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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第61章习惯习惯

    这一夜真是格外漫长。

    待窗外天色蒙蒙亮起时,两人终于完了事,准备先后去水房净洗身子。

    白婳没力气,一下榻,双腿酸软直打颤,宁玦见状主动提议抱她一起进去洗,被白婳想也不想直接拒绝了。

    方才他掐着她的腰,树倒根摧似的仿佛要将她折断,一副摧枯拉朽的强硬架势,着实给她留下了太大的心理阴影,公子清隽俊逸的皮囊下藏着骇人的巨龙,她很怕两人进到封闭空间后,气氛一氤氲,兽头会被重新召唤抬头。

    若是如此,她估计又要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了。

    见她态度坚决,宁玦眉梢轻挑,收眸只好作罢,但也不能完全无动于衷,于是起身扶上她胳膊,将人一步步带过去,又先行进到水房帮她掌灯燃烛,做完这些后,自觉退了出来。

    两人擦身而过,白婳看他一眼,并没有感谢的意思。

    宁玦叮嘱她:“你腿力不稳,记得小心地滑,别伤着了。”

    白婳轻“嗯”了声,往前迈步,将门关严,没给他多少好脸色。

    宁玦含笑摇摇头,不觉被冷落,反而觉得她事后撒娇闹小脾气的模样着实可爱。

    没过一会儿,白婳出来,宁玦接着进了水房。

    两人都是简单洗洗,没用多少功夫,白婳是体力不支,有心无力,而宁玦则是心急想要快点上床拥着白婳安眠。

    很快,宁玦也净洗完毕,他出来带上门,抬眼见白婳身披薄衫站在床沿边,正落下目光吁气犯愁,于是不明所以地走近过去。

    “怎么了?”

    白婳眉头浅浅皱着,闻言没吭声,只眼神示意他看。

    她正盯着床榻铺面,原先的锦缛已经用不得了,先不说被她手指抓出的几个孔洞明显,下面更有被宁玦双膝跪磨出的大窟窿,上等的蜀锦制品贴肤细腻柔和,唯一的缺点就是不结实,挨不住几下用力搓磨。

    而两人方才进行激烈时,又何止折腾了两下。

    宁玦有点回味,面容不自觉变得舒惬,方才那一番酣畅淋漓,大开大合,他毕生难忘。

    白婳看他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立刻会意,红着脸怼了他胳膊一下,有些不满。

    他到底知不知道重点是什么?

    这锦缛上大大小小的孔洞如此明晃晃,待到天明,婢子们进房收拾时看到,该是一副什么样的复杂神情。白婳简直不敢想。

    还有,除了那一处处碍眼的坏损,还有这一片那一片的湿湿黏黏,混乱之中根本分不清到底是她的还是他的,总之污浊了,哪能假借旁人之手去清洗。

    她还要脸呢。

    宁玦很快读懂她眼神的意思,主动提议开口:“要不我拿去烧了?”

    白婳还真像毁‘尸’灭迹,可细琢磨后又觉得不妥,这锦缛不小,烧起来火光不可控,若到时再冒起黑烟,一定会引人注意。

    她道:“天还未大亮,此时起火光未免太明显,若是冒了烟,说不定附近的护院或者早起的奴仆会误以为院中走水,争先恐后赶来救火,到时候动静可大了。”

    宁玦:“那等天光亮一些再烧,到时旁边备一盆水,若真冒了烟立刻浇灭,我摸着这布料的手感,应该不会起烟太明显,若剪开分三次烧,不难掩人耳目。”

    也算是个办法,目前为止,只能这样了。

    但是间隔三次,时间上要耽误不少,天明后公子还要备战,原本床事荒唐已经叫他费了不少体力,若再熬着不去休息,比武状态一定会大受影响。

    白婳不敢冒这个险,弯腰将褥单敛下,搭在手臂上,主动要求说:“公子,你先睡吧,我待会去院里慢慢烧。”

    宁玦看她这副虚弱样子,好像风一拂就能倒,哪舍得叫她费这个神。

    他伸手要把褥单接过来,开口道:“我去吧,你歇着。”

    白婳却侧身一躲,没给他。

    见宁玦眉眼松快,当真一点不为天明后的生死之战担忧,心头更加惴惴生慌。

    她板了板脸,语重心长道:“难道签下的生死状是儿戏吗?公子重视一点好不好,明日与你对战的不是什么小角色,而是江湖四大高手之一,赫赫有名的伞仙,你怎能如此轻敌呢。”

    “我从不轻敌,但与江慎儿对打,确实不至于我满心忡忡。”宁玦口吻带点自负,居高临下看着她,笑了笑,而后话音平和又道,“若我真的一派愁眉苦脸,你才真的要担心吧。”

    白婳眨眨眼,觉得哪里不对劲:“公子不是说过,伞仙与人对战胜率极高,你与她对上只有两成把握能赢……”

    当初就是因为这话,白婳整颗心都揪起来,只想能为宁玦做些什么,生怕以后再没有机会。

    然而现在重新讨论,听起来……似乎并没有那时所述的那般凶险。

    白婳茫然看着他,眼神流露不解意味。

    宁玦回道:“可能当时估计得太保守,其实仔细想想,怎么也能占到五成。”

    白婳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

    胜算多了是好事,她当然祈盼宁玦能平安,只是若没有情急之下的前提,她或许并不会那么冲动地同他喜服着身,拜过天地,又缠绵滚到一起……

    宁玦出声打断她的思绪:“把褥单给我吧,若是没烟,我一鼓作气很快烧完,耽误不了多久。再说,江慎儿离开山庄还没回来,天明后能睡到午时也说不定呢。”

    白婳没应声,褥单却从指尖被抽走。

    看着宁玦出房间准备,白婳犹豫了下还是跟上,反正她在房间里干等着也睡不着,不如出门跟着搭把手。

    宁玦没再遣她离开。

    两人各自端着个铜盆,一个放着沾污的褥单,一个接了满盆的清水,一切准备就绪后,东方正好有缕晨曦打下来,天色逐渐驱明。

    宁玦目光从远方朝霞处收回,没耽误,拿起点燃的蜡烛凑近,引烧褥单。

    着起来了。

    有烟,但不大,不必分三次燃火,白婳松了口气,如此能省不少力气。

    烧完,白婳谨慎找来簸萁扫帚,将灰烬处理干净,埋到花坛土壤里,做完最后的收尾,毁尸灭迹的全过程算是顺利完成。

    终于能歇了……

    真不容易。

    两人洗手回屋上榻,身贴身挨着躺下,彼此呼吸节奏交替,吐息不可避免的灼热交缠。

    白婳脊背感受着他胸口的起伏,一时想到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她觉得此刻的宁玦好像一块尚带余热的炭木,而她是一张薄纸,几缕草穗,亦或者是干燥木屑……

    只要两人相挨相碰,起火是霎时就可能发生的事。

    她得规避那样的情况发生。

    别说身子受不了,就是能受,也不可再继续消耗精神了。

    白婳躲了躲,轻声低语:“这样挨着不容易睡着,还是分开些吧。”

    宁玦手还搭她腰上,闻言体贴问:“你不习惯?”

    白婳轻“嗯”了声,以为他是听进去了,一切好商量。

    结果不想,宁玦凑近贴耳,紧接来了句:“那就……习惯习惯吧。”

    说完,手臂陡然收紧,白婳猝不及防重新陷进他温柔的

    搂抱里。

    精神紧绷了会儿,确认宁玦只是搂着她,没有进一步动作的打算,白婳想舒气又不敢舒,生怕他察觉后生出反骨,故意与他唱反调。

    等了等,又等了等,察觉身后的呼吸声渐沉渐稳,白婳强撑睁着的眼皮也慢慢不受控制地关阖起来。

    ……

    天光大亮,栖梦山庄里下人们早早忙活起来。

    备饭的备饭,浣衣的浣衣,扫洗的扫洗,最主要的还是后花园里擂台的搭建工事正忙绿着。

    主人早早下了命令,手下们紧赶慢赶忙活了两日,到眼下,终于眼瞅要竣工了。

    红绸飘带都已准备好,待工事一毕,擂台各角围系上,一定格外显眼。

    江慎儿从外面回来的时间正好,已经过了午时,宁玦休息的时间不算短了,就连白婳眯了一觉后,都养回来不少精神。

    两人刚有起床动静,门外晃过女婢的身影,接着房门被从外敲了敲。

    女婢询问的声音响起:“我家主人已经等在后花园了,请公子收整好后抓紧时间过去。”

    宁玦应了声,起身穿衣。

    白婳也醒了盹,现下抓紧时间翻找衣服,相比宁玦的从容淡定,她的紧张慌慌过于突兀。

    宁玦瞥她一眼,问:“着什么急?”

    她这副匆忙样子,不太恰当地形容,有点像偷情被抓包后着急准备和衣遛逃。

    宁玦想笑,但忍下了。

    她不喜欢他对战前嘻嘻哈哈的轻松模样,要表现得有些紧迫感才能叫她安心,所以,他不得时刻演着点。

    白婳劝说道:“毕竟是前辈,不好叫人家久等的,我们麻利些。”

    宁玦顺着她:“行。”

    宁玦收整得快,简单梳洗,穿好衣服,理好发冠。

    白婳慢她一步,但也没耽搁多久。

    两人出门,由紫衣女婢引带,前往今日的比武地点——山庄后花园。

    倒是个僻静之处。

    三人见了面,江慎儿着装惹眼夸张,依旧是红衣红发饰,但衣衫样式浮夸,裙摆曳地,行动恐怕都不便,更不要说头上还簪带流光溢美的步摇流苏。

    若是不知内情的话,旁人看了或许会以为她是来比美,而不是来迎战比武的。

    倘若真打起来,她头发不会被扯痛吗?脚步不会被衣摆绊住吗?

    白婳想不明白,暗自腹诽,或许真正的江湖高手并不需要考虑这些吧……

    江慎儿打量向宁玦,敏锐察觉他神采奕奕,与平日不同,笑问了句:“昨夜睡得不错?”

    面对询问,宁玦应对自如。

    可一旁闲听的白婳却默默紧张乱了心跳,总觉得这话意味深长。

    宁玦回:“前辈待客礼致周到,我们在山庄里自然住的很舒服。”

    江慎儿余光略扫过白婳,唇角笑意更深了,她接话道:“舒服便好,既然如此精神足,那我就与你好好拆上几招。”

    宁玦双手伸前搭合,躬了躬身,看在师父与她有旧交的面子上,做了晚辈该有的礼数。

    “前辈请。”

    两人身子起跃,先后飞上围系着红绸带的四方擂台上,一个拎伞,一个执剑,有收有放,有远有近,看得出刚开始他们还打得很平和,可双方架势越来越剑拔弩张,互相拆了十几招后,好像双方都找回了手感,再次劈挑横冲的力道越来越急,也越来越攻势逼人。

    白婳目光紧随着两人对打的身影挪移,生怕漏看一处,更生怕公子会落于下风。

    除了剑伞磋磨的擦擦声,她只还听得到自己如鼓的慌乱心跳。

    这时,身边有女婢贴心为她搬来一把藤条椅子,示意她可坐下观看,如此能省力些。

    白婳表情复杂,哪里坐得安稳,难不成当下她是在看戏,闲看热闹吗?

    她没坐,坚持站定。

    高手对决,生死只在一线之间,她很怕自己一个疏漏错目,就与公子阴阳相隔。

    她帮不上忙,最起码可以目光跟随,时时祷告吧……

    第62章 第62章亲我一下

    白婳双手紧紧合攥在胸前,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台上两人对招速度太快,她目不暇接,不敢分神一刻。

    观战之人除了她,还有几个男仆女婢,台上打得正热闹,他们却一会给白婳搬来藤椅,一会又为她沏上新茶,仿佛她才是他们真正的主子。

    白婳紧张得鼻尖都冒汗了,那几人却气定神闲在旁安静候着,像木头似的完全没反应,不知是对江慎儿的武功实力过于自信,认定主人不会输,还是压根不在意台上结果如何。

    兵刃相接,铛铛锵锵。

    台上两人一红一白身形交错,缠斗半响,并不明显分出谁占上风,谁落下风。

    白婳眼睛都盯酸了。

    她虽看不懂高手过招的门道,但从双方气势上也辨得出来,与两人上次交手对比,这回江慎儿明显是在认真对待了。

    公子要的,就是与她酣畅淋漓的打一次。

    转念间,宁玦再起攻势,出剑迅猛,剑锋直逼江慎儿咽喉。江慎儿撑伞抵御,脚步后退,衣袂乱飞,伞骨末端绑着的彩绸丝带受两人运气波动,张牙舞爪胡乱搅缠,有的断掉,有的打了结。

    退,再退,退无可退……

    背脊抵到围擂的木桩上,木头断裂,撅出刺头,皮肉生生擦过去,拉出很长一道血痕,木头上的血迹尤为明显,肩身上的反而看不出来,江慎儿身着艳丽红衣,暗红色的血很难清晰显出来。

    受了这一击,江慎儿目光变得森冷,直直射向宁玦,似是透过眼神在说,算我轻敌。

    之后,她眸光一定,双手配合转动伞柄,由放到收,再由收到放,顺利从宁玦剑下脱身,接着开始全力反击。伞沿藏锋,她不知按下了哪一处的机关,霎时间,锐利尖头冒出,泛着冷意的光。

    伞身作盾,江慎儿步步向前压抵。

    宁玦提剑去挡,同时脚步连踢,不分轻重地招呼过去,江慎儿长长的衣摆方才还飘飘似仙,眼下却作茧自缚,脚步遭困束。

    白婳觉得公子的胜算越来越大,可说时迟那时快,江慎儿单手将裙摆一撕,扯掉累赘,而后眸子危险眯起,第二次按下了伞柄的机关。

    斑斓的伞身迅速在她手底飞旋,紧接,伞骨末端的尖刺开始逐一向外飞射,飒飒作响,嗖嗖穿风。

    尖刺的数量实在太多了,如同被炸巢的蜂群,纷纷对准毒针,蓄势待发,它们黑压压扑盖而来,环围着宁玦横冲穿刺。

    青影剑剑锋虽利,不惧以一对多,可百十个尖刺一同穿来,单薄剑身如何护得周全?

