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当然得找印刷厂 讲义不够用了……

    《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好不好看?

    当然好看, 精彩极了,从头到尾,没有一处尿点。

    哪怕11月中旬的晚上, 风吹在人身上,耳朵都觉得疼。

    哪怕幕布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人物都变形了, 依然不影响工人们看得津津有味。

    等到电影播放完了,大家仍然意犹未尽, 嘴里念叨着电影里的台词。

    “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

    男工们听了女工们的话, 开始怪声怪气地念起了电影里的游击队的另一句接头暗号:“我要放大一张表妹的照片。”

    操场上爆发出巨大的笑声,连空气都充满了快活的味道。

    女工们笑着骂:“你们这帮家伙!”

    叶菁菁开口就是老师属性上线,看电影必须得写观后感:“回去以后, 大家写篇作文吧。我估计高考的作文占的分数很高。”

    原本嘻嘻哈哈的大姑娘小伙子们, 瞬间垮下了脸。

    还能不能一起愉快地玩耍了?看个电影还要写感想。

    “当然要写了。”叶菁菁一本正经,“电影都看了, 总不算是闭门造车了。来,大家要明确一件事,写作文必须得围绕主题来,不能东一榔头西一棒槌。”

    立刻有人追问:“那这电影的主题是什么?”

    “勇敢机智,游击队勇敢机智。”

    “不对。”人群中立刻响起了反驳的声音,“是人民的力量。看,这座城市,他——就是瓦尔·特!”

    有人补充:“就是, 德国鬼子想用共产党员的尸体钓出游击队员们。结果广场上的所有人都上前,人民的力量把德国鬼子都吓跑了。”

    大家越说越激动。

    明明是一部战争片,死亡阴影始终没有消失, 看完了以后他们却觉得充满希望。

    哎呀!南斯拉夫人拍电影也好厉害。听说他们国家特别有钱,特别发达。

    不少人好奇地问叶菁菁:“哎,小叶老师,是不是真的啊?”

    叶菁菁摇头:“我哪儿知道,我又没去过。”

    她穿越过来之前的时代,这个国家已经四分五裂了,战争的阴影,笼罩在那一片土地上好多年。

    “我最喜欢的台词,是那句,谁活着,谁就看得见。”

    看电影的时候,她想到了南斯拉夫的未来,只觉得无比唏嘘。

    周围的人点头,这话也挺有意思的。听着,像一句诗一样。

    旁边响起了声音:“你们看个电影,都看不到重点。这样,你们怎么参加高考啊?”

    大家回过头,瞧见了朱向东的脸,没想到他也过来看电影了。

    立刻有人不服气,暗里嘲讽:“起码我们能去参加高考。”

    “不过让你们去玩玩而已。”朱向东的嘴巴连厂领导都害怕,毒舌得很,“你们连这个都看不懂,还怎么考政治呀。”

    原本不屑的工人们,都在高考的指挥棒遥控下,起了好奇心:“你看懂什么了?”

    “看懂了中苏关系紧张,所以要加强和南斯拉夫的联系。”

    朱向东笑得意味深长,“等着吧,接下来说不定我们就能看到日本鬼子的电影呢。”

    听到这句话的人,都发出了喧哗声。

    妈呀!这家伙是在哗众取宠吧。

    引进南斯拉夫电影,其实也没啥好奇怪的,毕竟都是社会主义兄弟。

    之前,大家也看过很多罗马尼亚电影啊。

    但是日本不一样,日本可是资本主义国家。

    他们社会主义国家,怎么能看资本主义的电影呢?

    朱向东嗤之以鼻:“连国际政治都不懂,什么叫地缘政治也搞不明白,你们这个水平,连工农兵学员都不如,上什么大学呀。”

    不等有人跳脚,他又摇摇头,“不过也没关系,反正你们不过是陪太子读书而已。”

    说着,他摇头晃脑地走了。

    谁也没敢拦着他,因为大家怀疑他疯了。

    这年头,好端端的人,受了个刺激,突然间就疯了,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还有人看着他的背影,轻声叹气:“他也够倒霉的。”

    倒霉什么?说是造反的头子,也没混上个一官半职。

    他要真进了厂领导班子的话,说不定也没这么容易就被扣上“三种人”的帽子。

    “行了,有什么好不知足的,人家过得比我们好。起码人家已经从临时工转成正式工了,总比我们18块钱万岁强。”

    大家响起了一阵唏嘘声,没错啊,同情别人之前先低头看看,小丑竟是自己。

    有人给自己打气:“那我们起码能参加高考,等我们成大学生了,不就是现成的干部嘛。”

    工友们立刻笑他:“哎呦,大学生,失礼了失礼了,我们居然没看出来是大学生。”

    先前说话的人,脸涨得通红,再三强调:“起码高考考场,我还是能走进去的。”

    叶菁菁趁机问更多的人:“哎,你们到底考的怎么样?能不能过预考。”

    有的说还行,有的说没希望了。

    叶菁菁干脆跑到前面去,拿着放映电影时,维持秩序的喇叭,冲大家喊:“来来来,觉得自己能考到100分以上的,都站右边。”

    呼啦啦的,居然有差不多四分之三的人,都站到了右边去。

    妈呀!

    叶菁菁原本以为,最多人有一半人通过预考就不错了。

    因为她得到了内部消息是,预考的淘汰率非常高,能参加最终的统考就是一种胜利了。

    看样子,他们夜校的教学成果,完全可以用“斐然”两个字来形容啊。

    叶菁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一次确认:“你们确定?”

    “当然当然。”

    还有人嘻嘻哈哈,“小叶老师,你们要对自己有信心啊。”

    也有人跑过来找她,“叶同志,能不能卖一整套的讲义给我?我给我姐寄过去。”

    现在好多知青还在外地插队呢。

    比起大城市,当地的物资供应和消息传播水平,都低得吓人。

    纺织女工也是经过了这次考试以后,才对夜校的教学有信心。

    她想寄资料给她姐,好歹冲最后一个月的时间冲击一把。

    毕竟资料并不便宜,她前前后后花了八块钱了,这也不是全乎的。

    其他人听了也围上来,纷纷表示希望能够购买全套资料。

    他们这一代人,独生子女的少得可怜,能留城的都是幸运儿,基本都有兄弟姐妹在农村插队。

    比起他们,他们那些回城遥遥无期的兄弟姐妹们,更迫切地需要通过高考改变命运。

    叶菁菁还没发话,薛琴先跳出来了,急得要命:“不行不行,你们都要买资料寄出去的话,我们怎么可能来得及印刷?

    难不成后面的课,你们都不上了吗?全停下来,折回头去印刷?”

    她已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经过这一次预考之后,会有更多人跑过来找他们买讲义。

    他们现在是真没能力接这个活。

    有人帮着出主意:“要不干脆找印刷厂吧,人家的机器一开,刷刷刷的,成千上万分都出来了。不像我们,一张张的,油印机都要推出火花子了。”

    薛琴还是觉得不行:“如果这样的话,那我们的刻版工和油印工岂不是要喝西北风了。”

    她是团支部副书记,她有觉悟的。

    他们夜校应该承担社会责任。

    知青是他们招过来的,前面说得好好的,后面一脚把人踹开,砸了人家的饭碗,那可太缺德了。

    工人们面面相觑,小声央求:“哎呀,我们又不是投机倒把贩子,我们就给家里人买两本而已。”

    两边正在拉锯战,叶菁菁盖棺定论:“找印刷厂吧。”

    眼看着薛琴要跳脚,她赶紧拦住:“听我说完,这个呢,找印刷厂印的,我们卖到外地去。本地的,咱们还是自己印刷。”

    工人们点头如小鸡啄米:“对对对,就这样。”

    还有人提要求:“那印刷厂印的,是不是应该便宜点啊。我看书店的《代数》才七毛八分钱。”

    叶菁菁摇头,老实不客气:“我哪知道啊,反正我们已经按照成本价,便宜卖给大家的,厂里还倒贴钱呢。”

    她愿意找印刷厂,当然存了自己的小心思,那就是挣一笔稿费。

    七十年代上大学,不仅不要学费,也有生活补贴,养活自己,当然不成问题。

    但要想靠这点钱,活得滋润,那也不现实。

    当学生的人,除了吃饭,还得买书啊,要花钱的地方多了去。

    偏偏她叶菁菁吧,从小到大就没吃过缺钱的苦,也绝对不想吃这个苦。

    可她也没时间干兼职,想来想去,最好的挣钱方式,还是赚稿费。

    出一套高考复习资料,哪怕是一本七毛八,五个点的版税,那也是三分九厘钱啊。

    卖上一万本,就是390块,十万本,3900块。

    以目前的物价水平,这么多钱,够她滋滋润润地过一段时间了。

    薛琴仍然有点迟疑:“那照这个样子的话,明年的讲义就没人要了呀。”

    今年考上的,明年用不上了,那肯定给后面考的人用。

    今年没考上的,明年也不会继续买,还是用老一套。

    叶菁菁摸了摸脸:“你上小学时,用的是你哥哥姐姐的书吗?”

