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三合一那抱了自己的男子,究竟是谁?……
太后此话一出,众人皆是大吃一惊,原本在底下说悄悄话的也都停下了动作。
虽然早知道太后叫人带进宫一个姑娘,也猜到太后中意她,但没成想现下就要皇爷给她和宁王赐婚。
方才那姑娘还险些因为犯事被责罚,如今不过眨眼的功夫,便要飞上枝头当凤凰了,这转变着实有些太快,众人一时都未曾反应过来。
诚益夫人对身边的公主使了个眼色,而庆嫔则拿洒金花鸟折扇捂住嘴角,往一旁淑妃跟前凑。
“姐姐,太后怎么忽然说起这事来?”
几十年前的一点交情,便是在寻常人家也要消磨尽了,更何况是皇家。
太后还真能因为这个,将未来大周国母的位置给这么一个什么都拿不出手的小丫头?
“我怎么瞧,她也比不上您家的那几位姑娘。”
原来当初选人,太后还考虑过淑妃哥哥的几个女儿,传她们到宫中看过,只是不知怎么的,后来就没了下文,最后只让沈荷回这么一个乡下丫头进了宫。
淑妃知道,庆嫔这话不过是想勾起自己对沈荷回的不满,好叫她帮她一起对付她,免得沈荷回真的当了宁王妃,她将来的日子不好过。
毕竟,她方才在席上那一出,得罪沈荷回,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自然急着拖人下水保全自身。
淑妃却不上她的当,只道:“这本就是早预料到的事,今日太后特意叫她到这席上来,妹妹,你还没瞧明白她老人家的心思么?”
一句话说的庆嫔哑口无言,悻悻坐回去,抬眼看了下那边跪着的宁王,暗暗在底下捏紧手帕。
宁王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已经打点好了,太后必定不会放过沈荷回的么?若非如此,自己才不会在席上冒险帮他。
本想叫宁王欠自己个人情,将来自己在宫中也好多一层保障,可没成想
若是那丫头没看出来还好,若是看出来了,心中记恨上自己,可就麻烦了。
庆嫔在这里懊悔不已,而她身边的淑妃却将目光投向坐在御座上的皇帝。
皇帝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好似同寻常没有任何不同,可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皇帝对给宁王赐婚这件事并不感兴趣。
或者说,他对两人的婚事不满意。
方才他帮那沈荷回,大约也是瞧在太后的面上,不想叫太后拂了颜面,毕竟,沈荷回是太后的人,若是大庭广众出了丑,首先丢人的就是太后。
他自己,对沈荷回其实是不大满意的,并不想她做自己的儿媳妇儿。
不然也不会在太后提议赐婚之后,迟迟没有动静。
“皇帝?”太后等的久了,果然忍不住开口,“你在想什么,方才我说的话,你可听见?”
皇帝抬眼,点头:“是,儿子听见了。”
“那你觉得如何?”太后望向底下跪在一起的两人,笑起来,“怪我,总想着再等一些时日,却没注意到,他们两一日日地大了,再不定亲,两个人都要被耽误,到时,可不要怪罪我这老婆子?”
皇帝目光望向底下的少男少女,眸子黑得像一潭深井,瞧不见底。
在大周,十六岁还没成亲,是晚了点。
诚益夫人接过太后的话茬。
“太后说的哪里话,您为这两个孩子操碎了心,我们都知道,太后您啊从前多半是不知道他们的心思,怕他们互相瞧不上眼,所以才要等,没得做了恶人,弄出一对儿怨侣来就不好了。”
太后笑,指着她道:“还是你知道我的心思,从前我担心他们处不好,这些日子,瞧他们走得越来越近,我一颗心才放下,这才想着叫皇帝给他们赐婚。”
她又瞧了两人一眼,笑道:“瞧他们两个,还羞起来了。”
众人顺着太后的目光,果然瞧见李元净和荷回都低着头,一副紧张羞涩的模样,俨然一对儿情投意合的少年未婚夫妻。
不免跟着笑,有的甚至还打趣起来:“别羞啊,人之常情,没什么好害臊的,等你们往后成亲入了洞房,给太后皇爷添个皇孙,难道还这般低着头,叫我们瞧你们的头旋儿不成?”
说话的是先帝的小妹,大长公主,她辈分儿高,人又爽快,说话一向没什么忌讳。
众人被逗得捂嘴笑,太后更是笑得前弯后仰,险些直不起身。
一时间,席间满是欢快气息,一扫方才荷回被冤带来的阴霾。
荷回跪在那里,听他们打趣自己和宁王,头垂得更低。
这些皇亲国戚可以随意拿她调侃,她自己却不能当了真,觉得马上就能一步登天,露出笃定骄傲的神色来。
她微微侧脸,用余光打量了下身边的李元净,发现他正同自己一般低头,被众人打趣得抬不起脑袋,心中安定,微微扯动了下唇角。
看来宁王自己,也已经接受了她要做他王妃这件事。
她这些时日的讨好没有白费。
正想着,忽然察觉到一道锐利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那视线压迫感着实太足,叫荷回下意识抬头。
眼帘掀起的瞬间,御座上男人的身影正落入瞳孔内,他嘴角笑着,一双眼睛却漆黑如墨,隐约带着寒涔涔的凉意,叫人不敢直视。
荷回连忙收回目光,重新垂下脑袋。
是她的错觉么。
皇爷他怎么那样瞧着自己?
好似她做了什么叫他不高兴的事一般。
可他不久前才刚刚救过自己。
大着胆子再抬起头时,皇帝的目光已经重新变得温和,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错觉。
她的这些小动作落在旁人眼中,不过是女儿家要定亲前的恐慌羞涩而已,并无人在意。
太后缓过神来,终于道:“好了,咱们别吓着他们了,还是赶紧办完了事,叫他们入座,咱们也好开席。”
“皇帝。”太后道:“下旨吧。”
皇帝坐在那里,望着底下跪着的两个人,眸光沉郁。
众人齐齐望着他,只等他开口。
终于,皇帝抬了眼,“朕——”
“不成!”
忽然,只听底下传来一声清亮的高喊,震耳欲聋。
众人微微一愣,齐齐往声音传来方向望去,只见李元净不知何时已然将头抬起,身子直挺挺跪在那里,双目圆睁,面上满是急切。
太后蹙了眉,“净儿,你做什么?”
李元净知道自己此举甚是不妥,今日是他父皇的万寿节,太后提议父皇在今日当着众人给他赐婚,是莫大的荣耀,雷霆雨露,无一不是君恩,他应该匍匐在地,三拜九叩,而不是出言阻挠他父皇下旨。
他如此作为,属于忤逆不孝,若是父皇心狠,可以直接褫夺他‘宁王’的封号,以大不敬之罪论处。
别说太子之位,便是皇室身份也不一定保得住。
可是,李元净咬了牙。
叫他抛却姚司司,同身边这个什么都不懂,蠢得掉牙的乡下丫头成亲,叫她做自己的王妃,他决计不能干!
他虽然年轻,可也知道君子一诺重千金的道理,他早已答应要将王妃之位留给姚司司,就要信守承诺,决不能做背信弃义的小人!
“皇祖母,孙儿——”
“小爷!”诚益夫人站起身来,打断李元净的话,提醒他:“小爷可是吃醉了?太后和皇爷这是要给您赐婚呢。”
可是李元净却丝毫不领情,摇头,“我没吃酒。”
这孩子,怎么这样犟呢,诚益夫人一时神色尴尬,不知如何接话。
太后脸上的笑已经淡了下去,“既然没吃酒,就好好跪在那里,等你父皇下旨。”
见太后还没有要收回赐婚的念头,原本已经开始打退堂鼓的李元净再次直起身来,向她和皇帝磕了个头,一副要豁出去的架势。
“父皇,祖母,我可以成婚,可是我的宁王妃却不能是沈氏。”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下意识瞧向荷回,目光中不由露出些许同情。
被宁王当着皇帝太后的面这样拒婚,脸面尊严算是彻底没有了。
这样一个小姑娘,怎么受得了。
而荷回本以为她和李元净的婚事是板上钉钉的事,他这样突如其来的拒婚,着实叫她始料未及,因此早在李元净出口阻止皇帝赐婚时便已经愣住,如今又听他这样一句话,不由歪头,将目光落到李元净身上。
他半点要看她的意思都没有,仿佛她的喜怒哀乐在他眼中一文不值。
“儿子早已有倾心之人,答应要将王妃之位许给她,若是父皇祖母执意要赐婚,便将她赐给儿臣吧,至于沈氏”
李元净这才回头看了荷回一眼,见她直直望着自己,一双黑漆漆的杏眼茫然不知错,他顿了顿,道:“沈氏若愿意,可当儿臣的侍妾。”
说完,将脑袋磕在地上,独留荷回一个人跪在那里,愣愣出神。
四周鸦雀无声,只有风吹过,宫殿屋檐下的檐铃发出清脆的响动。
众人早听闻宁王属意宫里一个罪臣之女出身的女官,对太后带进宫来的沈姑娘不大亲近,本以为是传言,今日才知,却原来是真的。
只是他们以为即便再不情愿,宁王也不敢说什么,只是没成想,他们竟想岔了,宁王竟有这样大的胆子,敢当众拒婚。
他是皇爷唯一的儿子,便是闯了天大的祸,不过也只是小惩大诫一番,最后都会安然无恙,只是可惜了那沈姑娘,被人如此欺辱,往后可怎么办。
太后被气得手止不住发抖,指着李元净:“你”
一口气没上来,昏了过去。
皇帝脸色一变,起身接住太后。“传御医——!”
宫人们连忙将太后抬到后头寝殿里去,现场忙成一片。
好好的一个万寿节,就这么在一片混乱中结束-
直到万寿节过去好几日,荷回仍旧还没从那日的事情中缓过神来。
她想不明白,宁王究竟为何拒绝同自己的赐婚。
若说他不喜欢自己,这些时日以来,他们相处的一直很好。
她被人追,他划船送他回来。
她跌倒,他会将她抱到安全的地方,拿药膏给她涂药疗伤。
她想认字,他便手把手教她写字。
即便她学得慢,总是犯错,他也从未有过任何不耐烦,总是一遍又一遍告诉她哪里不对,她但凡有一丝丝进步,他都不吝夸奖。
如果这不是喜欢,那她不知道什么是。
可若说他喜欢她,荷回如今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但凡他对她有一丝丝的情分在,都不会在万寿节上当着众人那样直白地将她的自尊和脸面踩在脚下。
他不想娶她,不想她当他的宁王妃,完全可以采取更妥帖的解决方法,比如装病,比如暗示太后和皇爷,他还不想这样早成亲,赐婚的事往后再说。
就算太后坚持,皇爷那样的聪明人也不会固执己见,只会在宴会过后找他询问。
如此一来,皇家的颜面以及她的尊严,就都能保住。
可他偏偏选择了那样一种决绝的方式,就这么血淋淋的将她的脸踩在脚底下,狠狠地捻了下去。
荷回是彻底看不懂李元净了。
“一个人,究竟可以有几幅面孔?”她坐在榻上,喃喃问姚朱。
姚朱也答不上来,只是给她端来汤饭,道:“奴婢不知道,奴婢只知道姑娘要想继续在这宫里活下去,就要把前些日子的事忘掉。”
荷回抬眼看她。
姚朱伺候她穿衣:“小爷终究是小爷,他怎么着都成,您不能自己泄气。”
“你是要我继续讨好他?”