    就如再厉害的武林高手,也难敌千军万马,敌人前仆后继,就算一人只能扯掉一根头发丝,一个接一个,一群接一群,一波波的总能把人薅秃了。

    宁玦及时护住心口面门,但胳膊肩胛以及腿肘部,还是全被利刺穿伤。

    鲜血从伤口处慢慢淌下来,他不沾尘的白袍上,很快晕出五六处血污,直叫人触目惊心。

    尖刺淬了毒,扎入皮肉后沾血蔓延,宁玦紧握着青影剑的剑柄,眉心拧蹙,却没吭声,腿腹伤处的毒素很快发作,他膝盖弯曲,身形不稳,踉跄着半跪在地,面上却十分平静。

    他等的就是这个。

    与他对打,江慎儿尽了全力,也将用毒的本事用了出来,而他就是要亲身试试这毒的厉害,以确认她到底有没有行凶的嫌疑。

    江慎儿见状停了手,站离宁玦三四步远的位置,睨眸打量着他。

    两人身上都受了伤,也都见了血,算公平,她无意与他真的拼命。

    没做过的事,与其嘴上苍白无力地解释,不如叫他亲身经历,亲眼所见,再自己判断。

    擂台上安安静静,台下却嘈乱轰轰,是白婳拼命要扑上前护主,被身边女婢拉臂阻拦。

    她一声声“公子公子”大喊大叫的声音够吵耳的,江慎儿看她一眼,故意恐吓:“再吵就把你舌头拔下来。”

    白婳眼眶发红,与江慎儿目光对上,肩头一抖,当然害怕。

    但她嘴巴没停,咬着牙忍惧继续呼喊:“公子,你醒醒,怎么回事……”

    刚刚人还是清醒有意识的。

    白婳见他被暗器扎伤时,及时捂住了嘴巴,生怕自己冒然出声会叫他分心,当时忧心忡忡在想,公子受伤好在没伤到要害处,若接下来能一招制敌,依旧有胜算把握。

    结果不成想,公子屈膝倒下后便无力再起,只将青影剑朝下插进擂台的紧实木板上,借力稳住身子,之后垂目耷拉下脑袋,慢慢不言不语地僵住了。

    白婳脑袋轰的一声,闪过一个最排斥的念头,公子会不会已经气绝……

    高手对决,夺取性命只在短瞬之间,所以才有必要提前签下生死状。

    而眼下,生死状即将发挥作用了吗?

    一瞬间,悲恸沉重砸在心口,白婳大脑一片空白。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目光紧紧锁在公子半屈的身子上,瞠目发红,左臂拉伸,右臂再扯,手臂几乎扭成结,就用着这股子拼命的劲,还真从三个紫衣女婢的环围中脱了身。

    没了拦腰挡臂的束缚,她脚步直朝宁玦奔去,毫不管顾江慎儿还在台上,正眯眸看着她。

    她不要命,试图爬上擂台。

    江慎儿忍无可忍,蹙着眉头走过来,差点一脚踩在她扒扯擂台木板边沿的手背上。

    但终究没伤她,只不耐道:“老实点,人没死呢。”

    白婳茫然一瞬,近距离看着公子,几乎没有声息,她只信眼见为实,哪里听得进去江慎儿的话,当下她对这位伞仙前辈,眼里只有仇视。

    正打算继续往上爬,宁玦身子忽的动了。

    起初只是肩头轻微耸了耸,接着喘息猛然加剧,再之后,一口黑血急急吐了出来。

    场面看着当然是骇人的,但这口黑血一出,宁玦脸色明显好转了些。

    白婳愣了愣,看看江慎儿,又重新盯向宁玦,没有冲动靠近,而是心脏紧提,静静看着他胸膛慢慢恢复一跳一跳的节奏。

    这是,活过来了?

    江慎儿面色平静,还轻松弯了弯唇,她蹲身箍上白婳的手腕,轻松将人一把拽扯上台。

    “看吧,人没死呢。受了伤还有美人嘘寒问暖,这待遇真是不错。”

    江慎儿玩笑的口吻,对宁玦刚刚从生死一线缓过来的事并不在意与吃惊。

    白婳没回话,此刻关注力全在宁玦身上。

    她慢慢靠近,却不敢伸手去碰,此刻宁玦身上白衣各处都沾了血,她分不清哪里是真的伤口,哪里是蹭染的血渍。

    “公子……”

    她试探轻唤他。

    宁玦缓缓睁开眼,张了张口,嗓音低弱:“别怕,刚刚我在闭息试毒,又运气逼毒,现下把毒血全部吐出来就好了……”

    这话显然是在安抚她。

    那么凶险的过程,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容易。

    白婳伸手,指尖有点抖,轻轻落下指腹,小心翼翼蹭去宁玦嘴角沾挂的血痕,担忧道:“你身上还有好多好多的外伤。”

    说着,眼眶又泛红。

    那么多暗器尖头扎进皮肉里,该有多痛啊……

    宁玦浑身有点无力,疼得有些麻木,但还是对她句句有回应:“外伤,无妨。”

    白婳轻抿唇,无言落下一涟泪,心头紧绞着。

    江慎儿在一旁干站着,听他们言语两声,浑身的不自在,显而易见,若这是话本里的一出戏,那她显然就是阻挠男女主人公走向幸福和美的恶毒坏角色。

    她早当主角当习惯了,还不愿意当丑角。

    江慎儿懒得看下去,于是没容两人继续你侬我侬,泪眼汪汪,当下挥手示意,差遣手下抬来担架,将宁玦小心带下去治伤休养。

    白婳步步紧跟,守护在旁。

    江慎儿看着两人一横一竖的身影淡出视野,不自觉再次想起司徒空曾与她说过的话——

    “我那徒儿,长得挺俊,就是待人冷淡不亲近,情窍不开,你说万一将来他打一辈子光棍可怎么办啊?我面上都无光!”

    她回:“长得俊的话,不愁没有小姑娘喜欢的。”

    就像司徒空,脾气也不好,可偏偏模样生得俊,江慎儿就是看他顺眼,乐意跟着他。

    司徒空却摇头:“不行,光第一眼喜欢没用,相处之后他天天冷着脸给人脸色看,谁能受得了?”

    江慎儿:“若是对方长得好,真合我心意,就算他给我脸色看,我也乐意看啊。”

    司徒空睐她一眼,太熟也不必客气,直接道了句:“有病……”

    再之后,她反驳了什么,又回复了什么,时间太久,江慎儿已经不记得了。

    但司徒空活着时好奇的事,如今她已经全部清楚了,她亲眼见过他那位不开情窍的俊徒儿,开了情窍后是副什么痴情种的模样。

    与他所想的可完全不同。

    还有他当年生出的对徒儿会孤独终老的担忧,也完全是杞人忧天,白操心了。

    转念又想到宁玦身上的那些伤,江慎儿挺抱歉的。

    不过她虽出手伤了宁玦,但也帮过他啊。

    先前若不是她刺激的那一下,叫白婳以为两人真要临面生死离别,她又怎么会答应与他更进一步,亲密无间呢?

    昨晚,她人是不在山庄里,可里面发生了什么,她回来后早都探问清楚了。

    偏院院子不大,哪怕隔着院墙也能隐约听到里面的声响,她事先吩咐婢子们不得靠近寝屋房门打扰他们,却从没说过不让她们隔院听墙角。

    据说,里面完全是拆房子的架势,哼哼唧唧,嘤嘤叫叫,一直快到天明声响才息。

    等天蒙蒙亮时,两人还欲盖弥彰地一起出来烧褥子。

    至于为什么烧,不言而喻,江慎儿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见不得人了。

    她暗自感慨,到底是年轻人生龙活虎,她身边……也该要换一波新人伺候了。

    ……

    宁玦整整睡了两日才醒,身上伤处都由大夫上药包扎过,虽然还是隐隐疼的,但基本可以忍受。

    白婳在他床边一直守着,若实在困了就趴在床沿边浅浅眯一会儿,醒了恢复点精气神后,又继续看顾他。

    宁玦醒时,白婳正趴着小憩。

    他没将她扰醒,看着她恬静的睡颜,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又注意到她眉心浅蹙着,指腹移过去,轻力小心地帮她抚平。

    宁玦没想到白婳睡得这么不安稳,轻微的力道也能叫她察觉。

    白婳睁眼,与宁玦对视上,先是一怔没有反应,像是在确认什么。

    宁玦会意冲她眨眨眼。

    白婳鼻头一酸,扑过去将人搂紧,她知道他胸口脖颈周围都没伤口,所以才敢挨近。

    “公子……你终于醒了,大夫说你一日就能醒,可现在已经是你昏睡后的第二天了,我好怕你会一直这么躺下去……”

    宁玦听着她的哭腔,轻拍她的背:“没事,现在不是醒了嘛,没缺胳膊没缺腿,还是完完整整的。”

    白婳稍微松开点力道,看着他说:“伤口是不是还很疼?我数过了,一共六处外伤,而且每个伤口都被扎得很深。”

    宁玦摇头回:“这点小伤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不足挂齿。”

    白婳很不喜欢他这样说,口吻轻飘飘的,一副对自己身体完全不负责的样子。

    看她表情微变,宁玦反应过来她在不满什么,于是赶紧配合地眉梢一拧,嘶了一声,哎呦哎呦的。

    “疼,确实是疼,方才刚醒没反应过来……我得小心点儿,好好吃药养伤。”

    白婳瞪他一眼,

    含嗔说:“不是不足挂齿吗?”

    宁玦表情真挚看她,回道:“疼得厉害啊,必须挂齿,没好利索前我得天天念叨,要不……你亲我一下,给我缓缓痛?”

    白婳脸一红,再瞪过去一眼。

    只是这回眼底不只有嗔意,还眸光流转,水汪汪的。

    第63章 第63章嘴巴肿了

    见宁玦倾身慢慢往前凑,眼神混沌掺杂点欲望,白婳不自在偏头,伸手下意识往他肩头上轻推了一下。

    她根本没用力,可刚刚触碰上,宁玦眉心一紧,抿唇嘶声,一副痛苦难忍的模样。

    白婳手一抖,顿时慌了,怀疑自己可能不小心碰到了公子伤处,可前日医士为他换下血衣时,他身上的几处伤口她分明全部看清了,并且牢记在心,确认他左边肩膀没有刺伤啊。

    “公子,你没事吧?”她忡忡开口。

    宁玦没喊疼,可眉心却迟迟未舒展开:“没事,别担心。”

    这样子怎么会是没事?

    白婳目露担忧,医士用钳具掀开他皮肉挨个取下尖头暗器时,血水与烂肉混粘在一起,她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心惊肉跳,眼睛怕得都快眯成一条缝,如今光是回想,都觉得自己身上皮肉也跟着一起在疼。

    她心疼公子遭了这回罪,这两日寸步不离贴身照顾着,眼下他才刚刚好转些,就被自己推得难忍嘶声,她当然心怀愧疚。

    “是我不好,手下没个轻重,我记得公子肩头没伤口的,怎么会轻推一下就如此疼?”

    宁玦看她一眼,面上已经恢复如常,回道:“不怪你,无妨的,应是内伤发作了。”

    白婳不疑有他,内伤发作时,确实会跟随血脉流动顺着经络变换位置,不时这闷一下,那痛一下,都是正常情况。

    刚刚她伸手推的那一下或许是力道赶巧了。

    但无论如何,她还是自认做了错事,于是小心翼翼再次伸手过去,掌心试探落在宁玦刚刚吃痛位置的周围,见他没有明显的排斥反应,这才放心揉下按摩的力道,动作无比轻慢。

    “这样揉一揉,经络能舒展开,痛感或许会缓解一二,公子觉得如何?力道还可以吗?”

    宁玦抬眼睨向她,没言语,直接伸手过去在她腕口处一箍,轻松将人扯拽到面前来。

    他嗓音微微泛哑,喉头里好似滚着砂砾,开口话音发沉,又带着一丝蛊意:“刚才就跟你说过了,要想叫我好受点,得亲一亲……”

    白婳满心忧忡关怀他的伤势,结果猝不及防又被带偏。

    她刚刚说的揉开经络缓解伤痛的法子,是有医书记载根据的,可他说的什么亲一亲……简直是信口胡诌嘛。

    白婳耳尖发热,伸手想推他,又不敢真的施力,害怕刚刚的情况再次发生。

    眼看宁玦越靠越近,白婳偏头去躲,觉得养伤阶段不能纵着他肆意妄为。

    宁玦却执拗不依,直接伸手垫在白婳脑后,往前施力,强势迫她与自己面对面相挨近。

    近在咫尺的距离,白婳根本躲不及,唇瓣被他精准地压住,紧接又咬又吮,恋恋不放,仿佛她真是什么灵丹妙药,只要不断舔舐就能自动疗愈伤口,绵延益寿。

    可她哪有那样的神奇效用?

    自己再寻常不过,能给公子带来的,不过一点慰藉的欢愉而已。

    欢愉能止痛?简直闻所未闻。

    宁玦亲吻时喜欢阖着眼,极度享受对她专注的探索过程,并且越探越深,越深越上瘾。

    白婳肩头不忍抖颤,仰头承受艰难,又不敢伸手触碰宁玦的肩臂,生怕扯到他的伤口,于是只好紧攥他衣袖,指甲都捏得发白,腰身更是软下来,早没了力气。

    宁玦一手托住她后脑,另一只手垫在她腰上,表面好心帮忙借力,实际却是将人牢牢桎梏在怀中,方便他低首缠绵,侵入更深。

    良久……直至白婳呼吸不畅,宁玦勉强松手,给她喘息的间隙。

    两人刚一分开,唇角之间拉起长长的银丝,简直靡靡不可观。

    白婳气喘吁吁,眸光湿漉漉的,顶着一张明显的大红脸,神态有点恍然。

    缓了缓后,她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公子,你有没有扯到伤口?”

    方才他吻下来的力道与架势实在太过头了,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动作不小,气势也大,很容易拉扯到伤口,他身上一共有六处伤,还全部都在发力位置,若是一处绷扯开,其他的定也要重新包扎了。

    宁玦有点意外,原本以为她会恼,结果第一句话就是关怀。

    他心头涌着暖意,喉咙里也忍不住地溢出一声笑:“还是你心疼我,放心,伤口没事。”

    白婳:“真的?”

    宁玦眉梢挑了挑:“要不掀起衣服给你看看?”

    他总有办法叫她说不出话来。

    白婳偏过眼,扭头不再看他。

    ……

    嘴巴明显肿了,下唇更甚,红得招摇惹眼。

    待会儿若有人来,她这副样子实在有点见不得人,于是赶紧坐到妆奁镜台前,用脂粉仔细去遮鲜妍透深的唇色,不给旁人想入非非的机会。

    幸好她提前遮掩了,没过一会儿,江慎儿闻听宁玦苏醒的消息,来到偏院,进门探望。

    公子身上的伤都是拜她所赐,白婳护短,帮亲不帮理,也不想什么比试公平,见血是家常便饭,只介意江慎儿把公子害成这样着实可恶,当下对她怎么会有好脸色。

    然而宁玦并没有与她同仇敌忾,面对害他的罪魁祸首,他表现得十分平静,也无任何排斥态度。

    白婳起身,警觉隔在两人中间,偏见认为江慎儿此时探望有点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意味,怎么看都不像安了好心。

    宁玦半撑起身,忽的开口:“你先出去,我们有话要说。”

    白婳愣了愣,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公子的逐客令不针对江慎儿,反而是给她下的。

    宁玦看着她,眼神再次示意,显然方才的话无疑就是说给她听的。

    白婳确认了宁玦的意思,并不想走,只是干赖着算怎么回事?

