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同朕好三个月
在半炷香之前,荷回没想过自己骑的这匹马会出现状况。
荷回在家骑过骡子和驴,原本远远瞧着,觉得马跟它们没什么不同,可到了跟前,却没想到它这样高大。
李元净将马牵来时,荷回有些打退堂鼓,问:“小爷,不知马厩里可有稍矮一点的?”
李元净轻睨她一眼,一副她有眼不识泰山的模样。
“这匹马可是小爷的宝贝,从小跟着我,是父皇专门着人从辽东马市上淘来的精品,性情温顺,通人性,又好养活,小爷我初学骑射,就是用的这匹马,小爷怕方才那匹你训不住,专门挑了它来,你还不领情?”
一朝王爷专门为她一个平民挑选马匹,这自然是天大的恩德,荷回不敢说什么,只能行礼致谢,感激涕零,“多谢小爷。”
本以为李元净不过是哄她,随便说说,等荷回坐到马背上之后,才知道他所言不虚。
这马确实很温顺听话,跪下将她驼起来之后,便一动不动,李元净发号施令了,才抬脚慢慢往前走,摸它脑袋,它还会冲人甩尾巴。
意外发生,也不过是一转眼的事儿。
马先是不听指令,在原地来回打转,险些将荷回从马背上甩下来,被李元净勒住缰绳抽了一鞭子后,忽然扬蹄‘咴咴’嘶鸣,彻底不受控制。
四周景物逐渐变得模糊,好似风一般,不间断地‘唰唰’从后退。
荷回整个人不敢有丝毫松懈,紧紧抱住马脖子,感觉下一刻就要被甩下去,成为马下亡魂。
正不知所措间,忽听得有人远远朝自己道:“勒紧缰绳,来回变换缰绳位置!”
风太
大,听不清声音,荷回以为是哪个锦衣卫追了上来,心中渐渐有底,听话照做。
然而不知是她操作不得当,还是马儿对她有敌意,左右拉缰绳之后,马变得愈发暴躁,来回甩脑袋,荷回的半边身子已经快要掉下去。
马跑得越发快。
那人追上来,在她左后方沉声道:“双脚夹紧马腹,不要抱马,起身后仰。”
宁王?
多半是太后让他来救自己的,也是,这马是他的,自然是他最是知道该如何制住它。
荷回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照着他的话做,双脚紧紧踩在马镫上,半上身抬起,微微往后仰。
马儿果然比方才慢了些许,她正要高兴,然而下一刻,马却忽然再次加快速度,幸亏荷回反应快,才没被立即甩出去。
马跑进一处林子里,细小树枝不住刮在身上,只是一阵又一阵强烈的刺痛。
眼瞧着就要撞上一根又长又粗的大树枝,荷回手脚冰凉,只觉得自己这回怕是要当真变成肉泥了,对身后人恳求喊道:
“小爷,若我死了,万请将妾的尸身送回家乡,埋在奶奶和娘亲边上,若您答应,妾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您!”
话音刚落,人已经要撞上那根粗树枝,电光火石之间,荷回却觉腰间忽然伸来一条有力的臂膀,随即身子一轻,人已经被揽到另一条马上。
缩在男人怀里,惊魂未定,荷回等马渐渐停下,方才缓缓吐出一句:“多谢小爷。”
然而刚抬起头,瞧见对方那张脸,整个人直接怔愣住。
皇帝垂眼望着她,冷笑一声,“怎么,瞧见朕不是你心心念念的小爷,失望了?”
荷回张了张口,整个人正在被一种巨大的震惊和意外包围。
怎么会是皇帝?
马上救人这样危险的事,一向由锦衣卫负责,皇帝万金之躯,应该稳坐庙堂,怎么可能冒着损害龙体的风险救她这样一个无足轻重之人?!
定是她瞧花了眼。
甩了甩脑袋,再次睁眼瞧去,视线中,却还是那张眉眼深邃,卓尔不群的脸。
荷回即刻就要挣扎着下去,被皇帝紧紧揽住腰,沉声道:“别动。”
“若是你想摔散架,就继续。”
皇帝的声音凉飕飕的,一听就知道他心情不好。
荷回即刻老实,不敢动了。
今日出门大约是没瞧黄历,也不知是惹上了哪路神仙,她明明是应宁王之约过来瞧马球的,却总跟皇帝搅和到一起去。
先是被人推进皇帝屋里,不得已为他更衣,还险些被宁王发现,之后便是骑马受惊,被皇帝所救,窝在他怀里动弹不得。
荷回心中暗暗期盼着此刻千万别有人追上来,否则瞧见他们这幅样子,自己要如何说得清。
皇帝敛眉瞧她一眼,也不知在想什么,单手拽住缰绳,就这么抱着她坐在马上往前走。
荷回骑的那匹叫踏云的马,此刻因为撞树,已然摔倒在地,至今还没起来。
“坐稳。”皇帝留下这一句话,便翻身下马,来到踏云跟前,摸了摸它的脑袋。
踏云挣扎着起身,脑袋拱了拱皇帝的手。
见到这一幕,荷回方才想起宁王的话。
这马,是皇帝送给他的。
难怪同他这样亲。
正当荷回感慨时,忽然见皇帝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匕首,不由分说,扎进踏云的头颅之中。
荷回身子一凛,瞬间怔住。
血顺着马儿头颅一点点往下滴,落在皇帝的鞋面儿上。
皇帝转过身来,神色一脸淡然,朝荷回道:“帕子。”
荷回回过神来,连忙从袖中掏出一条绣着荷花的汗巾来,下马恭敬递给皇帝。
“发过疯的马,不能活。”皇帝缓步走到她身侧,拿汗巾慢慢擦匕首上的马血。
血腥味儿钻进荷回鼻端,令她一阵又一阵胆寒。
“走吧,回去。”
皇帝翻身上马。
荷回站在那里不动。
皇帝静静看着她。
荷回张了张口,恭敬道:“可否请皇爷先走,民女,”她顿了顿,“民女待会儿再出去。”
皇帝自然知道她是不想叫别人看见两人在一块儿,眸色沉静,“随你的便。”勒着缰绳,转身骑马走了。
荷回猛松口气,回头瞧了眼那匹被爆头的马,扶着树干喘气。
不多时,锦衣卫果然寻了过来,瞧见眼前场景,并没说什么,为首的锦衣卫统领下马恭敬对她行礼:“姑娘受惊了,外头有轿子,请姑娘上轿。”
荷回点了点头,被宫人扶着走出了林子-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打搅重阳节的气氛,荷回因受了惊,提前回去,皇帝则又回到马球场上,瞧了几场比赛,同安王他们交谈,直到夜间方散。
安王问:“小姑娘没事吧。”
皇帝目光静静瞧着马球场上英姿飒爽的健儿,不甚在意道:“不知道,这要问镇抚司的人。”
安王奇怪:“皇兄不是去救那姑娘的么?”
皇帝说他想多了:“朕是为了那匹马。”
安王笑:“是臣弟记性不好,竟忘记皇兄一向爱马如命,只是没成想这么多年都没变。”
皇帝也跟着弯起唇角,拍了拍他肩膀。
夜间,皇帝正伏在案上批奏章,听见动静,抬头瞧了眼进来的王植,问:“查出来了?”
王植道是,“踏云右边后腿的马蹄铁上,被人动了手脚。”
皇帝听罢,手顿了下,道:“你觉得,这动手脚的人是谁?”
王植摇头:“奴婢不知。”
皇帝换了种问法:“你觉得他们针对的是谁?”
那马是在沈姑娘骑的时候受的惊,针对的人自然是她,然而王植同皇帝一样,都不这么看。
教沈姑娘骑马,是太后的一时兴起,宁王最开始,是有些不乐意的,那么短的时间,他也不可能指使底下人为马临时换一只马蹄铁,还不被司礼监查出来。
皇帝抬了眼,半晌,忽然道:“定难余孽可有消息了?”
二十年前,他的堂兄登上帝位后,急于削藩,率先拿几个实力最弱的叔伯兄弟开刀,抄家的抄家,砍头的砍头,藩王们人人自危,不知小皇帝的屠刀何时就要落到自己头上。
先帝当时拥兵最重,声望最高,想着是否要将兵权交出,以保一家老小的性命,可他最小一个弟弟齐王的死,彻底改变了他的态度,让他不得不拿起刀枪,为自己和他们一家老小拼出一条活路。
齐王声势最弱,平日里只喜欢吟诗作画,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小皇帝也不放过他,最终逼得他在家中同妻儿自焚。
齐王这样对皇位无半点威胁的人,小皇帝都不能容他,更何况先帝?
于是他们一家直接造了反。
自然,造反要有个名头,那便是清君侧,先帝将此举定为‘定难’。
取安定灾祸之意。
他的那位皇帝堂兄虽然死了,可却残存不少效忠他的势力,这些人在民间大肆宣扬他们的主子还活着,暗地里招兵买马,四处作乱。
先帝在时,便一直派人围剿他们,杀得七七八八,近些年才安生些。
然而就在半年前,他收到消息,说又有人打着小皇帝的旗号,在民间暗地开始活动起来。
只是这些人,显然比他们的前辈聪明许多,及时藏匿了起来,以至于朝廷至今没抓到人。
“回主子,还没有。”王植一直在暗地里督办此事,只是他不知道这件事同踏云受惊一事有何关联。
皇帝淡淡道:“若你是他们,会藏在什么地方?”
王植思虑片刻,“自然是朝廷找不到的地方。”
可什么地方是朝廷寻不到的?
王植倒吸一口气,“主子,您是怀疑”
皇帝:“今日他们这一出,是冲着净儿来的。”
只是被沈氏那个倒霉丫头顶了锅。
王植即刻就要派人去查,被皇帝叫住。“先按兵不动,不要打草惊蛇。”
皇帝站在窗下,抬头望了望天上
的月亮,半晌,掏出袖中那方带血的汗巾,神情冷肃。
想要引蛇出洞,就要有一个足够吸引人,叫他们为之疯狂的理由。
沈荷回。
他垂了眼。
这个小姑娘,或许会帮他一个大忙-
自那日重阳节从马球场上受惊回去,荷回便一直窝在屋子里养伤。
虽然那些树枝并不粗壮,但脸上和脖颈之中大大小小的擦伤还是不可避免。
荷回原本安安分分照着宫中的规矩,请医婆过来为她诊脉看病,然而那医婆不过来了两日,便不见了踪影。
荷回望着眼前这位白胡子的御医,不禁下意识站起身。
宫中女眷看病,只能用同为女人的医婆,实在病的重了,也只能让小宦官跑到太医院去传信,通过小宦官之口,让太医诊病抓药,只有那病入膏肓的,又深受皇帝宠爱之人,才可能破天荒地请御医亲自替她诊一回脉。
见着荷回一脸的惊讶,御医倒是淡定许多,恭敬将脉枕搁在矮桌上,对荷回道:“劳烦姑娘伸出手来。”
“劳烦太医,敢问是谁叫您来的?”
荷回紧张地望着他,终于从他口中听到了那两个字:“皇上。”
御医不过待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走了,留下荷回一颗心止不住地发紧。
皇帝忽然这样大张旗鼓地派御医来为她瞧病,究竟是什么意思?
从前明明说好了,彼此将往日种种忘记,从此以后各不相干,那日重阳节,他也不像是对她还有意思的样子,可眼前这情况可如何说?
她身上稍稍好些后,忐忑不安地去给太后请安,太后道:“听闻皇帝给你派了御医瞧病?”
荷回吓得当即站起来,险些打翻手边的茶碗。
太后却对左右笑着道:“瞧这丫头吓的。”
又对她道:“不必忧心,你是咱们家未来的儿媳,皇帝关心你,是应当的。”
指着一边的宁王道:“都是你的不是,若不是当日你没管好自己的马,沈丫头怎么会受伤?”
宁王无从辩驳,知道皇帝派御医这事并不合规矩,但他只以为是他在给自己擦屁股,免得太后她老人家生气。
“孙儿知错了。”
周围人并没察觉到任何不妥,叫荷回也渐渐觉得,大抵当真是自己多心了。
然而这一日,宫正瞧她在私下练字,忽然说要教她读书。
从前宫正教给她的东西里,并不包括这项。
虽然有些疑心,宫正怎么忽然提及此事,但有人教自己读书,自然是值得高兴的。
自从荷回认出皇帝的身份,断了同他的关系后,她便再没人教,只能自己琢磨着,进度极慢,甚至从前学好的字,现下都开始有些生疏起来,写得再不如从前那般好。
她跟着宫正学了几日,不知怎么的,她忽然对她道:“我教不了姑娘,小爷学富五车,要不您去跟他学?”
也不知是谁同太后提及了此事,太后便嘱咐李元净闲暇时教她。
“你好好教,可不许再欺负人家。”
李元净本来就对那日没看好马,叫荷回受惊的事有些愧疚,因此倒没推辞,很干脆利落地应下了此事。
他们在琼华岛上的藏书阁里读书写字,那儿远离人烟,比较清净,寻常不会有人来打扰。
荷回跟着李元净学了几天,竟发现他其实懂得挺多,字也写的好看,只是相比皇帝,他的字迹要更加飘逸活泼,不像皇帝的那样刚劲。
也不知是不是荷回的错觉,她总觉得李元净近日对自己的态度比往日要好上许多,她有一回暗暗问:“小爷,你不是还盘算着要怎么将妾赶出宫去吧。”
少年被她这一问,突如其来地涨红了脸,有些生气。
“怎么,在你看来,小爷就是那般阴险狡诈的小人?”
荷回想摇头,可是想到从前李元净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这个头又实在摇不下去。
“你——”
李元净理亏,只能自己怄气。
半晌,转过头,瞧她写的字,冷哼一声,“谁教你的,鸡爪子爬似的。”
荷回的手一顿,自然不敢告诉他实情,只能扯谎道:“妾自己琢磨的。”
李元净信了,“什么都不知道就别瞎琢磨,练坏了,求神拜祖都改不回来。”
荷回点头称是。
这日,李元净照旧来教她写字,教到一半,他的近侍忽然在门外道:“小爷,姚女史有事,还请您过去一趟。”
李元净顿住,难得的有些犹豫。
荷回连忙催促他快过去,“别是姚女史有什么急事,小爷快走吧。”
李元净这才撂下笔离开,走到门后,忽然又回头对荷回道:“你将那些字仔细练好,若是没什么大事,小爷去去就回,你可别想着偷懒,我回头要检查。”
荷回点头。
李元净这才头一仰,抬脚走了。
荷回收回视线,开始收拾有些纷乱的桌面,半晌,听见动静,以为是李元净又回来了,于是便道:“小爷可是忘记了什么东西?”
久久不见回应,荷回疑惑,下意识转头,却见皇帝正着一身杏黄色贴里,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她。
荷回下意识心头一震,赶忙就要行礼。
“起吧。”皇帝走过来,瞧见桌上的东西,淡淡道:“这些就是你近日学的东西?”
