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觐见
苏里孜的意思是,解除边境六城的防护,把它变成双方共有的过渡地,榷场的建立掌握在寒魁人手里,这意味着交易要向寒魁纳税。最后,这摆明了就是要伸手要钱,年年要,名头好听,但实质上和战败赔款没什么区别。
朝堂里声音渐渐大了,有愤怒的人几乎要冲出来进谏诛杀这些无礼的使臣。苏里孜镇定地面对着所有人,不看,不动,双眼中有高贵的傲慢。
“很不公平吗?尊贵的各位,难道你们只想要好处吗?” 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进个城都费劲。
用户:封赤练。
修为:筑基后期(大概)
主线任务:得道飞升,回归二十一世纪。
当前任务:别在两个月后被雷劈死。
当前节点:带着一个鸦鸦挂件被卡在淡河县县城外进不去。
越往城墙下走,那黑气就越淡,好似走入雾中,雾本身就不分明起来。
封赤练已经做好准备看到城门大开满地腐骨的画面,谁知道到了城门口才发现这地居然有活人。
不仅有活人,城门口巡逻盘查的兵卒也神色如常,拦起人来特精神。
“城中疫,明府有令,闲杂人等不得进出城门。”
封赤练瞥了一眼挡住前路的守城士兵,目光飘上城墙去。
这城墙对她来说简直只有几个台阶高,如果她想,挑个深更半夜她甚至能直接翻过去……
但她自己一个人好翻,带着鸦鸦就不那么好翻了。她目光落回鸦鸦身上,微微蹙了蹙眉。
老守城官约莫五十多岁,冬日日光落在他脸上,镀出一层汗津津的深色。
从十日前裴县令下令以来,他就一直站在这里压阵。
眼前这年轻女人听完士兵的话,眼神似乎飘忽了一阵,然后往马背上瞅过去——
马背上有个脸色苍白的孩子,看着只有十二三岁,一副不堪舟车劳顿的样子。
守城官一看心下便猜了个大概,这两人年纪差得不大,不像是母女,大概是姐妹。
这淡河县周遭皆因疫病而荒芜,不知道这两个女子是吃了多少苦头才寻到这里,现在让她们走,她们实在也是难走。
“这女郎,”他尽量放和缓了口气,“并非我有意刁难于你们二人,只是城中有疫,你们若进得城投宿,疫平前就绝不能离开了。不如你们再向北去,走出约莫……”
他的声音低下去,重重叹了口气:“约莫大半日路程,或许有能投宿的村落。”
这话难说出口,但也不得不说。
眼前的女子垂了垂眼,对他屈膝:“这位大人,我妹妹体弱,不能再支撑奔波了。我们已经走了两天,粮水皆断,您让我们走,我们也走不到下一处地方。求您行个方便吧,就是我们姐妹二人死在城中,也好过在荒野喂了狼啊。”
马背上的女孩直起身,望着守城官怯生生叫了一句阿翁。
老守城官闭眼半晌,只觉得今天快把这一年的气叹完。
“使不得,使不得。进去吧,余下的,只能看命了。”
封赤练:顺利通关!话说回来,刚刚他那句使不得是什么意思?
系统:也没什么,就是“大人”,在这个朝代,是父亲的意思。
“啊?”
进城第一件事,封赤练卖掉了那匹马。
那是匹不错的马,可惜封赤练急着出手,城中又流行疫病,少见商人,最后只换了四贯钱。
倒有人牙凑上来问她卖不卖鸦鸦,若是卖,还能再加两贯。
“滚。”老娘浪费半身功力救的人就值两贯钱?这可是杀生道救的人,懂不懂含金量!
头戴斗笠的瘦高女子微微抬起眼来,阴影下的一对金瞳锐器一样刺向人喉口。
人牙被这一双眼睛刺得倒退两步,见了鬼般跌跌撞撞地逃走。
活见鬼,这逃荒的女人怎么有这么可怕的眼神?
封赤练给封鸦鸦买了身合身的衣服,又买了碗汤饼给她。鸦鸦隔着满碗热腾腾的雾气觑着她,只咽口水不动手。
“你吃吧,”封赤练说,“你没醒的时候,我垫了点,现在不饿。”
封鸦鸦犹豫了一下,终于慢吞吞地吃起来。
刚刚这话不是真的,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都不是真的。她辟谷,自然不会在路上饮食,但现在她觉得饿了。
也不能说是饿,她觉得空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挑动她情绪,好像下班时嗅到楼道里传来谁家炖肉食的香气。
是那股死气吗?这里远没到系统所说的尸横遍野的地步。为什么会有这么浓重的死气?
鸦鸦吃完了一碗面,热气把她的脸熏得终于有了点血色。
这么看她们实在不像是姐妹,封赤练这幅身躯的脸寡淡,没什么出挑的地方,一双颜色很浅的眼睛有些凶。
而鸦鸦像是一团玉,一团膏脂,还未完全长开的脸上能看出父母辈的美貌。
鸦鸦被她盯得有点发怵,下意识用手擦擦自己的脸。
“怎么了?阿姊?”
“什么也没有。”
城中的客栈里没人住店,也没人吃饭,封赤练用肩膀顶开门牵着鸦鸦进去时,掌柜甚至愣了一愣。
“女郎是住店还是……哦是住店啊,你们是新进城里的……这时节还能进来人?”
封赤练笑了一笑,没说话,掌柜还在喋喋:“一间上房八十文,你们是哪边来人?做什么的?我可先说好,若是身上生了紫斑,发起热来,那本店恕不接待。”
半晌没人答话,老板迟疑地住了口,望向来人。
那斗笠低垂的女人正默然觑着身边的女孩,察觉到他的目光,她抬起眼来。
像一只手扼住他的咽喉收紧,那年轻女人的眼神明明不带任何恶意,却让人没来由地想要后退。
身周的空气在几秒内凝结,连呼吸都变得滞涩。
她的睫毛一颤,垂下眼去,滞涩的空气就重新恢复流动。
“我们是更南处来的,这是我妹妹,自小体弱,现在只是有些水土不服,没什么病。我么……”
“阿父是山中游医,我们二人都师从阿父。”
掌柜从刚刚错觉一样的窒息感中回过神,还有些迷茫,直到封赤练说到游医两字才勉强回神:“这样,这样。哎,二位女郎楼上请吧。”
一路奔波加上本来就伤了元气,鸦鸦躺下就睡过去。封赤练意思意思给她掖了掖被角,踱到窗边仰头看窗外。
用蓝天做底色,隐隐约约还能看清上面漂浮的黑气,像是被拉扯得很薄的棉絮。
“……”
“宿主在想什么?”
“我在想,”封赤练心平气和地回答,“咱俩的信息差是不是有点大?之前我一直忙着适应身份和赶路,没来得及拾起这个问题来。现在我有时间了,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在路上时封赤练就发觉这件事了,除去最基本的世界观和性命攸关的常识,系统基本上像是挤牙膏一样她问一点它说一点。
这不行,她至少得把“自己”搞清楚,不能让系统在信息问题上占据主动地位。
创业之前还得先做个市场调研呢,修仙怎么能有信息差?
封赤练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她的技能面板里没有飞行这个技能?
没听说过不能飞的修士,电视剧里的剑修好歹都能踩着个剑四处飞呢。飞鹞子不飞鸽子——这是物种歧视。
飞行的原理到底是什么?毕竟如果能飞,在很多危险情况下就有了退路。
系统白噪音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才组织起语言来:“严格意义上来讲,飞行是本能不是技能。也就是说您现在可以直接飞,但不要飞”。
“为什么?”
“因为容易被雷劈。”?嘛玩意。
好么,年末被雷劈渡劫被雷劈,飞一飞也要被雷劈,杀生道人一个个都是活体引雷装置。
眼看着封赤练开始磨牙,系统立刻治好了说话大喘气的毛病:“雷劫频繁,是因为血渊宗修习的杀生道,对天道来说是一种BUG一样的东西”。
其他修士,不论正道邪道,提升修为最多靠的还是修炼,财大气粗的也可以吞噬天材地宝自我提升。
但一是纯用天材地宝喂起来的修为就像是虚胖,总有各种不足。
二是只增修为不修炼容易在修仙之路上被卡脖子,补多了天材地宝难免遇到瓶颈。
再者,这世上家底深厚的修仙者,说到底也没有那么多。
但杀生道不一样,杀生道可以不靠修炼不靠天材地宝,纯粹以杀生数量提升修为,而且这种提升毫无瓶颈,如镰刀割草般干脆快捷。
“如果没有限制,那么飞升者就全都是杀生道了,人间与仙门,也必然是一片血海。”
天道给出的限制简单粗暴——拿雷劈你。
见你一次,劈你一次,不劈你不是不想劈,是劈人有冷却时间。
对天道来说这个冷却时间大概一年,所以每年年末杀生道修士都会收到天雷的亲切问候。
而渡劫——正派修士都被雷劈,你这个搞歪门邪道的肯定也被劈,天道劈正派是考验修行,劈杀生道就只是纯纯地“给我死”。
杀生越多,杀业越重,渡劫时的雷劫就越凶,可是不杀生,修为不进益,就会死在年末的天雷中……
“……我怎么觉得这宗门没一点前途纯是送死呢,原主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封赤练叹一口气,捏了捏山根,只觉得自己脑袋嗡嗡直响。
她的之前的想法是对的,如果按照系统暗示她的路去当一个教科书式的大反派,一个无差别杀人狂,那么她迟早会被某个名门正派天降正义或者被天道天打雷劈。
她需要尽快整理出自己的思路,一个和系统完全不同的思路。
“好吧,既来之则安之。”最后封赤练还是暂时先转换了话题,“我的技能面板余下的两个技能,分别是什么意思?”
系统放慢了语速,开始给她划分大概。
【歃血峨眉刺·基础】对应着她手中那把峨眉刺。它全名歃血刺梅,是原主的本命武器。
它饮血则提升与主人的锲合度,在主人受伤时,它也可以成为“以血化生”的媒介。
说白了就是武器带吸血。听着挺好的,但老话说得好,武器越怪,死得越快……
而【生命力顽强】,就是字面意思。
杀生道没有任何炼丹画符的能力,但每一个杀生道修士的纯武力值都高于同境界其他修士,甚至某些实力强悍者可以实现越级而杀。
与之相对的,杀生道的恢复力也很强悍,系统原话是“凌迟,把人剐到一半救下来,躺两个月就恢复”。
越听越反派了……
封赤练就地躺下,开始整理思绪,系统在她额顶沉默,最终还是幽幽开口。
“宿主,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
“你的修为,从筑基后期退回了中期。”
“凤凰赐给了我们神马,我们就是依靠它们建立起了部落。现在我们愿意把它们分享给你们,难道你们什么都不愿意给我们吗?”
这话几乎是怼在人面前说的,意思很明显。马匹是草原人的立身之本,把马卖给中原对草原来说是很大的不利。为了抹平这个不利,你们多出点血又怎样?
那些愤怒的声音低下去,大家开始紧锣密鼓地计算这到底是不是好买卖。苏里孜注视那玉帘子,这时他看起来又好像是一个注视着爱慕女郎的年轻人了。
第 42 章 刑架
“你这僧人!”但还是有人不痛快地开口,“说些什么混账话!”
“出家人不打诳。淡河县城无寺无僧,不尊佛法,城中杀生,妄语时而有之,而父母官不加以制止。故而此时疫病虽消,疫气却难除。民力如此之弱,如何能经得起战火?”
人群中有轻微的议论声,这个僧人说的话暗暗合上了人们的担忧。
病是好了,但病好之后人走路都发飘,如何能抵御外敌呢?
刚刚因为祭祀评定下来的心,再一次有些落不到底。
就在这时,药棚前传来两声锣音。
暗青衣的小吏手持一面锣,铛铛地砸了四五下,所有人的目光都由僧人转向身后。
封赤练从棚里出来,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向那个僧人走去。
“你认得我么。”她问。
僧人合手念了一句佛号:“施主是府衙之中,所谓‘赤练先生’吧。”
“说得对,”她冷笑了一声,“你知道我是封赤练,也应该知道我这些时日在城中做了什么。”
“我来问你,你说城中大疫是业,那为何我能治?”
僧人深深一拜,并不抬眼,表情镇定:“施主自有因缘。然而施主治的是人身的病,却不能治人身的业,是以虽然病愈,却在人身尚弱时遭逢兵祸。”
……嘿照这个逻辑被别人打了一巴掌不是因为别人手欠,是因为自己不好?
“峋阳王第五特对沉州虎视已久,攻打淡河县不是这里的人有错,而是他自己贪心不足。”封赤练朗声,“纵使淡河城有佛寺千座,焚香照日,他也照打不误!”
“你说疫病虽消,疫气难除?”她揭开身边锅子的盖,从中氤氲出的水汽笼罩住周遭,隔着几步就能嗅到些微甜香的药气,“那我就与你打个赌。”
“今日我带来了药茶,就是为了根除疫气,饮下这药茶,城中疫至此彻底结束。”
看到来人钻进套子,柯伏虎提起一口气。
淡河县城的异状在攻城失败当天就传了回去,使者没带回士兵,没带回责难,只给柯伏虎带回了一颗珠子并一道口谕。
峋阳王殿下麾下的仙人献上了一颗可以引水的龙珠,只要将龙珠投入水中,就能使淡河冬日涨水。
口谕令柯伏虎以此珠逼降淡河县城,并在战胜后原封不动地将龙珠带回。
龙珠悬于水中,寻常人不知道这样宝物,也拿不出来,他本不应该担心失窃。
“长枪!”柯伏虎吼道,“围住她!别让她近身!”
