风雨度,水气云霞飞……”

    雾气浓重,仿佛有了生命似的,萦绕在山野间,松柏间,乃至于行人周身。

    越是向南,坟茔便越是密集,墓碑也愈发潦草。

    有的被人精心地打理着,有的坟前还残留着烧纸的痕迹,有的木质的墓碑已经腐朽发烂,还有的坟前已经杂草丛生、青苔浓密。

    错非还有个凸起的小坡,已经无从知晓地下竟然还有人长眠了。

    卢梦卿看得叹一口气,掉头回去,看九九已经不再烧纸,而是抱着墓碑默默地流眼泪,便走过去,蹲下身,温声道:“那边有好些无人祭拜的孤坟……”

    九九红着眼睛看过去,从身后提了一提纸钱:“去吧,二弟。”

    卢梦卿便提着过去了。

    他专找那些坟前没有烧纸痕迹的坟墓,看一眼墓碑上的文字,烧纸之前问候一声,说上几句。

    至于那些墓碑腐朽,亦或者根本没有立碑的孤坟,则只是简单地烧几张纸。

    到最后纸钱烧光了,他也没急着回去,拔掉坟头上那些过高的野草,又找了根硬质的树枝,将石碑上杂生的苔藓剥去。

    如此为之,不知走了多远。

    等卢梦卿再度停下来,席地而坐,暂且歇气的时候,他惊觉发间有湿润的水珠滚下,这才意识到已经过去了很久。

    雾气还朦胧在山间,不知哪里传来了压抑着的哭声,大抵是在这埋葬了无数亡者的山间,有人在送别挚爱亲朋。

    眼睫上似乎也如同宿雨后的蛛网一般结起了雾,他眨一下眼,忽然间到远处不知何时,竟多了一道寂寥伤心的影子。

    卢梦卿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原来是个人。

    那个人正在向这边走来。

    再近一些,卢梦卿望见了他的脸孔,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年轻人穿一身再寻常不过的玄色圆领袍,踩一双皂靴,孤零零地行走在这巨大的坟墓之中。

    他的脸孔浸润了山间的冷雾而显得苍白,嘴唇却是红的,形容昳丽,世所罕见。

    卢梦卿为他神采所摄,不觉失神,反应过来之后,下意识自语道:“是定国公府的人……”

    那年轻人转目看着他,那眼神几乎能叫世间所有人都毫不犹豫地回答他的问题。

    他说:“您与这些亡者非亲非故,为什么要替他们做这些呢?”

    卢梦卿怔了一下,才意识到这过分俊美的青年见到了自己先前的所作所为。

    他顿了顿,如实道:“不仅仅是为了他们,也是为了我自己可以心安。”

    那青年轻轻地“啊”了一声,缄默几瞬之后,朝他点一点头,继续向前走了。

    卢梦卿有些莫名,但还是叫住他:“喂。”

    他走过去,像是熟识的朋友一样亲热地拍了拍这年轻人的肩膀,而后主动地握住了他的手:“你看起来不太好。”

    卢梦卿很社交悍匪地邀请他:“要不要找个地方,跟我一起喝杯酒?”

    那青年怔了一下,旋即微微一笑。

    他沉吟片刻,而后拱手朝卢梦卿行个礼:“恭敬不如从命。”

    卢梦卿便像是牵着一个苍白魂魄似的,拉着他一路走回去,跟还在坟前抽泣着烧纸的九九介绍:“我新认识的朋友!”

    九九回过头去,红着眼睛和鼻头,抽泣着看了看那青年人,同样很社交悍匪地说:“新朋友,你长得可真好看——我叫九九,你叫什么名字啊?”

    那青年默然了几瞬,而后告诉她:“朱宣,我叫朱宣。”

    九九吸着鼻子朝他点了点头,而后转过头去,跟温氏的墓碑说:“阿娘,我的新朋友也来看你了,他叫朱宣……”

    朱宣:“……”

    朱宣赶忙下拜,向温氏坟前的石碑行后辈礼。

    九九又问他:“我是来探望我阿娘的,朱宣你呢?”

    朱宣眼睛里跳动着悲哀,更深处是一团不为人知的燃烧着的恨火。

    他垂下眼睫,说:“我也是来吊唁亡母的。”

    九九就叫他稍等一下,用木杆拨弄着面前的烧纸堆,眼瞧着都烧干净了,不会引起山火之后,才站起身来。

    她说:“有来有往,我也得去拜祭一下你的母亲才行。”

    朱宣定定地注视了面前二人一会儿,终于应了声。

    定国公夫人的坟茔较之温氏的,自然要显赫宽阔许多,那墓碑也漂亮,端正地写了她的名字,后边还有长长的、褒美的墓志铭。

    九九很认真地过去跟定国公夫人打了声招呼:“夫人,你好,我叫九九,是朱宣的朋友,我跟我二弟一起来看你了!”

    一边下拜,一边又说:“朱宣看起来有点不开心,不过你放心吧,我们待会儿一起去喝酒,陪他说说话,他会慢慢好起来的!”

    第39章

    朱宣起初应允卢梦卿所邀, 是怀抱着一种相对轻松随意的态度的,然而在见到九九,乃至于九九与卢梦卿一道往定国公夫人坟前郑重拜过之后, 他却有了反悔的意思。

    朱宣向二人行礼:“素昧平生,两位特意前来祭拜亡母, 在下感激不尽, 情分已经尽了,喝酒就不必了……”

    九九讶异地“哎——”了一声:“可我们是朋友哎,朋友在一起聚一聚, 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卢梦卿也说:“相逢何必曾相识?”