荷回低着头,缓了缓神,说是。
皇帝坐到太师椅上,拿起一张字看了起来。
四周极静,藏书阁里都是书架,屋里本来就窄,如今皇帝这么一个高大的人坐在那里,显得空间越发逼仄起来。
眼瞧着皇帝瞧得越发认真,荷回终于鼓起勇气道:“皇爷,天色不早了,民女告退。”
说着不等他反应,转身就要离开。
“你怕朕?”
荷回听见皇帝的声音在身后慢悠悠响起。
她只得住了脚,转过身来,叫自己神色如常,恭敬道:“皇爷屡次救民女的性命,民女怎么会怕您?”
“既不怕,那你躲什么?”皇帝嘴角带着笑意,问。
荷回掐了掐手心,说:“民女没躲。”
“嗯,没躲。”皇帝淡淡道:“朕信你。”
正当荷回松口气时,忽然又听他道:“过来。”
荷回一愣,抬头。
皇帝静静望着她。
荷回只好慢慢走过去。
原本想走到书桌对面,离他远远的,然而人刚到书桌边沿便被他一把拽了过去。
等荷回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皇帝的大腿上。
如遭雷击。
荷回挣扎着就要站起来,被他紧紧箍住腰,捏住下巴。
“三个月。”
荷回惊恐道:“什么?”
皇帝在她耳边慢慢开口,像是蛊惑人心的魔物:“同朕好三个月,三个月后,若你不愿,朕便撂开手。”
“如何?”
第32章 第32章“皇爷那日说的事,民女……
荷回以为是自己太紧张所以听错了,愣在那里好半晌,不知过了多久,才反应过来皇帝方才究竟说了什么骇人之语。
跟他好
怎么个好法?
定然与她想的,小辈儿与长辈的那种好全然无关。
这话太直白,也太突然了,打得她整个人措手不及。
即便从皇帝破例派御医给自己诊脉开始,她一直惴惴不安,每日心中都有无数猜想,总觉得皇帝不会平白无故对自己这样好,不知他有什么目的。
但她无论如何都从没想过,皇帝会对她
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太荒唐了!
荷回心跳如鼓,手心都是湿的。
“皇爷。”好半晌,她终于寻回自己的声音,微微转头,望向皇帝,“您别说笑了,您不是说过,民女品貌都不出众,您还没饥不择食到如此地步的么?”
他说这话,不过就在不久前,难道这么快就忘了不成?
她一脸惶恐不安,两只眸子里暗含水光,日光映照下,荧荧如美玉,眉心一点胭脂记如桃花盛开,同她微张的唇/瓣相映生辉,瞧得人心发痒。
皇帝喜欢她这么瞧着自己。
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小松鼠,暗暗勾出他心中想要蹂躏她的欲望。
很奇怪,这种感觉,他从未在旁人身上体会过。
很新奇,也很有趣。
他并不反感。
面对她的询问,皇帝将放在她下巴上的那只手放下,笑了下。
明明是那样温和的笑意,若不是荷回此刻正被他牢牢禁锢在他的大腿上,而他的一只大手,正稳稳落在她腰间,甚至大拇指还在上头轻轻摩挲的话,她一定会当是他只不过是身为长辈在关爱她这个小辈,所以才露出这样的神色。
然而她心里清楚,并不是。
那是一个男人面对他看上的女人,才会露出的神情。
“朕是说过。”皇帝的声音在她耳边缓缓响起,似乎没有觉得有何不妥,“不过现下,朕改了主意。”
荷回张了张口:“为什么?”
皇帝微微收紧环在她腰间的那条臂膀,默不作声。
从前只是隔着珠帘,隐隐看过几眼,如今上手才知道,她的腰原来这样细,他一只手便能轻易覆盖住她一半的腰身。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缓缓开口,却并没有回答荷回的话,而是问:“那天在被子里,你摸到了什么?”
荷回听他忽然问起重阳节那日的事,心忽然被提起,眼前忽然又浮现起那日的场景,右手开始一阵又一阵的发烫。
“没”荷回不敢看他,“没什么。”
皇帝只是静静望着她,眸色沉静。
荷回知道,方才自己那话,已经算是欺君,终于连忙改口:“民女摸到了,皇爷您的大腿。”
这话实在是羞耻,光是说出来,就险些用光她半身的力气。
她那日明明已经立即谢过罪,不知为什么皇帝忽然又旧事重提。
皇帝这回满意了,‘唔’了一声,说:“你唐突了朕,朕自然要来找你。”
荷回睁大眼睛,瞳孔不自觉微张。
她从没想过,皇帝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好似今日这一遭,不是他强迫她同他好,而是她欺负了他,所以他要来替自己讨公道一般。
荷回已经不知道要如何回话,只觉得自己全然被皇帝牵着走,毫无自己的方向,脑子里又慌又乱,以至于口不择言起来。
“民女我,我可以道歉。”
虽然这件事她已经做过,可若是能让皇帝打消那个骇人的念头,她愿意说一箩筐道歉谢罪的话,说上三天三夜都成。
“嗯。”皇帝望着她,十分平静地说道:“朕不接受。”
恍如晴天霹雳,荷回欲哭无泪,“那您要如何?”
“方才已经说过了。”皇帝慢悠悠开口,“跟朕好。”
怎么又回到这个话题上来了?
荷回没办法,只能直白道:“皇爷,这个真不成,民女跟宁王”
听她提及李元净,皇帝目光沉了沉,“还没定亲,一切都不算数。”
荷回使出必杀锏:“太后说明年开春就定。”
这回直接是太后赐婚,不需要经过皇帝了。
本以为这话会劝退皇帝,毕竟他那样孝敬太后,必定不会在此事上违逆她老人家,更何况,他们这样的身份,若有个什么,便是一桩天大的丑闻,皇室的颜面还要不要?
然而他却好似全然不在乎的模样,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道:“朕知道。”
既然知道他还——
“所以朕说,三个月。”
皇帝一双眸子静静望着她,如一汪深潭,漆黑瞧不见底。
“三月后,若你愿意,朕就将你封妃,若你不愿,太后的命令,朕也不会阻拦,你照样可以同朕的儿子定亲成婚。”
听起来,此举倒像是对她的恩典,毕竟以皇帝的身份,若他狠心些,昏庸些,大可不必如此麻烦,直接将她抢了封妃就是,不必管她的名声和死活。
历史上,也不是没人这样做过。
荷回做最后的挣扎,“皇爷,当真不能收回成命?”
皇帝:“你觉得呢。”
荷回彻底绝望了,她望着皇帝身后的窗子,呆呆出神。
皇帝瞧她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抿了抿唇。
她在想什么,想她的宁王?
可惜,他如此正在姚司司那里,没功夫过来救她。
不想逼她太紧,皇帝松开环在她腰间的手,“不急,回去好好想想,等想好了再答复朕。”
“只是到底要快些,朕没多少耐心。”
皇帝一走,荷回便双腿一软,险些跌坐在地。
她扶着书桌,只觉得皇帝的大手似乎还停在腰间,炽热有力。
明明他并没用多少力气,便能轻易将她困在他的掌下,挣脱不得-
李元净从姚司司处返回藏书阁时,正遇见从楼上下来的皇帝。
瞧见他,李元净不禁一愣,回过神来之后,连忙跪下行礼问安。
“爹爹怎么有空到这里来,可是要寻什么书?您要寻什么差人过来就成,何必亲自过来?”
皇帝垂眼,望着自己的这个儿子,不知在想什么。
李元净见皇帝久久不说话,于是抬头:“父皇?”
皇帝抿了唇,这才淡淡开口:“听太后说你在这儿,所以过来看看。”
李元净以为皇帝是疑心自己不用心读书学习,于是赶忙道:“回父皇,师父们的功课儿子都已经做完,这才有闲工夫到这里来,儿子是听太后的话教沈氏读书识字,并非不务正业,还请父皇明鉴。”
皇帝听罢,并没什么反应,只是嘱咐他:“记得早些回去给太后请安。”便走了。
李元净松了口气,这才起身,抬脚往楼上去。
进去瞧见荷回正坐在窗边的杌子上发呆,不免蹙眉道:“小爷才离开这么一会儿,你便开始偷懒了?”
荷回似乎是被他的声音给吓了一跳,有些茫然无措,回过神来,连忙站起来请安。
李元净并没发现什么不对劲,走过去打算接着教她:“练字吧。”
想起什么,忽然回头问:“对了,方才我瞧见父皇从楼上下去,你可瞧见他了?”
闻听这话,荷回浑身一凛,连忙摇头:“回小爷的话,没有,妾一直在这里练字,练累了就坐那边歇了,并没瞧见什么人。”
李元净点头。
大约是皇帝在外头瞧了一眼,见他不在便走了。
毕竟这里只有沈荷回一个人,因着男女大防和彼此的身份,皇帝不会进来。
李元净继续教荷回练字,可不知怎么的,她明显学的比往常慢了许多,好几处都写错了。
他问:“你到底怎么了,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谁偷你钱了?”
“小爷说笑了。”
“那是怎么了?”李元净不满道:“我可告诉你,小爷连司司都没管就过来,可不是要看你画螃蟹的。”
荷回点头:“是妾不好,妾再写一遍。”
李元净却没了心情,摆手道:“算了算了,今日就这样,你回吧。”
荷回如蒙大赦,这才收拾了东西返回住处。
接下来的几日,荷回都没睡好,脑海里总想着那日皇帝在藏经阁中对她说的话。
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只能将这件事憋在心里,反复思量,几日下来,脸瘦了一大圈。
那些阴差阳错的接触,显然叫皇帝对她起了心思。
不管他是想要她的心,还是想要她的人,她都已经进入了皇帝的网兜之中,挣脱不掉。
被一国天子看上,她便是想尽法子,也都是徒劳,只能乖乖听其摆布。
幸好皇帝还算顾忌着太后和
皇室的颜面,所以才想着暂且只同她好三个月。
世上人心易变,皇帝想要她,不过是还没得到而已,只要到手,便会觉得索然无味。
三个月,足够让他对她失去兴趣,到时她做出选择,想必他也不会为难她。
若她答应,她还有的选,若她不答应,他有一万种法子叫她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就这么辗转反侧了好些时日,终于这一日,荷回在给太后请完安后,起身出去,追上了要离开的皇帝。
“民女有事要同皇爷说,还请皇爷留步。”
皇帝屏退左右,带着她来到不远处的一个亭子里。
他背着手,望着太液池上的风景,随意道:“什么事,说吧。”
荷回手心里都是汗,使劲掐了掐自己的大腿,这才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皇爷那日说的事,民女答应了。”
第33章 第33章皇帝走到她跟前,朝她伸……
太液池起了风,将荷回的发丝吹起,连同她的心,一起乱糟糟的落在鬓边,带来阵阵痒意。
羞愧和紧张如倾盆大雨,迅速占据了她的心神,宽大的袖筒下,左手手指被她扣得止不住发红,
她竟然说出这样不顾世俗、泯灭人伦的话来。
诸天神佛不会原谅她,死去的奶奶和娘亲知道了,也定会以她为耻。
可她没有办法,被逼到此处,脚下便是万丈悬崖,留给她的,就只有这唯一的生路。
她不是没想过要求助太后,可她知道,一旦太后知道此事,不过是同皇帝生上一场气,过后他们照旧是亲亲热热一家人,而她则会彻底成为太后的弃子,别说前程,便是性命也不一定保得住。
她只能同皇帝苟且,期盼他善心大发,给自己一条活路。
她这样的蝼蚁,在这里从来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
听完她的话,皇帝转过身来,却并没有多喜出望外的样子,只是望着她,仿佛早预料到一般,只淡淡说了声:“知道了。”
随即便抬脚离开。
他这番态度倒叫荷回有些发懵。
这便完了?不再多说些什么?
不过同时,她心中也缓缓松了一口气,瞧他这样无所谓的样子,大约对自己并没太过上心,当日所言,不过是心血来潮而已。
他这样忙,说不定过几日就会把这件事忘掉的。
事情也当真如她所期盼的那般,接下来的日子,皇帝一直在紫禁城忙于政务,甚少到西苑来,来了,也只是匆匆离去,仿佛将同荷回的事全然忘记一般。
荷回心下微松,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每当听闻皇帝到西苑来给太后请安,她便寻借口窝在屋中不出去。
正当她以为皇帝改变了主意,再不记得那件事时,忽然有一日,她正在屋里练字,就见一个眼生的小火者过来,敲了敲门。
荷回站起身,问:“您是哪个衙门的,找我可是有事?”
小火者瞧着和善的很,恭敬道:“奴婢是小爷宫中的人,小爷说新得了一只鹦鹉,瞧着有趣,想请姑娘过去瞧瞧。”
荷回心中略有些奇怪,李元净新得了东西,不率先给姚司司看,倒叫她过去。
不过昨日在藏书阁时,她好似是听过李元净提过一嘴这事,因此并没太过怀疑,只道:“等姚朱回来了,我同她一起。”
姚朱方才有事被人叫了出去。
那小火者却道:“姑娘还是现下就跟着奴婢去吧,别叫主子等久了。”
两人目光对视,荷回忽然就明白了什么,手中笔‘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小火者将笔捡起,恭敬交到她手上,荷回接过,须臾,终于道:“走吧。”
快到黄昏,天上忽然卷起了火烧云,大片的橙红晃人眼睛。
荷回坐在轿中,指甲险些被扣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听见轿子落下的声音:“姑娘,到了。”
荷回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发现四下无人,便连抬轿的宦官们也都没了踪影。
荷回猜到,这大约是哪个无人居住的配殿,犹豫片刻,终究推开了殿门,抬脚进去。
里头是一个年长的嬷嬷,见她过来,手脚利索地关上门。
荷回听着她关门的动静,手背被她掐出好几道血印。
那嬷嬷将她的手分开,对她摇了摇头。
荷回为了缓解心中紧张,主动开口同她说话:“嬷嬷,皇爷在哪儿?”
嬷嬷却指了指自己的嘴,摇头。
原来,这嬷嬷是个哑巴。
荷回抿了抿唇。
皇帝想得还挺周到,专门派个哑巴来伺候她,倒省得她会说出去。
那嬷嬷推开隔扇门,将荷回领进去,荷回抬头一瞧,只见里头放着一个大浴桶,边上是洗漱用的各种胰子香皂,再边上,是一架放衣裳的木施,上头挂着一件单薄的寝衣。
荷回想逃,脚下却似生了根一般,一动不能动。
“嬷嬷,这是要我沐浴?”
嬷嬷点了点头。
荷回下意识往后退一步,摇头道:“不必了吧,我昨日刚洗过,不脏。”
哑巴嬷嬷并不理会她,直接上手剥她的衣裳,直到她最后一丝/不挂。
荷回坐在浴桶里,由着她拿葫芦瓢往自己身上浇水,浴桶里热气弥漫,止不住地往脸上扑,弄得她鬓边都是汗。
荷回从不知道洗个澡要有这样多道流程,等她终于从浴桶里出来,水已经开始变凉。
嬷嬷为她披上寝衣,扶她坐在榻上,伸手就要拿走荷回的衣物,被荷回止住。
“放那里就好。”
她回去时还要穿。
那嬷嬷没再坚持,松开了手。
整个暖阁开始静下来,荷回坐在那里,止不住地心慌。
姚朱回去没有,若是回去了,询问她去向怎么办?