被撕裂的包围口重新填补,离封赤练最近的士兵同时提枪直向着她刺出去。
枪尖破开空气发出呜呜的风声,却在逼至那个女人身前时骤然刺空。她纵身而起,一只踏上枪身。
喀,枪杆颤抖两下,突然崩折,封赤练踢起余下半截,一杆戳倒那个戳刺的士兵。
被枪拉开的距离骤然缩短,封赤练越过横扫的枪杆,鸟雀般飞落在包围圈外。
那双黄色眼睛中的目标从来只有一个,她无意与他人缠斗。
柯伏虎头皮发炸,简直觉得自己快要发疯。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她是哪里来的山精树魅?那根本不是人能够做到的速度!
脚步随着心神的动摇而混乱,他胡乱向着影子落地的地方劈下一刀——空了,就像是劈到了水中的丝绸般,影子绕刀而过。
手持长枪的士兵们惶然地看着他,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
看什么!柯伏虎想怒吼,拦住她!
但他发不出声音,眼前的世界向着天空尽头歪斜,黑暗漫上来了,夜幕升起一对金色的月亮,有人在他耳边低语。
她说:“你不该想杀我的。”
封赤练直起身来,从他胸口抽出峨眉刺。
夜幕坠下来了。
一只黄鼬从阴影中探出头来,远处的篝火在它黑豆一样的眼睛里闪烁。
刚刚的尖叫声和锐器相撞声惊动了它。现在一切声音已经平息,只有枯草在风中颤抖的簌簌。
晚风带来隐约的血腥气,引得这饥肠辘辘的小小野兽忘却恐惧,向着篝火的地方凑过去。
“谁!”
“一只黄皮耗子,咋咋呼呼。”
篝火边停着一辆青布马车,火光在布篷上涂出温暖的橘色。拉车的马匹挪动着蹄子,在地上寻找可吃的草料。
三个黑衣佩刀的汉子站在车辕边,手中未收入鞘的刀还在向下滴沥着血红的珠子。为首的那个瞥一眼草丛,将探头探脑的黄鼬踢开。
黄鼬吱地一声团成团,跳过身边滚落在地的头颅,重新钻进黑暗里。头颅的主人伏在车辕上,手中的刀掉落在地,血从断颈漫开。
马悠闲地碰碰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打了个响鼻,开始咀嚼乱草一样的黑发。
“点过数了么?都处理了?”为首的汉子在地上蹭了蹭脚尖,暗骂一声晦气。
“三个护卫,一个侍女,并着车里的那个,没有活口了。六幺去检查周边了,应该没有不长眼的路过。”另两个里的一个答,“这荒郊野外,到天亮就被野物吃干净了。不会有人见……”
话说到嘴边,卡壳,三个人一齐抬起头来望向篝火的另一端。那里突兀地出现了一个影子,一个头戴斗笠,像是鬼魅一样的影子。
“路过,无意冒犯,你们继续。”
那影子说。
没有一句废话,三人立刻拔刀纵身而起。刀上残留的血扬上半熄的火堆,发出一阵轻微的吱吱。锋刃裹挟着刀罡逼近那影子额前,她却突然如蛇一样的一闪,擦着锋刃过去。
“要杀我么?我什么都没看到。”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又低又冷。下一秒,持刀冲在最前的那一个突然直直地栽了下去,一道血线从他的脖颈上喷出来。
影子还站在原地,袖中露出一对沾血的峨眉刺。火光在她的斗笠上跳动,投下一片阴影。
刚刚为首的那个黑衣人停下了,谨慎地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能看清她戴斗笠,背行囊,一身玄色衣,仿佛是个游侠儿。但腰上无刀,身后无马,反而又显得有些身份模糊。
“喂,朋友。”他谨慎地搭话了,“你是什么人?是谁家的门客,还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侠士?我们各为其主,没必要闹得这么难看……”
说这些话时,他对同伴使了个眼色。身边人领会意思,慢慢地向着马车的一侧挪过去。
“买你的人给了你多少钱?我家主人能出双倍,你……”
她没回话,在夜色里斗鱼旋尾般挥出一击,峨眉刺破开黑暗,一片月轮一样的光。
潜行到她身后那人还未劈下一刀便被刺穿喉咙。为首者见状也不再饶舌,就在她回身的这个间隙劈刀向她头顶落下去。
刀罡打落斗笠,他在这一息间看清了影子的面容。
那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明黄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像是狸猫一样发光——
这究竟是什么人?这样可怕的,几乎不像是人的身手?甚至不需要任何招架就杀死了两个武者。在这幽暗的夜色之中,死者们未散灵魂的注视之下,他突然感到了一点惶恐。
……这真的是人吗?
思绪戛然而止,峨眉刺穿透了他的胸口。
“我是个路过的人。”她说,“所以,为什么你们非得要杀我呢?”
这是封赤练穿到这个世界第七天,下山第二天。
现在她心情实在是很坏。
她脱掉斗笠,在篝火边坐下,仔细检查了一下边缘是否有被刚刚的刀锋刮破,不巧——顶上确实被豁了道口子。她调整了一下它的角度,重新戴回头上,在心里直嘬牙花子。
手里可就只有这么点装备了啊,你们又打不过我,咱们不能LOVE AND PEACE么?
此地终南以南,有芜梯山,高万丈直入青云,有凡人登芜梯山而上者,即可入仙门。仙门四百八十宗,曰剑、曰琴、曰符、曰医……皆为正道。另有外道之流,奉怪力乱神,行不义之事,为众修真者所弃。
而七天前的封赤练刚睁开眼睛没多久就发现,自己穿到了一个邪魔外道身上。
洞府的穹顶白得像是锻过的骨头,她的脑海也白得像是锻过的骨头。
封赤练沉在这幅身躯中对着穹顶发愣,耳边缓慢地爬上系统电流细碎的白噪音。
“你好,宿主。”它说。“做好准备来谈谈了吗?”
血顺着墙滑下来一条很长,很长的线,落在她头上的绢花,把它染成浅红色。
姊姊?姊姊?她双手抓住她的肩膀摇晃,声音逐渐带上哭腔,而那女人半睁着眼睛,逐渐放大的瞳孔里有一点光闪了一下,熄灭下去。
一张浆洗的白布坠落下来,盖住两个人。
一墙之隔的院落里,有婴儿的哭声慢慢响了起来。
可探子传来消息,城中有一称“赤练先生”的奇人异士,似乎有超乎常人之能,淡河县城的瘟疫就是他平息。
不知道对方有甚么飞天遁地之能,若是这人想来取走龙珠,麻烦可就大了。
柯伏虎事先安排好巡逻与搜寻的队伍,思及周遭有片易于藏人的芦苇荡,他决定一旦有变,就亲自把守那处。
而当火把照亮了那偷珠的贼时,柯伏虎提起的那口气松下去了。
那人身上沾了不少草屑苍耳,一副狼狈相,头上戴的斗笠被挂掉了,露出发髻来。
算了,不然还是回去吧。
封·初出茅庐·下山第二天就撞上谋杀现场·赤练想。
她已经走了两日,两日间没遇见一个人。
这里已经脱离仙门,也并非荒山野岭,她脚下的大路隐隐约约还能看到行车的痕迹,道旁不时会出现村庄。
但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天地仿佛一团被泡发的寂静,把封赤练包裹在里面。
“人呢?我从修仙直接跳到末世废土频道了?”
旷野寂寂,系统在解释和回答之间选择了沉默。
不入世的修士们可能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现在她也差不多。没有人意味着没有信息源,她无处了解仙门以外的世界是什么年代,什么环境,什么文化。
她只能从那些没有人烟的废墟中翻翻找找,勉强确定它是古代而不是什么赛博朋克废土……
直到日光已经全然吞没于地平线下,远处开始升起狼目一样翠绿的星子,封赤练终于看到了这两天里唯一一个与众不同的东西。
就在大概两百米远的道路一侧,隐隐约约有些橙色的光在逐渐低垂的夜幕下跃动。
那是篝火,即使站在这里她也能嗅到木质焚烧的浅淡甜味,有人就在那里,从火堆的大小看,大概不止一个人。
她压了压头顶的斗笠,快步向火光跃动的方向走去。
没法确定对面何许人也,没法确定他们是善意还是恶意,不过,能找到人总比找不到好,她现在不是凡人,没那么多顾虑。
现在想来,还是有点顾虑比较好,至少控制一下的力度,留个人下来问话。
封赤练用力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从火堆边站起身,绕着马车转了两圈。
除去刚刚的三个行凶者,周遭还有四个人。
马车上趴着的那个被斩首,地上还有两个与他一样着装,携带武器的男人,并着一个穿浅色衣衫的年轻女子。
她面朝在地,背上有一道贯穿刀伤,仆在离马车十来步远的地方。
封赤练走向青布马车,溅上车帘的血像是无枝的红梅。她挑起车帘,月光就从她背后泼进车厢里。
浓烈的血腥扑面而来,座上伏着一个女孩,血滴滴答答地从女孩的衣袖落到地面上。
她上前把女孩翻过来,月光照在那张已经带了死色的脸上,半阖的眼皮下眼球还在轻微颤动。
她还没死,但离死不远了。
一道刀伤从她的咽喉斜切下去,血已经染满前襟。封赤练伸手去解开她的领口,对着伤口咋舌,耳边冷不防响起系统的声音:
“恭喜宿主,现在杀死她的话,她也在您的杀生名额中。”
那居然是个身量高挑的女人,身上无刀无剑,被困住的兽一样垂着头。
女人,女人断然不可能是那个什么“赤练先生”,如今十几个甲兵围着她,她纵然插了翅膀也难飞出去。
“那贼人,你即刻交出宝珠跪地授首,否则今日叫你死无全尸!”
那低着头的女人轻轻笑了一声,抬起头来,黑暗中亮起两点金色的鬼火。
“你要杀我吗?”封赤练问。
说话间一边的小吏已经排开了碗,而后摸出一个竹筒,每个碗里滴上一滴。竹筒里的液体是褐红色,粘腻地挂在筒口,又被药茶冲淡。
“一人一碗,病者优先。”
它尝起来甜,带着生姜的辛辣,大概是红枣加姜又加药材熬出来的姜枣茶。只有吞下去时才在舌根泛起铁锈气来。
随着药茶被发下去,封赤练开始催动那些混杂在茶水中的血。
这比让一个人从鬼门关死而复生损耗要小,她不至于再掉修为。但催动如此大量的血液还是让她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汗。
“哎!你别说,头不晕了,喝下去好像有一股气一样,全身都通了!”
“且是呢!手也有力气了,不愧是赤练先生!”
“神医!神医!”
封赤练抬起头环顾所有人,她的手攥拳,眉宇间有些温和却坚决的神色。
“诸位父老,赤练担不起神医这一称呼。”她说,“也不是这茶治了大家的病。”
“城中大疫数月,裴明府披肝沥胆遏止疫发,大家有目共睹,若是没有他,恐怕淡河及诸乡已成死地!”
“赤练不过一介方士,稍通医术。然而若无诸父老乡邻帮衬,赤练断不可能在这短短半月里完成诊治。若无邻里相互照拂,患病之人也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调养好元气恢复。”
“这僧人说淡河有业,业从何来?为何在民生疾苦时发兵者无业,投毒以致大疫者无业,欲暗害父母官者无业?为何如诸位这般淳朴温厚,共渡难关者有业?!”
“淡河疫结束了!不是我封赤练救了谁,是淡河县城自己救了自己。纵使有兵祸,全县上下万人一心,两千来犯又何足惧?”
所有人的眼睛都被点亮了,在灼灼的目光中,在朗朗的白日下,封赤练抬头和高处的裴纪堂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个身着祭服的男子开口。
“淡河县城两月以来,城门官从无经手僧人度牒。”
“把那假冒僧人之人拿下。”
第 43 章 不驯
自称系统的声音说,她现在持有的身份是血渊宗一名修习杀生道的筑基女修,原主在修行时走火入魔而亡,神魂俱消,这副空壳正好承接了她这异界来者。
所谓杀生道,道如其名,以杀生为修行,杀戮越多修为增长越快,人间与仙门的血案大多出自于此道之手。
修仙世家的童子们多多少少都在成长过程中听过杀生道魔头的恐怖故事,可以说是一代人的心理阴影。
“只有宿主证得大道,飞升上界,方可返回你的世界。”系统给还直挺挺躺着的封赤练总结了一下主旨。
“其实我没什么回去的执念。”封赤练在床上抻了个懒腰,油盐不进。
虽然一睁眼不是在自家卧室而是在陌生的世界,但她对这一切接受良好。
在哪里都是一段人生,此地与彼地没有太多差别。或许封赤练从小就与身周的一切缘薄,自五年前父亲病故,母亲出家之后,她和现实的联系就只剩下飘忽的一缕。
“这不像是个出圣人的年代,人们难以相信一个人会无所求地提供什么。施粥者当街市恩,赠金者包藏祸心。如果我一直一无所求,他们就会开始害怕我,害怕我实际上想向他们索取更多。”
“而如果我是一个凡人,我很快也会害怕。害怕我有过高的声望,虽然现在我从属于淡河县令裴纪堂,但我这个‘神医’的名号太显眼了,功高震主的事情在哪里都存在。”
她抖干净峨眉刺上的水:“是不是很好玩?人其实是很复杂的东西,一个简单的问题后面可能也有很复杂的因素。”
“如果天道认为杀生道根本不应该存在,它就应该在最初立刻劈死所有杀生道修士。但它没有这么做,我相信杀生道从古至今也一定不会没出过大能。”
“这就说明——”她用手指在桌面上叩了两下。
“这就说明在那条简单粗暴的死路之后,一定有天道勉强认可的其他道路。”
在跑不通的程序之后,一定有可以卡的bug。
一些人在猜测天道在想什么,而另一些人在猜测自己门客的妹妹在想什么。
裴纪堂觉得封鸦鸦对自己有些看法。
当客舍被收拾出来,那个总像是小动物一样跟在封赤练后面的女孩第一次能见到他时,她毫不犹豫地缩到了封赤练身后。
“怎么了?你平时不怕人啊?”封赤练转了一圈,没能成功把她从背后拉出来。
是的。封鸦鸦躲在她背后清晰地回答。
“可他长得吓人。”
“?”“?”