    走就走吧。

    她赌气迈步,出门关门,动作麻利,还刻意把甩门的动作招摇得极大。

    然而下阶时,她脚步再次顿住了。

    江慎儿不是善茬,她不放心公子与江慎儿同处一室,现下公子正受伤处于虚弱状态,万一江慎儿还有加害之心,他一个人在里面如何应对?

    刚刚才在擂台脱险,绝不能此时掉以轻心。

    思及此,白婳没有选择负气离开。

    她先谨慎往院中各处瞅瞅,确认江慎儿是独身一人前来,身边没有侍婢跟随,这才放心挪步,悄悄站定在墙角边缘,蹑手蹑脚蹲下身,侧首贴耳,准备偷听两人究竟要说什么。

    ……

    在两个江湖上数一数二的绝顶高手面前玩偷听的把戏,不知是该笑白婳天真,还是该自省自己,竟被如此看低。

    宁玦与江慎儿对视一眼,彼此竟生奇怪的默契,一时间,谁也没主动出声。

    尽管白婳在外面已经在尽力收敛动作,同时脚步也谨慎放得很轻很轻,可宁玦与江慎儿的听力远高过常人,只隔一面墙、一扇门,察觉外面有人偷听,再轻易不过。

    江慎儿对此没表态。

    反正两人准备要说的内容丝毫不涉及她的隐秘,如何处理,她全听宁玦的意思。

    宁玦收回眼,心想——这个小马虎,只顾着小心蹲身,却没注意到自己的影子早已经映在后面窗上了。

    他无奈一哂,压低声说:“随她吧,我与她没有秘密。”

    江慎儿哪壶不开提哪壶,当然,同样是压低声音,有意没叫白婳听到内容:“所以……是她对你有秘密喽?有关她表哥的那些事,你知道的吧,就是这样还不舍得放人家走,你是心大呢,还是要当情种?”

    宁玦有点不耐烦,他不喜欢自己与白婳的事儿被别人随意当作玩笑谈资讨论,当下不客气道:“此事与前辈无关吧。”

    “你还真是过河拆桥……”

    江慎儿斜睨他一眼,原本还想为自己邀功呢,要不是她,两人如何会进展得如此迅速?

    可看着宁玦冷漠的脸色,她话音卡在喉头,知趣闭了嘴,而后肃了脸色开始与他谈正事。

    “你四肢及腰身都中了毒器,鬼门关走了一遭,应该能分清楚了吧?显而易见,我的毒只附着皮肉,虽疼痛搅人,但并不侵蚀心脉。至于鞭魔谢坦,他甩的毒鞭同样如此,江湖中几乎人人都知道,谢老头用鞭用得出神入化,还能淬得一手好毒,却鲜少人知他的淬毒之法,

    其实是暗中向我请教学来的。”

    江慎儿有理有据,看着宁玦又道:“听说你先前已经去襄城找过他了,并且还与他打过,亲自试了他的毒?既然你都体验过,自然能容易比较出,二者毒发后煎熬的感觉很相似对不对?”

    关于这一点,确实如此。

    只是宁玦虽有察觉,却从未想过谢坦会向江慎儿虚心请教,鞭魔一贯倚老卖老,向来是自负的。

    宁玦:“这么多年,他从未对外泄露过一个字,自诩制毒用毒的高手,备受吹捧,心安理得……”

    江慎儿轻飘飘一笑:“还不是看重面子,我们俩在江湖上齐名,他还因着年纪大算我的老大哥,大哥向小妹求教,若传出去,显得面上多无光啊,他当然要把嘴巴闭得严。”

    宁玦打量着江慎儿,淡淡道:“前辈看上去,并不像是好说话的人。”

    江慎儿耸耸肩,轻松回复:“我当然不好说话,只是谢老头承诺,学成后会给我一大笔丰厚的封口费,我那时……有点拮据,琢磨了琢磨没跟钱银过不去,后来也因这笔钱,我有了北上的路费,还在路上有缘分结识了你师父……”

    前几句话她还说得干干脆脆,提到师父时,话音不自觉有点黏腻了。

    宁玦打断她:“所以,你与谢坦都不是杀害我师父的凶手,你们的毒我全部试过,我能挨过去,哪怕我师父醉酒,中毒后也不会危及到性命,当时,你与谢坦同我师父都在席上,你们最有嫌疑,也最先排除了嫌疑。”

    江慎儿舒了口气,可算把自己摘清了。

    她道:“你第一次与我对打时,剑剑引我出招,我很快猜到你想干什么了。但我也懒得解释,我说什么都是空口无凭,你疑心那么重,肯定不会信,所以我干脆顺着你的计划走,让你一步步把我探究明白,如此,比我费力自证清白可省事得多。”

    宁玦没言语,脸色有点凝重。

    谢坦排除了嫌疑,江慎儿也排除了嫌疑。

    四大高手里狂拳死得最早,十年前就不在人世了,而师父两年前逝世,剩下的,只有伞仙与鞭魔还在,可他们又没有嫌疑……

    放眼整个江湖,除了这四位能互相残杀分个胜负,还有谁能有本事去做那个置身事外的凶手?

    宁玦感到一丝无方向继续走下去的茫然。

    他低喃:“到这儿,线索又断了……”

    江慎儿在旁斜睨眸子,看着宁玦神情落寞,心下竟有些不忍。

    原本想置身事外的,就算死的人是司徒空,两人二十多年前的感情了,她不是一个放不下的人。

    然而放下,也是个过程。

    在这个过程里,她没做到自己想得那么洒脱。

    “或许……就是还有那么一位高手呢?你不辞辛苦找上谢坦,后又千里迢迢寻上我,接下来该找谁呢?要是不找了,放弃太可惜了吧……不如坚持走下去,说不定就有路了。”

    江慎儿这话有点意味深长。

    宁玦觉得她似乎知道些什么,再探问,她却三缄其口,应付说只是随口鼓励一下,没别的意思。

    没有明显可疑的点,就算他逼问,都不知道要问什么。

    江慎儿岔开话题,提醒他:“听说你们燕国大将军王正搭擂台,准备高调招纳剑客贤士,不日就要正式开擂,到时剑客汇集季陵,场面一定热闹,你不打算去看看,再顺便参与一下?只要你上台,谁能打得过剑圣唯一的首徒呢。”

    她故意说这话,说给门外的白婳听。

    怀着看热闹的心思,江慎儿有点好奇,到底是选表哥,还是选情郎,这个选择……的确难做啊。

    第64章 第64章以柔裹刚

    江慎儿为宁玦提供了特制的解毒药,加上医士的外敷包扎,宁玦在栖梦山庄内只休养了两日,身体便无大碍。

    期间,白婳在江慎儿的授意下,从山庄大门明晃晃走出去,与暗中潜伏的陈复等人取得联系,告知他们干戈已化玉帛,不必继续盯防,同时也解释了公子受伤需要歇养,要再等一两日才能出庄子。

    陈复松了口气,如果阿芃姑娘今日再不现身,他们很可能焦灼坐不住地准备围庄强闯,三日时间真的有点久了,就算是在对峙,耗得时间未免太长。

    白婳看了看陈复身后埋伏的人数,诧异问他:“你带了这么多人啊,不好隐蔽吧。”

    陈复解释:“前两日都是两个一组轮番来盯,今日……我觉得情况有点不同寻常,在与郭忠商量后在想要不要闯门营救。”

    白婳腹诽,幸好江慎儿提醒了她一句,她出来得及时,不然等陈复带着茶铺的兄弟们硬拼闯进山庄,与负责看守的护院及鬼面人交上手,双方免不得厮打出伤残,徒劳见血。

    “江慎儿目前没有为难我们的意思,就按公子交代的,你们快回城中去,不必继续在此消耗心力。”

    陈复应了声,没有具体探问里面发生的情况,他受家主段刈差遣,助力宁公子成事,无需打听诸多细节,待返回邺城后,家主自会亲自向宁公子详问过程。

    在外面风餐露宿连熬几日,兄弟们身子的确有点吃不消了,昨夜还下了雨,头戴帽帷,身披蓑笠,依旧挡不住雨势侵身,湿得能拧出水的衣袍黏在皮肤上,那种滋味真是没得说,又不敢脱衣弄出大动静,最后只得咬牙坚持到天明……

    还有阿秋,起初信誓旦旦坚持留下陪他盯梢,结果只陪了两日就打了退堂鼓,困倦恹恹地推脱不来了。

    只有他和郭忠还勉强盯得住,但若熬得再久一点,恐怕也难坚持了。

    所幸,情况都在可控范围里,确认公子无虞,陈复立刻安排盯梢的兄弟们陆续沿着石影隐秘撤退。

    他则留下断尾,并趁机叮嘱白婳道:“江慎儿诡计多端,不好应付,在姑娘与公子正式离开山庄前,还需时时对她保持警惕。”

    白婳点头,应道:“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陈复又问了句自己能打听的:“公子的身体,确认无大碍吧?”

    白婳叫他安心:“只有几处皮外伤,无大碍,我们会尽快回茶铺与你们汇合。”

    陈复应了声,拱手作别。

    目送着陈复一行人走远,直至视野范围里再没有一个身影,白婳慢慢将目光收回,视线放落于虚无,没有立刻转身就走。

    她身侧茂盛生长着一棵粗壮的古榆树,树干比她两个还宽,枝桠繁茂,叶片挡住阳光,她一人站在大片树叶阴翳下,身形俜伶,显得孤零零的。

    在山庄里,她时时与公子相对,寻不到独自思忖的机会,眼下在这儿,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好好做做打算了。

    她不该偷听的,这不是什么磊落之举,可误打误撞,江慎儿正好提及了大将军王摆擂一事。

    于是,她意外得知,公子竟当真对大将军的擂台招揽有几分兴趣……

    助力表哥拔得擂台头筹,走上仕途之路,是帮助蒙冤入狱的兄长避危脱险的唯一途径,可是,若公子也对登擂拔畴感兴趣,那么他将成为表哥最有竞争力的对手,而她也将与公子站于对立面上。

    这是表哥起初最担忧的,也是白婳当前最不愿见到的。

    叶片的影翳打在她长长的鸦羽上,白婳怅然踟蹰,步子踱来踱去,心中正在艰难万分地做决定。

    步子终于停下,她已是满头大汗,不是累或者被晒的缘故,而是心绪正在激荡翻涌。

    她已经无父无母了,做不到为了一时的喜欢,而去舍弃兄长的性命。

    所以,她的决定是自私的——待照顾公子康复完全,她便寻机离开,与表兄汇合。

    一如她最开始有目的地接近宁玦,于他,她始终逃不过亏欠两个字。

    事情想通了,决定再难也下定了,然而白婳的心绪却久久没有平复。

    愧疚、自责、不舍、心痛……太多情绪一起蜂拥而上,积堵在她心头以及喉口。

    白婳闭了闭

    眼,面色微变,心脏一阵瞅疼,同时喉咙也发苦涩,只觉喘不过气的窒闷感一波接一波地侵袭。

    ……

    离开栖梦山庄前,宁玦与江慎儿又单独聊过一次,这一回,白婳本本分分没有靠近,也没有探听。

    虽然依旧是好奇的,但她却没有心思去钻研探秘了。

    即将与宁玦分别,还是不告而别,她满心酸涩,不舍占据最多,当下只顾得惦记,最后几天的相处她一定要对公子很好很好……

    江慎儿派了栖梦山庄的马车送他们回茶铺。

    显而易见,茶铺已经暴露,早不是什么隐秘据点了。

    但江慎儿没有为难他们,更没有借天玑阁的势,顺手将茶铺的眼线暗桩全部清扫干净。

    郭忠不敢松懈,谨慎关闭茶铺,不再经营。

    原以为敌明我暗,事事能占先机,却不想自己当了螳螂,身后还跟着一只蓄势待发的黄雀。

    或许茶铺并不是这次暴露的,天玑阁的人早察觉他们有异动,却不声不响,不打草惊蛇,意欲何为呢?

    郭忠背后直冒冷汗,他与陈复都是段刈的人,事急从权,两人交换意见商量了大半宿,最终决定——抓紧撤离。

    家主在两国边境做了几年的茶叶生意,暗中埋线的何止一个小小的茶铺?

    郭忠虽不清楚具体,但能确认在虢城城内,一定还有家主其他的暗桩没有露面暴露。

    他得抓紧撤,并且在撤走之前,还得把尾巴处理干净,以免给其他兄弟招惹麻烦祸端。

    郭忠负责断后,一时走不了,最快也得耽搁三四天,于是宁玦白婳以及陈复九秋四人,决定先一步乘船返回邺城,与段刈回合。

    ……

    顺利上船后,先安排舱位。

    宁玦与白婳在山庄里私自拜过天地的事,彼此默契保留在心中,谁也没有说。

    故而四人同行,陈复安排客舱时避讳男女之嫌,有意将白婳与九秋安排在一间。

    宁玦反对,引得陈复与九秋一同侧目,眼神诧异。

    白婳在旁不说话,脸颊慢慢浮上两团红晕,好不自在。

    宁玦面不改色:“我自己涂药不方便,并且,我们习惯住在一起。”

    何时有了这习惯?

    白婳闻言脸更红,脑袋像鹌鹑一样垂得低,简直不敢想陈复与九秋会怎么看他们。

    都这样明着不藏了,还说关系清白……谁信啊?

    陈复捏着客舱票苦恼起来,他只买了两个舱房的票,共四张床,若公子与阿芃姑娘住一间,那他岂不是只能与九秋同屋?

    孤男寡女,这成何体统……

    九秋反应快,动作利索地从陈复手里拿过客舱票,递给宁玦,转眼又看向白婳,挂着笑意言道:“你们去你们去,不用管我俩,大不了我们再补个其他舱的票。”

    白婳不知道要如何接话,索性装哑巴装到底。

    宁玦对九秋的机灵劲很满意,没后悔一路带着她,抬手接过舱票,他没耽搁,扯着白婳的手腕将人拉走了。

    两人走远,陈复转过身,看着九秋道:“你刚刚说再补票……可是船票早已经售罄了,这商船不大,还是热门贸易航线,登船时人。流有多拥挤你也见识过了,根本临时补不了其他舱的票。”

    九秋眉梢一挑,尾音拉得有点腻:“我知道啊……”

    “你知道?”陈复眼睛瞪大了些,困惑言语,“你,你知道还把舱票给宁公子,那我们……”

    九秋打量着陈复,眼底含着一抹狡黠的灵动:“怎么,你怕我?连同屋都不敢。”

    陈复冷哼了声:“我怕你?孤男寡女同屋,你说谁更吃亏?”