她是被皇帝以宁王的名义叫过来的,若是有人向宁王提及此事,又该怎么办?
荷回整个人纷乱不堪,捂着脸,不知究竟该如何才好。
正当她想要即刻穿衣裳离开时,忽然听见门‘吱呀’一声,随即便是一阵轻而浅的脚步声传来。
荷回的心一下子被揪紧。
她缓缓将手放下,瞧见皇帝正着一身家常绿褶儿,站在不远处静静望着她。
荷回赶忙下榻请安。
皇帝缓缓走到她跟前,朝她伸出手。
荷回抬头,望着他宽大的手掌,犹豫片刻,终于将手放入他掌心。
她的手刚触碰到他,便被他一把攥住。
荷回心头一跳,赶忙低头,随即被他拉了起来。
“手怎么这么凉?”他问。
荷回下意识缩了下指尖,“民女从小就如此。”
皇帝大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蹭了蹭,说:“朕回头叫他们给你弄些补气血的汤药。”
弯身将她一把抱起来,荷回惊呼一声,还未反应过来,人已经被他抱着坐在榻上。
他的手突如其来落在她没穿鞋袜的脚背上,火一般的发烫。
“脚也凉。”
他的声音沉稳柔和,目光静静盯着她的脚,仿佛当真只是在关心她的身体一般,不带一丝旖旎。
荷回只觉得一阵漫天的羞耻将她紧紧包裹,下意识就将脚从他手中抽了出来,用被子盖住。
女子的脚除了自己的夫君,是不能随意给旁人看的,一旦被瞧见了,便同失了清白没什么两样。
她家隔壁的王二婶便因一双脚被人看了,而被丈夫大打出手,最后投河自尽。
她的脚皇帝方才不但看了,还摸了上去,若是在外头,未出阁的姑娘被男人这般,结局也只有一个‘死’字。
荷回手紧紧攥住被面,道:“多谢皇爷关怀。”
她这样无理,皇帝却也没说什么,站起身,走向方才荷回沐浴的净室。
宫人重新抬进去一个浴桶,很快,‘哗啦啦’的水声缓缓透过门板传入荷回耳朵。
一想到皇帝此刻就在一门之隔的屋子里脱衣沐浴,荷回便整个人坐不住。
她趿鞋下榻,在脚踏边犹豫徘徊片刻,终于站定,侧身往净室里瞧。
门被虚掩着,从里头不断往外冒出热气,宫人早已出去,暖阁内静悄悄的,除了她,空无一人。
荷回咬了下唇,将衣裳飞快披在肩上穿好,提裙就往门边走。
她已经照着皇帝的意思来过了,不算违抗圣命。
然而手刚碰上门框,便听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要去哪儿?”
荷回闭上眼,一颗心落入谷底。
看来今日,她当真是逃不掉了。
荷回放下手,缓缓转过身来,低着头,道:“回皇爷的话,民女肚子不舒服,想出恭。”
皇帝兴致正浓,她此时说出这样粗鄙的话来,想必多半会败他的兴。
然而皇帝却只是轻轻‘唔’一声,道:“净房里有马桶。”
荷回彻底绝望了,点了下头,抬脚往净房走去。
然而在磨磨蹭蹭路过皇帝时,不期然被他一把单手拦腰抱起,扔到榻上。
荷回一阵天旋地转,等清醒过来后,吓得不停往后退,叫道:“皇爷皇爷,我错了,您放过我”
皇帝伸手解她的衣带,拍了拍她的脸,问:“后悔了?”
荷回哪里见过这种阵势,险些吓哭,点头,然而看到皇帝骇人的目光,又摇头道:“没,没有。”
“那你穿着这身衣裳,要到哪儿去,朕还以为,你是临阵脱逃,想溜走。”
皇帝将她刚穿上的那件薄袄子褪下来,随手扔在床角。
荷回瑟瑟发抖,她知道皇帝说的想同她好,必定不止彼此调/情那么简单,原本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可临到上战场,她还是觉得不成。
她接受不了。
她连亲事都还没定,若是此刻便被他破了身子,她便成了人人唾弃的荡/妇,可怎么得了。
她不想死。
一边咬着唇瑟瑟发抖一边想办法,可脑子里却始终一片空白。
眼瞧着自己险些将小姑娘给吓坏了,皇帝终于停下动作,俯身将她抱在怀里,轻拍她的脊背,安抚道:“好了,别哭,胆子这样小,可怎么得了。”
原本荷回也不想哭,可是忽然被他这样一说,心中反而瞬间涌上万千委屈。
从离开亲人孤身入京,到被宁王当众嫌弃,再到如今被皇帝逼迫同他欢/好,一桩桩一件件,都叫她万分憋闷。
她才十六岁,为何就要经历这些?
在宫中,她孤身一人,连个能哭诉的对象都没有,只能将所有的委屈和恐惧往肚子里咽。
若能选,她何尝想进宫来,当什么劳什子王妃,更不想跟皇帝有一丝一毫的瓜葛。
可从太后选中她开始,她何曾有过选择的权利,只能一步步被人推着往前走,犹如行在万丈深渊边缘,每日担惊受怕,不敢有任何行差踏错。
只是她终究不明白,自己已经这样努力活着了,他们为何还要这样逼迫她,致使她落到如今这般田地。
小姑娘也不喊叫,就只是安静流泪,眼泪如珠子般扑簌簌落在皇帝手背上,止不住地发烫。
美人梨花带雨,从古至今都是一副美景,可皇帝却无端觉得,这画面一点不美,反而叫他有些烦躁,心沉甸甸的坠得慌。
他抬手想去擦她脸上的泪珠,却被她下意识躲了一下。
皇帝抿了唇,将手放下,半晌,终于道:“你想如何?”
荷回没成想皇帝竟然没有继续强迫她,还问她的意见,有些不敢相信,犹豫好一会儿,才终于将心中的话说出口:
“皇爷,民女是答应了您,可民女的身份终究有些不便,所以民女想,皇爷可否答应民女一件事。”
皇帝睨她一眼,嘴角渐渐浮现出一抹连自己都没注意到的笑意:“你在同朕讲条件?”
荷回忙道不敢,闭上了嘴。
皇帝最见不得她露出这幅神情,好似自己怎么欺负了她似的,缓声道:“何事,你说。”
荷回抬头:“皇爷能不能”
犹豫片刻,终于说了出来:“皇爷能不能不破民女的身子?”
皇帝闻言,挑了眉,静静看她。
荷回发现皇帝对自己还是有一丝丝心软,于是乘胜追击,“皇爷只说要同民女好,可没说过一定要是这种好法儿。”
皇帝被气笑了,问:“那你说,你要同朕如何好?”
见皇帝果然松了口,荷回道:“凑在一起说话。”
“就这样?”果然还是个小姑娘,没长大,想法这样简单。
简单地让人发笑。
荷回点头:“皇爷关心民女,民女也关心皇爷,这样便很好,不一定非要如此这般。”
她看着皇帝抱她的手,挣扎了下。
皇帝认真思考片刻,望着她道:“你要同朕交心?”
荷回知道,同一个皇帝交心,她有些不够资格,但既然皇帝这样问,大抵只有她点头,他才有可能放过她。
于是道:“两个人好,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皇帝一双黑漆漆眸子静静凝视着她,不知为何,忽然笑了。
他抬手摸她的脸,道:“记住你今日说的话。”
荷回点头,犹豫问:“皇爷这是答应民女了?”
皇帝点了头。
他原本就不打算对她做什么,不过是吓唬吓唬罢了。
荷回松口气,“那皇爷,民女可以走了吗?”
再待下去,她当真不知皇帝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皇帝:“这样着急,是要回去找谁?”
荷回摇头:“没谁,姚朱回去不见民女,会着急的。”
闻言,皇帝只好松开她,叹口气,“先别急着回去,陪朕说会儿话。”
“皇爷想说什么?”荷回试探着问。
“你不是想同朕交心?”皇帝道:“你觉得要说什么。”
荷回想了还一会儿才道:“皇爷可用膳了?”
皇帝笑了笑,感受到她话语里的敷衍,却还是点头:“用过了。”
荷回笑了下,“那便好。”
两人之间又陷入沉默。
皇帝无法,只得问:“你与宁王近日如何?”
荷回点头:“自然是十分地要好。”
没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皇帝抿了唇,别过脸去,半晌,没再言语,须臾,忽然道:“成了,你走吧。”
左右她根本不想在这里。
荷回喜出望外,连忙起身,然而身子一歪,手按到一块又热又硬的东西上。
只听皇帝闷哼一声,抬眼望向她。
第34章 第34章荷回眼皮猛地一跳。……
暖阁里,皇帝身上的味道将荷回紧紧包裹住,像极了从前没认出他时,他教她写字时的场景。
她一直觉得他身上的香气很好闻,后来才知,这是龙涎香,据说是从深海之中一种大鱼的身上提取出来的,十分珍贵,唯有天子方可使用。
龙涎香芬芳馥郁,不住往荷回鼻孔里钻,或许是这香的味道太过惑人,又或许是此时抱着自己的这个人身上太热,荷回脑袋昏昏沉沉,像是一团浆糊。
皇帝的身上
长着什么东西?
虽隔着一层布料,却仍旧能清楚感受到它的炽热,像是一团火,顷刻间就能将她焚烧殆尽。
荷回愣了愣,下意识就要将手缩回来,然而刚有所动作,便觉手下那东西猛然间跳了跳,竟比方才又长大几分。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竟似活物一般,还会动?!
荷回想要询问皇帝,却见他正微敛着眉,神色虽然还是那样淡然平静,可她却十分清楚地在他的瞳孔中瞧出几分难得的隐忍。
他呼吸灼热,喷洒在她鬓边,握着她的手,哑声开口:“松开。”
小姑娘的手很软,就只是这般静静将他包裹着,什么都没做,就能轻叫那些灼热和痒意从骨头缝里争先恐后钻出来,占据他的身体。
他并不反感身体的这份欲/望,可却绝不能叫它控制了自己。
小姑娘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皇帝
呼吸微沉,主动叫停了两人的交流,在潮水到来之前,将她的手从两腿之间拿了出去。
“皇爷?”荷回愣了愣,觉得他看起来有些不舒服,似乎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您病了?”荷回下意识就要找人来去叫御医,然而想到两人如今的情况,又生生止住脚步。
“没有。”皇帝抿着唇,并不看她,只道:“没你的事了,回去吧。”
皇帝的情况看着不大好,荷回有些不放心。
皇帝见她还不走,轻笑:“怎么,还不走,要留在这里一直伺候朕,等人来发现?”
荷回赶忙摇头,捞起床角里被皇帝脱下的袄子,跑到远处背着身子穿好,匆忙行了个礼,出去了。
待她走后,王植进来,隔着屏风道:“主子。”
从沈姑娘出去时的神态以及走路姿势,王植很容易断定,皇帝并没有与她成事。
这倒叫他有些意外。
已经冒这么大风险同沈姑娘有了首尾,皇帝难不成当真同她什么都不做,只是说话谈心?
正想着,忽听里头皇帝道:“水。”
王植愣了一下,没成事还要水,这明摆着是
王植没见过这场面,不禁暗自啧啧称奇。
人方才就在跟前,还要忍着,主子这是图什么?
若说方才他还只当沈姑娘同宫里的那些娘娘没什么差别,如今可就要重新估量一番她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了。
只是,现下这种情况,总不能真叫皇帝用凉水完事儿,没得憋出病来,于是劝道:“主子,庆嫔娘娘还等着您呢,您看”
左右今日原本就召了庆嫔过来,如今回去,正好将事情解决,既能更好地掩人耳目,不使旁人察觉,也能堵住庆嫔的口。
一举两得。
皇帝在里头抿了唇,下榻往玉熙宫的后殿里去,果见庆嫔已经沐浴完毕,头发散着,正坐在床榻上候着他。
见着他过来,喜出望外,连忙站起身行礼问安。
皇帝抿了唇,叫起。
庆嫔一听他声音这般喑哑,一颗心便忍不住跳起来。
当初雨花阁那事多半是皇帝心情不好,并不是厌恶她,他心里还是有她,不然为何刚见着她,身体便起了欲念?
她起身,拉着皇帝往床上去,将脑袋枕在他臂膀上,“皇爷,妾等你好久了,您做什么去了?”
皇帝静静坐在那里,眼前忽然浮现起荷回那双惊慌的杏眼,垂了眼,半晌,道:“等这么久,怎么不先睡?”
庆嫔声音娇媚,“您不在,妾怎么睡得着?”
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悄悄钻进他衣襟之中。
见他没阻止,便愈发大胆,“上回的事,陛下可是狠狠伤了妾的心,妾回去哭了好些时候,如今还没缓过来,您打算如何补偿妾?”
话音未落,那只钻进皇帝衣襟中的手猛然被皇帝止住。
庆嫔一愣,却见下一刻,皇帝便站起身来,对她道:“你歇息片刻,朕叫人送你回去。”
随即不等她反应,身影便已然消失在门外。
庆嫔在原地占了好一会儿,方才失去浑身力气般坐下,半晌,狠狠拍了拍床榻。
她怎么就改不了这多嘴的毛病!
好好的,做什么忽然提上回的事?惹得皇爷生气。
好容易叫皇爷想起她来,如此一来,下回侍寝,又不知等到猴年马月。
庆嫔想到这里,不禁伏在榻上哭起来。
却说皇帝出了后殿,一路往前头配殿去,王植见他这么快出来,不禁微愣,“主子,您这是”
皇帝进了净房。
王植见状,赶忙嘱咐底下人:“快提热水来。”
一桶又一桶的热水被倒入浴桶中,皇帝坐在那里,身下某处似乎还能感受到小姑娘手心的温暖。
舒缓过后,他缓缓睁开眼,神色平静。
虽说他原本就没打算宠幸庆嫔,但他的妃子就在不远处,而他,却在这里,想着一个对他百般拒绝的小姑娘自渎。
这样荒唐。
皇帝垂下眼帘,浴桶里的水缓缓从手臂上滴落,在地面上形成一个小洼,映照出几案上跳跃的烛光,明灭不定-
却说荷回回去后,心中一直不安,唯恐被人发现什么,观察半日,也不过是姚朱问了一句:“小爷的鹦鹉长什么样,可好看?”
其余人并未发现任何不妥。
荷回不禁松了口气。
缓过神来,她一直想着皇帝身上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可直觉告诉她,还是不要问的好,免得露出破绽。
到底心里藏着鬼,荷回虽然还是尽量如寻常般同人说笑,但终究怕人疑心,于是便甚少出去,只顾着伺候太后、同李元净学字读书,旁的地方一概不去。
幸好从那日以后,皇帝并没有召见她,偶尔在太后处遇见,对她也如寻常般,同以往无甚差别,甚至彼此说的话还更少了些。
若不是那日情景刚过去不久,荷回还当真有种两人无甚交集,自己只是他晚辈的错觉。
至于李元净,他还当真得了一只鹦鹉,问她:“那日我叫你过来瞧,你怎么不见人影?”