    朱宣眉头微蹙,正待言语。

    九九却很认真地看着他,说:“不要再拒绝我们了, 朱宣。你看起来很难过很难过, 好像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就会流出眼泪来一样,跟我们一起说说话,会好很多吧?”

    她看一眼定国公夫人的墓碑,轻轻道:“别让你阿娘担心你呀!”

    朱宣听得心头一颤。

    一股尖锐的隐痛袭来,他险些落下泪来, 仰起脸来, 说:“九九小娘子, 你不明白……”

    九九歪一下头, 瞟了瞟不远处神色古怪的卫荣, 而后说:“不,我明白的。你是不是遇到了很大的麻烦?”

    她说:“刚才卫荣看见你的时候,明显吓了一跳,他对你行礼, 又好像迫不及待想要避开你似的,所以我猜想,你一定是遇上了什么难题,既然如此,就更要跟人说一说了,我跟二弟虽然力弱,但说不能也可能帮一帮你呢?”

    卢梦卿也附和说:“旁人也就罢了,我这位结义姐姐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说不定,她真能帮到你呢?”

    朱宣摇头,苦笑道:“实在是不必了……”

    九九便叫起来:“朱夫人,你看!当着你的面朱宣也不听话!”

    朱宣听后笑的像是在哭。

    他转动那双动人的眼睛,看看卢梦卿,再看看九九,最终轻叹口气,由衷道:“这时候同我相交,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或许是会掉脑袋的。”

    九九听得疑惑:“为什么呀?”

    朱宣脸上显现出一种凄楚的痛苦来,却是无言。

    卢梦卿在后边悄悄拉了九九一下。

    九九有所会意,便问他:“你是犯了什么大罪吗?”

    说完又觉得不对:“可即便是犯了罪,也不至于叫跟你交朋友的人都有可能掉脑袋啊!”

    朱宣目视着她,语气坚定,甚至于有了几分凛冽地说:“我可以对着天地起誓,我无罪!”

    “那还有什么好迟疑的?”

    九九嘿嘿两声,主动拉过他来:“走,喝酒去!”

    ……

    待漏院。

    雷尚书还在絮絮地跟兄长叙话,说当时跟费家来往的过程:“我们太太是相中荣学士啦,你也知道,她可比我聪明,女儿的婚事又是大事,我更得听她的呀!”

    彼时雷小娘子单相思宣告失败,实在伤心气馁,雷夫人反倒不觉得有什么,朱少国公是很好,但自己的女儿也不差呀!

    尚书之女,又是大长公主的孙女,容貌也美,才华不俗,多得是想求娶的人呢!

    她在东都城里观望了一圈儿,最后选定了费家。

    雷小娘子饶是心灰意冷,也有点疑惑:“听说万家也有这个意思呢,宫里边太妃娘娘还替他们说话了……”

    雷夫人对此看得很明白,马上就开门见山地告诉女儿:“就算没有费家,万家也一定不行!”

    她的眼界比年幼的女儿开阔多了:“万大郎的母亲纪氏夫人,是一个手腕非常强硬的人,你不要觉得她为了你把儿子身边的丫鬟打发掉是件好事——这只能说明她这个人生性狠毒,秉性残忍,同时对于儿子的身边事也有很大的话语权。”

    换言之,今天纪氏夫人能把万大郎身边的丫鬟塞进井里,来日雷家若是失势,她照样可以把雷小娘子也塞进井里去,再娶一个新的进去!

    雷夫人告诫女儿:“不要进入一个没有道德底线的家族,即便这个家族看起来很光鲜亮丽。”

    又冷笑道:“纪氏夫人不是善茬,万大郎呢,连自己睡过的女人都护不住,再往上,万相公虚伪无情,去了的庄太夫人乖张跋扈,他们真是天生的一家子……”

    万家那些旧事,雷小娘子先前也有所耳闻,尤其是经历了英国公太夫人之事的发酵之后,整个东都城的上层圈子几乎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边雷夫人不再说万家,转而谈起费家:“你还年轻,不知道找个好婆婆有多要紧。万夫人是宰相的孙女,出身显赫,瞧着要强过荣学士不少,可依我之见,荣学士比万夫人强多了!”

    雷夫人说:“荣学士出嫁的时候,也有二十四五岁了,费家当初主动过去提亲,成婚之后也仍旧尊重她的选择,让继续当值,这说明费家人心舒朗,家风开明。”

    又说:“你不要觉得荣学士只有六品,没什么了不起的,能走这条路,说明她的眼界开阔,不会只盯着丈夫和孩子,把儿子当成一切——一个能撒手,自己也有事情做的婆婆,打着灯笼都难找!”

    雷小娘子听到这里,已经有了七八分的意动,只是听母亲说起荣学士的时候语气推崇之余,又透出些微的一点黯然,不由得道:“可是阿娘你也很厉害呀!”

    她说:“你可是朝天女出身呢,荣学士都不是!”