“不单是他。”姚朱提醒道:“还有太后和皇爷。”
她转头,望着屋外的日头,对荷回道:“姑娘,时候不早了,您该去瞧太后了。”
荷回点头下榻,洗漱过后用过饭,开始往万寿宫去。
一路上,往日带着羡慕巴结看她的宫女宦官们都远远躲着她,三五成群窃窃私语。
“这沈姑娘当真是不一般,都被小爷当众拒婚了,还能跟没事儿人似的出来,换做别人啊,早将汗巾子一扯吊梁上去了。”
“要不人家怎么能被太后赏识呢,你啊,学着点儿。”
“我可学不会,学会了去丢人不成?”
“小声点,你这张嘴啊,迟早捅出篓子来”
荷回在前面走着,只当没听见。
到了殿门口,见李元净还同前几日一般直直跪在那里,上前请了安。
“小爷。”
李元净此时最不想看见她,也不再同前些时候一样忍着不适同她装亲近,懒懒瞥她一眼。
“你又是来瞧我笑话的?”
荷回摇头:“妾说过了,要说笑话,妾的笑话好似更大一些。”
李元净微微一愣,随即冷笑。
“这时候冲我抱怨,装可怜,只会让我更厌恶你。”
厌恶。
他说,厌恶。
厌恶到教她写字,给她治伤?
“您别说气话。”
李元净再一次发现这柴头究竟是多么愚蠢,“我说什么气话,小爷的气话还不至于对你说,你没资格。”
“我从前同你虚以为蛇只不过是为了哄骗太后,好摆脱嫌疑,其实我早就想把你逐出宫去,免得你成日在我眼皮子底下转悠,惹人心烦。”
他说话不可谓不尖锐,若是荷回当真对李元净情根深种的话,此刻必定已然被他的话刺得体无完肤。
然而幸好,她对他的在乎也只是一点点,并不多,在她付出自己的心之前,他便主动挑破了他们之间的那层虚伪,因此,荷回的心也只是微微泛了点酸,便恢复如初。
“您什么意思?”她问。
李元净此刻已经没有隐瞒她的必要,因此将事情和盘托出。
“你不会以为,你在万寿节上送给爹爹的绣品,是菩萨下凡,一夜之间将它变了样子吧?”
荷回整个人一愣,道:“是您”
李元净点头:“没错,是我,是我烧了你的绣品,要让你以不敬之罪被赶出宫去。”
可惜,到最后没成。
她的命大,被他的父皇救了。
荷回没想到宁王竟然厌恶自己到如此地步,喃喃道:“您知不知道,若是您成功了,妾在被赶出宫之前,很可能就会被下到诏狱打死?”
这是从前宫正司的宫正教她规矩时,告诉她的,那时,她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遇到她说的这种情况,没想到才不过月余,她便差点丢了性命。
李元净顿住,眼中似乎闪过一丝不忍,别过脸去不自在道:“不会,我知道分寸,到时我会替你求情,你不用死,只用归家。”
毕竟在宫中相处过一段时日,他就是再烦她,也不至于要了她的命。
荷回暗想,照这么说,她还应该谢谢他,手下留情。
她缓缓站起身来,转身进了殿中-
太后还没醒,秋彤对她摇了摇头,荷回便搬了个小杌子,坐在床边绣花。
自从那日太后被李元净气晕,便一直在万寿宫里养病,李元
净每日来跪在外头求太后消气,太后都不见他。
她这回当真是气急了。
荷回还记得她刚醒来时,便拉着自己的手道:“好孩子,都是我的不是,没教好自己的孙子,叫他这样伤你,你别听那兔崽子的话,宁王妃的位置,终究是你的,谁也抢不走,你别伤心。”
太后已经这样了,还在考虑她的感受,不免叫荷回想起自己的奶奶。
她在世时,对她也是这般好,经常拉着她的手嘱咐她:“别怕,有奶奶在呢。”
荷回一时心里泛酸,差点没落泪,想扑进太后怀里哭一哭,可终究还是忍住了。
“我省得的,您放心。”
太后其实并没有什么病,只是被气着了,期间不见李元净,也只是想让他长一长记性,免得将来惹出更大的祸来。
况且瞧她这样,皇帝那边便是有再大的气也不好对李元净惩罚过重,可保他暂时无虞。
毕竟是唯一的孙子,太后到底还是疼爱他的。
荷回陷入思绪中出神,忽然听见耳边有人唤了一声小心,紧接着,手指便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低头一看,却是手指被针尖刺出血来,连忙站起身来。
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人拉住了手指,问:“疼不疼?”
这声音
荷回抬头一瞧,皇帝的脸瞬间映入眼帘,只见他正低头看着自己被他握住的那根手指,微微蹙眉。
宛如头顶响起一个焦雷,荷回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眼睛毛病更重了些,连白天也瞧不清人了,她竟然瞧见皇帝————
她未来的公爹,正在紧张观察她被针刺破的手指!
荷回只觉得被他握住的那根手指,此刻比方才针扎在上头时还难受,心口像揣了只小兔子似的,怦怦直跳。
连忙将手指收回来,后退几个大步,跪下给皇帝悄声请安。
皇帝只觉得自己手心一空,再抬头时,小姑娘已经离自己几丈之远。
他眸光微闪,叫她起身,转头叫人拿药膏和纱布来。
荷回忙道不用:“有劳皇爷,只是针扎一下,小伤而已,过几日就会好的。”
皇帝‘唔’了声,道:“即便如此也要重视,多有那为了一点小伤送命的。”:
这样关切的话语,倒像在哪里听过,但此时荷回满心都还是方才他拉她手指的画面,脑袋昏沉,因此没想起来,只能点头:“是。”
寝殿内极为静谧,只有珠帘晃动时发出的碰撞声,紫檀矮桌上放着博山香炉,里头点着安神香,本应闻得人昏昏欲睡,可此刻的荷回却精神得很,半点不敢分神。
太后还没动静,皇帝坐在炕上等她醒来,荷回站在不远处,有些不知所措,一时不知该不该出去,进退两难。
好在不过片刻,宫人便将药膏和纱布拿来,替荷回包扎。
宫女在给她抹药,荷回只能借着她的身影,躲避男人若有似无的眼神。
然而很快,宫女便走了,隔在她和皇帝之间的最后一丝屏障也无,荷回眨了眨眼,低下头。
“你怕朕?”皇帝忽然开口。
荷回神色一凛,摇头:“不,不怕。”
皇帝嗤笑一声,“不怕朕,离朕这么远做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但荷回却听得一清二楚。
她不敢说是因为面对他时,她总是不自觉想起那日在雨花阁发生的事情,因此只能含糊答道:“民女是怕近了,打扰皇爷。”
皇帝静静望着她,也不接她的话。
他看的时间太长,荷回以为是自己方才的话有什么不妥,正思索间,忽听他道:“你瘦了。”
这话其实十分暧昧,只是荷回心里太多事,没察觉出来,即便察觉出来,也不敢往那方面想,只会当他是长辈在关心自己,因此荷回只是一愣,下意识抬手去摸自己的脸,果然察觉到脸上的肉少了许多。
皇爷的眼睛这样尖,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的事,他竟一眼看出。
皇帝:“没睡好?”
荷回扯了扯嘴角,说:“多谢皇爷关心,民女只是忽然有些思念家中父母,食欲不振,并不为别的。”
她不敢叫皇帝以为自己是因为万寿节那日,宁王所做之事苦恼。
她只是个外人,一届平民,没资格埋怨皇子。
皇帝‘唔’了一声,没再言语。
荷回正想着要说些什么来打消皇帝的疑虑,却听碧纱橱内床帐微微响动,却是太后醒了。
荷回猛松口气,转头去唤人。
太后醒来后,精神头还好,知道李元净还在外头跪着后,眉心微蹙,叹了口气。
“这孩子,真是不叫人省心,也不知他究竟何时才能长大,皇帝,你说,我往日是不是太惯着他了?”
荷回见太后和皇帝要说话,端着痰盂,悄悄退了出去。
她坐在偏殿暖阁中,兀自出神,不知过了多久,透过纱窗,瞧见秋彤从殿里走出来,扶着李元净踉跄起身,再抬头时,外头已经没了李元净的身影。
她起身打开纱窗,伸手,一片枯黄的梧桐叶落入掌心。
入秋了-
半个时辰后,皇帝终于从太后寝殿里出来,荷回掀帘,走了出去。
见她还在这儿,皇帝不免有些意外,说:“太后这里不缺人,你今也累了半日了,回去吧,明日再来。”
荷回却说,“民女是专门等皇爷您的。”
这话可是稀罕,皇帝怔愣住。
荷回跪下,恭恭敬敬向皇帝行起大礼。
“多谢皇帝救民女性命。”
从来时在外头同李元净的谈话里,荷回已经知道,那日李元净早已经换了她给皇帝的绣品,因此宴上皇帝那句‘早看过了’,不过是替她解围。
他救了她一命。
若非李元净说,她大抵,永远都不会不知道。
皇帝静静立在那里,道:“知道了?”
荷回:“是。”
“那你也知道宁王陷害你,想叫你出宫一事?”
荷回点头:“是,民女知道。”
“既然如此。”皇帝顿了下,心里竟莫名有些紧张,“你还想着当宁王妃?”
荷回糊涂了,全然不知道两人的话题是怎么拐到宁王身上去的。
但既然皇帝问,她便老实答,想了想,道:“是,民女进宫就是为了这个。”
她不当宁王妃还能当什么呢,宁王的侍妾?还是宫里的宫女,亦或者被赶出宫去让家族蒙羞,被随意嫁人,草草了此一生?
皇帝不说话了,语气似乎变得有些冷,问她:“就没想过当别的?”
别的?
荷回愈发糊涂,不知道皇帝究竟在指什么,只以为他在考验自己,于是愈发坚定道:“回皇爷的话,没有,民女只想当宁王妃。”
皇帝又露出那日在万寿节上,在她看着宁王笑之后,露出的那种目光。
荷回以为他是觉得自己出身卑贱,配不上宁王,便保证道:“民女知道自己有许多不足,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但民女发誓,必定会好好同宫正学习,绝不偷懒怠惫,还请皇爷相信民女。”
为了将架势做足,还磕了一个头。
然而等了许久,她都没有听到皇帝的声音,微微抬起头来,却见面前只有寥落的花影,哪里还有皇帝的影子?
这时候,才有宫人好心过来告诉她:“沈姑娘,快起来吧,地上凉。”
“皇爷呢?”
“皇爷?”那宫人像是看傻子一般看着她,道:“皇爷早走啦。”
荷回跪着那里,望着眼前空空如也的青砖,愣愣出神-
却说荷回回去后,一晚上都在想皇帝究竟是何意,怎么忽然丢下自己就走了。
她问姚朱,姚朱便忍不住笑:“我的傻姑娘,皇爷是天子,天子自然是想走就走,想留就留,这有什么奇怪的?”