荷回勉强应道:“那会儿妾在别处,不知道小爷寻人唤我,所以没来。”
李元净也没当回事儿,点头:“你近日倒挺忙。”
一句话说得荷回鬓角沁出密汗,笑了笑,转移话题,“小爷今日瞧妾这字写得可好?”
她拿起纸张给他瞧,李元净随意瞥了一眼,点头:“还成。”
荷回微微松口气,总算过关了,今日只这一个字,她便练了有近百遍,若是他还不满意,她的手便废了。
瞧李元净精神不济的样子,荷回便问:“小爷这是怎么了?”
李元净摆了摆手,明显是不想说,荷回也就不再过问,自己练字。
半晌,李元净忽然问:“父皇叫人给你补身子?”
荷回的手一顿,一大滴墨汁落在纸面上,将方才写好的字给洇了,她故作镇定,将纸张揉成一团扔在一旁,道:“是,上回御医说妾身子气血不足,所以要补。”
“哦。”李元净躺在摇椅上,脑袋枕着臂膀,感慨:“父皇待你真好,都快赶上小爷我了。”
明明知道他不过是随意感慨一句,荷回还是止不住地心慌,道:“哪里,皇爷叫人给妾开汤药,不过是瞧在您和太后的面子上罢了,哪里就是待妾好了。”
李元净却摇了摇头,“你不懂,父皇从来不在这些事上上心,除了太后和我,你是头一个,就连淑妃娘娘她们,都没这个待遇。”
荷回低头,字越写越乱,“是么,大抵是皇爷他近日心情好的缘故。”
李元净不吭声了,像在思索着什么。
傍晚,太后在雨花阁听戏,众人都在,荷回听着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腔,有些入迷。
“太后今日好兴致,这么晚了,还这样精神。”
太后笑道:“天儿冷了,过几日就要搬回紫禁城去,这些日子你们忙着,总得犒劳犒劳,便是困极了,我也不能走不是?”
众人笑,“这是太后疼我们呢。”
坐累了,荷回起身到后头茶水房里准备给太后的茶食。
宫中茶叶种类众多,太后最爱的是先春建宁贡茶,刚进宫时,荷回连茶叶如何分辨都不知道,如今也能熟识各种镂金茶团,动作利索地为太后沏茶了。
茶汤沏好,正待要叫尚食局的人进来试尝,一转身,却见皇帝正站门口,静静望着她。
荷回手中端好的茶汤险些落到地上,还是被皇帝扶了一把,方才有惊无险。
怕被人瞧见,荷回连忙往后退,离皇帝远些,转头透过屏风往前头望了望,见无人察觉这里,方才稍松口气。
“皇爷怎么到这里来?”
下人的茶水房,本不是这样金贵的人该来的地方。
皇帝却并不在乎的模样,道:“许久不见,来同你说说话。”
荷回手
心里都是密汗。
要说话也要讲场合,如今这里这样多双眼睛,但凡有一个瞧见他们,都要坏事。
“皇爷还是出去吧。”
皇帝弯了弯唇角,“朕好心来瞧你,你却赶朕。”
他这话,倒好似荷回是那忘恩负义,不知好歹的人一般。
荷回忙道不敢,“民女很好,皇爷不必挂念。”
“嗯。”皇帝点头,“你脸色瞧起来是比往日好了许多,御医给你开的药可都喝了?”
他这样明目张胆关心自己,倒叫荷回不知怎么是好,慌乱道:“是,都喝了。”
皇帝听罢,竟笑了,“你倒也不怕苦。”
荷回:“民女习惯了。”
只是吃些药算什么,又不是挨板子受冻。
皇帝闻言,嘴角的笑意渐渐收起,叹气道:“你怎么又木呆呆的,朕方才问那话,你就该主动示弱,叫朕心疼才是。”
明明对着宁王惯用的手段,到了他这里,便连敷衍也不肯。
荷回此时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又望了望外头,催促道:“皇爷离座位久了,还是快些回去吧,仔细人找。”
皇帝却不为所动:“他们陪着太后听戏,没工夫在乎朕。”
怎么没工夫?他是皇帝,又不是什么小鱼小虾!
实在没法子,荷回便道:“那皇爷先在这里呆一会儿,民女这便出去。”
刚走到门口,便被他拉住手,“你非要对朕如此这般?”
荷回心一紧,深怕有人瞧见,又不敢挣脱,怕弄出声响来,只好道:“皇爷,这里当真不是说话的地方。”
皇帝似乎觉得她这般模样十分有趣,便问:“那哪里是说话之处?”
荷回真怕了,哀求道:“皇爷,您发发善心,救民女一命。”
皇帝原本就瞧不得她这般,眼见着逗得她差不多了,便松开手,转身出去。
荷回猛松一口气。
皇帝回到座位上,太后问:“去哪里了,这样久?”
皇帝淡淡道:“有些事情要处理,到外头转了转。”
太后不疑有他,转头瞧见不远处还有个位子空着,问道:“沈丫头呢。”
荷回这才从茶水房里出来,将茶碗搁在太后身边的茶几上。
“母后吃的是什么茶?”皇帝忽然开口问。
太后道:“先春茶,你从前问过,还说自己最不喜欢喝这个,如今都忘了?”
皇帝笑:“事多,倒不记得这些了,儿子知错。”
太后摇摇头,转头冲荷回道:“去给你皇爷沏一杯来。”
荷回抬眼望了下皇帝,见他目光幽幽,正望着自己,同方才在茶水房里头的眼神如出一辙,心一颤,连忙道:“是。”
荷回又去茶水房给皇帝和宁王各沏了一杯来。
皇帝见宁王也有,虽未说什么,但嘴角的笑意明显淡了下去。
太后:“好孩子,快别忙了,坐着去。”
荷回嗳一声,将托盘交给宫人,自己落座。
然而刚坐下,便听太后忽然问了一句:“皇帝,你身上的这个荷包是哪里来的,怎么从未见过?”
荷回原本并不在意,只当那是哪个嫔妃送的,随着众人的目光,下意识朝皇帝腰间望去。
却见几月前自己给‘宁王’的定情信物正静静挂在皇帝腰间。
荷回眼皮猛地一跳。
第35章 第35章这丫头怎么这样了解父皇……
一瞬间,满室皆静,只剩下看台上的角儿们婉转悠扬的唱腔在空中回荡。
天子身上的任何一个物件都有讲究,不能随意穿戴,当今皇帝又是个循规蹈矩、嫌麻烦的性子,力求衣着干净利落,从未听闻过他身上戴过什么荷包、香囊之类的东西。
如今乍然得见,自然深感讶然,都在心中猜测此物何来。
瞧那细密的针脚,以及上头的鸳鸯图案,很显然是出自宫中哪位女子之手。
嫔妃之中,也有不少人曾给皇帝送过这东西,可却从未曾见皇帝佩戴过,如今这个荷包,也不知是谁的,众人不免纷纷猜测它的主人是谁,能叫皇帝这样光明正大地戴出来。
就连李元净也被吸引了目光,连戏都不看了。
皇帝见太后询问,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随口道:“今日出门急,尚衣监的人不知从哪里弄过来的,儿子瞧着好看,便戴上了,母后可是觉得不好?”
尚衣监的人如此不小心?多半是替哪个嫔妃传递信物罢了。
皇帝同嫔妃感情好,太后自然喜闻乐见,道:“没有不好,只是觉得稀奇,往日也不见你戴这个,也不知是哪个有福的,能入了你的眼。”
皇帝只道:“母后想多了。”
太后也不想在这种事上同他争辩,左右日子长了,有些事情自然就显现出来。
不急。
李元净这边百无聊赖地收回目光,端起茶碗,心中觉得奇怪,倒不是为了那荷包,而是茶。
父皇一向不爱吃这先春茶的,怎么今日倒放不下的样子?
他小声问一旁的荷回:“你往这茶里加了什么?”
荷回正因那荷包的事心里乱作一团,忽听有人问话,不禁心头一跳。
李元净狐疑地望着她,“你怎么了?”
荷回连忙摇头:“回小爷的话,没什么,只是方才听戏听得有些入迷。”
李元净不疑有他,又将方才的话问了一遍。
荷回便道:“没加什么,只是听太后说皇爷不大喜欢先春茶的味道,便往里头加了些蜂蜜水。”
李元净点了头:“原来如此。”
怪道父皇没有同往常般喝一口便撂下。
只是李元净蹙了眉,歪头睨了荷回一眼。
这丫头怎么这样了解父皇的口味?
大抵是误打误撞罢。
嘱咐她:“往后给太后和父皇的茶水吃食,不可随意调配,需得告诉茶水房的人,由他们请示之后,太后与父皇同意了,方才可行。”
不然若是出了什么事,其中的干系不是她能承受得了的。
听他这样说,荷回当真有些后怕,点了点头:“多谢小爷提醒。”
因为要不引人注意,又要听见对方说话,所以两人凑得极近。
皇帝转头时,瞧见这幅场景,目光幽幽。
太后顺着他目光望去,瞧见这一幕,叹道:“前些日子咱们可是为他们操碎了心,瞧,他们两个如今可比从前好多了,秋彤之前告诉我,我还不信,这回若是再赐婚,想必净儿不会再拒绝。”
皇帝收回目光,淡淡道:“再等等吧。”
太后想着也是,上回那事说来也是她欠考虑,没问李元净的意见,这回还是等他们感情再深厚些再讲比较妥当。
“还是皇帝思虑周全。”
皇帝没吭声,望着戏台上唱念做打的人影儿,手指轻轻敲击着太师椅的把手。
而此时坐在不远处的淑妃正瞧着皇帝腰间的荷包看,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收回目光。
到了散席,送走了太后皇帝,淑妃正要上轿,却见庆嫔忽然过来,道:“姐姐可有空?陪妹妹散散心,如何?”
淑妃原本不想在此处耽搁太久,但想到什么,终究还是点了头。
两个人沿着太液池,慢慢往前走着。
庆嫔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问:“依姐姐所见,今日皇爷腰间的那枚荷包是谁的?”
晚风习习,吹得淑妃忍不住拢了拢身上的大氅。
“我还以为,是妹妹你的。”
“姐姐的荷包皇爷尚且不戴,更何况是妾的?”庆嫔拿帕子掖了掖眼角,道:“更何况,妾的针线也没那般好,能将那鸳鸯绣得栩栩如生,跟活的似的。”
这倒是实话,淑妃心中的那点酸意瞬间消去大半。
“这位妹妹的手艺倒是好。”
“什么妹妹,多半是哪个狐狸精。”庆嫔有些咬牙切齿。
皇帝对她们说一句贴心话都难,如今那人倒好,连个面儿她们都没见着,皇帝就已经明目张胆地将她给的定情信物挂在身上了。
怎不叫
人恼火。
她们这些人,在宫中连个依傍都没有,于是对这些事便越发敏感。
倘若叫那不知名姓的狐狸精被皇帝封了位份,再得个一儿半女的,哪还有她们的活路?
见她如此这般,淑妃劝她:“兴许是底下哪位妹妹的东西。”
“哎呦我的姐姐。”见她一直不上钩,庆嫔道:“咱们这些姐妹你还不了解,哪有人敢越过您同皇爷这般的,定是旁人。”
淑妃瞧着不为所动,“这不是咱们该操心的,皇爷若喜欢,封妃就是了,咱们能说什么?”
这话说得轻巧,庆嫔有些着急,道:“皇爷都多少年没封过人了,如今这位还没人影儿呢皇爷就对她如此痴迷,将来还得了?姐姐不替自己想想?”
淑妃停脚,缓缓道:“你待如何?”
“将她找出来。”
庆嫔走到淑妃跟前,劝道:“在皇爷封妃之前将人找出来,有些事情便好办多了,姐姐,这是关乎你我姐妹前程的大事,万万犹豫不得。”
她这里这样急切,淑妃却像没事儿人一般,忽然咳了两声。
“你今日的话,我不曾听过,妹妹,夜寒霜重,还是快些回去吧。”
说罢,叫来贴身宫女,扶着她上了暖轿。
眼瞧着轿子渐渐远去,庆嫔捏紧了自己的手帕。
真是胆小如鼠。
她不管,那便自己来动手,叫她见识见识,她的手段,不比她淑妃的差。
“回去。”又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庆嫔一甩衣袖,转身离去。
不远处,一顶暖轿正慢悠悠被人抬着往前走,淑妃在轿中揉了揉太阳穴,对跟着的贴身宫女道:“你瞧着呢。”
那宫女道:“庆嫔想叫娘娘做出头鸟,心也太黑了些。”
淑妃笑了笑,“既然是皇爷喜欢的人,我何苦要去招惹,庆嫔等不及,就让她自己去找,咱们看戏就是。”
“可是娘娘,奴婢觉得庆嫔说得还是有些道理,皇爷的举动是有些不寻常,咱们总不能当真一直坐以待毙。”
若是寻常封妃就算了,可明显这一位皇帝是当真上了心的。
将来她被封什么位份还未可知,若是威胁到娘娘的地位
不知是不是被说动,半晌,淑妃掀起轿帘,“悄悄打听着,看宫里哪个宫女或者女官绣工出众的,都报于我。”
“是。”
若是能拿到那枚荷包就好了,通过上头的面料和针脚,很容易就能找到人,如今,只能这般大海捞针了。
“对了娘娘。”快到宫门口时,宫女忽然道:“上回您说的事,安王已经给家里办妥了。”
淑妃略有些意外,“这样快?”
“娘娘的事,王爷怎么会不用心?”
淑妃却并不大高兴的样子,道:“告诉爹爹,往后家里再有事,告诉我就成,别什么人都找。”
宫女一愣,道:“可是娘娘,您在宫里,到底有许多事不方便,安王人很好,并没有要咱们家一分钱。”
“糊涂。”淑妃道:“你以为安王是什么人,他的人情那是随便能欠的吗?”