    所谓的朝天女,是本朝的一种选才制度。

    地方州郡每年都可以往帝都进献才子才女,年纪最大不能超过十岁,宰相考校之后,他们会被领去拜见天子,所以男童又叫做“朝天郎”,女童则唤作“朝天女”。

    雷夫人当年,也是被选入京的朝天女之一。

    只是这时候听女儿提起来,雷夫人脸上却也没有多少欣慰之色,更多的反倒是落寞与羞惭:“既嫁了人,在一心打理后宅,何必再说当年之事呢。”

    她叹口气,有些神伤,察觉到女儿担忧关切的目光之后,复又温和一笑:“有琴,如果以后你也有了女儿,她若是生出来想要入仕的念头的话,就放开手叫她去飞吧。”

    雷夫人默然几瞬,才继续道:“荣学士的天资并不如我,但她的心性,比我要强得多了。”

    朝天女是很好嫁人的,因为朝中显贵们都觉得聪明的母亲会生下聪明的孩子。

    雷夫人就是因此被长兴大长公主选中,嫁给雷尚书的。

    她的父亲官阶只有八品,是个芝麻小官,她可以嫁给皇朝公主的儿子,出入钟鸣鼎食之家,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只是有些时候,当她见到荣学士,见到这个寒窗苦读多年,终于进入国子学,而后艰难入仕,终于在快四十岁做到从六品直学士的时候,会不可避免地生出自惭形秽的感觉来。

    她知道上山的路难走,所以就选了一条好走的下山的路。

    只是当她回过头去,望见有人艰难地向上攀登时,却不知怎么,忽然间湿了眼眶。

    雷小娘子体会不到母亲此时此刻的心情,只是很担心她:“阿娘,你还好吗?”

    雷夫人仰起头,叫热泪倒退回去。

    她说:“还好,还好。”

    ……

    上朝的时辰要到了,雷尚书与广德侯整顿了衣冠,举步往太极殿去,一打眼瞧见几位宰相聚头在一起说话,俱是愁眉紧锁,难以舒展的样子,心里边也有了几分猜测。

    他暗叹口气,以大长公主之子、吏部尚书的身份,都不敢明言,只是含糊地一张口,做了个口型,同哥哥说:“定国公府。”

    广德侯好像没看见他嘴唇上的动作似的,目不斜视,向前去了。

    ……

    东都城内,春风楼的雅间里。

    一位居闲的文士与致仕了的官员也正在谈及定国公府在朝中引起的风波。

    隔着一架屏风,旁边的饭桌上正坐着一位年轻郎君。

    那郎君生的极俊美,眉目朗阔,气度舒展,一身灰色布衣,原该叫人显得暗沉的,只是他眉眼含笑,神态温和,即便灰衣加身,也令人觉得洁净光彩。

    他正自斟自饮。

    他的名字叫公孙宴。

    雅间里那居闲的文士唉声叹气,忧虑不已:“政事堂几次传书,令定国公回京,后者却拒不领命,盘桓不动,不止如此,有人密报——他竟然与海外逆贼有所勾结,图谋不轨,真是其心可诛!”

    那致仕了的官员听得叹息一声,顿了顿,却说:“其实也不能怪定国公如此行事,定国公夫人死得不明不白……”

    公孙宴将这席话听到了耳朵里,倒是神色如常,抓了把花生米在手里,站起身来。

    他走到屏风前,旁若无人地看着静听。

    静室里。

    那居闲的文士默然几瞬,而后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不管怎么说,天子始终是天子,如今定国公领军在外,不肯奉命回京,可见是存了悖逆之心!”

    又压低了声音,愤愤道:“不只是定国公,我听说世子性情酷似其父,张狂跋扈,目无君上,甚至说出了要弑君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那致仕了的官员听了,也为之心惊,不得不摇头说:“年轻人真是意气用事,再如何,也不能说这种话啊,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公孙宴听到此处,不禁虚靠在屏风上,一声冷笑:“要是被人害死了亲娘,还得跪地磕头谢恩,口称万岁,那可真是天生的奴才,不阉了自己,进宫当太监伺候狗皇帝都可惜了!”

    屏风内二人为之惊住,一时愕然。

    下一瞬,那屏风后边骤然探出来两个人,唾沫横飞,怒发冲冠,几乎是焦虑不已地赶紧跟这狂人划分界限,表明立场:“真是胆大包天!你——你竟敢对天子不敬!”

    公孙宴仍旧虚靠在那架屏风上,语气平淡,然而字字句句都是天崩地裂:“皇帝怎么了,做错了还不让说啊?把人家亲娘给害死了,还指望人家感恩戴德?真是芝麻地里撒黄豆,杂种一个!”

    ……

    九九在酒肆里,跟新旧两位朋友说自己接下来的打算。

    “我想去买块地,把我阿娘迁走,偏一点没关系,挤一点也没关系,我知道,她其实不喜欢现在睡觉的地方。”

    九九说到最后,语气不可避免地有些哀伤:“她要是真的怀念这里,想念万家的生活,早就可以回来了,而不必在穷途末路的时候,绝望之中怀抱着托孤的念头,把我托付给万相公……”

    “她是为了我,才被困在这里的。”

    “除此之外,”九九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地数:“我要去查一查樊家的案子,到底是我爹爹真的做了什么错事,所以才会就死,还是有冤案呢?我阿母究竟是怎么死的,她是真的伤心病故,还是为人所害?”

    卢梦卿在旁听完,由衷地说:“全都是王八蛋!京兆府烂透了,户部烂透了,宰相烂透了,皇帝烂透了,全都是王八蛋!”