荷回想了想,觉得姚朱说的在理,是自己钻牛角尖,想多了。
睡了个好觉,翌日,荷回一大早就起来,姚朱瞧见她忽然有了精神,眼中露出意外之色。
“姑娘今日瞧着,倒有些不一样。”
荷回拿梳篦梳头,道:“想开了,自然就不一样了,姐姐,你说的对,人总得活下去,小爷永远是小爷,可我自己将来是什么身份,却得由我自己来选。”
被宁王当众拒婚又如何,便不活了?若是将来她真的当上宁王妃,这些都不过是小事,不会有人再提起。
姚朱望着她忙活的背影,久久未曾回过神来。
这位沈大姑娘,瞧着娇娇弱弱,内里却有她独一份儿的坚韧。
平日里不显,关键时刻倒能吓人一跳。
她接过荷回手中的梳篦,帮着她穿衣梳头,打开梳妆匣,正打算将里头的一条璎珞拿出来给她戴在发髻上,却见荷回在里头来回翻找,半晌,拿出一根‘一点油’簪子。
“把这个戴上。”
姚朱没见过这簪子,不免问了句:“姑娘哪里来的这个?”
荷回没吭声,望着镜中的自己,抿了唇。
当初宁王送她的定情信物,也不知他瞧见了什么感觉。
她就不信,他对她当真半点情分都没有,即便没有,她也要撬出一二分来。
下定决心,连饭都来不及吃,站起身就走。
宁王因为连日在万寿宫前谢罪,膝盖受伤严重,正待在自己的太素殿内卧床养腿,并不像从前那般有事没事儿便往姚司司的住处跑。
荷回到时,天已经大亮,日头出来,暖洋洋的,照得人鬓角生出细密的汗珠。
荷回拿帕子擦了擦,提裙进入宫门。
守门的小宦官瞧见来人是她,不免有些惊讶。
上回这位沈大姑娘来,便不招小爷待见,更不用说前几日万寿节上还出了那档子事儿,照理说,这事搁寻常姑娘身上,早该躲起来哭着不见人了,没成想这位沈大姑娘却不走寻常路,竟主动提了东西找上门儿来。
真不是一般人,脸皮也忒厚了些,这么被小爷嫌弃都跟没事儿人似的。
小宦官上前拦住荷回:“姑娘这是”
荷回道:“我来瞧瞧小爷,不知他的腿好些了没有。”
小宦官眉心跳了跳,说:“回姑娘,小爷的腿已经大好了,就不牢您操心了,您还是回去吧。”
荷回淡淡道:“姚女史在里头是不是?”
小宦官有些尴尬,不想她竟连这个都猜出来,讪笑道:“您既然知道,就别进去了吧。”
荷回从袖中掏出两枚银稞子给他,抬脚便往里边走。
小宦官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怎么着,反正是没拦住。
荷回进去时,姚司司正坐在榻上给李元净喂药,听见动静,瞧见是她,站了起来。
李元净不曾料到她会来,蹙了眉:“谁叫你进来的?”
荷回‘噗通’一声跪下,给他行礼,再抬头时,眼圈已经发红。
屋内两人明显被荷回这幅架势给弄懵了,互相望了一眼。
“你——”李元净指着荷回,想叫她出去,被姚司司按住手,摇了摇头。
李元净终于冷静下来。
因为万寿节的事,太后和父皇已经对他很不满,若是再叫他们知道他欺负沈荷回,只怕会更生气。
于是对姚司司道:“司司,你先出去。”
姚司司将药碗搁在一旁茶几上,起身离开。
“说吧。”等屋内只剩他和荷回两个,李元净终于开口,不耐烦道:“你今日找我什么事?”
荷回眼泪涟涟,抽噎道:“小爷,妾自知出身微寒,配不上小爷,只是心中藏着一事,到底想问一问小爷,否则便是死了也不能瞑目。”
李元净只想赶紧打发了她,问:“什么事?”
“妾问小爷,在您看来,若未婚男子主动去亲近一女子,那女子还是家里给他选定的未来夫人,那男子可是想同女子成亲,叫她做自己的妻子?”
李元净蹙了眉,“自然。”
家里选定的人,自然不敢随意亲近,那又不是上不了台面的妾室。
“既然如此。”荷回双眼含泪,语带幽怨:“若您没有要娶妾的意思,为何前几日夜里抱住妾?叫妾以为以为您是认定了妾当您的妻子。”
这话直接将李元净问懵了,他像是看疯子上下打量荷回,半晌,面带讥讽地说道:
“你想当王妃想的得癔症了吧?”
此话一出,荷回不免愣住。
他竟然不承认?
可那夜同自己待在一起的确实是宁王无疑,这是万万抵赖不得的。
荷回抬眼,瞧见窗户缝里闪过一片明亮的衣角,猜测大抵是因为姚司司在这儿,宁王不想叫她伤心,所以才撒了谎。
荷回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也不纠缠,适时起身,拿帕子擦了擦眼泪,指着桌上的食盒对李元净道:
“您别生气,妾只是随口一问罢了,这是妾做的桂花糕,您若是喜欢,就留着尝一块,若是不喜欢”
她适时地露出一抹柔弱,“赏人还是丢了,全都由您。”
说罢,不等李元净回应,便捂着脸出了太素殿。
到了殿外,她便将手放下,拿帕子擦了擦眼睛,姚朱迎上来,“姑娘,如何?”
荷回笑了笑,“他不承认,咱们先回去,洗把脸。”
姚朱点头。
走到半路,荷回忽然问:“姐姐,你认不认识小爷身边的人,我想打听个事儿。”
姚朱自己没有认识的,但她却有个老乡,同宁王身边的一个小宦官相熟。
不过一日功夫,她便将荷回想知道的事情打听了出来。
“如何?”
姚朱摇头,“姑娘,您说的确实是七月二十九的事儿?”
荷回点头,她不会弄错。
姚朱蹙了眉,道:“可是得来的消息说,这一日晚上,小爷都在同宫人玩儿叶子牌,玩儿完便睡下了,一直没出寝殿。”
荷回呆住。
她缓了半晌,又问:“那其他几日呢?”
姚朱摇头:“奴婢都问过了,也没有,小爷不是读书就是替太后抄佛经,要不就是忙着准备皇爷万寿节的事儿,那半个月入了夜都没出去过。”
荷回迷惑了。
既然如此,那每月都与自己夜间相会,并于前几日抱了自己的男子,究竟是谁?
第25章 第25章荷回心头咯噔一声,脚步……
荷回被姚朱带来的消息给震懵了,浑身的血液止不住地倒流,双手更是不停地沁出冷汗,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怎么会呢。
这些时日同自己私会的人怎么可能是别人?
必须是宁王。
一定是宁王。
定是哪里出了差错,可到底是哪里错了,哪里
荷回被针刺破的手指再次传来密密麻麻的刺痛,一低头,却是手指上的纱布不知何时被扯了下来。
她将那纱布攥进手心,指尖泛白。
姚朱见她脸色不对,连忙询问道:“姑娘,您难道”
荷回压低声音,险些将嘴唇咬破,点了点头,“我那几日,都同宁王在一起。”
“您去了太素殿?”
“没有。”
姚朱心中咯噔一下。
荷回同宁王私会的事,她是知道的,并且乐见其成。
沈姑娘本就要同宁王相看,私会不私会的,根本无伤大雅,若沈姑娘能在事情彻底定下前赢得宁王的欢心,那自然是好事。
可听沈姑娘方才的话,她那些时日没进太素殿,而宁王也没出太素殿,那他们,是如何见面的?
难不成,那些事日同沈姑娘私会的,不是宁王?
那会是谁?
若是真的,那这事儿可就大了。
姚朱连忙握住荷回的手道:“姑娘,您别急,奴婢找的那小宦官并不在小爷跟前伺候,平日里都只在外围当值,许是他记不清说错了,又或者小爷在他
不知道的时候出去了,也未可知。”
这几句话果然叫荷回原本紧张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她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对,许是传错了。”
荷回想,大概是宁王知晓她在暗地里打探消息,所以特意嘱咐那小宦官别告诉她实情。
这样的事,他干得出来。
可,当真是如此么?
荷回躺在榻上,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太素殿里,李元净在她询问他为何抱她又不想娶她时,那满脸的不可置信。
若他当时当真是在撒谎骗她,那他的演技可称得上是炉火纯青,连世间最厉害的角儿也比不上他。
可若不是呢?
若他说的,就是实话呢?
荷回指甲陷入肉里,努力告诉自己,那同自己私会的人就是李元净,可就是忍不住往‘他不是’上想。
那个人,那个同她私会的人,总是对她很温柔,说话不急不缓,而宁王,即便是故意假装同她亲近的那些时日,面对她,言语神色间,也总是带着一股隐隐的不耐烦。
那个人很高,抱着她时,她几乎要踮起脚尖,才能堪堪拿下巴够到他的肩膀,然而宁王虽然也不低,却好似并没有这样高大。
那人的身上,总是会散发出一股香气,像是檀香,又像是梨花香,荷回说不准那是什么味道,但她确信,这种香味,她从未在宁王身上闻到过。
或许是她从未在白日近距离凑到宁王身边,所以闻不到。
又或许。
是宁王身上根本没有这种味道。
她和那个人见面,都是在夜色掩映下,她从未真正看清过他的面容。
可他的声音和轮廓同宁王那样相像,她唤他小爷,他也从来不否认,他怎么能不是宁王?在这宫中,又有哪个人敢胆大到冒充他?
一定是他,一定。
荷回一遍又一遍在心里给自己暗示,心乱如麻,忽然,她坐了起来。
想要确定宁王所说是否属实,她再去见一见那个人,不就成了?
只要她点燃烛火,看清他的脸,一切就都真相大白。
如今她被宁王拒婚已经传得满宫皆知,若他不来,那此人身份就是宁王自己无疑,若他来
荷回握紧了拳头。
她必要揭开他的真面目,看看他是哪个牛鬼蛇神,敢这样诓骗她。
她未进宫时,曾听闻世上有种奇人,能模仿另一个人的声音和身形,专门诓骗钱财,或许,她也是遇见了这样一个人,也未可知。
毕竟,几月前为了迎皇帝回銮,宫里刚进了一批民间伶人。
也许,是他们中有胆子大的,为了寻求刺激做出这样的事来
荷回心绪烦乱,将能想到的情况都想了一遍,将近天明,方才沉沉睡去。
接下来的日子,荷回时不时便要去山洞里一趟,每回去,里头都空空如也。
次数多了,荷回一颗悬着的心,渐渐地放了下来。
宁王果然是在骗她。
他同她撕破了脸,所以才不再来同她私会,若是旁人,根本不知道他们的谈话,自然要过来好好宽慰她一番,而不是这般,十天半个月还不见人影。
况且,这屋子明显是宫中贵人着人修建的,专门用来闲暇休憩的地方,若是寻常人,怎可能有这屋子的钥匙?
只可能是宁王。
荷回长呼一口气,转身就要离去,然而刚抬脚,便听外头隐约传来一阵脚步声,明明那样轻,可却像鼓点一般,一下一下敲在她心尖上。
荷回下意识绷紧了脊背。
他来了。
很快,门‘吱呀’一声轻响,有人进来,瞧见她,似乎也没有惊讶,只道:“等多久了?”
荷回的嗓子有些堵,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没,没多久。”
“嗯。”他点头,像往常般走过来拉她的手。
荷回顿了下,下意识想将手抽回,他察觉到她的这个小动作,问:“怎么了?”