淑妃想到上回马球场上皇帝瞧安王的眼神,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皇帝同安王,可不像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兄友弟恭。
淑妃:“总之传我的话就是,往后叫家里与安王少来往。”
“是。”-
却说荷回从回去后,便一直因荷包的事惴惴不安。
她以为那枚荷包早被皇帝扔了,没成想竟被他留到如今,还那样明目张胆地佩戴在腰间。
荷回从箱底翻出皇帝那时赠与她的回礼——那根‘一点油’簪子,握在手心。
想到从前不知皇帝身份时,将这东西簪在头上戴出去过,荷回便一阵后怕。
幸好没人认出这是皇帝的东西,否则便要坏事儿。
本想着找个空将这东西还给皇帝,可他这些日子一直在紫禁城,不曾到西苑来,荷回在太后那里守了几日也没瞧见他的人影儿。
这是皇帝的贴身之物,她不敢留着,深怕被人发现,更不敢将它交给旁人,亦或者随意找个地方扔了,只好用棉布裹了,放在匣子里,等无人时,埋在寿明殿的那棵梧桐树下。
等一切收拾好,荷回便跟着太后一起回到了紫禁城。
相比西苑,紫禁城的守卫要严格许多,再不能像在西苑时那般随意走动。
后宫之内,上百座宫殿整齐排列,宫与宫之间竖起高高的红墙,一抬头,只能瞧见四四方方的天空。
紫禁城东西各有一长街,荷回便住在被称为西二长街右边最靠北储秀宫配殿里。
原本荷回不应该住在这儿,可由于皇帝的嫔妃稀少,宫殿空着也是空着,而她刚进宫时,宁王不喜欢她,暗地里要求务必将她安排得离他的慈庆宫远远儿的,于是她便进了这储秀宫。
当然了,进了储秀宫,也只能住配殿,正殿是给皇帝的妃子住的,但凡皇帝册封了为嫔以上的妃子,她都要立即搬走。
如今储秀宫无人,就只有她一个人住,即便是配殿,也时常觉得冷清。
皇帝也不知是在忙什么,一直不曾派人来找她,倒好似将她整个人忘记了一般。
荷回原本就盼着如此,只是一想到自己的荷包还在他手上,也不知道给谁瞧过,便总是不放心。
这日,太后宫中差人送了驴肉来,说是叫她嚼着吃。
宫中与民间不一样,他们把驴叫做‘鬼’,所以吃驴也叫做嚼鬼。
荷回头回听到这个叫法时,稀奇了好一阵儿。
天冷了,储秀宫里的树枝光秃秃的,风一吹,呼啦啦乱颤。
到这里这么久,她还是没适应京里的气候。
明明还没到冬天,站在院中,便冻得直打寒颤。
荷回拉着姚朱躲到屋子里,在炭盆前烤手,一边烤一边往锅子里不停添肉。
南方很少吃锅子,荷回却很喜欢,相比之下,她倒比姚朱更像是个北方人。
她拉着姚朱一起坐下吃东西,姚朱却一直推辞不敢,荷回说:“姐姐,这里就咱们两个人,怕什么。”
姚朱还是坚持道:“规矩不能破,姑娘想吃锅子,只这些肉可不成,奴婢去找北边直房的太监们要些菜来。”
说着,不等荷回回应便走了。
荷回一个人坐在那儿,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发起呆来。
又是这样。
这么久了,她还是只能一个人吃饭,姚朱不会陪她,更别提旁的那些宫人了。
荷回望着热气腾腾的锅子,忽然有些想家。
她这辈子,还能回去吗,还能再看一眼娘亲和奶奶的坟,再给她们磕个头吗?
很快便是奶奶的忌日了,可宫里不许人烧纸钱
“想什么呢,这样入神?”
突如其来的声音将荷回吓了一跳,险些从板凳上摔下去,被那人一把揽住腰,才勉强站定。
她抬起眼,愣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开口。
“皇爷?”
第36章 第36章皇爷跟沈姑娘单独待在屋……
在看清对方脸的那一刻,荷回的下意识反应不是行礼,而是从皇帝怀中挣脱出来,扒着门框往外瞧,探头探脑的模样,倒无端比平日里多了几分鲜亮活泼。
看了半晌,没瞧见人,还是不放心,跑出去到宫门口瞧了瞧,见外头果然空无一人,连个路过的宫人都没有,才终于转身回来。
皇帝静静看着她这番动作,心中因朝务而产生的烦闷之气竟奇迹般消失大半,转身坐在板凳上,幽幽道:“放心,没人瞧见。”
荷回扯了扯唇角,闻听皇帝所言,才察觉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了,像是在做贼心虚,同皇帝在偷/情似的。
然而想到两人的种种私下接触,觉得同偷/情也没什么分别了,只是她自己是迫于形势,不大乐意而已。
将门窗都好好关上,荷回上前给皇帝行礼问安:“皇爷,您一个人来的?”
寻常皇帝去哪儿,身边都
是一群人,如今外头连个伺候的都没有。
皇帝说是:“怎么,不欢迎?”
荷回心想她敢说不欢迎么,只能摇头:“不是,皇爷能来是民女几世修来的福分,只是民女这里有些简陋,怕腌臜着皇爷。”
“你说这话,是想赶朕走。”
“民女不敢。”
“每次见你都说不敢,可话还是照说,之前还说要同朕交心,如今却都不作数。”
这些话,确实是荷回自己说的,她无从辩驳,只是那不过是怕他对自己做什么而实行的缓兵之计,她以为两人彼此都心知肚明,没成想皇帝却当了真,只能低着头不吭声。
见状,皇帝只得叹口气,对她道:“坐下吧,朕呆一会儿就走,陪朕说说话。”
荷回闻言稍安,听话在板凳上坐下。
到底是自己理亏,荷回主动找着皇帝说话:“皇爷怎么忽然想起到这儿来?”
“许久没见你了,想来看看你,在这儿住的可还习惯?”
这话说的可谓是暧昧至极,叫荷回无所适从,只得低头道:“习惯,多谢皇爷挂念。”
“既然习惯,怎么倒比上回见你消瘦了许多,可知是撒谎。”
皇帝忽然抬手,将她的脸掰过来,仔细观察。
荷回只觉得皇帝离自己极近,炽热的呼吸喷洒在自己脸颊上,有些烫人,心不知为何,忽然快速跳起来。
若是皇帝像从前那般强迫她,她还能有足够的理由从他手中挣扎开,离他远远的,可如今他这样温柔的关心自己,反倒叫她不知怎么办才好。
也不知是不是想家的缘故,她此时竟有些贪恋这个男人带给她的些许温暖,即便她知道,那万分不该,是要受天打雷劈的。
一声突如其来的鸟叫让荷回及时清醒,慌忙别过脸去,道:“没有,皇爷怕是看错了。”
“真的?”皇帝问。
荷回坚持道:“是,您确实看错了。”
皇帝‘嗯’了一声,起身,“既然如此,朕便放心了。”
说着就要离去。
然而刚走两步,就被荷回唤住,“皇爷!”
皇帝停脚,转过身,眼尾上挑,“怎么?”
荷回犹豫好一会儿,终于道:“您能不能把那荷包还给民女。”
这话着实无状大胆,果然,只见皇帝眸光沉静,注视着荷回,看得她背脊生出冷汗,须臾,忽然抬脚一步步向她走近。
他的身材太过高大,气势又太盛,荷回被逼得身子只得抵在四方桌上,退无可退。
“您生气了?”她抬起眼,小心翼翼问。
皇帝垂下眼帘,向她凑近:“你说呢。”
荷回知道皇帝大抵是有些喜欢自己的,因此不会轻易伤害她,便大着胆子道:“民女知罪,可您实在不该将那荷包留着,还——”
“还怎么样?”皇帝幽幽开口。
荷回气势瞬间弱下去,“还挂在腰间叫人看。”
她小小一个人,敢怒不敢言的样子着实叫皇帝心情愉悦。
他觉得奇怪,自己并不是个爱同人说笑的性子,可是遇上她,便总想着逗弄一番,想瞧瞧她是何反应。
结果每次她都给他带来新鲜感,上回敢同他虚以为蛇,为了不让他碰她,说什么‘交心’之类的话,如今更是大胆,竟敢直接暗暗指责他。
从未有人这样做过。
而他竟然毫不反感,反而觉得有趣。
皇帝解下腰间荷包,挂在手中,荷包在空中轻轻摇晃,吸引着荷回的目光。
“你送给朕的,朕如何不能戴?”他问。
荷回急了,“您明知故问。”她抬头,“叫人发现可怎么办?”
皇帝抿了唇,这事本就是两人说好的,可不知为何,听见她这话,心里还是有些隐隐的不舒坦。
那荷包,原本就是她要送给宁王,而不是他的。
要回去,着实情有可原。
皇帝说:“好。”
然而下一刻,手一扬,那荷包便瞬间落入炭盆之中,化为一道灰烬。
“如何,这下你可安心了?”
荷回望着那快要燃烧殆尽的荷包,恍惚之中有种错觉。
皇爷他,好似不大高兴?
她反复思量,是自己方才的哪句话惹恼了他。
然而还没等她思考个所以然来,皇帝却忽然一把单手搂着荷回的腰肢,将她抱坐在桌上。
荷回拿手抵着他的胸膛,急道:“皇爷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皇帝嘴角微弯,道:“只是想同你说句话罢了,你以为朕要对你做什么?”
知道是自己想多了,荷回一张粉颊即刻红得发烫,蝇声问道:“皇爷想同民女说什么?”
“给朕绣块汗巾子。”
竟是这种要求,荷回讶然。
汗巾子乃是贴身之物,男女之间送这个,比送荷包还要亲密百倍,其意味不言而喻。
荷回连荷包都不想留在他那里,更何况这个?
“皇爷,不成。”她拒绝道:“民女绣不了。”
她发觉自己是越发胆大了,如今竟敢直接抗旨。
皇帝叹口气:“原来你答应要同朕好,都是假的。”
荷回怕他当真生了气,治自己个欺君之罪,连忙道:“自然不是,只是民女有些害怕”
皇帝知道她在想什么,便道:“放心,朕不会戴在身上叫他们知道。”
荷回反复确认:“当真?”
皇帝抬手,将她耳边的碎发塞入耳后,“不信朕?”
虽都是贴身的物件儿,但汗巾子同荷包到底不同,荷包挂在外头,而汗巾子在里头,旁人难以瞧见。
可到底还是有些犹豫。
正思虑间,忽听见外头一阵脚步声响起,随即便是姚朱的声音:“姑娘,奴婢回来了,直房里没菜了,奴婢特意去尚膳监去拿了点。”
半晌,许是见里头没动静,又道:“姑娘?您怎么把门关上了,可是发生了何事?”
门被拍得啪啪响,荷回急得额头出汗,皇帝却一点不着急的模样,只是那样静静望着她,还在等她的回话。
情急之下,荷回只好点了头,“民女答应就是。”
左右不用自己擅长的绣法,同时也给李元净绣一条就是,这样,即便被人发现了,也说不出什么来。
皇帝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见她点头,弯了唇,将人安然放下来。
荷回叫皇帝别出声,稍等片刻,自己去将姚朱引开。
皇帝道:“叫她知道又何妨?”
荷回却不依,好说歹说,终于叫皇帝同意先在屋里等一等,自己去将姚朱引开。
开了门,姚朱急忙问道:“姑娘,您没事吧?”
面对姚朱关怀的目光,荷回努力叫自己镇定下来,道:“没事,姚朱姐姐,我只是觉得有些冷,所以将门窗都关上了。”
姚朱知道荷回怕冷,因此面对这个理由,并没有多做怀疑,然而正当要提着菜篮子进屋时,却被荷回拦住。
“姐姐,这些菜不够咱们两个人吃,还是再去寻一些吧。”
姚朱望着快要塞不下的篮子,抬头望向荷回:“姑娘,这些够了,奴婢不饿,您一个人怎么吃都吃不完的。”
更何况沈姑娘的胃口那么小。
说罢,姚朱提起裙摆就要推门而入。
“嗳,姐姐——!”荷回眨了眨眼。
姚朱转身,奇怪道:“姑娘?”
她今日怎么这样奇怪?
荷回缓了缓神,终于道:“我忽然感觉身子还是有些虚,想起来还有药在太医院没取,你去帮我取回来,即刻就煎了吧。”
闻听是荷回身子不舒服,姚朱赶忙放下手中菜篮子,答应了一声。
“姑娘别急,奴婢很快回来。”
“嗳。”
等到送走人,荷回才终于猛地松一口气,将门打开。
皇帝正站在门边含笑望着她,道:“还以为你只是对朕满口谎话,原来对旁人也是一样。”
“皇爷说笑。”
若不是因为他,自己何至于此?
荷回将门完全推开,确定外头无人,方请皇帝出来。
皇帝摸了摸她的脸颊:“还有没有话要同朕说?”
荷回仍旧不大习惯
皇帝如此亲密的触碰,却没有躲开,此刻只想将这位大佛赶紧送出去,连忙道:“回皇爷,没有。”
皇帝的视线在她身上落了许久,就在荷回要再次开口催促时,终于叹口气,道:“罢了,朕走了,记得答应朕的事。”
荷回赶忙行礼:“恭送圣上。”
皇帝笑了笑,须臾,转身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荷回恍惚中有些许错觉。
皇帝从将那荷包戴在身上的第一天起,就在等这一时刻。
他在等她开口,将荷包要回去。
可闹了这些时日,他究竟图什么?
就为了同她要一方汗巾子?
荷回着实猜不透皇帝的心思,站在那里,久久未曾回过神来。
而在不远处的夹道拐角,姚朱并未走远,她本想返回问问荷回上回是哪位御医给她开的药方,却在走到拐角处时,瞧见一个人的身影从储秀宫中出来。
因距离太远,姚朱无奈眯起眼睛。
等看清那人是谁,瞳孔微震。
那是
皇爷?!
他去储秀宫做什么?
想到被莫名关上的门窗,以及自己要进门时荷回的反应,姚朱久久未曾回过神来。
难不成方才皇爷他,正跟沈姑娘两个人单独待在那间屋里?!
第37章 第37章当真对那沈姑娘上了心
皇帝回到乾清宫后,王植同身后跟着的小火者们即刻迎了上来。
“主子,太后来了,正在里头坐着呢。”
王植拿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若是皇帝再不回来,他实在不知,还拿皇帝在前朝处理政务的理由能顶多久,话多漏了馅儿,难保太后不会起疑。
皇帝点头,到偏殿着人换衣裳就要去见太后,临进门前,他忽然对王植道:“去查查沈姑娘近些日子因为什么烦心,报于朕。”
这话可是叫王植怔愣了好一会儿。
见他没回应,皇帝回头看他,王植立即回过神来,应道:“是。”
掀开帘子,伺候着皇帝进去,王植到外头直房寻人,果然见魏令并一众长随、火者正在里头。
见着是他,魏令连忙起身让座,叫众人出去,只留自己在屋内给王植奉茶:“干爹,有何吩咐?”
