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九九回到了远香堂。
九九盘算着接下来该去做什么才好。
现在, 九九知道阿娘姓温,名叫玉兰。
知道她曾经是庄家的婢女,后来被长宁大长公主选中, 送到庄家来替庄太夫人生子。
就在她生下万相公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 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由, 又被万家卖掉。
此后的许多年,东都城里便没有了她的消息。
直到两年以前,温氏不知怀抱着什么目的, 带着女儿重又回到东都。
在这之后,又不知经历了些什么……
总而言之,最后温氏死了, 死前将女儿托付给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也就是万相公。
九九掏出小本本,执着炭笔,一个个地将自己的疑惑列举出来。
阿娘是什么时候被万家卖掉的,那时候万相公几岁了,她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被卖掉的?
她被卖到了哪里去,后来又是怎么到了樊家, 生下了自己?
这个樊家又在哪儿?
九九心想:应该不会离东都城很近的。
一来, 万家起了卖掉阿娘的心思, 依照庄太夫人的为人, 一定不会叫阿娘继续留在近处。
二来, 若真的是在近处,万家又怎么可能那么多年没有听闻阿娘的音讯?
可是如此一来,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如果这个樊家真的离东都很远,那阿娘为什么要长途跋涉, 带着女儿上京来呢?
她不辞辛苦奔赴东都,真的是要来投奔儿子的吗?
可是在那之前,他们母子已经分别了几十年,不通音讯,阿娘当年又是被卖出万家的——她怎么敢肯定带着女儿来京,就一定会被万家人收留呢?
哪怕只是一星半点的希望,她也要来试一试?
还是说,阿娘的目的地的确是东都,但最开始的时候,她并没有想过跟万家发生什么牵扯?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纪氏夫人说从没有见过阿娘,反倒很靠得住了。
只是……
九九循着这条思路继续往下想,不免觉得古怪——如果不是上京来投奔万家,那阿娘带着女儿上京,是想要做什么呢?
还有一件事情,九九从始至终都很在意。
三雨说,在庄太夫人的事情上,英国公太夫人与万相公曾经合作过!
而英国公太夫人对庄太夫人,从头到尾都持有一种绝对仇恨的态度——万相公能够与她合作,是否说明他对待庄太夫人这位嫡母,其实也是怀恨在心的?
可是如今万家又跟太妃走得很近。
九九有点迷糊了。
她想:英国公太夫人和万相公到底联手做过什么?
当日英国公太夫人出具的,那份经庄尚书鉴定,的确是庄太夫人亲笔所书的认罪书,到底是怎么到英国公太夫人手里去的?
还有自己最初见到的那两句话。
你不是九九,你是乔翎……
谜团一个接着一个,九九如何都想不明白。
一只狸花猫出现在窗外的梧桐树上,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会儿,见四下无人,便敏捷地从树上爬下来,途经窗户跃进室内,朝她叫了声:“喵!”
九九从思索中惊醒过来,瞧它一眼,不由得笑了起来:“小猫!”
她弯下腰来,伸手去提猫猫大王的两条前腿,想把它拎到自己腿上。
猫猫大王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挣扎。
九九问它:“怎么没有跟花蝴蝶在一起?”
猫猫大王在她腿上觉得不自在,转头瞧了瞧,轻盈地跳到桌子上,蹲坐着,与她平视着,答非所问道:“你看起来不太高兴。”
九九顺势往桌子上一趴,稍显郁卒地说:“我现在遇见了很多很多个问题……”
她絮叨着说了起来。
猫猫大王起初还很认真地在听,听到一半儿就有点不耐烦了,圆眼睛也跟着变成了半圆形。
起初它只是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嘴边儿,末了干脆侧身卧倒,一条后腿高高举起,埋头开始舔自己后背上的毛。
九九:“……”
九九不高兴了,脸上和语气倒是一点都没显露出来,做出喝茶的样子拿了茶杯在手,悄悄把茶水倒在手上,而后逆着猫猫大王舔毛的方向狠狠摸了一把!
猫猫大王:“!!!”
猫猫大王呆滞了一下,而后勃然大怒:“好坏的女人!”
它气得胡子乱翘!
九九见状有点心虚,赶忙去梳妆台前寻了一把小梳子攥着,老老实实地开始给它梳毛。
一边梳,一边自我忏悔:“对不起哦,小猫猫,我就是故意的,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猫猫大王对着她怒目而视。
九九瞧了它一会儿,自己也乐了,先前心头的那点积郁,也消失无踪。
这会儿远香堂的人隐约知道先前正房那边出了点变故,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变故,但总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一个个胆战心惊,毛骨悚然,唯恐受到九九牵连,叫纪氏夫人一起抓出去挫骨扬灰。
哪知道提心吊胆地等了几乎一整日,正房那边却什么动静都没有。
这下子,远香堂的人心里边不由得犯起了嘀咕。
这是怎么回事?
可一点都不像是自家夫人的行事作风啊!
于妈妈终于明白了九九先前几日对纪氏夫人的亲近是为了什么,不是想着尽弃前嫌,重归于好,而是她一早就在为今天这事儿做准备了。
至于纪氏夫人为什么至今都没有动静……
于妈妈回想着那边传过来的,据说是当时九九自己说的几句话,不免忧心忡忡。
她知道,纪氏夫人并不是将那一页掀过去了,只是暂且引而不发。
等她下一次出手的时候,就一定是确保能够置九九于死地的时候了。
她为之恍然,良久之后,终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相较于远香堂里其余人的忐忑不安,九九反倒不觉得有什么。
纪氏夫人当初冤枉了她,那她今天也叫纪氏夫人尝一尝被人冤枉的滋味,这很公平啊!
只是入睡之前,九九想到阿娘,情绪一下子变得低迷起来。
虽然不知道那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她却知道,阿娘她一定吃了很多很多苦……
九九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叹了许久的气,直叹得猫猫大王都烦了,伸着爪子要来挠她,这才合眼睡下。
大概是睡前还有心事的缘故,这一晚九九睡得并不安稳,好容易进入了梦乡,忽然间又听见一阵极幽微的哭声……
这个梦可不太好。
九九翻个身,想试着换个梦。
哪知道翻身之后,那哭声却更真切了。
九九竖着耳朵听了会儿,越听越觉得那哭声离自己很近。
是个女孩子在哭,凄凄切切的,听起来,年纪还很小……
九九一挺身,头发乱糟糟地坐了起来,下意识甩了甩头,想将那道哭声驱走,结果却没能如愿。
九九怔了一下,忽然间反应过来。
不是她梦见有个女孩子在哭,是远香堂附近,真的有个女孩子在哭!
不知道是不是跟她坐起身来有关,那哭声好像变小了一点……
也有可能是因为床脚猫猫大王打呼噜的声音太大了。
九九伸手去拍了拍那只睡得香喷喷的小猫:“大王,大王?!”
猫猫大王迷迷瞪瞪地睁开眼,无力又疑惑地叫了声:“喵?”
九九披散着头发,低声问它:“你有没有听见有个女孩子在哭?”
猫猫大王楞了一下,像条眼镜王蛇一样缓缓地蠕动着向上提了提身体,而后左右看看,说:“没有。”
哎?
九九没有出声,又凝神听了听,很肯定地说:“不,有的!”
她翻身下床,穿上了鞋,站起身的同时,扯了外衣披上。
木棉在外边守夜,见九九出来,不轻不重地吃了一惊:“娘子是起夜吗?”
九九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声,再侧耳倾听——奇了,居然没有声音了!
九九站在门口,神色莫名,又觉这事儿实在古怪。
她问木棉:“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木棉被她问得一怔,下意识摇摇头:“深更半夜的,哪能有什么声音?”
猫猫大王瞟了九九一眼,长长地“喵——”了一声。
虽然是猫叫,但是九九也明白它的意思,大概是在说自己听错了。
“哎,”九九心烦意乱地挠了挠头,说:“可能真是我幻听了吧!”
她转身回房,将要合上门的时候,还是觉得有点不放心——那个小姑娘哭得怪可怜的,听声音,好像比她还要小呢!
九九忍不住转身回头,又问了木棉一次:“真的什么都没有听见吗?”
九九说:“是个小姑娘在哭……”
她原本还想再具体地形容一下的,只是此时此刻,看起来似乎不必了。
因为就在九九说完之后,木棉猝然变了脸色,月光之下,她脸上的红润一点点淡去,终于化为一片苍白。
九九很肯定地说:“你听见了!”
“不,不!”
木棉大惊失色,惶恐不已:“我没听见,我就是,就是……”
她“就是”了半天,也没“就是”出个什么来。
于是九九问她:“所以你到底听见了没?看你的样子,明明是知道的呀!”
九九重又走了出去。
这下,连猫猫大王都正色起来。
九九很不忍心,说:“你要是知道的话,就跟我说说吧,她哭得多可怜啊!”
木棉面色古怪,眉头蹙着,瑟瑟道:“娘子,这件事是府里的禁忌,夫人再三下令,不许提的……”
九九听得变了脸色:“难道那贼婆娘关了一个小娘子在这附近?”
她脸上的神色凶了起来:“在哪儿?!”
“不,不是的……”
木棉畏惧纪氏夫人,但这会儿也有点畏惧九九。
思前想后,她左右看看,终于还是领着这一人一猫进了屋,掩上门之后,悄悄说:“娘子,我把事情跟您说了,您可别往外卖我。”
木棉的目光有些恻然,情绪也有些低落,轻声告诉九九:“人早就死了,大概是因为死得冤枉,就没去投胎,一直在哭闹呢,之前也有人说听见她在这附近哭,叫夫人知道,都给拉出去打死了!”
九九吃了一惊:“什么?!”
她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九九有些担心,还很难过:“这边那么偏僻,她一只鬼在这儿,多可怜啊!”
木棉几经迟疑,终于还是无可奈何地开了口:“她叫芳草,不久之前,在远香堂旁边的那口井里被淹死了,那之后,半夜里,就陆陆续续地有人听见她在这附近哭……”
九九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忽然间想明白了一件事,很久之前的一件事。
“有一回,贼婆娘跟林夫人一起来看我,还说是为了我的事情,打死了好几个人,把事情往我头上推——其实不是因为我,是因为他们议论了芳草的死,是不是?”
木棉惨然地合一下眼,点了点头。
九九紧盯着她,忽的道:“你是不是认识芳草?如若不然,依照你的性情,不会跟我说这些的。”
她回想起从前的记忆来。
先前伺候她的那个大丫鬟,名叫绿竹的那个,曾经贬损过芳草,那时候性格相对比较温吞的木棉就生了很大的气,说“造口舌是非是会下拔舌地狱的”。
木棉低着头,两行泪从眼眶一直滚到了下颌上:“有一回,我犯了事,触怒了二公子,是芳草救了我,为了这,还挨了二公子一鞭子,她是个好人……”
九九问她:“芳草到底是怎么死的?”
木棉胡乱擦了把泪,说:“芳草是大公子的通房丫鬟,原本姐妹们都很羡慕她的,但前不久,大公子开始议婚了。”
“夫人想为他求娶雷尚书家的小姐——雷尚书是没有妾侍的,所以大公子最好也不要有。”
“因为这事儿,夫人跟大公子吵了几句嘴,第二日大公子前脚出门,后脚夫人就叫人把芳草,把芳草投进井里去了……”
她说到此处,为之哽咽:“芳草知道大公子要议婚,也知道夫人想打发她,她已经打算走了。”
“她说她是被拐子捉了,卖为奴婢的。那年她七岁,已经能记事了。”
“她把月钱攒下来,平时都舍不得花,她打算回老家去找她娘,打算给自己赎身,我劝她不要管那么多,直接逃,她不听,她以为夫人会有耐心听她说这些话……”
木棉泣不成声:“她真傻,真傻啊!”
九九听完之后,便果断地系上衣带,出门了。
木棉慌忙擦了眼泪,追上去:“娘子,你这是去哪儿?”
九九说:“我去那口井那儿看看。”
猫猫大王紧随其后。
木棉也快步跟了过去。
深夜时分,四下里一片寂静。
那口水井里因为淹死过人,将尸体捞出之后,又专门雇人将水抽干晾置,暂且没有再行起用,用篱笆草草地围着。
水井不远处种了几棵柳树,依依地垂着枝条,夜色之中,有些凄清幽冷。
九九左右看看,却没有见到任何可疑的人影,又闭上眼睛听了听,也没有再听见那哭声。
九九低头去看猫猫大王。
猫猫大王朝她摇了摇头,意思是,它也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九九皱起眉来,四下里转了转,而后试探着问:“芳草,是你吗?”
九九很担心地问:“你被困住了吗?我该怎么帮你呢?”
第22章
九九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甚至于连她最开始听见的哭声都消弭无踪了。
九九站在水井边儿上, 一时茫然起来。
再试着叫了几声,却都没有回讯。
她心想,难道是距离的原因?
九九拉开围住水井的篱笆, 走到了那口水井前。
只瞧了一眼,她就怔住了。
九九回头去看木棉, 愕然道:“井口很小啊, 怎么能把人投进去呢?”
木棉原先还稍显麻木地在旁看着,这会儿听她如此疑问,眼泪不由得再度流了下来:“是把芳草的骨头敲断了, 才塞进去的……”
九九为之默然,良久之后,终于冷冷地牵动了一下嘴角。
她掏出自己做好的那个小本本来, 提笔在上边快速地写了点什么, 而后将其收起,又蹲下身来,低头看着那口被吞噬过一条鲜活生命的水井。
它曾经被掏干过,但是经过一段时日的修养,已经重又氤氲出新水来。
那一汪水银晃晃地铺在井底,月光之下, 像是一只无情的、冷漠的眼睛。
九九对着井口叫了声:“芳草?”
井里边没有任何声响。
九九顿了顿, 又说:“芳草, 我是来帮你的, 我知道你蒙受了很大的冤屈, 可以跟我说说话吗?”
井里边没有任何声响。
九九不免觉得疑惑:“怎么会没有动静呢……”
最后,还是木棉说:“娘子,时辰太晚了,这地方又是禁地, 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九九说:“好。”
临走之前,她对着那口井说:“芳草,我就住在远香堂里,你要是想说话了,随时都可以去找我!”
木棉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又催促了一句:“走吧。”
回到房里,九九却也没有睡意,她盘腿坐在榻上,问木棉:“芳草就这么死了?”
木棉提着守夜坐的那只胡床,倚着门坐下了:“是啊,芳草就这么死了。”
她凄凉地笑了笑,说:“芳草的尸首被捞出来之后,曲妈妈吩咐,给丢去乱葬岗了。第二天我大着胆子偷偷地去找过,想要安葬她,但已经找不到了……”
九九顿了顿,才问:“之后有人议论这件事,也被贼婆娘下令打死了?”
木棉说:“是啊,议论的都被夫人下令打死了。”
九九忍不住道:“那可是好几条人命啊!”
木棉冷笑了一声:“人命本来不就是分成高低贵贱的吗,要不然怎么会有‘认命’这个说法?”
木棉说:“就像芳草,被卖为奴婢,就要做奴婢。大公子瞧上了她,她就得做通房。夫人看她不顺眼,她就得死。”
木棉说:“就像我,被卖为奴婢,不也一样要做奴婢?我跟芳草有什么区别?无非就是没有一位公子瞧上我,夫人暂时也不屑于要我这条贱命罢了。”
木棉说:“再比如你,你比我强在哪里呢?凭什么你能做小姐,我就只能做丫鬟?”
木棉说:“之前你头脑还不清醒的时候,绿竹欺负过你,我也欺负过你,我一点也不懊悔。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子的,总有人得骑在别人头上,别人骑我,我也骑别人,这有什么奇怪的?”
木棉说:“我是当了丫鬟,我是卑贱如草,但要是自己都轻贱自己,觉得就该做牛做马做猪做狗伺候贵人,那才是最卑贱的!”
九九定定地看着她,一时无言。
木棉一气儿说了那么长一席话,自己也觉得有些累了。
她叹口气,说:“九九小娘子,我知道你不容易,你有你的苦楚,你可怜,你的生母可怜,但我难道就不可怜吗?”
木棉说:“我生下来没多久,爹娘就死了,伯父把我卖给人牙子,从小到大,挨打挨骂都是常事。之后进万家做了奴婢,就跟一块烂泥似的,任人践踏,我不比你可怜?”
木棉说:“我就是一个丫鬟,我哪有资格去可怜你。”
九九抱着枕头,将下巴架在上边,慢吞吞地说:“从没见你一下子说这么多话。”
木棉默然几瞬,别过脸去,一合眼,两行眼泪簌簌流下。
“我是为了芳草,”木棉说:“你把芳草当人看,你不怕芳草的鬼魂,你宽慰她,你想帮她,这大概就是说,你也把我当人看。”
她哽咽着说:“就为了这个,我感激你,我真的感激你!”
九九慢吞吞地说:“可是我其实也没帮上什么忙,目前为止,也就是说了几句话罢了……”
木棉流着眼泪说:“你能看见她,这就很难得了。”
九九为之默然,过了会儿,忽的说:“对不起啊,我之前有些话,说的太想当然了……”
先前她同木棉说,你是丫鬟还是我是丫鬟?
当时是为了赌一口气,但现在想想,九九觉得很不是滋味。
木棉又哭又笑,朝她摆了摆手。
外边传来了一声嘶哑的鸟叫,离得很远,但是因为夜晚足够寂静,所以传得很远。
木棉回过神来,自己用手帕擦干了眼泪,短暂地犹豫之后,忽然间说:“或许娘子可以从奴籍身份着手,去搜寻温太太。”
九九猝不及防,实在愣了一下:“什么?”
木棉眼睛微微泛着红,语气倒是已经平静下来了。
她看着九九,很认真地跟九九说:“如果娘子有意搜寻温太太踪迹的话,或许可以从奴籍身份入手来查。”
“当初温太太带着娘子入京,不管是只有你们母女二人同行,还是有侍从家仆之类的人陪伴,都有一个前提——温太太不能是奴籍。”
木棉很肯定地跟她说:“芳草之所以不肯逃走,也是出于这个顾虑,奴婢是拿不到路引的。”
“娘子那时候神志不似寻常人,温太太要照顾娘子,想必也辛苦,若再有个奴籍的身份牵绊着,无论是否有仆役同行,怕都很难,所以我猜测,那时候温太太应该已经被消去了奴籍身份。”
木棉说:“本朝对于户籍的管控很严格,各州郡都会将相关记档上奏东都,奴籍的变更也不例外,温太太上京,也是几年前的事情了,按理说,户部那边,应该能查到的……”
按住规章,先前温氏所属何处,除去奴籍之后,户籍又落在哪里,都该被记录在册的!
九九听得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九九从床上跳下去,由衷地道:“木棉,多谢你!”
人往往只能看见与自己视线齐平的地方,要不是木棉主动提及可以从奴籍身份这方面下手,九九还不知道得走多少弯路!
木棉说:“将心比心。”
她站起身来,拉开门,拎着胡床出去了。
夜晚还没有结束,但是九九却也没有了入睡的意思,她一个人在榻上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天亮。
第二天拂晓,天还灰蒙蒙的,将亮未亮。
木棉过来瞧了一眼,见九九已经醒了,就来替她收拾床褥。
九九悄悄问她:“那时候,因为芳草和那几个人的死,在外边是不是引起了一场风波?”
不然纪氏夫人怎么会拉林夫人来做戏,还要把死人的缘由扣到九九头上来呢?
木棉没想到她还惦记着这事儿,倒是一怔,很快又点了点头,说:“是有这么回事。”
她一边说,一边撵着九九下床,预备着收一收被子:“别在这儿碍事。”
九九老老实实地下了床。
木棉再一扭头,就见床尾处还趴着一只肥壮漂亮的狸花猫。
猫猫大王想着总也算是昨晚共过事的交情,短暂迟疑一下,友好地朝她“喵~”了一声。
木棉很不耐烦,一把把它拍走了:“叫什么叫?起开,你也别在这儿碍事!”
猫猫大王:“……”
猫猫大王老老实实地下了床。
一人一猫站在地上,看着木棉抖被子。
木棉一边抖,一边说:“虽说都是奴婢,但好歹也是几条性命不是?里头有个小厮是租契,结果给打死了,家里人就去京兆府状告,结果又挨了京兆府的打。”
“这事儿叫一个写诗的知道了,就写了首诗,叫他们拿去街上传唱,仿佛是因为诗写得好?就一下子流传开了。”
“事情一直传到了御史台,就有人上疏给皇帝老爷说了这事儿,相公为此受了责难,大失颜面,大概也搞得夫人有点心烦吧……只是到了,也没能怎么着。”
木棉自己说着,都觉得好笑:“瞎折腾。”
她笑的很高兴,又好像很凄凉。
九九小声说:“我原先还想着找找人证物证,看能不能去告呢,原来是没用的……”
“也有一点用吧,”木棉说:“那之后府里便就很少打死人了。”
说着,她有些伤怀地叹了口气:“我小的时候,牙婆那儿的姐妹们知道我来万家,都很可怜我呢——奴婢命如草芥,但动辄就打死人的,也不太多,万家是顶有名的一家。”
她多说了一句:“咱们夫人还好一些,庄太夫人那时候才真叫可怕,听说连相公的伴读都被打死了……”
九九听得毛骨悚然,又不免觉得气愤。
再一想,忽然间又觉不对:“既然奏到御史台,也没能叫万家伤筋动骨,那贼婆娘为什么还非得把事情扣在我头上?”