    九秋无所谓的态度,耸耸肩,语调微微轻扬:“我说……谁也不吃亏。不是有两张床吗?你一张,我一张,井水不犯河水,谁也碍不着谁。怎么,难不成你还想跟我挤一挤?”

    “你……”

    她总能三言两语轻松把他噎住。

    陈复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当即想反驳回去,可话音堵在嗓口,最终还是欲言又止。

    九秋挑衅看着他,眼神有点撩拨意味。

    陈复收眸,尽量平复,没有上她的当。

    他方才被刺激得差点脱口而出:挤就挤!谁怕谁!

    可最终还是没有冲动。

    他骨子里还是偏保守的传统男人,做不到对女子无礼轻佻,更何况……那还是他有好感的姑娘。

    ……

    航海路程大概要三四日,以往每一次坐船,白婳都因不喜欢船身晃晃悠悠的那股劲,觉得船行缓慢,度日如年。

    然而这次却不同。

    同样的航线,同样的颠簸程度,白婳却一反常态,非但不觉得船行速度缓慢,反而觉得……有点快。

    到了邺城,就能尝试与表哥取得联系了,最后在海上的这几日,是两人最后的相处时光。

    吃过晚饭,陈复与九秋回了客舱。

    白婳则与宁玦走上甲板,肩并肩扶着栏杆吹海风,看日落,他们眺望闲聊,一边嗅着空气里湿咸的味道,一边感慨远处落日的美丽。

    才一会儿功夫,深橘色染在海面上,慢慢被蔚蓝吞噬,太阳很快就完完全全落下去了。

    真快啊……

    跟船行的速度一样。

    白婳突然有个想法。

    如果老天爷能听到她的心声,能不能之后接连几天都是狂风骤雨啊。

    这样,她就能毫无顾忌地与公子相拥,并且以惧怕雷声为由,紧紧贴住他。

    可惜,根据白天的晴空万里,辽阔无云推断,今夜依旧不会有雨。

    她还听到船员们在高兴讨论呢,说最近几次出海,好久没赶上这么风平浪静的航程了,真是省力,太幸运了!

    太幸运了……

    白婳却闷闷觉得,自己有点犯霉运。

    她定神半响没动,宁玦偏眸打量了她一会,她都迟迟未发觉。

    宁玦确认:“你有心事。”

    白婳这才回神,抬眼看向他,有点不自在。

    她随口应付:“起风了,我们该回去了。”

    宁玦追问不得,只好任由她拉着走。

    看着她轻薄的肩,细瘦的腰,幽幽道了句:“船上没什么好吃的,等下船到了邺城,我带你去吃好的补补,跟我出来一趟,你清瘦了不少。”

    白婳觉得自己没什么变化,每日都对镜照过,明明和从前差不多。

    “我每顿都吃的,一顿不落。”

    “是,每顿都跟吃猫食似的,九秋都比你吃得多。”

    白婳抿唇不言了。

    其实她不是娇气,觉得船上餐食难吃,无法下咽,而是心事惴惴,实在没有胃口。

    阔别之际,她若一点情绪起伏都没有,才叫公子伤心吧。

    进了船舱,白婳主动帮宁玦宽衣换药。

    宁玦当然配合,其实身上各个伤处都已经结了层浅浅的痂,不用再上药,也可以自愈,但白婳想要保险些,坚持要他再涂完船上这几日。

    他答应了。

    他喜欢与她这样肌肤贴肌肤的接触。

    但过程也有格外煎熬的时刻。

    譬如,她用指腹帮忙涂抹的时候,痒意尚且还能忍受,但当她涂完最后一遍,倾身贴过去,轻轻帮他呼气时产生的那股痒,才是真的钻心搔撩。

    宁玦手指蜷紧了。

    白婳并无察觉地把药瓶收好,放回行囊,之后坐到自己那张床的床沿边,与宁玦隔着两部距离安静对视。

    宁玦开口,嗓音带点哑:“昨日见你情绪不高,以为是赶路累了,已经放过你让你好好睡了一宿,精神歇了过来,为何还轻吁短叹的?”

    白婳与他说不了这个,随口道:“可能是有点想家了,我……我有点想回季陵了。”

    是回季陵,而不是回岘阳山。

    这二者有本质的区别。

    宁玦没接话,眼眸垂着,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过去,在白婳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算揭过去的时候,宁玦忽的启齿,问道:“孤鸿剑法上下篇总共七十九式,我已经全部教给你

    了,如今几日过去,还记得清吗?”

    白婳如实点头:“记得……”

    宁玦:“记得就好。”

    白婳不明白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好像是怕她会忘,专门确认一下。

    这是她最对不起公子的地方,眼下被他突兀提起,白婳心头忍不住,再次愧意泛滥。

    她冲动起身,走到宁玦面前,站定在他双膝之间,语气带着几分不安。

    “公子……你还是不是特别厌恶别人对你撒谎啊?”

    “也不是。”宁玦膝盖往中间合拢,手也上抬牵住白婳,口吻沉沉继续,“比如有时候,我进你进得深了,你嘴硬逞强,坚持谎称没事的时候,我就特别的喜欢你那股劲。”

    白婳怔愣住,一时无言,只剩耳尖滚热。

    她伤感的情绪都瞬间没了多半,公子简直不按套路出牌,还非要将她往歪路带。

    “昨日可是放你歇过了,我不惜在陈复面前坦言要求与你同房,要的可不是一个人孤枕落寞,今夜……要不要陪我?”

    宁玦声音温柔带蛊,眸光定定凝在白婳美丽双眸上。

    白婳心头慌乱,又忐忑,只是除了这些不安的情绪外,她内心更有浓浓的心悸与欢喜。

    她没有立刻回话,短暂迟疑过后,有了决定,于是鼓起勇气弯腰搂住宁玦的脖子,行动证明自己的想法与心甘情愿。

    她褪下羞涩,与他坦诚,此刻两人漂泊于广阔海上,任何的锁链都不能再将她束缚。

    两人急切褪落彼此衣衫,疯狂搂抱缠吻,又一起跌倒在床,翻滚着继续渡气。

    不知何时,白婳发丝凌乱,身上赤红色的挂脖心衣被宁玦攥握在手里。

    方才情形混乱,宁玦确实无意扯到什么,用力一拉,眼前旋即被一大片莹白晃了过去,画面很惊心,真如……惊涛拍岸,波荡汹涌。

    宁玦仔细盯了盯那,沉沉说:“肩膀瘦了,腰身瘦了,这儿没有,幸好没有。”

    他这个庆幸的语气,叫白婳听了,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发热。

    她当然知道他偏爱那里,每次两人亲近,他要么摸要么吮,偶尔单手多是双手,简直爱不释手。

    偏偏他这样武功高强的剑客,勤勉练剑,指腹生茧,他摸她时,叫她失魂,又带煎熬。

    今晚又要换新招。

    白婳起初没懂,茫然由他摆弄,直至白花花挤出了深壑又由他亲自填上时,方大梦初醒。

    再汹涌的浪头,恐怕也拍不过巨硕的礁石,以柔裹刚,她能做的,还是牢牢依附住他。

    第65章 第65章由她主动

    白婳一直觉得,公子的手是极其好看的,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深青色筋落明显突出,虽然指腹有茧,但手背光洁。

    执剑时,指力一发,虎口收握,青筋绷起,剑刃锋芒闪过的光影落在手背以及腕口上,暗示着那是一处危险禁忌地带。

    公子的手,天生适合握剑,也因日日与剑柄摩挲,掌心愈发浑厚有力,且不要小看上面那一层薄茧,有它在,双手可做防御的盾器,以致能够同时占得攻守的先机。

    然而此刻,这双能抵御任何冷器硬质的手,捧握起的却是世间最柔软有温度的一物。

    腰窝一紧,深谷隘间,穿流进一条**的溪河。

    她眼神有点空愣愣的,不知所措,一动不动,甚至吐息幅度都渐渐微弱,生怕一个侧身不小心,溪河改道,流得哪里都是。

    宁玦平复后,从她身上翻下去。

    他下床,找了条棉巾,俯身帮她擦拭,差不多干净了,又用另一条湿棉巾再擦一遍,重点处理幽隘位置。

    擦干净,再凝看,方才没注意到的细节,此刻变得格外显眼。

    她皮子嫩,这处尤其,白皙肌底被磋磨得通红,看了简直触目惊心,跟快破皮了似的。

    本就是娇滴滴的闺秀小姐,于她而言,刚刚的过程实在太受罪了些。

    思及此,宁玦心生悔意,不该为一时的快活那样对她。

    他伸手摸摸她的脸,关询道:“还难受?”

    白婳浑身汗津津的,晶莹的汗珠悬挂在鼻尖,将坠不坠,整个人的面目十分得萎靡。

    她眼睫轻颤了下,有气无力地回答:“没事了。”

    低弱到几不可闻的声音,很轻很轻如羽毛似的飘进宁玦耳朵里,同时带过点撩拂的痒。

    两人对视上,宁玦以为会遭她的怨,结果却并未从她眼里看出任何抱怨与恼恚的情绪。

    甚至,连嗔怪都没有。

    着实奇怪。

    宁玦看了她一会儿,敏锐察觉,此刻白婳对他的纵容是前所未有,不同寻常的。

    可为何会有这样的不同寻常,或者说,她又为何愿意如此纵容他呢?

    心里有个答案慢慢浮出。

    他试探问:“你不生我气吗?刚刚……那样,你求我我也没停,对你很禽兽。”

    白婳脸颊有点红,她不想与他详细探讨这些难以启齿的羞耻话题,可宁玦偏偏要追问,要寻她心底最真实的情绪与感受。

    她偏过眼,应付说:“没什么可生气的,除了磨得痛,还有点体力不支外,不算什么。”

    不算什么?

    她倒是大方。

    宁玦眼眸深了深,扫在她脸上,探究的意味更甚。

    船舶不日即将靠岸,到达邺城,眼下这个时机,她像完成了什么使命似的,行止奇怪,态度反常,对他像是怀着某种特殊的补偿心思。

    一般外出做工的爹娘,离开家乡前会给留守在家的孩子买以前觉得奢侈的好吃好玩的,试图用过分的溺爱,来缓抵心中浓浓的愧怍。

    白婳会不会同样如此?

    她努力想补偿他,对他无条件的好,只是因为……她即将要离开他。

    宁玦面容一凛,与她近距离对视,目光紧锁住她。

    他沉声发问:“不算什么,那如果我再过分点,你也不恼吗?”

    白婳不知道他所谓的‘再过分点’具体指什么,如刚刚那般,她已经觉得万分羞耻,险些要被玩坏了,若是再过分……她有点想象不出。

    “我不知道。”她如实回,小声喃喃,像是怕他。

    宁玦没再废话,直接背靠床头,双手托举她腋下,虎口用力,轻松将她抱到腿上。

    顷刻间,两人身姿有变,她上他下,但视线保持相平。

    白婳有点惶惑:“公子?”

    宁玦语音更沉,像要惩戒:“试试这样。”

    随着话音落下,他腰腹用力颠了颠她,白婳双颊通红,身形不稳,赶忙攀附在他肩头。

    两人衣衫早就不整了,尤其白婳,身上只披了件单薄的桃粉色外衫勉强遮身蔽体,至于里面,早被剥得差不多。她分膝而坐,外衫拢不住身子,大喇喇敞开,风光乍现,白得晃目。

    宁玦看她一眼,单手扯开自身衣袍,耐心教她:“衣裙别堆腰上了,扯走,你稳不住的,先扶着我肩膀,慢慢坐。”

    不用说得再明白了,他话音引导的同时,身体已经在引诱她了。

    两人呼吸很快纠缠到一起,彼此紧盯着对方的脸,没有多余精力再分向别处。

    宁玦眯眸,头皮一阵发麻,眉心蹙起又舒展,紧接又重新拧蹙,表情扭曲像忍受煎熬,可实际却在心底暗自喟叹——由她主动的滋味,别是一番销魂。

    ……

    九秋发现,宁公子与阿芃姑娘已经好久没与他们一同去食舱用饭了。

    除此外,也鲜少见他们到甲板上走动,不知整日闷在客舱里在干什么。

    他们住的两间客舱,虽然房号相挨,实际却隔着一个拐道,不同的拐道走不同的楼梯,所以四人看似距离很近,实际上想要碰巧正面迎上,却是不易的。

    食舱里,陈复与九秋没滋没味吃着手里的干粮饼裹鱼肉酱。

    陈复食不言,吃得很规矩。

    九秋瞥他一眼,忍不住无聊,主动与他搭话道:“两日没见到宁公子他们了,没事吧?”

    陈复抬眸,咀嚼动作加快,把嘴里的干饼彻底咽下去,才回复九秋说:“没事,这两天他们只是起得晚,睡得早,与我们出舱活动的时间正好交错开了。昨日在水房,我碰巧见到宁公子,他伤势应该恢复得不错,面色都带了点红润,精神也奕奕的。至于阿芃姑娘……上次坐船时她便犯晕严重,这回应该还是不舒服,没精神出舱活动吧。”

    晕船倒是常见的,这么说解释得通。

    九秋放下心来,随意道了句:“阿芃姑娘的举止做派,一看就是名门闺

    秀,内敛端重,想不通她怎么会是宁公子的贴身丫鬟,看着也不太像啊……”

    她倒没有想探究什么,只是心中一直有这个疑惑,眼下正好与陈复聊到他们,随口就说了。

    陈复神色严肃了些,提醒她说:“这不是我们该琢磨的事,护送公子回邺城后,我的任务就完成了,至于其他,不想不看不问,才是最好。”

    九秋挑了挑眉,倾身猛地往前一凑,差点与陈复鼻尖撞上。

    吐息纠缠间,九秋语调扬起,问他:“我们?所以,我和你算一伙的喽,那上岸以后,你管不管我?”