王植也不吃茶,叫他附耳过来,将皇帝的嘱咐告诉他,“悄悄的,别惊着人。”
魏令听罢也是一愣,半晌,犹豫道:“干爹,皇爷他这是入迷了。”
他跟着王植伺候皇帝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他主动关心过哪个妃子,如今不但暗地里叫人捡好的东西,以太后的名义往沈姑娘屋里送,还在刚忙完前朝政务的情况下,就脚不沾地过去瞧她,惦记她有什么心事。
这份待遇,可谓是除了太后之外,后宫之中头一份儿了。
若沈姑娘是后宫娘娘,自然皆大欢喜,可坏就坏在她不是,而且瞧情形,她还不想是。
这些日子,都是皇帝主动寻她,从未见过沈姑娘主动找过皇爷一回,明显是在同他虚与委蛇,两人之间,全是皇爷剃头挑子一头热。
若皇爷只是玩玩便罢,可如今瞧着,他大有越陷越深的架势。
而沈姑娘那边呢,还没想着同宁王断,而且瞧着情形,她对宁王可比对皇爷热情的多,如今彼此瞒着倒还好,若是往后闹起来,可怎么收场。
魏令这样想着,自然表现在脸上,王植看在眼里,斥道:“安排你的事,你自去办,旁的事不用你操心,只管捂住眼睛遮住耳朵,办好差事便是。”
魏令是王植一手提拔上来的,既然王植如此说,也就只好点头:“是,只是干爹到底劝着皇爷些。”
终究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
见他出了直房,王植才终于端起茶碗,却没喝,半晌之后,将茶碗重新撂下。
他何尝没劝过,可皇帝做的决定,又岂是旁人能轻易更改的了的。
原本想着,皇爷不过是利用沈荷回,想将那暗藏的人引诱出来罢了,就算当真有些喜欢,也并没多少真心,可如今瞧来,好似并不全是这么回事儿。
主子他好似,当真对那沈姑娘上了心。
想起皇帝方才回来时的笑意,再想想那沈姑娘明里暗里数次对皇帝的拒绝,王植缓缓叹了一口气。
得了,甭想那么多,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
只希望他们两人的事将来能妥善解决便是,否则,这安稳已久的紫禁城,可就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
天儿一日日的冷起来,院中的枣树叶子七零八落,飘飘洒洒落得满院都是。
荷回同太后映着难得的日头,在窗下看宫女在外头院中打枣子。
“左边,对对,再往左一点儿。”
荷回一边指挥着宫女的动作,一边在炕上拿美人拳给太后捶腿。
知道太后性情和蔼,加之到她身边时间长,荷回便也越发变得胆大起来,敢同宫人在太后跟前玩闹了。
太后只是斜倚在那里,静静望着她们,含笑不语,偶尔瞧外头宫女实在找不准位置,方笑骂道:
“你们这些猴儿,平日里有什么好玩儿的总赶在前头,我说要打枣子,你们也最是争先,怎么如今上了手,反倒眼睛手臂不是自己的了,像是被太上老君的幌金绳给捆住了一般?”
众人哄笑,小宫女跺脚道:“太后,您就别取笑我们了,实在是没做过这事儿。”
往日没人会要这树上的枣子,便是要打,也是那些小火者来,她们哪会这些。
眼睛一眨,小宫女忽然冲荷回道:“沈姑娘,要不您来?”
瞧荷回一脸跃跃欲试的神情,太后放她出去,“去吧,仔细别伤着自己。”
荷回‘嗳’一声,穿鞋下炕,到外头去,小心绕过铺在地上用来接枣子的缂丝布匹,接过小宫女手中的竹竿,朝树上瞅了瞅,随即踮起脚来。
在家时,院子里也有一棵大枣树,每年秋天,枣子成熟,她与奶奶娘亲便一起站在树下打枣子,枣子落了满院,捡起来,拿竹筐收了,到外头卖钱补贴家用。
后来奶娘娘亲没了,她便自己打,因此早练就了一身熟练的打枣子技能,虽然许久不摸竹竿,有些生疏,但不过上手片刻,便‘哗啦啦’将树上一多半的枣子打下来。
宫人们应声喝彩,“沈姑娘真厉害。”
皇帝和李元净过来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小姑娘穿一身杏黄色袄子,下着大红织金花鸟马面裙,像一朵盛开的芙蓉,耀眼夺目,正踮着脚,拿竹竿打枣子。
枣子落了满地,有几颗‘骨碌碌’滚落两人脚下。
众人瞧见两人,慌忙跪下请安,荷回听见动静,这才瞧见不远处进来的两张相似面孔,正一前一后,静静望着自己。
想到这对父子如今同自己的关系,心头一跳,手中竹竿掉落,瞧着着就要砸着脚,却见下一刻,竹竿被一只大手稳稳接住,握在手中。
皇帝垂眼望着她,道:“小心些。”
荷回心中有些感激,然而想到李元净和太后如今都还在这里看着,那丝感激便瞬间被一种隐秘的慌乱取代。
她连忙跪下:“给陛下、宁王请安。”
皇帝沉默片刻,叫她起身,随即不看她,抬脚朝殿内走去。
“怎么总是这么毛毛躁躁的。”李元净过来,语气略有些责备,“还好爹爹眼疾手快,否则砸着了可怎么得了?”
荷回也有些后怕,老实道:“是妾的错,多谢小爷关心。”
李元净别过脸去,略有些不自在地道:“谁关心你了,我是关心爹爹,他万金之躯,被你砸到可怎么办?”
话音刚落,便低声痛呼一声,却是一颗枣子从树上落在,砸到了他的脑袋。
荷回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被李元净狠狠一瞪,“不许笑。”又赶忙忍住。
李元净在她面前丢了大脸,却又觉得她笑起来的样子有些好看,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也是这两眼,给了荷回契机。
她将李元净拉到旁边无人廊庑里,从袖中拿出那方早绣好的汗巾子来。
这可不得了,李元净脸色通红,身子后仰,“做什么?”
他憋了半晌,道:“就算你送我这个,我还是会告诉你,宫里不能烧纸钱,祭奠你奶奶的事,你就别想了。”
荷回默了默,半晌,摇头道:“小爷想多了,只是方才那枣子不定砸没砸出血来,妾便想着,叫您拿这个擦擦,并没别的意思。”
一听可能砸出血,李元净瞬间觉得不得了,抓过她手中的汗巾子就往脑袋上印。
等拿下来,发现上头什么都没有,松了一口气,转头就要将汗巾子还回去,被荷回婉拒:“已经沾过您的身了,妾可用不得。”
李元净神色发愣,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荷回笑道:“不过一条普通的汗巾子,您就留着吧。”
说罢,便转身出了廊庑,留李元净站在原地久久未曾回过神来。
等他和荷回两人都进了屋子,坐在里头听太后和皇帝说话,李元净还在紧紧盯着荷回不放。
这个女人,对自己也太明目张胆了些,看来她是当真喜欢自己喜欢得紧。
他想还回去,又怕同从前那般伤了她的颜面,一时进退两难。
太后见李元净一直盯着荷回瞧,暗自弯起唇角,对身旁的皇帝道:“成,就按你说的,去东岳庙打醮,这时候庙里正冷清,叫他们预备着,你们去逛逛。”
见皇帝目光正同自己方才一般落在荷回和李元净身上,太后不免失笑。
看来不光是她操心这两个孩子,皇帝也时刻留着意呢。
“皇帝?”太后开口唤他。
皇帝回过神来,神色如常,“母后说什么?”
“在说你方才提的打醮的事儿,我同意了,你们只管去逛就是了。”
皇帝问:“母后不去?”
太后笑道:“我喜欢清净,庙里烟雾缭绕的熏得人难受,就不去凑热闹了,你带上几个嫔妃,再把这两个猴崽子带上,也就是了。”
“给他们算算姻缘八字,叫仙人瞧瞧,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上回明明卦象上说沈丫头命里注定是我们李家的媳妇儿,怎么闹了那么一出,到如今还叫咱们操心。”
这话是对着李元净和荷回说的,两人听出话中意思,连忙站起来,垂着脑袋,一副停训的模样。
李元净是当真觉得自己上回做错了心中有愧,而荷回,却只是单纯不敢抬头。
她怕瞧见皇帝如今望向她的眼睛。
而皇帝瞧她这番模样,眸色沉静,半晌,终于收回目光,对着太后点头:“是。”-
东岳庙在京城九庙之中,香火最是鼎盛,原因就在于,虽然它是皇家庙宇,但平日里却对百姓开放,每月初一,东岳庙都有盛大的庙会,彼时,半个京城的人都会齐聚此处,争先恐后地给东岳大帝烧香,逛庙会。
不过此时东岳庙却被锦衣卫团团围住,里头分外冷清,虽有围墙遮挡,但在外围,还是用黄布将庙整个围起来,旁边站满锦衣卫,闲杂人等不许一个人放进来。
自进宫后,荷回还是头一回从皇宫大内出来,坐在轿中,微微掀起轿帘一角往外看,却只见街道两旁被黄布围住,连个人影都瞧不着,黄土垫地,清水洒街,寂静无声。
刚看了两眼,轿帘便被外头女官放下,低声责备,“姑娘,不可掀起轿帘,有失皇家体统。”
荷回垂了头。
及至到东岳庙,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东岳庙的监院太虚道长领着众道士在轿前磕了头,皇帝在御撵中叫起后,太虚道长方才叫众人散去。
等院中只剩下锦衣卫和宫人,皇帝方才从御撵中出来。
荷回跟着众人一起拜过东岳大帝,被宫人引着,来到一间寮房之中。
不一会儿,有宫人过来,通知她去听戏。
荷回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致,便道:“劳驾告知王大伴,我待会儿再去。”
“姑娘还是去吧,皇爷、小爷以及众位娘娘都在呢。”
荷回无法,只得跟着宫人过去。
今日佛前点戏,头一出戏便是昆曲《觅双亲》,荷回听得眼睛有些发红,暗自拿帕子擦了擦眼角。
正听在兴头上,身后忽有一小火者过来,附耳道:“姑娘,主子找您。”
这间阁楼听戏的位置用隔扇分开,对面便是戏台,听戏的人彼此瞧不见,便是出去了也没人知道。
但到底出门在外,这么多双眼睛瞧着,荷回还是有些害怕,便道:“烦劳公公告诉主子,民女不方便。”
“主子说,姑娘不去,可是要后悔。”
这话着实没理,若是过去,同他在一处,被人发现了才要后悔。
然而见小火者一副不将她请过去便誓不罢休的模样,荷回终于还是起身。
小心翼翼来到皇帝所在小屋子,荷回低着头小声唤了句皇爷。
下一刻,便被人抬起下巴。
“哭了?”他问。
荷回忙道没有,说今日是高兴的日子,怎么敢哭,怕扰了皇帝的雅兴。
皇帝无奈叹气,将她拉坐在身边,起先她不肯,别人或许瞧不见,可对面台上的小唱们却能将这边情况一览无余。
皇帝抬手散开帘子,又说了句:“他们都在忙着唱戏,哪里会注意这里?”方才终于叫荷回在身边坐下。
“你啊,对朕说一句实话,好似会要了你的命一般,也不知朕怎么就瞧上了你。”
荷回着实是心情不佳,也忘了对面这人什么身份,脱口便道:“民女并没求您看上,要不您改个主意,喜欢旁人去吧。”
话音刚落,意识到不对,抬起头来。
皇帝却并没有生气,反而瞧着颇有些高兴似的,“朕当真是把你养胆肥儿了,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荷回要跪下谢罪,却被他攥住手,轻拍脊背,轻柔道:“这样说话,很好,朕很喜欢。”
这才是真实的她,而不是为了求生存,装出来的委屈求全、贤良淑德的模样。
这样生动活泼,这才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荷回感受着皇帝的手在背上轻拍着,恍惚中有一种错觉。
皇帝这是知道她心情不好,所以叫人将自己特意叫过来哄?
不带任何旖旎,好似当真只是个长辈一般哄她。
荷回已经太久没体会过这种感觉,明知这不对,可仍旧不想将他的手从背上拿开。
至少,此刻不想。
未几,皇帝瞧她心情好些了,给她喂了块佛菠萝蜜,起身拉着她往外走。
这回,也不知是忘记还是不想,荷回没有将手挣脱出来。
从阁楼上下来,荷回被皇帝拉到不知什么地方,荷回此时方意识到眼前男人的危险,以为他要对自己做什么,忙道:“皇爷,咱们回去吧。”
“嘘。”他的手指落在她嘴唇上,示意她禁声。
随即,便拉开帘子,映入眼帘的,是一桶的元宝、纸钱,还有一群蒙着眼睛的道士。
“皇爷?”荷回愣愣地望向皇帝。
皇帝摸了摸她的脸,缓声道:“今日是你祖母的忌日,朕知道你想祭拜她。”
“可宫中不许——”
“所以,朕把你带到这儿来。”
他打断她的话,声音和缓,像从云端传来,一点点侵入荷回的心田。
“叫你可以安心给你祖母做场法事。”
第38章 第38章汗巾子
皇帝的话语明明这样轻,落在荷回耳中,却犹如万马奔腾,重似千金,叫她的心无端空了几拍。
进了宫,无论是谁,往日种种都要忘却,紫禁城是皇室的家,除了供奉在太庙里的大周皇室先祖,任何人
不得在宫中享用香火。
即便是嫔妃,到了家中亲人的忌日,也不许在宫中祭祀,烧纸钱都不成,更不要提做法事了。
若有胆大的做了此事,一旦发现,轻则罚俸挨板子,重则囚禁处死。
荷回知道这个规矩。
所以在一开始,她便对在宫中给奶奶祭拜一事不抱什么希望,只想着到了当天,能在自己屋里摆上几个瓜果,磕个头就是。
可离奶奶的忌日越近,她的情绪便越来越低落,甚至好几个晚上都会梦见她老人家。
奶奶在世时最疼她,家里穷,大部分时间,一个月都吃不上一回肉,每次有肉吃,奶奶便会瞒着爹将自己的肉挑到她碗中,摸着她脑袋,满脸慈爱地说:“小荷花多多吃些,快快长大,长大了,奶奶好享你的福。”
她叫荷回,可是奶奶却总喜欢叫她小荷花,她说,这样叫着好听。
那时候,荷回总想着什么时候长大,等长大了就进绣坊做绣品挣钱,天天给奶奶和娘亲买肉吃。
然而她这个愿望还没实现,奶奶便忽然撒手人寰。
她老人家去的时候,正是深秋,闭眼前,忽然说想吃糟鹅,四郎家的厨子做糟鹅最好吃,叫他们将人唤来。
荷回没吃过糟鹅,也不知奶奶说的四郎是谁,刚要问,她便已经断了气。
她家没钱,爹爹拿出家中一半的积蓄,也只能给奶奶买一口薄皮棺材。
荷回就站在那里,看着那些人将奶奶放进那口小小的棺材里,用长生钉钉死,埋进坑里。
自此,记忆中慈爱的奶奶,便从此成了个小土堆。
她下葬时,身上连件像样的寿衣都没有,还穿着生前那件破旧棉袄。
到了荷回的梦里,那件棉袄就更旧了,还破了几个洞。
她在地下没钱,总是被人欺负,见着荷回,她也不说话,只是望着她怔怔地流泪。
荷回每每半夜惊醒,脑海里都是奶奶在底下被人欺负的场面。
她想悄悄给奶奶烧些纸钱,却发现这些祭奠用的东西有专人掌管,她根本拿不到。
犹豫了好半晌,荷回终于还是找上了李元净,在明里暗里说明自己的来意后,不出所料地遭到他的拒绝。
李元净虽感慨她有孝心,但还是将门关上,低声告诫她:“你方才的话我就算没听到,往后也无需再提,叫别人听到,万一传到父皇太后那里去,没你的好果子吃。”
闻言,荷回满心失望,却也知道李元净已经仁至义尽,以他的身份,在听闻她有这样的想法时本可叫人将自己治罪,可他却没有,反而帮自己隐瞒此事。
她勉强扯了扯嘴角,对李元净道了谢。
她从没想过,皇帝会派人在私下打听此事,更没想过,知道这件事后,他不但不生气,反而想法子将她带到东岳庙来,叫人为她奶奶做法事。
他这样日理万机的一个人,瞒天过海,弄这样大阵仗,带着一群人出来打醮,就只是为了这件对他而言微不足道的小事。
荷回嗓子眼有些发堵,竟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感受,一颗心止不住地发涨发酸。
就算有人帮她,她也从未想过,这个人会是皇帝。
明明两人之间只是一场不应该发生的逼迫罢了,却偏偏叫她感受到几分真心,这样强烈又炽热,不停驱散她身体里的寒意,叫她不知如何是好。
皇帝见她一直看着自己,眼底还隐约泛着水光,轻声道:“感动了?”