木棉瞧着她,欲言又止。
“哦~”
九九没用她说,就想明白了:“她不愿叫芳草的事情传出去,她还想着给儿子娶尚书家的小娘子呢!”
木棉叹口气,说:“是这个意思。”
九九冷笑了一声,又问木棉:“那万大郎呢,他是死人吗?芳草不是他的通房吗,她死之后,他有为芳草做什么吗?”
木棉笑了笑,说:“大公子倒是情真意切地为芳草写了篇诔文呢。”
九九叉着腰,恨恨地“呸”了一声:“他甚至于都没有让人去乱葬岗帮芳草收敛尸身,这个懦弱无刚的贱男人!”
九九说:“我出去一趟!”
猫猫大王赶紧跟上。
木棉蹙着眉,在后边叫她:“干什么去?还没吃早饭呢!”
九九头也不回地说:“不吃了,中午多吃点补回来!”
……
不到一个时辰,九九就回来了。
木棉见状还有点奇怪呢,见四下里无人,就低声问了句:“干什么去了?”
九九很冷酷地说:“别管!”
她才回来不到两刻钟,正在院子里打秋千的时候,纪氏夫人就带着人,杀气腾腾地来了。
才刚过去一天,她脸上的掌印尤且十分明显,为了遮掩,所以特意佩戴了面纱。
这会儿她提着一张对联那么长的纸,目光凶戾得像是能吃人。
纪氏夫人进来,喘着粗气,一抖手里边那张对联那么长的纸,问九九:“这是不是你干的?!”
九九坐在秋千上,两手拉着两边的绳索,茫然道:“什么我干的?”
纪氏夫人就抖了抖手里边那张长纸:“是不是你写了,挨着贴在街面上和弘文馆门口的?!”
九九很委屈地说:“不是我,我没有。”
“你还敢狡辩,除了你,谁会这么写?!”
纪氏夫人一张脸直发青,怒得手都在哆嗦:“我都找到纸店的老板了,他说了,是个小娘子带着猫去买的纸和笔墨,就是你!”
九九无所谓地看了她一眼,说:“好吧,就算是我,你能怎样?”
猫猫大王蹲在她旁边,同样无所谓地“喵”了一声。
纪氏夫人气个倒仰,眼睛里好像能直接喷出火来:“你真以为我不敢对你怎么样?!”
“不是啊,”九九很老实地摇摇头:“我知道你敢的。”
同时她也说:“只是你还没有找到那个万无一失的除掉我的计划罢了。”
纪氏夫人眼底杀机一闪,死死地盯着九九,重又抬起了执纸的那只手:“这又是为了什么?”
九九坐在秋千上晃了晃,茫然道:“什么为了什么?”
纪氏夫人忍着即将喷涌到脑门儿的怒火,展开了手里那张纸。
木棉偷偷地瞄了一眼,就见上边用十分粗劣丑陋的字体写了一行字:
万大郎是个一点朱春万人尝的泼些!
木棉:“……”
木棉木然地挪开了视线。
这跟直接实名落款有什么区别啊九九小娘子……
你居然还好意思狡辩……
纪氏夫人像蛇一样盯着九九,恨声说:“你莫名其妙地在外边张贴这些中伤大郎的话,我让京兆府来拿你,这是不是很合理?”
九九摇摇头,说:“这不合理。”
纪氏夫人颇觉嘲讽,“哈”了一声,疑惑地挑了下眉:“为什么不合理?”
九九瞧着她,说:“因为芳草。”
纪氏夫人不明所以:“芳草是谁?”
木棉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复又低下头去。
她已经不记得芳草了……
几瞬之后,纪氏夫人反应过来:“哦,你说那个侍奉过大郎的婢女……”
她觉得很可笑。
纪氏夫人抖了抖手里那张纸,有些难以置信:“为了一个婢女,你就做出这种事来?!”
九九说:“是的,就是为了芳草。”
九九说:“嫂嫂,你不能去京兆府让人来抓我,因为当初,京兆府的人没有因为你杀死了芳草而来抓你,所以现在,他们也一样不能来抓我。”
纪氏夫人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然间放声大笑。
她笑得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她说:“你真是蠢得可爱!”
她说:“你难道能凭一己之力对抗京兆府?你说不许,就是不许?”
她说:“你以为你是谁啊!”
九九看她笑得高兴,自己也跟着笑了。
九九说:“我谁也不是,我就是我。”
九九说:“嫂嫂,我很诚恳地督促你,最好赶紧叫上我哥哥,找一个确定能杀掉我的办法,因为最多三个月,我就会杀掉你们的。”
九九说:“根据我近来的所见所闻,你们俩还是死掉比较好。”
九九平静地对上她的视线,轻轻说:“真的。”
纪氏夫人不笑了。
纪氏夫人笑不出来了。
她觉得很滑稽:“……你说什么?”
九九呵呵一笑:“你都听见了还让我再说一遍?你算老几!”
纪氏夫人脸色顿变:“你要杀我,还要杀你哥哥?”
九九说:“嗯。”
纪氏夫人深感荒唐:“为什么?”
九九说:“因为芳草。”
纪氏夫人愕然地张开嘴:“就因为一个奴婢?”
“嗯,”九九点点头,很认真地看着她,说:“就因为一个奴婢。”
第23章
纪氏夫人离开了。
木棉打开香炉的盖子, 漫不经心地用一把灰鼠毛刷子扫出燃尽的香灰,扫一下,看九九一眼, 再扫一下,再看九九一眼……
到最后, 她索性停了手上的动作, 犹豫着,叫了声:“娘子。”
九九看了过去,问:“怎么了?”
木棉勉强驱动手臂, 又扫了一下:“夫人说的,可都是真的。”
木棉说:“她真的会杀了你的。”
九九趴在桌子上,下巴枕着自己的手臂:“嗯, 其实我说的也是真的。”
木棉扫不动了。
她眉头皱起一个怀疑又难以置信的弧度来:“你真的要……”
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 木棉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杀了他们?”
九九说:“对。”
木棉心中五味杂陈,缄默了片刻,最后问她:“是为了芳草吗?”
九九说:“是为了芳草。”
木棉怔楞了好久,终于回过神来,她手上的动作麻利起来,语调也跟着变得快了:“可是你都不认识芳草。”
九九说:“有时候, 认不认识其实并不重要。”
木棉低着头, 用干净的浸过水的巾帕擦拭起香炉盖, 擦完之后, 她又重新加了香料进去, 将其点燃,而后轻轻地将盖子合上了。
那香炉的顶端袅袅地升腾起一缕芬芳。
木棉将用过的巾帕丢进水盆里,说:“你可别死了啊。”
九九说:“不会。”
木棉斜了她一眼,嘟囔了句:“话说的可真满。”
这话说完, 都没等九九再说,她就先一步问了出来:“之前在正房那边,你真的把夫人给打了?”
九九反问她:“你今天不是也看见了吗?”
纪氏夫人的脸这会儿还红肿着呢。
木棉有些难以想象:“我隐约听闻了几句,今天也亲眼见到了,只是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她由衷地道:“夫人居然没叫人把你押下去乱棍打死……”
“你可真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九九趴在桌子上笑了起来:“她当时就是那么说的!”
木棉听得心头一紧,赶忙问她:“那后来呢?”
九九就把自己当时说的话告诉了她:“我给了她一个收回那话的机会。我说,如果她杀不了我,那死的就一定会是她。她怂了,就这样。”
木棉神情敬佩地看着她:“你不怕夫人报官,不怕把事情闹大吗?”
九九摇摇头,说:“我不怕。”
她把自己的头发揪到胸前来,像是在摸小猫尾巴似的顺了顺,而后思忖着说:“我有时候也会有点迷糊,我不知道我究竟是不是九九,不过很奇怪,有一件事我倒是很肯定……”
木棉下意识道:“什么事?”
九九说:“如果有人想要杀我,那死的一定是他。无论那个人是谁。”
木棉几次欲言又止,无奈地对着她看了会儿,终于轻轻地叹口气,出去了。
九九稍觉郁卒,只能跟猫猫大王嘀咕:“她不相信我呢!”
猫猫大王趴在桌子上,翘着一条后腿在舔背上的毛,闻言扭头瞅了瞅她,说:“你刚才没吹牛吗?”
九九摇摇头,说:“我很少说谎的。”
她瞧着这不大不小的一间房子,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跟猫猫大王言语,又好像是在跟自己说话:“东都城真奇怪,四处都飘荡着一种很古怪的气息。”
九九说:“皇城所在的方向,聚集了一群很强的人,我起初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后来听英国公说了才知道,原来那是中朝所在,是紫衣学士们的大本营。”
“裴熙春是其中的一员,当日往英国公府去宣布太夫人遗嘱的,也是其中的一员。”
“除此之外,东都城里还零散地分布着许多强者。”
“但是占据主宰地位的,还是紫衣学士们。”
“我觉得我应该很强的,若非如此,一开始裴熙春就不会那么亲切客气地去跟我说话,中朝对于我的诸多行径,也就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觉得万相公真的很聪明,很阴险,很毒辣。”
“我不相信他不知道我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变化,就像我不相信他不知道昨天我当着很多客人的面,往纪氏夫人脸上扇了好几记耳光一样。”
“很多事情他都没有出面,是纪氏夫人在做,但是就如同纪氏夫人知道道惠欺负我但是置之不理一样,默许其实就是赞同。”
“可他很平静,就跟当时在英国公府一样,毫无反应。”
“他跟英国公太夫人联手对付过庄太夫人,但是庄太夫人和庄家对此一无所知,至今都以为他是同盟。”
“他是个比纪氏夫人可怕得多的敌人。”
九九重又取出了自己收着的那根长针,捻在指间,端详着:“不是纪氏夫人要杀我,那么会是谁呢?万相公吗?”
猫猫大王给吓了一跳:“你怎么还随身带着毒针,扎到你自己怎么办?”
九九看得忍俊不禁,伸手往它面前一刺,惊得猫猫大王眉毛乱飞,喵喵叫了好几声。
九九笑够了,这才告诉它:“原先淬上的毒,都已经被我设法抹掉了,这上边的蓝色,是我捉了几只蝴蝶,用它们翅膀上的荧光色染的……”
说起来,她还觉得很新奇:“那种蝴蝶很漂亮的,我之前好像没有见过,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猫猫大王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再一想,忽的原地一颤:“是一种幽蓝色的,常在夜里出现的蝴蝶吗?”
九九说:“是呀——只是不知道我们俩说的是不是一种。”
猫猫大王脸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来。
真是奇怪,一只小猫猫,居然能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来!
它告诉九九:“那是织梦娘,我是说那种蝴蝶的名字。”
“织梦娘?”
九九品了品这个名字,不由得道:“还怪好听的呢!”
……
吃过午饭之后,九九盘算着想法子去户部查一查木棉提出的线索。
只是该去哪儿办,该怎么办,又还有的斟酌。
九九问木棉:“是不是找英国公居中说和一下,再去户部说这事儿比较好?不打个招呼,就直接去,感觉好像不太好……”
木棉像看傻子一样地看着九九。
九九被她看得有点委屈:“怎么了,这不对吗?”
木棉恨铁不成钢地盯着她,说:“你是不是不知道户部尚书是谁啊?”
九九不明所以:“是谁?”
木棉短促地笑了一下,带着点苦中作乐的情绪,说:“你见过他的。”
九九愣住了。
九九开始头脑检索。
九九……好像就见过一位尚书。
那是在英国公府上。
九九会意过来。
九九嘴巴里苦得像是吃了很多很多黄连一样。
九九崩溃地说:“不会吧!”
九九捂着头说:“庄尚书原来是户部尚书吗?!”
木棉冷笑了一声:“娘子,你都跟庄尚书结成生死大仇了,居然连他在做什么官职都不知道?”
九九惨叫得像是一只被踩到了尾巴的猫!
九九垂头丧气道:“这可怎么办呀?”
木棉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
看她蔫眉耷眼的样子,顿了顿,又说:“不然,还是去问一问英国公吧,不管怎么说,他的门路总比我们多不是?”
九九心想:这倒也是。
说干就干,她马上就要出去。
“哎,”木棉叫住她:“好歹换身出门的衣裳啊!”
九九人都已经跑出院子了:“不用啦!”
木棉叹了口气,一个人在屋子里站了会儿,迟疑再三,终于还是合上门,往前院那边儿去了。
……
九九才出了门,裙摆就被猫猫大王扒拉了一下。
她会意地停下脚步,蹲下身来:“怎么啦?”
猫猫大王说:“之前在木棉面前,我没法儿说话,只是,如果英国公那边走不通的话,或许可以请我太姥姥的仆人去走一趟!”
九九在脑子里转了转,才意会到所谓“太姥姥的仆人”应该是安国公世子。
她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身后有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在靠近。
九九与猫猫大王对视一眼,齐齐回头去看,却见来者是个身量适中、两鬓斑白的中年妇人,着一身鸦青色圆领袍,看起来十分干练。
她近前来,上下端详着九九,迟疑着叫了声:“乔娘子?”
九九原地怔住。
回神之后,她下意识低头看了眼猫猫大王——是乔翎认识的人吗?
猫猫大王摇头。
它并不认识这个女人。
九九因猫猫大王这动作而疑心起来。
那妇人也垂眼去看那只狸花猫,旋即了然道:“猫猫大王?”
对面那一人一猫俱都怔住。
那妇人见状,反倒从容起来,叉手行礼,先说:“娘子,我本姓羊,牛羊成群的那个羊,因为家中行三,道上的朋友们客气,叫我一声三姐。”
九九便有点犹豫地叫了声:“三姐。”
羊三姐说:“乔娘子,我过来是想告诉你,你托我找的人,我已经寻到踪迹了,她叫小庄,现下正在城东福云客栈下榻。”
猫猫大王听到“小庄”二字,不由得精神一振,扒拉一下九九的裙角,雀跃地叫了声:“喵!”
九九明白它的意思——猫猫大王知道,并且认识这个小庄,且大概率与此人相熟。
只是……
小庄?
是庄家的人吗?
我为什么要找小庄?
还有……
九九忍不住问:“三姐为什么会管我叫乔娘子?难道我与你认识的那个人生得很像吗?”
羊三姐说:“你与她生得并不相像,但是我很确定,你就是她。”
九九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羊三姐再次向她叉手行了一礼,由衷地道:“乔娘子,你对我有大恩,所以我自愿为你驱使,按照你事先的安排,搜寻你同伴们的踪迹,寻到之后,又来此地寻你。”
她说:“事态所限,我没有办法同你解释太多,只是请你放心,一切都如你安排在照计划进行,并无意外。”
#一切都如你安排,在照计划进行#
猫猫大王震惊不已地看着九九。
九九:“……”
九九茫然之余,还有点震惊,再察觉到猫猫大王狐疑的眼神,不由得心虚地“喵喵”叫了几声。
“坏了,”九九双目无神地说:“我为什么忽然间反派起来了……”
……
羊三姐并没有长久地在此停留,说完几句之后,便匆忙离开了。
九九请她再说几句,她却不肯。
羊三姐说:“我并不是蓄意要对娘子卖关子,而是之前娘子曾经叮嘱过,事情没有彻底结束之前,不要将实情吐露,如若不然,反而会适得其反。”
她来得突然,走得迅疾。
九九百思不得其解:“这是怎么回事?看起来,我好像真的是乔翎?”
又说:“乔翎好像知道自己会变成九九,这是为什么?”
猫猫大王也想不明白。
最后它说:“我们还是先去找小庄吧。”
九九忍不住问它:“小庄是谁,跟庄家有什么关系?”
猫猫大王说起小庄,明显开心起来:“小庄是个出远门会带鱼竿,遇见河水就给猫猫钓小鱼小虾的很好的女孩子!”
又说:“她是你手底下的吏员,姓王名庄,跟庄家那群人才没有关系呢!”
九九又听见了一个新词儿:“什么,我手底下还有吏员?!”
九九新奇不已:“那我从前究竟是做什么的?!”
猫猫大王说:“你是京兆少尹。”
九九说:“噢噢!”
猫猫大王狐疑地看着她。
果然,九九脸上的表情宕机了一会儿,很快又迷惘地问:“什么是京兆少尹?”
猫猫大王稍显无语地看着她,说:“就是京兆尹的副手,从四品的官。”
九九的背立时就挺直了。
九九说:“哦!”
九九把两只手背到身后去,煞有介事地做出威严的样子来:“原来我还是个大官?!”
九九忽然间想起另一件事来,赶忙问:“户部尚书是几品官?”
猫猫大王觑着她,说:“户部尚书是正三品的官。”
九九挺直的背立即就弯了下去。
九九说:“什么?!”
九九把两只手重新收回到身前来,忧伤又失望地说:“那我从四品的官,也不高呀!”
猫猫大王赶紧说:“其实你只是官位低了点,但你还有个爵位呢!”
它告诉九九:“你是越国公,正一品的公爵!”
九九的背像弹簧一样,马上就弹力十足地挺起来了。
九九背着手,维持着一品公爵的派头,说:“走吧,去瞧瞧小庄。”
……
一人一猫按照羊三姐所说,一路找了过去,等问清楚房间,知道小庄今天没有出去,便上楼来到门外。
猫猫大王一猫当先,挤开门缝溜了进去,同时响亮地叫了一声!
小庄扭头一瞧,又惊又喜:“项链?!”
猫猫大王精神抖擞地跑进去。
九九走在后边,迟疑着敲敲门,走了进去。
小庄瓜子脸,长身条,看起来年纪跟九九差不多,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
但要是有人因为年纪而轻视她,觉得她好糊弄,那可就找错人了。
小庄瞧见九九,起初还有点怔楞,盯着她上下打量几眼……
她有点难以置信地叫了声:“乔少尹?”
这下子,不只是九九,猫猫大王也大吃了一惊!
一人一猫异口同声道:“你怎么认出来的?!”
小庄也觉得惊讶呢,一边叉手行礼,一边失笑道:“虽然长相不一样,但是看人的动作和神情是一样的呀,乔少尹看人的时候,目光很专注,一点躲闪的意思都没有,见得多了,自然也就能分辨出来了。”
九九惊奇不已地看着她。
小庄叫这一人一猫进屋来坐,又主动给倒了水。
九九瞧见桌上厚厚的一摞报纸,旁边摆着纸笔,奇的是却没有写成的东西。
再一错眼,桌子右边摆着一只火盆,里边残留有许多纸张燃烧之后的灰烬。
小庄注意到她的视线,就说:“我叫伙计每天送报纸过来,看是否能得到有用的讯息,写下来整合之后记到脑子里,就赶紧烧掉。”
九九说:“噢噢噢!”
九九深觉与有荣焉:“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
小庄:“……”
虽然的确是这么回事,但倒是也很少有人会这么大喇喇地用这话来形容自己……
小庄有所察觉:“乔少尹——你,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意外?”
九九还没说话,猫猫大王便揣着两只前爪道:“别问了,她什么都不记得啦!”
小庄嘴唇微张,为之惊愕,再一想,很快又释然说:“能聚到一起就是好事,总比散兵游勇,在外边做无头苍蝇来得要好。”
她年纪虽小,在家却做惯了主事的大姐姐,现下再看九九生得瘦削单薄,不免有些担心:“这段时间,少尹都跟项链在一起吗,有没有遇见什么麻烦事?”
九九先说:“管我叫九九就好啦!”
又说:“过得很好,没有遇上什么麻烦事~”
猫猫大王趴在旁边说:“也就是跟户部尚书结成死仇,跟宰相夫妇约定择日互砍罢了,都是小事儿,不麻烦的。”
小庄:“……”
小庄皱起眉来,看起来有点严厉了:“怎么还不说实话呢?”
九九莫名地有点心虚,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小庄见状,又不忍心了:“一定吃了很多苦。”
一低头,又注意到她的手,当下眉头皱得更紧,执着九九的右手,指尖轻柔地摩挲着:“这是怎么搞的,手背骨节上怎么会有这么多旧疤?”
“哎?”九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低头瞧了一眼,后知后觉地说:“我也不知道……”
小庄跟着仵作学过一段时间,见状又气又急:“这一看就是被人蓄意弄伤的呀!”
她说:“手上的伤口多难好啊,沾水就会痛,还伤得这么厉害……”
九九看她好像要哭了,就故意笑嘻嘻地宽慰她:“都已经长好啦,一点也不痛了!”
只是连她自己也记不起手背上的疤痕都是从哪儿来的了。
思绪再一转,九九脑海中忽的浮现出一个画面来。
当时在太妃宫里,太妃丢了只小香梨叫她捡,那时候,她手背上的伤才刚开始结痂……
那是什么时候来着?
好像过去很久了……
……
九九把自己经历的事情一一说给小庄听。
因为小庄聪明,说不定可以察觉到什么她忽视掉了的线索呢!
九九跟小庄说自己的事。
九九跟小庄说英国公府的事。
九九跟小庄说万家的事。
小庄听后告诉九九:“不要走户部的门路,也不要让那位庄尚书知道你想要通过奴籍来查温太太的事情。”
小庄说:“出于旧怨,他不仅不会帮你,还有可能销毁掉相关的记述,对于户部尚书来说,这连举手之劳都算不上。”
小庄说:“户籍之事,可从地方上纠察,也可以在户部的汇总文书里查阅,但温太太涉及到的不仅仅是户籍,还有奴籍——沾了这两个字,就不再只是户部的差事了,太常寺也会有存档的,可以请英国公出面周转,去太常寺查,这就能绕开户部!”