吓人究竟是个什么标准,从小被谦谦君子谦谦君子地教到大的裴纪堂并不太有概念,但他确定那孩子并不是真的怕自己。
在封赤练暂时离开府中,她不跟在她身后的时刻,他总能感觉到从拐角或者山石后投来的目光。
很难说那目光里究竟含着什么,她盯梢一样盯着他,好像他是什么随时会露出尾巴或者爪子的精怪。
到某一次拥挤的人群险些打翻沸水锅后,封赤练就不再带她去医棚。但留在府中并没增加封鸦鸦出现在裴纪堂面前的概率,除非有她不得不现身的理由。
“鸦鸦”,这并不是经常出现在普通人名字里的字眼,叠字让它有些奇妙的,怪趣的鬼气,而那个孩子在为她姐姐递送什么东西或者口信时,偶尔也会有些鬼气森森地开口。
“裴明府呀,”她说,“我听说裴是非常尊贵的姓氏?”
裴纪堂放下手中批公文的笔,点头。“在都城那里,是这样。”
“那么,既然有这么尊贵的姓氏,为什么要死守着到处都是疫病的淡河县呢?如果疫病遏制不住的话,就算是贵胄也会死哦?反正,是‘裴’的话,就算丢弃这里也不会被惩罚吧。”
他认真地摇头:“不,如果丢弃这里,会死。”
“会在沿途的动乱中被杀,会因为裴姓而遭遇祸患,而即使回到都城,也并没有亲故可以接应我。”
她好像被他噎了一下,但还是追上后一句。
“那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只保全自己呀?反正明府做了这些也不会升官~”
他仍旧点头:“是的,你说得对。”
然后眼睁睁看着那孩子火气很大地扭头就跑。时隔没两日又凑到他面前来,问些阴恻恻的大实话,再又莫名其妙地被气跑。
“这件事很难开口,”裴纪堂说,“但……”
“啊我知道您要说什么了,但……”封赤练说。
——为何要让令妹试探于裴某呢?
——老板您想给我降薪是不可能的。
夕阳西下,相顾无言,驴唇不对马嘴,可喜可贺。
“在这个世界当个修士有什么不好?”她很无所谓地说,“长生,成仙,二十一世纪的梦想。”
“你这样的不是第一例了,”系统不为所动,“现在,坐起来,给你科普一下这个世界的常识——”
“——修习杀生道者,无论突破与否,每年末必有雷劫。若修为停滞不前,十有八九死于雷劫之中。”
封赤练立刻坐起身。今天几月几号?她问。
十月初六,你还有两个月。系统答。
好么,落地就是剧情杀。
一般人听说自己还有两个月就死线会做什么?
立刻着手求生?躺回去再睡半个点钟看看这是不是场噩梦?
封赤练选择卷铺盖走人。
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故事里夺舍的人魂穿的人都敢于留在原主的社会关系中。
他们是一点都不怕旁人发觉原主性情大变,当场识破对方是夺舍之人,然后报之以一顿老拳吗?
不管他们怕不怕,她怕。
如果人长着身后眼,那三个自幼被作为杀手培养长大的黑衣人会发觉,在他们眼中那个如同鬼魅一样的陌生女人,今夜是第一次杀人。
作为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二十一世纪人,杀死同类这个命题和现实生活的关联实在是不太大。
人生的二十五年中,封赤练干的和杀生最接近的事大概是用粘鼠板粘老鼠,然后扔进屋外的湿垃圾桶。
她根本没有做好准备作为一个“杀生道”行事。
杀生,生是什么?如果说生指的是生物的话,那煮锅汤面伏尸百万,晒个被子血流千里。
如果说这个生不包括微生物,那除蚁除鼠功德圆满,灭杀蟑螂未来可期
可惜这个“生”大部分指人,小部分指妖,特殊情况下指仙。
只有杀死有灵智的东西,才能吞噬它们的怨念增益自身。
一言以蔽之,入此血海,回头无门。要么当个杀人放火的魔头,要么年末去当一次性避雷针。
选什么?
其实有时候,人是没得选。
当那三人的刀向她落下的时候她没得选,当死亡从夜色中露出袍角时她没得选。
她不是圣人,做不到牺牲自己来捍卫道德。如果现在自己和对方一定要有一个人躺下,封赤练觉得那个人不能是自己。
但在有得选的时候,她要选。
她无视系统发言,按住那个女孩的脖子,试着指压止血,未果。
切口侧开颈动脉,被切开的皮肉像是花瓣一样外翻着,血从她的指缝里溢出来。在当前这个医疗条件下,这孩子根本没救。
封赤练对着那张失去血色的脸沉默一阵,突然开口:“系统,我会医术吗?”
“宿主,你是杀生道。”微弱的电流音从她的额角流向耳后,系统卡了几秒钟才回话。
“我知道,”她冷静地接着系统的话说,“但是江洋大盗出去行走江湖都知道带金疮药。我不信我这么一个邪恶的,铁定找不到正常医生愿意救我的大反派,一点自救的能力都没有。”
“我之前没仔细看技能面板,现在你告诉我,哪个是医术?”
在成为杀生道女修的第五天,封赤练离开了洞府。
出门前她收拾好这里的财物,一并带在身上。原主没多少东西,不外是两身衣服,一点不知做什么的灵草,还有一对峨眉刺。
这如戒般戴在手上的武器像是两头削尖的铁笔,刃上用赤铁打上血滴一样的红点,当它在手上转动时那红点就飞舞起来,在掌心绽出一朵银与赤的花。
“会用么?”系统冷不防在她耳边开口,“虽然这身体有前主的惯性,但峨眉刺可不是这么好掌握的东西。”
“啊,还行吧。”封赤练答,“不就是转笔么。”
“?”
收拾好东西在宗门内转了几圈,没有一个人点她。封赤练在山门前的巨石下站定,已经立冬,但巨石上还残留着植物的痕迹。
不知名藤蔓血痕一样蜿蜒地爬满了整块石头,零星点缀的圆形小叶仿佛是血痕渗出的血珠子。
在这藤蔓的痕迹下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个大字来。
“道”。
邪宗的山门前却竖着一个道字,有种怪异的讽刺感。
“你想好了?”系统问她,“非得下山不可?你想好下山做什么了?”
“其实没太想好,”封赤练说,“但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对仙门百家不熟,自身又是邪道,留在这里远不如下山去凡人的地方安全。”
系统不答话,大概是被她说服了。封赤练伫立于“道”前,最后一次回头望向这个她根本不熟悉的宗门。
她想,她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 44 章 纵虎
就业,就是一场pua与反pua的终极对决,这是二十一世纪留给封赤练的经验。
在企业捏着鼻子也得招你这个人,你捏着鼻子也得进这家企业的双向奔赴场合里,不要表露出自己的急切是为自己争取更多利益的关键。
生活就是博弈,不论是在二十一世纪还是异世界,这条道理颠扑不破……
……但当和新老板谈完待遇之后,封赤练觉得自己横竖有点欺负好人了。
在这个年代门客寄住在主家,某种程度上算是半个仆人。
裴纪堂对这种不平等程度高的身份差异有些戚戚,反复向封赤练确定是否需要举荐她拿一份领俸禄的官职。
封赤练敬谢不敏。一则走街串巷的这两天她顺口问了一句当地的房价,即使是在这样一个南方偏远小县城,一间带院住所的价格仍旧高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如果她真的有了官职,那毫无疑问不可能继续住在县衙,她还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待多久,考虑置业这种事太让人头痛了。
二则,她需要融入,但不需要融入得这么深。
门客,幕僚,都是很轻盈的身份,随时可以入局,随时可以抽身,为人办事但不必十足效忠,她觉得现在自己保持在这个位置上就很好。
而裴纪堂显然不知道封赤练怎么想。
他叫人给封赤练和挂件鸦鸦清理了客舍,踌躇着对她道歉。“某有愧于足下,虽名义为门客,请允某以先生称……”
封赤练:?我叫你老板你叫我老师是吧。
裴纪堂:?
“不老板您不用太在意称呼问题随便喊我什么都行反正给钱您就是我爸爸哦不对没有这句……总之给我多少钱呢?”
多少钱呢?
月米五斛,钱千枚,绢半匹。
与官府的俸禄一样,她拿到手里的钱也被拆分成好几个部分,米是大头,钱其次,绢布也可以直接用来交易。
可惜她这个不吃饭不睡觉羊活着的人对物价实在没有概念,身边的鸦鸦也失忆失得没什么生活常识。
最后她只能拿裴纪堂做标杆。
老板,你月薪多少?——
——某月米十五斛,钱二千五百枚。
我薪水你私人发吗?——
——是也。
封赤练打听了一下半匹绢究竟值多少钱,前后加起来这约等于裴纪堂不吃不喝三分之一月薪全给了自己。
她认真回忆了一阵子自己和他见面的那晚上有没有嘴瓢把我来应聘门客说成我来应聘死士,回忆半晌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要么,是他裴纪堂根本不靠作为县令的这点俸禄活着,无所谓用这点钱养着她这个“神医”。
要么,他的确如他所说,是一个把这城中所有人都看得很重的好人。
但是好人一般活不过五集。
再听到系统的声音是十月十六,封赤练正坐在有官方认证的医棚下治病救人。
说是治病救人,就是扎人,扎人,扎人,连扎几天之后她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错拿了容嬷嬷的剧本。
鸦鸦在她旁边抱着守着一锅热水,热水里煮面条一样煮着裁成条的布条。
封赤练不知道吸血峨眉刺这种明显不在唯物世界观里的东西会不会造成败血症,但毫无疑问,接触血液的东西不能不做好消毒。
这时蒸馏技术还不完善,酒还是度数较低味甜的粮食酒。
早先封赤练倒是想过是否可以用酒代替酒精,叫人搬了一坛子来看过之后她脑袋里就只剩下了这玩意黄曲霉素超不超标。
所以她就只能从酒精转向高温,把两支峨眉刺都拿出来,轮换着用,用完就丢进沸水消毒。封鸦鸦负责把煮过的布条晾干,用于包扎。
当她把煮完的峨眉刺捞上来时,一阵熟悉的电流音从耳廓向着后颈滑过去。
她抬起左手打了个响指。
一缕极细的,暗青色的花纹从她的左手动脉中伸展出来,很快将卷须探入空气中。
这几天她这么做过很多次,现在已经对这神异的画面脱敏。
那纹路像是树一样舒展开蜷曲的枝条,分成左中右三片,每一片上都有LED灯一样闪烁的小点,只有凑近看过去才能发觉那是发光的文字。
这是她的个人面板,文字依照左中右三片分栏。
最左边的一栏显示的是【当前修为】。
一团不断转动的烟气居于文字下方,将要团成卵一样的形状。血色顺着最底端的枝条爬上来,涂满了左边这一片的三分之二。
系统解释过,现在这个形状的烟气代表的是筑基后期,每当她突破一个大境界,这团烟气就会改变形状。
而那血色代表着她的修行进度,当血色盈满最左边这一片枝条时,她就可以尝试突破一个小境界。
原本积累的血色是原主的成果,而刚刚倒下的那三人,大概也已经化作一抹血痕,融入这伸展的花枝中。
中间一栏显示的是【当前功法】,这一片枝条几乎都处于灰色的锁定状态。
只有最下方的分支有几个亮着:【以血化生】、【歃血峨眉刺·基础】、【生命力顽强】。
不是,生命力顽强怎么也能算是功法啊?
最右面一栏完全是空白的,既没有文字说明,也没有颜色。只有封赤练把手指贴上去时,它才会显示出一个“0”来。
“这地方从来没有显示过东西,”系统解释,“你可以把它看做BUG面板,也可以用它挂衣服。”?有人会干出在自己的人物面板上挂衣服这种事吗?
她一手压着那孩子的伤口,一手保持着面板开启。
系统无言地与她对峙了几秒,最终还是给出答案:“在中央面板中的功法【以血化生】,可抽取他人精血灵气以滋养自身,修复伤口。”
“听着就不像好人。”
“你是杀生道。”
“我知道……”她垂眼看着女孩的脸,“这个心法,能逆着用吗?”
她点开面板的技能简介,仔细揣摩了一阵,觉得这个以血化生原理上来讲,就是玄幻版本的输血,只不过放大了血的作用。
电流的白噪音在她耳边炸响:“宿主!这幅身体刚刚因为走火入魔而魂飞魄散过一次,逆用心法极易导致气血逆行经脉错乱……”
“走火入魔的概率是多少?二八?三七?四六?”