    她似乎是寻错了重点。

    陈复脖子梗住,眼神有点闪烁,没回话,喉结却动了动。

    九秋收了狡黠笑意,没继续为难他,重新坐好后,继续捧着自己手里那张发硬的干饼,用力咬下一口,使劲咀嚼半响,才能艰难咽下去,吃完半张,腮都发疼了。

    陈复目光没有移开,看着九秋,轻咳一声,言道:“你在邺城不宜抛头露面,所以没法带你去外面下酒馆,你想吃什么都告诉我,我去买来带给你,在船上只能吃硬得掉渣的粗粮饼,我与宁公子还好,就是辛苦你与阿芃姑娘了,这样的吃食,你们一定是吃不惯的。”

    阿芃姑娘或许会吃不惯这样的简陋食物,但她不会。

    小时候,家乡洪灾泛滥,整个镇几乎全面颗粒无收,她是饿过来的,树皮草根都吃过。逃难时,她爹为了换口干粮将她娘卖掉,然后自己不吃,只将得来不易的粮食分给两个孩子——儿子多吃,闺女少吃。

    最后,爹娘都没挨过来,成为躺在滩涂上,众多饿殍中的一个,连马革裹尸都不如,那还好歹有张布革呢,她的爹娘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干干净净埋在了淤泥里面。

    而她侥幸活了下去,长大几岁后,又被好赌的兄长卖到春楼,一直命不由己。

    进了春楼,境况再不济,好歹能吃上好的了,不必像在兄嫂家那般,处处看人脸色,干重活,吃剩饭……

    她什么苦都吃过了,所以这样的干饼,有什么吃不下的?

    最起码,可比树皮好嚼多了。

    九秋回话道:“我嘴巴不挑,吃什么都可以。只是你方才说,我在邺城露面不方便,眼下确实如此,方家在邺城势力范围广,若我现身可能会给你们招引麻烦,虽然方言海现下已将方伦之死归咎到边境海盗身上,但我的存在却是解释不通的。谨慎为上,下码头时我该做些伪装。”

    陈复点点头:“有些遮掩是好的,下船后的事你放心吧,我已经跟家主如实禀报过了,他知晓你的存在,也同意将你暂时安置在段家的田庄里,至于之后如何……”

    说到这儿,陈复顿了顿。

    九秋刚刚听到关键处,陈复一停,她心里不上不下的,语气有点急迫:“之后怎么样?”

    陈复认真在想这个问题。

    他不是不懂九秋的意思,自身也不是做事拖泥带水的人,若他无意,早跟九秋说清楚,撇清关系了,偏偏他没有,所以心思是显而易见的。

    “之后,有两种可能。”陈复看向九秋,语气认真,一一言道清楚,“一是,我继续留在邺城,那样的话我们不能明面相见,若你愿意,可先悄悄住进我的院子,我们再从长计议。二是,我可能会跟在宁公子身边继续帮忙助力,若真的跟他回季陵做事,我们之间没有那么多拘束,你可跟着我一起上路。”

    九秋没有立刻应声,她在慢慢消化着陈复的话。

    他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有这两种可能,而无论是哪一种,他都没有要抛弃她。

    这种不被放弃的感觉,于九秋而言,竟有点陌生。

    第66章 第66章表哥到了

    商船停泊于邺城港口,十多日过去,几人终于重回到大燕地界。

    除了拂面感觉到气候有点儿微寒外,别的没什么变化。

    段刈亲自来接,行止谨慎,乘坐的马车远远停在可以直通码头出口的小路上,等手下人掩人耳目将宁玦他们引来后,才下车露面,挥手示意。

    抬眼看,宁玦与白婳走在前面,陈复紧跟在后,同时,他身边还跟着位掩戴缀珠面罩的姑娘,眉目可见不俗。

    段刈与陈复提前通过信,知晓此女身份,她起先是春楼的花魁,后来又是方伦的外室,身份很是复杂,段刈不喜自己最得力的属下与这样的女子产生纠葛,眉眼不禁冷了下。

    上前与宁玦、白婳打照面时,段刈笑容和蔼,态度也热切。在外不宜多言,有什么话等回府上详谈不迟,于是段刈简单关怀两句宁玦的伤情后,开口吩咐手下将他们引至后面的马车上,随时准备出发。

    再之后,段刈看向陈复,笑容有些淡了下去,直至目光扫到九秋身上,唇角弯着的弧度彻底不再。

    段刈面无表情收回眸,直接将人忽略过去,不当她是客人,只当是棘手的麻烦。

    九秋受惯冷眼,不意外,也无所谓。

    她一路辛苦过来又不是为了见段刈,管他态度如何呢?

    要不是陈复在这儿,她早走了。

    陈复当然察觉气氛的微妙,在家主面前,他习惯恭敬伏身,低头等待命令,但这次,他虽依旧保持躬身的姿态,同时又不动声色瞥了九秋一眼。

    四目相对,他很轻点了下头,眼神里也带安抚的意思。

    九秋带着面纱,只露眉眼,眉心弯起,虽不见唇角弧度,但依旧看得出来她是在笑。

    她这一笑,陈复心中更不是滋味了。

    一共两辆马车,宁玦与白婳单独乘一辆,陈复带着九秋跟段刈上了一辆车。

    段刈坐主位,陈复与九秋挨坐一侧。

    三人都无话,气氛一时陷入僵凝,只有呼吸声起此彼伏。

    陈复想,若是没有九秋在,家主一定会先在车上,急切要他汇报在虢城发生的一切,但眼下顾及有旁人在,他这才缄口默言,忍住想要立刻探问的冲动。

    见家主眉心不耐拧着,陈复心里有点忐忑。

    这时,车子慢慢缓下速度,似乎拐了个弯。

    陈复察觉,打开车帘,看着前辆马车越走越远,而他们这辆车,在岔口处突然拐向,改往小道行进。

    “家主,这是?”陈复不解问道。

    段刈回道:“九秋姑娘身上毕竟背负着人命,且涉及颇多,若随意放任她进出段府,恐怕会给我们招来不必要的嫌疑与麻烦,不如先安排她住在田郊的偏院吧,这对各方都好。其实偏院也收拾得干净整洁,就是离城内远点,你若不嫌麻烦,可日日出城去找她。”

    话音就此停下,段刈显然没有解释更多的打算。

    并且说话全程,他看也没看九秋一眼。

    陈复试图再做争取:“只要确认身后没有尾巴跟着,我们再小心从后门进府,神不知鬼不觉,一定不会有麻烦的。再说九秋带着面罩,就算被人看到,谁又能认出来她呢?”

    段刈不满,冷冷扫过陈复一眼,眼神含着斥责之意,像是恼他不该多话。

    陈复垂下头去,自正式认主后,他从未对家主有过忤逆之举,刚刚的行为已经过线了。

    九秋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了下,慢慢品咂着段刈刚刚的用词——嫌疑?麻烦?

    分明是段刈下命,放火烧了方伦的院子,还想毁尸无凭证,结果就因她最后出力,彻底断了方伦的活路,就理所当然的成了罪魁祸首,连带嫌疑也是她的了?

    还有,麻烦。

    大概是她先前身份复杂的缘故。堂堂花魁,曾在邺城风光无量,入过多少男人的梦魇,她这张脸本身代表招摇,露出来当然算麻烦。

    九秋揣测明白,默默不言,只觉得好笑。

    若是嫌弃她,段刈可没这个资格。

    一是,九秋帮他解决后顾之忧,彻底堵上了

    方伦的嘴,二是,救她的人虽是他的手下,但整件事与他关系不大。

    九秋愿意承恩,但只承陈复的恩。

    当然,如果可以,她也愿意去承他的情。

    段刈收眸,稳稳坐在主位上。静默片刻,他捋了把胡须,没再管顾陈复的态度,而是偏眼看向九秋,言道:“九秋姑娘,如此安排,你可有异议?”

    陈复想说什么,最后却欲言又止,段刈于他有再造之恩,他不敢也不能忤逆家主之言。

    九秋没有立刻回答,先看陈复。

    陈复与她目光对上,口吻算真诚:“情况特殊,先安排你住那,里面会有丫鬟照顾你。”

    九秋表情如常,情绪没外显:“行啊,我在偏院等你给我送来酒楼的特色佳肴,对了,还有酒啊。”

    陈复赶紧答应,原本怕她有不满情绪,幸好没有。

    马车很快行至田郊,周围环境悠然静谧,院落不大,傍着一条湍急的小溪河,河道两旁长着许多粗实茂盛的垂柳。

    如果在树影下垂钓,体验感应该会不错。

    九秋背着简单包裹下车,陈复跟着下去帮忙安置,院子里有一个男仆,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妪,平日两人一起负责打扫院中各处。

    见有人来,他们并不意外,显然提前得过命令。

    陈复叮嘱交代,一定要用心负责好阿秋姑娘的一日三餐,眼下先停停手里的活,给她做顿饱饭果腹。

    九秋催促他:“快回去吧,我饿的话自然会说,门口还有人等你呢。”

    陈复想了想,问她:“要不我晚上来一趟,给你带好吃的?”

    九秋说:“来回折腾地跑,不麻烦吗?”

    陈复回:“不麻烦,我出城后便骑马,一路畅通,很快的。”

    九秋自然不拦他。

    她将人送到门口,两人摆摆手告别。

    马车回返,车轮速度起来,很快重新行到城中。

    车上只陈复与段刈两个人在,没了第三双耳朵,段刈少了顾忌,开口直言:“那女子如何与你相配,虽生得确实貌美,可到底没有干净的家世,什么浪荡子才会娶一个春楼的前花魁回家?陈复,你莫要因一时贪色蒙了心,那种人养在身边一时可以,长久认真……可就不值得了。”

    陈复觉得这话刺耳,但没反驳什么,只言述自身情况:“我父母早逝,所以在十几岁时,我便在邺城的小码头上赤膊搬运货物讨饭吃。因年纪小,时常遭排挤,遇世道不公。即便用尽了全身力气,洒尽汗水,依旧饥一顿饱一顿,不知前路在哪,更不见前途光亮……”

    段刈看他一眼,没言语,听他继续。

    陈复:“那时,我被叫作‘猪猡小工’,是码头上最低贱的劳动力,几乎每月都有像我这样的人,猝死在搬运货物的途中。闹出人命不算什么稀罕事,人一死,要么是被丢到仓库里,要么就直接扔进海里……若非遇到家主,我恐怕早没命活,更不会习得这一身的本领。故而,我愿生死忠于家主,为家主效力,但同时,我并不认为自己成为段家人后就有何高贵。我是从最底层爬上来的,阿秋同样是苦命的姑娘,我们互相懂彼此,疼惜彼此,所以不畏世俗眼光。我觉得她好。”

    最后一句话,话音格外掷地有声。

    段刈闻言,迟迟未开口表态。

    陈复跟了他有十几年了,段刈当然了解他,性格内敛,向来寡言,何时会有这么多话?

    刚刚那一番肺腑之言,他不知道自己想了多久,又仔细斟酌过多少遍,才会在他面前完整叙述出来。

    段刈叹了口气,心道自己本是好心,结果竟成了恶人。

    若不是对陈复有超于主仆间的爱护,段刈才懒得管闲事。

    两人算是有缘分,最开始段刈还在朝为官,闲时游历邺城时,机缘巧合下,将人收至麾下,但没带陈复回京,只给了他些钱银,吩咐他留在邺城帮自己做买卖。段刈将具体做生意的门道教给陈复,通过他暗中与南域发展出了一道商贸通道,主要贩卖茶叶,赚了不少。

    后来,京中局势生变,段刈拖家带口隐居邺城,陈复自然而然教出生意,跟在他身边了。

    能力方面,陈复真是得力,段刈看重他,早有意给他许配一门好亲事,甚至都与夫人提过好几遍了,要她多留意与陈复年岁相配的好人家的姑娘。

    结果,那边还没来信,陈复出门执了一趟任务,再回来,身边就有人了。

    别的也就算了,那女子竟曾是青楼女,手上还沾过血……

    段刈有点接受不了,所以一路上冷着脸。

    原本他想插手直接将两人拆散,好及时止损,可陈复却认真说了刚刚那番话,叫人感到意外,同时,也说得段刈心底松动。

    这种时候,恐怕越是强行拆散,两人越抱得紧紧密分不开。

    他心中喟叹一声,索性就不管了。

    ……

    段家主宅毗邻着邺城最繁华的街道闹巷,一路上,清晰可闻贩卖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以及马车辘辘,马鸣嘶嘶。

    正好赶上中午饭点,马车路过沿街的酒楼客栈,里面烹饪爆炒的饭菜香味飘远钻鼻,简直勾人味蕾以及肚里的馋虫。

    白婳抿了抿唇,觉得腹中有点空。

    在船上的最后一顿,她没吃多少,想着上岸后就能吃到丰盛菜品,于是看着那些干粮饼毫无食欲可言。

    宁玦看她掌心捂着腹部,会意道:“在路上停车难免引人注目,再忍一忍,回了段府,段刈的接风宴一定丰盛,能叫你饱餐一顿。”

    白婳被看穿,脸有点臊,不肯承认:“没关系,我也不是很饿。”

    宁玦笑了笑,收回目光环视车厢各处,注意到两侧座位中间放置着一个檀木雕花矮柜,多看两眼,旋即伸手摸到扣环,将抽屉往外一拉。

    里面果真有盒点心,做工精美,黄皮的白皮的,蘸糖的浇蜜的,各式都有一块。

    宁玦想拿出来一块,递给白婳,又不知道她具体想吃什么样的,于是把选择权交给她。

    “上次坐段刈的车,我便留意到车厢匣子里放着点心,好像黄皮儿里面都是枣泥馅的,白皮儿的是五仁馅,你自己喜欢吃哪个?选一块先垫垫肚子吧。”

    白婳不喜五仁口味,选了一块枣泥的,慢吞吞吃得优雅,一会儿功夫过去,一整块儿进肚,看样子果真是饿着了。

    宁玦自己没吃,问她道:“怎么样?”

    白婳喝了口车里的淡茶,刚刚感觉有点噎,送下水后,缓了缓才答:“反正比干粮饼好吃。”

    宁玦又弯唇角:“留着点肚子,待会儿还有接风宴呢。”

    白婳点点头。

    不再想饿肚子的事,白婳闲来无聊,掀开车帘一角,向外张望两眼,前前后后都看了看。

    她轻“咦”了一声,引得宁玦的注意。

    宁玦:“怎么了?”

    白婳:“陈复他们跟着段老板不是一直在我们后面吗?怎么这会儿不见踪影了……”

    宁玦从另外一边也掀开车帘,探头往后看了眼,确实没有。

    他想了想,说道:“主街拥挤,他们或许是为避让行人小贩放慢了马车速度,也可能是改行小路了。没关系,我们在段府汇合就好。”

    白婳不疑有他:“今日正赶上城中有集市,早知道我们

    也走小路了。”

    刚嘟囔完这句话,马车正好经过一个算命摊子,白婳无意一瞥,看到坐在摊位后面的算命先生手执一把折扇,那扇面上画的不是寻常图案,而是一个缀着三条长长翎羽的太阳鸟。

    一瞬间,白婳周身一紧。

    她眨眨眼,重新投去目光,再看一遍,确认自己没有眼花。

    算命摊位侧旁支起的幌子上,还有一只更大的太阳鸟,额外引人注目,想留意不到都难。

    而那个特殊符号正是剑堂图腾,同样也是剑堂门徒秘密传播暗语的信号,所以,是表哥亲自到了邺城,还是剑堂其他门徒过来寻她了?