    “不是。”薛琴不假思索,“开学就发书了呀。”

    “那不就结了嘛。”叶菁菁信心十足,“买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现在买他们夜校讲义,基本都是西津市区的人。

    可下面的县呢,周围人收听到西津广播电台节目的地区呢,难道他们就不想鲤鱼跃龙门吗?

    叶菁菁提醒她:“纸、油墨,样样都得盯着,不然到时候材料跟不上,我们直接熄火。”

    薛琴总算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因为叶菁菁的话,提醒了她一件事,那就是印刷纸真的好紧张。

    他们手工印刷,刻的蜡版,只能是大32开的纸。不比人家书店卖的小32开本的书,那种纸还相对充裕些。

    叶菁菁主动提议:“你把印刷厂的联系方式给我,我跟他们讲,到底要怎么印。”

    之前为了找纸的事,薛琴甚至求到了人家印刷厂的门上。

    人家特别古道热肠,真的匀了大32开的纸给他们。

    叶菁菁拿着电话号码,信心十足:“等着吧,回头就有书可以寄了。”

    印刷厂确实对他们的讲义很感兴趣,因为现在哪怕是傻子都知道,高考真的是热门中的大热门。

    为了能够给自己闯出一个未来,大家可以省吃俭用,把所有的钱都花在学习上。

    这买的人多了,不就意味着给印刷厂的订单多了吗。

    订单,意味着效益啊。

    1977年的工厂,挣钱的意识一点也不弱,大家都在想方设法扩大生产规模呢。

    双方决定好了,等到礼拜一,正式上班的时候,叶菁菁就拿着他们的资料,过去找人。

    她这边正高兴着,突然间楼下有人喊她:“叶同志,有人找。”

    叶菁菁伸头一看,是孙兴国,孙佩兰她爸。

    她有些惊讶,孙叔叔个性内向,他俩基本都没单独说过话。

    孙兴国一见她,差点没哭出来:“菁菁,出事了。”

    第72章 张嘴就来 睁眼说瞎话

    叶菁菁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还以为是党爱芳出事了。

    她奇了怪了,党爱芳在徐主席家,能出什么事儿?

    难不成她又心软, 巴巴儿去见叶友德了,结果叫气急败坏的叶友德给捅了。

    哎哟, 突然间发现自己住在筒子楼好危险, 她得想办法申请一间宿舍。

    叶菁菁的良心虽然不多,但还有点。

    起码她没有再发散性思维下去, 而是追着问:“我妈怎么了?”

    “啊?”孙兴国根本跟不上她的脑回路,“不是你妈, 是佩兰。”

    叶菁菁惊诧莫名:“佩兰姐怎么了?昨天我们还一块吃饭的呢。”

    “来了好多戴红袖章的,把佩兰跟小张给带走了。”

    他说得七零八落,叶菁菁费了好大的功夫, 才算勉强整理出来, 究竟是怎么回事。

    简单点讲,就是孙佩兰被举报了。

    她是以丧偶的身份, 带着两个女儿,通过困退的方式,返回的西津市。

    现在有人举报她造假,她爱人根本没死,来跟着她一块儿到了西津。

    孙兴国急得六神无主,慌里慌张地问:“现在要怎么办啊?”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

    他妻子在的时候,家里大小事情都是妻子做主。

    他妻子走了,女儿孙佩兰也能做他的主。

    加上他是烧锅炉的, 因为记恨当初打死他老婆的人当中,有他的工友;所以平常他独来独往,基本都不跟别人打交道。

    日常过日子没啥事儿的时候, 他这种个性其实特别省事。

    可一旦碰上事情了,在这个人情社会,他都不知道该找谁去帮忙。

    想来想去,他只能过来求叶菁菁。

    在他朴实的认知中,菁菁都上过报纸了,是大大的能耐人。

    叶菁菁安慰他:“叔叔,你先别慌,美美和丽丽呢?”

    “我放邻居家了。”

    他带着两个孩子,实在没办法奔走。

    其实佩兰的事情,周围邻居心里头多多少少都有数。

    但大家心照不宣,谁也不说破。

    因为老百姓有自己朴实的是非观呀。

    一则,千百年来大家都认可,宁毁十座庙,不毁一门亲。人家小两口生活得好好的,被迫分离,是件很残忍的事。

    二则,大家也心疼孙佩兰的不容易。

    当初她响应国家号召,早早下乡去了。当时上面怎么说的?鼓励他们这些小年轻扎根农村,跟贫下中农结合。

    他们听了,结果如何呢?

    那些坚持没结婚的,后面政策一松动,符合条件的都能回城了。

    他们结了婚,仿佛就成了罪过,无论如何都不许回城。

    听话的,就这个下场。不是在欺负老实人吗?

    反正大家伙儿觉得不对,不应该这样。

    他们也不嫉妒孙佩兰耍小心思回城,毕竟换成其他知青家庭,哪个男的愿意自己当活死人,就为了成全妻女能够顺利吃上国家粮?

    谁肯做这么晦气的事儿。

    人家豁得出去,人家夫妻团圆,一家子齐齐整整,就是人家应得的。

    孙兴国气得脸都白了:“谁这么缺德啊?”

    “先不说这个,赶紧先把人捞出来是正经。”

    叶菁菁才穿过来几个月啊,能有多少人脉,她第一时间下定决心:“我们去找佩兰姐的领导。”

    孙兴国被吓到了,结结巴巴道:“这哪能让领导知道啊,瞒还来不及呢。”

    叶菁菁突然觉得孙佩兰的境遇,比原主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个爹不是坏人,但这个爹是真指望不上。

    她耐着性子解释:“都已经抓人了,单位怎么可能瞒得住?我们现在赶紧过去,好歹也能想办法争取领导。”

    现在她不打算去找孙佩兰商量口供,这位姐姐是有胆有识的人。

    她相信她能扛得住,不会叫人三两句话就给忽悠了。

    他们跑到工会的时候,王书记刚接完电话,脸色十分抑郁地往外走。

    今天礼拜天,单位的人分批义务劳动。她作为领导,在单位坐镇的。

    结果居然发生了这种事。

    叶菁菁跟她打招呼,她认出了人,顿时没好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华佗再世,让人白骨生肉了?”

    “书记,您听我解释,这完全是个误会。”

    叶菁菁煞有介事,“张大哥我知道,是我佩兰姐女儿的叔叔。她婆家并不重男轻女,尤其是两个小丫头的奶奶,特别想孩子,不放心,那她小儿子过来看看孙女儿。”

    王书记上下打量叶菁菁,声音一点和缓的意思都没有:“探亲啊,那探亲的介绍信呢?”

    这年头,大家出个门可难了,没介绍信,往外面跑的话,跑出了户口所在地,就是现成的盲流。

    叶菁菁镇定自若:“嗐,别提了,介绍信的事情我还真知道。昨天我去佩兰姐家吃饭了,两个小孩不懂事啊,点煤炉的时候,也不知道她们怎么翻出来的,用来引火烧掉了。”

    王书记怒极反笑:“编,继续编。”

    然后她放了个大炸·弹,“人家抓人的时候听的清清楚楚,两个小孩管叔叔叫爸爸呢。”

    叶菁菁眼前一黑。

    这都TMD什么猪队友,孙兴国说了半天废话,一句都没说到重点。

    倘若哪个律师在法庭上给他辩护,叫他这么背刺的话,估计打死他的心都有了。

    但叶菁菁是什么人啊,尊老爱幼,起码不能当着领导的面动粗。

    她不仅没气急败坏,反而她还笑出了声:“嗐,这个误会大了,是方言的问题。他们那边管叔叔就叫爸爸。”

    王书记挑高了眉毛:“哎呀,还有这种叫法呀。”

    叶菁菁胸有成竹:“确实就是这个叫法,他们那边管姑姑还叫老子了。他们那边姑妈,既可以叫老子,也可以叫嬢嬢。特别有意思。”

    工会干事曾天亮插了句嘴:“确实是比较奇怪,我爸有个同事是河南人。他们老家管叔叔叫爹,自己爸爸反而叫伯。咱们国家真是一个地方一个叫法。”

    王书记像是被说服了一样,点点头道:“那还真是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行了,既然是误会,那我代表单位去跟他们解释清楚吧。”

    然而虽然有王书记出了面,也拿了孙佩兰的档案,证明她的丈夫的确去世了。

    但管委会的人一点不肯放松,坚持要把他俩先关起来,等打长途电话去孙佩兰原先的下放点,核实清楚以后,才能放人。

    王书记十分不痛快:“我打包票行吧?孙佩兰是我们工会的人,现在忙得要死,你们抓了她,她的活谁来干?”