她抬起头,对着空气粲然而笑。
“系统,你会帮我吗?你不会看着我出师未捷身先死吧。”
“宿主,你心态不行。”系统说
“你这样迟早要死。你今日救得了这一个垂死之人,他日雷劫何人救你呢?”
封赤练运起灵气,卡住女孩伤口处的血流,系统还在她耳边喋喋不休。“那我到时候拿她挡雷劫?”
系统不说话,系统开始认真思考这个可能性。
“不是,我开玩笑。”在发动功法的瞬间,暗青色的纹路逐渐从她皮肤上浮现,如同刺出皮肤的毛细血管般缠绕上女孩,她们仿佛一起变成了某种植物,在寒凉的夜色里舒展开根须。
“你要明白,我对于这个世界来讲是一个外来者,我不知道山下是什么样的。要是不幸赶上一个编户齐民做得不错的年代,我这样一没有身份证明二举止格格不入的人,很容易被当做妖人抓起来的……虽然我就算是个妖人。”
“血渊宗心法里没有飞天遁地,我要是被人抓起来就难办了,虽然我是个筑基修士,但恶虎打不过群狼,对面要是派出三千甲士就为了痛殴我一人怎么办?闹得动静太大引来其他名门正派怎么办?”
“——我得救活她,她可以做我的挡箭牌。”
她说服系统,也在说服自己,被讲出来的东西很容易成为逻辑的一部分,只要构建起逻辑链,她的所言所行就会变得可信。
封赤练知道自己没说出全部的实话,她遮盖起了救人理由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她根本不打算按照系统的要求走
她又不是变态。
诚然她杀死了那三个人,不假思索,轻巧得如同折断一根树枝。但这不代表她接受了系统为她安排的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路。
自卫与屠杀是不同的。
“宿主,您能解释您在做什么吗?”
“呃,饿了,煮点汤头下面条。”
“……”
“所以你是觉得我的剧本跑偏的太厉害,所以自己关机了五天?”
“不,”系统回答,“因为从未遇到过修为倒退的例子,所以系统在故障发生之前也没有做好准备。以当前事例推断,当宿主遭遇诸如跌落境界等重大损伤时,系统有概率在后续一段时间与宿主暂时断开联系。”
……很难评价这个危难时刻会掉线的设定,这个系统到底是干嘛用的。
“另外,系统察觉到宿主的修为正在以无法赶上年末雷劫的速度上升。”
多缺德啊,这系统横竖是仗着自己不是碳基生物不会被来个背摔。
封赤练腹诽着把用过的峨眉刺丢回锅里:“去掉动词之前的修饰词成不?至少我找到了目前唯一一个比较合适的提升修为的方式。”
“宿主,即使是筑基期的修士,也能在短时间内覆灭整个城镇,一座城镇的怨气足够您完成一次突破。”
“然后你觉得天道会不会因为我在突破前屠城而给我来一个渡劫加重?”
系统安静了一会没有说话,封赤练吞掉了一对夫妇身上的死气。
那个女人小心翼翼地解下耳铛塞进她手里,这是她全身上下唯一一点值钱的东西:“谢谢神医,谢谢神医。几日没有出摊,家中没什么银钱能答谢您,只有这个……”
封赤练抬起眼来,用那对明黄的眼睛注视着那个女人,她露出局促的神情,目光有些畏缩地垂落下去,手指不住地揉搓衣袖。
“别挡后面人啊,下一个下一个。”
那对耳铛被封赤练收进袖口,夫妇两个人的肩膀放松下来,沉默地赔笑退后。
在再一次扭过头把峨眉刺丢进沸水的间隙里,封赤练问系统:“系统,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收她的耳铛?”
那并不是很纯的银,里面或许混了不少铜,或者干脆这对耳铛就是白铜打的。
封赤练像是并不期待回答一样兀自自己回答自己:“因为他们两个会害怕。也因为如果我是凡人,我也应该害怕。”
第 45 章 紫微帝君
这不是电车难题或者是否圣母的问题,这甚至不是一个应该左右为难的问题。
人凭什么要没有任何理由地被杀死,只是因为一个二十一世纪来的人被一个叫系统的东西催促着这么做?
人又凭什么要被逼迫着没有任何理由地杀人?并将在她的人生里无休无止地重复这件事情?
杀人是一种世界观的重塑,她绝不接受系统重新塑造她。如果说塑造真的必须发生——应该是她塑造别人。
如果没得选倒罢了,有得选时,她不选系统。
但封赤练知道自己不能表露出来,和系统翻脸暂时对她没什么好处。
达摩克利斯之剑就在头顶,两个月后它就会坠下来。她不想死,也不想妥协,这意味着她需要一个变数。
杀生道,“生”的定义很明确,“杀”的定义却很模糊。
用刀枪剑戟,血腥溅面算是杀,穿肠毒药也算是杀。陷阱诡计,构陷残害算是杀,“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也算是杀。
关于“杀”的定义还有转圜余地,“因我而死”的方式有很多,她要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封赤练集中注意力,包裹着两人的青黑纹路隐隐泛起血色,如同有生命的脉管般鼓动起来。
女孩的手指开始轻微震颤,睫毛不住地翕动,脖颈上的那道伤口逐渐回缩,结成黑而干硬的血痂。
而封赤练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水。
如果说灵气在体内顺序运转就像是呼吸一样自然,那么让它逆行就像是用极纤细的琉璃丝去挑开乱麻,复杂而稍有不慎便出大祸。
她感受着它们逐渐从体内剥离,如同失血般的冷感慢慢爬上后背,而怀中这幅小小的躯体却渐渐有了温度。
在清晰感受到女孩脉搏的同时,那根挑乱麻的琉璃丝骤然崩断。
青黑色花纹好像被点着一样急速枯败缩回皮肤,一口腥甜顺着喉咙漫上来。
封赤练晃了晃,把她推到一边,自己先靠着马车委顿下去。
冷感在扩大,她简直觉得自己的体温都降了两度。一种很淡,但极为不祥的第六感笼罩了她。封赤练闭着眼睛倒了十口气,睁开眼睛。
“系统,我活着吗?”
“是的,宿主。”
“那个女孩呢?活着吗?”
“是的,宿主。”
她爬起来去看女孩的情况,女孩脖颈上的伤口已经缩小成了一条暗红色的细疤,血痂从疤痕上脱落下来。
几分钟前还药石难医的伤口现在已经几乎看不出来。
她脱掉女孩被血浸满的斗篷和外氅,从随身行李里找了套自己的衣服给她套上。
衣服大了不少,不过好在是秋冬衣装,大些也不显得十分怪异。女孩还没醒,惨白着脸孔趴在她肩上。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顺手解下拉车的那匹马,带着女孩离开了正逐渐熄灭的篝火。
而在遥远的,目力不可见的黑暗原野上,正有另一个人影飞快地向着反方向奔逃。
名为“六幺”的杀手无法理解是什么在短短一刻间杀死了他同行的三个人,而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信号。
但他的动物性帮他做出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逃,快逃,不要与猛虎照面。
女孩醒过来时天都快亮了。
封赤练不会骑马,只靠着原主有些不知道骑什么动物的肌肉记忆硬着头皮上。
好在这匹拉车的马性子不坏,磕磕绊绊也就载着两人上路。
后半夜系统一直安静得像是死了,封赤练只能数着女孩的呼吸声集中注意力。
到天亮,东向的天空泛起微微赤色,封赤练才突然注意到女孩睁开了眼睛。
她玉甬一样裹在封赤练给她披的披肩里,仰头一眨不眨看着眼前人,女孩长着一副很标准的南人相,脸颊小巧,显得一双眼睛尤为大,皮肤没有缺乏营养的暗沉灰黄,看起来至少是个殷实人家的孩子。
封赤练回忆了一下女孩身上原本的衣物,那大概还要比殷实人家所能穿得起的等级更高些。
女孩一言不发,怔怔地看着封赤练的脸。
“醒啦?”她不看她,看路,“马背上有水囊,要喝吗?”
女孩摇了摇头,开口细声细气地问:“你是谁?”
“啊,我啊,我是那个谁嘛,就是那个,那个,你记得吧?”封赤练含糊了一阵子,把问题抛回去,“你是谁呀?”
她很认真地摇头:“不记得了,头好晕。”那张脸上有真切的茫然,不知道是惊吓还是悖逆的复生术让她直接丢掉了记忆。
没事,没事。封赤练腾出手来挼了两把她的头发:“你这是老毛病了,这一阵子常犯,好歹现在我在你身边,没什么问题……我是你姊姊封赤练,我们从南方来谋生,你有离魂症,总是隔三差五就忘掉一些事情。不过不怕,姊姊在呢。”
她点点头,缩得更紧了点:“那阿姊……我是谁?”
“你呀,”封赤练抬起头,太阳已经逐渐升起,远处的天被灼得发白,一只黑鸟从视线另一头划过。
“你叫鸦鸦,封鸦鸦。”
钟起赤练乱暮鸦,赤练的妹妹是鸦鸦,也没什么问题。
士兵们没法都挤到她的摊子边上,只能山不就我我来就山,她自己过去诊治。没有症状或症状轻的士兵们还戴着打湿的布帕子守在岗位上,撑不住的已经在营中倚了一片。
火头兵们清理出一片空地,用筛过的细土铺好,搭起医帐,点火烧锅。封赤练再三强调必须要有沸水消毒,没多少人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但这个节骨眼上也没人敢忤逆“神医”。能走的走过来让她治,不能走的就只能由其他人用布担子抬过来。
能走的士兵没什么规律,但走都走不了的士兵往往是一个小队一个小队地躺,送来时能搭把手的同伙都没有,只能让火头兵们帮忙。死气像是蘑菇一样在他们身体里扎根,菌丝丝丝缕缕地钻进肌肉中。
有那么几个封赤练即使抽出死气人也没醒,只能再抬回去听天由命。命大的到了半夜能睁开眼睛,命不够的第二天早上人就冷成了一条。没人责怪她,他们只说命不好,命不好。
好像也不是命不好,封赤练想。
第二天晌午她撞见了个熟人,那天在城门口放她进去的那个老守城官也病了。他状况还好,只是脚步有些蹒跚,老守城官坚决地挥退了要上来搀扶他的其他人,挪到锅边上坐下,等着封赤练处理完躺在地上的重病患。
“守官?”明黄色的眼睛抬起来,对上他的视线。老人被盯得一个激灵,才认出来眼前这位神医是谁。
“你是那入城的女郎?你妹妹……?”
不在。封赤练简短地回答了一句,又低头继续忙碌。到她第二次抬起头来用煮过的布条给人包扎时,才发觉那老守城官还愣愣地看着自己,眼角泛红。
“……不在了?”
啊,不在。封赤练怔了几秒猛然意识到什么:“不是——人在!人在!”
人在客舍里歇着呢!
好说歹说了半晌守城官才弄明白封鸦鸦还在好好地喘气,“不在”就是字面意思的“不在”。封赤练替他抽走身上的死气,老人活动活动手腕,脸上的表情松弛了下来。
“原本想着这一把老骨头啊,是要撂在灶台里烧火了。没想到还能起身再过些时日,多亏,多亏……”
他露出一点笑来,那笑又很快湮没在面上的褶皱里。老人扶着身边支医帐的桩子站起身,看着封赤练的脸,眼光慢慢垂落下去。
“不能说多亏啊。”他喃喃着。
“这城里是多亏你们姊妹两个进了城才看到点活头,但放你们进了城,是把你们囿在了这遍地疫病的地方,老汉有什么脸说多亏呢。”
封赤练摇头:“也无妨,您当初不是为了让我们治病才放我们进来,如今也就不用为我们现在的处境愧疚。说句不好听的……”
她用手指点着桌面:“我们能从崇山峻岭里来,就能从这淡河城墙上走,谁也拦不住我们。”
凡人拦不住修士的步伐,她留下,只因为她想留下。
又有新的士兵被抬了过来,横七竖八地躺在医帐前。封赤练俯身拍拍最近那个士兵布满紫斑的脸,从他脸上冒出的死气蛞蝓见了盐一样躲开她的手。
奇也怪哉。她自言自语。又是一个小队?
“是,这是北城门那边的。”老人说。
北城门?
“早前是南城门,也是一个小队一个小队地躺下,有时候晚上回营还好好的,第二天就没一个人能爬起来了。”
“ 裴明府命人去城门撒过石灰,灭杀了老鼠,但情形并未好转。好在病倒的兵士都被好生安置起来调养,是以一开始没有闹到如今这么凶的地步。”
“后来城西也有了疫,那就重了,这一季过去,不少人没挺过来啊……”
封赤练没有说话,她从堆在一边的柴草上折下一根干枝,在地上画了一个方形。树枝从西南开始,转向北方,恰好画出一个半圆把城罩住了半边。
“女郎这是?”
在马背上行了大概半日,前方终于依稀出现城镇的影子。
封赤练出了口气,她已经辟谷不必饮食,但这鸦鸦还是凡人一个,兼又刚刚从死地回转。
要是和之前一样连走两日路不进饮食,她这条被从鬼门关拽回来的小命还得原封不动地送回去。
“走啦,前面有城镇,咱们能歇歇脚了。”她拍拍鸦鸦后背,突然有点后悔自己扔了那身血衣。
如果不丢掉的话,清理清理还是能换点钱的吧?——不行不行,不论是洗血衣还是卖可疑的贵重衣物都太奇怪了,别惹麻烦为上。
这么起念动心间,城门已经近在眼前。而封赤练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城墙,盘问的士兵或者高悬的县城名。
她看到的是黑色,无边无际,浓重如烟的黑色,正笼罩在这座县城之上。
“鸦鸦,你帮姊姊看看,那边的城墙怎么了?”