    这要是换成别的地方,围坐着的是别的人,早该惊慌失措地跳起来,或者逃遁,或者捂住他的嘴了。

    可偏偏此时此刻,围坐着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九九和朱宣。

    九九听后一点都不觉得二弟这话偏激,甚至于还觉得太轻了。

    九九当即就轻蔑地撇了撇嘴,说:“先帝又美美地隐身了……”

    卢梦卿与朱宣便一道笑了起来。

    对于两位新友,朱宣有种微妙的钦佩与感激。

    钦佩他们敢于直抒胸臆,感激他们用言辞来疏导自己积郁的五脏。

    他时常想起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

    她用一支金簪捅穿了自己的脖颈,匆忙之间,她甚至没有时间去寻觅那条细细的、跳跃着的青色血管。

    他不敢想象她是怀抱着什么样的念头,一下又一下,决绝地,毫不迟疑地将自己的脖颈刺穿。

    鲜红的血液像是迟到的宾客,脚步蹒跚地缓慢入席,顺着她雪白的脖颈流到了她的肩头,濡湿了她的衣袖,还有一些,悲愤地溅上了她的脸颊。

    周围人的脸都是模糊的,讶然的。

    面目可憎的。

    皇帝被贵妃搀扶着,被满地的鲜红惊得醒了酒。

    他一向都是桀骜凶戾之人,在那个短暂的瞬间,居然也有些惊慌失措。

    朱宣死死地盯着他,眼看着他稍嫌烦躁地舔舐一下嘴唇,说:“真是,她这是何必呢……”

    楼下达达的马蹄声将他从记忆当中抽离出来。

    卢梦卿顺手推开窗户,瞧了一眼,面露惊讶:“金吾卫出动了,急匆匆的,这是出什么事了?”

    九九看见了一个熟人,赶忙将窗户推得更大一点,叫他:“喂!”

    左文敬循声去看,见是九九,目光不由得定了一定,微微抬了下手,算是致意。

    九九大声问他:“出什么事啦?”

    左文敬言简意赅地告诉她:“有个狂人在春风楼大放厥词,持刀拒捕,还伤了好几个差役,我去看看。”

    哦~

    九九朝他摆了摆手:“那你赶紧去吧,再见!”

    坐回去,关上窗户,她叹口气,心有余悸:“东都城里真是太混乱了,什么疯子都有,真叫人担心!”

    第40章

    九九与卢梦卿跟朱宣一起吃了午饭, 而后便友好地分开了。

    朱宣有些歉然:“我此时虽是个闲人,但身份毕竟有些尴尬,若是往万家去, 不仅帮不上九九的忙,怕还会适得其反。”

    他从袖子里取出自己的名帖, 递给他们:“定国公府很好找的, 二位若有驱使,只管过去找我。”

    卢梦卿将那份名帖收起,九九则很认真地应了声:“好!”

    三人就此别过。

    等走出去一段距离之后, 九九才问卢梦卿:“你是不是知道定国公府发生了什么?”

    先前在山上时,九九询问朱宣为什么觉得与他相交会牵连他们,卢梦卿在后边悄悄拉了她一下。

    卢梦卿暗叹口气, 见四下里无人, 这才悄悄告诉她:“定国公夫人的死,是一桩宫闱秘闻,与当今天子存在着一定的关系,所以此时此刻,定国公府与皇室、与朝廷的关系非常微妙。”

    “高皇帝当年平定天下之后大封功臣,其中有公爵九位、侯爵十二位, 乃至于若干伯爵, 准许公爵与侯爵世袭罔替, 而九家公府当中, 又以排序靠前的‘镇安宁定’四家为尊, 它们又被称为‘皇朝四柱’。”

    卢梦卿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在墙上虚虚地画图,给她比划了一下:“这四家公府之所以格外尊贵,就是因为四位国公世代戍守着东西南北四个方位, 也就是说,在京是其实是世子,而不是国公本人。”

    九九听明白了,不免觉得气愤,当下横眉怒目:“什么,朱宣阿娘的死跟狗皇帝有关系?!”

    九九从袖子里掏出小本本,神色严肃地记了些什么。

    卢梦卿先是点头,而后又微微摇头,而后叹息着说:“虽说后世对于这段过往记载得不甚详尽,但据我观测,应该是真的。”

    顿了顿,他告诉九九:“我们那位陛下的原配皇后,是定国公府朱家的女儿,我想,这大概是皇室对于定国公府的弥补——在此之前,从没有朱家的女儿进宫。”

    九九听完更气愤了:“什么?他把人家的阿娘给害死了,后代再娶人家家里的女儿,就算是赔偿啦?王八蛋!”

    “我们九九姐姐真是嫉恶如仇。”

    卢梦卿看得失笑,仰头看天,想了想,忽的悄悄朝她做了个口型。

    很简单,只有三个字:他死了。

    九九怔了一下,才会意过来这个“他”是谁!

    她吃了一惊,再细细品味一下这三个字及其蕴含的意味,又有些心满意足了。

    九九问他:“谁干的?”

    卢梦卿微微摇头:“那我就有所不知了。”

    九九后知后觉地看着他:“二弟,你对这些好了解啊!”