    好说歹说,管委会总算松了口。

    孙佩兰可以走,张百福得在收容所老实待着。

    就算他真是孙佩兰的小叔子,他没有公社盖章探亲介绍信,那就是盲流,必须得遣返回原籍。

    王书记点点头:“行吧,我不干涉你们工作。”

    她在前面走,叶菁菁在后面拽着一步三回头的孙佩兰。

    摸到她的手的时候,才发现,冰凉。

    孙佩兰慌了,小小声道:“这一去调查,不完蛋了吗?”

    这一瞬间,她特别想哭,汹涌的委屈交织在一起,她只想嚎啕大哭。

    她一直认认真真做事,她只想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呀。

    为什么连这点要求,都不能满足她?

    叶菁菁低声呵斥:“现在是哭的时候吗?赶紧去拍电报或者打电话,跟那边张家对好口供。”

    这个时代的通讯技术相当落后,长途电话大概率会打到县里,然后再传达去公社。

    而孙佩兰下放的知青点,还在下面的山里头,打电话找人的话,没那么快。

    现在他们能做的事情,都是跟管委会这边抢时间。

    好在他们不是没有优势,他们的优势在于今天是礼拜天,管委会只会明天再处理这件事。

    关系到自己小家庭的命运,孙佩兰怎么也镇定不下来,依然恓惶:“到时候他们一查,晓得老张是假死怎么办?”

    叶菁菁旁观者清,反而并不害怕:“没事的,只要你证明上的公章全是真的,那这件事情就是真的。”

    在系统内,程序正确比什么都重要。

    想要推翻一个已经执行的程序,比登天都难。

    盖着大红印章的证明里,张百福已经死了。

    你现在说他还活着,那岂不是说给他开证明的人错了。

    人命大事,这一错可是一串子呀,牵扯到的每一个人都得负责任。

    这又不是什么惊天大案,中央督导必须得查清楚的事情。

    那为什么要给自己和其他人惹这么大的麻烦呢?当然是大被一床,直接盖下,证明上死了,人就是死了。

    孙佩兰这才捂着胸口,惶惶地嘘出了一口气,小声嘀咕:“是真的,公章都是真的。”

    她下放的地方虽然穷,但社员都是热心肠,就跟《边城》里的人一样,人人都乐意帮他们夫妻俩。

    叶菁菁拍拍她的胳膊,安慰道:“那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头去吧,别自己先把自己吓倒了。”

    前面,王书记喊了一声:“你俩年纪轻轻的,怎么走个路还这么慢啊。”

    跟在后面的孙兴国赶紧催促:“你俩走快点,别叫领导等。”

    带到他们赶上之后,王书记侧头看了一眼孙佩兰,一直看到她头低下去之后,才哼了一声,慢条斯理道:“既然他要遣返回原籍,那你就跟他一块儿回去,打个结婚证吧。”

    这下连叶菁菁的cpu都烧干了。

    领导不愧是领导,总能走在时代前沿。

    王书记还在埋汰:“既然他也喜欢你女儿,你们也在一个屋檐下住着,新中国的女同志,总不至于要守个贞节牌坊。早点把证领了,省心。”

    叶菁菁立刻打蛇随棍上:“可张大哥户口也过不来呀,他在西津市,还是盲流。”

    王书记不耐烦道:“那就让他在老家老实待着,别跑过来。夫妻分居两地的情况,多了去。”

    叶菁菁满脸堆笑,点头哈腰:“书记,您别生气,您看我姐一个人带两个小孩,实在不容易。您看能不能想想办法,搞个迂回点的手段。”

    王书记都被她给气笑了。

    这个被报纸吹成一朵花的叶菁菁,分明是嘴巴能花花。

    “那你倒是说说看,什么叫做迂回的手段?”

    叶菁菁不假思索:“以请技术指导的名义,安排我张大哥过来出长差好了。”

    比如说原主,就出去出了好几个月的差。

    方萍有个舅舅是食品厂的,曾经去宁夏呆了足足两年时间呢,就专门负责教人做糕点。

    王书记这回是真服了:“请问张百福同志,他能技术指导什么?”

    一个农民,难道让他来西津市教大家怎么种地吗?

    两个地方种的庄稼种类都不一样!

    第73章 害人终害己(捉虫) 满头都是小辫子,……

    叶菁菁像是完全没听出王书记反讽的意思, 还一本正经地问孙佩兰:“我姐夫擅长做什么啊?”

    孙佩兰都卡壳了。

    张百福就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农民,他会种地,会修农具, 会养羊,也会养奶牛, 还会给牛羊看病。

    他在农村, 是个顶棒的小伙子,什么活都能拿得起来。

    但是来了西津, 除了有一把力气以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叶菁菁却双手一拍:“可以, 就养奶牛。”

    王书记实在忍不住,刺了她一句:“你倒是会给人戴畜牧专家的帽子啊。”

    叶菁菁笑嘻嘻的:“书记,我敢保证, 我姐夫真的是咱们西津需要的人才。咱们市虽然有奶牛养殖场, 但是根本满足不了全市人民对奶制品的需求。”

    眼下想要喝上牛奶,不是你有钱就能买的, 得医院开证明,然后你才能凭着票去买牛奶。

    那些奶水不足的母亲,为了养活孩子,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叶菁菁一本正经地跟工会主席分析:“但是指望奶牛养殖场扩大规模,那得投资不少钱,上面拨钱给他们也不容易。

    我听说有的地方把奶牛寄养在农民家里头,然后养殖场收购牛奶。

    这个大规模的养殖,奶牛场肯定有自己的畜牧专家。

    可是这种散养, 在农民家里头养的,人家畜牧专家未必擅长。

    我姐夫虽然是农民,可是农民经验丰富, 也是土专家啊。”

    王书记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直摇头:“我看,就没有你不敢掰扯的事儿。”

    叶菁菁笑眯眯的,丁点儿看不出心虚:“我这也是为了丰富咱们西津老百姓的牛奶供应着想啊。”

    王书记什么也没说,大步往前走,只丢下一句话:“行了,回家去带小孩吧,明天正常上班。”

    说着,她抬脚要走。

    前面突然冲出一大两小三道身影。

    打头的是个熟面孔,卢少婷。

    叶菁菁瞧见她,心里头啧了一声。

    王尔德说过,世界上有三种东西无从隐藏:贫困、爱情和喷嚏。

    现在能跟卢少婷扯上关系的,自然就是贫困了。

    她以前打扮得多光鲜啊。

    叶菁菁穿越过来,看到她的第一眼,她穿着这个时代最时髦的的确良,手腕上还戴着上海牌手表。任谁看,都知道她兜里有钱。

    现在,即便她极力隐藏,浑身上下依然写着窘迫两个字。

    窘迫的卢少婷焦急地拦住王书记:“书记,孙佩兰作假办的困退呀,她丈夫根本就没死,还跟她睡一个被窝呢。”

    王书记眉头紧锁,面罩寒霜:“那你想说什么?”

    “她是欺骗了组织,才被安排的工作。”卢少婷急急地强调,“这工作应该是我的。”

    没错,她的人生应该是《后妈文的原配觉醒了》。

    到目前为止,她所有的不顺畅,都是从叶菁菁横插一杠子,害得她丢掉了工会的工作开始的。

    现在,一切回归正轨的时候到了。

    王书记却没好气:“工会的工作是公开招人,没有应该是谁的。社会主义国家,不搞乱七八糟的那一套。”

    她脚步不停,直接走了。

    卢少婷想要追,可她还带着两个儿子呢,根本追不上。

    她只能强撑起气场,对着孙佩兰耀武扬威:“你等着吧,你居然敢欺骗国家。你就等着跟你那个乡巴佬男人,还有两个丫头片子,滚回农村去吧。”

    叶菁菁看着她,面无表情:“哦,原来是你呀,我就说谁TM这么欠揍呢。”

    卢少婷吓了一跳,生怕她突然间冲出来,“啪啪”给自己两个耳光。

    她再看看孙佩兰钉耙一样的手,更是胆战心惊。

    只能色厉内荏地丢下一句:“你等着吧,到时候把你们全丢到农村去。”

    她那两个小崽子,临走前还齐齐朝叶菁菁的方向吐口水。

    虽然因为他们人小,没吐到。

    但在叶菁菁这儿,犯罪未遂也是犯罪。

    孙佩兰气得浑身颤抖:“这人怎么能这么缺德?大家一样找工作,她表现不如我,才被淘汰掉的。”

    叶菁菁看着那一大两小慌不择路跑开的背影,眯了眯眼睛,轻飘飘地抛出一句:“知青回城,允许带小孩子落户吗?”