荷回的手被他握着,稳了稳心神,道:“没什么,只是前几日发生了那样的事,没想到小爷你还会来。”
他动作顿了顿,沉默半晌,问:“伤心吗?”
“什么?”
“我那样伤你,伤心吗?”
他似乎在认真等待她的答案。
荷回还在满心想着对方到底是不是宁王,或者,他也觉得自己当日的所作所为有些太过,所以才想着过来安慰她,因此对他的这句问话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道:“自然是伤心的。”
对方似乎有些不满意这个答案,抿了抿唇,没吭声,将她拉到书桌前,像往常那般,从后头圈住她。
这个两人以往的寻常动作,此时荷回做起来却觉得无比煎熬。
她咬着唇,脑袋全然蒙住,心里还在不停想着,这个此刻把她抱在怀里,没事儿人一样的人,究竟是谁?
他探身,像往常一般将烛火点燃。
小小的火焰不断在空中跳动,将两人亲密抱在一起的身影映照在不远处的墙面上。
荷回望着这幅堪称旖旎的场面,贝齿在唇上陷得更深。
“别咬。”忽然,他的手落在她的下颚上,轻轻捏了捏。
“仔细咬出血来。”
荷回愣愣地看着影子上他这个动作,兀自出神。
宁王,会如此关心自己吗?
她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李元净目带嫌弃,上下打量自己的场景,觉得一颗心慢慢地开始狂跳起来。
男人松开她的下颚,紧接着便去润笔,随后将毛笔放在她手中,说:“之前教你的那几个字,你再写一遍。”
荷回缓了缓神,心里一团乱麻,手握着笔杆子,迟迟下不了笔。
他还在教她:“成大事者,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①,太过让旁的事影响你的情绪,这可不好。”
荷回都有些佩服他,这个时候了,他还能没事儿人似的,教她学问道理。
若他是宁王还好,若他不是,这样的心态,便是一百个她也玩儿不过他。
荷回并不懂他方才那句话什么意思,但大抵知道,他是在叫她冷静。
她闭上眼睛,稳了稳心神,拾笔在纸上写了个‘君’字。
这是他教她的第一个字。
他看了看,说:“比往常进步些,只是下笔仍旧不得其意。”
说罢,手覆盖在她手背上,握着她手,一笔一划,重新写了一遍。
荷回今日特意穿了一件窄袖衫子,男人的整只手就这么暴露在她的目光下,那样清晰。
他的手很大,手掌很宽,五根手指更是又长又细,指甲的形状很好看,圆润饱满,泛着轻浅浅的肉粉色,像是特意修过。
从前未曾注意,如今才感受到,他掌心生着许多薄茧,落在她手背上,摩擦之间,带来隐秘磨人的痒意。
顺着手往上看,却什么都看不到了。
荷回微微抬眼,瞧向不远处书桌上的那盏烛火。
不过离她几尺远而已。
她抿着唇,绷紧了下颚。
男人像是全然未曾注意到她的动作,松开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开口,引诱似的:“来,再写一遍。”
烛火还在不停跳动,将两人在墙上的影子拉得更近。
荷回将手中笔杆撂下,俯身拿起那尊烛台。
男人站在身后,并未阻止她。
荷回手指收紧,转身就要拿起烛台往男人脸上去照。
然而或许是太过紧张,刚将身子转过一半,烛台便‘咣当’一声猝然掉落。
烛火熄灭,屋子里再度陷入黑暗。
一阵骇人的静谧之后,荷回听见身后男人开口,还是那种温和的语气:“好孩子,没事吧?”
荷回知道自己已经在这里呆不下去,慌乱道:“妾忽然想起还有事,便先走了,小爷恕罪。”
说着,便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幸亏她早早便熟悉了这里的路线,即便瞧不见,这样慌忙出去,也不曾摔倒。
回去后,荷回没回寿明殿,而是直接奔向了尚服局。
尚服局的宫人见到她,都十分惊奇,为首的女官过来询问:“姑娘可是要添置什么衣裳?”
荷回摇头,只道:“你们做衣裳的花样儿在哪儿,我想看看。”
虽然荷回前些时日被宁王拒婚的事情闹得宫中人人皆知,但女官也知道荷回仍旧是太后跟前的红人,因此并不敢怠慢。
“姑娘跟我来。”
女官带着荷回进到尚衣监专门存放花样儿的库房,拿出里头的东西给荷回看。
见荷回在成百上千的花样中来回翻找,女官不禁狐疑道:“沈姑娘,您究竟在找什么?”
荷回拿笔在纸上画了个图案。
“敢问宫中可有这种图案?”
女官看着纸上的鬼画符,半晌才不确定道:“姑娘画的是蟒纹?”
荷回赶忙问:“这图案都用在什么人身上?”
女官道:“那可多了,宫中的小爷,外头封地的各位王爷,还有带刀的锦衣卫”
荷回有些沮丧,这么多人,她如何确定那人是谁?
都怨她自己,临阵怯逃,方才她怎么就不能将烛台拿稳点儿呢,若非如此,她早就看见那人真面目了,而不是只瞧见他臂膀上的衣裳花纹。
“不过——”
女官忽然拉长音,荷回提心等着。
“如今在这西苑里,也就只有小爷穿蟒袍多一些,其余能穿蟒袍的人都在外头呢,进不来,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她以为是荷回想穿,吓了一跳,提醒道:“姑娘,这东西可不能乱穿,要脑袋搬家的。”
荷回听闻她说如今宫中只有宁王会穿蟒袍,一颗心稍稍放下。
或许,当真是她想多了,那个人就是宁王,只不过他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性情一会儿一变,变过之后只当自己是另一个人,还不记得从前自己做过的事。
儿时,她隔壁街上的孙二爷就患这种怪病。
问到想问的东西,荷回起身,拜谢过女官,提裙出去。
然而刚走到窗下,便听到另一个宫女道:“咦?奴婢怎么瞧着这画得不像蟒纹。”
那女官道:“别混说,不是蟒纹是什么?”
“龙纹呐。”
“蟒四爪,龙五爪,您瞧这上头画着五爪,可不就是龙纹?”
荷回心头咯噔一声,脚步顿住。
第26章 第26章同你私会的那个人,就是……
荷回从尚服局出来,一个人漫无目地往前走,脑海中都是方才那个宫女的话,神丝恍惚,只觉胳膊一痛,却是撞上了一个人。
赶忙转身:“抱歉,你没事吧?”
那人揉着酸疼的胳膊,正要抱怨,一抬头,发现是她,目露惊喜:“沈姑娘!”
荷回抬眼,发现对方不是旁人,正是孙妙蕊——那个被罚到巾帽局的秀女。
孙妙蕊没成想在这儿能碰到她,连忙拉着她手道:“你怎么到这儿来?”
荷回回过神来,握着她的手:“我来有点事,这就要回了。”
“姑娘可忙?”
荷回摇头:“倒不是特别忙。”
孙妙蕊笑道:“既不忙,可否请姑娘赏个薄面,到我屋里坐坐,咱们说说话?”
荷回还没回应,便被她拉着往前头巾帽局里去。
巾帽局并不大,不过左右两排直房,孙妙蕊将荷回请进了最里头的一间小屋。
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大通铺,四个人睡,洗得发白的被褥齐刷刷铺在那里,像四条小船。
孙妙蕊指着屋里的长凳:“姑娘坐。”
随后将四方桌上的白瓷茶杯拿起来,用干净抹布使劲擦了擦,这才拿起茶壶给她倒茶。
“我们这里简陋,也没什么好茶,就只有这白开水,姑娘别嫌弃。”
荷回坐下,赶忙接过她手中的茶杯,摇头道:“不简陋,我喜欢喝水。”
随即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说:“还有吗,再给我一杯,我有些口渴。”
孙妙蕊见她这样,不由笑了,从前她怎么没发现,这位沈姑娘人这样实在?
其实她知道,她并不渴,只是不想叫自己难堪罢了。
她接过茶杯,又给她倒了一杯。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一时默然无语。
半晌,荷回抱着茶杯,问道:“孙姐姐,你最近好吗?”
孙妙蕊心中一酸,半晌,还是勉强笑了下:“嗐,什么好不好的,总比前些时候强,能吃饱饭,不用再受欺负就是了。”
“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你,若非你托人给我送来那些银子,为我打点,如今还不知道要怎么样,我该敬你一杯。”
她是犯了宫中忌讳,从秀女的位置上下来的,原本能成为皇帝妃嫔的人,忽然成了巾帽局里一个末等宫女,自然人人都要踩一脚。
老宫人们欺负你,原先同她交好的秀女们,一个个对她避如蛇蝎,倒是同她没什么交情的荷回时常来瞧她,又拿出自己的体己银子来上下替她打点,她这才好过了些。
荷回摇头:“咱们都是一样的人,有什么谢不谢的,回头入了冬,我要棉衣、袄子,你随便替我做一件就是了。”
孙妙蕊自然无有不应,从那边柜子底下搬出一坛酒来倒了一杯给荷回,道:“这是廊下家那边酿的酒,你尝尝。”
本以为荷回会推脱不喝,没成想她抿了一口,道:“热辣辣的。”
孙妙蕊便笑:“酒哪有不辣的。”
就跟这宫中的日子一样,身不由己,这个道理,眼前的小姑娘比她更早明白。
想起刚认识她那会儿,还当真以为她就是个木愣愣的呆子,没成想,真正呆的,是她自己。
“姑娘的事儿,我都听说了,其实要我说,你不必烦恼,太后是不会叫姚女史当宁王妃的,宁王的愿望实现不了。”
“嗯,我知道。”宁王的事荷回并不担忧,她只是听从太后的命令同他相看,至于宁王对她如何,她愿不愿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太后满意。
她如今忧虑的,是另外一件事。
“那你还一脸心神不定的样子,方才若是我没在那儿,你就要撞墙上去了,头上磕个大包回去叫人看见,还不是一场麻烦。”
荷回不知该怎么将事情讲给她听,毕竟那件事若是真的,就太大了,会将她炸得粉身碎骨。
她不想连累她。
于是含糊道:“没事儿,只是方才想事情想得有些入迷罢了。”
孙妙蕊也不追问,只是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你那日对我说的话,你说:甭管遇见什么事儿,好死不如赖活着,家里还有亲人惦记着你呢,这话,今日我也送给你。”
“甭管遇见什么,天塌不下来。”
回去的路上,荷回一直想着她这句话。
回到寿明殿自己屋内,瞧见一群人在院子里进进出出,不由愣了愣。
尚膳监掌司瞧见她回来,连忙迎上来,恭敬道:
“姑娘回来了,皇爷听闻您胃口不好,特意叫咱们送这些菜过来,还请您慢用。”
皇帝赐菜,那是天大的恩德,一般就只有前朝的阁臣还有皇帝身边的娘娘们有此殊荣。
因此瞧见这副架势,寿明殿的秀女们、管事牌子和嬷嬷,以及所有伺候的宫女宦官,都免不了有些发愣,同时窃窃私语起来。
“皇爷怎么忽然想起给她赐菜?”
“这谁知道,别不是有什么咱们不知道的事儿吧?”