“是哎!”九九豁然开朗:“还真是人多力量大!”
九九说干就干,马上就要往英国公府去。
小庄与她同行。
一路到了英国公府,将事情原委略微一讲,英国公便应了:“此事极易。”
当下手书一封,交给九九,又让亲信与她一起去。
九九道了谢,便要离开。
英国公知道她的性格,也不挽留,亲自送她出门,又问九九:“我听说你才把你嫂嫂给打了?”
九九回的理直气壮,毫无歉疚之心:“她偷我钱,这贼婆娘!”
英国公哈哈大笑:“你啊,你啊!”
……
那封手书是写给太常寺卿的,请他抬一抬手,帮一帮忙。
九九协同猫猫大王和小庄,后边还跟着英国公的亲信,数人一起跑了趟太常寺卿夏家府上——这会儿已经是下午,早已经过了公廨当值的时辰,只能去对方府上寻人。
门房看了英国公的拜帖,匆忙过去通传,九九原以为对方会直接给张条子的,没成想不多时便有管事来请:“我家太常请娘子进去说话。”
九九稍有点惊奇地小庄对视了一眼,一起走了进去。
夏太常约莫五十多岁的样子,九九进去一瞧,便见他十分饱满地嵌在一把加宽了的官帽椅里边。
坐在他旁边的夏夫人与丈夫年岁相当,体态也颇相当。
求人办事,态度就得格外客气。
九九几人近前去向他行礼,口称:“夏太常,夏夫人。”
夏太常点点头,问九九:“这个温氏是你什么人?”
九九如实道:“是我阿娘。”
夏太常又点点头,再问:“你查她做什么?”
九九给他问得一怔,而后才迟疑着说:“那是我阿娘呀,查不需要理由,置之不理才需要理由吧……”
夏夫人在旁,不由得道:“真是好女儿!”
夏太常盯着她瞧了会儿,忽的问:“听说你昨天才把万夫人给打了,还说她偷了你的钱?这是真的吗?”
夏太常没等她言语,就加重语气,先道:“说实话。”
小庄在后边悄悄拉了九九一把。
九九明白她的意思,顿了顿,终究还是说:“我昨天把万夫人打了,这是真的。我说她偷了我的钱,是因为她之前诬陷过我偷东西,所以我故意报复她,反过来诬陷她的。”
九九眼皮耷拉着,有点丧气:“这是实话,一点都没掺假。”
夏太常又盯着她瞧了会儿,忽然间笑了,捎带着那两层的下巴也抖了起来。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张早就拟好了的条子,递给九九:“拿去吧,太常寺常日有人值守。”
九九又惊又奇:“敢情你早就打算好要给我条子啦?”
夏太常说:“嗯。”
九九忍不住问他:“要是我刚才说万夫人真的偷了我的钱,你也会给我吗?”
夏太常说:“嗯。”
九九瞧着他,忍不住说:“你真奇怪!”
夏夫人瞥了丈夫一眼,轻哼一声:“小娘子,他故意逗你呢,这老东西坏得很!”
夏太常则笑了笑,不无唏嘘地说:“当下这个世道,恶人已经够肆无忌惮了,再用所谓的道德去限制好人反击的手段,这不是道德,是助纣为虐。”
九九听得若有所思:“夏太常,你好像……”
不太喜欢纪氏夫人。
夏太常摇了两下蒲扇,说:“我的确不喜欢他们夫妇的做派。”
同时,他不无嘲讽地说:“万沛霖是冷血无情的伪君子,纪氏是手段酷烈的毒妇,他们俩倒真是很合适,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九九有点讶然:“很少有人敢这么直接说他们俩呢……”
夏太常冷笑一声:“万沛霖算老几,他才在政事堂坐过多久?当着他的面,我也敢这么说!”
九九听他这意思,更觉惊讶:“这么说,夏太常曾经也在政事堂待过?”
夏太常摇着蒲扇,说:“嗯。”
九九下意识道:“为什么成太常了?”
夏太常用蒲扇搔了搔头,说:“我也不知道,莫名其妙地就被贬黜了,又过了些年,才又被召回来做了太常。”
夏夫人在旁一声冷笑:“你真不知道?不是因为你在朝中骂先帝秉政昏聩,一味地吮吸民血吗?当时还被下了刑部大狱,声势浩荡的,吓死我了!”
夏太常瞪了她一眼:“我没忘,那时候你跑去宫门口骂街,后来也被投进刑部大狱,跟我团圆了——我记得真真的!”
夏夫人就笑了。
夏太常也笑了。
夏夫人笑完之后叹口气,有些落寞地跟九九说:“万家啊,真跟龙潭虎穴似的,之前一连打死了好些个侍从,老东西跟御史台一起上奏过,最后也不了了之了。”
她有些黯然:“当今较之先帝,青出于蓝胜于蓝。”
……
九九心里边五味杂陈地从夏家出来,又协同猫猫大王和小庄等人一起跑了趟太常寺。
有夏太常出具的条子,很顺利地寻到了温氏的那份记档。
“温氏,名玉兰,五十四岁,江州人氏,祖籍东都。原系江州长史樊康之妾……”
短短的几行字,记述了温氏的一生。
九九从太常寺里借了张地图,在上边找到了江州。
那里离东都很远,强日照,多雨水,鱼米之乡,是个温暖湿润的好地方。
她被卖出东都,流离到了江州,做了江州长史樊康的妾侍,后来有了女儿。
九九终于看到了一丝曙光。
这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九九决定先行回府,明日再查。
小庄遂与她道别,相约明日在福云客栈碰头。
今日进展实在是很大,九九一路回去,脚步都是轻快的。
如是到了万家,回到了远香堂,进门之后倒一杯水,闻一闻没有异样,她咕嘟嘟将其喝下了肚。
九九察觉到猫猫大王在看自己。
九九遂倒了一杯水,推到猫猫大王面前去。
猫猫大王瞟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把前爪伸进去开始洗脚。
九九:“……”
九九怒指着它:“可恶的小猫!”
猫猫大王充耳不闻。
九九哼了一声,正要坐下来歇一口气,忽然察觉到了一点不对。
九九走出门去,瞧着院子里相对陌生的婢女,疑惑地问:“木棉呢,怎么没看见她?”
几个婢女面面相觑。
……
木棉俯身趴在自己的榻上,呻’吟着,不住地打冷战。
木棉断断续续地,虚弱地说:“冷啊,好冷……”
她没穿外衣,后背上血肉模糊的伤痕正逐步变成暗红色。
几只苍蝇在绕着她打转。
九九站在门外,只觉得触目惊心。
她问于妈妈:“这是怎么回事?”
于妈妈默然几瞬,低声说:“她真傻,跑到前院去打探温太太的事情,结果叫二公子撞上了……”
九九仰起头来,吸了吸鼻子,也说:“她真傻。”
九九仰着头,但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出来:“一个丫鬟,为了一个小姐的事情,叫打成这样,她嘴上把自己说得很清醒,但却还是在做傻事。”
九九又说了一遍:“她真傻!”
于妈妈默不作声。
九九一边迈步走进屋里,一边说,她嗅着满屋的药气,问:“于妈妈,二公子他在哪儿?”
于妈妈叹了口气:“何必呢,别再生出是非来了,娘子。”
九九沉默的时间有点过于久了。
于妈妈微觉不安,抬眼看了过去,却循着她的视线,一直望见了木棉搭在床头的手。
木棉的手背上是血糊糊的一团,皮肉被揉烂,最深的地方,大概伤到了骨头。
九九了然地,长长地“哦——”了一声。
九九笑了起来,说:“原来是他啊。”
于妈妈心里边陡然生出一股不祥之感来。
第24章
九九坐在木棉的床前, 嗅了嗅房间里的药味。
是对症的,只是药效粗劣,见效要慢, 好的也慢。
九九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边忽然间冒出来一个念头:我应该有对症的药膏和药丸的。
九九想:我应该有对症的药膏和药丸的!
九九下意识地把手伸进袖子里, 摸。
于妈妈微吃一惊, 不明所以道:“娘子在找什么?”
九九一边摸,一边说:“找给木棉用的药,我有的, 有药膏,也有药丸!”
于妈妈心想:你有没有,我还能不知道吗?
她觉得九九是急糊涂了:“娘子, 你是不是……”
这话都没说完, 于妈妈就愣住了。
因为九九真的从袖子里掏出来了一盒膏药,一瓶药丸!
九九说:“我就知道!”
九九叫人打了水来,洗手之后,先喂木棉吃了一粒药丸,又小心地给她的伤处涂膏药。
于妈妈瞧着那只盛药的玉瓶,一时失神。
九九在那儿守了一整晚。
过了后半夜, 木棉的烧总算是退下去了。
第二天清早, 九九向外瞧了一眼, 再一错神回头, 就见木棉已经醒了, 正瞧着她。
她眸子里蕴含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九九见她醒来,实在松一口气,赶忙问:“现在有什么感觉?”
木棉说:“疼。”
九九听得鼻子一阵发酸,闷了会儿, 忍不住道:“你真傻!”
木棉说:“我也挺后悔的。”
木棉说:“早知道这么疼,就不去瞎打听了。”
木棉说:“本来这也跟我没什么关系的。”
九九听得发笑,笑到一半,看木棉如今的情状,又停下来了。
木棉只觉得小腹鼓涨,有些便意,就问她:“有恭桶吗?”
“有的,有的!”九九赶忙去给她提了来,又扶着她下床。
木棉慢慢地坐起身来,小心不要牵动了背上的伤口,略动了动,脸上的神情忽的一顿。
她试探着动了动胳膊,小频率地牵动着后背的肌肉:“好像没我想的那么痛了……”
九九说:“我昨天新给你上了药。”
木棉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说:“怎么,你是在跟我邀功吗?需要我感恩戴德吗?”
九九赶忙说:“没有没有,都是我应该做的!”
想了想,又觉得这话不太恰当,但具体要说什么吧,又想不出来。
千言万语汇集到一起,最后,她轻轻说:“谢谢你,木棉!”
木棉没作声。
恭桶用了之后,还是九九给提了出去。
木棉坐在床上笑,有点自嘲,还有点说不出的意味:“真没想到,我也有被小姐提恭桶的一天!”
九九洗了把手回来,对着她看了会儿,忽然间轻轻叫了声:“木棉。”
木棉说:“怎么了?”
九九说:“你愿意跟我一起离开这儿吗?”
木棉问她:“到哪儿去?”
九九想了想,说:“现在还不知道,反正不要继续在这儿待着了。”
木棉又问她:“那我的身契怎么办?”
九九说:“我来替你搞定。”
木棉就说:“好。”
九九又问她:“你能走动吗?能的话,我们马上就走。”
木棉问她:“去哪儿?”
九九跟她说:“我还没有赁房子呢,所以暂时还没有地方落脚。我盘算着先送你去夏太常家待一会儿——最多半天,我办完事情,就去接你。”
木棉问她:“你要去办什么事情?”
九九说:“我要去弘文馆,先用鞭子抽万道靖一顿,再用鞋底碾烂他的脸。”
木棉站起身来:“不要送我去夏太常家了,我要跟你一起去弘文馆,看你先用鞭子抽万道靖一顿,再用鞋底碾烂他的脸。”
九九有点迟疑:“可是你的伤……”
木棉很肯定地说:“在你说完要做什么之后,我的伤就差不多痊愈了。”
九九:“……”
九九半信半疑,犹豫着说:“你真的没问题吗?”
木棉恶狠狠地盯着她,恶狠狠地说:“就算是明天就死,起码今天,我活得像个人!”
九九看着她,莞尔一笑,点了点头:“那我们这就走?”
“走!”木棉什么都没有收拾,穿上鞋,披上一件轻薄的外衣,就要离开。
九九叫住她:“先等等!”
九九跑回自己房间去,取了一顶长长的帷帽在手里。
将要离开的时候,她犹豫一下,又跑回去把床上那两句话刮掉了。
九九回到木棉面前,寻了把剪刀,将她外衣后背位置的布料剪掉,以免蹭到后背的伤处,末了,又叫她戴上这顶长帷帽:“挡挡太阳,免得给晒到。”
木棉说:“好。”
两人伴着一只猫猫开始往外走。
没走出几步,木棉又停下来:“等等。”
她低头瞟一眼九九脚上的鞋子,果断说:“回去换双厚一点的,有棱有角的皮靴子。”
九九初听怔了一下,很快会意过来,用力地点了点头:“好!”
九九协同木棉,再加上猫猫大王,两人一猫,一块儿往外走。
起初九九还想扶着木棉,只是被她推开了。
“也还好,”木棉说:“慢一点走就是了,没那么疼。”
顿了顿,又说:“兴许是你用的药真的有用。”
两人一猫一起走出了远香堂。
于妈妈闻讯匆忙过来,大热的天,额头上还沾着汗:“娘子这是要带着木棉往哪儿去?”
九九说:“于妈妈,我们要走了。”
于妈妈脸上一怔,讶然又有些失神地看着她。
九九示意猫猫大王和木棉先走,自己落在后边,同于妈妈做最后的道别:“我知道,妈妈嘴上没说,私底下帮了我很多,至于除此之外的那些,你也有你的难处,千怨万怨,也怨不到你身上。”
九九向她行了个万福礼:“今日一别,说不定以后就见不到了。”
于妈妈默然良久,最后说:“离开这儿也好,去过点安生的日子吧。”
九九笑着说了声“谢谢于妈妈”,又问她:“妈妈是相公身边的人吗?我看夫人待你很客气。”
于妈妈点了点头:“不错。”
九九便说:“那姑且再劳烦妈妈一件事——替我要了木棉的身契出来吧,不必去找夫人,跟相公说就成。”
于妈妈实在楞了一下:“这……”
说实话,相公平日里忙得连几个孩子都没什么心思管,她实在不觉得他会有心力去管一个奴婢的事情。
更别说府上奴婢的身契,多半都在纪氏夫人那儿捏着……
九九虽然比于妈妈年轻得多,但此时此刻,倒是更从容的那一方。
她笑了笑,说:“没关系,妈妈就说是我说的,相公会去办的。”
于妈妈半信半疑:“怎么会呢……”
“因为相公是聪明人,聪明人最会审时度势。”
九九两手抱在后脑处,轻轻叹了口气:“我之前还是太老实了,老实人总是会吃亏。”
#太老实了#
谁,你吗?
于妈妈欲言又止。
九九与于妈妈并排行走,并没有看见她脸上的表情,但她又好像是看见了似的。
九九说:“就像夫人在下令把芳草塞进井里之前,根本都不屑于跟芳草说一句话一样,我明明可以直接把夫人也塞进井里的,但我还是很老实地在试着跟她讲道理……”
九九说:“我真是太老实了!”
……
九九与木棉相携着离开万府。
木棉说:“其实,于妈妈人并不坏,她只是身不由己。”
九九说:“我知道。”
木棉扭头看了她一眼,而后轻轻地笑了。
感受着后背传来的肌肉拉紧的感觉,她略微放慢了脚步,一边走,一边低声同九九道:“昨天我挨完打,叫人给抬回远香堂去,于妈妈去看我。”
“她说,当初庄太夫人之所以要赶温太太走,并不是因为温太太受老太爷宠爱,事实上,长久以来,万家都是庄太夫人的一言堂,她之所以要赶走温太太,大概还是因为温太太与相公太过于亲近了。”
“这或许让庄太夫人觉得不安。”
“毕竟她只是相公的养母,而温太太却是相公的生母,母子之间的情分的间隔不开的。”
“温太太被卖走的那天,庄太夫人正跟老太爷和相公一起在府里看戏,于妈妈也在那儿,她是照顾相公的保母。”
“她记得那天庄太夫人兴致很高,还摘了手上的宝石戒指打赏台上的戏子,那天台上演的是《看钱奴》……”
九九听后沉默了很久,最后才叹一口气:“早知道这些的话,该谢谢于妈妈的。”
“算啦,”木棉则说:“她说这些,大概也不是为了你一句谢。”
九九看她一眼,问:“那是为了什么?”
木棉顿了顿,才说:“可能是因为人心都是肉做的吧。”
她脸上浮现出一点歆羡来,声音低沉:“其实我很羡慕你,至少你还有办法去追寻母亲的痕迹,有那么多人知道她,我也有母亲,可是她去得太早了,都没能在我记忆里留下任何痕迹……”
……
九九去赁了一辆马车,预备着往弘文馆去。
九九忽的想起来小庄还在等候跟自己碰头,于是就决定兵分两路:“项链,你去找小庄,跟她讲一讲我们这边的变故,暂且与她在一起,我跟木棉去把事情办完,就去跟你们会合!”
猫猫大王迅速又响亮地“喵!”了一声,一溜烟跑掉了。
木棉惊愕不已:“猫怎么去跟人讲变故——它会说话?”
九九轻轻“嗐”了一声:“这就是一个稍微长一点的故事啦……”
两人乘坐着马车离开,才刚走没多久,庄家小厮良忠的身影便从阴影处显现出来了。
他心想:她们这是要去哪儿?
行动上倒是没有迟疑,叫了辆马车,紧随其后,追了上去。
九九与木棉一起到了弘文馆外,木棉还是头一次来,但九九可是熟客了。
九九花钱从车夫手里买了条马鞭,卷起来盘在腕上,而后麻利地去找了门房——上回来的时候接待她的门房也在这儿,这会儿碰了面,不免要小小地寒暄几句。
门房还很热情地问她:“小娘子这回也是来找万家小娘子的吗?”
“不不不,”九九赶紧说:“不找万家小娘子,找万家的二公子,叫道靖的那个。”
门房就给她指了另一个方向,说:“年纪稍大一些的学生在那边儿,得穿过东门去找才成。”
“噢噢噢!”九九谢过了他,又协同木棉一道,往东门处去寻人。
照例找了门房。
照例有值班的学士出来。
只是这一回又与前一回不一样。
值班的学士从后边过来,却不是先前所见的荣学士,而是另一位男学士。
这位学士进门之后头一个瞧见的就是木棉,看她帷帽轻纱之下若隐若现的肩背肌肤,眉头立时就皱了起来:“弘文馆是什么地方,怎么能容许轻浮女子入内?”
又叹息着说:“世道真是坏了!”
九九听得同样皱起眉来:“怎么就是轻浮女子了呢?你知道她是谁,知道她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情吗?”
那学士怫然道:“这还要怎么知道?只看她作此轻薄妆扮,就知道绝非善类!”
九九为之愕然,嘴巴张开几瞬,终于懒得分辩了。
她说:“你过来。”
那学士冷笑一声:“你是什么人,凭什么驱使我?!”
九九楞了一下,而后由衷地说:“你说的很有道理!”
九九心想:打一个也是打,打两个也是打,反正都是打,一次打两个人,是我赚了!
九九走上前去,跳起来揪住他的幞头,而后一拳捣在了他肚子上!
那学士痛呼一声,捂着肚子,像是虾米一样地蜷缩着倒了下去。
木棉也吃了一惊:“娘子……”
“没事儿,”九九大大方方地跟她说:“东都城里有这么多人,为什么我不打别人,偏偏打他?这难道不是他自己的原因吗?他得好好反思一下啊!”
木棉顿了顿,而后用力地说:“这倒是真的!别看他现在人五人六,道貌岸然,谁知道在外边有没有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九九哼了一声:“那么熟悉轻薄妆扮,谁知道他是怎么做的弘文馆学士……”
木棉附和她:“不错,这很合理!”
那学士倒在地上,翻滚了几下,方才勉强停住,再听这两女一唱一和,对他百般诋毁,更觉怒火中烧:“真是胡言乱语,你们——”
九九又给了他一脚,煞有介事道:“急了,一定是被说中了!”
木棉附和她:“不错,这很合理!”
那学士额头上因为痛楚而闷出一层汗来,倒是有意再说,只是躺在地上仰视着九九,绝不怀疑她还会再给自己一下,当即就如蚌壳闭合一般死死地关紧嘴吧,再不说话了。
九九就说:“劳烦学士帮帮忙,让人去叫万道靖来?我有件事,须得跟他了结。”
学士起初皱眉,不太情愿,又有意要喊门吏等人过来,再瞧一眼那小娘子脸上的神色和当下两人之间的距离,终于错开眼去,让人去叫万道靖过来。
这会儿还是上课时间,只是学士传唤,当然也是不容推脱的。
万道靖今日情状,正如先前的万道惠——平白无故的,学士喊我过去做什么?
到了地方一瞧,便见值舍里站了两个小娘子,再往地上一瞧,原来还倒着一条学士。
万道靖没认出木棉,但是他认出了九九。
“哟,”他不无玩味地叫了声:“原来是姑姑。”
这话说完,万道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另一个人是谁。
“才第二天你就能站起来了?”
他有点惊讶,摸着下巴,说:“看来还是打得轻了……”
九九四下里瞧了瞧,拖了一把椅子到墙边靠着,继而反手在值舍里关上了门。
而后她跟木棉说:“去那儿坐着。”
木棉顺从地过去坐下。
这之后九九省略了可能会有的争吵和辩论环节,撸起袖子,抖开马鞭,上去就是一鞭子!
“啪”的一声脆响,空气都震荡了一下!
躺在地上的那条学士见万道靖来了,又似乎岿然不惧的样子,心里边原本还燃起了一点希望,现下见状,那一点希望便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消失了……
他没敢起来,左右看看,选了张桌子作为遮挡,忍气吞声又小心翼翼地开始往那边儿爬。
万道靖有猜想过九九会对自己动手,却没想到她会在弘文馆里,在弘文馆学士的值舍里对自己动手!