    她怎么印象当中,好像不可以啊。

    记得有个老电视剧,叫《孽债》还是啥来着,就是那个“美丽的西双版纳,留不住我的爸爸”,里面知青回城的时候,都离婚把小孩丢在农村了呀。

    孙佩兰愣了下,脱口而出:“不允许啊。”

    如果允许的话,她怎么可能让老张办死亡证明呢?

    多晦气的事。

    叶菁菁笑了笑,意味深长道:“那大家可真得羡慕我们西津的知青,离婚还能带小孩回城。”

    她真烦透了卢少婷,蠢人作恶杀伤力更大。

    因为你永远搞不清楚,他们究竟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蹦跶。

    孙佩兰眼睛一亮。

    她从来都不是别人打了她左脸,她把右脸送上去的个性。

    卢少婷敢这么搞她,她不把她家搅得天翻地覆,她孙字倒过来写。

    既然你卢少婷可以离婚把孩子带回城里,那其他人为什么不行?不患寡而患不均,凭什么你能享受特权?

    如果只有你坐着吃饭,我们只能站着干看着,那么就干脆把桌子掀了,谁也别想吃。

    发动群众斗群众。

    人民的力量,永远最大。

    叶菁菁搓搓手,真是有点小激动呢。

    她怎么就这么坏呢,想到卢少婷跟范哲兵很快就要倒霉了,感觉好开心哦。

    等等,有范哲兵什么事啊?他连脸都没露过。

    废话!没范哲兵的话,卢少婷一个人能怀孕,生出两个小孩吗?

    这事俩公婆谁也跑不了。

    叶菁菁笑眯眯地跟孙佩兰道别,抬脚走人。

    礼拜天,工人夜校的课也不停。

    她还要继续回去,给大家上课呢。

    到了礼拜一,叶菁菁跟薛琴打了声招呼,就带着一沓子讲义去印刷厂了。

    经过新华书店门口的时候,她见识了一把1977年全民学习的狂热。

    好多人啊,书店门口都已经排成长龙了,排队的人,男女老少都有,人家脸上都闪烁着焦急又渴望的光。

    叶菁菁用力蹬着自行车,爬上高坡,又转了一个大弯,往前骑了两里地,才到达印刷厂门口。

    “同志。”她递上了介绍信,“我是纺织三厂工人夜校的,之前给你们厂办打过电话。”

    现在出门办事,一定要有介绍信,要有单位替你背书。

    否则哪怕你说得天花乱坠,人家也是铁门一锁,理都不理你。

    门卫认真地看了介绍信,还让她做了登记,这才给她指了路。

    看她带的资料多,怕她没力气搬上楼,他又喊了自己的儿子,帮她一块儿搬东西。

    那个中学生大约十四五岁大,伸头看了一眼厚厚的讲义,忍不住喊了声:“这么多啊?你们怎么塞进脑袋里头的?”

    “你好意思呢?”他爸骂他,“老子让你上四年中学,你学了什么呀。你要是能把这么多书塞到脑袋里头去,你至于考试交个白卷?”

    中学生气得脸通红,坚决捍卫自己的尊严:“我没交白卷,我写了一半了。”

    “写了一半也是瞎写,人家都看得清清楚楚。”

    叶菁菁怕他们吵着会打起来,嚯嚯了自己的讲义,赶紧帮忙说和:“哎,叔叔,他刚离开学校呢,肯定要比我们这些人强。”

    “狗屁!”门卫一点不给儿子面子,“他学了个鬼!一天到晚在学校里头混日子,早晓得这样,还不如让他下乡去,好歹还能领一个月十二块钱。”

    这个把月,叶菁菁跟知青打交道打得多,也就明白什么十二块钱了。

    它是指知青下乡第一年,国家给知青的生活补贴。

    不过从下乡第二年开始,知青就要完全靠自己挣工分养活自己了。

    说白了,肯定是留在城里头,生活质量更高。

    然而当儿子的根本不领老子的情,反而梗着脖子:“我要真下乡了,我还不用参加预考呢。”

    他的初中同学,有好几个在隔壁省插队,人家知道他还要预考,直接笑死他了。

    叶菁菁安慰了两句:“哪怕今年不幸没考上,明年再来呗。你还这么年轻呢,正是学习的好时候。”

    说话的功夫,他们已经到了厂里的办公室区域。

    门卫条件从小楼上走下来的人,立刻笑着打招呼:“图主任,这是纺织三厂夜校的叶同志,人家把讲义给搬过来了。”

    图主任是纺织厂的厂办主任,他立刻停下脚步,转移了方向,朝叶菁菁的自行车走过来,惊呼一般:“哎呦,你们的资料是真不少啊。大家来不及看吗?”

    叶菁菁解释道:“我们是自己手刻油印的,字大,显得就多。”

    她又翻开讲义给图主任看,“咱们预考的最后两道压轴题,我们也讲到了。还有隔壁新源县的预考,我们也压到了好几道题。”

    本省预考因为由各地区自行组织,所以考试时间不同,卷子也不一样。

    考得早的,11月12号就考了。

    考得迟的,11月28号才开考。前面考的人的成绩都已经出来了。

    有人抖机灵,以为用的是同一张卷子,问人家先考的地方拿试卷,请人做好了背下来。

    结果他胸有成竹地进了考场,一看试卷根本不一样,直接当场哭了。

    图主任又不参加预考,不知道她说的真假。

    这时代,考完以后,报纸上不会把卷子给印出来。

    但门卫的儿子无比激动,指着讲义大喊:“哎呀,我怎么没提前看到。这就换了一个数字。”

    他悔得肠子都青了。

    叶菁菁在心里头呵呵,提前看过了也不能代表什么。

    他们夜校没做出来这两道题的,多了去。

    啊,真的,有的时候不能怪老师发火呀。碰上这种满脸懵的学生,真是肺都气炸了。

    图主任来了兴趣,笑道:“哎呦,那真是挺厉害的。来来来,跟我把东西搬上去吧。我们得看看,这到底要怎么印。”

    他伸手,也帮着拿了资料。

    但大家还没上楼呢,楼上又匆匆忙忙跑下一个人。

    瞧见图主任,他立刻喊:“哎,老图,赶紧的,喊大家开会。”

    图主任乐了:“厂长,那正好,工人夜校的讲义,一块儿上会,看看应该怎么印吧。”

    结果厂长鼻梁上的眼镜差点没掉下来,他立刻摆手:“不行不行,上海出版社那边的纸型过来了。接下来,我们全厂的任务,就是全力印刷《数理化自学丛书》。”

    叶菁菁他们都惊呆了。

    图主任更是迫不及待地追问:“那咱们工人夜校的讲义呢?”

    厂长手一挥:“当然管不了!《数理化自学丛书》可是人家上海,集中了最优秀的教师力量,才编写出来的。”

    工人夜校,不过是个草台班子。

    跟当年闹自然灾害时,搞的各种代食品营养,一两米做出一斤饭一样,全是糊弄肚皮的玩意儿。

    有正经饭菜吃,谁还稀罕那个呀。

    第74章 你们不要我们要 全是宝贝

    叶菁菁急了, 立刻上前强调:“我们好多夜校学员都在等待讲义呢。厂长,你们厂不能厚此薄彼呀,起码得匀几台机器出来, 给我们印讲义。”

    厂长瞥了一眼她手里的资料,就连连摆手:“我的同志, 不是我们不支持工人搞学习, 而是匀几台机器给你们也没用啊。搞印刷首先得做纸型,你们这些材料全部都得做纸型。

    这要花多长时间?这么多资料, 没有半年的功夫肯定拿不下来。尤其是这些数学、物理、化学符号啊,还有图形, 要排版的话很麻烦的。”

    叶菁菁傻眼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这么长时间吗?你们不是有机器,很快就能排版好吗?”