    半月前,在她确认自己要南下出境后,曾留下过暗号,向外传递的信息是,若寻不到她,等在邺城即可。

    这么多日过去了,表哥一行人或许真的从季陵一路寻到邺城,他们没找到她,便原地休整,伺机而动。

    原本以为与表哥他们取得联系,是件极不易的事,可眼下看来,却唾手可得。

    中间一下省了很多步骤,进程猛地往前跃,分道扬镳的时刻真的要到了。

    白婳恍神,有点儿猝不及防,其他都还好,只有与公子分别的准备,她始终没有做好。

    心里空落落的,神经却依旧紧张。

    刚刚那位算命先生一定是表哥的人,匆忙一瞥,不知对方有没有注意到她。

    宁玦看白婳向外张望太久,似被什么吸引住了目光,于是顺着她的视线也向外看去,见外面不过是一片寻常街景,没什么特别的,何至于吸引她久久出神?

    他出声提醒:“怎么了,外面有什么好看的?”

    白婳回神,收手放下帘子,摇了摇头回:“没事,路过一个菜摊,买家卖家正在打价还价,挺有意思的。”

    现在,她随口拈谎的本事倒是越来越大。

    宁玦不理解:“打价还价,吵吵囔囔,有什么意思?”

    白婳顺着这话说:“打赢了就很有成就感啊,本来几两铜钱只可以买三根茄子,若是嘴皮子厉害些,打完价后就能买到五根了。”

    宁玦对此事却有不同的看法:“谷贱伤农,菜农们播种打理,养护除虫,再到成熟采摘,前后要折腾好几个月,最后只挣那么点辛苦钱,若再被打价,那落在他们手里的银子更少,周而复始,光靠种地也难养活这些农民了。”

    白婳反思,觉得是自己想浅了。

    哪怕她经历过变故,寄人篱下,过得艰难,可从来也没有为吃食短愁过,如此,她再说什么觉得打价还价很有趣的话,实在有点何不食肉糜的高高在上感。

    即便她没有那个意思。

    “公子想得比我深,你说的话有道理。”白婳虚心接受。

    宁玦:“只是我有阅历,见识多一些,若真论起善意仁心,你比我要强得多,我对陌生人没那么多慈悲心肠,而你有,这比我苍白讲些大道理更有用不是吗?。”

    不知怎么回事,两人竟互相恭维起来了。

    对视下,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禁莞尔一笑。

    宁玦笑得轻松,而白婳,唇角弯曲的弧度中带着一丝不易被察觉的沉重。

    第67章 第67章是自愿的

    收敛笑意,宁玦看着白婳,面上更多几分认真。

    他道:“先前我孑然一身南北闯荡,不同景致看得多了,虽然增了阅历,但兴致始终寥寥,觉得没什么意趣。而如今身边有你,与你一起去不同的地方踏上新的脚印,这才叫我有些期待。”

    两人面对面,宁玦在畅想以后,白婳却在筹划离散。

    她讷讷地搭话说:“认识公子以前,我囿于一方宅院,只在京歧与季陵两地待过,鲜少出门,最多也只是去城郊踏踏春,根本想不到后面会有机会坐船到邺城,甚至还沿着海运航线一路南下前往虢城……公子已经带我体验很多了。”

    宁玦:“那不一样,你跟随我一路奔波,不管到邺城还是虢城,都是因为有正事要办,而不是单纯的游山玩水,体验感当然不同。等之后,我要探究的事情真相水落石出,心中的悬石落地,自会有大把的时间任由我们消遣,到时,我们一起去看广阔山川,江河湖海,谁也扰不到我们,好不好?”

    白婳心头泛起酸涩,她多么向往公子所描述的一切。

    然而如今,兄长尚在牢狱中,时刻面临危亡,她如何能快意江湖,只顾自己潇洒……

    还有,表哥的人已经追到邺城了,暗号她收到,之后要做的就是寻机脱身,逃之夭夭。

    在她心中,公子该永远自由无拘,就如初见那般,一身白衣不染纤尘,恣意执剑闯荡天地,眼神中还不自觉带着点目中无人的感觉,很是狂狷,但的确也有那个资本。

    来无影去无踪的剑客,该纵行于广阔天地,而她只要远远在后为他默默祈福祝祷就好,对宁玦,她已经很亏心了,绝不能再因一己私贪,将他牵扯进关涉朝堂的麻烦中。

    但在走之前,白婳还有一件事想确认。

    马车依旧在熙攘的闹市街道上继续缓慢行进,外面声响那么嘈乱,只要压低声音,前面的车夫是听不清车厢内的对话的。

    于是白婳刻意收了收音量,询问他道:“公子,大将军王在季陵摆设选拔剑客的擂台,你可有兴趣也登擂一试?”

    闻言,宁玦若有所思地一笑,静静看着白婳,半响后言道:“去,为何不去?”

    白婳迟疑问:“公子向来不喜与人打交道,更何况庙堂诡谲,政事复杂,公子豁达心性,怎么会愿意去凑那个热闹,拘束自由受大将军王的招揽?”

    他幽幽道:“人的想法是会变的。”

    对上白婳诧异意外的眼神,宁玦补充说:“我们在虢城与江慎儿也打了几天交道,她不同样也是江湖中人,后被南闽小皇帝重用,手中权力很大,混得风生水起,我也没觉得她不自由啊。”

    白婳认真劝说,她真心觉得,宁玦的性格并不适合朝堂:“恐怕没有那么简单。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若公子真与大燕王室打了交道,成了大将军王的赏识之人,那你便不能想留就留想走就走,全凭心意做事了。”

    宁玦笑了笑,开口随意,相比白婳的紧张,他无论口吻还是神态都从容自在很多:“我心里有数。况且,那日不少熟人也都在,我当然不可缺席,错过热闹。”

    白婳想当然地以为,公子口中的熟人,指的就是季陵众多剑客。

    毕竟都是习剑的高手,在江湖中闯荡久了,说不定谁与谁有过渊源,曾缘分结识呢。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表哥先前的忌惮都成了真。

    公子有意登擂,那他也势必将成表哥拔畴的最大竞争对手。

    白婳不知宁玦只是想重在参与一下,还是要尽力取胜,她一时拿不准他的心思,却又不好继续套话,那样太显刻意了。

    ……

    在段府安稳住了两日,白婳终于等来了脱身的机会。

    不是她自己用了什么手段,而是九秋误打误撞帮了她的忙。

    那日,陈复在田郊偏院寻不到九秋的人,以为她是因段刈区别安排住处一事心生不满情绪,于是干脆一走了之。

    得知突发情况的白婳,心怀几分忧忡。

    她

    担心九秋安危,便与宁玦商量着也一同出门帮忙找寻。

    因为九秋与方伦有过纠葛,两人还都曾在邺城有头有脸,所以,忌惮着方言海的众多耳目,寻找九秋的过程难免掣肘,不能张贴询问,只能通过熟悉她的人挨街串巷地仔细找寻。

    段刈也很重视此事。

    他当然不是因为担心九秋身无分文离开偏院,没有去处,会受苦受罪,而是怕她被方言海的耳目率先盯上,给段府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方言海与段刈都是邺城本地有名的地头蛇,但双方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若非这次方伦不长眼地将主意打到阿芃姑娘身上,彻底惹恼了宁玦,他何至于杀人惹一身腥臊。

    不过杀了就杀了,他曾掌管绣衣卫,见血腥的事没少做,所以,只要尾巴处理得干净,杀谁都无所谓,他眼睛根本不带眨的。

    但显然,九秋就是那条拖拖拉拉,处理不干净的尾巴。

    段刈怎会看她顺眼?

    她走了,是合他的意,但不是闭着嘴走的,便后患无穷,只招人心烦了。

    ……

    白婳与宁玦一同搜找一条街,还真发现了线索,有一个蒙着紫色面纱的女子,在他们面前晃了下,紧接立刻匿身进旁边一条窄仄的巷子里。

    那女子一身紫衣,衣袂翻飞。

    白婳朝着右前方向盯了盯,只觉得眼熟,想仔细再看两眼时,身影已经拐弯不见了。

    她蹙眉仔细回想,九秋好像确实有一套款式相近的紫衣裙,她着身时,十分明媚好看,留给白婳的印象自然也多些。

    白婳怀疑言道:“公子,那人会不会就是九秋啊?她匆忙跑进巷子里,是在怕什么吗?”

    宁玦也看着那个方向,但却无法确认对方身份。

    他是与九秋接触过,但并不记得她穿过什么衣裳,平日里,他的注意力根本不在九秋身上。

    白婳有八成的把握没有看错,宁玦听了她的话,觉得是有一探究竟的必要。

    “这巷子连通两个街道,里面可以朝两个方向拐,如果方向追不对的话,就算错过了,所以我们暂时分开,我往左,你往右,之后在巷口尽头集合如何?”

    这是高效且合理的安排。

    白婳赶紧点头,再迟疑下去,九秋恐怕早跑得没影儿了。

    “好,那我往这边。”

    说完,白婳行动起来。

    宁玦却没她那么急,还站在原地看着她,扬声叮嘱说:“小心点儿,有什么情况,立刻出声喊我。”

    白婳匆匆回了下眸,回应说:“放心吧,玉骨哨在我身上,有情况我会及时吹响哨子。”

    这是昨夜,公子亲手戴在她脖子上的。

    这哨子曾入过她的身,即便被彻底洗涤过,可白婳依旧不适应,回忆勾连,多难为情。

    当时,眼看着公子将玉骨哨从脖子上缓慢摘下,又往她颈上戴,白婳默默红了脸。

    后面,两人共历一场酣畅淋漓的情事缠绵。临近分别,白婳有意补偿,不再顾及什么羞耻心,只想与公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紧密不分开。

    而那枚哨子一直在她胸前坠坠晃晃,最后结束时,她恍惚着忘记归还。

    现如今,哨子依旧挂在她脖子上,能当传信工具,也算物尽其用了。

    两人同时收眸,往相反的方向走。

    拐过弯,短暂脱离出彼此的视野范围,但巷子总共就那么长,两人距离不会拉得太远。

    若有情况,只要白婳一出声,宁玦轻功跃起,几乎眨眼功夫就能立刻出现在白婳身边,所以,这样的安排几乎没有任何安全隐患。

    宁玦很快追到头,不见人,也未发现紫衣身影。

    他猜想,或许白婳那边成功将人阻拦下了,白婳没吹响哨子,或许是已经稳住了九秋。

    船上相处那几日,宁玦看得她们两人很投缘,说不定白婳劝说真是有用的。

    思及此,宁玦转身反方向找寻过去,然而一条巷子都走尽了,非但不见九秋,就连白婳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宁玦眉心一跳,觉得情况不对。

    他出声呼喊,没得回应。轻功跃起,站在高处,也未发现哪里有异常。

    人不会凭白消失,一定还在附近,巷子两侧根本没有岔道,除了灰白色墙体,只有几户稀稀落落的人家。

    于是宁玦不顾主人意愿,推门强行闯院,挨屋挨间地搜查,一户接一户。

    过程中,难免招引来咒骂声,宁玦不在乎,全部置之不理,动作急切不停,可结果并不乐观。

    没有人,还是没有人。

    白婳不在巷子里,也未藏身宅院中,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她是被人带着翻墙出了巷子,接着又匿去踪迹。

    若是如此,刚刚只要白婳出一点声响,他都能及时察觉。

    能做到如此无声无息,连任何挣扎拖拽的痕迹都没有,只能说明一点。

    宁玦不愿接受,但事实摆在眼前。

    ——白婳是自愿的。

    第68章 第68章暖他剑锋

    白婳再醒时,睁眼一片陌生。

    她抬手摁了摁太阳穴,头脑间的闷胀感很是熟悉,她先前经历过几次,知道那是迷药药效发作后的遗症。

    缓了缓,她视线从床榻向外略去,眸光紧接一定,支摘窗前背站着一个挺拔身影,身量与体态同样给人以熟悉之感。

    她认出那人是谁,同时也想起来,自己原本正与公子在小巷里分头追寻一抹紫衣身影,眼看快要追到巷口尽头时,旁边门户里忽的伸出一只有力的手臂,将她嘴巴捂住防止出声,而后另一只手顺势环上她的腰,将她完全桎梏住。

    意识到前面不是九秋,而是歹人,白婳防备心乍起,准备挣扎发出声响,示意公子警觉。然而她正要动作,一抬眼,却与一双熟悉的眉眼相对。

    是表哥。

    白婳当即愣住,浑身绷紧的劲头慢慢消失。

    荣临晏与她对了下眼神,撤走捂住她口鼻的手帕,低声对她道:“婳儿,我来了。”

    她不知表哥怀着怎样的心思,用来防止她出声的那方手帕上还浸着迷药,是他没把握自己会依顺地跟他走吗?

    那迷药的药劲不小,白婳吸入口鼻,很快昏晕在他怀里。

    再之后清醒,就是当下。

    白婳继续望着那道轩昂的背影,竟不觉有任何的亲切感,她想开口,可喉口生涩发不出音,只好先吞咽一口唾沫,润过嗓子,再重新尝试启齿。

    “表哥……”白婳声音极其沙哑,如同磨过砂面,实在不算好听。

    荣临晏闻声转身,目光与她对上,眼底浮现满满的担忧。

    “婳儿。”他唤她一声,脚步加急上前关询,扶着她半坐起来,靠在墙头,说道,“我去给你倒杯水。”

    白婳有气无力地应声:“好。”

    房间不大,除了一张木架床,只还有方桌四椅,以及一个靠墙的实木柜子。

    荣临晏走到桌边,提起水壶倒满茶瓯,而后返回床榻边沿,弯腰凑近,想亲手喂白婳把水喝下。

    白婳抿唇偏头,意识到自己拒绝得太生硬,又主动接过手,委婉道:“我自己来就好。”

    荣临晏依她。

    一杯,再一杯。

    两杯水喝下,她喉咙里终于不再感到要冒烟似的呼哧呼哧了。

    荣临晏问:“还要不要?”