鞭子第一下抽过来的时候,他猝不及防,匆忙闪躲,胳膊也给捎带着刮了一下,紧接着就是细密酥麻的痛,如水波涟漪一般荡漾开来。
万道靖被激怒了。
他可不是万道惠那样的小娘子。
他年纪比九九大,又习过武,生得比九九高,比九九壮,怎么看,他都不会输给九九。
万道靖视线迅速一扫,抄起手边的桌上的砚台,挥手砸了过去,紧接着没给九九任何反应的时间,便猛地扑过去抓她握鞭子的那只手腕……
木棉看得有点心惊,下意识想要出声提醒——
九九一伸手将那枚砚台接住,不像是被人砸了一下,倒好像是轻车熟路,专门要递交东西似的。
她随手将砚台搁在桌上,紧接着一个闪身,同时抬起一脚,直直地踹在万道靖小腹上!
一声闷响,万道靖噔噔噔后退几步,仰面栽倒!
那学士看着万道靖距离自己近在咫尺的那只脚,迟疑一下,不易察觉地伸手往外推了推。
他又把自己往桌下缩了缩。
九九什么废话都没有,提着鞭子过去,挥膀子就是抽!
夏日里衣衫轻薄,一鞭子下去,万道靖背上就添了一条血痕,再一鞭子,那痕迹随即交错起来!
学士趴在桌下,起初还按捺不住好奇看了几眼,再看鞭子抽在人背上,就跟刀切豆腐似的,鲜血淋漓,只觉得心肝脾肺一起在肚子里打颤,赶忙扭过头去,再不敢看了。
九九先抽了十鞭子下去,看万道靖像条死虫一样,趴在地上不动了,又叫木棉过来:“多少抽一下意思意思!”
又嘱咐她:“小心用力,仔细把伤口崩开。”
木棉应了声:“好。”
接过那根鞭子,深吸口气,挥动出去。
又是一道破空之声。
九九看她脸上痛楚之色一闪即逝,赶紧说:“好啦,报完仇了,赶紧去坐着缓缓,还带着伤呢……”
木棉低头端详着手里那根鞭子,又抬头看她,笑中带泪。
她默不作声地朝九九行了一礼。
“你这是干什么?”
九九朝她摆摆手,又走过去,用脚踢了踢万道靖的肩膀,看他身体因为痛楚下意识地在抽搐,腿上发力,让他翻过身来。
因为痛楚,万道靖生生把自己的舌头给咬破了,口中溢出血来,额头上汗津津的,只有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宛若深渊,死死地盯着九九:“你这个贱种——”
九九微微一笑,一脚碾在他脸上,慢慢地,徐徐地搓动着。
突如其来的痛苦,使得万道靖瘫软着落在地上的手臂倏然间收紧了。
学士听见了一道轻微的脆响声,纸只觉得鼻骨作痛!
他更不敢看了。
九九收回脚,看着万道靖遍布血污、鼻倒嘴歪的那张脸,笑吟吟地问他:“疼吗?”
万道靖楞了一下,只觉似曾相识,他眼神一颤,忽然间意识到这是哪一幕的重演。
他战栗着,勉强地忍耐着,宽抚着自己,闭口不语。
“真好,”九九十分欣喜:“我最喜欢有骨气的人了!”
说完,又是一脚碾在了他脸上!
学士没能按捺住好奇心,偷偷地从指缝里看了一眼,只一眼,就觉得自己今晚上只怕是睡不着了。
万道靖不受控制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九九欣然地又问了一遍:“疼吗?”
鲜血顺着万道靖的脸颊流了下来,濡湿了他的鬓发。
他的眼神终于瑟缩起来。
万道靖颤抖着,低声说:“不,不疼……”
“怎么会不疼呢?!”
九九惊奇不已地看着他,还问学士:“你看他都这样了,还说不疼,是不是给打傻了?!”
学士完全搞不懂万道靖这时候的逻辑关系。
既然服软了,那就求饶啊,为什么还死撑着不肯说疼?
亲眼见证过魔头暴打万道靖之后,学士的骨头比面条还要硬,彻彻底底地老实了。
他说:“嗯。”
九九不满意地看着他:“‘嗯’是什么意思啊?”
学士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她沾着血污的靴子底,唯恐下一瞬就出现在自己脸上,当下顺从又恭敬地说:“他可能是给打傻了吧……”
九九听得忍俊不禁,欢快地笑了几声:“万道靖,他也说你被打傻了哎!”
说完,她脸上笑意逐渐淡去,最终消弭无踪。
九九的眼神冷了下去,又是一脚,带着冷硬和强制的色彩,毫不客气地踩在了他脸上:“你自己说,你是不是傻子?”
万道靖瑟瑟着说:“我,我是傻子……”
“不对,”九九笑着说:“你这么聪明,这么会折磨人,你怎么会是傻子?我看你一定是个聪明人!”
她一边笑,一边在他脸上跺了一下:“重说。”
鼻腔里涌出的血液滚进嘴里,很腥,也很咸。
万道靖木然说:“我不是傻子……”
九九笑吟吟地瞧着他,这一回,却真的把脚从他脸上挪下来了。
学士与万道靖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秒,九九果断又不无玩味地踩到了万道靖的手背上。
她慢慢地,好整以暇地碾搓着万道靖的手。
硬底的靴底棱角分明,踩在他那只保养得宜的手背上,只两下,便叫皮破肉翻,溢出血来。
万道靖痛得在地上翻滚,然而却翻不过去。
九九踩住他一只手,宛如一根巨大的铁钉,将他钉在了地上。
只是这动作不可避免地进一步触动了万道靖背上的伤处,使得他发出一种近似动物受伤之后的哀嚎……
九九品味着这一刻的感觉:“我终于能明白你了,道靖。”
九九说:“人为鱼肉,我为刀俎,的确令人心旷神怡啊!”
九九笑得很开心。
万道靖在哀嚎。
九九欢欣不已:“你叫得真好听!”
九九将脚从他手背上挪开,而后毫不留情地重新捻在了他被踩碎的鼻梁上。
“把另一只手伸出来。”
九九笑吟吟地看着他,说:“别让我说第二遍!”
第25章
从被九九一拳殴倒在地开始, 那位今日值班的弘文馆学士就在等人来。
虽说距离所限,他不敢高声呼喊,唤人进来, 但只听屋里边的动静,难道底下的人还不知道里边出事了, 得赶紧进来瞧瞧吗?
可是从开始到结束, 都没有人进来,好像这不大不小的一间屋子成了透明的,整个弘文馆都没人能看见似的。
万道靖也这样想。
怎么会没有人来?
怎么还没有人来?
没有人发觉这值舍里出了事吗?
别人不知道, 他的小厮留在外边,难道也不知道?
起初,万道靖还怀着近乎肯定的希冀。
再过了会儿, 那希冀就只剩了七八成, 又挨了几鞭子,那希冀就成了三四成。
等右手被九九踩住,碾破皮肤,露出血肉之后,那希冀也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怎么会没有人来呢?
学士也好,万道靖也好, 俱是百思不得其解。
九九将脚从万道靖手背上收回, 低头闻了闻自己的手, 因为握过马鞭的关系, 掌心里也沾染了一股难闻的皮油味和牲畜的粪便味。
再看那条立下了汗马功劳的鞭子, 好像也被热到了似的,汗津津的。
九九就朝门外喊:“劳驾,给送盆水来吧。”
一边说,一边卷起了自己的袖子。
这一声落到地上, 别说是万道靖和那位学士,就连木棉都吃了一惊。
木棉禁不住问她:“你在跟谁说话?”
九九不太确定地说:“算是一位朋友?”
略微思忖了一下,又笑着说:“其实我也清楚究竟算不算朋友,只是今天他早早就过来了,却也没有拦我,看起来,还是想跟我做朋友的吧。”
木棉听得云里雾里:“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九九自己也说:“是有点难以形容。”
又笑着问万道靖和学士:“两位难道没觉得奇怪吗?都过去这么久了,居然没有人来把我抓起来!”
万道靖艰难地转动脖颈,同学士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见了如出一辙的惊疑和错愕。
那学士语气客气了许多,沉吟再三,大着胆子问:“敢请小娘子指教,这是为何?”
九九瞟了一眼万道靖,再看看木棉,跟他说:“学士,你也看见木棉背上的伤了,那是昨天在万府,万二公子亲自挥鞭子给打的。”
万道靖如一瘫烂肉似的倒在地上,因为先前的一番遭遇,使得他很好地收敛了自己的表情,没有流露出不屑的样子来。
他心想,一个丫鬟算什么?
可能算只猫,可能算条狗,就是不算人。
打了也就打了,就算是打死了,也没人能把他怎样!
九九笑眯眯地瞧着他,说:“门外的这位朋友看待万二公子的眼光,可能就跟万二公子昨天看待木棉的眼光一样——区区一个纨绔,打了也就打了,就算是打死了,也不会怎样。”
万道靖被戳到了痛处,脸上肌肉猛地一阵抽搐,下颌忍不住向上支起一点角度来:“我与她焉能一概而论?”
他作色道:“我可是相府公子!”
九九觑着他,云淡风轻地说:“万二公子,我用我的项上人头跟你打赌,今天我打了你也是白打,不会有人要我为此付出代价的。”
“甚至于对外公开的说法里,可能都不存在我打了你这回事,就跟你母亲没有打死那些侍从一样,你信不信?”
万道靖的眼皮好像是被血糊住了。
他觉得睁眼这个动作前所未有的艰难。
可即便如此,他也用全身的力气,挣脱了即将糊住自己嘴唇的那点僵滞,厉声道:“怎么可能?!”
九九轻快地笑了笑:“那我们就走着瞧咯~”
这时候门扉被人在外边敲了三下,很快响起了一道毕恭毕敬的声音:“樊小娘子,您要的水,我给您送来了。”
九九应了声:“就来。”
快步过去,打开了那道从里边插上的门。
外边站着两个青衣仆从,一个手里端着水盆,低头进来,也不看屋里边的场景,将水盆放到了空着的椅子上。
另一个将手里拿着的香胰子双手递给九九。
两人行个礼,便如同一对默契的影子似的,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九九道了声谢,又说:“别关门了,夏天天气热,开着门透透气吧。”
走在后边的那个侍从便将门大敞开,用门后的扫帚顶住了。
万道靖也好,学士也好,俱都是惊愕之中带着一丝迷惘的看着这一幕。
啊?
怎么回事?
我们不存在吗?
没有人要来就当下这个局面来说句什么吗???
门前落下来一片阴翳,万道靖与学士齐齐仰头去看,目光聚集在那一片浓紫上之后,又不约而同地为之震惊失神。
来的竟然是一位紫衣学士!
九九正拽着木棉给她洗手。
木棉很不自在,板着脸说:“不用。”
九九说:“那马鞭上一股粪味儿,你动了,手上肯定也有,赶紧给洗洗吧,客气什么!”
木棉没好气道:“我手背上有伤,怎么沾水?”
九九就避开她的手背,只帮着她洗了洗掌心,打完香胰子之后再洗掉,末了,又用手帕擦干净。
木棉板着脸说:“你可真是无聊,多此一举!”
九九一边给自己洗手,一边絮叨着说:“木棉啊木棉,你这个性格真是得改一改。”
“明明很感动呢,偏偏还要恶声恶气地说话,你就大大方方地说‘好’,然后再谢谢我嘛!”
木棉脸上有点赧然,闷闷地看了她一眼,扭头去看另一边了。
九九也不在意,哈哈一笑,又跟来客打招呼:“哟,裴熙春!”
裴熙春靠在门框上,懒洋洋地朝她摆了摆手,算是打个招呼:“九九小娘子好。”
万道靖与学士都已经惊住,呆滞如两只木鸡。
九九将那条马鞭也泡进水盆里,同时说:“都好,都好。”
裴熙春瞟了一眼屋内的场景,却不在意,而是问九九:“九九,你有没有想过加入我们?”
九九一边给马鞭打香胰子,一边问他:“你们是谁,中朝吗?”
裴熙春说:“对。”
九九搓搓搓,同时摇了摇头:“多谢你的好意,只是我对中朝不感兴趣。”
裴熙春听得一怔,转而大奇:“为什么?”
他有些疑惑:“对你来说,加入中朝,可是有很多好处的。”
九九将那条马鞭从水盆里拎起来,目光四下里搜寻着,才刚那么一转,在地上匍匐了许久的那位学士便已经慌忙站起身来,从书架旁边扯了条干净的抹布递给她。
九九稍觉惊讶。
学士善解人意地朝她一笑,同时鞭辟入里地开始反省自己:“九九小娘子,之前真是一场误会,我这个人作风太老旧了,思想也很肮脏恶臭,这很不好,需要大力地改造才行!”
又低眉顺眼,很没有节操地说:“我姓闻,望闻问切的那个‘闻’,以后您叫我小闻就好了……”
万道靖相当震惊地看着这位前不久还跟自己同病相怜的学士。
小闻学士连余光都没有给他,只是专注又恭敬地看着九九。
九九瞟了他一眼,犹豫着说了句“谢谢”,又开始低头擦拭手里边湿漉漉的马鞭。
她转而同裴熙春道:“你这个人还不错,之前在英国公府,我还见到了另一位学士,人和本事都很不坏,只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裴熙春轻轻告诉她:“那位是杨学士。”
九九了然地“哦~”了一声,而后说:“之前,也是在这儿,就在弘文馆,有位小娘子邀请我一起就读,她说我是宰相之妹,按理说也是可以入读弘文馆的。”
裴熙春默然几瞬,终于说:“你拒绝了。”
“是啊,我拒绝了,”九九结束了擦拭的动作,将目光从那条马鞭上抽离,叫上木棉,边向外走,边道:“我跟她说,先前在万家,我曾经接触过很多弘文馆的学生。”
“弘文馆是东都城里最好的学馆,弘文馆的学生多半都是三品及以上显贵门庭的子女,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那时候万道惠在公然羞辱我,只有一个人站出来替我说话,主持公道,只有那么一个人。”
盛夏的阳光洒下来,照在九九的脸上,十分明媚。
九九很平静地看着裴熙春,说:“所以在那之后,那位小娘子邀请我来弘文馆入学的时候,我对她说,弘文馆也不过如此,没有来的必要。”
裴熙春定定地看着她,轻声道:“对你而言,中朝也是这样的,是吗?”
“我不会强求别人做超出能力的事情。”
九九说:“上一次我要来弘文馆的时候,于妈妈和木棉拦着我,我不会也不能怨恨她们,因为她们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
“但是当日在万家,弘文馆的学生们,是有能力制止万道惠的,但是他们没有。”
“纪氏夫人和万家儿女们草菅人命,横行霸道,万相公是有能力制止他们的,但是他没有。”
“东都城内权贵不法,纲纪涣乱,中朝是有能力制止的,但是你们没有。”
“你们所有人一起,把东都搞得乌烟瘴气,还很奇怪,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九九说:“纪氏夫人和那几个姓万的小崽子蠢的蠢,坏的坏,他们的蠢和坏有五千,那万相公的恶就有一万!”
九九说:“他明明有能力制止,但是他没有,那他就是在默许他们那么做,就是在鼓舞他们那么做!”
九九说:“中朝也是废物,你们明明身负奇能,你们完全有能力改变这些,澄清宇内,但是你们没有。”
“你们默许这一切发生,默许权贵们视人命如草芥,你们就是在鼓舞他们这么做!”
裴熙春像是第一次见到九九一样,惊愕又专注地看着她。
“让我加入你们?真好笑,中朝是什么很体面的地方吗?”
九九两手抱胸,像只骄傲的小孔雀似的抬着下巴:“我九九要是沦落到了要与你们为伍的境地,那才真是完蛋了!”
大概是盛夏的阳光太过明亮刺眼了,裴熙春无法直视,不得不短暂地错开了视线。
良久之后,他带着一点无奈与喟叹,低声解释道:“九九,你说的很对,只是,中朝也有中朝的难处……”
九九看着他,问:“什么难处?”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眸光认真又固执,叫裴熙春想起春日的燕子来。
他心里软的像是春泥:“中朝夹在皇室与朝臣们之间,也很难做。”
九九断然道:“那就制定明确的规则出来,谁违反规则,就杀了谁!”
裴熙春没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
他问九九:“你今天来弘文馆,事情可都办完了吗?”
九九有点不高兴,气鼓鼓地指着他:“你这家伙故意转移话题呢!”
裴熙春笑吟吟地看着她,没有分辩。
九九便悻悻道:“办完了!”
裴熙春温声劝她:“以后要是再遇上过什么事情,就去找我,我来替你办,总是这么风风火火的,事情容易不好收场。”
九九没好气道:“我管你好不好收场呢!”
裴熙春听了也没生气,好脾气地笑了笑,说:“所以我请了一位大概能管你的人来呢。”
“哈?”
九九听得嘴巴一撇:“还有人能管我?”
裴熙春指了某个方向给她看。
九九瞧了一眼,脸上的嚣张神情就褪下去了一点,怏怏地瞪了裴熙春一眼,跟木棉交代一声,小跑着过去了。
是荣学士。
上一回来弘文馆的时候,九九的脑袋还不是很清醒,这段时间好转一些之后再去回想,她才意识到荣学士的善意和帮扶有多大。
荣学士没有和稀泥,也没有拉偏架,甚至于冒着得罪宰相夫人的风险,帮九九讨到了公道。
她是个有仁心的好人。
这会儿九九又来弘文馆寻衅,还叫她见到了,脸上不免有些讪讪的,起初小跑着过去,等真的靠近了,又有点赧然地放慢了步子。
荣学士见状,就主动上前几步,从头到脚瞧了瞧她,倒是松了口气:“看你精气神儿都还不错,我也算是放心了。”
说着,她和蔼地笑了笑:“之前还跟杨仙仙打听,她说你过得不错,我也就没有登门,毕竟以我的身份去相府拜会,总显得不合宜。”
九九听得脸上有点发烧。
她不是爱跟人解释的性格,但是这会儿却觉得一定得给荣学士说清楚才行。
九九给她看自己的手,像是小孩子在跟家里人告状:“万道靖坏得很,他故意踩我的手,看,还留了疤!”
又气愤地说:“他还打了木棉,木棉背上全都是伤,血淋淋的!”
万家的家风,荣学士多多少少有所耳闻,这会儿听了,也不评价,只是攥住九九的手,轻轻握着,跟她说:“万府并非善地,别回去了。”
荣学士说:“上一回见你跟万夫人一起回去,我心里边就有点打鼓,只是看你那时候还有些懵懂,不知如何立业,到底不好多劝。”
“今日再见,看起来倒是比之前好多了,既然如此,还回去做什么?”
九九听得高兴起来,觉得荣学士这话是说到了自己心坎上:“我盘算着先去赁一处房子,暂且安置下来,再去想后边寻个什么营生过活,我有手有脚,难道还能饿死吗!”
荣学士听得有些讶然,又觉得欣慰:“今天就走?”
九九说:“我已经走了呀——我再也不会回去了!”
荣学士由衷地替她高兴,想了想,又请木棉在这儿捎待一会儿,领着九九进了附近的值舍借用笔墨。
她写了自己的住址给九九:“安置下来了,过去跟我说一声——要是没安置下来,亦或者遇上了什么事,也可以去找我。”
九九瞟了一眼纸上的地址,将其记在心里,清脆地应了声:“好!”
那边值舍里发生的事情,荣学士一句都没问,九九也没再说。
两人做了约定,痛痛快快地分开了。
九九小跑着回去,叫上木棉,协同裴熙春,一道出了弘文馆。
闻学士殷勤地一路送了他们出去。
走在青石路上,裴熙春还有点无奈:“我还指望荣学士劝劝你呢,哪知道她什么都没说。”
九九发自肺腑地说:“她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裴熙春听得微笑起来,并肩跟九九走了会儿,忽的歪一下头,瞧着她,语气轻快地说:“既然你打算离开万家,那总得有地方落脚才行,我给你安排一个住所,怎么样?”
九九“哎——”了一声,还没等说别的,冷不防忽然间刮了一阵风过来。
街上不同店铺的旗帜飞舞着,日光下微尘遍天,一张黄旧的糙纸叫风卷着,落到了九九脚边。
她弯腰给捡起来,瞧了一眼,忽然间瞪圆了眼睛!
上边用特别大的黑字写了标题——凶宅廉价出租!
底下是具体的介绍。
本宅位于××××,上月二十一日发生灭门凶案,一家六口罹难,凶手至今未曾缉拿到案……
虽然上边也写了地址,但九九对此却很茫然,从袖子里取出地图来找了找,发现位置居然还不错,立时便心动起来。
虽然是凶宅,但价格真的很便宜啊!
一个月只需要一两银子!
还带家具!
可以拎包入住!
虽然九九没有包,但……总而言之,马上就可以去住!
九九很诚恳地问木棉:“木棉,可以跟我一起住凶宅吗?你会介意吗?”
木棉瞟了一眼,云淡风轻,不以为意:“才死了六个人,怕是连万府鬼魂的零头都没有,怎么不算是善地呢。”
裴熙春:“……”
九九就从袖子里掏出来自己做的小本本,把这事儿记下,高高兴兴地说了声:“很好!”
转而跟裴熙春说:“多谢你,但是我已经有地方住了!”