    厂长没空搭理她, 但也不想得罪这个“红人”, 索性指挥门卫:“老陶,你带她去看一下排版车间。我们的工人可没有那么闲。”

    门卫师傅赶紧过来劝叶菁菁:“没糊弄你, 排版很耗时间的,那么多资料,半年时间能搞完就不错了,都得我们师傅加班加点,三班倒日夜不歇了。”

    说着,他领着人往车间走。

    叶菁菁这时候才正确地认识到,1977年西津的工业生产技术究竟有多么落后。这么大的一家印刷厂,居然没有激光照排。

    想要印刷一页纸, 必须得排字工人从铅字盘里,跟打字员一样,把铅字一个一个挑出来, 放到合适的位置。

    叶菁菁都怀疑了:“那你们公式、图表,还有结构式,是怎么搞的啊?我看也没有现成的字符呀。”

    给她做示范的排字工人脾气挺好的,乐呵呵地只给她看:“需要这样把一个个的都放起来。”

    叶菁菁看着看着,眼睛越瞪越大。

    这架势,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他们在搭积木呢。

    一个个公式,居然就是这么搭出来的。

    叶菁菁头皮都麻了,她现在的确相信印刷厂厂长没有糊弄她。

    这么一套流程下来,半年时间能搞定,都是人家生产效率高了。

    陶师傅在旁边劝她:“哎呀,叶同志,你也听到我们厂长的话了。我们厂里来了《数理化自学丛书》的纸型,马上就开始印刷。后面,你们也不用自己辛辛苦苦地印讲义了,直接拿书学习,岂不是更方便?”

    叶菁菁却想磨牙。

    直接用《数理化自学丛书》的话,那她还到哪儿去挣稿费啊?

    再说了,她自认为自己编的数学讲义一点也不差。还有化学和政治,她同样给大家拎出了很多学习窍门,同样非常具有参考意义。

    她强调了一件事:“高考不仅仅是考数理化呀,语文和政治,历史和地理同样要考。光看《数理化自学丛书》怎么能行呢。”

    陶师傅却笑了起来,连连摇头:“学那些干什么呀?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学文科的话,那你就等着倒霉吧。

    到时候一句话说的不对,一篇文章写的不合领导的意思,马上就把你拖出去批·斗。你们年纪轻轻的不晓得厉害,还是老老实实学数理化吧。”

    叶菁菁当然不死心,她想再争取一把。

    于是,她又咚咚咚地跑去找厂领导。

    印刷厂正在组织全厂的中层以上干部开紧急动员会,准备迎接印刷《数理化自学丛书》的挑战。

    把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纸型一来,立刻开始印刷。

    有个车间主任露出了困惑的神色:“纸型我们不是有吗?前年还是大前年来着,上海给的自学丛书的纸型,我们不是印过了吗?”

    “哎呦,我的同志,不要讲这个话。”厂长严肃地强调,“这不是同一套书,这个叫《数理化自学丛书》,你讲的是《青年自学丛书》。那个书以后都不要提了,别到时候给自己惹麻烦。”

    车间主任回不过神来,满脸困惑:“为什么不印啊,我看那个书挺好的呀。前两年,我们印的时候机器都停不下来。”

    “后来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印的?哦,好像就是去年的事。”

    具体是什么原因,他到现在都没搞清楚。

    厂长瞪着眼睛,恨铁不成钢:“不要说糊涂话!你也不看看那个书到底是在什么人的组织下印刷出来的。现在还想这个,到时候给你扣个‘三种人’的帽子,别说厂里不管你。”

    高考的消息一公布,所有人都急着给自己、家人、亲朋好友找学习资料。他们印刷厂难道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吗?怎么可能!

    有人都找上他们了,想问问厂里有没有什么书可以借给他们看。

    当时厂长就咬紧牙关,死活不松口,坚决不给自己和厂里惹麻烦。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

    同样是上海出版的自学丛书,而且文化的革命的时候,《数理化自学丛书》的纸型都已经被销毁了。

    人家出版社宁可让印刷厂重新排版,都不从现成的《青年自学丛书》里挑选出合适的部分,拿纸型给印刷厂印。

    这难道还不能说明风向的变化吗?

    干任何工作,都一定要讲政治,要有政治觉悟啊。埋头干活不动脑子最容易出事。

    会议室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忍不住抱怨:“其实那套书不错,讲得挺实在的。”

    厂长瞪眼睛,拍桌子强调:“它站的位置不对,它的颜色不对,那它就不可能是一套好书。

    好了好了,不要废话了,大家回去都赶紧安排一下工作。很快纸型就能过来了。

    你们也不看看新华书店门口,都排队排成什么样子了。到时候我们自己印刷,机器都会忙不过来的。”

    大家伙儿收起了感慨之心,跟着厂长站起来,往会议室门外走。

    全国这么多人要高考,人人都要书看。这个生产任务一旦下来,就是一场妥妥的大会战。

    厂长第一个走出会议室的门,看到叶菁菁,心里虽然不耐烦,但也得挤出笑容:“叶同志,你也看到了吧,我们印刷厂真没糊弄你们工人夜校。”

    叶菁菁却双眼闪闪发亮,活像看到了大宝藏:“厂长,《青年自学丛书》的纸型,你们还要吗?”

    印刷厂厂长顿时警觉:“你问这个干嘛?”

    叶菁菁的算盘珠子拨得飞快,都要崩到人脸上了:“如果你们不要的话,能不能转给我们工人夜校?”

    有现成的纸型的话,那就意味着不用辛辛苦苦地刻蜡版,直接印刷就行,效率不知道要提高多少倍。

    厂长摇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完全本着关心青年同志的心:“你不要瞎胡来,我的同志。你们的学习热情我们都了解。但是这套书吧,是那四个人直接指导下印刷的,里面长了很多‘大毒·草’,严重毒害了青年同志。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再印刷了。”

    叶菁菁却不以为意:“那您不用担心,我们会剔除掉不好的地方,肯定不会污染青年同志的。”

    但无论她好说歹说,厂长都死活不肯松口。

    哪怕她打包票,说万一出事,也绝对不会跟印刷厂扯上任何关系。厂长也坚持原则,坚决不上他这个当。

    开什么玩笑,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了?到时候查起来,大家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跑不了你,也蹦不了我。

    叶菁菁没辙了,她问道:“那你要怎样,才能同意?”

    厂长态度坚决:“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答应的。”

    叶菁菁只得铩羽而归。

    回到纺织厂时,正好是饭点。

    薛琴和其他工人们已经打了饭,坐在一起吃得津津有味。

    看到叶菁菁,大家集体招手:“这边,这边。”

    王凤珍热切地追问:“什么时候讲义能够印好啊?我姐的插友也想要呢。”

    所谓的“插友”,就是一起插队的知青。

    王凤珍虽然跟哥哥姐姐有矛盾——

    后者认为她在城里享福,不公平。

    但九月初,当她从叶菁菁口中得知可能要恢复高考的消息后,还是第一时间通知了自己的哥哥姐姐。

    后来,讲义出来了,她爹妈也掏钱买了,寄给了大儿子和大女儿。

    高考的消息正式公布后,跟她哥哥姐姐们一起插队的人,看到他们手上的学习资料,就想借。

    可是讲义数量有限,借给谁都不合适,也耽误自己学习。

    于是,他们就想当个中间人,帮“插友”们购买更多的复习资料。

    叶菁菁摇摇头,十分沮丧:“别提了,印刷厂从上海拿到了纸型,现在他们只想印刷《数理化自学丛书》。”

    吃饭的工人们顿时不乐意了。

    与多年以后,《数理化自学丛书》被捧上神坛不同,在1977年的11月份,纺织三厂的工人们,并不觉得它有什么了不起。

    之所以新华书店进了书以后,门口排的人山人海,完全是因为大家也没有其他选择。

    如果还有别的高考复习资料,摆在书店卖的话,它也就不一定那么突出了。

    相反的,经历了预考洗礼之后,纺织三厂的工人们,对自己厂夜校的讲义,都处于一种极度骄傲的集体荣誉感中。

    他们的讲义逻辑清晰,由浅入深,哪怕没有老师教,自己看了也能自学。

    究竟有哪里被比下去了?

    “印刷厂这种行为,就是典型的迷信权威,一点也不相信咱们工人有力量,人民群众最有智慧。”王凤珍愤愤不平地说。

    “好了好了。”薛琴怕他们闹事,赶紧劝和,“厂是人家印刷厂的厂,我们纺织厂哪里能做人家的主。”

    叶菁菁拉她起来:“走走走,给我买点好吃的,我现在心情很不好。”

    薛琴无奈,还指望她干活呢,只能哄着:“好好好,你想吃啥?”

    一走到用餐区和打饭窗口之间的空旷地,叶菁菁就压低了声音:“印刷厂有《青年自学丛书》的纸型,他们不敢印,又不肯把纸型给我们。你有办法找关系,把纸型弄过来吗?”