鸦鸦很乖巧地抬头去看,然后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呀?阿姊。”
可她绝不会看错,那黑云一样,蝇群一样的黑色,正在城墙上蠢动起舞。
“宿主,”沉默了半天一夜的系统突然出声,“您看到的东西,非修真者不可见。”
“那是死气。这城池中,正尸横遍地。”
第 46 章 娇纵
她抬起头,望向北向的天空,天幕像是白色的铅盖,把黑气向着淡河县城压下去。
“我得去北边看看。”
裴纪堂没有多过问地同意了她出城,这位长官对她不会长翅膀跑了这件事相当乐观。
从北门离开时她又一次遇上城防官。人手吃紧,再加上“北门有煞,近者皆病”的流言,这里的兵士稀稀拉拉,还有精神好好站着的更几乎没有几个。压阵的老城防官一根梁木一样杵在那里,一身赭红色的对襟圆领袍罩着皮甲,在黯淡的天光下有些红铜一样的质感。
封赤练牵着马从他身边经过,老人扭头对她瞩目,眼光在她手里的令牌停留一刻,终是什么也没说。
“不用担心,”她对他笑笑,“我会回来,这地方只要还有一个人病着,我就不会走。”
老人摇头,侧脸看了一眼身侧的兵士,前趋两步。
上庄村的事情封赤练没有告诉老守城官,但告诉了裴纪堂。
封赤练刻意模糊掉贺仙人的存在和尸塔大阵,她只是说有人将染了疫病的动物尸体投放在各乡里,风把疫气吹到了淡河县城。
“我抓住了投放疫病源头的人,”封赤练说,“他说是峋阳王叫他做的。”
坐在案后的儒生默然一阵,轻轻点点头。
“也不意外。”他闭着眼睛说。
“裴老板,我是从终南之南来的,父母都不入世,这里的事情我全然不知道。但是我想,那个所谓的峋阳王既然对淡河县城下手,他就不会就此罢休。”
她说完这话就想给自己俩大嘴巴子。这话堪比门卫跟老板说今年公司业绩不好。她的人设是医生,不是武将,这件事不应该她置喙。
或许是那阵中的满地横尸刺激到了她?封赤练不知道,封赤练适时闭上了嘴。
“好。”裴纪堂说,“先救人。”
“某现在就调拨城中能够调集的劳力,带上医棚与柴草,上庄村被投毒,情势必然险恶,若是可能,请赤练再走一趟……”
“……”
封赤练浅浅出了口气:“老板,不用去了,没有人了。”
在再一次漫上来的安静中,裴纪堂把脸转向墙的一侧,不再说话。
窗外日影移动,一道飞跑的影子从窗外掠过去。赤练还未来得及决定是宽慰他两句还是读读气氛就此告退,突就然听到有人拍门,听声音是客舍那边的杂工。
“裴明府,赤练先生!”
“坏事了!小女郎她突然发起烧来了!”
人总容易对自己过于自信。所谓“摔死善骑的,淹死会水的”,就是这个道理。
死气无法侵入封赤练,也无法让她患上疫病,她自然而然地对它没什么警惕心。但她忘记了,封鸦鸦是个普通人,被从鬼门关捞回来的普通人也是普通人。
她病了。
封赤练离开淡河县城的这几天里封鸦鸦一直在低烧,这姑娘咬紧了牙关谁也不说,苦捱到姐姐回来才突然病来山倒。
客舍已经四面通风,门口上了焚烧艾草的炭盆,封赤练进门捏灭了扑面而来的两三缕死气,在她身边坐下。她烧还没退,大概是折腾得久了人迷糊,听到有人进来也没什么反应。封赤练把手放在她额头上,心里咯噔一下。
麻烦了。
她好像没办法按照一般流程处理封鸦鸦的病。如果把人比作瓶子,那么充盈在人体内维持生命运转的“气”就是白色的水,而造成疫病,削减人活力,最终致死的“气”就是黑色的水。
以前封赤练干的活是把黑白两种水分层,抽去黑色,留下白色。但封鸦鸦这个瓶子里的水,从一开始就不纯净。
鬼门关走一遭的经历还是从根源上改变了她的体质,她的身体里不再是纯粹的生气,死亡作为封鸦鸦生命运转的一部分被留在了她体内。现在“瓶子”里有三种水:生气,和生气混合在一起成为封鸦鸦一部分的死气,外来的死气。
封赤练没办法分辨此种死气和彼种死气,一口气全抽出来鸦鸦肯定会报销。她对着这个血条灰了一半的小姑娘束手无策,只能让鸦鸦靠自身抵抗力静养。
从客舍出来,裴纪堂还等在门口,封赤练掩了门,斟酌斟酌还是开口:“不成,老板,我妹病了,病的不太一般,我得……”
裴县令不说话,他深深地叹出一口气,望向被掩住的门,又回头重重院落外的府衙垂落下去。如何是好呢,封赤练听到他絮絮地低语着,那双眼睛抬起来了,为难地,询求地注视着封赤练。
城中疫病未绝,城外山雨欲来,如何是好呢,赤练先生。
人很难抗拒这样的注视,在初见他请求赤练不要离城时裴纪堂露出过同样的神色,她不知道这是技巧,表演,抑或是十足的真心,有几秒钟她有些不太地道地怀疑起自己的老板。
他好像有一种天赋,一种令人动容令人难以拒绝的天赋,他不必说什么来日厚报,也不必鼓噪唇舌——就这么被那双怀着忧心的眼睛看着,不硬下心肠是说不出来那个不字的。
她最后还是松了口风。
“成吧,我把城里的疫病收个尾。”封赤练盘算盘算,“所以,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老板能分点人手去照顾鸦鸦吗?”
——能吗?
——恐怕需要谨慎挑选人手。
“哎?”
裴纪堂轻轻蹙了蹙眉,用指关节压着眉心,仿佛想从思绪里拽出一个话头来:“在疫病还没有那么严重的时候,大致是秋末,淡河县城里曾经出过事。”
“曾经有人试图围困县衙,逼迫某交出县印。”
原以为门口乌泱乌泱里三层外三层的是防病,怎么也料不到居然是防人,
封赤练一直以为严阵以待的守城士兵是为了控制疫病,她没料到这之后有隐藏的原因。裴纪堂与她并肩回去书房,大约说了一遍朝中裴家鸩杀大长公主第五望,与四方藩王对峙的事情,然后把封赤练拉到舆图前。
“淡河县在一个微妙的位置,正卡在峋阳王和襄溪王的封地之间,诸王起兵,不仅与朝中作对,也各自攻伐。”
“在交界处的地方很容易被波及,所以城中的世家人心浮动。峋阳王封地多矿产,故而富足,兵甲齐备,投靠他或许算是明智的选择。襄溪王是淡河县名义上的长官,留在这里至少情形不会变得更坏……”
“但不论留下还是投靠,”他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这个姓裴的县令都很碍眼。”
所以会有人围困县衙,所以他不得不令士兵严阵以待防止内乱——所以,他请她见面的命令会被歪曲成捉拿她。
裴纪堂手下的人并不可信,在这个节骨眼上,保不齐就有人想对“神医”的妹妹下手,离间他们两个的关系。
“实在是惭愧,”老守城官说,“但女郎是要向北边去吗?去多远?”
“老汉的小女儿,家在淡河县北的上庄村里,就是那个离这里大半日远的村子……她来信已经是月前的事情了。”
“乡中不比城里,南边这疫病从处暑后就开始,北边倒还好些。但就是这样,她说到秋收,乡里能下田的人都不多了。”
“老汉子我实在是忧心她那一家几口子,”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包里有些丁零当啷的声音。
他又想叹气了,眼前的女郎看起来就与他女儿一般年纪,按道理托谁也不该托这样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子穿过疫地去送钱物。
封赤练接过钱,没推让,只是点头。
“如果我看到她,一定把你的话带过去。”
一路向北远离淡河县城,死气渐渐淡了下去,封赤练回头望向城墙,仍能看到黑蝇一样的阴翳在上面笼罩不休。它们究竟是从何处来的?四周的天逐渐澄明,不像是靠近源头的样子?
就在此时,封赤练看到了一根线。
那就是一根线,好像有人用黑笔比着尺子在纸上打了一条杠。它极细,极不显眼,如果不是她凝神去看几乎不会注意到它。这条线一头拴风筝一样连着淡河城,另一头直直地向着北方延展过去。封赤练翻身上马,循着这条不寻常的线一路向北。
日头从她一侧移动到头顶,又向着另一侧坠落下去,到封赤练能模糊地看到远处的村庄时,她胯下那匹马突然开始狂躁。
它向外喷着白沫,不住地在原地打圈,左右摆头试图从辔头中脱离出来。她不得不下马,以防它躁狂起来把她掀下去,而就是在这下马的一瞬间,她感到了某种异样。
会有人有跳进一池子乳胶的经历吗?反正赢赤练没有。可她现在感觉现在自己仿佛坠入了某种半流质中。身边的空气厚重得让她步履维艰,无数死气从地下冒出,血丝一样游动,躲避她的身形。
她系好马,向前走了百十步,那条线从极细的一条膨胀开来,变成了合抱粗的一道,它的另一端坠落在封赤练眼前的村庄,那里有一座两人多高的塔,突兀地伫立在低矮的民居中。
“宿主,”系统的声音响起来,“这里有个阵法。”
封赤练停下脚步:“什么阵法?”
“需再靠近些才清晰,只能检索到它是一个提取转化的阵法,至于提取的是何物,转化的又是何物,不甚明了。不过设阵的主人修为并不如宿主,是以宿主虽并不知有阵法,仍旧感到它的存在。”
封赤练向着那座黑气缭绕的塔抬起头:“系统,如果有危险,提醒我。”
她抽出峨眉刺藏在手中,谨慎地一步步踏入村中。这里没有人,没有一点生命存在的痕迹,与她一路上看到的村庄并无不同,可越靠近村中心的塔,死气就越浓郁,封赤练感到自己的血液几乎因为这气息而沸腾起来。
终于,她看清了它——
人,难以计数的人,被堆叠在一起,像是木板一样折得扭曲嵌合在一起的人,他们层层叠叠地摞在一起,布满紫色斑点的四肢从人堆中歪斜地伸出来,无数死气从他们脸上腐败的孔洞中升起,合成向天而起的那一线。
第 47 章 白灾
以前他在一个不常说话的部门,是以虽然是中书令的儿子,但很少有人注意到他。现在这样站出来,大家才恍然大悟地发觉,这实在是个皎皎如玉的正人君子,这样的人得陛下几分爱怜也没什么不对。
自然很快有人跳出来骂他战争虚耗国力他是意图祸国,可杜玉颇只是淡然一笑,一个眼神也不给对方,他恭敬地站着,只是偶尔抬头看向高处的帝王,那眼神里满溢着臣子的忠贞,以及隐约的一些非常难以言说的感情。
没什么人注意到这份感情,除了从笏板之后悄悄递过来视线的杜焕郎。封赤练:“唉,所以那天老板看到我不慌不忙,是因为早对可能遭遇刺杀有心理准备吗?”
裴纪堂:“也不是。”
裴纪堂:“我桌上有手弩,射程十步之内。”
封赤练:
封赤练:“……您下次不许再说自己是书生。”
封赤练分身乏术,手下人鱼龙混杂。思来想去,她一拍大腿,得嘞,明府您亲自看着她吧。
这话一说出来惊得还在想适合人选的裴纪堂哑了半晌,他仔细想想,还是点头了:“事权从急,不是不可……所以,鸦鸦她今年究竟年方几何?”
诶,说着看孩子呢这人怎么问起年龄来了?封赤练一时没反应过来,脑回路被卡在了半道上。封鸦鸦几岁?她不知道,这孩子是她捡来的,因为失忆大概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几岁。但哪有亲姐不知道妹妹年龄的,封赤练默了一阵,照着她的脸编出个年龄来。
“十二。”她说。
裴纪堂微微颔首:“还好。某在书房内设屏风,请把她安置在屏风的另一侧吧。”
卡住的脑回路嘎嘣一声解锁,她意识到他在为难什么。
“我们终南以南的人不讲这些事,”封赤练很诚恳地摆摆手,“我都敢大半夜翻老板你书房的墙了,让你看着鸦鸦问题不大。”
裴纪堂没说话,裴纪堂委婉地用眼神打出一行“咱不提这茬行不行”。在诚恳和委婉的目光里两人相顾无言,她开始往回找补:“要不然老板咱俩拜个把子也行,你就当鸦鸦是你侄女了。”
“……”
“不行吗?”