    白婳摇摇头。

    荣临晏将空杯子接过来,放回桌面原位。

    之后再次走近,在床沿边坐下,熟稔自然地握上她的手,眼底饱含歉意。

    他叹息一口气道:“婳儿,是表哥不好,叫你这段日子过得战战兢兢,受了不少苦……”

    对上荣临晏热切的目光,白婳有点不自在,她茫然了瞬,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面对他,于是只得垂眸不语,努力压抑情绪。

    她试图把手抽回,但表哥牵握她的力道太大,她挪动不了,微感不适。

    “表哥要带我走,为何将我迷晕过去?”白婳问出心中困惑。

    荣临晏诚恳解释道:“对不起婳儿,叫你受委屈了。是付威建议我这样如此行事,宁玦耳力过人,我怕带你翻墙跃巷时你会害怕出声,无意将他招引过来。为了能带你全身而退,表哥不得已出此下策,你莫要怨怪我。”

    究竟是怕她无意出声,还是防备她会有意出声?或许,只有表哥自己知道了。

    他向来疑心深重,戒备心强。即便她是所谓的自己人,可与宁玦相处将近两月的时间,这期间她有没有“近墨者黑”,是表哥目前还不能

    确定的事,所以他才借助迷药,多增把握。

    白婳假装没有揣摩明白他的用意,回复开口:“事出有因,更何况我也未受损伤,当然不会怨怪表哥。”

    闻言,荣临晏松了一口气,他安静看了白婳片刻,终于试探性地问起正事:“婳儿,关于孤鸿剑式,你后面又从宁玦那里探究到多少?”

    白婳藏在衣袖下的手指慢慢绞紧,内心极度挣扎。

    表哥出现得太快,也太令人猝不及防,很多应付的说辞,她都还没有琢磨想好,为了帮兄长解牢狱之困,她势必要对表兄有所透露,可究竟是全盘托出,可是留藏一手,她很是纠结。

    她分析着两种选择的结果走向。

    若是全盘托出,她算彻底背叛了公子,虽然有希望助力表哥登擂拔得头筹,但同时也完全泄露着孤鸿剑法的隐秘,间接害得公子辜负其师托付,余生难以心安。

    可若有所隐瞒,他日表哥与公子擂台相对,表哥没有获胜把握,又如何成功走上仕途,帮助兄长在京脱困?

    两条路,不管选哪一条,她都痛苦。

    白婳觉得,自己仿佛置身熔炉之中,左右都受炙烤煎熬,她喘不过气,更快无法呼吸。

    荣临晏再次落掌,手心轻轻摩挲过她的手背,示意安抚。

    薄茧滑过肌肤的触感分明且熟悉,白婳像被火舌燎到一般,起了应激反应,立刻将手缩回。

    哪怕荣临晏紧握着她,可白婳还是强行挣开了力道。

    “婳儿,怎么了?”荣临晏不解看向她。

    白婳当然不会如实相告,刚刚那瞬的碰触,叫她想起与宁玦的相处。

    执剑之人掌心都带薄茧,她能区分出来,宁玦的手心茧更厚一些,应是握剑时间更长,练功更久。先前,他每每抚摸她时,手底都似混着沙粒滚过皮子,粗糙的劲道,招人上瘾。

    而同样是带茧的手,表哥想触碰她时,白婳只排斥想躲。

    表哥还在等她回话,眼下干耗着没有任何意义,他总会想办法继续这个话题。

    白婳做了决定,终于开口回复:“探究到一些,但剑式并不全。”

    荣临晏冷嗤一声,似乎并不意外:“我就知道,宁玦哪有资格得剑圣亲自传授,当然不可能会习得完整的剑式,至于后半章那几式,不知他从何处窥来,但一定来路不明。”

    白婳忍住解释的冲动,眼下表哥对宁玦的针对与敌意很深,如果她如实告知,其实公子就是剑圣唯一的徒弟,掌握着孤鸿剑法完整的七十九式剑法,那表哥会有什么反应?

    她拿不准表哥的用意,谨慎起见,没有多言。

    荣临晏再追问:“宁玦习到几式?”

    白婳斟酌回复:“到六十式。”

    她不是无缘无故说出这个数字的。

    孤鸿剑法分为上下两部,上部四十式,下部三十九式,共七十九式。

    前章内容在江湖中广为流传,不成秘密,还机缘巧合下造就了不少有剑法造诣的剑徒成才。至于后章的三十九式,则属宁家人的内部隐秘,除亲属及关门弟子外,不外传他人。

    她与宁玦在栖梦山庄简易拜过天地,后又行了周公之礼,在她彻底成为他的人后,宁玦才愿意向她展示剑法后章完整的三十九式。

    第一次目睹孤鸿完整剑法,白婳屏气凝神。宁玦舞剑的身影在她眼前清晰掠过,直至七十九式剑招舞毕,宁玦对她再无任何保留,而她也做到了公平换予,她周身化水暖他剑锋,并许他入鞘获归属,她要他的剑式,而他要了她……

    白婳用在他身下化作一汪水的代价,将秘密记在了心里,而后静心分析,认真铭记,又聪明地将后章三十九式细分作四组,前三组每十招为一个连贯节点,最后一组则是九招收尾。

    白婳对荣临晏有所保留,只将后章的前两组内容透露出去,默默帮公子保留了十九式。

    虽然知道,这没什么意义,或许不过是为成全自己一点心理安慰。

    在荣临晏的催促下,白婳执笔将剑招仔细描绘在白纸上,图画成形,荣临晏拿起手稿,贴在掌心目不转睛地研看,而后眼神蓦地外透闪亮,那是掩饰不住的野心腾跃。

    “婳儿,你真是我的福星。”荣临晏深深看着她,口吻难掩激动,后又得意道,“他日登擂,谁能成我敌手?我归鸿剑堂注定要名扬天下了……”

    白婳沉默垂目,根本没有应付的心情。

    她心知自己泄露出剑招的秘密,是对公子无疑的背叛,死难赎罪,而两人刚刚萌芽的感情,也随着她的自私选择……彻底结束了。

    她不想去看荣临晏此刻招摇的神态,但还有些话,她必须要叮嘱。

    “表哥……替我兄长解困之事,要靠你了。若他日表哥能拔得头筹,大将军王问及想要的赏赐,表哥可不可以帮我兄长求个宽恕?”

    荣临晏答应得痛快:“婳儿放心,这剑招是你出生入死帮我拿到的,若能成事,你占一半的功劳,更何况澍安兄也是我兄长,我势必尽力而为。”

    白婳不贪心,什么都不再想了,她只盼愿兄长能脱困解危,性命无虞。

    至于公子,她欠他的债,只能下辈子偿还了。

    第69章 第69章竞争对手

    荣临晏叮嘱白婳多休息一会儿,待宁玦等人换了区域搜寻,他们便寻机乘车出城去。

    在邺城,宁玦比他们更占天时地利的优势,故而待的时间越久,临面的风险越大。

    白婳想到什么,问他道:“表哥,我们当下身在何处?”

    荣临晏回:“还在你先前跑进的那条巷子里。这里是一处无人院户,宁玦一开始来这儿找过一遍,那时我正带你躲在隔壁巷子里,等他搜寻到别处时,我又带你折返重新潜回,正好与他完美避过。宁玦做事向来缜密周全,这次若非他自乱阵脚,急匆显慌,我们也不会成功在他眼皮子底下玩转心计。婳儿,看来你潜伏得很成功,竟如此得宁玦的重视。”

    闻言,白婳心头一跳,表哥的后半句话说得意味深长,试探中还夹杂着一丝怀疑,目光同样带着几分探究。

    她镇定回视,冷静开口:“表哥,你误会了。宁玦那么着急,其实并不是单纯因为我,当时我们正在分头追寻一抹紫衣身影,那人是我们同去南域的伙伴之一,寻找过程中,我紧跟也不见了踪影,事出蹊跷,宁玦当然会警惕生疑。他挨家挨户仔细搜找,与其说是急迫想要找到我,不如说,他是着急确认阿秋姑娘的安危……”

    白婳刻意这样说,意图将荣临晏的思绪引偏。

    果然,听了她的话,荣临晏沉默一会儿,模样思忖。

    片刻后,他顺着她的话,揣测问道:“那女子,与宁玦的关系不一般?”

    白婳点点头,开始胡掰扯:“是,我暗中观察过了,两人之间似有情愫暗生,但中间那层窗户纸,谁也没有主动挑破,眼下还在不清不楚地相处着。”

    荣临晏继续追问:“那女子是何身份?”

    经历过两月的潜伏时光,白婳圆谎的能力越来越强。

    她面不改色道:“是宁玦在邺城偶然结识的,容貌不俗。她不是江湖中人,应当无碍我们的计划。”

    荣临晏笑了声,目光幽幽看向白婳:“我远远见过她长什么样子,貌虽上乘,但与婳儿相比,还差得远呢。”

    白婳觉得这话无趣,淡淡回:“我言述事实,并非想叫表哥评判比较女子的容貌。”

    “两月不见,婳儿倒是有些儿小性子了。”

    荣临晏不恼,反而觉得她这样有脾气的样子更加可爱,比起从前那副隐忍委屈的模样,她这般真实情绪外显,无疑更招他喜欢。

    “是表哥说话欠妥当了,只是宁玦那厮真不安生,无论去哪都有风流债。”荣临晏前半句话口吻歉意,说话时温柔看着白婳,后面提及宁玦时,眼神明显浮现轻蔑之态。

    见表哥真的顺着她的引导走了,并未继续深究宁玦对她的在意与特殊,白婳目的达成,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迟迟没等到白婳的回复,荣临晏误以为她还使着小性子,于是讨好一般冲她笑笑,自顾自继续启齿:“宁玦喜欢别人与我何干?你与他朝夕相处这么多日,他没把主意打到你身上,我心中是万幸的。”

    听到这话,白婳藏在衣袖下的手指微微蜷动了下。

    这是她紧张时下意识会做的小动作,

    除了微蜷手指,有时也会眼神闪烁。

    但当下,她与荣临晏正近距离面面对视着,若此刻闪躲,过于心虚明显,于是她有意伪装,只在暗处轻蜷指尖,将自己偏向宁玦的心事,尽力遮掩。

    白婳岔开话题,又问起一事:“那道引我们进深巷的紫衣身影,不是真的阿秋姑娘吧。”

    荣临晏没有相瞒,点头如实回复:“你们看到的影子,是我找人伪装假扮的。我知晓那姑娘曾与你们同队,后又见她单独出城去,故而想出此计,试图引你们出来,再寻机单独与你取得联系。至于后面的过程会进行得如此顺利,说实话,也在我意料之外。”

    白婳于心头暗喟一口气,不免有些怅然……

    似乎一切都是老天的安排。

    正当她纠结难择,不知该如何与公子作最后告别时,命运的推手骤然出现,强行拨动,直接帮她省了眼前这一难。

    白婳完全没有做好准备,头脑只是刹那的昏晕,再醒来,一切都回不去了。

    ……

    白婳刚刚恢复些体力,这时,荣临晏进屋通知,言道出城的马车已经备好,负责侦查的眼线也确认周围安全,随时可以动身。

    在此地继续耽搁着没有任何意义,难道她还能等公子从天而降,将她劫走不成?

    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确实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但白婳清楚知道,自己哪有被救的立场。

    荣临晏带到邺城的人手不多,算上他不过十五个人头,目标不大,且出城时,他们谨慎分三波走,又刻意伪装成寻常百姓出行,全程未惹任何人注意。

    白婳与荣临晏待在同一车厢内,听到守城的兵吏发出浑厚的一声“放行”,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松了口气,还是心绪郁郁闷堵更甚。

    车轮辘辘,走了片刻,白婳没忍住抬手掀起车帘一角,下意识想回头望一望。

    还未有所动作,突然察觉表哥的目光凝盯过来,落在她身上,一动不动。

    她迟疑松开手,没有张望,克制地将不舍藏在心中。

    从邺城到季陵,其实走水路是最快的,但宁玦拜访过段家,段家在航运线上耳目众多,若走水路,暴露行踪的可能性极大,不如脚踏实地走官道来得稳妥。

    回程路线由荣临晏与付威两人共同商议决定,途中并非只走官道,也会特意绕行小路,他们宁愿多走些冤枉道,也要防备身后跟着尾巴,行事格外谨慎。

    其实走官道时还好,最起码道路平坦,少些颠簸。

    可后面穿行丛林小道时,颠簸加倍,走走停停,白婳不仅身乏,还连带着胃口翻滚直想呕吐。

    荣临晏看她实在难受,脸都白了,特意在路上寻了个驿站,买下马匹,提议带她同乘。

    骑马赶路是会少些颠簸,但白婳实在不能忍受同乘的亲密,她宁愿自己继续坐车受罪,也不想与表哥背胸相贴,无规无矩。

    于是,她以“怕高”为由,借口推脱。

    荣临晏似乎觉得在手下面前失了面子,将马匹交给付威,重回车厢后,脸色不太好看。

    白婳在旁连赔小心:“是我不好,叫表哥白费钱银。”

    “你早推拒了,是我自己非要坚持,自讨没趣。”荣临晏口吻自嘲,说完眉梢一挑,等着看她示弱表态。

    可等了又等,白婳始终无动于衷。

    荣临晏心里有点不舒服,他总感觉,离开自己身边两月,婳儿的变化不小,有主见了,还有……对他少了些顺从与依赖。

    或许,她还在怨怪自己狠心,竟舍得将她派到宁玦身边冒险潜伏,临危探秘,思及此,荣临晏心里舒服多了。

    他眉心跟着舒展开,脸色也有缓和,另起了旁的话题:“婳儿,方才没时间问你更多,现下我们已经出城,算是成功脱身了。眼下我们该好好聊一聊,宁玦为何突然带你到邺城,你们做了什么,之后又去哪了?这些可以说吗?”

    这回开口,荣临晏语气更温和不少,试图安抚白婳委屈的情绪,好叫她对自己重新依赖。

    白婳不说详细,应付回道:“我只是宁玦身边服侍的丫鬟,自然是主人去哪,我跟着去哪,至于他想做什么,我的身份不方便探问更多。”

    荣临晏:“那这么多日,你总该有些见闻吧?日日跟在他身边,就什么没有怀疑猜测?”

    再继续敷衍就显得假了,白婳模糊地透露一些:“猜测……据我观察,宁玦来邺城,似乎是访友的。那位做茶叶买卖的段老板,与他曾有私交,生意人与江湖人最爱闯荡南北,他们认识,也不奇怪吧?”

    是不奇怪,但如果对方是宁玦的话,就有点奇怪了。

    宁玦不爱结交,谁都知道,究竟什么样的交情能催使得他不远千里海上奔波,辛苦跑这一趟,只为叙叙旧?

    荣临晏怀着疑虑问:“真的没有其他可疑之处吗?”