    薛琴一直负责夜校,除教学之外的,其他具体事项,所以她也明白纸型对于印刷厂意味着什么。

    她只是不明白:“印刷厂为什么不敢印啊?”

    “因为他们认为那是那四个人直接领导编写的。”叶菁菁解释道。

    妈呀!

    薛琴要打哆嗦了。

    一九七六年夏天之后,谁还敢跟那四个人扯上关系?嫌脖子痒吗?”

    “咱不趟这浑水行吗?菁菁。”她赶紧劝说。

    “不行!”叶菁菁就不是能轻易听劝的人,“《青年自学丛书》中的语文和政治部分非常实用,还有历史和地理。现在除了这套丛书,根本没有其他书,可以当教材,来满足大家的学习需求。”

    薛琴要跳脚了:“政治啊,我的菁菁同志!你搞教育工作的,一定要旗帜鲜明地讲政治。你现在跟那四个人扯上关系,你就完蛋了。”

    “谁说的?”叶菁菁反驳道,“这是在主席和总理的直接指示下,为满足广大下乡青年自学需求编写的丛书。怎么就成了那四个人的工作业绩了?谁这么无耻,这是在窃取我们伟大领导的工作成绩。”

    薛琴目瞪口呆:“还能这么说?”

    “那当然了。”叶菁菁不疾不徐地说,“你想想看,除了《青年自学丛书》,这么长时间以来,国家有没有为下乡知青编写其他自学书籍?”

    薛琴想了想:“那肯定没有。”

    编写一套实用的自学丛书,可不是件简单的事。

    反正她没见过,也没听其他人提过。

    “那不就结了嘛。”叶菁菁脸不红气不喘,”如果这个是那四个人做出来的成绩,那岂不是说明,除了那四个人,这么多年,根本没有其他人,包括我们的主席和总理,都没关心过下乡知青的学习需求。”

    这个大帽子沉重的,别说戴在头上了,谁看一眼都要晕。

    薛琴说话声音打着飘:“那绝对不可能。国家是最关心我们青年同志的。”

    “是吧,所以它是好书嘛。来来来,你想想办法,咱们怎么把纸型弄到手?”

    薛琴头还在晕着呢,举起手来:“别别别,你别催我,让我想想看。”

    旁边传来一声轻笑。

    两人扭过头,看到了朱向东,他手里端着搪瓷缸,来打免费米汤的。

    瞧两个姑娘看向自己,他“呵”了一声:“这有什么难的,小事一桩。”

    咦,没看出来,朱向东的能耐这么大啊?

    第75章 瞒天过海 姐妹,你好勇

    可不管叶菁菁和薛琴如何追问, 朱向东的嘴巴都比蚌壳还硬,死活不肯透露自己的门路。

    两个姑娘只能自己私底下猜测。

    难道是朱向东风光的时候,积累下来的人脉?

    别看他现在不复造反总司令的荣光, 可他在位置上的时候,可是能够跟各方大佬称兄道弟的。

    而这些掌握实权的人, 因为具体事物始终需要有人做。所以哪怕城头变幻大王旗, 他们其中,依然有人能够不动如山。

    凭着这老交情, 朱向东也不是不可能找到可以说服印刷厂的人。

    但她俩说着说着,又疑惑了。

    朱向东的人脉关系网这么牛掰的话, 都能说得动印刷厂了,他为什么不再努努力,争取让自己也参加高考呢?

    搞不懂, 真搞不懂。

    这也是一位时代奇人。

    叶菁菁和薛琴只能静静地等待, 看他到底要放出一颗怎样的卫星。

    朱向东还真没让自己的同事们久等,仅仅只隔了一天时间, 他就通知工人夜校:“准备个车子过来拖吧,把钱带上。”

    叶菁菁着实狠狠吃了一惊,他到底走的什么门道,居然这么快就搞定了。

    薛琴也二话不说,立刻打电话叫了厂里的运输车,三人跟着司机,呼啸着开出了纺织厂的大门。

    朱向东指挥着司机:“往左边,走淮海路。”

    叶菁菁和薛琴都疑惑:“诶, 不对啊,往印刷厂的话应该从右边走,从中山路过去最快。”

    朱向东不耐烦地说:“你们还想不想要纸型?想要的话就听我的。”

    这家伙真是脾气大的很。

    俩姑娘对视一眼, 集体撇了撇嘴,没吭声。

    结果他指挥着司机左拐右拐的,到了一个巷子口。

    叶菁菁刚认出人家挂的招牌是废品回收站,旁边又停下一辆卡车,上面跳下个板寸头的娃娃脸。

    他看到朱向东就笑:“哟,朱哥,你们动作挺快呀。”

    朱向东递了根香烟给他:“那别废话,赶紧的,把纸型拿过来。”

    叶菁菁跟薛琴都傻眼了。

    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等等,纸型又是怎么从印刷厂出来的?

    难不成是他们偷了,然后到这里来销售赃物?

    薛琴浑身的血都往脑门子冲,失声尖叫:“到底怎么回事?你们这是小偷,盗窃国家财产,是要蹲大牢的!”

    叶菁菁一把捂住她的嘴巴。

    我的祖宗哎,我喊你活祖宗了。

    你这么大喊大叫的话,盗窃集团直接杀了我们灭口怎么办?”

    薛琴呜呜呜地叫着,吓得浑身直抖,一个劲儿朝纺织厂的司机使眼色。

    结果司机师傅却笑了,笑得叶菁菁跟薛琴愈发心里发毛。

    朱向东和娃娃脸青年,则是集体朝天空翻了个白眼,十分不屑的模样。

    最终还是司机师傅笑完了,开了口:“哎呦,我的书记,你想差了,人家只是卖废品而已。”

    他朝娃娃脸青年的方向喊了一声,“是不是啊?同志。”

    这时,拖着纸型的车上又跳下个小伙子,准确点讲,只是少年而已。

    他不过十四五岁,正是叶菁菁见过的印刷厂门卫陶师傅的儿子。

    他气呼呼的,脸都涨得通红:“你才小偷,那你们全家都是小偷!你们这些女同志怎么张嘴就来。

    我们厂现在接了大订单,要把地方都空出来,然后全心全力投入到《数理化自学丛书》的印刷任务中去。

    我们按照领导的指示,把用不着的东西拖过来卖废品而已。又不是卖给你们,你们操的哪门子闲心啊。”

    叶菁菁赶紧说好话:“卖废品啊,刚好我们需要这些废品。您看,这样吧,直接卖给我们好了。省的你们卸了货,人家废品收购站好不容易放好了,又得再重新拖给我们,多麻烦。”

    这年头的废品回收站,理论上收的废品都要往上面送,然后统一处理。

    但是大家直接来废品收购站淘东西,人家也不反对,只要再稍微加点钱就行。

    小陶同学还想说什么,娃娃脸青年先开了口:“朱哥,怎么说?”

    朱向东瞥了眼薛琴,阴阳怪气道:“哟,我们是小偷啊,可不敢销赃给您团支部书记。”

    薛琴气得面红耳赤,恨不得用眼刀直接给他一个鱼鳞剐。

    但她是一位认真负责的干部,作为夜校校长,她始终把工作放在第一位。

    于是,她只好忍气吞声:“对不起,朱向东同志,是我眼神不好,脑袋瓜子也不灵光,说了蠢话,做了蠢事。我向您和这两位同志道歉。你们别生气了,中午我请你们吃饭,好吗?”

    朱向东还拉着个脸,不吭声。

    娃娃脸先憋不住哈哈大笑了,冲他挤眉弄眼:“好啦,朱哥。好男不跟女斗,你跟女同志计较个什么劲啊。那个,同志,说好的啊,中午起码得有猪头肉。”

    薛琴的脸笑得像一朵花,痛快答应:“没问题!来来来,都搭把手,赶紧把纸型搬过来吧。”

    一大套书的纸型,摞在一起,能堆成一座小山。

    得亏他们今天是开着大卡车过来的,否则根本放不下。

    大家一起在附近的小饭店,花了两块钱,叫了一桌子菜,痛痛快快地干完。

    然后双方挥手,道别,算是正式完成了交接仪式。

    这一回拿下纸型,花了他们300块钱,算是一笔实实在在的巨款了。

    但叶菁菁和薛琴都不觉得被敲竹杠了。

    毕竟除了正常卖废纸的两百块之外,朱向东找人帮忙,肯定得卖人情,那也得给人家点好处呀。

    废品收购站的人旁观全场,啥也没说,同样起码得给包香烟吧。

    这些杂七杂八的开销加在一起,也不是小数字了。

    比起他们绞尽脑汁,搭关系找门路,求爷爷告奶奶,不知道等到猴年马月才有消息;这三百块钱,花的实在太值了。

    回去的路上,两人就兴奋地讨论,后面要怎么印刷资料。

    纸型有了,还得有印刷的机器,专门的印刷机而不是他们那种推油墨的油印机。

    叶菁菁叫印刷厂卖废品的事情,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所以她一开口就肆无忌惮:“他们厂还有没有废弃的印刷机要卖废品?”