这边还有人,荷回连忙收回目光,别过脸去,否认道:“没”
皇帝幽幽叹气,“这样还不感动,看来朕要继续努力才是。”
他一直瞧着她,话又说得极其真诚,荷回心中一时纷乱不堪,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岔开话题:“皇爷怎么知道今日是祖母的忌日?”
皇帝自然能瞧出来她的小把戏,却只是一笑了之。
小姑娘面皮薄,不能逼得太紧。
“上回见你,朕便瞧出来你心情不佳,问你什么事,偏你这张嘴,跟锯了嘴的葫芦一般就是不说,朕只好自己去查。”
荷回有些意外,原来这么早皇帝便注意到自己的不对劲,她以为自己在他面前一直装得很好,却没成想这样轻易被他识破。
皇帝的手放到她下颚上,将她的脸轻轻抬起,“往后有何事,直接来找朕便是,记住了?”
他那个儿子可帮不了她。
荷回抬眼与他对视,只觉得自己的防备之心正在被眼前的男人一点点瓦解。
他在要她向他保证,往后无论遇到何事,心里第一个选择的,是他,而非李元净。
这个人,这样霸道,而这份霸道隐藏在他温柔的言行之下,叫她着实无法拒绝。
最终,只能叫她点头:“是。”
皇帝眼底闪过一丝满意之色,松开她,轻声道:“去吧。”
荷回对他行了一礼,转身朝着那群被蒙眼的道士走去,来到最前头的帘子之中,帘子中有个蒲团,荷回跪下,拿起旁边早被叠好的纸钱和元宝丢入火盆之中。
熊熊的火焰照亮她一双眼睛,抬起头,奶奶的牌位正静静立在供桌上,它身后,是东岳大帝的神像。
荷回弯下腰去,将头磕在地上。
在阁楼上戏班子锣鼓阵阵的喧嚣声中,身后很快响起道士们的诵经声,他们的声量保持得恰好,不会叫亡灵听不见,亦不会盖过那些戏腔。
哭了一场,荷回怕自己离开的时间太久惹人起疑,便在道士们诵经完毕后起了身,由得他们继续踏罡、存神。
从帘后重新绕回左边厢房,却不想皇帝还在那里等着。
“皇爷”
他万乘之躯,在这里看人做法事,也不知道避讳,万一招惹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怎么办?
这般说出来,皇帝闻罢,却只是淡然一笑,“这是你的祖母,朕有什么可忌讳的?”
一句话说的荷回心尖儿一颤。
是啊,那是她的祖母,可这话从皇帝嘴里说出来,却好似变了味儿似的。
荷回不敢看他的眼睛,提醒道:“皇爷,事情已经办好了,咱们回吧。”
若是再晚些,保不齐被人发现。
皇帝却道:“再等等。”
荷回疑惑,却见他拉起自己的手,拇指轻轻擦掉上头的灰屑,那是方才烧纸钱时留下的,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
皇帝修长的手指在她指尖穿梭,神色认真地帮她擦灰,很快将自己原本干净的手指也染上灰尘,同她的放在一起,好似一体。
荷回的心开始怦怦乱跳起来,心头浮现出一丝异样。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从前皇帝也不是没拉过她的手,两人之间,甚至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可她却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她这是怎么了?
荷回心中慌乱,想将手抽出来,却忽然听皇帝幽幽开口:“你很想念你的祖母?”
荷回不知他怎么乍然说了这样一句话,动作顿住,点了点头。
皇帝叹口气:“难怪手上灰这么多。”
一边说着一边继续用指腹给她擦试。
荷回的心像是被狠狠撞了下,低头看着他的动作,一动不再动。
瞧着着实是擦不干净,皇帝将她的手按到一旁早备好的铜盆里,两人的手交叠着印在里头,水面荡漾,映照出皇帝那张同李元净相似的面孔。
荷回回过神来,连忙将手从皇帝手中抽出来,道:“已经干净了,皇爷。”
屋子里一阵悄然的静谧。
半晌,皇帝淡淡‘嗯’了一声,点头。
待两人重新回到阁楼上,已经是半炷香后,荷回让皇帝先上去。
皇帝没吭声,只是望着她,半晌后,才终于开口提醒她:“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他的脸庞映在楼梯间的阴影里,越发显得眉目深邃,整个人有一种冷冽的美感。
荷回心跳如鼓,不敢再看,从袖筒里拿出那条绣好的汗巾子来。
奇怪,她将另外一条一模一样的汗巾给李元净时,心也未曾跳得如此之快。
想到李元净,荷回忽然又觉得送给两人一样的东西是不是有些不太好?
毕竟皇帝刚帮了自己一个大忙,而她却如此待他,多少有些说不过去。
想收回来,手上一空,汗巾子却已经被他拿了去。
“跟你之前的绣工,好似不大一样。”皇帝看了半晌,点评了这么一句。
荷回有些心虚,垂着眼睛道:“民女怕别人认出来。”
皇帝没说什么,将汗巾子塞进袖中,转身离去。
回到上头,戏还没散,刚唱到第三出,王植过来贴耳道:“主子,方才几位娘娘过来,想给您请安,被奴婢打发走了。”
皇帝‘嗯’了一声,并不在意的模样,反而从袖中拿出一方汗巾子展开。
王植一瞧,只见上头空无一物,只在右下角绣着几颗枣子,连朵花都没有。
若是巾帽局敢送这样的家伙式儿上来,管事儿的早被板子打得皮开肉绽了。
可就是这样简陋、平平无奇的一方汗巾子却叫皇帝细细观赏这么久,还没有放下的意思。
这叫王植瞬间猜到这汗巾子的原主人是谁。
这沈姑娘,也太不讲究了些,怎么敢送这样的东西给主子?
然而看到皇帝一脸如获珍宝的神色,王植终究是闭了嘴。
他心中暗暗叹口气,转身掀帘出去,正要叫人给皇帝上点心,却在不远的拐角处撞到一个人。
“奴婢该死,小爷恕罪。”
李元净刚出来,想透透气,不期然遇见这事儿,见是皇帝身边的王大伴,连忙双手将他搀扶起来。
“大伴,父皇可在里头?”
王植点头,“小爷可是要去给主子请安?”
正要自己领着李元净过去,一低头,忽然瞧见李元净的左边袖筒里露出什么东西来。
一瞧,却是一方汗巾子。
而这方汗巾子露出来的一角,上头所绣的东西,同皇帝方才拿的那块。
一模一样。
第39章 第39章发现
小爷的这条汗巾子,又是何人所赠?
难不成,也是那沈姑娘?
若真是如此,那可棘手了。
王植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揉着眼睛,想再看明白一些,弄清楚李元净袖中的汗巾子同皇帝的那条究竟是不是全然相同,毕竟这事儿关乎两人的父子关系,可马虎不得。
然而正待要细看,李元净却已经收回了手,将胳膊背到身后去。
“大伴,请。”他对此事还没有半分察觉,一边往前走一边问:“接下来的事可都安排好了?父皇怎么说?”
王植不着痕迹拦住他,致使他放慢脚步,试探问:“小爷,您袖中是什么东西,好似要掉出来。”
李元净一愣,这才想起荷回送给自己的汗巾子还在袖子里,将手抬高,低头看过,果然见它快掉出来,连忙塞回去。
“哟,是条汗巾子吧,哪个姑娘送的?”
汗巾子是拴在裤腰上的东西,只有别人送的,才可能藏在袖子里。
李元净到底少年心性,被他这样一问,耳朵即刻有些发烫,又想到他日日跟在自己父亲身边,而爹爹这些日子的态度,显然是对那沈荷回极满意,自己若透漏出一二分同沈荷回的好,爹爹大约会高兴。
于是也不隐瞒,道:“还能有谁,沈姑娘。”
还当真是她。
王植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被丢进冷水里,比那千年寒冰还凉。
这沈姑娘是怎么回事,既然答应同皇爷好,便该一心一意,怎么能一边吊着皇爷一边同宁王私下来往,即便要来往,也不该送两人一模一样的汗巾子,但凡改个样式,他都不说什么了,可如今这,这
而且瞧情况,这汗巾子还是她先送给宁王,之后才不得已弄了条相同的丢给皇爷,显然是没把他当回事儿。
亏得皇爷满心满眼地哄她高兴,结果却换得她这般回报。
可如今终究不是埋怨的时候,想起方才出来前皇帝看着那汗巾子的热乎劲儿,王植心下便一阵冷汗直流。
若是他知道了此事
王植忍不住掐了把大腿,让自己保持镇定。
戏台上还在咿咿呀呀的唱,“你这个狠心的活冤家,为何一样东西两家送,把奴置于何方。”
这戏词也太应景了些。
只不过往日都是男人们四处留情沾花惹草,如今倒反了过来。
拦住还在一心往前走的李元净,王植劝道:“小爷还是把这东西收起来,叫人瞧见到底不好。”
李元净也知道此事事关荷回的名声,自然知道轻重,点头:“我晓得。”
正要进隔间,又被王植拉住,嘱咐一句:“小爷,别对主子提及此事。”
这话说得甚是奇怪,他不知王植怎么会对一方汗巾子这般关心,从方才起便好似一直有意无意往他袖子里看。
不过就算他不嘱咐,他也不会将此事告诉父皇,他同沈荷回私下的事,做什么往父皇面前乱说。
他又没有什么不能为外人道的特殊癖好,即便他对她并没有对姚司司那样喜欢,也不至于这样糟蹋人家姑娘。
见他答应,王植松口气,先进去探路,看到皇帝已经将那方汗巾子收起,这才彻底放下心来,请李元净进去。
李元净总觉得今日王大伴怪怪的,自己不过来给父皇请个安,说些家常话,却被他一直盯着,好似深怕他说出什么叫父皇生气的话来似的。
从前,他从未如此过。
这感觉着实不好受,因此李元净只在里头呆了片刻,便出来了,他清楚地感觉到他出隔间的那一刹那,王植胸腔起伏,猛松了一口气。
稀奇,自己怎么着他了?
满腹疑虑,正要回去,却瞧见荷回正悄然从楼梯间上来,便唤了句:“做什么去了?”
吓得荷回险些从楼梯上跌下去,被他扶住手臂,方才幸免于难。
毕竟是刚与皇帝待一起过,荷回如今面对李元净,总是有些心虚,“多谢小爷。”
“方才怎么那么大反应,做亏心事了?”李元净故意拿话刺她。
他方才说话那样轻声细语,怎么被她表现得自己好似多凶神恶煞似的。
荷回被他那句‘亏心事’给说得鬓角生汗,摇头,“小爷说笑了,妾方才不过下去散散心,能做什么?”
李元净凑近她,细细看她的神色,荷回连连后退,“小爷,做什么?”
李元净一双视线静静在她身上扫过,忽然问:“方才,你在下头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什么声音?”荷回手心都是汗。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念经声。”李元净起身,面带疑惑。
他从小就听不得道士或者和尚念经,对这个异常敏感。
荷回以为是皇帝带自己去做法事的事情被发现了,心头一跳。
“小爷听错了吧,这里只有锣鼓响动,哪有什么念经声?妾走累了,先回隔间歇着。”
没等李元净回答,便快步越过他,往自己所在的隔间走去。
李元净望着她慌忙离去背影,心中疑惑。
他记得今日出门,钦天监是特意算了黄历的啊,怎么大家都怪怪的?-
荷回回到隔间后,戏已经快要散了,大家又各自坐了一会儿,很快便有人来禀报,说是叫人都去前头正厅,太虚道长要给他们看相。
荷回一场法事做下来,原本就有些累,又遇见李元净,被他一吓,就更没有了心思,可到底怕人疑心,又兼宁王同嫔妃们都去,自己不好拿乔,只好起身。
到了前头,发现正厅里头的装饰虽古朴简单,但外头却用了同皇宫一样的庑殿顶,上盖明黄琉璃瓦,很是气派,想来是因为东岳庙是皇家庙宇的缘故。
进入正厅,皇帝在最上头坐着,身下是早铺好的御用褥子和软枕。
荷回与皇帝对视一眼,随即飞快收回视线,微垂着脑袋,跟着众人依次落座。
太监拍了拍手,太虚道长这才从外头进来,向众人见礼。
他是依照旨意进来替李元净和众嫔妃算八字看相的,荷回不过是捎带的,凑个数。
最先是李元净,太虚道长恭敬从宫人手中接过李元净的生辰八字,又仔细端详他的面容,叹了句好。
“小爷身为天潢贵胄,自然是不消多说,命格是一等一的富贵,这世上能越过您的人,只怕不多。”
这样的陈词滥调,李元净从小到大听了有一箩筐,早腻歪了,因此并不在意,正当他发困时,忽又听那老道说:
“只是爷心性不定,恐被人利用撺掇,还是小心为上。”
这话倒是新鲜,李元净虽不至于生气,但如今父皇在这里,老道当着他的面说这些,当真有些没眼色。
他是未来的太子,一国太子心性不定,这不是埋汰他么,若是父皇信以为真,继续推迟将他封太子的旨意怎么办?
但当着这么多人,李元净也不敢说什么,只能恭敬起身:“多谢道长警言,小王一定谨记在心。”
轮到淑妃,道长看了看她,倒没说别的,只道:“娘娘多放宽心,需得懂得割舍,莫要让一些不必要的人或物拖累己身,须知一个人要的太多,只会失去更多,最终一无所有,空留流水落花,徒增烦恼而已。”
淑妃闻听这话,若有所思,倒像是听进去的模样,起身:“多谢道长爷爷教诲。”
接下来是庆嫔。
太虚道长看过她的八字和面相,微微叹了口气。
庆嫔神色一紧,问:“敢问道长,可是有何不妥?”
太虚道长没回话,只是问她,“娘娘想问什么?”
庆嫔侧脸觑看皇帝一眼,犹豫半晌,终于挤出一句:“子嗣。”
有人噗嗤一声笑了,被淑妃用眼神止住。
太虚道长摇头:“娘娘命中无子。”
此话一出,众人皆有些惊讶,毕竟如今在座的妃嫔,无一人有所出,闻听这话,都心有戚戚焉,深怕自己同庆嫔一样。
未曾料到是这个回答,庆嫔脸色苍白,险些站不住,极力镇定,方才问:“敢问道长,有何破解之法?”