“辈分错了。”
两个大人觉得挺行,一个孩子觉得不成。
封鸦鸦烧了一天多,嘴唇上烧起一层黄蜡似的皮。死气在她露出的手臂和颈上淤成一个一个紫色的斑块,封赤练伸手拽线头一样把它们拽出来,她的呼吸就稍微轻松一些。
她烧退下来时能清醒一会,烧上来就又蒙昧起来,身边一刻也离不开人。裴纪堂叫人设了榻在书房里,一道屏风刚好把屋子一分为二。封赤练用毯子裹起封鸦鸦想把她送去,小姑娘却在这时候清醒过来开始扑腾。
“不怕啊,不怕。阿姊在呢,你先去书房歇一阵子……县衙这些天不太平。”
她在毯子里簌簌地摇头,不说话,只是挣扎着想从封赤练怀里挣脱出去。三挣扎两挣扎挣扎得又咳起来,险些一口气上不来背过气去。
等到被送到书房她又安静下来,不说话,不闹腾,只是用手遮着脸装睡——或许是折腾累了真睡了。封赤练匆匆去处理城里剩下的庶务,只剩他们两个隔着一扇屏风相对。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不能一举而克,后面的就全都是平白增加伤亡。
封赤练从一边的水桶中掬了一把水洗脸,其实她脸上没有尘土,也没有血,纯粹只是为了让血热平息下来。
到战斗结束,系统的读数到六十五,随着对面撤退,它总结性发言:“今天您的杀生数量是六十五人,请做好近期突破准备。”
现在她知道战斗中的狂热感是哪里来的了,在她参与(或是领导?)的战役中,所有战死的人都被视作“因我而死”。
今天她唯一一次动手是把那个冲上城墙的敌军掀下去,但今天她涨了六十五个杀生数量。
封赤练下了城墙,找了块墙根坐下了。
夕阳落在她额头上,转瞬被谁遮住。
裴纪堂在她眼前站定,有些犹疑地试图给自己找个合适的姿势。
他没办法向她一样大喇喇地歪坐着,也不想站着这么居高临下地俯瞰他,在他找到一个合适位置之前封赤练自己爬了起来。
“会有援军来吗?”她问。
她说的是第五浱,被说“包庇逆贼”的襄溪王,说好的包庇逆贼,这边打起来了那边却连个动静也没有。
裴纪堂没有回答,封赤练不再追问。
“那个抓住的假和尚还活着吧?”她问,“别和之前那个一样自尽了事了。”
“活着,”裴答,“但没说出什么。”
日色渐渐昏暗,人声也随着日光而低下去。她用手肘碰了碰裴纪堂的手肘,神色轻快地开了个玩笑。
“好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淡河县能扛过去的话,老板再给我涨工资啊。”
打个县城死上几百人是件丢人的事,外面的人比里面的人更清楚。
于是第一天之后,城内外就再没爆发更大规模的冲突。
城内刚刚疫平,满打满算三百多士兵,不是个长期守城的数目。
城外两千多人,大冬天跑别人地盘上,也不是长期围城的打算。
城上城下脸对脸,谁都是一脸要熬到天荒地老。背地里都希望对方赶紧撑不住。
围了十天不到,外面开始朝里喊话。
一开始是类似于裴家奸佞我王仁德只擒贼首速开城门之类的套话,以裴纪堂在城中的人望基本上相当于白喊。
后来外面也意识到这一点,喊话开始往下三路拐。
晌午里有人禀报,说有处城墙塌了一小块。裴纪堂撂下筷子就带人到场查看情况。封赤练估计着他手下的人里还有不可信的,自己也跟上去。
问题不大,城墙不是真塌,只是上一次攻城时射了火箭上来引燃了一片地方,烧的时间长了些,砖头被烤酥,一热一冷有了裂纹崩落几块。
裴纪堂安排好人手修补,冷不防城墙下开始喊话。
“裴姓小儿听着,这沉州诸乡里皆知,你爷三十有余无儿无女,你娘老子和人苟合才有了你这个孽种。可笑裴家旁支子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竟替别人养了十几载的野种!”
城墙上在一瞬间安静下来,裴纪堂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并没有向下看。
“修补完了就罢了,不必惊慌。”他温声安抚身边的士兵,“只是被灼烧过的砖块易碎,下一次若是再火起,必要尽力扑救,不知守城要到何时,城墙切不能出事。”
“是。”
叫嚷逐渐停下,有府吏看看底下,露出为难的神色。
“不必管他。”裴纪堂说,“左不过污言秽语,不切实际,找些激怒人的说罢了。”
再将要下城墙时,外面响起了第二段。
“裴姓小儿听着。你们裴家世代无德,不得善终,你爷你娘合该早死,是遭天报应!”
“死也不得安宁,狗食虫咬,不得超生!”
日色昏昏,封赤练看到裴纪堂的睫毛轻微颤动着,脸上的表情有些不明。他慢慢停住了脚步。
“请借某弓一用。”他平和地对身边的士兵说。
然后,就在几秒内,他接过那弓箭步从女墙边折返,瞄也不瞄地对着远处开弓拉满。弓弦震动射出箭矢的声音如吹响银元,叫骂声在一声惊猝的“呃”声中戛然而止。
站在弓箭射程边缘叫骂的那人被一箭钉在地上,周围人纷纷退后到盾兵之后。
裴纪堂在意味不明的各种目光里松开了弓,还给身边的兵士。
“多谢。”
在箭矢射出的那一瞬间,修真者的直觉突然感受到了什么。那不仅来自于城下的死亡,也来自于裴纪堂本身。
封赤练有些探究地看向他的脸,裴纪堂面色如常地下了城墙,没有再和任何人说话。直到走到府衙前,他站定,抓住了封赤练的手腕。
“扶一下我。”
下一秒,一口血喷在了青色官服的前襟上,那个年轻的县官颓然倒了下去。
燃起的香向上升起袅袅的烟气,屋里只能听到细微的呼吸声。
“抱歉。”裴纪堂突然开口,斟酌着词句。屏风那边没有回应,不知道封鸦鸦是睡是醒。他兀自说下去,仿佛不是在对一个孩子道歉。
“本不该如此唐突地做这个决定,但实在是恐怕意外发生,不得已出此下策。”
“某父母早逝,无所拘束,人情世故上总是多有纰漏。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初见之时未曾留意,冒犯到了你。让你厌恶,是某的过错。”
“若是有什么需要,唤某即可,某在屏风这头递过去,不会与你打照面……总之,养病要紧。”
那边有轻微的辗转声,一会又安静下来。裴纪堂说完后就低下头去开始翻看公文,半晌听到屏风对面有些喑哑的喃喃。
我不厌恶你。她说。
“但是,为什么啊,裴……为什么是个好人呢?”
那声音很轻,梦呓一样,他抬头去听它就消失了。屏风那边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这一次她大概是真的睡了。
在那一炉香燃尽,裴纪堂起身清理余灰时,他又一次听到屏风那边的声音。这一次带着断断续续的哭腔,大概在梦魇。
“阿父……”
“阿父,阿兄,不要丢下蔓娘。”
那种在秋狝时泛上心头的微妙不快现在又缠上了他的咽喉,勒得他有点呼吸困难。他不信兄长和圣人真的有些什么,再怎么说这也太不应该了,他可是他的兄长——!而且兄长是那样内敛温和的个性,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事,他怎么还会如此自然?
但就是不舒服,就是不对,杜焕郎也不知道到底哪里不对。那一日白雪赤灯的幻影像是一块冰,好像马上就要在他掌心里融化了。
好不容易捱到下朝,杜焕郎匆匆递了令牌进去求见陛下。自从上次之后,封赤练就给了他一张进出宫无问的手谕,他可以不等通传直接进去。只是这一刻陛下正在御书房中会见朝臣,纵使是他也得在外面等着。
天寒,十二月的风吹得耳边呜呜直响,杜焕郎不时用力捂住耳朵拍拍,他总觉得自己是被风吹得耳鸣了。不然为什么书房里总是传来隐约有些媚气的请求?好像有谁喘息地叫着陛下。
那个声音,好耳熟啊。
第 48 章 灯节
坐在灯火通明的大殿上,封赤练睨着被照出异彩的夜幕,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
她想出去转转。连续几日的晴日把土晒干,马蹄踏上去浮起来一层红色的尘土。
士兵身上的皮甲在日光下泛着沉钝的光。
柯伏虎烦躁地踢蹬着马腹,却没能让那匹马打起精神来。
这匹九岁口龄黑马跟了他几年,个性温吞得像是匹骟马。此刻它微微垂下头去,即使感到疼痛也没打一个响鼻。
其实个性温吞不错,毕竟烈马增添主人的荣光,而驯顺的马保住主人的性命。
从百夫长到校尉他一直把它当做坐骑,直到最近,他突然觉得它不顺眼起来。
与北面作战时柯伏虎缴获了一匹好马,骨架大,眼神明亮,在覆盖在滚动的肌肉上的毛皮熠熠生光,像是鲜红的丝绸。
会相马的人告诉他,这是天孤人那边的汗血马与本地良马杂交出来的品种。
他花大心思购置了一套马具,可还没来得及拾掇整齐骑上两天,就被他上司连马带马具都要了去。
啐。
什么将军,不过是个名号说出来都没人知道的偏将。
自己战场没上过几次,全凭从娘肚子里带出来的那个姓就上了将军的位置。
他在心里暗啐,但不得不挤出个笑脸来说些什么“良马配英雄,小人降服不了好马,进献给将军一等一的合适”这种话,把刚刚得来的马拱手让人。
柯伏虎是靠着在死人堆打滚爬到今天的位置上的。
在曾经和他同伙的大头兵里,他已经是顶幸运的佼佼者。
这份幸运让他有机会看到更多东西,也让他更清楚地了解到,即使是在军营里这个靠拳头说话的地方,不好好打点关系的人也会死得不明不白。
他的上司可能不屑于当场给他脸色看,但背地里只要上下嘴皮一碰,自有人会让他掉个半条命。
他明白,但他咽不下这口气去,连带着看自己这匹原先的坐骑也不顺眼起来。
黑马不知道主人在想什么,即使知道马也不会生出人一样的怨恨,它只是衔着辔头,沉默地走着。
白日渐高了。
从出发到现在,这一支队伍走了八日。照舆图估算,淡河县城已近在眼前。
在遥远的,被日光晒得发白的地平线上,似乎能隐约窥见它的影子。
淡河县城大疫的消息在出发前就已经传到了峋阳王的王陛之下,现在柯伏虎不用眼睛看都能估计出那城里是个什么光景。
想到这里,他胸腔里郁着的气又膨胀了些。
打一座疫城实在是让人晦气的事情,城里不会有多少人,也不会有多少战利品。
当初收了马的偏将军拍着他的肩膀告诉他这是趟好差事。
柯伏虎自己却清楚,带着这两千人长途跋涉地到这个地方来,得到的不过是淡河县城这颗没什么嚼头的瘪果子。
他毫不怀疑自己不用怎么费力去叩击它的城墙。现在城中还有多少人能登上城墙作战?五个?十个?他会像是车轮压过干骨头一样轧烂这低矮的土墙。
他感到自己获得了一种力量——一种来自“赤练先生”的力量。
为什么满城的郎中都治不好的病,她刺点血出来就好了?为什么昨天走路还打颤的人,喝了她的汤药就像正常人一样?
没准,赤练先生不是个寻常人。
谣言能像是火星子蹦到柴草上一样迅速传开,这样带着微弱希冀的玄奥说法也像是灯火一样慢慢在人们心底照出一片亮堂。
有城门前的小贩言之凿凿地说那一日封赤练入城时牵着一只头顶有宝光的白鹿,走到城门近前了那白鹿才变成马。
也有人说当初赤练先生投宿在店中,每日清晨就化作白鹤飞出窗外,行医救人,然后又复化作白鹤飞去,所以当初行踪莫测。
要是让封赤练听到她自己能飞这事,估计得感动得涕泗横流。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人们渐渐开始相信她不寻常,她也能把这种不寻常的力量带给这座城池。每个人都因为这种想法而生出底气来。
柯伏虎到城下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群人。
有几秒钟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吃错了什么东西,或是在那匹马上颠得睡了过去做了场梦。
城墙上那群眼放精光的士兵怎么看怎么不像是病了几个月。要不是两军一墙之隔,总觉得他们会抻脖子下来咬人。
不过死人堆里摸爬滚打的人不会因为这点小事乱阵脚,他估摸了估摸箭的射程,催马上前。
“城上人听好!”城墙也就几米,他一开嗓所有的眼睛都指向他,“我是峋阳王殿下麾下,东阳将军帐下校尉柯伏虎是也!今率军至此,讨裴氏逆贼,尔等开城者不杀,献贼首者有赏!”
寂静,嘲笑一样的寂静。他看到一个年轻人走到了城墙前来,那张脸没有敷粉涂朱,他身穿青碧官服,佩甲,如此远的距离看不见对方脸上的表情。
柯伏虎却感到一种居高临下的注视,不是轻蔑,不是傲慢——那只是纯粹的压迫感。
他的喉咙有些哽住。
封赤练闪了闪身,挤到刚刚那个回头看他的小兵身边。
“你听到他说他叫什么?”她问。
“什么伏虎。”那半大孩子答。
“你嗓子怎么样?”“还成。”
她俯身到他耳边念了一句,年轻人的肩膀颤抖起来,他飞快地拽了拽身边人,附耳把这句话传递下去。
在漫长的数十秒交头接耳之后,城墙上爆发出整齐的,如山石崩落一样的齐喊。
——虎砸!你妈喊你回家吃饭!