    在她印象中,打印设备的折旧率挺高的,用不了几年就得更新。

    朱向东到现在还没好气,闻声直接冷笑:“你怎么不问印刷厂,要不要直接把厂子当废品给卖了。”

    纸型到手,薛琴说话也硬气了,同样阴阳怪气:“行啊,他们什么时候卖,我们工人夜校直接买下来。”

    “哎呦!”朱向东怪声怪气,“那我喊错人了,应该叫您薛厂长来着。”

    叶菁菁不得不掏耳朵了,开口打圆场:“好了好了,说正经的,到底有还是没有。没有的话,我们再想办法到别的地方去找印刷机。”

    朱向东这才哼了一声,姿态傲娇:“不知道,得问问。”

    “那你赶紧去问。”薛琴一点也不给他脸,直接招呼司机,“前面把他放下去,让他从这边坐公交车去印刷厂,有消息了再回来。”

    所以傍晚时分,朱向东黑着脸回纺织三厂食堂吃晚饭,叶菁菁都不好意思说人家是脾气不好。

    这事儿要是放在她身上,她绝对会直接翻脸。

    可薛琴勇的很,跟个没事人一样,兴冲冲地追问:“有没有啊?”

    朱向东的脸像锅底一样,根本不想搭理她。

    还是叶菁菁当机立断,跑到打菜窗口去买了一份粉蒸肉,送到了朱向东面前,他才勉为其难地开了尊口:“没有。”

    呸!

    那你还有脸吃肉。

    薛琴二话不说,立刻要把肉端走。

    叶菁菁赶紧拦着:“”好了好了,吃吃吃,人家好歹也辛辛苦苦地跑了这么长时间。”

    薛琴翻了个小白眼,到底没有再动作。

    朱向东怡然自得,直接干完了一份粉蒸肉,连肉底下放着的山芋,都被他吃得一干二净。

    他放下筷子,又慢条斯理地插了嘴,终于发了话:“但废品回收站有两台。”

    啊!他们动作这么快吗。

    “不是西津印刷厂,是底下县里头的印刷厂淘汰的产品。”

    薛琴关心了一句:“怎么回事?他们厂是办不下去了吗。”

    现在各家单位都在扩大生产规模,只有机器不够用的分,怎么还要淘汰呢。

    “人家是发展的好。”朱向东没好气道,“人家脑袋瓜子多灵光呀,今年办起了卷烟厂了,购进了烤烟机、卷烟机、切烟机,这个来钱快,有些老印刷设备就不用了。”

    他说着,不耐烦起来,“要,还是不要?不要的话就别废话了。”

    叶菁菁现在哪里敢挑剔啊,赶紧强调:“要要要,让我们看看机器,如果好用的话,我们都要。”

    她又忍不住开始挖人家墙角:“既然卷烟厂利润大,那印刷厂干脆专门做卷烟好了。我们来接印刷设备。”

    我的妈呀!

    朱向东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女同志怎么这么贪心?还没看到印刷机的影子呢,都已经打起了人家厂里的主意。

    “做梦吧。”他没好气道,“人家凭什么不干下去了?人家的主席语录印的不要太多哦。第五卷 的生产任务,他们都接到了。”

    好吧,叶菁菁深感遗憾,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把印刷机给我们弄过来吧。”

    朱向东鼻孔里喷了口气,啥也没说。

    叶菁菁和薛琴就当他默认了。

    她俩正在喝米汤的时候,厂长来食堂了。

    薛琴赶紧上前。

    跟领导汇报工作,就是得见缝插针。

    可惜厂长似乎累到了,没什么兴趣听,只草草点点头,忽然间冒出一句:“既然都已经考完了,大家是不是应该回去上班了?”

    薛琴愣住了,她是真的忘了这件事。

    所有人都齐心协力为高考而奋斗,大家都沉浸在同样的氛围里头。

    厂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到底没有斥骂她。

    对于年轻干部,他还是很宽容的,愿意包容他们犯错,给他们成长的机会。

    所以厂长自己抬高了嗓音:“考完的同志都要回去上班了啊,从今晚开始,不要心都野了,忘了生产任务。”

    刚好有工人过来打饭,叫他看到了,直接抓了个典型,“陈玉兰,你今天是不是应该上小夜班啊?”

    作为厂长,他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因为这段时间,他也下车间啊。他本来就是老机修工出身,去车间自然干的也是机修工的活。

    礼拜六预考结束之后,接下来是礼拜天。

    工人们不回车间上班,厂长认为能够理解。

    本来就是周末,人家放松一下也正常。

    结果后面礼拜一礼拜二,今天都礼拜三了,回去上班的人居然还不到四分之一。

    还得了吗?

    纺织三厂这么下去的话,是不是该关门大吉了?

    车间主任跟他说这事的时候,他就压不住心头火。

    进了食堂,看到该上班的人还在悠哉悠哉地打翻,他恨不得把人的饭盒都打翻了。

    被点了名的陈玉兰,满脸错愕,脱口而出:“可是我的加班券还没用完啊,我还有两个月的假期呢。”

    厂长大发雷霆:“休了20天还不够,那你是不是要休到过年啊,以后都不要上班了!”

    陈玉兰也不是好惹的。

    作为正式工,而且是没想过提干的正式工,她有自己杠的底气。

    她的声音立刻拔高了八度:“哟,领导,你们上了20天的三班倒就吃不消啦。我们上了这么多年呢!”

    “你们现在只是一天工作8小时,好歹休息16个小时呢。”

    “我们当年呢,下午四点钟下了早班,晚上十二点钟接着上夜班。早上八点下班,晚上四点钟又要接班。一天只休息8个小时。”

    “我们说什么啦?咬牙坚持生产大会战,整整坚持了半年时间。”

    “我们的加班券不是你们的赏赐,是我们流血流汗,自己挣来的!”

    “我们鼻血哗哗淌,倒在机器前面的时候,你们领导干部是怎么说的?”

    “要我们坚持,为祖国建设做贡献。

    合着现在,祖国不需要你们做贡献啊!”

    食堂里静得跟殡仪馆一样。

    叶菁菁都惊呆了。

    妈呀,姐妹,你真的好勇。

    第76章 花钱购买加班券(捉虫) 凭什么让我们……

    厂长气得脸色发白, 伸手指着陈玉兰:“你,你,你……”

    陈玉兰一点也不怕把领导给气出个好歹来:“我怎么了?我哪句话说错了?”

    厂长被噎得都喘不过气了, 只能转移目标,伸手指向叶菁菁:“好, 好, 好,说要给他们一个圆梦的机会。我看这一个个都在做梦了!”

    叶菁菁感觉自己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她心里头翻白眼。

    你厂长说不过人家, 凭什么拿我出气?我长得像包子,很好欺负吗?

    但小不忍则乱大谋, 她有所求,自然也只好忍着。

    可厂长并没有因为她的忍让就放过她,反而没完没了了:“你倒是说说看啊, 厂里到底还要不要继续生产下去?你们是工人还是学生?天底下就没有工人脱产, 不管生产任务,不上班一心读书的道理。”

    工人们不乐意了, 你一言我一语,着重强调:“我们有加班券,我们就应该休假。”

    两边吵着吵着,叶菁菁又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上一次,是她成功地为工人们争取到了考前休假的机会。

    这一次,大家依然寄希望于她。

    但厂领导们已经忍无可忍,怎么可能让他们继续逍遥下去。

    现在,厂长就是来下最后通牒的:“要么回去上班, 要么直接滚蛋。厂里不养闲人。”

    他们厂就是太好讲话了,让工人们都忘了规矩,一个个蹬鼻子上脸的。

    在一片吵吵嚷嚷声中, 被大家伙儿推到前面的叶菁菁,不得不硬着头皮开了腔:“好了好了,大家都安静一下。咱们现在最大的矛盾是没人干活,对不对?”

    工人们可不愿意承认,陈玉兰着重强调:“是他们这些坐办公室的干部,不肯下车间。”

    厂长猛地一拍饭桌,一开口,火简直要点燃整个食堂:“到现在为止,你们依然认为是行政工作可有可无,是吗?没有行政工作的支持,一线生产要怎么开展?我们去支援车间劳动,厂里的行政工作全部停下吗?”