想了想,她又补了一句:“你给我的那张地图真不错,派上大用场了!”
裴熙春从她手里接过那张糙纸来看了一眼,脸色微变。
沉吟几瞬之后,他摘下自己腰间的那枚玉佩递给九九:“如果遇上了什么麻烦的事情,随时可以去找我。”
说完,他自然而然地拉过九九的手,从她袖子里又摸出来那个小本本,用夹在里边的炭笔写了地址上去。
木棉起初见二人言谈,还不在意,只是在旁听着,这会儿见状,不由得变了脸色。
她把九九拽到身后去,像只老母鸡庇护小鸡似的把她藏在身后,凶凶地瞪着裴熙春:“你干什么?!”
九九也被惊了一下,还有点不高兴:“你怎么能直接从我袖子里拿东西,这跟把手伸到别人钱包里暖和暖和有什么区别?”
裴熙春很无辜地看着她,说:“可你之前也直接在我手上写字啊?”
木棉听着,又惊了一下,扭头去看九九,板着脸,超级严肃地问她:“有这回事吗?”
九九:“……”
九九被噎住了,蹙着眉头,陷入沉思。
木棉见状就知道是真的,当下教导她说:“跟人交际一定要有边界,尤其是男人,他们可会顺杆子往上爬了!”
九九很乖地点点头:“噢噢噢。”
裴熙春:“……”
木棉又问了一遍:“记住了没有?!”
九九老老实实地复述了一遍:“跟人交际一定要有边界,尤其是男人,他们可会顺杆子往上爬了!”
裴熙春:“……”
木棉瞟了他一眼,这才有点满意地点了点头。
第26章
裴熙春又把写完了地址的小本本递给九九, 同时重申:“遇上事情,可以去找我。”
这一回,九九倒是很肯定地应了:“好!”
两人就此别过。
九九雇了一辆马车, 盘算着先去跟小庄和猫猫大王汇合。
“我都看过了,”马车上, 九九煞有介事地跟木棉说:“从这里去福云客栈, 再去赁房子的地方,刚好顺路……”
木棉说:“好。”
九九又说:“等到了之后,叫小庄再给你上一次药, 我去赁房子的地方看看,觉得合适的话,再去接你们!”
木棉说:“好。”
九九还说:“小庄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你们之前虽然不认识, 但是见了之后就认识了嘛!”
木棉说:“好。”
九九接连听了三声“好”,不免觉得有些纳闷儿:“你怎么一直都在说这个字?”
木棉定定地瞧着她,忽然间叫了声:“九九。”
九九说:“哎。”
木棉伸手过去,将她连跳带蹦搞得稍有点乱的鬓发抚到耳后。
她笑得很灿烂,很明媚:“跟你过的这半天,比之前十几年加起来都强!”
九九眨巴几下眼, 回过神来, 很肯定地说:“以后咱们会过得更好的!”
如是一路到了福云客栈, 如何安置, 自不必细表。
小庄拉着木棉去榻上趴下, 又叫猫猫大王在外边守着门,跟九九说:“去吧,我们都在这儿等你。”
九九麻利地应了声:“好!”
……
万道靖瘫软在地上,除了胸膛还在微弱的起伏之外, 几乎看不出他还是个活人。
四下里一片寂静,也不知道人都到哪儿去了。
连先前送水来的两个仆从也不知道哪儿去了。
小闻学士不太想进去见万道靖,刚刚经历了一场波折,他知道不能马上离开——这么个烂摊子在这儿摆着,总会有人过来安置的嘛!
他很耐心地在值舍的门口等待着。
终于,裴熙春回去了。
瞧了一眼还在门外的那位直学士,他略微有些讶异:“你……”
小闻学士赶紧道:“您叫我小闻就行!”
裴熙春还是叫了声“闻学士”,而后说:“今天弘文馆里什么都没有发生。”
小闻学士不假思索道:“本来也什么都没有发生嘛!”
裴熙春点点头,又道:“差个人往中书省去给万相公送个口信,就说万二郎忽发急病,叫他知会万家一声,来接回去吧。”
小闻学士眼巴巴地看着他。
裴熙春便从袖子里取出一份中朝学士的名帖,递给他:“万相公会明白的。”
小闻学士连连点头:“好的好的~”
裴熙春离开了。
小闻学士定了定神,赶忙开始收拾残局,因为事情牵扯到中朝和宰相,他不敢叫侍从去办,吩咐先把值舍的门关上,自己拿着名帖亲自跑了趟中书省。
万相公单独接见了他。
政事堂的静室里摆着几把做工精细的躺椅,然而万相公却坐得很端正。
小闻学士低着头,三言两语把今天的事情说了,原以为会迎接一场狂风暴雨,没成想万相公的态度却很和蔼。
他问小闻学士:“平白无故的,她怎么去找二郎的晦气?”
小闻学士听得一怔,回过神来,赶忙说:“仿佛是为了同行的一个侍女?先前二公子把那侍女给打了……”
万相公轻轻“哦”了声,短暂地缄默一会儿,忽的笑了一笑,说:“像是她的行事作风。”
小闻学士听得心生疑窦——什么叫“像是她的行事作风”?
难道说那位九九小娘子在万家一直都是这样的?
不可能吧?
他觉得万相公这话透着古怪,只是同时他也觉得,在上位者面前可以表现得谄媚,也可以表现得卑躬屈膝,但是一定不能表现得很聪明。
小闻学士就好像没察觉到那点蹊跷似的,陪着笑,搓搓手问:“相公,那您看这事儿……”
万相公屈指扣了扣手里那份中朝拜帖,温和道:“我让人回府去送个信,把人接回去就是了。”
他站起身来。
小闻学士紧跟着起身,同时娴熟地弯了弯腰。
万相公就再笑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很客气地说:“喝完茶再走吧,今天这事儿,真是辛苦你了。”
说完,他走了出去。
小闻学士一直瞄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才长出了口气,恍然发觉自己后背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生出了一层汗。
官大一级尚且压死人,更不必说是当朝宰相了……
他暗暗地叹了口气。
……
万道靖忽发急病,回家静养,这消息在弘文馆里短暂地引起了一点轰动,只是很快就给按下去了。
虽然也有几个同窗觉得这事儿蹊跷,约着想一起去看看他,但毕竟也只是少数。
倒是在万家内部,引发了一场腥风血雨。
先前九九当着诸多女客们的面连扇纪氏夫人数记耳光,已经令后者颜面扫地。
她一边强令府中众人不许议论此事,同时又打着吃经念佛的旗号,暂且住到了小佛堂那边儿去,以此避开了丈夫和儿女们的目光。
她日日夜夜都在疯狂地想着要报复九九,只是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再对待那个小娘子,那个曾经在她手心里随意搓圆搓扁的小娘子,纪氏夫人打骨子里觉得畏惧……
纪氏夫人不明白这是因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那一日九九抵在她眼皮上的那根长针太尖太冷了,亦或者是因为九九说起“死”这个字眼时候的神色,太过于镇定从容了。
潜意识里,纪氏夫人相信九九说要杀她,也能杀她,并不是在开玩笑。
简直就好像……
就好像她已经被九九杀死过一次似的!
纪氏夫人的心里产生了畏惧,但是出于自己的骄傲,她是无法将这种畏惧告诉任何人的。
她甚至于产生了一种逃避感,下意识地想要躲避所有同九九有关的消息。
但山不来就九九,九九就去就山。
终于,九九的消息还是来了。
且还是伴随着身受重伤的万道靖一起来的。
万相公的亲随传了万相公的话给纪氏夫人:“二郎病了,叫他在家闭门静养,不要见客。”
纪氏夫人惊怒不已:“这算什么,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亲随见状,便低声说:“此事仿佛同中朝有些牵扯……”
纪氏夫人眼神短暂地瑟缩了一些,惊怒暂去,取而代之的变成了疑惑与不安:“怎么会牵扯到中朝呢……”
……
离开万家之后,好像是蜗牛脱掉了身上的壳儿,九九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
九九没有急着去赁房子的地方,而是先从袖子里取出那张地图,指头在上边打着转,想寻一家当铺,把身上这件衣裳当掉,换点钱来花。
九九的衣柜里全都是浅色的裙子,素素的。
倒不是说不喜欢,只是穿得久了,九九想换点热烈明亮的颜色。
九九从地图上寻到了一家当铺。
离客栈也不算太远。
九九没有叫车,认清楚方向之后,循着街道的树荫,大步往当铺那边儿去了。
街上的人可真不少,道路两遍胡乱地摆着许多摊子,有卖包子馒头的,也有卖杂货香料的,还有人坐在驴车旁边,叫卖时兴的水果。
少女脸颊一样的苹果,半黄半绿的鸭梨,还有紫盈盈的葡萄,老板坐在树下打着蒲扇,一群苍蝇在那儿嗡嗡嗡地飞。
九九觉得这一幕很有意思,左看看,右看看,眼睛都要不够用了。
就这么走走停停,约莫两刻钟过去,她终于走到了想去的那家当铺外。
隔着十几块巨大的铺地方砖抬头一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太热的缘故,九九忽然间有点恍惚,好像脑子里有只苍蝇在嗡嗡嗡。
她觉得……自己好像来过这家当铺。
可是不应该呀!
九九心想:我明明没有来过这儿!
她把手里的地图折了折,送进袖子里。
因这动作,不慎将先前荣学士递给她的那张记录了荣学士住址的条子带了出来。
九九弯腰去捡,将其捏在手里,重又送进衣袖里头的时候,忽然间又是一呆!
咦?!
咦咦咦?!
刚刚荣学士把这张条子递给她,她瞟了一眼,好像没有看见其中有不认识的字!
好像没有看见其中有不认识的字!
九九重又把那张条子取出来,还没展开,脑海里就清晰地浮现出纸上的那行字了。
可是,如果九九没记错的话,当时她只是瞟了一眼,并没有很用力很用力地去记呀!
九九试着在脑海里又背了一遍。
那么长一串字,还是很清晰,很明确地浮现出来了!
九九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自己先前跟裴熙春说的那席话。
那么长,那么有条理的一席话!
哇塞!
怎么回事!
九九变成天才了吗?
糟糕!
九九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天才呀!
九九惊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成了天才!
九九因此高兴起来。
她“哎嘿”一声,向前几步,高抬腿,跨过门槛,走过去了,又忍不住回头来瞧。
“你们这个当铺,门槛设置得不合理呀!”
九九跟店里边的伙计说:“你看我还很年轻,个子呢,不说是高,但也不说是特别矮,迈过去的时候都觉得吃力,更别说是矮一些,亦或者是上了年纪的人啦。”
伙计手里拿着抹布,一边擦那扇明晃晃的门,一边嗯嗯啊啊地应了几声。
九九顺着大堂往店里边走,目光刚刚转了几个来回,就有人领着她往柜上去。
到了地方一瞧,九九又说:“你们这里真是怪怪的,门槛这么高,柜台也高,我站在外边,只能看见里边人肩膀以上的地方。”
她很自来熟地叫伙计:“小哥儿,烦请帮我拿个凳子过来!”
“……”伙计就去拿了个矮凳给她。
九九跟他道了声谢,踩上去,趴在台面上往里瞧了瞧,见终于能瞧见那账房的上半身了,方才心满意足道:“这才对嘛!”
里边坐了位账房太太,年岁么,瞧着倒是与荣学士相当。
这位太太两颊丰润,未语先笑,戴一对蜜蜡耳环,衬得她一张脸亮堂堂的。
她端详九九几眼,说:“这位娘子瞧着有些眼生,怕不是来赎回当物的吧?”
九九说:“我想来当些东西。”
说着,她伸手去摸了摸头,从头上取下来两枚白玉钗,再想了想,又把耳畔的珍珠耳环取下来了。
九九把这三样一起推了过去:“您来看一下吧。”
那账房太太瞧了眼那三样首饰,却重又将目光投到九九身上了。
她问九九:“娘子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吗,我看您衣着不俗,怎么会想要当首饰呢?”
账房太太手扶在算盘上,说:“我痴长了娘子许多岁,经历的事情好歹多些,您要是愿意跟我说说,或许不至于要当首饰的。”
“姐姐,你是个好人哎!”
九九听得心里边热乎乎的,但还是说:“要当的。我需要钱去赁房子……”
又问:“姐姐,你这里收衣服不收?我晚点去重新买一身,身上这件也当!”
账房太太瞧着她,笑容里边含着点思量,忽然间问了句:“小娘子,你的师傅是谁?”
九九听得不明所以:“姐姐,我没有师傅呀!”
账房太太听不出什么情绪地“啊”了一声,先说:“我们这儿也收衣服。”
再捡起那几样首饰瞧了瞧,给出了价目:“娘子若是活当,我给您十六两银子,若是死当么,就是二十两。”
九九问她:“什么叫死当,什么叫活当?”
账房太太详细地告诉她:“死当的话,东西就彻彻底底是我们的了,以后跟您再没有关系。活当的话,就算是寄存在这儿,约定一个时间您再来赎,照日子给利息也就是了。”
“到了日子不来,或者是来了也给不出赎回的价码,那这东西也就是我们的了。”
九九在心里边比较了一下,很快就说:“死当!”
又想起来还有自己身上这件衣裳。
九九便从小凳子上下来,拖着往后边走了走,到一个叫里边人能瞧见自己全身的地方,站上去,转了两个圈圈。
“我这身衣服还很新呢,”九九还试着讲价,给她看袖口:“这里还有很好看的花儿!”
账房太太以手支颐,看着她,忍俊不禁。
又叫她近前来:“我看看你袖口上的花儿。”
九九便拖着小凳子再回去,站回原地,将手臂伸进栏杆里。
账房太太瞧了眼衣裳的料子和绣工,又不动声色地去扣她手腕。
九九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好像要被蛇咬到似的,一下子把手臂收回来了。
她懵懵懂懂地朝当铺里某个方向看了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刚刚,她心里边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那里有个人在看她!
可是……
九九奇怪地想:那不是一面墙吗?
并没有人呀!
因这小小的变故,栏杆内外,两个人都顿住了。
九九其实不太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收手回来是下意识的动作,她把手臂抱在胸前,有点警惕地看着里边的人。
账房太太也怔住了,很快又笑起来:“你是不是怕痒?好啦,已经看完了。”
她随意地在算盘上拨了拨,说:“衣裳的料子和绣工都好,要也是死当的话,算你五两银子,加上那两支玉钗、一对耳环,总共二十五两。”
九九觉得面前这位姐姐除了方才那一瞬间有点古怪,别的时候感觉还不错。
她点点头,应了此事:“好。”
两边议定了这事儿,账房太太取了契书来叫她签,上边记录得清清楚楚,死当,二十两。
钱货两讫。
九九说:“我去买身衣服换上,再来当身上这件衣服!”
账房太太给她取了两张银票,一张十两的,一张五两的,剩下的五两则是现银。
她手边有一驾戥(deng)子,另外还有剪刀,拿了几块大小不一的银子搁在秤盘上,叫九九看:“正好五两。”
九九迷迷瞪瞪地看了眼,其实并不算很明白。
但她也不愿露怯,当下点点头,煞有介事地说:“很好,你们家还算公道。”
账房太太也不知想到什么,微微笑了起来,拿了个材质寻常的钱袋替她把银票和银块装上,末了,又说:“我给你兑一些铜钱吧?用起来方便。”
九九赶紧说:“谢谢姐姐!”
账房太太就用剪子剪了块儿不大不小的银子下来,用戥子称了,配了等额的铜钱给她。
九九再三感谢,最后拿着走了。
她前脚刚出门,账房太太后脚就找人来替自己了。
她往当铺的里间去,进门就啧啧称奇,说:“好古怪的小娘子!”
里边坐着个中年文士,闻言失笑道:“那大概就是大名鼎鼎的九九小娘子了。”
账房太太蹙起眉来:“依照她的本领,怎么会没有师承呢?可是我问她师傅是谁,她说没有,又仿佛不像是在骗我。”
中年文士轻轻道:“中朝已经在接触她了。”
账房太太冷笑一声:“这可是东都,北派的大本营!他们的鼻子灵得跟狗一样,怎么会不知道?”
她有点惋惜:“多好的孩子?资质真是不凡,可惜要便宜他们了!”
……
买衣裳的过程非常顺利。
九九进店去瞧了瞧,最后选了一条好看的红裙子——九九喜欢红色!
虽然是棉布衣裳,不如绸缎精致华美,但是也足以保暖蔽体。
而且,这可是一条红裙子!
红裙子!
九九借了成衣铺子姐姐的地方,换了红裙子上身,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花一样捧着自己的脸,高高兴兴地转几个圈,觉得漂亮得不得了!
红裙子花了一百五十文,九九多给了卖衣服的姐姐十文。
因为那位姐姐说“你穿红裙子比穿白裙子好看”,知己哪里是区区十文钱能比拟的!
九九抱着换下来的衣裳,美滋滋地出了门,回到当铺换成五两银票,就照着地图上的标记,寻那处凶宅去了。
这附近都是做生意的人,是以格外热闹,鱼虾蟹贝,猪羊牛鸡,香药果子,时鲜花卉,还有卖漆器的,卖金银首饰的,在桥下小小的拐角处,还有老翁在卖驱蚊虫的艾草……
离那处凶宅越近,附近的街道就越僻静。
只是在九九看来,却另有一种夏日里的幽静之美。
不知何年何月铺就的青石板已经有些开裂,风吹来了土壤,鸟衔来了种子,而后阳光雨露不绝,终于在盛夏时节,开出了不知名的紫色野花。
石桥老旧,却更有古韵,那河边的垂柳依依,分外缠绵。
河里开着大片大片的粉色荷花,清香怡人,还有浅紫色的花苞在酝酿着,等待着。
岸边种了一排木槿,紫色的、粉红色的花朵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起,蜜蜂震动着翅膀忙碌地飞来飞去。
巷口有条汉子在卖西瓜,翠绿的皮,鲜红的瓤儿,汁水流了一点出来,甜津津的,不消吃进嘴里,闻着也是美的!
到了凶宅附近,地图起到的作用就不大了。
九九问杨树下乘凉的几个老太太。
几个老太太唬得不轻,跟她说:“可不敢去啊,死了好几个人呢!”
还有个捂着心口,心有余悸:“我看着衙门的差役往外抬人,血顺着担架往地上淌……吓死人了!”
九九坚持要去,到最后,她们也无计可施。
靠桥的老太太用蒲扇给她指了指方向:“最里头那一家就是,那地方藏在巷子里头,不留心还真瞧不见……”
九九声音清脆地说:“谢谢婆婆们!”转而过去了。
……
相较于外边的盛夏烈日,巷子里边有种深水潭一般幽邃的、浓绿的凉。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九九感觉自己嗅到了一股水气。
她一路进去,绕了一个转,终于来到了一座乌头门前。
九九扣了扣铜环,问:“里边有人吗?”
九九听见里边有脚步声传了出来。
她就知道有人来了,当下不再扣门,整顿一下衣襟,耐心地等待起来。
不多时,拉动门栓的声音响起,紧接着“吱呀”一声,门从里边打开了。
九九抬眼去瞧,不由得怔住了。
来者既不是中年人,也不是老年人,而是个年轻人。
进入这条巷子的时候,她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幽邃浓绿,深不见底的水潭。
若真是如此的话,面前这年轻的郎君,就该是开在那不为人知的幽邃、浓绿水潭里的一朵清透皎洁的花。
他定定地看着九九,而后莞尔一笑。
第27章
九九短暂地怔了一下, 很快回过神来。
她从袖子里取出那张发黄的纸,跟他自我介绍:“我叫九九,是来赁房子的——我没有找错地方吧?”
“倒是没错, 只是……”
对面那朵花目光向后一瞧,确定她是孤身前来的, 不由得面露讶异:“九九娘子是一个人来的吗?”
“不错。”九九点头应了声, 而后又问他:“你是房主吗?”
那朵花点一下头,而后微微一笑,告诉她:“我叫水生。这是我的房子。”
他没让九九往里走, 而是自己向外走了一步,越过门槛来到门外。
水生说:“有些话,得事先说清楚——九九娘子, 你知道这院子里死了人吗?”
九九说:“我知道呀。”
水生听她答得这么爽快, 倒是一怔,又道:“不敢欺瞒娘子,东都地贵,这院子的地段也不算坏,若只是发生了惨案,也不至于便宜成这样……”
他顿了顿, 斟酌着, 低声说:“凶案发生之后, 也找人做过法事, 之后来过两个人想赁, 结果都只住了一夜,便匆匆搬走了。他们说,这房子闹鬼!”
水生又向她示意一下左右:“附近的人也说,夜里时常听见这里有哭声, 幽微怖然,令人心惊……”
九九很肯定地说:“我不怕。”
水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试探着问:“那咱们就定下了?”
九九说:“好。”
水生便将乌头门的两扇门打开,领着她往里边走。
他生得很高,身量瘦削,穿一身寻常布衣,举止当中,却有一种从容自在的气度。
这是处两进的房子,迈过正门就是门朝北开的一排倒坐房,东西两侧各有几间厢房,中间是五间正房,再穿过后边的天井,还有五间正房。
九九由衷地说:“这个院子可真漂亮!”