“这还不明显,讨了太后和皇爷的好呗。”
这些秀女倒是没往旁的地方想,就是觉得她们被忘在这里,没个着落,心里憋着怨气。
原本因为荷回被宁王当众拒婚,觉得她和她们一样,同病相怜,还安慰了她好一阵,如今忽然瞧见这副场面,心里自然有些不舒服。
“好了,有
什么可看的,都回去。“一旁的管事嬷嬷送完尚膳监的人,将围观的人群赶回去,这才走到荷回跟前,将她按坐在屋内凳子上,递上银筷。
“姑娘,这是皇爷向着您呢,你呐,别再多想,姚女史跟您是争不了的。”
才经过那件事不久,皇帝忽然这样明目张胆给这位沈姑娘赐菜,明显是想用此举安慰太后,自己跟她是一条心,顺便告诫宁王,叫他往后不要再对沈姑娘如此甩脸子。
也不知这沈姑娘究竟是哪里有这么大魅力,能叫太后如此看中她,非得叫她做宁王妃不可。
若不是太后的关系,皇帝怎么会公然向着她,给她撑腰。
本以为荷回听闻她的话,必定会十分激动高兴,然而她却只是淡淡的,对她笑了笑,接过她手中的银筷,去夹离她最近的一道菜,却怎么都夹不住。
嬷嬷有些奇怪,怎么沈姑娘今日,好似在害怕什么似的。
终于夹住一块牛肉,荷回对管事嬷嬷道:“嬷嬷坐下一块吃。”
管事嬷嬷连忙摆手:“这是皇爷给您赐的菜,只能您一个人享用,奴婢们只有艳羡的份儿。”
荷回抬头,瞧了眼姚朱,姚朱点头:“嬷嬷说的是。”
荷回‘哦’了一下,又夹了一块到嘴里,然而却味同嚼蜡。
明明这样好吃的东西,怎么到她嘴里就变了味儿?
荷回又想起那宫女说的‘龙纹’两个字,心口堵得慌,有些吃不下去。
勉强觉得够了,又对付了几口,撂下筷子,“我用好了。”
嬷嬷有些不赞同:“皇爷的赐菜,姑娘该吃个七八分才是,不然显得不尊敬。”
荷回静默好一会儿,终于再次拿起碗筷。
等终于吃完,已经是一炷香后,宫人们收拾完碗碟,荷回起身,想去院中消消食,被嬷嬷拦住:
“姑娘,别忘了去给皇爷谢恩。”
皇帝给人赏赐东西,都要亲自到皇帝跟前谢恩的,任何人都不能例外,这是规矩。
荷回点了点头,说好。
这回,荷回没有自己去,而是拉着姚朱一起:“姐姐,你陪着我吧。”
姚朱摸了摸荷回的手,觉得凉的很,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觉得冷?要不奴婢给您添件衣裳。”
荷回说不用,走走就好了。
离玉熙宫越近,荷回的手便越凉,姚朱终于察觉到不对劲,道:“姑娘,您在怕什么?”
是啊,她在怕什么,连荷回自己都不知道。
只是错觉罢了,她当时压根儿就没看清,那宫女说的不一定对。
然而即便反复在心里如此告诫自己,荷回手心里仍旧止不住地出起冷汗。
待心神稍稍安定些,荷回才终于带着姚朱来到玉熙宫前。
一抬眼,皇帝身边的秉笔太监魏令正站在宫门前,像是等候已久似的,见着她便迎上来,道:“姑娘请。”
荷回带着姚朱进去,进到殿里,见皇帝正在书案前写字,走过去缓缓跪下:“民女沈氏,特意前来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听见动静,皇帝这才抬头:“起来吧。”
荷回起身,恭敬低头。
“菜进得可香?”皇帝的声音带着些许随意。
荷回道:“是,尚膳监的宫人们厨艺很好,民女有幸用到,是民女的福分。”
“嗯。”皇帝撂下了笔。
一直侯在一边的王植此时过来,走到姚朱身侧,示意她跟自己出去。
姚朱不敢违命,最后看了眼荷回,缓缓后退。
未几,殿中只剩皇帝与荷回两人。
荷回垂着脑袋,闻见了从殿里香炉中散发出来的香味儿。
同‘宁王’身上的,一模一样。
她攥了手,想要逃。
“过来。”皇帝忽然开口。
皇命不可违,荷回缓缓抬脚,走了过去。
皇帝望着她,笑:“怎么站这么远?”
随即用手指了指自己身前,“到这儿来。”
荷回脊背上都是冷汗,“禀皇爷,这不合规矩。”
皇帝淡淡道:“是么,宫里的规矩是朕定的,合不合规矩,朕说了算。”
说罢,拿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
荷回硬着头皮,终于走了过去。
刚站定,便被皇帝用手从后边捏住了下颚:“不是说过么,不要咬唇。”
荷回心跳如鼓,简直要晕过去,“皇爷,民女”
“朕教你写字。”
皇帝从背后拥着她,握上她的手。
荷回看着纸面上的那个‘君’字,呼吸加快。
她挣脱掉皇帝的桎梏,低头道:“皇爷恕罪,民女还要去侍奉太后,先行告——”
最后一个‘退’字还没说出口,便被皇帝猛地重新拉回来,揽住腰。
“跑什么,是怕朕揭穿,同你私会的那个人,就是朕,是不是?”
他低头,捏住她的下巴,在她耳边轻声道:
“这件事,你不是早就怀疑了么,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嗯?好孩子。”
第27章 第27章你想要个什么位份?
好孩子。
除了那同她私会的人,没有别人会这样叫她。
宽敞的大殿内,男人的话语还在耳边回荡,那样轻,那样柔,却好似一把无形的利刃,无情地将那层两人之间的伪装撕破。
荷回此刻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心跳声震耳欲聋,一颗心像要跳出胸腔似的。
她多想此刻便能晕厥过去,如此,便不用面对眼前这样混乱至极,叫人无力招架的场面。
当今圣上,她的未来公爹,正搂着她的腰肢,在她耳边挑破与她曾经的私会!
伦理,纲常,这些被世人奉为圭臬的东西,此刻在他眼里仿佛都不存在!
其实,在宁王告诉她自己从未抱过她时,她心里便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在这宫里,除了皇帝,还有谁能同宁王那样相像,她同皇帝也不是没在外头见过面,他说话的声音,他身上的味道,他的身形,都曾叫她有瞬间的恍惚。
只是她从来不敢往这方面想,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暗示自己不是,找各种理由告诉自己那个人就是宁王,即便不是宁王,也可以是其他人,但绝对不能是当今天子。
在从山洞屋子里跑出来之前,她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猜想,后来到巾帽局,知道她看到的可能是龙纹,已经隐约能确定他的身份。
只是,到底不敢相信。
以至于在来玉熙宫的路上,她还想再次欺骗自己。
不能吧,不可能的。
皇爷一代明君,那样高高在上万人敬仰的人,怎么可能做出冒充自己儿子,并且同自己未来儿媳私会这样的事来?
即便到了殿里,见到皇帝,她还在心存侥幸,他就只是单纯为了讨太后欢心才给她赐菜而已,绝不是为了逼迫她前来见他。
他后来叫她过去。
她还在想,没什么的,那人即便当真是他,他也不会戳穿与她私会一事。
毕竟,宫中人人都知道她是为宁王准备的人,他不会不顾及他们三人之间的关系,不顾及宫里的规矩,和皇室的体面。
然而,她错了。
他就好似家常便饭一般,这样轻而易举地说了出来,将一切都挑明。
仿似他说的不是同她的私会,而是今日吃了什么这样的小事一般。
他为何要说出来,大家相安无事,将这件事埋在心里,当没发生过,不好吗?
为何一定要挑明?
荷回只觉他落在自己腰间的手,好似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她困在这里,半点逃脱不得。
荷回浑身都在打颤,“民女民女有罪,望圣上宽恕。”
皇帝见她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像极了太后宫中那只被抓时躲避他的松鼠,心中爱怜,不禁缓了神色。
“哦?你罪在何处,说说看。”
荷回努力叫自己镇定下来,组织语言:“民女不该没有及时认出皇爷,这才酿成了这场误会,民女知罪。”
如今想在皇帝面前否认已经是于事无补,万一惹得他不高兴,说不定还会治自己个欺君之罪,不若认下来,将此事全归结于自己认错人,才可大事化
小,如此,事情也能尽快过去。
她在想什么,皇帝自然一眼便能看透,笑了笑,“误会?”
“是。”荷回点头,不敢看他,“一切都只是场误会,求皇爷饶恕。”
皇帝却不叫她躲,手上稍稍用力,便将她的脸转过来,“望着朕。”
荷回攥着马面裙的手微微泛白,半晌,终于抬眼。
从前瞧不见,以为他是宁王,为了讨好他,同他怎样都没关系,可如今白日里,她能清楚瞧见他的脸。
一张属于皇帝的,天下至尊的脸。
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同自己的未来公爹离得这样近。
近的,能看清他浓密黑长的睫毛。
视觉的冲击力是如此的强悍,叫她免不了心头微微一震。
见她这般听话,皇帝免不了软了语气,“从前确实是一场误会。”
荷回心头一松,正要高兴,却听他又道:“可后来却不是。”
皇帝望着她,说:“在太液池边遇见你,朕并不知你将朕当成了宁王,亦不知你身份,只以为你是哪个秀女,后来在雨花阁见到你,才知是弄错了。”
雨花阁
她头回面圣。
难怪。
荷回终于在脑海中回想起那一日的情景。
难怪那一日,皇帝看见她时,目光那样奇怪,好似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似的。
原来,是他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以为她骗了他。
所以那一晚,她被‘宁王’攥着手腕威胁的事,也是真的,并非她病糊涂了,产生了幻觉。
“那您后来又为何”
既然知道是弄错了,就该及时止损才是,又为何继续骗她,同她私会?叫她以为,宁王越来越倾心于她。
皇帝扯了扯唇角:“朕本来,是想着要将这件事压下,永不再提,可你偏要跑到朕小憩的寝殿里在穿衣镜前那般,你说,朕该不该罚你。”
荷回倒吸一口凉气,简直要站不住。
他提及了穿衣镜,也就是说,那日她的所作所为,他全都看见了!