    卢梦卿有点好笑地看着她,很坦诚地道:“因为我也算是在宫里长大的嘛。我以朝天郎的身份幼年入宫,被选做皇子伴读,在宫里待了很多年……”

    他如是说着话,神色随意地从街边走过,忽的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咦?!”

    卢梦卿脸上闪过一抹惊奇,他回过头去,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二人刚刚途经的府宅门口。

    九九不明所以,也跟着看了看,却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她有点迷糊:“怎么啦?”

    卢梦卿指着门前的两座貔貅石像,瞠目结舌:“貔貅!”

    九九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更迷糊了:“貔貅怎么你了?”

    卢梦卿又倒走了几步去看门口的牌匾上写了什么,同时说:“那边也有个姓车的貔貅。”

    九九跟着他一起倒走了几步,就见人家匾额上写的是“林宅”,而不是“车宅”。

    她跟卢梦卿说:“看来这家的貔貅不姓车,姓林。”

    “什么呀,”卢梦卿好笑地“嗐”了一声,又说:“可能是我想错了吧,毕竟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不是?”

    他没再纠结这事儿,姐弟俩说着话,一路往万府去了。

    早已经过了午时,万相公快回去了。

    ……

    打从清早开始,纪氏夫人的心气儿就不顺遂。

    先是九九的事儿,再是雷费两家的喜事,好像是凭空降下太行、王屋两座大山,专为了挡她的路似的。

    恨傻子给自己添乱。

    恨雷夫人惺惺作态。

    恨荣学士明明心知肚明,先前在弘文馆,却故意落自己的脸面!

    现在想想,她哪里是为了给那个傻子主持公道,就是为了借着杨三夫人的手,下自己的面子!

    盛夏的天,屋里边的冰瓮连加了几次冰,都没压住她心里边的火气。

    这会儿外边人来回禀,说九九小娘子来了,人已经进了前厅。

    这要是换成从前,纪氏夫人有一万种给她难看的方式,但是现在么……

    今时不同往日了。

    纪氏夫人知道九九不对劲,但这个“不对劲”之于她来说,是一片完全陌生的海。

    她不知道这片海有多宽多深,所以就无谓贸然地下水。

    别后再见,纪氏夫人对待九九很客气,很礼貌。

    她叫人看茶,送了茶点过去,又神色和悦地过去跟九九说话。

    “九九,这几天过得怎么样,还顺遂吗?缺不缺钱用,想不想家?”

    又注意到院子里还有个背着手的中年男子。

    她不禁问九九:“那是谁?”

    九九就说:“那是我的朋友,他叫卢梦卿。”

    纪氏夫人点了点头,倒是没有深问,顺势跟九九谈起正事来:“你要说的事儿,我多少也听了几句,只是疑心自己听错了——你想着给那位迁坟?”

    九九看着她,说:“夫人,如果你连一个正式的称呼都没办法给她的话,就没必要阻拦我带着她离开了。”

    纪氏夫人叫这句话堵住了后来的话,不由得微微变色。

    只是很快,她便叹了口气,说:“九九,不要任性,人死为大,已经下葬了,再给迁出来,算是怎么回事呢?”

    九九很平静地说:“我没有任性,我只是在做一个女儿该为母亲做的事情。你们不喜欢她,不欢迎她,甚至无法承认她,为什么不能放她走呢?”

    纪氏夫人神色冷了一点,语气倒是还算耐心:“九九,你有没有想过,如若你把她的棺椁迁走了,东都城里的人会怎么议论万家,怎么议论相公?”

    说罢,她目光转柔,轻叹口气:“我知道,你这两年是受了一点委屈,但……”

    九九果断地打断了她的话:“夫人,可以麻烦你闭上嘴吗?它在往外冒蠢话哎!”

    “阿娘是我的阿娘,是万相公的生母,同你其实没有太大的干系,你真的不必为此事劳心劳力,让姓万的去操这个心吧,你歇一歇,不好吗?”

    纪氏夫人被她堵住,脸色几变,终于没再开口。

    九九坐在那儿喝了半杯茶,吃了一块点心,又等了快两刻钟,万相公才回来。

    他是从宫里出来的,身上还穿着官服,大概是政事堂那边出了什么事情,即便这会儿下值归家了,眉头也微微锁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一路到了前厅,隔着一段距离透过洞开的门瞧见里边情景,万相公脸上微露讶色,脚下步履倒是没停,一抬腿,稳稳地迈了进去。

    他久在中枢,又是万人之上的宰相,权柄在握,无需言辞与侍从,便有凌厉的威仪加身,即便有不知道身份的人见到,也会不自觉站起身来,让开道路。

    只可惜,今日在此的是九九和卢梦卿。

    九九可是昊天上帝——没有人反驳那这就是事实——昊天上帝凭什么给区区一个宰相让座!

    卢梦卿也很随意——你是宰相,我也是宰相,大家平起平坐,何谈高低?

    我这个人做事很公平的,并没有因为万相公和九九姐姐的龃龉就区别对待,在那个世界里对待我政事堂的其余同僚们,也是这样的……

    两个人吃点心的吃点心,以手支颐的以手支颐,面不改色、风平浪静地看着万相公过来。

    纪氏夫人忍不住想要说话了:“你们真是没礼貌!”