太虚道长只道:“多做善事,增加修行,或许娘娘有一日会得到上天的眷顾。”
这话已经极其委婉,众人都听出了是什么意思。
庆嫔这辈子都不会有一子半女。
庆嫔心中波涛汹涌,却勉力镇定,望向御座上的皇帝,他却好似没听见方才那话一般,视线望向不知名的方向。
她顺着皇帝目光望过去,却发现他看的人,不是哪个嫔妃,而是最后排角落里的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沈氏正低着头,盯着地上移动的日光瞧,丝毫没注意这边发生了什么事。
庆嫔忽然心头咯噔一声。
被人注视的荷回并没发现旁人的目光,此刻正全神贯注看着太阳光发呆,不期然瞧见视线中出现一双云履鞋,抬头。
她即刻回过神来,站起行了个礼:“道长。”
太虚道长颔首,接过宫人递上来的八字,一双眼睛忽然微微睁圆,怔愣半晌,复又重看一遍八字,察觉到自己没有看错,方才将那张写着八字的帖子放回托盘上。
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仔细端详起荷回的面相。
眼前的人虽然年迈,但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好似能看透人心,被他这般盯着,荷回原本沉静的心也渐渐变得紧张起来。
“道长,可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他不会看出自己和皇帝的事儿来了吧,竟这般神奇?
太虚道长没吭声,只是抬了手,请她坐下。
众人见他如此,不免面面相觑,这老道士,方才对她们都没有如此恭敬,莫不是年纪大了耳聋眼花,将那小妮子认成了哪个得宠的妃嫔?
“到底如何?”有人不免催促。
太虚道长缕着胡须道:“这位姑娘将来怕是——”
“贵不可言。”
短短四个字,掷地有声。
宫里出来的人,太清楚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纷纷望向李元净。
看来这沈氏,命中注定是要成为宁王妃的了。
将来宁王当太子,当皇帝,她也就跟着成为太子妃、皇后,甚至是太后,可不就是贵不可言么。
李元净闻听此言,亦是有些震惊,他望着荷回的粉面,呆呆地想。
看来他命中注定,要同眼前这人结为夫妻。
可司司怎么办?
众人都在忙着窃窃私语,因此无人注意到,此刻端坐在上位的皇帝,嘴角泛起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看来,沈姑娘注定是我们李家的人,这下,太后可以放心了,皇爷,您说是不是?”
有嫔妃望向皇帝,皇帝微微抬眼,与荷回对视,乌沉的眼珠泛着一丝从外头照进来的光亮,好像要将人吸进去。
“说的没错。”皇帝缓缓开口,“确实是我——李家的人。”
荷回连忙将脑袋垂下。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皇帝想说的,其实是‘我的人’,并不带李家二字。
大庭广众之下,被他这样看着,说出这样的话来,荷回有些受不住,便只能装傻。
众人的八字都算过,太虚道长行礼告退,众人也都站起,向皇帝行礼,等着一会儿回宫去。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李元净不小心,那方汗巾子竟在此时从他袖中掉落,飘落在不远处一个妃嫔脚下。
那妃嫔捡起,‘呀’了一声,羞红了脸。
皇帝注意到动静,抬了眼。
那妃嫔跪下谢罪:“皇爷恕罪,只是捡到小爷掉落的东西,有些惊着了。”
皇帝抬了抬手。
王植看清那是什么,心里直道不好,想掩饰,如今众目睽睽之下也没了法子,只能按照皇帝的命令将东西呈上来。
皇帝见是方汗巾子,微微一愣,拿在手里展开,很快便瞧见右下角几颗同自己那方汗巾上一模一样的枣子,绣工相同,只是枣子的位置有些不一样。
两方汗巾子明显是出自一人之手。
皇帝将那汗巾子攥在手心里,指尖微微泛白。
半晌,终于抬眼,问:“你说,这是谁掉的?”
那嫔妃见皇帝声音这样冷,察觉到不对,颤颤巍巍道:“回皇爷,是是小爷。”
皇帝的目光直直落在李元净身上。
而在他身后不远处,荷回正一副吓坏的模样,悄然往他身后躲。
皇帝下颚绷紧,只觉得手中的汗巾子犹如一巴掌,狠狠扇在自己脸上。
第40章 第40章这是要一刀两断了?……
厅内一阵诡异的安静。
只见皇帝端坐在上首,一双视线正紧紧落在手中的汗巾子上,一动不动。
皇爷这是生气了?
也是,如此贴身的物件儿,宁王随时带在身上也就罢了,怎么还能这样轻易将它大庭广众掉出来,也太有失体统了些。
虽然他这个年纪,有些关于床帏的隐秘私情再正常不过,只是如今这样大咧咧忽然被搬到台面上,到底有些不好看。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是不知皇爷会如何处置。
再抬眼时,却见皇帝的神色已然恢复如常,好似并不在乎一般,朝李元净道:“丢三落四的,像什么样子。”
李元净赶忙跪下,“父皇教训的是。”
不过须臾,皇帝便将东西交给王植,叫他还给李元净。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就这样看似平静地过去。
然而,当真如此么?
站在李元净身后的荷回,小心望向皇帝,只见他视线随意地扫过众人,在轮到她时,
眼睛里透出来的冰凉叫她心头为之一颤。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皇帝便起身,一步步朝她走来。
荷回的心一瞬间被提到嗓子眼。
然而很明显是她想多了,皇帝并没有瞧她一眼,而是直直路过她,走向门口,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
荷回瞬间如释重负,抬手去擦额上细密的汗珠。
众人散去,庆嫔被宫人搀扶着往外走,路过荷回时,忽然停脚,对她道:“原来那日你绣的汗巾子,是给小爷的,只是我记得,那日最底下那颗枣子,是用红线所绣,怎么如今却变成了青线?”
庆嫔的眼睛也太尖了些,那日荷回做针线活时,她忽然造访储秀宫,说是闲着没事儿要找她说话,正遇上她绣汗巾子。
当时荷回心中还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当真如她所料,在宫中不比在西苑,那么多双眼睛瞧着,即便绣个小东西,也随时有被人发现的风险。
索性她的两条汗巾子几乎一样,绣其中一条时另一条便被藏起来,这样他们便会以为自己从头到尾只绣了一条汗巾子,就是送给宁王的那条。
旁人身上的,与她无关。
若被人发现绣了东西,而这件东西只出现在皇帝身上,那才要命。
“大约是娘娘事忙,所以记错了。”荷回一副被发现心事的模样,道:“还请娘娘保守秘密,莫要告诉旁人小爷的汗巾子是民女所赠,民女感激不尽。”
庆嫔上下打量她两眼,不知在想什么,末了,皮笑肉不笑地弯起唇角,“自然,事关姑娘声誉,我自然不会多言。”
“多谢娘娘。”
庆嫔没再言语,扶着宫人走了。
正厅内空无一人,荷回想到皇帝方才的神色,心中莫名纷乱。
皇帝费心费力帮她给奶奶做法事,一转头便发现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来,不知要如何生气。
但瞧他方才出去时的神情,又并不像对此事有多在乎的样子。
荷回在原地来回踱步,神丝错杂,转头瞧见李元净在不远的拐角处不知做什么,提裙走了过去。
雪白的墙面上竹影晃动,风一吹,竹叶飒飒作响。
这里清净,若非特意找,没人注意。
荷回心里带着气,走至李元净身侧,“小爷在等妾?”
早在她过来之前,李元净便一副不自在的模样,如今见着她来,便更说不出话来,使劲清了清嗓子才道:“你在里头磨蹭什么呢,还不走。”
“在想方才的事。”
李元净眼睛瞥向别处,“有什么好想的。”
荷回不吭声。
李元净自觉理亏,道:“好了,方才之事,也不是我故意所为,今日的袖子宽了些,所以不小心掉了出来,往后我多注意就是了。”
他也没想到,好好的,那东西会从他袖中掉出来,当众丢那么大个人,他还没处说理去呢。
“姑娘别生气了,旁人也不知道那汗巾子是你送的,你怕什么。”
荷回自然不能将其中缘由告诉他,只是这汗巾子原本是贴身之物,她当真没想到李元净会这样轻易被人发现,还是当着皇帝的面。
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皇帝那样的人,大抵也不会因为一块汗巾子就对她要打要杀。
而她,也不能在宁王面前太过拿乔,惹恼了他,自己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于是便道:“妾怎能不怕,若是叫旁人知晓,妾如何安生,小爷可怜可怜妾吧。”
一番话说的李元净心中那一点微末的气性也没了,连连点头:“知道了,往后绝不再犯就是了。”
他本对这方汗巾子并不在意,但看到荷回如此紧张的模样,忽然不知脑袋里抽错了哪根筋,问:“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你送给我这个,究竟是何意?”
总不能当真是脑袋一热,硬塞给他的吧。
荷回心里没好气,嘴上却语气放软,道:“小爷何必明知故问,这话从前早对小爷说过。”
李元净想起很早之前,他们在太后宫外那次,荷回对自己说的话,耳朵有些发红。
“我怎知道当日你说的是真是假,不过想确认一下,有何问题?”
自然是没问题,荷回能说什么,只能将那日的话再重复一遍:“因为妾心悦小爷,这个回答小爷可满意?”
同那日毫无反应,甚至内心有些厌恶不同,这回李元净再听这话,耳尖不知怎么的,忽然发起烫来,说话也有些结巴。
“你你一个姑娘家,跟人说这些话,害不害臊。”
荷回有些奇怪地抬头:“不是小爷您想听的么?”
这话叫李元净没法接,他哪里知道荷回如此听话,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颇有些尴尬地清清嗓子,别过脸去。
未几,悄悄回过头来,瞧见一片发黄的竹叶落到荷回发髻上,李元净想着方才到底是自己对不住她,便想都没想,上手就要替她去摘掉。
荷回还未反应过来,他的手便已经落到她发间,而与此同时,荷回抬眼,不期然瞧见竹林间隙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静静望着他们两人。
待瞧清楚对方的脸,荷回眉心猛地一颤。
皇帝的眉眼还是如同往常般深邃,脸上的神色似乎也与半日前握着她手,细细擦上头的灰尘时别无二致,可不知为何,却瞧得荷回坐立不安。
他在那里多久了?
适才自己与李元净所说的话,可有被他听见?
一颗心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
想了想,却又慢慢镇定下来。
她慌什么,自己本来就是要嫁给李元净的,这一点,皇帝一开始就最是清楚不过,两人之间的约定也从未说过,在三月之期未满之前,自己不能同李元净来往,同他诉说心意。
皇帝从前未曾为这事恼过,如今怕是也不会。
荷回抬起眼,但见皇帝此时一双瞳孔乌沉沉的,像蒙上一层浓烈的黑雾,瞧不清喜怒。
刚要张口,拉着李元净走,一眨眼,竹林对面的那道身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似方才皇帝的出现只是她的一场幻觉-
皇帝从竹林里出来,面无表情,可侯在一旁的王植却瞧得心惊胆战。
他伺候皇帝数年,最是了解皇帝性情,知道他如今这般是已经气极了的,对身边人摆摆手,暗示他们小心伺候。
回到寮房之中,皇帝坐在太师椅上看书,好似十分悠闲的模样,淑妃过来同她请安,向他禀告安排回銮的一应事务,皇帝还出言指点了几句。
淑妃受教,瞧见皇帝一个人看书,为怕他太无聊,便提议与他下棋。
皇帝欣然允诺。
两人对弈,皇帝接连赢下好几回,淑妃输得没了心气,直道比不过,恰逢此时,安王过来,淑妃连忙起身让座,自己同安王打了招呼后,起身出去了。
“皇兄好兴致,竟躲在这里下棋。”安王坐在方才淑妃的位置,细细端详棋盘布局,连叹几声妙。
“多年不见,皇兄的棋艺越发精湛了,别说淑妃,便是连臣弟,也是赢不了的。”
皇帝一把抓过棋子丢进棋篓之中,笑道:“不过是下着玩儿罢了,谁人不知你安王的棋艺天下一绝,你就别恭维朕了。”
安王跟着笑。
两人又说了些朝政之事,相谈甚欢,未几,皇帝道:“你来这么晚,可有去拜过东岳大帝?”
安王说已经去过,“多年不曾到这里来过,臣弟记得上回来这儿还是十几年前,父皇带着咱们兄弟过来,那时咱们刚进京,东岳庙还十分简陋,没成想如今已经大变样,时间过得可真快。”
“是啊。”皇帝也跟着感叹,同他一起
回忆先帝在时,他们兄弟一起犯错受过的日子。
“臣弟还记得自己那时调皮,想瞧瞧西洋供奉过来的东西什么样儿,便把父皇宫里的唯一一个西洋钟拆开来,却怎么都安不回去了,怕被父皇责骂,还是皇兄您替我担的罪。”
皇帝道:“你小时候是挺调皮,如今倒是沉稳许多,父皇瞧见,必定欣慰。”
两人你一眼我一语,一派兄弟和睦的景象。
忽然,安王话赶话,说道:“净儿倒有些像臣弟年轻时候,方才我过来,正瞧见他在那边亭子里同沈姑娘说话。”
皇帝淡淡嗯了一声,没再言语。
“净儿的婚事何时定下?”
皇帝默了下,须臾,终于开口,“大约明年吧,这要问母后。”
安王点头,“正好,若是那时臣弟还在京里,正好能参加他的婚宴。”
皇帝的目光望着门外的竹影,不知怎么的,却再听不下去。
半个时辰后,淑妃来报,车马已经预备妥当,即刻能够动身。
皇帝颔首起身,不多时,进入御撵之中,闭目养神。
“她呢。”半晌,皇帝忽然对身边的王植开口。
王植一愣,瞬间反应过来皇帝说的是谁。
还以为皇帝生了气,自此之后便不再理沈姑娘了,谁知才过不到半日,便又问起了她。
“在后头轿中。”王植道。
“她没来找过你?”
王植摇了摇头,小心回答:“回主子,没有,或许姑娘她是忘了也说不定。”
他努力替她找补。
可这事终究是找补不过来的,愚弄了天子,她不上赶着过来解释,赔礼谢罪,反倒躲了起来。
皇帝知道,其原因不过是不将他当回事罢了,她心中心心念念的,都只有他那个儿子。
皇帝闭眼坐在那里,没什么反应,只有微沉的呼吸泄露了他此刻不平的心绪。
“主子,可要找沈姑娘过来?”王植试探着询问。
皇帝缄默良久,抿唇,“往后不必再提她。”
这是要一刀两断了?
王植松了口气。
也好,趁着这个机会,把这段孽缘彻底断干净,省得万一事发,损害皇室的声誉。
正要离去,忽听得外头小火者小声唤了句大伴。
王植推开车窗,那小火者便附耳说了句什么。
王植听罢,愣了一愣。
皇帝问:“怎么了?”
王植想着要不要将此事告知皇帝,毕竟他刚打算同那人不再来往,下一刻那人便传来了消息。
想了想,还是依照职责,如实禀报:“沈姑娘的轿子坏了。”
这不是什么大事,叫人重新找一顶来就是了。
然而方才还在说不要再提她的皇帝闻言,悄然睁开了眼。
半晌,缓缓吐出一句。
“叫她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