天王菩萨,这是要她下地狱么。
荷回想哭,“我我不是故意,我只是,只是”
她急得连话都要说不清楚。
其实仔细想,她不单被皇帝看光了身子,还被他摸了。
在山洞,他们那间用来私会的小屋里,他抱她,她还亲自褪了膝裤,露出小腿,让他在自己的两只膝盖上揉搓抹药。
他们那样亲密,做的都是情人之间该做的事。
她乐在其中,甚至有意勾引。
荷回羞愤欲死。
皇帝将那只放在她腰间的手抬起,落到她后背上,轻轻拍打。
“朕知道,你不过是想要换衣裳罢了,你别急。”
后背被他轻轻抚摸,荷回身子一震,不自觉察觉到这不对,挣脱掉他的手往后退。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荷回立马跪下来,“皇爷恕罪。”
知道她是被吓坏了,皇帝并不责怪她。“怎么动不动就跪,也不嫌膝盖疼。”
能被皇帝这样关心一句,是常人几世修不来的福分,若换做是他的那些嫔妃,早不知激动成什么样,可荷回却只觉得害怕。
“民女惶恐。”
皇帝不喜欢她如此对自己说话,好似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他想拉她起来,顿了顿,终究还是收回了手。
“你想要个什么位份?”皇帝道。
荷回猛然听见这么一句话,仰头,吓得心晃似丢了半截。
“皇爷民女,是小爷的人。”
她开口提醒他,莫要忘记伦理纲常。
这事是麻烦。
皇帝知道,若要想将她封妃,太后那边他首先就要有个交代,更不要提眼前小姑娘的身份并不是秘密,外头那些大臣们恐怕也有所耳闻,乍然封妃,宫里先不提,外头那些人,恐怕就要先闹起来。
那都是些老顽固,最讲伦理一说,少不得要烦他些时日。
因此如今,并不是封妃的好时机,方才问她那话,也不过是在提前斟酌小姑娘将来要住在何处罢了。
“朕知道。”他道:“往后就不是了。”
“皇爷!”荷回见他要来真的,急了,磕了个头,直截了当道:“还请您收回成命。”
皇帝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
荷回抬头,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还请您,收回要封民女为妃的成命。”
皇帝眸光沉沉,不发一语,静静望着她。
荷回只觉得自己牙齿都在打颤。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才问:“理由。”
荷回:“民女方才说了,民女是宁王的人,而且,民女无德无才,品貌都不出众,实在不配陪伴圣驾,请圣上三思。”
皇帝抿了唇,半晌,忽然笑了。
“平日里装的一副呆模样,没成想还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当真叫朕刮目相看,不装了?”
荷回手心冒冷汗,“民女知罪。”
她以为她装得很好,可她那点小手段小心思,骗得了旁人,甚至骗得了她自己,却如何能骗得了这位一路从战场上杀出来的有为之君?
皇帝轻嗤一声,道:“你胆大包天,敢对朕说出这样的话,不过是仗着有太后撑腰,朕动不了你罢了。”
荷回心中一惊,连忙道:“民女不敢,只是民女实在觉得民女蠢笨至极,实在与皇爷您无法相配。”
“那跟朕的儿子,”他捏住她的下巴,“就相配的了了?”
荷回听他忽然提起宁王,顿了顿,“民女本来就是要嫁给小爷的。”
这是太后的命令。
皇帝眼睛里闪过一丝阴霾。
她果然喜欢宁王,即便他那样对她,半点不顾及她的声誉和性命,她也不改其衷。
“看来太后当初选你,当真没选错。”皇帝松开她的下巴,起身,淡淡开口。
荷回缓了缓心神,“所以请皇爷,将同民女的种种忘了吧,只当从未发生过,如此,大家彼此安生,也可保住皇爷您的圣誉。”
皇帝静静望着她。
他同她的种种,在她心中不过是可怕的催命符而已。
只有他自己还残存着幻想,以为她会为他想封她为妃一事欣喜若狂。
“滚吧。”
荷回愣了愣,抬头。
“怎么,还要朕请你出去?”
皇帝笑:“若是你想留在这里侍寝,也可以,朕不会叫他们告诉别人。”
荷回慌忙磕了个头,逃也是似的跑了。
只留下皇帝一个人在那里,挺拔的背影被日光在地上拉得越来越长。
第28章 第28章是皇帝。
入秋过后,天气转凉,宫眷们将轻薄的夏衣褪下,压在箱底,换上保暖的罗衣和缂丝。
快到重阳佳节,西苑的菊花开得正旺,太后闲来无事,便带着嫔妃们去菊园赏菊,吃螃蟹。
众人说说笑笑,讲着各种菊花的名字和种类,倒也十分融洽。
太后走得时间长了,有些口渴,正要开口,便见荷回已经端了一杯冒着热气的菊花茶来,奉与太后。
太后笑:“好孩子,你跟着我们好好赏菊,这些事叫底下人去做就成,你来的巧,今年他们也算有心,种的菊花种类比往年多了不少,你正好瞧瞧。”
荷回弯起唇角,恭敬道:“是,只是侍奉太后是民女的福分,您就叫我尽了这份孝心吧。”
嫔妃们见她这样不慌不忙,眼睛里还带着笑意的模样,不免都有些惊讶。
才不过月余的功夫,怎么瞧着这沈姑娘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倒比往常机灵许多。
她本就生的不差,只是从前浑身总带着一股
乡气,畏畏缩缩的,如今不知怎么了,明明五官没变,不过月余没见,便出落得这样标志。
难不成之前当众被宁王拒婚那事,没叫她一蹶不振,一哭二闹三上吊,反而还叫她脱胎换骨了不成?
她们自认,若是换做自己遇见那事,可做不到这么快就这样镇定,好似没事儿人似的。
淑妃愣了片刻,很快回过神来,对太后道:“沈姑娘说的对,太后,您就当全了她的孝心。”
又有嫔妃恭维道:“太后好福气,找的人这样贴心,比我们这笨手笨脚的可强多了。”
太后接过荷回手上的茶盅呷了一口,笑道:“你们呀,可别夸她,要不然她可要志得意满了。”
拿帕子掖了掖唇角,将茶盅递给荷回:“不过有一点你们说的对,沈丫头确实贴心,这些时日,在我身边寸步不离地守着,晚上也不离开,窝在脚踏上就睡着了,就怕我夜里叫人,告诉她宫里有伺候的宫女太监,她偏不依,叫人头疼。”
“这是沈姑娘心疼太后,想叫太后快好起来呢。”
太后点头:“是呀,她这样用心,我这一把老骨头哪有不好起来的理?”
转身对荷回道:“好孩子,你这些日子也累了,到那边亭子里去歇歇。”
荷回道:“民女不累,太后还是叫民女跟着吧。”
见她如此坚持,太后也没再说什么,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一群人接着赏菊,半晌,庆嫔忽然道:“太后,听闻过年安王要回京来?”
安王是先帝的第二子,乃早亡的周太妃所出,从小养在太后膝下,同太后感情深厚。
“你消息倒灵通。”太后道:“狗大的年纪就到封地上去了,这么多年没见,着实怪想他的。”
安王年年上折子,想回京拜见她和皇帝,都因着祖训,皇帝没准,今年她五十大寿,说什么也要让他回来一趟见见,一家人聚在一起说说话。
“安王孝敬,回来见一面是应该的,嗳?”庆嫔忽然想起一事来,“沈姑娘的家乡好像就在安王的封地上?”
荷回忽然被点到,点头:“回娘娘,正是。”
“这可不就巧了,弄了半天,都是一家人。”
众人轻笑。
庆嫔身后的一位选侍道:“说起安王,妾近日倒是听闻了一件趣事,可说来给太后解解闷。”
众人望向她。
那选侍道:“听闻安王手下的一名官员,不知怎么的,瞧上了自家儿子的未婚妻,用尽手段,将那未婚妻变成了自己的,将人娶进家里来。”
众人听罢,纷纷蹙了眉,“这不是乱/伦么?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正是呢,听闻此事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都编成曲儿了,安王知道了,奏请朝廷,即刻判了那官员流放岭南,这才平息了此事。”
“那姑娘呢?”
“被充入了教坊司,她入教坊司的当夜,便一根绳子吊在房梁上,死了。”
庆嫔道:“活该,要我说,她这时候才死,算便宜她了,这等公然同公公爬灰的人,就该在知道换了夫婿之后立即投井明志,省得叫家人为她蒙羞,安王还是心软,倒留她一条性命。”
众人应和。
太后很明显对这故事没什么兴趣,“好了,这种不忠不孝,违背伦常的事有什么好说的,还是看花吧。”
转头瞧见荷回脸色有些苍白,问:“沈丫头,你怎么了?”
荷回缓了缓神,努力叫自己瞧不出什么,笑了下,道:“回太后,无事,只是忽然觉得有点冷。”
太后关心道:“天凉了,你穿这些是有些少,去那边屋里暖暖。”
转头吩咐姚朱:“去给你主子拿件衣裳来。”
姚朱应声而去。
荷回给太后和众嫔妃行了礼,这才转身去了不远处的屋子。
她脑海中反复回想着方才听到的那个故事,脊背渐渐有些发凉,凉意慢慢蔓延到四肢上,十根手指跟冰似的,散发出阵阵寒意。
还没到用汤婆子的季节,荷回只能不停搓手来舒缓身体的不适。
李元净过来时,瞧见的,恰好是这一场面。
他眨了眨眼,狐疑地望着她,问:“你干什么呢,身上养跳蚤了?”
他说话还是这样叫人生气,可荷回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没资格对他产生任何的埋怨,在险些被吓着之后,站起身来行礼:“见过小爷。”
从那日在太素殿里,被她质问之后,两人已经许久不曾见面,乍然瞧见他,荷回颇有些意外。
“小爷的腿好了?”
李元净冷哼一声,“当然,我是什么人,跪几下而已,腿还能废了不成?”
“哦。”荷回点头,“那恭喜小爷,得以安康。”
她伸手往东南角指了指,“小爷是来赏菊的吧,太后和娘娘们都在哪儿。”
李元净狐疑地望着她,心里颇有些意外。
这柴头往日里见着他,无不挣着向他献殷勤,今日怎么如此冷淡,就一个‘哦’,一句恭喜就完了?
她又想耍什么花招?
“小爷?”见他一直站在那儿不动,荷回开口提醒。
李元净思虑半晌,没思虑出个所以然来,侧过身子,清了清嗓子,并不看她,半晌憋出一句:“前日司司被太后责罚,可是你求的情?”
荷回一愣,这才想起前几日姚司司惹怒太后,被太后罚掌嘴之事,点了点头,“小事而已,小爷不必挂怀。”
“谁说小爷挂怀了?我只是不想欠人人情。”
李元净抿了抿唇,道:“一码归一码,你救了司司,这个人情我记下了。”
他恨她抢夺了属于姚司司的位置,所以千方百计想将她赶出宫,他做这些事时,并不觉得有何不对。
可他都如此待她了,她还跟没事儿人似的,甚至还有心思帮他的司司脱险,如此做派,竟一时叫他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在被父皇责罚的日子里,他也确实怀疑过,自己如此对一个在宫中孤苦无依的小姑娘,是否当真有些过分了。
叫他道歉,自然是痴情妄想,他只能说,往后保证不再害她就是。
“我来是告诉你。”对一个被自己伤害过的讨厌鬼发出邀请,到底叫他有些许的不自在。
“过几日重阳节,东苑要举行一场马球赛,你别忘了过去。”
说罢,还要添上一句,“是皇祖母叫你去的。”
可不是他的主意。
他别别扭扭的样子叫荷回摸不着头脑,只是既然是太后的命令,她自然要遵守。
然而刚要点头,却忽然想起了什么,道:“那日皇爷可去?”
李元净不知她怎么乍然提及皇帝,点头:“自然,每年马球赛,只要父皇在宫里,就绝不缺席。”
荷回只觉得刚被自己搓热乎的双手,此刻又开始渐渐变得发凉起来。
“小爷,妾这几日身子不适,便不去了吧,而且妾并不会打马球。”
“谁让你打了,是叫你看。”李元净有些不敢相信,往日一向对自己讨好的沈荷回,竟敢拒绝自己。
他原本对她去不去马球赛还有些无所谓,听罢她的话,脾气上来,还非要她去不可。
“你就是爬,也要给小爷我爬过去!”
留下这么一句话,李元净潇洒利落,转身走了。
姚朱过来,将披风披在荷回身上,问:“小爷同姑娘说什么了?”