青色的瓦片像鱼鳞一样覆盖在屋顶,布局严整,脚下的石砖也很干净。
前院东边有一口水井,墙角处栖着一只水缸,缸南边是块小小的花圃,里边种的是月季。
粉色的,黄色的,胭脂色的花朵竞相斗艳,枝干上的刺生机勃勃地昂扬着,这是它们的王国。
天井西边则开出来一片菜地,豆角嫩生生地舒展着,细小鲜嫩的黄瓜上还顶着明黄色的花……
最西边靠近耳房的位置,热闹地住着竹子一家。
九九喜欢这里。
水生跟九九示意:“咱们一人一半吧,东西切开,中间的厅堂共用,我住着西边,捎带着西边的厢房和靠西的倒坐房就归我用,东边那些是你赁的……”
他脾气看起来倒是很温和,同时也跟九九说:“如果你想住西边,也没问题。”
九九站在天井里瞟了一眼,看西边正房的门开着,里边摆了书案,便知道水生是在那儿住着的,无谓叫人家再挪动了。
就说:“不必了,我住东边就好。”
又赶忙补了一句:“我不是一个人,还有同伴,她们跟我一起住,晚点再来!”
水生点点头,又请她往后边正房里去,在书案前坐下,开始拟定租赁契书。
他一边研墨,一边含笑问九九:“按照东都城里的惯例,押一付三,没问题吧?”
啊?
九九心想:什么叫押一付三?
又想:可他说这是“东都城里的惯例”哎,直接说不知道,是不是有点丢脸?
再想:管他的呢!
哪有人能什么都知道呀,水生他知道怎么当傻子吗?!
九九这么想着,就很坦率地问了出来:“什么叫‘押一付三’?”
水生从纸上抬起眼来,眸光和煦,看着她说:“一个月的租金是一两银子,你要一次性付满三个月的房租,同时还要多给我一个月的房租作为押金。也就是说,你这回一共要付给我四两银子。”
噢噢噢!
九九在脑子里算了算,而后想:一个月只要一两银子,就在东都城有好几间房子用,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九九说:“好。”
水生便开始拟契书,该写的写完之后,又说:“九九娘子,给我看一下你的户籍文书吧,这是我的——晚点我们去京兆府报备上,你一个小娘子,也能安心不是?”
九九:大脑一片空白。
糟!糕!
没!有!户!籍!文!书!
九九没有户籍文书!
木棉没有户籍文书!
小庄没有户籍文书!
猫猫大王更没有户籍文书!
没有一个生物有户籍文书!
好糟糕的一群租客!
九九原地宕机了。
水生抬起那双美丽的眼睛来,看她一副无助且生无可恋的样子,大概也猜到了几分。
他托着腮,问九九:“那可就没法去京兆府报备啦!”
九九有点感激地看着他:“谢谢你,水生!”
水生含笑看着她,说:“这可未必是什么好事,说不定我是个坏人,今晚上就偷偷把你给卖了呢?”
九九摇头,眼睛亮亮的,说:“不是的,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她说:“你不知道我是不是忌讳闹鬼的事情,一开始就选择出去跟我说话,而不是让我进来。”
“你自己一个人住的时候,把门关得紧紧的,但是我过来之后,你就把两扇门都打开了……”
九九竖起几根手指来,跟他保证:“我真的不是坏人,户籍文书……我过几天就搞到了!”
水生笑吟吟地看着她,说:“好。”
没再说别的。
九九在那儿呆站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赶忙从袖子里把钱袋取出来,递了张五两的银票过去。
水生轻轻地“哎?”了一声,说:“多了。我可没有零钱找给你。”
想了想,他说:“你有地方吃饭没有?没有的话,多的就算是饭钱了。”
九九高兴地应了声:“好!”
水生没说他是做什么营生的,九九也没问,接过钥匙之后,便往后边自己住的那两间正房里去了。
屋里边的陈设很简单,东边那间是卧房,里边摆了一张宽宽的床,一套柜子,一副桌椅,看着都有些陈旧了。
外间算是客厅,却只伶仃地摆了张条凳,再没有别的了。
这会儿还算是午后,太阳透过窗户照进屋子里,亮堂堂的。
九九盘算着该去添置些日用的东西,床褥,脸盆,照明的蜡烛……还得备两件日常替换的衣裳鞋袜。
说到这儿她就忍不住想拍拍脑袋——先前买裙子的时候,怎么不记得一起置办上呢?
不过在那之前,得先把这地方打扫干净才行!
九九心想,木棉身上有伤,最好不要让她活动了。
她那么要强,急急忙忙把人带了来,叫她坐在一边儿看我跟小庄忙活,她心里边肯定特别不是滋味。
还是得我自己干,等干完了,再去接她们过来。
对,干完了再去接她们过来!
九九打定了主意,趁着天还算亮,她把门跟窗户全都打开了,挽起袖子,干劲十足地出去了。
九九找了条花手帕把自己的头发包住,而后又找水生要了根竹竿,绑上抹布,先把边边角角的蜘蛛网给捣下来了,完事之后把床上发黄的旧床帐拆了丢到盆里泡着,自己打水浸湿抹布,连床带柜,捎带着桌椅板凳、房门和窗户缝儿,全都给擦了一遍。
等把家具都给擦完,地上连灰尘带蜘蛛网,也算是没法看了。
九九用门外的笤帚扫了,又去找水生借墩布,蹲在地上像架顽强的推土机一样,把两间正房的地板给擦了一遍,连床底都没放过。
擦完之后她出了门,把盆里早泡透了的床帐洗了晾起来,而后把脏抹布往盆里一扔,就开始摇着辘辘打水。
方才的大清扫,她一气儿用了五桶水,水缸都下去了一大半,九九打算再把水缸里的水加满。
水生用菜刀砍了一条竹子,用一把小刀,刮了三双光滑的筷子出来。
九九把缸里的水打满之后瞧见,由衷地夸了句:“水生,你的手可真巧,好好看的筷子!”
水生很感兴趣地看着她,忽的说:“你很喜欢夸人呢。”
九九一边擦脸,一边疑惑地问:“什么?”
水生就说:“你好像对什么都很喜欢,这个简陋的院子是这样,这么寻常的筷子也是这样。”
九九被他说得一怔,而后很认真地说:“可是院子真的很漂亮,筷子也真的很好看啊!”
她说:“遇到好的事情,就要大声地夸出来,不是吗?”
九九看着他,说:“就像水生是一个很好的人,不仅仅生得漂亮,还很善解人意一样!”
水生定定地看着她,神色难言。
九九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最后,还是水生先行垂下眼帘,错开了交汇的视线。
九九洗了把脸,又盘算着出门去添置日用的东西。
水生瞧了眼天色,提醒她说:“要尽快呀,再有一个时辰,就宵禁了。”
又跟她说了杂货铺的地址:“离得不算远,不到半刻钟就能到,你要是买得多,就叫他用车给你送过来。”
九九响亮地应了声:“好!”
九九风风火火地出了门,将要迈出去的时候,忽然察觉到一点不对劲儿。
是哪里不对劲儿?
九九迟疑着停下脚步,思忖着,脑海中倏然间灵光一闪。
她心里边少见地有点骇然。
九九回过头去,水生神色随意地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见她看过来,含笑问她:“怎么了,是有什么东西忘带了吗?”
九九怔怔地看着他,又转目去看石桌上搁着的那三双竹筷。
九九问他:“水生,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三个人呢?”
“啊?”水生也有些疑惑:“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不,”九九看着他,很确信地摇了摇头:“我没有说过。”
……
九九雇佣了一辆马车,让车把式跑一趟福云客栈,不需要接人,就是送个纸条,叫木棉她们放心。
这边乱糟糟的,木棉身上又有伤,就算是来了,怕也歇不好,且叫她归置一二,等明天收拾得差不多了,再接人来。
九九在杂货铺那儿买了很多东西。
不只是原先计划好的,还有些她事先没想到的,譬如说水壶杯具,乃至于厨房里的盘碟和油盐酱醋,洗衣用的肥皂等等。
老板答应她用马车给送过去,□□。
九九出了门,就见隔壁居然是家成衣铺子。
九九买了两件软和的中衣,预备着给木棉替换,又选了两双鞋子,预备着用来替换。
九九没有多买。
她心想:反正离得也近,等木棉她们来了,再约着一起来置办也完全来得及!
九九站在杂货店的门外,心里边浮现出不久之前水生说的话来。
水生说他是一个算师,今日清晨起了一卦,知道会有三个人到这里来。
九九:“……”
说真的,九九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
但她的确没在水生身上察觉到什么恶意。
水生又说房租他已经收了,要是因为他刚好做了人数正确的筷子九九就反悔的话,房租他是一定不会退的。
九九:“……”
九九心想:这件事情真是很古怪。
九九心想:我才刚起了租房子的心思,那张黄纸就刮到我面前来了。
九九心想:现在再去回想,那时候裴熙春也在,他看见那张黄纸时的表情,好像也不太对劲……
九九心想:这个水生真的有点古怪!
从杂货店门口离开,九九走了没多远,便遇上了一位卖虾子酱油的婆婆。
虾子酱油!
一听就很好吃!
婆婆用筷子蘸了一点给九九尝,九九果断地买了一壶!
再走出去一段距离,又遇见了一个货郎,背着很多东西,其中还有花头绳!
花头绳!
九九现在头上什么都没有了!
九九买了好几条花头绳!
九九背着几件中衣,夹带着两双鞋子,提着一壶虾子酱油,袖子里还揣着几条花头绳。
九九心想:我要是有个小袋子,里边能把这些东西全都装进去,想取用的时候就能拿出来——真不敢想象那会有多方便!
这想法才刚从脑海里浮现出来,变故就发生了。
背着的成衣的重量消失了。
夹带鞋子的感觉没有了。
提着的虾子酱油不见了。
九九木然地伸手进袖子里去摸……
里边那几条花头绳也不见了!
九九低下头,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腰间出现的那个绣花的小袋子!
九九看了看左右无人,悄悄把手伸进去,心想:掏一条花头绳出来!
真的掏出来花头绳了!
九九:“!!!!!”
九九摸着下巴,在心里边复盘最近发生的一切。
九九想从楼上跳下去,就轻轻巧巧地跳下去了。
九九想从楼上飞上去,就轻轻巧巧地飞上去了。
九九想灵魂出窍去找林夫人,就灵魂出窍去找林夫人了。
九九想搞一点好用的药膏药丸出来,就真的搞到好用的药膏和药丸了!
九九想租房子,马上就有一个水灵灵的好看郎君出来,把房子廉价租赁给九九!
就在刚才,九九想拥有一个能毫不费力放置东西的小袋子,九九就拥有了一个能毫不费力放置东西的小袋子。
九九想要——九九得到。
这都是为什么?
九九摸着下巴,很深沉地想:如果九九是昊天上帝的话,那一切就都能说得通了!
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九九不是昊天上帝!
九九心想:九九我未尝就不是昊天上帝!
九九熏熏然地陶醉起来了。
嘿嘿……九九……昊天上帝……
第28章
九九回到租赁的房子那儿, 隔着一段距离,就见门口停着一辆驴车。
她知道是杂货店的人来了,赶忙小跑着过去。
送货的伙计还在往外搬东西, 水生手里拿着一根黄瓜,一边吃, 一边略有些惊奇地站在天井里瞧着。
这会儿见九九回来, 就问她:“怎么还买了水泥和油漆?”
九九一双眼睛亮得像猫,答非所问道:“我还买了糊窗纱!”
这才回答水生的问题:“床底下有个老鼠洞,厢房里也有, 我得把它们堵上——你那边几间房里有没有?有的话我顺手一起干了!”
又说:“窗纱有些地方也破了,会进蚊虫的呀,晚点我给糊上, 捎带着给门和窗户上掉色的地方上上漆。”
水生咀嚼的动作停住, 默然几瞬之后,由衷地道:“你怎么这么有劲儿……”
九九没回他这句话,动了动鼻子,鼓着腮帮子,道:“黄瓜的味道可真好闻,我也想吃!”
水生柔和地“哎”了一声, 往那片小小菜园里去摘了一根黄瓜给她。
稍有点弯曲, 刺尖尖地鼓着。
九九摘掉顶上那朵枯花, 舀了一瓢水略微冲了下, 就开始“咔嚓咔嚓”地吃黄瓜。
伙计把东西都给卸下了, 九九麻利地给他点钱,林林总总许多东西加起来,都超过押一付三了。
不过九九觉得这笔钱花得很值。
她先往里间去把刚到的几套铺盖卷放到桌上,盘算着今晚上先不睡, 明天借着太阳暴晒一日之后再用。
末了,又趁着天际还有点夕阳的余温,赶紧去糊窗户。
现有的窗纱都已经旧了,透着一股子昏黄,还有些地方屡经风吹日晒,已经开胶,亦或者是破了窟窿。
九九往屋里去搬条凳,水生在外边卷起袖子,帮着她扯掉旧窗纱。
动手之前,他有些犹豫:“真的要换吗?咱们先君子、后小人,要是今晚上闹鬼,你明天就要搬走,我可不会把换窗纱的钱折给你。”
九九很肯定地说:“换换换!”
水生手上的动作便麻利了起来。
伙计一起送了糊窗户的浆糊过来,用半只切开的葫芦盛着,九九搅了几下,一手端着那半只葫芦,另一只手拎着条凳出来了。
九九站在条凳上糊,水生在旁边给她打下手,不到一刻钟时间,东边两扇正房的窗户就糊好了。
九九又挪着条凳往西边三间正房处去。
水生着实吃了一惊:“还有我的份呢?”
九九看天色快要黑透了,催促他:“赶紧的吧!”
等把西边那两间屋子的窗户也糊完,天色已经彻底黑了。
九九卧房桌子上摆着一只熏得微微发黑的省油灯,就着月色拿到院子里刷了一遍,用抹布细细地擦干。
水生提着一只瓷壶过来,往她那只省油灯里注了灯油,而后从怀里取出一枚火折子,将其点亮了。
明光一闪,跳跃几下,而后稳稳地燃烧起来。
那光芒是暖色的,温热的,映亮了两人的脸庞。
九九看一眼水生,心想:他现在看起来,更像是一朵花了。
小菜园里那一架黄瓜也开着花,像一只只黄色的小喇叭,几只蝴蝶受到触动,绕着它们飞来飞去。
月光之下,它们的翅膀上闪动着幽蓝色的光泽,宛若幻梦。
九九之前曾经见过这种蝴蝶,不只是见过,她还专门抓过,用这蝴蝶翅膀上的莹光色染过那根长针。
她回想起先前跟猫猫大王的对话,忍不住道:“是夏天的缘故吗?我好像经常能看到这种蓝蝴蝶。”
水生莞尔一笑,告诉她:“它的名字叫织梦娘,据说见到它的人,都能做个好梦。”
他的声音柔和,宛若平缓的水流:“也有人说,它是一种邪气的蝴蝶,会把人关在梦里,慢慢地吸干……”
……
九九看着自己被收拾得焕然一新的屋子,心里边别提有多高兴了!
只是还有点遗憾——早知道就买一把艾草回来了,点上熏一熏,屋里边也就没什么蚊虫了。
不过这都是小事儿,明天再办也完全来得及。
天气太热了,她忙活了一通,出了不少汗,感觉后背的衣服都黏在背上了。
九九有点想洗澡。
这么一想,又发觉还忘了买柴火……
九九稍显忧愁地叹了口气,心想,洗澡是不指望了,还是出去洗把脸,捎带着洗洗胳膊冲冲脚吧。
推开门出去一瞧,见西边正房里还亮着灯,她就知道水生还没睡,当下也就不担心拨弄水的时候吵到对方了。
九九麻利地洗了把脸,而后脱掉鞋袜冲了冲脚,听着耳边蚊子一个劲儿地嗡嗡嗡,想着赶紧关上门回房去。
这时候外边乌头门被人敲了敲,原来是先前去福云客栈送消息的车把式回来了,还给她捎了张纸条。
注意安全。
底下落款处没有名字,是只猫爪。
九九看得笑了,谢过车把式,关上门进了屋。
铺盖卷儿这会儿还摆在桌子上,她盘算着就着床板将就着睡一宿算了,反正是夏天,就算不盖被子也不会着凉。
九九今天连走带跑折腾了一整天,晚上还来了次大扫除,这会儿躺下之后,终于觉察出一点累了。
她打个哈欠,心想:明天得找个时间往荣学士家里去走一趟,告诉她我已经安置好了,免得人家一直牵挂着……
这么想着,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那盏省油灯还在桌子上自顾自地亮着,九九竟也忘了去熄。
夜色逐渐深了,夜空静谧,明月高悬,院子里有蟋蟀在叫,声音清脆脆,怪好听的。
一道深青色的影子敏捷地翻过墙头,稳稳地落到了院子里。
那是被庄尚书安排着跟了九九大半个下午的良忠。
彼时西边水生住的两间正房的灯已经熄了,倒是东边九九住的两间正房里还有幽微的光在闪烁。
良忠猫在天井里那从月季后边,也没急着出来,屏气息声地等了会儿,没听见有什么异动,这才悄悄往东边正房窗底下去了。
静静地听了会儿,也没察觉屋里边有什么动静,他大着胆子抬起头来,向里一瞧,却失望了。
窗上是新糊的窗纱,将内里情状遮得严严实实,偏那盏灯也不够明亮,如此一来,就更看不真切了。
良忠略一思忖,便有了主意,试探着伸手过去,在窗纱上戳了个洞,继而小心地将其撕开了一道口子。
良忠非常确定,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怎么发出声音!
然而下一瞬,他听见里边传来重物离开旧床时的吱呀声,紧接着就是一声暴喝!
“是谁!”
昊天上帝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向外看了一眼,目光触及到那条口子之后,霎时间勃然大怒:“混蛋!我刚糊好的窗纱!你死定了!!!”
良忠:“……”
人在惊慌失措的时候,往往是无法用理智来进行思考的。
良忠自己深夜潜入民宅偷窥,本就理亏,再听九九一声暴喝,地动山摇,着实吓了一跳,回神之后二话不说,便循着来时的路径溜到墙根底下,发力跃起扒住墙头,打算溜之大吉了。
他动作快,九九却也不慢。
因为并不曾将铺盖卷儿打开的原因,九九这晚也不曾解衣入睡,一翻身坐起来,瞧见窗纱上破的那个窟窿,勃然大怒的同时,她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
良忠才爬上墙头,九九便出了门,拎起摆在院子里的那只胡床,一甩手砸了过去!
良忠只觉得后背上恶风不善,紧接着一阵痛楚袭来,他控制住身子平稳,头都没回,一骨碌翻下墙头,夺命狂奔去了。
九九抄起院子里先前用来捣蜘蛛网的那根竹竿,单手往墙上一撑,翻身越墙,追赶而去。
良忠在前边跑,九九抄着竹竿在后边追。
水生这处房子地段虽好,却也是老城区,地砖凹凸不平,夜里又缺少照明。
良忠脚下接连给绊了好几下,险些栽倒在地,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一颗心都险些跃出喉咙来!
这么下去早晚都会给抓到的……
良忠想到此处,忽然间才回过味儿来:追自己的是个傻子,还是个瘦弱的傻子,他跑什么啊?
他也算是白跟了一下午——只知道九九去了弘文馆,但是却不知道九九是如何摇着鞭子大发神威的。
以至于此时此刻,过分地高估自己,做出了留下来正面对抗的愚蠢决定。
良忠停下身来,手撑着膝盖喘息了几口,而后直起腰来,目光不善地盯着九九:“小爷非得……”
九九才不管他为什么停下,也无心听他口出狂言,当下二话不说,一杆子挑在他两膝分开处将人别倒,下一瞬挥舞竹竿,先连抽了几下解气。
“混蛋!撕我的窗纱!撕我的窗纱!撕我的窗纱!”
良忠猝不及防,实实在在地挨了几下。
竹竿瘦且长,又有韧性,打在身上鞭子似的疼,又极响亮。
这响声惊动了巡夜的金吾卫。
九九就听有人在远处喊了一声:“住手!”
声音听起来还有点耳熟。
扭头瞧了眼,才认出来原是去林府那晚在街上遇见的那群人。
……他们好像是专门抓深夜还在外边游荡的人的!
九九惊了一下,下意识就想逃跑,只是转念又想:是因为有人闯到我家去,我才追出来的呀。
要是因为这样把我抓走,那可就太不讲道理了!
她犹豫着要不要跑,良忠倒是一点都没犹豫。
几乎就在九九停手的同时,他一骨碌翻身坐起来,扭头就跑!
较之九九的懵懂,良忠知道巡夜的那些是什么人,要是叫金吾卫拿到了尚书府上的小厮,再有两边之前的矛盾比照着,事情怕就得大发了!
九九想要拦他来着,只是有人动作比他还快。
良忠跑出去七八步,耳畔便是“嗖”地一道劲风,紧接着“哚”一声震响,一支羽箭已然钉在了他斜前方的商铺门板上——警告之意昭然若揭。
良忠僵硬着身体停下步子,举起双手。
马蹄声传来,有人催马上前,拿了他,押上前去。
坐在马背上的是金吾卫中郎将左文敬。
他将手里的弓矢递给身后扈从,一边将手里第二支未曾射出的羽箭收入箭筒,一边问路边那手持竹竿的小娘子:“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可不能抓我呀!”
九九先说:“是因为他跑到我家里去,我才追出来的!”
左文敬听得一怔,抬起眼来打量她一下,语气倒是很和缓:“小娘子,你不必怕,宵禁只在坊与坊之间的街道进行,坊内倒是没有太多的忌讳,不会抓你的。”
之前英国公太夫人做寿的时候,正逢左文敬值勤,是以并不曾见证当日的一场盛事,自然也就无从认得九九了。
九九听他如此言说,着实松了口气。
左文敬又指着就擒的良忠问她:“那是谁,发生了什么事?”