    万相公一抬手,止住了她的动作,叫她:“别开口。”

    纪氏夫人蹙着眉头,嘴唇动了动,终是默然不语。

    万相公开门见山地同九九道:“等你看好了迁坟的时间和地方,来知会一声,我找几个人一起过去,算是做个见证。”

    九九抬手擦了擦嘴边残留的两颗点心渣子,说:“多谢相公。”

    卢梦卿坐在旁边,就说:“这才是真正的聪明人,不然人家能做相公呢。”

    万相公客气地朝他点了下头,却没言语。

    九九又说起了户籍文书的事情:“我想把户籍迁出去,万相公,这件事,是要去京兆府办吗?”

    万相公随意地道:“那就不必了,你的户籍文书在我这儿,直接给你便是。”

    九九站起身来,却说:“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劳烦相公。”

    万相公露出问询之色。

    九九便说:“我阿娘当初上京来,并不是存着投亲的念头,她是来给我阿耶和阿母伸冤的,若我没有猜错的话,相公手里应该有一份她呈送的状纸,这东西相公既用不上,还是交给我吧。”

    万相公了然地“哦”了一声,神色依旧从容,叫她暂且捎待片刻,又让亲信往自己书房里去取那份状纸,捎带着连同她的户籍文书一起取过来。

    九九问他:“状书上记述的事情,相公查过吗?”

    万相公说:“查过。”

    九九问他:“然后呢?”

    万相公说:“没有然后啊。”

    “也是,”九九了然地点点头,说:“毕竟庄尚书是你的舅父呢,跟他比起来,亲娘算什么东西。”

    万相公莞尔一笑,两手抄在宽大的官袍袖子里:“是啊。”

    九九点点头:“哦,哦。”

    她接连“哦”了两声:“我懂了。”

    亲信很快送了两封文书过来,万相公挨着瞧了眼,便递过去。

    九九向他称谢,接到手里打开,第一份是樊九九的户籍文书,第二份……

    她终于见到了那份曾经在生母手中摩挲辗转过的状纸。

    纸张的材质寻常,字迹也寻常,那是温氏找人替她写的。

    只是这薄薄的一页纸,却也凝聚了一对夫妻的两条人命,乃至于另一个女人的无限心酸和血泪。

    九九将这份状纸收起,看看从容自若的万相公,再看看脸色稍显苍白的纪氏夫人,最后再放远目光,看着这富丽华美到透着一点腐朽的相府……

    她由衷地说:“相公,庄太夫人就该是你的母亲,你就该是庄太夫人的儿子。”

    “万夫人,你跟万相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们就该做夫妻。”

    九九协同卢梦卿一道离开,到了院子里,口中还不住地在唏嘘感慨着。

    说来也奇怪,她并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声音也不算大,但那言语却如同涟漪似的,不间断地荡响在堂中夫妻二人的心头。

    九九说:“真好啊,你们这一家人。母慈子孝,妻贤夫安,真好!”

    ……

    万沛霖最喜欢听的一出戏,是《看钱奴》。

    这也是庄太夫人最喜欢的一出戏。

    故事讲的是有个姓贾的挖了周家祖先留下的万贯家财,姓贾的阔绰了,姓周的落拓了。

    姓贾的没有儿子,就花钱买了儿子,结果那儿子是周家的……

    后来,姓贾的坐拥金山却吝啬成性,竟然因为油指头被狗舔了而气死了。

    在那之后,周家的儿子又跟自己的亲生父母团聚了。

    说姓贾的兜兜转转一场,最后也只是替姓周的看守银钱,所以这出戏就叫《看钱奴》。

    有时候万沛霖进宫去,太妃还津津有味地说起这事儿来:“你们一家人一条肠子,都只爱看这出戏!”

    万沛霖就笑,说:“最开始其实是母亲喜欢看,我自幼耳濡目染得久了,也就跟着喜欢上了。”

    太妃笑,他也笑,姨甥之间,其乐融融。

    万沛霖时常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戏台上在演《看钱奴》。

    庄太夫人坐在主座上,旁边是她的丈夫和儿子。

    耳畔依稀传来温氏凄厉的哀嚎声。

    她哭着说:“我不敢的,刘妈妈,我没有……”

    万滨臣专注地看着戏台上的唱念做打。

    万沛霖专注地看着戏台上是唱念做打。

    庄太夫人反倒漫不经心的,伸手从面前精巧的果盘里捻了一枚杏干儿,慢慢地送进嘴里。

    她的指甲上涂着蔻丹,鲜艳又明亮。

    听到高兴的情节了,她就仰起头来,尖锐又欢快地放声大笑,捂着嘴,笑得喘不过气来。

    庄太夫人脸上描绘着斜红,那斜红上又点缀了金粉。

    万沛霖有时候也会不露痕迹地看她一眼,怀着一种孩童的悚然与畏惧。

    那形状扭曲的斜红,像是毒蛇身上的花纹,狰狞可怖地依附在庄太夫人脸上。

    那隐约的哭声小了,逐渐消失了。

    庄太夫人的笑声仍旧欢快。

    万沛霖和万滨臣像是一对木偶,静静地陪着她。

    坐在这里的三个人其实都知道温氏是无辜的。

    知道她不敢有那样的想法,也不敢说那种话。

    他们都知道。

    ……

    那时候万滨臣的另一个妾侍有了身孕,她也是庄太夫人的侍女,后来被庄太夫人安排去侍奉万滨臣。

    万沛霖听见庄太夫人的心腹蓝玉说:“不如看看这一胎是男是女,若是个男孩,就把那小蹄子卖了,夫人手把手地开始养,到时候夫人就是他的生母,一定能养熟!”