那个校尉面容扭曲地后退并举手示意,盾兵立刻高举起盾牌压向淡河城墙。
羽箭从空中坠落,细密得像是淡河县入冬前连绵不断的雨幕。
“裴明府,请您暂且先下城墙。”有人对裴纪堂说,“形势不明,安全为重。”
“如果情况到了被外敌攀上城墙而我们无能为力的地步,那裴某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他微笑着拒绝了对方。
云梯在盾兵的掩护下搭上墙头,箭矢落下的间隙里蛰伏在第二排的弓兵向上开弓。
腾起和坠下的箭是两股不同的水流,在半空中交错的簌簌声伴随着令人牙关发紧的叮当。
被掀下云梯者的尖叫声,上下的嘶喊声,兵器相撞的声响混合在一起,膨胀在扬起的赤红色尘团中。
而一切声音都在离封赤练远去。
她的耳畔安静了。
系统的声音逐渐清晰,五,七,十三,十四,它以一种奇特的韵律缓慢地读数,与此同时,令人头皮发麻的温暖从她的脊骨爬上来。
封赤练觉得自己仿佛泡在某种粘稠而温暖的液体之中,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随这温度的攀升而张开。
他知道淡河县城的县令是个世家子——裴纪堂。这次他们来打的名号也是讨伐裴姓逆贼。
柯伏虎不怎么看得起那些峨冠广袖,涂脂抹粉的文人,更不怎么看得起世家出身的这群人。
他已经在脑内勾画出了这个所谓的裴县令的样子,那大概是一个肤色惨白,把自己描画得像是女人一样的男人,狗一样膝行着爬到他的腿边,抓着他的衣襟下摆恳求用财物换取自己的性命。
他会把他的头颅踩进土地里,把他的女人发给这群兵士。
柯伏虎的胸腔内的怒火随着这些设想悄无声息地转移了。
那匹鲜红的,如同龙一般的骏马,那本该论战功落在自己身上的位置,都被这群世家蛀虫所偷窃。
可世家有什么用?世家也不会让这群人的脖子更坚固。
他无声无息地紧了紧手指,仿佛已经听到颈骨折断的清脆响声在指间绽开。
最先一批恢复健康的士兵已经做好准备,每个人脸上都有点隐秘的兴奋。
这表情放在一座被围困的小县城的守军们脸上实在是不太合适——但他们有底气。
有沉不住气的半大孩子用余光向后瞟,裴纪堂就站在他们身后压阵。
这年轻的县令八风不动,脸上的神色老成得看不出年龄,天光云影倒映在那双眼睛里,远方的烟尘也倒映在那双眼睛里。
碎石不惊寒潭。
站在裴纪堂旁边的封赤练瞥见这目光,她藏在衣袖里的手对着这个回头的年轻人摆了一下,后者立刻挺直腰背回过头去。
曾经还是绛山神的时候,她经常用化身在山内山外游荡,或是行走在村镇间,或是混入绛山民的祭典中。鹰十七曾经是司言祭司的儿子,就是因为在祭典的火堆边无意间与绛山君对上了视线,从此直接坠入神的怀抱万劫不复。
她不是故意的,不过她不在乎谁来飞蛾扑火。不论部民还是中原人,不论高贵还是低贱,如果爱她到心甘情愿毁灭,那就毁灭。
年关三日没有宵禁,宫宴第二天夜里就是灯节。封赤练离开时没有知会任何人——她不需要护驾这种东西。
站在宫门前,封赤练习惯性地打了个榧子,韩卢很自然地从她视线之外的某个地方出现了。有时候她自己都会有点迷惑,是不是在不经意之间把这条狼青变成了神使,不然他何以恰到好处地隐藏和出现?
狼青迷茫地歪头,被自家主人彻底弄傻了,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担心这件事,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在陛下要出行的时候开小差。
他还傻着,封赤练却已经离开原地。在她踏入人群的那一刻,所有人好像都忽略了她的存在,那张脸变得模糊,身形好像无数摇曳着的艳丽纸灯映照出的影子。两边的商贩叫卖着,却谁也没想起来向她招徕生意。
她就这样无声而快速地向前走去,走向一个她很感兴趣的背影。满地鲜艳的灯光镀在那人后背上,好像桃花落了一只白鹤满背。
他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第 49 章 对峙
“那里有放灯的地方,且待我去拿两盏灯回来。”
聂云间还被这个称呼纠缠着,一抬眼看到自家小圣人已经跑出去十数步。他立刻跟上去,冷不防忽然有人从缭乱的灯影中走来,手执一盏琉璃花灯走向封赤练。
青年披着一件暗蓝的大氅,里面的衣衫是很浅的云青色,手中琉璃花灯照在面上衣上,像是有一层浅金色的海浪在翻腾。杜玉颇微微抬眼,很诧异地望上封赤练的脸颊,随即微笑起来。
“呀,”他说,“何以良夜逢贵人呢。” 她感到健康,她感到情绪的振奋,有某难以遏制的狂热和傲慢在胸腔中膨胀。
她的双眼似乎脱离身体而升入高空,城墙上下的士兵们抬起头,像是看到雨云的蚂蚁一样仰望她。
他们是凡人,是随时都可能死去,脆弱不堪的凡人。
可她不是,她是筑基的修士,是对于这个凡人世界来说神一样的存在,神需要在乎人吗?
人从不会在行走时低头看看蚂蚁怎样,如果她想,她现在就可以……
守在垛墙边的士兵掀翻爬上墙来的敌人,分神间瞥见身后的影子。
剧烈运动带来的氧气消耗让他眼前发黑,连带着看到的事物都带上重影。
他看见原本应该离他有一段距离的赤练先生就在他身后,某种不祥的,如同线虫一样的青灰色痕迹正从她的脖颈向颧骨爬动。
手心的温热一触即离,封赤练眸光猛地一沉,四周空气瞬间冰冷,甚至带上了刺骨寒意。
好,好得很,她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上赶着受刑罚,既然这是他想要的,她成全他!
封赤练坐在太师椅上,含怒闭上了眼。两人一坐一跪,新一轮的折磨已然来临。
这一次她并没有封住少年哑穴,在铁链剧烈撞击的哗啦声中,伴随着少年痛苦的嘶鸣和呻/吟。
或高或低,或长或短,却没有丝毫间断,心脏像被猛地揪紧,她知道,少年这是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或者理智去克制自己了。
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敲击着,双目紧闭双眉却越蹙越深,这一次,她丝毫没有以往审问犯人那种畅快,反而心中一股气越憋越怒。
他这是在和她赌气!
看究竟是她先心软,还是他先坚持不住。
当年那个练功不利被爹娘说上一句都会跑到河边哭的小土豆,竟会变得像现在这般善于忍耐,她想起曾在他身上看到的道道伤痕,这些年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但凡尝过蛊虫滋味的人,无一例外最后都会痛哭求饶,能自己主动第二次服下蛊虫的人,这么多年还是第一个。
封赤练心底竟莫名地升出一股诡异的自豪,这是她的土豆,是她一手养大的土豆,她恨他欺她瞒她,却也欣慰于他不仅活着,还变得这般出色。
直到耳边少年的喘息和呻/吟越来越弱——
她猛地睁开眼,眼前的一幕让她所有冷漠暴戾尽皆一滞。
少年头颅高高扬着,青筋爆起,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散落身侧,修长的身躯因为疼痛而形成一个漂亮的反弓,像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逃脱命运束缚的蝉茧。
聂云间已然痛的瞳孔涣散,无数细长的丝线同时刺入他的皮肤、肌肉、筋脉,一下一下地割肉、切肤,早已被冷汗浸湿的身躯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筋脉都在疼痛,他像是笼罩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寻不到丝毫光亮。
“郁小六!”封赤练猛地一声厉喝,在空旷的寒狱中隐隐有回声传来——
郁小六郁小六……
仿若跨越了时间,直击人内心最深处。
“阿姐……”聂云间艰难地抬起头,恍惚呢喃。
封赤练直直盯着少年颤着水气的目光,厉声问道:“你到底有什么事情一直瞒着我,不敢告诉我?”
“你到底有什么事情一直藏在心底,不敢吐露,更不敢倾诉人前?”
“你到底藏着什么事情,宁愿受此钻心之痛也要隐瞒!”
封赤练连声质问,一声高过一声,一声冷过一声。
聂云间仰着头痛苦地呻/吟喘息,高吊着的小臂上浮起暗红色脉络,皮下似有活物在蜿蜒爬行,剧痛之下脑袋一片混沌。
他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阿姐,不敢告诉她,他到底有什么心事一直藏在心底,不敢对人言,他到底是因为什么宁愿痛苦至此也要藏在心中?
他不敢告诉阿姐他的过往,不敢告诉阿姐他的身份,而他最不敢告诉阿姐的,是他的心思,他的心思……他深深藏于心底,就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心思……
在寒铁链的铮鸣声中,在少年痛苦的嘶鸣声中,破碎的字句混着血沫,如同月下雾影般,在寒狱中低低响起。
“我喜欢阿姐……”
少年的嗓音低到几不可闻,甚至没有水滴落下的声音清晰,却恍若在她耳畔轰然炸开,封赤练蹭的站起身来,红色裙裾如暗夜红梅般盛开,“你说什么!”
聂云间仿佛置身于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周遭一片安静,直到封赤练一声厉喝,于浓稠的黑暗中撩动心弦——
他,刚刚说了什么……
封赤练双眸清湛,在阴暗的寒狱中宛如璀璨明珠,在剧烈的疼痛面前,没有人有多余的意志和理智可以用来编造谎言。
可是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她都只把他当弟弟,他是何时对她起了这种心思?
封赤练蓦地俯身,她撩开粘在少年脸颊的凌乱乌发,露出那张如月下古竹般清冷的脸庞,素来沉静的目光此刻颤抖而又迷离,淡薄的嘴唇已被咬的斑斑血色,让人心中陡然升出一股暴戾,想要将那血迹一一舔净。
灼灼的视线渐渐下移,少年一身白衣早已被汗水浸湿,淡蓝锦带勾勒出紧实修长的腰身,单薄却充满了力量。
封赤练幽暗的目光倏地燃起危险的光芒,她把他当弟弟又如何,她自己的弟弟,她想怎样便怎样。
她一把攫住少年下颌,逼迫他直视她的目光,嗓音低软而又魅惑,“你说你喜欢我,是想和我在一起,还是把我当姐姐?”
“呃——啊!”
“啊啊啊!”
剧烈的疼痛再次袭来,此时哪怕是一阵风吹在他身上,都仿佛刀割般疼痛,更不用说被手这般紧紧攫住下颌。
聂云间挣扎着睁开眼,眼前女子红色的身影,仿佛将世间光彩揽于一身,如艳艳红梅耀眼不可方物,和他记忆中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身影,渐渐合二为一,滚烫的眼泪瞬间无声地溢出——
他竟然会喜欢上自己的阿姐,他竟然对阿姐抱着这种心思,他怎么可以如此卑劣,如此无耻,他怎么可以……
好痛,好痛……心脏像是有上万只蚂蚁同时噬咬,四肢都已痛到不似自己的。
封赤练皱起双眉,手下的肌肤瞬间烫到她无法触摸,“千丝”和“千日锤”不同,“千丝”不需解蛊,随着时间推移蛊虫的影响只会越来越轻,算算时辰此时蛊虫已然快要死去,这人怎么还会痛成这副模样。
甚至看上去比一开始还要惨烈。
封赤练目光瞥到一旁空着的锦盒,她想到什么心中倏地一紧,难道是连用两蛊所致?从来没有人在这么短的时间接连被种下两种蛊虫,更没有人知道这样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千丝”和“绝情蛊”两蛊叠加,滔天疼痛齐齐冲来,聂云间本就涣散的神志终是所剩无几,体内澎湃的真气瞬间失去束缚,如同脱缰的野马般在体内快速乱窜——
“咔嚓!”
用昆仑山最上乘寒铁制成的锁链竟被硬生生挣断,金甲卫长戢同时举起,封赤练眼眸更是顿时一凝,这人剧痛之下竟能挣脱束缚,当真是出人意料,他若发起疯来,在场的恐怕只有她亲自出手才能制服。
少年骤然挣脱锁链,竟踉跄地朝她走近一步,迷离的眼眸里蓦地闪过一丝颤抖的红。
“嘣!”的一声巨响,这人竟是再次将手腕和脚踝处仍留着的锁拷齐齐崩裂,整个人已然处于失控边缘。
“保护尊主!”阿迦作为金甲卫统领,登时大喊一声,冲到封赤练身旁。
“啊——”
少年站在原地,蓦然一声长啸,浩瀚内力震的后壁山石簌簌而落,封赤练浑身真气瞬间凝聚,却见少年艰难地抬起手,在众人严阵以待的凝重目光中,竟是一掌向自己胸口拍去!
“唔——”
一口鲜血猛地喷出,白色的清峻身影像断线的风筝般,向前倒去。
四下一片寂静。
就连金甲卫都猛地握紧手中长戢不知该如何是好。
封赤练却突然动了。
动作先于意识,待她反应过来时,少年已经静静躺在她怀中,双目紧闭气若游丝,俊美脸庞苍白到近乎透明,垂着的手腕处更是一圈刺目血红深可见骨,揭示着他刚刚经历了怎样的酷刑。
她三指搭在少年腕间凝神把脉,过了片刻心中悬着的巨石才终于落了下去。这人疯魔之下内力浑然不受控制,这一掌下去内伤极重,若换了旁人早已回天乏术,好在少年身子强健,而她刚好内力精深。
阿迦脸色阴沉地看向封赤练怀中昏迷不醒的少年,对着封赤练双手行礼:“尊主,此人拒绝招供又擅自挣脱锁链,可要属下现在杀了他?”