九九老老实实地说:“我不认识他呀!”
她实在觉得很委屈:“我好好地在家里睡觉,忽然间听见院子里有动静,再一睁眼,就看见我刚糊好的窗纱被他抠开了——他在我的院子里!”
左文敬点点头,瞥一眼看她雪白的脚在裤脚与鞋面之间裸露着,连袜子都没穿,就知道的确是急匆匆追出来的。
左右三两下搜了良忠的身,过来回禀:“没带凶器。”
左文敬就叫左右:“把这个贼人扭送到京兆府去,打他二十板子,再关他半个月!”
这类小案子,是京兆府的职权范围,金吾卫的差事是巡夜——他是因为听见坊内动静不对,才过来看看的。
良忠原本想要强辩一二的,这会儿见金吾卫要把自己扭送到京兆府去,立时就歇了开口的心思。
他不敢将庄家之事掀到金吾卫去。
良忠暗暗咬一下牙,默认了这个结果。
九九听着,也觉得这个处置结果不错——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京兆府是个很靠谱的地方!
她只是忍不住嘟囔了一句:“这个王八蛋,我才刚把窗纱糊好呢!”
左文敬听得笑了,看她单薄瘦弱,倒是多说了一句:“你一个小姑娘,势单力薄,外边行人又极少,下次遇到这种事不要追出来了,先喊出声音来求援,保全自己之后,再图其他。”
再想到她是一个人追出来的,隐约也了悟了一点:“你家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继而很习惯性地问了出来:“户籍文书在身上吗,拿出来看看。”
九九神色大变!
九九原地宕机。
糟!糕!
没!有!户!籍!文!书!
左文敬看她像张白纸似的把心思写在脸上,心下好笑,故意问了出来:“怎么,你没有吗?”
九九揪着衣角,忐忑之中,有点忧愁地说:“快有了,快有了!这几天我就去办!”
就去办的意思是,现在还没有。
这下子左文敬真的起了好奇心:“你没有户籍文书,这怎么会?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帝国横贯东西,幅员辽阔,要说地方上有人隐瞒户籍,倒也不足为奇,但这可是东都啊!
看她的妆扮和模样,又不像是大户人家的婢女,而是平民……
九九老老实实地说:“我姓樊,名叫九九。”
她说:“我应该是有户籍文书的,但是现在不在我手里。我想,多半是在我哥哥那里……”
姓樊,名叫九九?
左文敬讶然不已:“可是英国公的义妹樊九九樊小娘子?!”
他用英国公来给九九做定语,可比用万相公来做定语强多了!
九九生出来一点好感,点点头:“不错,正是我。”
左文敬明白过来。
又因此更觉奇怪:“娘子何以深夜在此?”
左文敬的目光落在九九的装扮上,从光秃秃毫无装饰的头发,到那套材质寻常的石榴裙……慢着!
石榴裙?!
跟万家有亲戚的那位林夫人……
左文敬眼皮一跳,回想往昔,心里边忽然间冒出一个有些匪夷所思的念头来。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九九,没再问户籍文书的事儿,而是说:“你住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九九叫他看得不太自在,当下果断拒绝:“不用啦,我知道路的,你把那个贼人抓走就很好了。”
她假模假样地看了看天色,说:“太晚了,我回去了。你们忙吧。”
继而也没等对方说话,便提着竹竿开始往回走。
九九的脚步声很轻,像只小猫似的,偶尔踩到松动的石砖,夜色里发出轻微地咔哒声。
身后有不紧不慢的马蹄声传来。
九九抿了下嘴,回过头去,朝独自跟过来的左文敬摆了摆手:“我自己能回去的,你去忙吧。”
左文敬笑了笑,没说话。
九九扭头又走了几步,就听他还跟在后边。
九九有点生气了,停下来,一跺脚:“你这个人,还跟着我干什么?再跟就讨厌了!”
左文敬盯着她看了会儿,向前伸出握拳的手,打开之后,手心里是两枚石子儿。
他说:“九九小娘子,你先前夜里砸了我两次,我都没生气,你怎么还生起气来了?”
九九:“!!!”
九九大惊失色!
九九若有所思!
九九豁然开朗!
九九理直气壮:“可你也骗我了啊!”
左文敬笑得恨铁不成钢:“你怎么这么实诚?好歹狡辩一下啊!”
他边笑边说:“你就说那不是你嘛,我又没有什么别的证据!”
“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九九理直气壮:“你要是不骗我,我会砸你吗?这可不能怪我!”
她在脑海里想了想整件事情,觉得是能自洽的,因而愈发理直气壮起来:“对,不能怪我!”
左文敬忍俊不禁地看着她,不无好奇地问:“你是练过什么奇门功夫吗?那晚,你是怎么把自己拔得那么高的?”
九九听得不明所以:“什么?”
左文敬见状微微一怔:“你不知道?”
他翻身下马,一只手牵住缰绳,另一只手抬起,隔空悬在九九头顶,比划了一个高度:“那天晚上,你有这么高,是怎么做到的?”
九九一下子就呆住了!
这……
那一晚她明明跟林夫人面对面见过,可是林夫人居然没有认出自己来!
而面前这人又说那晚自己明显比现下要高。
猫猫大王也说自己灵魂的味道与乔翎一致,长相却有所不同。
乔翎——九九。
九九忽然间想明白了这之间的关系。
她这副身体,是九九的,但寄住在身体里的魂魄,属于乔翎!
那晚灵魂出窍,显现在外人眼里的不是九九,而是乔翎!
乔翎的个子远比她高!
九九忍不住“哇塞”了一声:“好神奇哦!”
左文敬问她:“所以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九九回过神来,挺胸抬头,高深莫测地说:“别管!”
左文敬见她不愿说,也不强求,只是经此一事,多少有些摸到她的性格了,当下也不弯弯绕绕地试探,而是开门见山地问她:“你去吓唬林夫人做什么?”
九九很委屈:“我没有吓唬她啊!”
她说:“我跟林夫人之间有些误会,我是专程过去跟她解释清楚的……”
这话说完,九九自己也怔住了。
她抬手抱住自己的头,奇怪极了:“这不对劲,真不对劲!”
九九自言自语:“我怎么会大半夜跑去找林夫人?”
“不请自到,又是深夜,难怪吓到她了,这真不应该,我完全可以白天去的啊!我那时候是怎么想的?”
左文敬瞧着她,忽的道:“你的言行和举止,较之那晚,长进太多了。”
九九心绪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却无暇去应答。
她还在想那晚的事,神情忧虑,垂头丧气道:“林夫人受了惊吓,很严重吗?真是对不起她,我并没有吓唬她的意思……”
左文敬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倒是一怔。
顿了顿,他语气里带了点宽慰,说:“当时是有些严重,现下已然好转了。且……人在头脑失常的时候,是无法对自己的行径负责的,不必过于自责。”
九九说:“可是我现在想清楚了呀。”
九九在脑子里把整件事情过了一遍,继而很肯定地说:“林夫人不可以把那几个人的死归咎到我头上,那么说,是林夫人不对,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可以三更半夜跑去吓唬她——虽然我本意并没有想着吓唬她,但林夫人却实实在在地被吓到了!”
九九挠了挠头,说:“恐怕我得再去林家走一趟,跟林夫人致歉了……”
说着,就要往林府所在的方向走。
左文敬叫住她:“你也不看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又问她:“林夫人不对,这是怎么回事?”
九九就把昨天万家发生的事情说了。
左文敬窥到了万家晦暗私隐的一角,神情嘲弄,嗤了一声:“这两位夫人,倒真是人尽其用……”
他耸了下肩,跟九九说:“回去吧,不要再想这件事情了。林夫人没有把你放在眼里,你何必去介怀她?有些事情就是一笔烂账,说不清楚的。”
九九说:“林夫人是林夫人,我是我,一码归一码。我是因为我做错了,所以才要去道歉的,并不是为了别的什么。”
“你脑子是不是真的不好使?”
左文敬有点烦了:“既然已经出了泥潭,何必再往里跳?”
“可错了就是错了啊!”
九九瞪着他,说:“我那天晚上偷偷跑到林府去,跟今晚上有人偷偷跑到我家里来,这两件事有区别吗?”
“我要是心安理得地认为自己没错,凭什么出来抓别人啊?!”
左文敬心里边有一口钟,一直以来,都没有人知道那口钟在那儿,连同他自己都一无所知,
就在方才,那一瞬间,那口钟忽然间被敲了一下。
一声巨响,震得他眼晕目眩。
第29章
京兆狱。
三更半夜, 金吾卫中郎将亲自押了人来,倒真是一件稀罕事。
狱头看一眼左文敬,再看一眼他身后那稍显单薄的小娘子, 有些拿不准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左文敬也没闲心跟他解释,只叫他给找个单间的牢舍:“关她七天!”
狱头应了声, 又去查登记的册子, 看从哪儿找这么个地方出来。
左文敬抱着佩刀,回过头来,跟九九说:“现在后悔, 还来得及。”
九九说:“不后悔!”
她倒是有点犹豫于别的事情:“我还想去见一见林夫人,跟她说一句对不住呢。”
左文敬回想起那晚在林府所见所闻,冷笑一声:“你以为她会跟你说没关系吗?”
末了, 没等九九言语, 便道:“先前那贼人夜潜入院,不怀好意,打二十板子,关他十五天,你呢,行径上虽是一样的, 但念在你那时候神智失常, 主观上也没有伤人意愿的份上, 不加刑罚, 减去一半, 关上七天了事。”
这时候狱头过来,瞧一眼这对男女,客气地说找到关押这小娘子的牢舍了。
左文敬便跟他们一起过去。
九九跟在他后边,小声嘀咕, 说:“这不太对呀……”
左文敬头也没回,没好气道:“哪里不对了?”
九九说:“我都没有户籍文书,京兆狱也没有登记我的户籍文书,怎么能直接入狱呢?流程上不对呀!”
左文敬回头瞪了她一眼:“就你话多!”
九九便郁郁地不说话了。
狱头一路在前,领着这二人弯弯绕绕地走了半刻钟功夫,终于来到了某处牢舍外,而后弓着腰,语气谄媚地朝左文敬示意:“这地方算是比较干净的,给那些罪责轻的人住,不在男狱女狱之间。”
又说:“那边还关了个人,只有两个月的刑期,也不是会吵闹的那种,不怕惊扰到小娘子。”
左文敬微微颔首,一抬手把那间牢舍的门推开,朝九九摆了下头。
九九老老实实地走了进去。
左文敬反手把门带上,硬邦邦地丢下一句:“好自为之。”转身离开。
九九趴在栏杆上叫他:“喂!”
左文敬停下脚步来,回头看她。
“谢谢你啦,你这个人其实也挺好的!”
九九朝他招了招手,笑眯眯的,像朵喇叭花似的:“我之前还用石子砸你,真对不起!”
左文敬听得一怔,倏然回神,哼了一声,扭头走了。
九九在后边喊:“别忘了去给木棉她们送信呀!”
左文敬头也没回:“知道了!”
狱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他的背影,再看看九九,笑一笑,也走了。
四遭随即安静下来。
九九活动一下手臂和肩背,拂落牢舍里旧长凳上的稻草,预备着坐下去。
这时候,她眼尖地发现长凳上趴着个虱子!
九九也不害怕,用指甲盖儿把这小虫子挑起来,继而嘴里“biu”一声,把它给弹飞了。
九九一屁股坐在那条长凳上,大概是太过于老旧了,那古早的长凳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惨叫。
九九都没来得及抬起手来捂耳朵呢,被狱头说“不是会吵闹的那种”的关在九九隔壁的邻居,便已经翻个身,坐起来了。
四目相对,俱是一怔。
……好熟悉的一张脸。
去林府那晚见过的。
管九九叫“大乔”的那个怪人!
说他跟大乔是结义姐弟的那个怪人!
说他跟大乔是在坐牢的时候认识的那个怪人!
九九在京兆狱的牢房里呆呆地看着他,回过神来之后,瞠目结舌,面红耳赤!
九九惊讶不已:“你——你!”
九九想起了他的名字:“卢梦卿!”
卢梦卿却是吃了一惊,上下打量她,迟疑着道:“你不是……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九九说:“是你自己讲的呀!”
卢梦卿愈发惊疑不定:“……我们见过?”
九九说:“我们不久之前才见过呀——你管我叫大乔,说我是你的结义姐姐!”
“大乔……”
卢梦卿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匪夷所思道:“你,你怎么完全变了一副样子?!”
九九想起了之前左文敬说的话,乃至于卢梦卿见到她的时间。
那一晚出窍的灵魂是乔翎,卢梦卿见到的也是乔翎。
但现在在他面前的这具身体是九九。
九九想到这里,不禁有些无奈:“这是个很麻烦的话题啦,总而言之,之前那晚,你见到的人就是我,作为乔翎所经历的一切,我都不记得了!”
“你——你是大乔?!”
“天,天天天!”
卢梦卿连说了四个“天”字:“那天晚上你是大乔的样子,现在不是——真是离奇,你怎么变的?怎么会不记得之前的事情?”
他倒是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结果,思忖了会儿,乐不可支道:“你现在好矮啊,估计也就到我肩膀那么高,人也瘦了,年纪好像也小了?这应该不是你小时候的样子吧?!”
两个人隔着监狱的栅栏,彼此惊奇不已地对视着。
过了会儿,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忽然间都笑了起来。
卢梦卿一边笑,一边拍地:“哎呀,九九小娘子!像你这么老实本分的女孩子,怎么来坐牢啦?!”
九九起初还有点郁卒,然而这人的目光里却没有嘲弄亦或者讽刺的意味。
他在笑,但是那笑容又是柔和的,出于一种好玩的善意。
九九绷着脸瞪了他几眼,终于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九九叹口气,由衷地说:“人生多有意外之事呀!”
卢梦卿也停了笑,附和一句:“谁说不是?”
九九问他:“你是因为什么事情被关进来的?”
卢梦卿靠在栏杆上,随意地道:“因为几个无聊之人罢了,你呢?”
九九想了想,说:“算是自作自受?嗐!”
她没有提及林夫人和万家,简单地把事情说了。
卢梦卿神色温煦,专注地看着她,忽然间笑了一笑。
九九被他笑得有些不自在:“怎么了,你也觉得我很古怪吗?”
“不,”卢梦卿轻轻说:“我更确信你就是大乔了。”
“这是大乔的行事风格,我确信我没有认错。只是你现下不知道遇上了什么变故,换了形容。”
他略一思忖,又问九九:“乔翎,你叫乔翎——还记得这个名字吗?”
乔翎。
九九眼波微微一动——又是这个名字!
卢梦卿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一震。
他很肯定地说:“你知道!”
九九想了想,先把自己在床头发现的那一行字讲了出来。
卢梦卿便摸着下颌,自语般道:“如此说来,你那所谓的兄长家里,只怕没有一个人靠得住。”
九九着实吃了一惊:“为什么这么说?!”
卢梦卿告诉她:“若非如此,大乔是不会在木头上留下痕迹的,可靠之人的言语,不比这些有形之物保险,也安全得多吗?”
九九又试探着问:“你知道小庄吗?”
卢梦卿微露讶然,笑问道:“原来你们汇合了?”
又问她:“还有谁在?”
九九紧盯着他,不说话——他都没有回答自己的话呢。
卢梦卿明白她的脑回路,当下“嗐”了一声,认认真真地回答了她的问题:“小庄啊,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娘子,具体多少岁,我是真的不知道,她是你手底下的吏员,人很机灵,平日里跟侯大一起搭档……”
九九听见了一个陌生的名字,禁不住问了句:“侯大是谁?”
卢梦卿就告诉她:“那也是你手底下的吏员,快要三十岁了,但头脑还不是很聪明,所以需要他跟小庄一组,彼此配合。他是小庄的强壮四肢,小庄是他的外置大脑……”
九九听得很反感:“年纪都快有小庄两倍大了,又不聪明,为什么要让他们组队?我手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人!”
卢梦卿就开解她说:“可能是因为侯大很会打牌吧。”
九九更迷糊了:“他很会打什么牌?”
卢梦卿从容道:“我的皇帝父亲牌。”
九九:“……”
九九木然道:“哦。”
卢梦卿又问她:“小庄有跟你说过从前的事情吗,还有我们的来处——”
九九微微摇头:“我们倒是简单说了几句各自的情状,小庄听了之后就说我现在也是事情叠着事情,且又没有想起从前来,无谓叫我焦虑,便没有提。”
“且小庄也说呢,”九九继续道:“有些事情她自己知道得也不是很清楚,唯恐说错了,反倒误导了我。”
卢梦卿点点头,赞许道:“小庄一向谨慎。”
他沉吟几瞬之后,同九九道:“我知道你心里还有疑虑,不知道是否应该尽信我,只是事关紧要,我将我所知晓的原委说与你听,以免你日后回想起来,讯息有所缺失,措手不及。”
九九好奇不已地瞪圆了眼睛,专心致志地看着他。
忽然间又左右看看,确定没有什么危险之后,又很郑重地跟他说:“你可不要死啊——一般来说,要说很重要的事情的时候,人就很容易死!”
卢梦卿哈哈大笑起来:“那你一定得保护我啊,起码也得保护我到我把事情说完!”
九九爽快地应了:“好!”
卢梦卿便捡了些要紧的事情,细细说与她听:“大乔的名字唤作乔翎,是在任的京兆府少尹。”
“日前,东都留守传书神都请罪,同时也是求援,奏疏中讲,东都城里接连发生凶案,古怪诡谲,凶手难寻踪迹,乞求当今圣上派遣专人前来处置此事……”
九九听到了一个不理解的词汇:“东都留守!”
卢梦卿告诉她:“就是戍守东都的最高长官。”
咦?
咦咦咦?
九九问:“东都最大的官,不是皇帝吗?”
卢梦卿看着她,微微摇头:“皇帝在神都,不在东都。”
“不对!”
九九说:“皇帝在东都,怎么会在神都?”
卢梦卿饶是知道左右无人,但还是四下里看了看,确定之后,才压低声音,告诉她:“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兴许他们会觉得我们是疯子——其实,我们来自多年之后的时空!”
“那时候,天子将帝都重新迁回了高皇帝所建的神都,所以东都的最高长官并非天子,而是东都留守。”
九九:“……”
九九宛如一头憨厚又茫然的老牛,迟疑着,动了动嘴巴。
看卢梦卿说得这么认真,她都有点不忍心说接下来的话了:“可是,你这话听起来,真的有点……”
卢梦卿也觉无奈,当下失笑道:“总而言之,你就先记着吧,以后回想起来,你就明白了!”
九九思考了一下他所讲述的故事,问:“那么,那时候在神都的那个皇帝,差遣我来破这个案子吗?”
卢梦卿应了声:“不错。”
九九顺势道:“所以我从那时候的帝都神都,往东都城去了。”
卢梦卿又应了声:“不错。”
九九又问他:“那你呢,你是做什么的,与我有什么关系?”
卢梦卿语气随意地道:“我么,是与你同行,给你压阵的人。”
他说:“东都留守宋约,是一个很强硬的人物,性情也有些桀骜,不过平心而论,要想压制住东都城里的勋贵子弟、名门之后,非得有这么个人物才成。”
“你这京兆府少尹是从四品的官,宋约这东都留守却是从三品的官衔,你毕竟年轻,难以压服他,所以圣上让我与你同行,届时见了宋约,也好说话。”
九九问他:“所以,你……”
卢梦卿笑着告诉她:“在下不才,忝居中书令之位,往东都去压阵,倒是足够啦!”
“中书令?”
九九大吃一惊:“你是宰相吗?!”
卢梦卿从容起身,转了一圈,而后重又落座,仿佛身处的并非是虱虫杂生的牢狱,而是天子殿前一般:“怎么,不像吗?”
九九盘腿坐在长凳上,以手支颐,瞧着他,说:“虽然你说得还算圆满,也有细节,但还是不对。”
卢梦卿耐心地问她:“哪里不对了?”
九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些,总而言之,反正是想到了。
她说:“东都留守破不了案子,向神都求援,该去找大理寺和刑部呀,怎么会找我这个京兆府少尹呢?”
又说:“至于压阵,就更不靠谱儿了,皇帝可以让我当钦差,让我便宜行事,不是吗?为了一桩凶案,专程派遣一位宰相离京?这也太……太不可信了。”
卢梦卿很认真地听了,而后说:“其实路上我们俩也曾经讨论过这个问题,都觉得可能是因为圣上太小气了,芝麻针鼻儿大小的事情,还一直记在心里,所以故意报复我们!”
九九疑惑地用鼻子发了一声:“嗯?”
卢梦卿语焉不详道:“哎呀,其实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你家里边请客,好多人都去了,就是没叫他去——真是不讲理!”
卢梦卿说:“请不请谁,是主人家的事情,跟旁人有什么关系,你说是不是?哪有巴巴地说要主动上门的?”
九九想了想,附和说:“那倒是!”
卢梦卿又说:“正经人请客,只想请交好的亲友,谁会请非亲非故的上官?想想就烦——当值的时候看他还没看够吗?”
九九想了想,附和说:“那倒是!”
卢梦卿还说:“你不知道,我们这位圣上可喜欢扣人月俸了,你之前被扣了大半年的——白干大半年,一个子儿都拿不到,这种人你会请他吃饭?!”