    庄太夫人说:“也好,大郎虽然也孝顺,但有他生母在那儿隔着,总归是欠缺了些什么。”

    万沛霖隔着一道帘子听见,怔然许久。

    等晚上他再见到温氏的时候,不免就在心里对她说了声“抱歉”。

    他心想: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才会这么做的。

    他去跟父亲告发了自己的生母,说她是个坏女人,说她盼着庄太夫人早日死掉,她好光明正大地做万夫人!

    他说,那个贱女人只是个丫鬟,只有夫人才是我的亲娘!

    父亲看他的眼神很瑟缩。

    只是最后父亲还是相信了他的说辞。

    父亲让人把温氏卖掉了。

    没多久,庄太夫人身边那个有孕的侍女就小产了。

    庄太夫人没有闲暇见她,听人说了这事儿,也只是漫不经心地道:“真是不中用,怎么连个孩子都留不住?”

    叫人把那个侍女弄走了。

    万沛霖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庄太夫人叫他过去,搂着他,甜甜蜜蜜,亲亲热热地叫他:“我的儿!”

    万沛霖依偎在她怀里,听见庄太夫人在他耳边,笑吟吟地说:“我哪有精力再去养一个孩子?当时让蓝玉那么说,是逗你玩儿呢,你这孩子心思也重,我哪儿知道你真就那么干了?哎呀,真是的!”

    她捂着嘴,神色快活,咯咯地笑了起来。

    万沛霖嗅着庄太夫人身上浓烈华贵的香气,忽然间一阵头晕目眩。

    ……

    万沛霖很聪明。

    非常聪明。

    他是属于幼年早慧的那种人。

    所以庄太夫人确信,只需要三言两语,他就能听明白自己的言下之意。

    可他太聪明了。

    太聪明的人,往往危险。

    常言说至亲至疏夫妻,母子其实也是一样的。

    即便那是隔着肚皮的母子。

    万沛霖开始学着像一条蛇似的进行狩猎。

    母子之间相处得久了,从庄太夫人有意无意表现出的言行举止当中,从她肢体上残留的无法抹去的那些痕迹上,万沛霖捕捉到了庄太夫人那个不为人知的隐晦的秘密……

    怀着一种隐秘的快意,他将这个秘密告诉了英国公太夫人。

    庄太夫人没有打掉那个孩子。

    她把他生下来了!

    庄太夫人之所以要驱逐温氏,的确是因为妒忌,但那并不是出于对温氏短暂夺走了她丈夫的妒忌,而是因为温氏只是一个卑贱的婢女,却得到了庄太夫人都得不到的东西!

    她居然可以跟自己的亲生骨肉日夜相守,长久不离!

    庄太夫人一定要碾碎这所谓的母子之情!

    她做到了。

    正如同万沛霖也完成了他的报复一样。

    ……

    孩子丢了。

    他去哪儿了?

    庄太夫人几乎魂飞魄散。

    长久的失神之后,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像是一个失力的醉汉一样,摇摇晃晃的,踉跄着,去英国公府求见彼时的英国公夫人。

    英国公夫人见了她,笑吟吟的,很客气:“万夫人,您可是贵客呀,什么风把您给刮过来了?”

    庄太夫人问她:“是你做的吗?”

    英国公夫人笑得很疑惑:“您这话从何说起,我干什么了?”

    庄太夫人怔怔地看着她,神色哀戚。

    英国公夫人含笑看着她,脸上恰到好处地带着一点疑惑,眼睛里却是冰冷的嘲弄。

    你也有今天!

    庄太夫人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她低着头,慢慢地说:“夫人,从前……从前是我多有冒犯,求求您,求求您高抬贵手,放过他吧……”

    庄太夫人说:“孩子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英国公夫人赶紧叫人把她给扶起来:“万夫人,你这说的是哪儿的话?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庄太夫人开始给她磕头,起初很轻,渐渐地加大了气力,到最后头破血流,染红了脸:“求求你,把他还给我,把他还给我吧!”

    英国公夫人很耐心地看到最后,说:“万夫人,我要午睡了,你还是改天再来吧。”

    说完,她看也没看庄太夫人,便扶着侍女的手,转进了内室。

    庄太夫人因此大病一场,略微好转之后,又拖着病体去见英国公夫人。

    到最后,她都记不清到底是受了多少奚落和冷眼了。

    她给英国公夫人磕头,跟英国公夫人忏悔,英国公夫人说她是蓄意害死宪娘的,她就老老实实地应声,说是这样的。

    英国公夫人说她和情夫是蓄意设计害死宪娘的,她也老老实实地应声,说是这样的。

    最后,英国公夫人叫她亲笔写下一份认罪书。

    庄太夫人迟疑了。

    她回到庄家,没敢把英国公夫人讲出来,只是低声告诉母亲,孩子不见了,希望她能够帮助自己……

    长宁长公主神色疲惫,脸色发白,用力地锤着心口,指着她的鼻子问:“我是不是欠你的?我生你出来,欠了你千千万万是不是?!”

    长宁长公主说:“当初叫你们别在一起,你不听!叫你们断了,你不听!千辛万苦替你收拾了烂摊子,叫你听话,把孩子打了,你还是不听!以死要挟,非得把他生下来!”