还以为李元净又对荷回口出恶言,安慰她道:“姑娘别放在心上,一切有太后呢。”
荷回摇摇头,攥紧披风,“没什么,咱们走吧,太后该等急了。”
回去之后,荷回向太后提及此事,想推脱不去,被太后拉着手道:“好孩子,我知道你一直在我这里是为了躲你们小爷,可你们总这么闷着也不是个法子,还是出去走走为妙。”
“他已经知道错了,往后再不会犯糊涂,你跟着去看看,也好见些市面,跟净儿彼此把话说开。”
“他不是个坏孩子。”
荷回知道自己是躲不过去了,只能点了头,“是。”-
很快便到了重阳节那一日,荷回到东苑时,马球场上满是皇亲贵胄,分成两队,正打得不亦乐
乎。
荷回仔细绕着马球场走了走,发现并没有瞧见皇帝的身影,心下稍安。
或许,是皇爷朝务繁忙,所以不来了。
如此正好。
从那日把话说开,自己从玉熙宫跑出来,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到了如今,她还是没想好如何面对他,只能躲得越远越好。
正打算往前头入席,忽然被一个眼生的宦官拉住:“你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将衣裳给主子送去?”
荷回今日穿的是重阳景菊花补子,头戴鬏髻,她猜想,这人大概是将自己错认成了宫里的女官,刚要说明情况,手上便被那宦官塞了一个托盘,盘中是一件绣菊花纹的织金曳撒。
“哎呦,我的姑奶奶,赶紧的吧。”
那宦官随即捂着肚子,一脸痛苦便秘状,将她推进了屋子。
那人力道太大,荷回险些要跌倒,好容易稳住身形,正要出去,却忽然听见屏风后边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进来。”
宁王?
不。
荷回睁大双眼。
是皇帝。
第29章 第29章“替朕更衣。”
外头锣声响起,纷乱的马蹄在球场上奔腾,溅起粒粒尘土,声音喧嚣尘上,热闹不已。
这样大的动静,衬得马球场后头的那间小榭内越发静谧。
黄花梨满雕璃龙纹座屏上,男人高大的身影影影绰绰,微微探身,只听‘啪嗒’一声响,落下一子。
“朕的话,你没听见?”他声音淡淡的,随手将手中棋子丢进棋篓里。
荷回下意识就要跑。
早知道就不该随便乱走,而是早早到长亭内入席,如此,便是遇见皇帝也没什么,毕竟大庭广众之下,他要顾及的人那样多,多半不会注意到自己这样一个小丫头。
如今这般,倒像是自己主动送上门来的似的,难保皇帝不会多想。
她搁下托盘就要走,身子起到一半,整个人瞬间僵在那里。
视线中,一双白底黑面龙纹靴稳稳踩在她面前的氍毹上,挡住去路。
“抬起头来。”
皇帝的声音在头顶缓缓响起。
荷回闭了闭眼,半晌,扬起脑袋。
皇帝只着一件汗衫,正垂眼静静望着底下人,见着是她,瞳孔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亮,抿了唇。
荷回慌忙跪下行礼,“皇上万福金安。”
可怕的静谧在屋内悄悄蔓延,荷回跪在那里久了,鬓发上隐隐生出些许薄汗。
“朕安。”
仿佛过去千万年之久,皇帝的声音方才再次传来,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不是说要朕将从前种种都忘了么,这又是做什么?朕不找你,你倒主动寻起朕来了。”
他微微弯腰,望着荷回垂下的眼睛,半晌,说,“欲擒故纵?”
荷回虽读书不多,但也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连忙解释:
“皇爷明鉴,民女并非故意来打扰皇爷,只是方才偶然路过此处,被人塞了这东西,推了进来,并不知里头是您。”
皇帝漆黑的瞳孔像是一潭井,深不可测,也不知信没信。
荷回便将方才那宦官的音容身形、冠帽衣着讲出来,“那位大伴应当是认错了人,这才有此误会,还请皇爷明察。”
也不知是不是荷回的错觉,她总觉得自己讲完这一番话,皇帝眼睛里似乎隐约闪过一丝浅浅的
失望?
他在失望什么?
正当荷回疑惑,想着接下来要说些什么时,皇帝忽然开口:“起来吧。”
他这是信了?
荷回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多谢皇爷,民女告退。”
刚抬起一只脚,便被皇帝叫住,荷回转身,只见皇帝用眼神示意她脚下。
“朕的衣裳,你就这么丢在这儿?”
皇帝的御用之物,被她这样随意丢弃,乃是大不敬之罪。
荷回连忙将托盘端起来,说着就要搁到一旁的黄花梨圆桌上。
皇帝背着手,声音淡淡的,“你想待会儿朕亲自拿进去?”
端水拿衣,是宫人嫔妃的职责,当今天子自然不能做这样的事。
荷回没法子,只能又将衣裳端进里间去。
座屏后,是一张罗汉榻和一张架子床,罗汉榻中间摆着一方矮桌,桌上搁着一个棋盘,上头黑白棋子静静摆着,想来在她来之前,皇帝正一个人对弈。
没有位置放东西,荷回不敢动棋盘,只得将托盘搁在了罗汉榻上。
转身要出去,却见皇帝正静静站在屏风后,堵住了去路。
“皇爷,民女该走了。”她鼓起勇气提醒他。
皇帝却张开了臂膀:“替朕更衣。”
荷回微微张开了嘴巴,心中一惊,下意识后退一步,险些撞倒矮桌上的棋盘。
“皇,皇爷,这于礼不合,民女给您去找宫人来。”
荷回被他惊得舌头有些打结,心中疑惑,寻常皇帝身边都跟着一大群人,怎么今日外头这样冷清,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王大伴呢?
正想着,外头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却是不知什么人到了,将屋子围了起来,可是这些人却只是守在门外,并不曾进来。
皇帝静静看着她,道:“这些都是东厂的锦衣卫,你想叫他们看见,你从朕这里出去?”
听闻是锦衣卫,荷回有些失望,自己现下是不能随意出去的了,皇帝说的对,外头这样多双眼睛,叫人瞧见确实说不清。
荷回正犹豫间,却听皇帝再次催促,“还不动,是觉得朕对你还有所企图?”
荷回连忙否认:“民女不敢。”
“既然不敢,那就快过来。”皇帝道:“放心,就像你说的,朕什么美人没见过,你品貌都不出众,又不乐意,朕何苦在你这一根树上吊死。”
“朕还没到饥不择食的地步。”
听他如此说,荷回刚提起的一颗心,这才稍稍松懈下来。
是啊,皇帝这样的身份地位,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哪里能一直惦记着她?自己又不是什么香饽饽,当真能勾住一位雄主的心。
从前,他不过是因为那几次阴差阳错,所以对她稍稍感兴趣罢了,如今一切回归原位,皇帝只要稍稍将她与那些娘娘们一对比,便会发现她也不过如此,自然不会再对她有任何想法。
她大可不必自作多情。
荷回稳住心神,将一旁托盘里的曳撒拿起来抖开,朝着皇帝走去。
皇帝却道:“先褪汗衫。”
荷回顿了顿,回头,这才发现那托盘上除了最外头的曳撒外,还有一件月白色汗衫和一件鹅黄塔护。
这两件,都是贴身穿在里头的。
荷回犹豫道:“皇爷,这不成”
脱了汗衫,就要瞧见他的皮肉了。
她原本以为只要替他穿上外头的曳撒就成,哪知道还要这般。
皇帝抬眼,淡淡道:“他们都等着朕出去,你难道,要朕亲自动手?”
宫正教过她规矩,宫中贵人,无论是皇帝、太后还是宁王,都没有自己穿衣裳的,需得宫人伺候,以彰显皇家规矩和威仪。
皇帝已经如此说,荷回要是再拒绝,恐怕要惹恼了他,只得将曳撒搁下,走到皇帝身前,抬手替皇帝解开汗衫上的纽扣。
荷回低着头,眼睛死死盯着那几颗纽扣,不敢将视线稍稍往上一寸,手心里都是薄汗。
有一颗纽扣沾了她手上的汗,怎么都解不开,她隐隐有些着急,万幸,皇帝并没有要催促的意思,荷回拿汗巾子擦了擦手,又试了几遍,终于将那纽扣解开。
此时,荷回
的脊背上已经满是薄汗。
抬手将汗衫向两边分开,皇帝白皙健硕的身躯即刻出现在视线之中。
因为常年在战场上打滚,皇帝的身上有好几处刀疤,有一处足有两只手掌那么长,从左胸一直绵延到腰腹。
这些伤疤并不可怖,反而无形之中增添了皇帝的威仪。
皇帝的腰很瘦,却布满肌肉,显得十分有力道,这是荷回头回瞧见别人的身体,心中惊讶,原来一个男人的腰,也能这么美。
“瞧过瘾了?”忽然,皇帝开口,打断了她的神思。
荷回回过神来,连忙收回视线,转身去拿新的汗衫,深呼好几口气,方才又将身子转过来,踮起脚尖为皇帝披上。
她别着脸,不敢看向皇帝。
因为皇帝比她高出许多,为他穿衣时,荷回只能踮着脚,为了不让手指碰到皇帝的肌肤,荷回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松懈。
皇帝忽然微微抬头。
荷回够不着,只得将脚踮得更高,最后终于一个不慎,身子一歪,就要往皇帝怀中靠,荷回连忙伸手去挡,回过神来时,刚好瞧见自己的右手落在皇帝的左胸上。
皇帝将目光沉了沉,呼吸微重。
荷回抬头,很快反应过来,仿佛碰到块烫火山芋般,连忙将手收回。
“皇爷恕罪!”
她瞳孔里泛着水光,像是吓坏的模样,深怕皇帝以为自己是有意为之。
皇帝只是静静望着她,不知在想什么,半晌,移开了视线。
“意外而已,继续。”
荷回点了头,心想皇帝果然对自己不再有什么兴趣,只是心有余悸之下,再不敢离皇帝那样近。
好容易将两只袖子穿好,荷回正要给他系纽扣,忽听得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是王植的声音:“主子,小爷来了。”
很快,不待皇帝开口回应,便听外头的门‘吱呀’一声轻响。
宁王进来了,离两人只隔着一架座屏。
荷回手顿住,整个人如遭雷击。
皇帝如今只披着汗衫,连纽扣都没扣,露出里头的胸膛,而她正凑在皇帝跟前,离他不过咫尺之远,为他穿衣,场面不可谓不旖旎。
若是叫宁王瞧见,他会作何感想?
环顾四周,这里根本没有任何可以躲避的地方,只要宁王进来,便能一眼瞧见皇帝与她如此‘亲密无间’的模样。
她抬起头,无声地向皇帝求助。
皇帝见她因为宁王的到来如此紧张,眸色微沉。
她就这般地喜欢他这个儿子?便是被他发现她替自己更衣都不成?