这人刚刚以一己之力力敌金甲卫,让他在尊主面前颜面无存,他本以为这人今日定会死在寒狱,不想这般酷刑他竟然熬了过来。
若仅是如此他也就罢了,可最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尊主待此人明显和旁人不同。
从来不让男子近身的尊主,从来待人冷漠的尊主,竟会接住这一身是血的少年,将他抱在怀中。
阿迦躬着的身躯因为愤怒和紧张而微微颤抖,封赤练并没有理会更没有回答,她将怀中少年轻轻放在地上,双手运功抵住他后背,精深的霜天功内力瞬间涌入——直到少年脸色渐渐有了一丝红润,才缓缓撤掌。
她再次把了下脉,确认少年无性命之忧后,终于愉快地扬了扬唇。
女子笑容明艳而又张扬,带着让人怦然心动的练媚热烈,她指着怀中少年,嗓音轻柔魅惑:“把他洗干净,送到我寝殿。”
即使是城中疫死两日的尸体也不会有这么恐怖的面容。
在被那蠕动痕迹挂满的面孔上,那双金色的眼睛正饥饿地盯着他。
他惊恐地倒退,脊背抵上城墙,眼前这像是鬼怪一样的人正缓慢地逼近他。
她的手迫近他的眼睛,衣袖里似乎藏着什么闪闪发光的锐器……
封赤练旋身把他身后刚刚翻过垛墙的敌人掀了下去,士兵剧烈震颤着回过神来,眼前的女人面容严肃,脸色正常,正恼火地盯着自己。
“愣什么!不要命了吗?”
他来不及道谢,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封赤练已经不站在原地。
刚刚一定是看错了吧,他这么安慰自己。
战斗一直持续到黄昏,第一次攻城没能冲破城门,对方就不得不把强攻换作围城。
聂云间没有停下脚步,他过去,站定,杜玉颇含笑凝视封赤练的眼神没分给他半分。不知过了几息,他才恍然大悟地看向聂云间。
“哎,左相也在啊。”
线条精致的嘴唇仍旧轻勾着,可那双被灯火照亮的眼睛里,却一点笑意也没有。
第 50 章 修罗场
可现在他不干净,他全身上下都是不干净的痕迹。那只妖孽盘在他的榻上,把他白色的羽毛染得一塌糊涂。
杜玉颇等了一会,没见他还口,那股恶意的喜悦稍微弱了些。他困惑地看着聂云间别过头似乎在压抑情绪,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月亮稍微向天中靠了靠,不偏不倚落入两人之间,一缕素白的流光落在聂云间领口上,堪堪照亮领下三寸皮肉。
好像一道雷落了下来,砸在杜玉颇后脑勺上。
那是什么?那一枚还未褪去的红痕好似雪上落梅一样醒目,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什么东西。杜玉颇箭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好啊,聂云间,你……”
你在这里勾引着圣人还不知和谁纠缠不清,你这披着一副洁净皮囊的……
“陛……彤娘?彤娘你在何处?”正是三月好时节,中州花团锦簇,和风醺柳。
流云宗正位于中州西南,此时午时刚过,黑檀木制成的议事堂大门也被春风镀上一层淡黄暖意。
“那大魔头封赤练竟真的传信江湖,广招美貌男子充入后宫?”一位发须皆白的瘦削老者皱眉问道。
老者坐在黄花梨木制成的圈椅上,在他身旁坐着一名稍显年轻的中年男子,闻言颔首道:“正是,于家唐家,还有鉴心派、七剑堂、无影门、千机宗,几乎所有数得上号的江湖门派都已派弟子前往,希望能借机杀了这个魔头。”
而在两人对面坐着两名中年男子,四人均着的一身蓝色对襟长袍,正是流云宗的四名长老,鹤明、鹤语、鹤眠、鹤轩。
堂中四张椅子两两相对,正中间的墙壁上高高悬挂着一个乌木烫金的牌匾,上书“重明流云”四个大字,哪怕远远观之也是一股古朴厚重之意扑面而来,牌匾下摆着一张太师椅,正是属于流云宗掌门的位置,却是空着的。
“那昆仑山天阙峰地势极其险峻,寻常人根本进不去,这次是潜入天阙峰的绝佳机会。”
“不行,我们若是轻举妄动,恐会正中敌人奸计。”
见两人争论不休,鹤语长老有些急躁,“若当真是被其他门派抢先杀死了魔头,我流云宗作为正义盟之首的面子往哪里搁?”
封辰钰穿着一身蓝色弟子服默默地站在鹤明长老身后,堂内争论热切,她却只一个劲地瞟向那空置的太师椅旁,那里摆着一个木制的轮椅,上面坐着的中年男子神情阴沉狠戾,让人一看便心升抵触和恐惧,封辰钰娇俏的脸庞却是浮现一抹羞赧和期待。
蓬山师叔答应过她,待这次淮师兄回来就让他们订亲。
“哗——”
议事堂木制的大门突然被人推开,外间明亮春光瞬间倾泻而入,打断了众人的争论。
众人转头看去,一名身着蓝色广袖长衫的年轻男子逆着光站在门口。
虽然看不清容貌,但只看那高束的发冠和颀长如竹的身形,封辰钰也一眼认了出来,顿时喜道:“是淮师兄回来了!”
聂云间沉步而入,少年穿的一身烟蓝色掌门服,腰间束以月白色锦带,衣摆和领口都绣着白色的流云纹,衬得整个人清冷如玉,仿佛透着仿佛与生俱来的距离感。
堂内瞬间安静下来,众人神情如出一辙地变得恭谨而又敬畏,齐声向来人行礼:“掌门。”
聂云间十六岁那年成为流云剑的主人,也就成为了这一任的正义盟盟主,只是在流云宗内部众人还是习惯称呼他为掌门。
聂云间从众人面前缓步走过,所过之处一股劲风激荡,温和却又不容拒绝地托举着众人直起身子。
封辰钰也被这股劲风托举着直起身子,她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少年,面容清疏如水中冷月,明明穿的是和几位长老相似的宗门制袍,就是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
江湖中人都是慕强的,她也不例外,可是明明蓬山师叔有意撮合,师兄待她却一直和待旁人无异,冷淡疏离。
聂云间并没有在太师椅上坐下,而是走到一旁目光阴沉中年男子身前,恭敬地双手交叠行礼:“师父,弟子回来了。”
那叫蓬山的中年男子脸色却依旧阴沉。
可其他人脸上的激动已然按耐不住,毕竟聂云间此行的壮举早已以燎原之势一夜之间传遍江湖,鹤明长老更是激动到苍老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恭喜掌门以一敌五,大败魔教五护法!”
其余人也激动地连声附和:“恭喜掌门,大扬我流云宗威势!”
蓝衣少年单手负后立于“重明流云”牌匾之下,脊背挺拔如松如竹。
那叫蓬山的中年男子却突然冷哼一声,“清淮,那女魔头封赤练要在全武林寻找美貌少年充入后宫的消息,你可听说了?”
聂云间微微颔首,“有所耳闻。”
“你去昆仑山走一趟,务必取得那女魔头的性命。”蓬山淡淡说道,语气平常地就像在说让聂云间去屋外走一趟,拔一根草回来。
堂内却瞬间炸开了锅。
鹤明长老猛地一拂衣袖,怒道:“休得胡言!这种事怎么能让掌门亲自去?”
其余长老几乎是同时对蓬山怒目而视,“蓬山,即使你是掌门的师父,也不能替掌门做主。”
“掌门不仅是掌门,还是这一任的正义盟盟主,怎么能以身犯险,送上门去?”
“蓬山,我知道你恨极了魔教,却也不能这般荒唐。”
聂云间微微一怔,很快意识到蓬山不似在开玩笑,他躬下身,沉声应道:“是,弟子遵命。”
几乎是在聂云间应声的同时,几位长老反对的话齐齐僵在了嘴边,聂云间年纪虽轻,可这几年下来威势渐深,哪怕不说话时也自有股不怒而威,众人早已习惯听命于他。
“清淮,送我回屋。”蓬山冷冷开口,“有劳鹤明长老一路,清淮此去诸多事宜还需宗内配合。”
由于蓬山喜静,他的正气轩在整个流云宗来说都算得上偏远。
进屋后,聂云间将蓬山抱到床上,自己则是坐在床边,两只手掌熟练地按在蓬山双腿的三里穴上,雄浑的内力犹如浩瀚江海倾泻而入,一点一点梳通蓬山双腿堵塞的经脉。
平日每个月聂云间都要替蓬山这么疏通一次,这次也是由于他外出耽误了,今日才补上。
重明功煦暖的内力让蓬山舒服地长喟一声,也不知这般运行了多少周天,蓬山终于示意聂云间可以停下。
此时已然过去了大半个时辰,饶是以聂云间内力之深脸色都有些发白,聂云间却聂不上调息,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锦布,恭敬地递到蓬山手中,“师父,弟子终于替您寻来了这株龙血草,这次定能治好您的腿疾。”
蓬山打开锦帛,露出里面被精心包着的一株红色药草,嗓音却越发冷酷,“你的重明功已然突破第九层,这次遇上魔教五护法明明能全歼贼子,为何那青鸾使却能活着逃离?”
鹤明在一旁看着,心中陡生不忿。
这龙血草生长在极寒之地,极难取得,更何况此次还遇上魔教五护法同来争抢,掌门以一敌五,凶险万分,蓬山没有丝毫关心,更没有任何称赞,反而诘责掌门为何放过青鸾使?
见蓬山提到此事,聂云间清冷的脸庞倏地一颤,起身在床头低首跪了下去。
当日那青鸾使中剑后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目光凄婉而又哀绝,像极了十二年前阿姐倒在血泊中的模样,让他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
“为师说过,切不可对魔教中人心存怜惜,更不可有半分心慈手软,否则你母亲就是前车之鉴!”
聂云间脸色顿时一白,双手交叠,恭声道:“弟子知错,请师父责罚。”
“为师不知你究竟为何会放过魔教之人,但你马上要启程去西州,此事暂且按下,只是此次是击杀那魔头的最佳机会,这次切不可再心慈手软!”
他思来想去,那女魔头武功高计谋深,想要一击制胜,恐怕整个武林只有聂云间能做到。
鹤明笑着缓和气氛:“蓬山师弟你放心,此次掌门亲至定是手到擒来。”
蓬山垂眸看向聂云间腰间佩着的淡蓝剑鞘,“流云剑是盟主象征,此次前去魔教自是无法携带,你就用那木箫做兵器。”
“是。”
蓬山审视的目光继续在聂云间身上扫视着,突然间狠狠皱起了眉。眼前少年长眉入鬓,眼眸深邃,像极了他最恨的那个人,郁澜风。
郁澜风生性放荡不羁,不管看谁脸上总是挂着潇洒笑意,他平日在魔教为非作歹也就罢了,可不知何时竟然骗走了他最爱的师妹,若不是郁澜风,他视若珍宝的师妹又怎么会误入歧途,最后惨死异乡。
他有意把聂云间养的冷心冷情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可随着聂云间年岁渐长,样貌却越来越像他那个魔教妖人的爹。
“啪!”
一阵强劲的掌风骤起,竟是蓬山狠狠一掌扇在了聂云间脸上。
聂云间脸被打的偏了过去,一丝鲜血从唇边淌下,少年却没来得及擦拭只是神情更加恭谨黯然。
蓬山知道自己这是在迁怒,却没有丝毫歉意,他看向地上跪着的少年,突然一把凑近摘下聂云间脑后束发的紫木冠,乌黑长发瞬间如瀑般倾泻而下。
少年脑后只剩下一个松垮的发髻,乌黑的发丝垂落在俊美的脸侧,少了几分清冷,添了几分柔和,看着眼前终于有几分师妹模样的少年,蓬山心中愤怒稍稍抚平,冷道:“你就这样去昆仑山吧。”
“是。”
蓬山神情却依旧没有丝毫缓和,“墙边的亮格柜第一格里有一个锦盒,你拿来给我。”
聂云间起身照做,将锦盒恭敬地递到蓬山手上,蓬山摩挲着锦盒上繁杂的纹路,目光晦暗不明,“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那魔教妖人最擅长蛊惑人心,你把这药丸服下,可助你抵抗诱惑。”
蓬山取出锦盒中的药丸送到聂云间身前,声音冷彻:“希望你不要像你娘一样,被魔教妖人迷惑,万劫不复。”
聂云间垂眸看向眼前浑圆的红色药丸,默默拿起、咽下。
看到聂云间喉头上下滚动,蓬山阴沉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满意,“清淮,你发誓,此次定要取那魔头的项上人头,若失败,便不要再叫我师父,也不要再来见我。”
“师父!”聂云间仓皇抬头。
“师弟,你又何必如此。”一旁的鹤鸣长老叹息一声,“你明知掌门有多敬重你这位师父。”
若不是看在聂云间的面子上,蓬山一介废人连议事堂的门都进不了。
“弟子聂云间在此立誓,此次前去定会取回魔头性命,若违誓言,”聂云间看了眼一脸冷酷的蓬山,颤声道:“若违誓言,便让师父此生再也不认我这个弟子。”
风乍起,吹的窗棂纸扑扑作响,低沉的誓言轻易便消散于和煦的春风中,可人心易碎,终是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不知何时,那个少女的影子已经悄然不见,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杜玉颇也猛然回神,急忙在周围找起人来,走之前未望回头瞪了聂云间一眼:“彤娘?她许你这么叫的?”
聂云间抚平衣袖,终于忍无可忍反手一肘击在杜玉颇肋骨上,把他掀在一边。
“尔脑有疾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