    白婳摇头,神情自责:“都怪婳儿愚笨,没做好表哥的眼睛。”

    眼下,白婳适当的示弱,对荣临晏而言简直太管用了,他以为自己又重得白婳的依赖,高兴还来不及,哪会探究责问更多。

    他温柔口吻,再次启齿:“婳儿,不怪你,你做的已经够好了,这些东西,万金难得,你是帮了表哥大忙的。”

    说着,他煞有其事拍了拍心怀,眼底意蕴深深。

    白婳没去看他,视线自然落下,知道他怀里小心揣着她亲手画的那几张剑招图解,那是孤鸿剑法的后章二十式,无价之宝,她偷来的。

    荣临晏没注意白婳眼里一闪而过的愧意,只顺手将图纸从怀里拿出来,抽出几张细看。

    一边看,一边询问:“宁玦他,后二十式练得怎么样?”

    这个就如实说好了。

    白婳开口:“很熟练,也很连贯。”

    她用外行人的话语,大致作粗糙描述。

    荣临晏:“你觉得,那是习练多久,才能达到的程度?”

    白婳不懂,随口说:“很久吧,练功应该不能一蹴而就。”

    荣临晏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即便他得到了孤鸿剑法后章的前二十式,与宁玦习练的剑法内容一样,可他还是少些把握。最起码,相同的剑式内容,宁玦比他更多熟悉程度,挥剑的威力自然更强,而他能够将后章内容与前章融会贯通好就算十分不易了。

    功底,靠的是日积月累,而非一朝一夕。

    婳儿拿到孤鸿剑法的时间太晚,他没有足够适应与突破的时间,眼看开擂在即,荣临晏依旧没有十成把握可以胜过宁玦,心里很不是滋味。

    除非,能叫宁玦提不动剑,无力一战……

    脑海里灵光一闪出现这个想法,思绪立刻外散,谋算一环扣一扣。

    此番他来邺城,是第一次,在等待婳儿行踪消息的期间,他与不少南闽商人结识,也顺便见识到不少丹丸好东西。

    当时想着日后行走江湖,万一有用上的时候,于是一口气购置了不少奇奇怪怪的药瓶,其中有一瓶软筋骨的药粉,服下可以有效封锁心脉,阻碍运气,叫人使不出功力。

    且武功越高,药后被影响的程度越明显。

    荣临晏当时不信,还亲自试了试,谨慎起见他只吃了半颗,结果效力一发作,他险些站都站不住,心头不禁对南域的丹药师们心服口服。

    买了,自然要用,这钱总不能

    白花。

    如果登擂途中注定会出现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不如先下手为强,将危机扼杀摇篮,直接阻他上场。

    第70章 第70章公子被擒

    行程继续,白婳一连在车厢内坐了几个时辰,浑身恹恹无力,只觉五脏六腑全部锈住,哪里都僵硬得难受。又因与表哥同乘,神经始终无法全然放松,疲惫加倍侵袭,感觉坐着都能睡着。

    最终到底没挨住,午饭都没胃口吃,白婳直接靠着椅背,阖眸睡了过去。

    荣临晏见状,无奈叹了口气,他凑上前,小心扶着白婳的肩头将她慢慢放躺在坐榻上,又帮她盖上棉毯,叫她能歇得舒服点。

    做完这些,荣临晏掀开车帘,吩咐属下停车,命令车队原地休整。

    这一觉,白婳睡得还算舒服,身边无人打扰,她是做完一个完整的美梦才醒的。梦中,她的模样要稚嫩一些,梳着俏丽的飞刀髻,嘴角挂着撒娇的笑,正站在厨房操作台前,腻着娘亲学做栗子糕的手艺。等糕点上了蒸锅,娘亲捏着手帕,给她擦拭鼻尖脸颊上沾着的面粉,边笑边叫她小花猫。

    睁开眸,缓了缓神,鼻尖再嗅不到扑面而来的热烘烘的栗子糕香味。

    白婳逐渐分清梦境与现实,有些伤感地收回思绪,擦了擦濡湿的眼角,心头悒悒堵得慌。

    她想娘亲了,想爹爹,也想兄长……

    然而马车行进的终点,并不是她的家。

    车帘外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白婳后知后觉,意识到马车并未在颠簸中行进,方才她能一觉睡得好,应该也是没有赶路的缘故。

    白婳有点困惑,伸手掀开帘子往外张望,见周围很多杂树,猜想他们应该还身处林中,不远处有几个门徒凑在一起,正围着火堆煮饭聊天,稍远点,还有两个放哨巡逻的。

    左右都扫过一遍,却不见表哥的身影,门徒的人数也对不上,大概少了五人,不知去向。

    白婳心里犯嘀咕,眼瞅着副堂主付威也在火堆那边,正大口朵颐吃着串在树杈上烤的肉,应该不是行李中带的荤物,大概率是在山林中就地打的野味。

    “副堂主,我表哥去哪里来了?”白婳唤他问道。

    付威循声抬眼,看到白婳明丽的一张脸显映在帘子后,周围架起的火堆光亮恰到好处地打在她的眉眼上,拢起一层暖黄的光晕,定睛望去,这姑娘真是美得极不真实。

    周围一片荒地杂林,车厢又停在阴翳中,她明眸善睐一流转,好像树灵花精现了身。

    付威轻咳一声,停止想象,赶紧应了声。

    他三两口把嘴里的东西咀嚼咽下,又煞有其事地擦擦嘴,几步奔过来,关照白婳开口。

    “表小姐醒了,你这一觉睡的时间可不短,歇过来了吧。你肚子饿不饿?那边有兄弟们熬好的白粥,还有一些烤熟的野兔、野鸡,但我们带的佐料不全,只撒了把盐,姑娘若想吃,只得凑合凑合了。我现在去给你拿过来一些。”

    说完,付威迈步就要转身,表现得十分殷勤。

    白婳喊住他,开口道:“先不急,副堂主,我们在这儿歇停多久了,怎么不见表哥的身影,他去哪里了?”

    付威想了想,回答:“大概歇了有两个时辰了,刚刚我们差人去附近马市买马匹,准备只留下你坐的这辆车,其他人骑乘跟行,免得几个大男人挤在车厢里束手束脚的,至于堂主他……”

    正说到关键处,付威话音一顿,有点顾虑地看向白婳,似乎在琢磨该不该如实告知她。

    白婳等了半响,心里隐隐有点不安。

    付威终于再次启齿,但显然对她有所保留:“堂主他们去处理尾巴了。看时辰,应当很快会回来,表小姐再等了等,有什么想问的,待会儿直接询问堂主比较好。”

    话都说到这儿了,白婳无法强求,只好放弃追问。

    但因为付威三缄其口的态度,白婳心里泛起疑窦,不知表哥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他刚刚说的处理尾巴,尾巴……难道是有人在后面追踪?会是宁玦他们吗?

    白婳忍不住顺着猜疑胡思乱想,心绪纷乱。

    付威去而复返,给她送来吃食。

    白婳没什么胃口,只简单喝了碗寡味的米粥,剩了荤味在旁。

    吃完,她揣着心事下马车活动身体,走走停停,扭扭脚踝,转转手腕,期间时不时向外张望,寻看远处有没有表哥回返的动静。

    天幕慢慢黑得彻底,丛林野径一片幽寂,点点萤火舞跃,不见任何人迹。

    白婳叹了口气,收回眸。

    这时,付威站在不远处拉着嗓子热情冲她喊了句:“表小姐,外面蚊虫多,咬在身上可痒了,要不你先回车厢里歇着,等待会儿望着堂主回来,我立刻去喊你。”

    方才踱步时,她胳膊上已经有一处被蚊子叮咬了,确实痒得难耐,她用指甲掐了好几次都没管什么用。

    山林里的蚊虫比家院中的更毒,白婳不想自己一身白皮子处处肿胀鼓包。

    于是她回应付威道:“那有劳副堂主了。”

    付威:“表小姐客气了。”

    ……

    这一等,比想象中久得多。

    直至翌日清晨,天蒙蒙亮起,白婳重新眯醒一觉,才终于听到表哥一行人回来的动静。

    那动静攘攘,但不算吵,白婳不是因为这声音醒的,她昨日一下午都在睡,哪还有什么觉。

    白婳起身,正准备掀开车帘与表哥打声招呼,问询情况,结果手未伸出去,就听到外面传来窸窸窣窣换穿衣服的动静,以及刻意压低的两道说话声。

    “婳儿还在睡着?”

    “是,睡着呢,天还这么早,醒不了。怪我先前浸泡手帕时弄错了迷药的分量,叫表小姐受了罪,缓了这么久才勉强恢复点精气神,那些南域商人一个赛一个的狡猾,虽然贩卖的东西品质还不错,但最好还是与他们少通事为妙。”

    前后两道声音,一道出自表哥,一道出自付威。

    白婳迟疑了下,没有继续动作,而是重新躺回,拉上被子阖上眼,假装还未睡醒。

    果然,很快有脚步声靠近过来,车门帘被从外掀开,清晨的凉风灌进几缕,拂过她鼻尖,片刻后,又重新放落。

    付威的声音再次想起,依旧刻意收着,音量低微:“看嘛,还睡着呢,没醒。”

    两人走开几步,但离马车不算远,白婳屏气凝听,勉强可以听清楚。

    荣临晏开口:“她问没问我的去向,你如何答的?”

    付威:“表小姐关心堂主安危,自然问起了,我只说自己不方便告知,等堂主回来,叫她再问您。”

    说完,付威话音一转,另起一话题,口吻都变得更严肃:“怎么样了?抓没抓到宁玦?”

    闻言,车厢内,白婳闭着的眸子骤然睁开,眼睫轻颤两下,指尖也跟着蜷了蜷。

    她紧张屏息,确认自己没有听错,而后急于探听更多。

    荣临晏小声回复:“嗯,我们刻意留下可被追踪的线索,又沿路摆了个茶摊,吸引宁玦问路。他好巧不巧是一个人出现的,在摊位上歇脚,跟我们打听问路,见没见过一行车队,我们边应边给他沏茶,趁机下了南域药粉。他喝下,片刻后就浑身外发虚汗,用不出功力,我们没多犹豫,赶紧上前生擒了他。”

    付威语气带喜,颇有种要一雪前耻的得意劲:“让宁玦着一次道可太不容易了,咱们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神不知鬼不觉地直接将人做掉?”

    荣临晏自有思量,并不同意:“不妥,婳儿只探得孤鸿剑法后章的前二十式,但我想……万一宁玦有所隐瞒呢?说不定我们用些手段,就能从他嘴里套出更多,眼下他还有被利用价值,不能死。”

    付威担忧:“等药效过了,我们恐怕合力也困不住他……”

    荣临晏自负说:“不断药就是,我们在闽商那里花了那么多银子,岂能白白浪费?既然成功困住他,登擂拔筹时便没有竞争对手,我们要尽快赶回季陵,莫要错

    过大将军正式开擂的日子。”

    “开擂的日子在七日后,我们赶路辛苦些,应该不会迟。”说完,付威又想到什么,迟疑又道,“堂主,表小姐那边怎么解释……她是个仁义性子,先前是临危受命,不得已上前蒙骗宁玦,眼下若知晓堂主将人困住,恐怕会心生恻隐。”

    “妇人之仁。”荣临晏语气不好,几分陌生的冷冽,“放心吧,为了救她兄长,婳儿不会乱来的。”

    付威不再多话,应声说“是”。

    话音止了,脚步声越来越远,两人似乎是去了别处。

    车厢内,因保持一个动作太久,白婳半边身子已经完全僵住。

    她缓慢挪动了下肩头,只觉一股麻木的微刺感瞬间裹挟了一半身子,嘴唇不受控制在抖,不是因为惧怕,而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在胸腔内来回涌荡。

    公子被表哥擒住?

    乍一听当然不可能。

    两人实力悬殊,哪怕表哥不承认,但他的功力就是远不如人。

    刚刚闻言,白婳下意识的反应是不信的,可表哥说得那么细节,她又开始慢慢动摇。

    思绪万千,她急迫想下车确认,但她刚刚还伪装着睡熟,没办法当即冲出去查看情况。

    只能再等等,再等等……

    外面的人没有等到她“醒”,一阵嘈杂声后,车队重新开始北上行进了。

    前进过程当然不是查看情况的好时机,白婳只能耐心等,等到车队第二次歇停驻扎。

    好在,一个时辰后,车队停下了。

    只是没等她主动下车,荣临晏先一步过来,掀开门帘叫醒她。

    白婳神情慵懒,配合装作刚刚苏醒的样子,揉了揉眼睛假扮真实。

    荣临晏冲她开口,声音柔和,与白婳一个时辰前听到的冷硬无温,简直判若两人。

    “婳儿,下来活动活动吧,他们正在准备,待会儿就能吃上热乎早饭了。”

    白婳:“表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昨晚都没见到你,我就熬不住地先睡着了。”

    她表面与荣临晏逢迎对着话,实际心思早已经飘远。

    不动声色地抬眸,顺着荣临晏掀开的门帘向外看去,入目只有几匹黑鬃壮马,以及走动的人影,根本不见其他。

    荣临晏身子一动,完全覆盖住白婳的视野,挡住了她想向外探究的视线。

    随后嘴角噙笑回她道:“你睡着后没多久就回来了,别担心我,没事的。”

    这是假话。

    她知晓表哥是天亮后才回的。

    白婳敷衍应了声,整了整衣服,起身准备下车。

    荣临晏主动扶上她手臂,自然而然与她产生接触,白婳却不自在。

    下了车,她环视一圈,没发现任何异样。

    白婳心思细,很快察觉队伍里似乎少了三四个人,都是表哥最信任得力的门徒随从。

    再数一遍,确认一定是少了。

    那几个人会去哪?公子现在又在何处?

    白婳联想着这些问题,早饭都吃得没滋没味,整个人无精打采,话很少。

    荣临晏见状,只觉她是赶路劳累,不适颠簸,没有怀疑其他。

    白婳拿着树杈制成的简易筷子,正夹着碗里的菜叶起起放放,突然间,她脑袋灵光一闪,忽的冒出一个猜想。

    或许,表哥的亲信们正与公子待在一处,他们留下,是看守,提防,戒备……

    若是如此,表哥一定不会放心离他们太远,关押公子的车要么在他们前面,要么在他们后面,一定不远。

    而每一次停车扎营,两队都能联系上,甚至还能抽空换班看守。

    思及此,她格外留心周围发生一切的变动。

    她食欲增了些,大口吃完碗中剩余的,又在附近活动了活动,重新待回车厢里。

    没过一会儿,表哥上车与她随意说了会儿话,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他下车后,在外面转了转,刻意等了等才带着付威,钻身往丛林深处里去了。

    白婳透过细细的车帘罅隙,目睹着表哥与付威的身影慢慢消失于灌丛。

    她心跳如鼓,确认公子一定被藏在那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