    她拍着自己的脸,接连几下,原本苍白的脸颊都红了:“我不要脸的是不是?当年英国公夫人闹成那样,庄家颜面扫地,所有人都在看笑话,你是死人呐,一点感觉都没有?!”

    “找?怎么找?你不知道当初陛下发话,叫你把孩子打了,才把这事儿了结的?现在再声势浩荡地去找孩子,你唯恐别人不知道你欺君抗旨了是不是?!”

    庄太夫人默默地听完,起身要走。

    长宁长公主叫住她,没好气道:“回万家去,别去找你姐姐!”

    庄太夫人回过头去,恨恨地瞪着她。

    长宁长公主忍不住哭了,扭过头去,勉强遮掩住:“我才从宫里出来,你姐姐又小产了,都五个月,成了型的一个男胎,别去叫她难受了……”

    庄太夫人听得心惊,下意识道:“怎么会这样……”

    “我怎么知道?”

    长宁长公主以手掩面,跌坐在椅子上,痛哭出声:“你们这些冤孽啊!”

    ……

    庄太夫人回到万家,独坐良久,终于还是提笔写了认罪书。

    她去了英国公府,将那份认罪书给了英国公夫人。

    英国公夫人低头看了,只是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留下这么一句话,此后她再没有见过庄太夫人。

    那之后,庄太夫人开始做善事,开始施粥赈济。

    她疑心英国公夫人把自己的孩子送进了济慈院,所以大手笔地四处撒钱,希望可以惠及到自己的亲生骨肉。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她始终都没有得到亲生骨肉的消息。

    她开始觉得倦怠,甚至于有些疑心——是不是从一开始,英国公夫人就在看自己的笑话?

    孩子真的在她手里吗?

    庄太夫人就像是一根弦,短暂被拉紧之后,很快又松弛下来。

    她重又恢复成了最开始的样子,性情之酷烈较之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庄太夫人看万沛霖这个儿子更不顺眼了。

    他越是少年早慧,越是得人褒赞,她就越是生气。

    她想:若是我的亲生骨肉在这儿,还有你什么事儿?

    偏她又不肯在外人面前苛待他,甚至于在长宁长公主和宫里贵妃那儿,也一口一个“我的儿”,叫得亲亲热热。

    庄太夫人开始怀旧,开始跟儿子谈起温氏。

    她不无唏嘘地说:“也不知道温氏现在在哪儿,是不是还活着,早知道,就不把她卖掉了,毕竟是你的生母呢……”

    看万沛霖痛苦,让她觉得快活。

    可是万沛霖的反应越来越无趣了。

    他开始读书,开始变得淡漠,他有了要好的伴读,两个人一起斗蛐蛐儿,玩骰子。

    庄太夫人就叫人把那个小伴读拉出去打:“我们少爷一向勤勉,生是叫你这种下贱坯子给带坏了!”

    万沛霖跪在地上连连求情。

    庄太夫人痛心不已地摇头:“你居然为了一个小厮违逆母亲,全然忘了规矩,这种祸害,我岂能留他?!”

    叫重重地打,不许留情。

    万沛霖跪在地上,脸朝地面,肩膀不住地抽动。

    庄太夫人脸上带着一身虚无缥缈的微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鱼骨一般的脊背。

    不知过了多久,前头人来回话:“夫人,那小子咽气了……”

    万沛霖一下子软倒在了地上。

    庄太夫人面带忧色,关怀不已地去扶他,又骂行刑的人:“混账东西,真是没个轻重,谁叫你们把他给打死的?!”

    万沛霖因而生了场病,病好之后,反倒宽慰庄太夫人。

    他说:“人活着,早早晚晚都会死的,从前那个温氏是这样,小秦也是这样。”

    小秦是他被打死了的伴读。

    庄太夫人有些讶异于他的豁达。

    她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但是仔细想想,又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

    日子总得继续往下过不是?

    庄太夫人轰轰烈烈地过完了前半生,而后病病歪歪地过完了后半生。

    谁也没想到,还不到四十岁的人,居然就中风了。

    瘫在塌上,说不出话来了。

    宫里边贵妃对此有些狐疑,叫太医来瞧,诊脉之后也说是情绪激动,气血上涌所致,并非为人所害。

    可这是为了什么?

    没人知道。

    人人都说万沛霖是最孝顺的儿子,虽然不是庄太夫人亲生,但却胜似亲生。

    庄太夫人在床上瘫了很多年,因为无法动弹,肌肉萎缩,变得骨瘦如柴,身上生疮,不能言语,更无法自理。

    可即便如此,万沛霖也不在乎,每天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给她请安,风雨无阻。

    他还专门跟太医学了按摩的法门,每天晚上都得去替庄太夫人按了腿才去歇息。

    有一回病得起不来床,就叫人抬着自己去庄太夫人门前,勉强问安之后,才肯回去。

    贵妃私底下都跟庄尚书说:“真是日久见人心啊,即便是亲儿子,也不过如此了!”

    庄尚书也说:“是啊。”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

    万沛霖有时候也会想起温氏,只是头脑之中,她的影子十分模糊。

    只记得是个温和又怯懦的女人。

    现下回想,他并不后悔当时向父亲告发她。

    他只是想自保,这没有错。

    万沛霖是天生的坏种。

    就如同庄太夫人是天生的坏种。

    他们天生就该做一对母子。

    事情就是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