皇帝说不清楚是什么感受,只是觉得心里堵堵的,叫人不痛快。
这感觉很新奇,同样也很陌生,他竟一时无法分辨这是种什么情绪。
皇帝听着外头脚步声越来越近,好似马上就要越过屏风进来,想起两炷香前,自己叫王植唤李元净过来,并嘱咐他到时不必让李元净敲门询问,直接到里头来的命令,抿了唇。
他垂眼,望着神色紧张,脸色微微发白的小姑娘,轻声吩咐:
“到床上去。”
第30章 第30章被褥里又闷又热
当李元净越过座屏来到里间时,只见皇帝身着一件月白色汗衫,正倚在架子床的门围子上看书。
他衫子没扣好,微微敞开领口,像是刚刚披上的样子,有些凌乱。
再往下瞧,又见他身上盖着被子,被面上用各色丝线绣着一只含苞待放的荷花,荷花底下两只鸳鸯正在交颈嬉戏。
瞧见这幅场面,李元净略有些意外。
他的父皇一向注重威仪,从小到大,从未在他跟前如此‘失仪’过,冠帽、外裳、腰带什么都没有,只穿一件汗衫便倚在床上见他。
他原本就因皇帝忽然传唤自己而疑惑重重,如今又见他如此做派,心里越发紧张。
他有些猜不透皇帝的心思。
父皇究竟是何意?难不成是在暗示他,自己又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将他气得都卧病在床了?
父皇一向龙马精神,不会吧,瞧着也不像啊。
他苦思冥想,还是没想出自己究竟又做了何事惹皇帝生气,他自问,最近并没有捅什么幺蛾子,毕竟自上次那事过后,他是当真老实了许多。
李元净撩开袍子,跪下给皇帝请过安,抬头小心瞧了皇帝一眼,略有些忐忑地开口询问:“爹爹,您怎么了,可是圣体违和?”
若非如此,平白无故盖这样厚的被子做什么?
虽然已经入秋,可天儿并不冷,今日日头更是足得很,他不过在外头稍稍骑马溜一圈儿,身上便已经生出薄汗。
他都觉得热,更何况数九寒天都坚持在风雪中赤身打拳的皇帝?
只有他生病了这一种解释。
可半个时辰前,他还瞧见皇帝安然无恙地在外头同人交谈,那时候他瞧起来并无任何不妥,怎么一转眼就变成这般。
虽然心中满是疑惑,但李元净还是十分关心皇帝的身体,起身道:“儿子这就去叫人为您请御医。”
荷回躲在被褥中,听见这话,身子不由一凛。
她知道,几名御医此时就在不远处的直房里候着,以防今日参加马球会的贵人们有任何的闪失,只要李元净在门口一吩咐,上值的小火者就能即刻将御医全拉了来。
到时一诊断,难保露馅儿。
皇帝多半无所谓,可她自己的名声可就惨了,只能去投井。
荷回如今正夹在墙面与皇帝中间,为了不叫人发现端倪,整个人不能离皇帝太远,又为了不冒犯到御体,她只能侧躺蜷缩着,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被褥里又闷又热,她本就十分紧张,这下更是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小姑娘鼻端的热气轻且急,就这么不间断地喷洒在皇帝的腰侧。
汗衫轻薄,热气混着痒意,一阵阵从腰间蔓延至全身,皇帝已经能想象到,小姑娘捂着嘴,浑身是汗地蜷缩在他身侧,不敢发出一丝动静的可怜模样。
皇帝的手指轻轻在自己膝盖上敲击着,声音‘咚咚’顺着被面儿传入荷回耳朵。
正当她不知所措时,忽然听见皇帝的声音。
“回来。”
李元净刚走了两步的脚瞬间顿住,很快转身返回,“爹”
皇帝抬眸,略略瞥他一眼,“哪只眼睛瞧出来朕病了?”
李元净愣了愣,道:“儿子是瞧您盖着被子,所以才”
他垂下眼,恭敬道:“既然爹您没事,儿子就放心了。”
皇帝放下手中的书,淡淡道:“朕多次告诫过你,对任何事都不要妄下断语,认真了解之后再下决断,这么些年,你竟全没听进去。”
这话不可谓不重,李元净的注意力立即被转移走,重新撩袍子跪下。
“儿子知错,请父皇息怒。”
皇帝不说话,也不叫他起来,李元净不免心下惴惴,斟酌片刻,才问:“不知父皇叫儿子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或许是他这幅认真认错的态度取悦了皇帝,在他开口之后,皇帝倒没太为难他,给他脸子瞧,很快便道:
“今日来了许多皇亲国戚,尤其是你二皇叔,这么些年,他头回从封地回来,你替朕好好招待,别出了岔子。”
闻言,李元净心中猛地一松,原来就为了这个。
立即躬身行礼道:“请父皇放心,儿子定会尽心尽力,不出差错。”
心中担忧没了,眼神儿也变尖,抬身时,不期然瞥见皇帝身后的被褥动了一下,讶然道:“父皇,您被子里有东西!”
他可以肯定,那不是皇帝发出的动静。
莫不是跑进去什么脏东西吧?
这里离万岁山极近,若是从山上跑出来蛇之类的东西钻进屋子里便不好了。
他一边暗骂底下人不会办事,未曾将屋子洒扫干净,一边起身要去掀开被子,替皇帝抓里头的不速之客。
荷回听见外头动静,险些不能呼吸,一颗心就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就在她以为自己在劫难逃时,忽然听见李元净说了句:“原来是只猫。”
李元净看着从皇帝脚边钻出来的那只狸花猫,缓
了缓神,即刻就要上手去捉拿。
父皇一向对猫及其厌恶,必得赶走它才成。
“不必管它。”皇帝却一反常态地淡淡开口,“做好你分内的事便是了。”
直到出了屋子,李元净还在出神,思虑着皇帝这句话其中的含义。
他的父皇一向不会将话说全,安排给他的差事已经吩咐完毕,临了,忽然对他说这么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蹙着眉,一时没想明白,往前走了走,忽然顿住脚,想起什么来,左右张望。
身边宦官问他:“小爷,您在找谁?”
李元净道:“沈大姑娘呢,你不是说早来了,人呢?”-
被他提及的沈荷回此时终于从被褥中出来,努力吸了好几口空气,才发觉自己还活着。
因为在被中捂久了,两腮艳丽如桃花,红彤彤的晃人眼睛,脸上带汗,一滴滴如初晨的露珠,静静落在她鬓发和鼻尖儿上,摇摇欲坠。
那猫在床角待久了,此时忽然过来,爬到了荷回肩上。
皇帝静静望着眼前这一人一猫,眸色沉沉。
察觉到皇帝的目光,荷回赶紧将肩头的小猫拿下来,抱在怀里,下意识就要谢罪,然而皇帝两只长腿将床榻上的月洞门堵个严严实实,她又不敢从皇帝身上跨过去,只得跪在床榻上:
“皇爷恕罪,民女并非有意冒犯龙体,还请皇爷息怒!”
就在方才,她实在坚持不住,整个身子酸沉地厉害,一个没留意,身子一歪,一只手碰上了他的大腿。
幸好怀里这只小猫及时出现救了她,否则还不知要怎样。
也不知这小猫是从哪里钻进来的。
皇帝的腿很烫,像带着火似的,好似顷刻间就能将她烧得一干二净。
荷回攥了攥手,只觉得右手手心里至今还残留着皇帝那骇人的灼热,心中万分害怕,又隐约带着几分隐秘的羞耻。
本以为皇帝会万分生气,谁知他却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很快移开视线。
“下回注意。”
下回?皇爷说错话了,荷回暗自想。
不会再有下回了。
荷回缓神间,皇帝已然下榻,看了眼托盘。
荷回这才跟着下去,飞快为皇帝穿好了衣裳。
一切完毕,皇帝也不瞧她,抬脚走出了屋子。
他一走,外头那些伺候的宫人和锦衣卫也跟着飞速离开,不消片刻,屋子里便只剩下了荷回自己。
和一只狸花猫。
荷回缓过神来,抬手轻轻将小窗推开一道缝,将小猫放在了窗台上。
“快走吧,今日多谢你。”
那狸花猫回头看了她一眼,舔了舔爪子,一转身,钻进了外头草丛之中-
等到荷回整理好自己来到马球场上,已经是一炷香之后。
太后、各宫妃嫔,宁王以及一个她并不认识的身穿蓝色蟒袍的男子正坐在席上观礼,唯独不见皇帝。
她轻脚走过去,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李元净正在同他身边那个男子说话,听见动静,扭过头来,见是她,蹙眉问:
“到哪里去了,怎么这么长时间才来?”
荷回想起半个时辰前的情景,心里有些发虚,缓了缓,小声答道:“回小爷的话,妾今日出门吃坏了东西,这才迟了。”
本以为李元净会斥责她,要不然就是说些冷嘲热讽的话,谁知他却只是轻轻瞥了眼自己,说,“下回注意。”
同皇帝对她说的话如出一辙,加上他们声音这样相像,荷回还以为皇帝在这里,越发不自在起来。
不期然瞧见那蓝衣男子的目光,愣了愣,暗暗冲他点了点头。
男子冲她笑起来。
荷回大致猜到这人身份。
长得与皇帝有些相像,又穿蟒袍,同宁王交谈甚欢,多半便是太后口中的安王,只是没想到,他会回京这样快。
安王虽同皇帝生得像,瞧着却是个爱笑的性子,叫人觉得如沐春风,和蔼可亲。
到底是外男,荷回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锣声响起,众人起身,原来是皇帝在马球场上,方才不过是排练,按规矩,该由皇帝拔得头筹,比赛才正式开始。
皇帝一席大红曳撒,在球场上奔驰,英姿飒爽,尽显风采,虽然荷回不想承认,但皇帝的容貌和身姿,确实世间难得一见,就算褪去他皇帝的身份,他照样能轻易吸引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马儿跳跃期间,皇帝的腰肢跟着一起摇晃。
不知怎么的,荷回眼前忽然浮现起方才替皇帝更衣时瞧见的情景来,匆忙低下头,移开视线。
比赛结束,皇帝下马回来,坐到御座上,众人这才敢落座。
安王走过去行礼,同皇帝寒暄,宁王则下场比试。
不知是不是荷回的错觉,皇帝的目光总是时不时扫过来,她知道,他只是在看球场上宁王的身影,并不是在瞧她,可不知怎么的,她还是觉得如坐针毡,只希望这场马球赛快些结束。
宁王比完了,太后拉着他的手夸了几句,对他道:“你啊,去教教沈丫头骑马。”
宁王愣了愣,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应声称是,“走吧。”
荷回松了口气。
不管学什么,只要离皇帝远远儿的就成。
荷回坐在马背上,小心翼翼夹紧马腹,深怕一个不小心便掉下来。
李元净牵着缰绳,指挥着她的姿势,荷回有些不得要领,被他上手指导。
皇帝远远看着这一幕,眸光沉沉。
安王笑道:“瞧起来,净儿还挺喜欢这个姑娘的,并不像我从前听说的那般。”
皇帝没吭声,半晌收回目光,点头道:“孩子长大了,总不能一直像从前那般叫咱们操心。”
安王笑了笑,点头称是。
正谈笑间,忽然有人喊了一句,“沈姑娘的马跑了!”
皇帝猛然间抬头,却见荷回满面惊恐地拉着缰绳,她胯/下的马显然是受了惊,正向远处山里奔去。
李元净站在她身后,吹着哨子,“踏云——!!回来!”
可那匹叫踏云的马却晃似发了疯似的,一路冲开宫人,狂奔离去。
太后连忙道:“锦衣卫呢,快去追!”
话音未落,却见皇帝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翻身上马,扬起马鞭,追了上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视线里。
众人一时间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