“什么?让我白干了大半年?!”
九九瞬间共情,勃然大怒:“真是混蛋!凭什么请他?不请!”
卢梦卿哈哈大笑:“我知道了,我很确定!”
他说:“你就是大乔!”
……
左文敬出了京兆狱,转头便去了九九所说的福云客栈。
此时已经是深夜时分,原本不该去扰人清梦,只是事关重大,不好假于他人之口,而明日他还得上朝当值,再腾出时间来,得是午后,真要是有点什么,怕也得耽搁了。
如此一想,索性立时就过去了。
一路到了福云客栈,小二看他衣着,知道是金吾卫的人,自然不敢怠慢,殷勤地领了他上去,左文敬才敲了敲门,房间里就有轻微的动静响起来了。
里边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是谁?”
左文敬立在门外,说:“我受樊小娘子所托,来给你们送个消息。”
里间短暂地沉默了几瞬,很快便有人打开门走了出来。
是个稚气犹存的小娘子,脸上的神色倒是很沉稳。
她客气地向左文敬行个叉手礼,见他身着金吾卫率的铠甲,当下便道:“敢问将军,樊小娘子请您给我们带了什么话?”
左文敬说:“她说她这几日遇事不得脱身,倒是有些担心万家的人会来寻你们麻烦,让你们去……”
说到这里,他短暂地顿了一下,按下心中的疑惑与不解,才继续道:“让你们去安国公府暂且避一避风头,等她出来了,便去与你们汇合。”
当时左文敬听见,便觉不解,他再三跟九九确定:“是去安国公府,不是英国公府吗?”
他知道英国公将九九认为义妹的事情,只是不知道九九什么时候竟然还同安国公府扯上了关系。
且在她看来,这时候安国公府好像比英国公府更能庇护这几个人?
左文敬不明白的事情,小庄心里边儿却是门清。
英国公府是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子嗣多,姻亲也多,倒不是说英国公不愿意收容她们,只是大宅门里人多眼杂的,终究是不方便。
相较之下,安国公府清静多了。
猫猫大王的关系也很硬啊……
小庄这么想着,回头看一眼在身后探头探脑的猫猫大王,应了声:“好。”
也是因为这个消息,她确定左文敬是可信的——外人是不会说出让她们去安国公府栖身这个消息的,让他们编,他们都决计编不出来。
也是因为这份可信,让她敏锐地将自己方才察觉的一点痕迹问了出来:“您方才说,‘等她出来了’?”
小庄有点不安:“樊小娘子去哪儿了,她还好吗?”
左文敬为之默然。
小庄见状,心下难免更加忐忑,忍不住催促了一句:“将军?”
左文敬面无表情地说:“她很好,没什么事儿,就是落网了。”
小庄:“……”
她愕然当场,目瞪口呆。
再抬头看一眼左文敬,见他仪表堂堂,风仪俱佳,当下怀着最后一点希望,迟疑着问:“……情网吗?”
左文敬瞥了她一眼,面无表情道:“法网。”
小庄:“……”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_:з」∠_
猫猫大王没忍住,在黑暗里舔了舔嘴,惊讶地说:“她又落网啦?”
左文敬忍不住朝黑漆漆没有掌灯的屋子里看了眼,心想:这是谁在说话?
声音听起来怪怪的。
转而又发觉了更不对劲的地方:“……你为什么要说‘又’?”
猫猫大王冷酷无情地说:“别管!”
左文敬:“……”
第30章
京兆狱。
卢梦卿开怀大笑。
九九见状, 也忍不住笑了。
笑到一半,她脸上表情微微一变,忽的扭头看向了某个方向。
卢梦卿有所察觉, 没有言语,目光带着点问询, 看了过来。
九九回过头来, 说:“有一双眼睛看过来了,咱们还是聊点别的吧。”
卢梦卿听她直言不讳,心下微松, 倒是不觉得奇怪——他是知道大乔有些了不得的本领的。
他只是忍不住问了句:“有人在看?”
九九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连她自己此时也不太明白的话:“不是人。”
想了想,又说:“我刚过来的时候, 它没有看我, 我们说话的时候,也没有看我们,就在刚刚,不知怎么,忽然间在看我们了。”
她没有再说这事儿,而是问起了别的:“东都有什么好玩的?或者是有意思的事情也行!”
卢梦卿便顺势讲起了他日前去拜访过的道观和庙宇, 乃至于山间风月, 言辞隽永, 多有精妙之处, 神态也颇从容自若。
九九心想:他看起来真不太像是宰相(如果他没撒谎的话), 倒像是诗人墨客。
卢梦卿也温和跟她解释了一句:“都是以前看不到的,很有意思。”
九九知道,他是在说这几日寻访过的景色,都是后世已经不见了的。
两人随意地说了会儿话, 气氛倒是和睦,如是过了会儿功夫,倦意上涌之后,便先后歇下了。
……
中朝,静室。
裴熙春立在堂中,眉头皱着,手摸着下巴,注视着悬挂在面前的那副巨大的地图。
不同于寻常百姓入京时候可以买到的简略地图,也不同于秘书省负责校订、刊发给朝中官员的详细地图。
这张地图上最显眼的,就是上边用鲜红的色彩在东都城内标记了若干个位置。
皇城,宗庙,军械署、储备粮仓和国库等要地,都是中朝需要巡察的重点范围。
东都城的各道城门,乃至于主要干道,也在中朝的监管范围之内。
而除此之外,又划定了不可窥视范围。
其中包括皇宫的一部分,南派在东都城里的驻地,乃至于镇国四柱和其余几家府上的某些地方。
就在数日之前,中朝在外游荡多年、长久未归的领袖北尊忽然间回来了。
他亲自提笔,在东都城里划定了一个位置,同时告诫所有的中朝学士:不得进入此地,也不得以任何方式对此地进行窥探,并且将这条禁令列为最高等级。
对此,紫衣学士们私底下各有揣测。
裴熙春询问老师:“是东都城里新来了什么人物吗?但是三太子似乎并没有给中朝以警示。”
三太子指的是龙生九子当中的嘲风,它喜欢登高望远,又拥有着镇邪避险的能力,自高皇帝时期起,便在为皇朝效力,整个东都,几乎都在他目光之下。
北尊听了,微微摇头:“那不是三太子所能感知到的……”
顿了顿,他告诉紫衣学士们:“如果有一天,你们见到了那位,可以称呼他为‘海君’。”
海君。
裴熙春默默地在心里咀嚼着这个名字,脑海中重新浮现出先前在九九身边见到的那张糙纸。
那间廉价出租的凶宅,指向的最终目的地,就是北尊日前亲手划定的范围所在。
……
与此同时,东都城的上空,涌动着世人难以用五感来感知到的讯息,那是三太子嘲风在同它的七弟狴犴闲话。
“那只九条尾巴的老狐狸说是后继有人,要大摆宴席请客呢,架势真大,五郎说会去的,你去不去?”
狴犴说:“看看再说。”
嘲风“唔”了一声,而后兴致勃勃地道:“跟樊九九在一起的那个人,就是那个叫卢梦卿的,他很奇怪。”
嘲风对它的兄弟说:“我在他身上感知到了八弟的气息,有来自高皇帝时期之前的,也有来自于这个时代之后的,但是唯独没有现在。”
他们的八弟唤作负屃,生性好文,雅爱诗书。
狴犴说:“哦,那是很奇怪。”
嘲风甩了甩尾巴,又说:“你说他是从哪儿来的,是高皇帝时代之前的遗民,还是来自未来的人?”
狴犴说:“哦,可能是高皇帝时代之前的遗民,也有可能是来自未来的人。”
嘲风又津津有味地揣测起来:“你说,他会是八弟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吗?”
“我之前有注意到他,他很会写诗,很像是八弟苦苦追寻的那个有才之士。”
狴犴说:“哦,是很像。”
无形的风吹动了嘲风的胡须,它稍显陶醉地“啊”了一声:“七弟,你说未来是什么样子的?我真是很好奇啊,很好奇!”
狴犴说:“哦,好奇。”
嘲风又打了个滚儿,美滋滋地说:“那个樊九九,其实也怪有意思的,她可真好玩!”
“那天晚上,就是她去找林夫人的那天晚上,我其实看见她了,但是中朝问的时候我没说,嘻嘻!”
狴犴说:“哦,你没说。”
嘲风用热脸贴了很久的冷屁股,终于勃然大怒,发作起来:“该死的畜生,跟我多说两句会死吗?!”
这一回,狴犴索性不说话了。
嘲风气急败坏,开始发出人耳所不能听到的吼声,召唤飞鸟:“都给我去它身上拉屎!拉屎!!!”
狴犴:“……”
……
牢狱生活有点无聊,饭食也很粗陋,只是九九也好,卢梦卿也罢,都还算适应,每日坐在一起把那碗稀白菜吃完,又把碗筷整整齐齐地摆在门口。
而后一边抓虱子,一边闲话。
刑期第三天,左文敬还赶在上值之前悄悄去看了眼,想着九九心智该有长进了才是。
探头一瞧,就见九九不知道从哪儿弄了根细细的线,牵着一只同样不知道打哪儿抓来的蟋蟀,煞有介事地在那间小小的牢舍里散步……
左文敬默默地看了会儿,重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到入狱第六天,狱头还专程往九九这儿来走了一次,跟她说:“真不是舍不得给小娘子置办点吃的,只是中郎将临走前再三吩咐了,不许再额外优待娘子,所以……”
九九明白左文敬的意思,也领了他的好意,当下宽慰狱头说:“我明白的,没关系。”
狱头满是横肉的脸上漾出来一点笑,客气地朝她点一下头,这才离去。
卢梦卿看得有点惊奇:“你来的时候我还躺着,倒是没瞧见,中郎将说的是谁,哪一卫的?”
九九便告诉他:“是金吾卫的中郎将,好像是姓左?”
想了想,又有点迷糊地说:“叫什么就不知道了。”
卢梦卿“哦”了声,了然道:“是邢国公府的子嗣啊。”
九九吃了一惊:“怎么,你认识他?!”
卢梦卿摇头:“当然不认识啊,认识的话先前还用得着问你?”
没等九九发问,他便主动解释了:“金吾卫向来负责巡检京师,里边的将领多是与皇室关系亲近的勋贵,也就是高皇帝功臣的后裔们来担任。”
“他年纪轻轻,便做到了从四品的金吾卫中郎将,又姓左,就只可能是邢国公府的子弟了。”
想了想,忽的有些没头没尾地说:“是大驸马的同胞兄长,中山侯府的世子。”
这话说得有些晦涩,还有点莫名其妙,但是九九听懂了。
他想说的是,在他和大乔所在的那个时候,担任这个官职的人是大驸马的同胞兄长、中山侯府的世子!
九九心想:他说的应该是真的。
应该不会有人专程编这样一个结构精妙的谎话来骗她呀!
卢梦卿很快便转了话题,笑吟吟地看她一看,说:“我们大乔姐姐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挺讨人喜欢的。”
九九茫然地看着他。
卢梦卿想了想,觉得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便告诉她:“你媳妇特别特别漂亮!”
九九:“!!!”
九九实在震动了一下,木然地把自己的宠物蟋蟀栓好。
想了想,由衷地问:“……男媳妇还是女媳妇?”
卢梦卿想了想,说:“男的女的都有!”
九九:“……”
九九叫这消息给震得头晕目眩。
正晕着呢,外边忽然有脚步声响了起来,夹杂着狱卒毕恭毕敬地言语声,一路往这边来。
卢梦卿笑着揶揄她:“难道是中郎将来了?想想也是,你马上就要刑满释放了嘛!”
结果来的并不是左文敬。
来客是来见他的。
……
卢梦卿听狱卒说有人来探望他,实在吃了一惊,再见到来人之后,更觉茫然:“尊驾是……”
这话还没说完,对面那小娘子已经含泪盈盈一拜:“小女玉蝉,拜见卢太太!”
又感念不已地说:“实在惭愧,您为了我的事情身陷囹圄,我直到今天才知道,真是……”
她红着眼睛,又是一拜。
卢梦卿见状,赶忙叫她:“快起来吧,何必如此?”
玉蝉生得很美,宛若神妃仙子,然而九九却没有看她,而是看着她旁边与之同行的小娘子。
九九的语气有点迟疑,试探着叫了声:“绿鹦哥儿?”
今次穿着樱花色衫子的绿鹦哥儿扭头看她。
这下子,九九认清楚了:“还真是绿鹦哥儿!”
她抱着栅栏,又惊又喜:“我是九九呀,九九!当初在万家,你还替我说过话呢!”
又挠挠脸,有点赧然:“本来应该专程去谢谢你的,只是……嗐!”
绿鹦哥儿呆滞了好一会儿,才把她给认出来:“九九娘子!”
再看她头发乱糟糟的,衣着粗劣,脸色不由得一变:“娘子何以至此?”
她厉声道:“万家真是好操守,好德行!”
九九赶忙说:“不关万家的事,是我自己犯了事,马上就能出去了……”
又主动问:“绿鹦哥儿,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绿鹦哥儿先叹口气,纠正她:“我不叫绿鹦哥儿,我姓舒,名世松,你可以叫我舒小娘子,也可以叫我世松。”
九九马上叫了一声:“世松!”
舒世松听得微微一笑,近前去,毫无嫌弃地握住她脏兮兮的手,同她说:“玉蝉是我的朋友,听闻卢太太蒙冤下狱,她没有法子,便去求我,我知道之后才来的。”
舒世松同她说起卢梦卿身上的官司。
原来玉蝉本是皇商贾家之女,又因为容色极盛,在东都城里颇有美名。
前不久有个侍宦不得志的才子见到玉蝉,大为倾心,当即上门求娶,却被贾家婉拒。
舒世松提起便是一声冷笑,鄙薄之情溢于言表:“玉蝉才十五岁,那个符生都是快四十岁的人了,真不要脸!”
求亲被拒,事情也就算是了结了,然而符生却不甘心,几次三番写情诗给玉蝉。
若他是个纯粹的庸人也就罢了,偏他不是,还有些文才在身上,朝中也有几个高看他一眼的显贵,东都城里不乏有追随者,几首酸诗写完,搅弄得满城风雨。
人人都知道他一心思慕贾家女,传来传去,风声就变了。
贾家的是个女儿,看重名声,使人去说和,符生俯首央求,一味地求爱,百般痴情,不肯罢休。
到最后,反倒有人去劝贾家:“他既对小娘子一番真情,又有才气,何妨就把小娘子许给他?也算是一段佳话。”
要论资财,贾家胜过符生千万,但若论士林中的声名,那可就差得远了。
世人都爱看才子抱得美人归,爱看团圆美满,至于那美人作何思量,又有几个人会在意?
九九听到此处,已然大怒:“这个姓符的简直是条鼻涕虫,粘上就甩不掉,真恶心!”
又觉得不解:“这事儿是怎么跟他扯上关系的?”
这个“他”,说的是卢梦卿。
舒世松脸上的神色随即变得微妙起来:“这个嘛……”
她微有窘迫,没有言语。
卢梦卿倒不在乎,开朗一笑,旁若无人道:“也没什么,我借用他的名姓,写了首艳诗。说有一狂生昔年在西都游历之时,曾经遇见一个姓符的小子,龙阳断袖,捧砚脱靴,分外销魂,欲罢不能……”
最后咂咂嘴,说:“可能是因为比他写的那些狗屎出彩一点吧,被无良书铺抄了去,印了个几万份,哎,到最后也没人来分我点钱……”
九九听得哈哈大笑。
笑完之后又问:“符生没说什么吗?”
卢梦卿哼笑一声:“他说了啊,还去找我了呢,隔着好远就在叫唤,我说远看还以为是条狗呢,近处一看,原来是符生啊——就说了这么句实话,他居然还生起气来了,真是小气!”
九九听得入了迷,问:“后来呢?”
卢梦卿说:“还不是那一套?说我不该这么败坏他的名声,又说我德行坏了,他还给起了个词儿呢,说我这叫‘以才凌人’。”
“我说怎么回事,只许你一把年纪厚颜无耻,用文才欺凌人家小娘子,不许我反过头来欺凌一下你?”
他耸一下肩膀,理直气壮道:“我一高兴,又写了首诗取笑他,听说也印了个几万张,好像还被弘文馆书库收录了?不知道了,反正到入狱前也没有人来找我分账!”
舒世松和玉蝉抿着嘴在笑。
九九有点明白过来了:“那你后来入狱……”
卢梦卿笑了:“我什么罪名也没有,抓我的差役说了,关我两个月,叫我知道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
“大抵是符生的恩主,要给我一点颜色瞧瞧?”
同时他也说:“当然,也有可能是之前我写诗嘲讽万家的事儿叫他们知道了……”
舒世松与玉蝉笑不出来了。
九九听他提起“万家”,也是大吃一惊,忽然间想到木棉曾经说过这事儿!
“虽说都是奴婢,但好歹也是几条性命不是?里头有个小厮是租契,结果给打死了,家里人就去京兆府状告,结果又挨了京兆府的打。”
“这事儿叫一个写诗的知道了,就写了首诗,叫他们拿去街上传唱,仿佛是因为诗写得好?就一下子流传开了……”
原来那写诗的人就是卢梦卿!
“你不早说?!”
九九明白过来,勃然大怒:“早知如此,我头一天劫狱也送你出去!”
卢梦卿笑眯眯地看着她,从容道:“祸兮福之所倚,我不也是在这儿遇见你了吗?”
九九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的扭头回去,找到了牢舍里喝水用的那个破碗。
卢梦卿有所会意,笑眯眯地取了自己那个来。
九九叫舒世松:“世松,那边桌子上有壶茶水,是狱卒们喝的,劳驾你提过来替我们俩斟一杯!”
舒世松眉头微展,应声去拿了来,替他们俩斟上。
九九与卢梦卿对视一眼,同时伸手,旧瓷碗碰了一声,而后仰头一饮而尽。
九九叫他:“二弟!”
卢梦卿觑着她,忍不住嘀咕道:“怎么着也该我当大哥了吧?”
九九就当没听见,充耳不闻,固执地又叫了声:“二弟!”
“好吧好吧,”卢梦卿叫她:“大姐!”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笑得停不住。
舒世松虽有些拿不准这两人的关系,只是见气氛和睦,也不由得笑了,又叫远处的狱卒来提卢梦卿打开牢门。
九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舒小娘子的家世应该很好。
卢梦卿好像听到了她心思的声音,告诉她:“舒小娘子是尚书左仆射舒光业的侄女。”
九九为之了然:“哦~”
难怪呢。
玉蝉不是自己只身前来,身后稍远的地方还跟着两个侍女,悄悄一招手,高一点的那个近前来,递过来一个包袱。
她有点脸红,先行个万福礼,歉然跟九九说:“我并不知道九九娘子困居于此,所以只给卢太太带了衣裳……”
九九赶忙还礼:“哪儿的话?玉蝉,你太客气了!”
卢梦卿也不拘束,从玉蝉手里接过那只包袱,倒是没有急着打开:“等出去洗个澡再换!”
又跟结伴而来的两个小娘子说:“爱写诗的男人可不能托付终身,绞尽脑汁,写个一首两首给你们的倒是还成,再多,就跟你们没关系了——他纯粹就是爱写诗罢了,哈哈哈哈!”
舒世松听得微怔,旋即明白过来,笑道:“卢太太这话说得精妙。”
玉蝉眼波一颤,那美丽脸孔上的红晕微微淡去一点,默不作声地向他行了个万福礼。
舒世松转而问九九:“娘子怎么会在这儿呢?”
九九觉得还怪丢人的,就没细说,只含糊道:“嗐,犯了点事,没冤枉我。别担心,明天就能出去了!”
卢梦卿瞧了她一眼,倒是说:“我在这儿关了快半个月,也不差这一天半日了,明天一起离开,正好与我大姐结伴。”
舒世松微微颔首:“也好。”
玉蝉在旁听了,也不强求,微微一笑,语气轻柔道:“既如此,明日小女设宴为卢太太和九九娘子洗尘,还请务必赏脸才是。”
九九与卢梦卿俱都应了。
……
两个小娘子是结伴来的,这回也是结伴离开的。
狱头毕恭毕敬地送了舒相公的侄女出去,一直送到门外,等那驾马车走远了,这才回去。
玉蝉低着头,默然不语。
舒世松宽抚似的握了握她的手,并不讳言方才之事:“卢太太真是君子。”
玉蝉抬眼看她,心思百转地轻叹口气,而后由衷地说:“他是个好人。”
……
牢舍里,九九背着手,气愤地走来走去。
卢梦卿有点好笑地看着她,目光伴随着她的走动,来回腾挪着。
九九气愤地走来走去:“那个符生,真是王八蛋!明知道人家小娘子不喜欢他,还一个劲儿地纠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知道撒泡尿照照自己,真恶心!”
卢梦卿深以为然:“就是!”
九九气愤地走来走去:“那些劝和的也是王八蛋,拿别人家的女儿来做人情,什么玩意儿!我呸!”
卢梦卿深以为然:“就是!”
九九气愤地走来走去:“符生那该死的恩主,也是王八蛋!这么喜欢那姓符的老王八,他自己怎么不嫁给他?撅着屁股往地上一趴,让符生爽爽啊!”
卢梦卿:“……”
卢梦卿不由扶额:“虽说是话糙理不糙,但姐姐你这话也太糙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