    他又伸手指向叶菁菁,“你也是这么想的,对吗?”

    叶菁菁真想糊他一脸。

    真是柿子捡软的捏!

    如果要选择一个质问对象,薛琴肯定比她更合适。

    因为薛琴才是兼职的夜校校长,是正儿八经的行政干部身份。

    但谁让薛琴家里有背景,厂长也不愿意得罪她,把她推出来顶缸呢。

    那么只好她叶菁菁——个毫无背景的小临时工,出来承受所有的火气了。

    叶菁菁没有正面回答厂长的责问,而是继续自己之前的话题:“现在的问题是机器转着,人不够。那我们就应该做的事情就是,找到合适的人手顶自己的活。”

    还有人在强调:“就应该让坐办公室的人去顶。”

    叶菁菁眼睛横了过去:“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态度。人家又不领我们的工资,我们也没帮人家干他们分内的活儿。”

    厂长的脸色终于和缓一点了。

    但他褪下的黑脸,全部转移到了工人脸上。

    什么意思啊?

    你叶菁菁现在是夜校副校长了,不在我们工人老大粗的队伍里头混了,所以现在说话都不一样了?

    不要脸的工贼!

    叶菁菁终于拉下了脸,没好气地吼回头:“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自己解决不了问题,让我出来,还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有本事,自己来啊,光会躲在后面讲风凉话。”

    她目光梭巡一圈,没好气道,“我现在就把话放在这儿。哪怕我不复习,此时此刻把高考试卷拿过来给我做,我照样能考大学!”

    唔,口气好大哦!

    但除了厂长有点诧异之外,在场的工人们一个都没露出嘲笑,或者等着看笑话的神色。

    叶菁菁什么水平,他们心里都有数。

    不管是数理化还是语政史地,好像就没有她不会的。

    她不仅自己会,她还能把大家给教会了。

    连从西津大学来的赵老师都说,叶菁菁的水平,其实已经达到了大学毕业生的文化程度。

    所以。

    其实人家从头到尾,都是冒着得罪厂领导的风险,在为他们争取利益的。

    这个时代的工人,总体来说,还是相当淳朴的,知道好赖。

    有人开口道:“叶同志,你说吧,我们都知道你是为我们好。”

    “那行,我就直接说了。目前摆在我们面前最大的任务是,要找到合适的人帮我们完成工作,一直持续到高考结束。

    已知的是,我们不能一直指望其他同事替我们长期负担。

    所以我们得从外面找人。”

    她的声音落下。

    食堂里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厂长皱眉头:“我们今年暂时没有用工指标。”

    如果有的话,倒是可以招短期临时工。

    叶菁菁摇头:“我的意思是,我们自己找纺织厂子弟里头的回城知青顶上。”

    刻蜡版,是个技术活,十个返城知青里头有三个人会干,就不错了。

    剩下的,仍然有很多病退知青找不到工作,只能靠家人支持。

    他们需要工作。

    叶菁菁强调道:“他们是纺织厂子弟,家庭关系明了,厂里管理起来也轻松。”

    厂长赞同这话,比起从外面招收不知底细的人,这样的短期临时工,显然更符合厂里的利益。

    但问题在于——

    “厂里没有这笔经费,给他们发工资。”

    叶菁菁笑了:“那我们工人同志和厂里都各退一步,行吗?

    首先,我们工人不是无故旷工,我们都是凭借加班券,按照常理的规矩休息的。”

    工人们点头,没错。

    所以他们一点也不心虚。

    “但是——”叶菁菁强调,“我们也要承认一件事情,就是我们这么多人休假,对厂里来说,肯定是打乱了厂里的正常工作安排。”

    有人不服气,在后面嘀咕:“那也不是我们的责任啊,我们都是按照规矩来的。”

    叶菁菁正色道:“那我们是不是应该承认,加班券制度,是厂里为我们职工着想,为了最大限度方便我们职工的需求,才设置的。

    它是一个对我们充满善意的制度,我们不能因为它设置的时候,没有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都说出了问题是它的不对吧。

    要这个样子的话,那厂里以后还敢给我们谋福利吗?”

    工人们终于低下了头,不说话了。

    厂长的脸,绷得紧紧。

    这群人还晓得好赖啊,真不容易。

    叶菁菁趁热打铁:“所以我想啊,现在每个月厂里发给我们的工资,我们是不是应该拿出来一部分,作为给短期临时工的补贴?”

    有人痛快答应,有人犹豫不决。

    痛快答应的,基本都是正式工,而且单身。他们工资高,家庭负担轻,所以拿出十几块钱来也无所谓。

    犹豫不决的,基本都是临时工,有家累的。

    不上班的日子,没有补贴,只有固定工资。18块钱只能勉强养活自己,要是再拿钱出来给别人,他们要怎么过下去啊?

    叶菁菁也明白大家都为难之处。

    但甘蔗没有两头甜。

    之前厂里已经退让了一大步,让大家完全脱产,学习了20天。

    而且学习条件,也是厂里给创造的。

    如果都这样了话,工人们还不肯你来我往,那惹毛了厂里,说不定就直接给大家扣上一顶“破坏生产”的帽子,把大家直接给开了。

    毕竟社会大环境摆在这儿,眼下临时工的腰杆子,真的没那么硬。

    厂长心里头舒服了一些,可还是强调一件事:“厂里没有请短期临时工的预算。”

    叶菁菁笑了:“厂长,这不是请临时工的开支,而是应该付给大家的加班工资。”

    她伸手指着工人们,“每一张加班券,都是大家汗流浃背,拼命自己挣来的。不是捡的。

    如果既不给大家发加班工资,又不让大家休假,那是不是也说不过去?

    厂里既然需要我们工人放弃休假,那是不是应该算加班,把加班工资给补上呢?”

    食堂里响起了一阵喧哗声。

    就是就是,凭什么老是让我们牺牲呢。

    我们体谅厂里的不容易,厂里也应该体谅我们的不容易。

    叶菁菁趁机开口:“其实我有个粗陋的想法,不如厂里花钱买我们的加班券吧。一年清一次,不想休假的话,就把加班券卖给厂里。那我们付出的汗水和泪水,也算是个有个说法。

    如果想休假的话,那就把假给休了。

    这样,以后也不至于让厂里为难。”

    厂长第一反应是:荒唐!

    哪有这种做法,以前从来没这个规矩。

    但是他又忍不住心动。

    因为这么执行的话,以后就不会再发生现在的事情。

    老天爷啊,这些天他们真是要崩溃了。再来一回,纺织三厂也要干不下去了。

    厂长相信,只要加班券能卖给厂里换钱,就基本不会再有人积累长假。

    平常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他们能忍得住攒得下来才怪。

    叶菁菁看他面色松动,赶紧趁热打铁:“择日不如撞日,干脆就从现在开始吧。大家伙儿看看自己有多少多余的加班券,一并卖给厂里。”

    反应慢的人,还在脑袋瓜子打结。

    反应快的,则是眼前一亮。

    哎呀,这么一来的话,他们卖掉手上多余的加班券以后,哪怕支付了自己请短工代的工资,也能不少钱啊。

    因为按照名义上的标准,加班工资应该是基本工资的1.5倍。

    原本还在愁日子过不下去的临时工们,也露出了笑模样,纷纷赞同叶菁菁的提议:“厂长,我们就应该这样。”

    厂长被大家吵得头晕脑胀。

    一时间觉得,多花这笔钱的话,厂里实在太亏了。几千号工人呢,那可不是个小数字。

    一时间他又想,一劳永逸。早点把这事儿给解决了,省得后面还要被炸地·雷。

    他正犹豫不决的时候,厂办的林主任欢天喜地地跑了进来,手里还拿着奖状。

    瞧见厂长,他立刻上前邀功:“厂长,咱们厂被表扬了,是系统里头政治觉悟高,全力支持高考的代表。”

    今天本来应该是厂长去开会,领这个荣誉的。

    但是厂长要下车间干活呀,机修工是标准的技术活,又不是随随便便派个人就能顶上的。

    所以只能派厂办林主任这个只会当干部的人,出去开会。

    轻化工业局的领导一报名字,看不是纺织三厂的厂长过来的,还有点奇怪。

    林主任这么会当干部,一看会场的气氛,立刻机灵地强调,他们纺织三厂是厂长亲自带队,身先士卒,下车间干活的。

    “全会场都给咱们纺织三厂鼓掌了!”

    食堂里的工人们面面相觑,叶菁菁赶紧带头,把巴掌拍得啪啪响:“我们全纺织三厂的职工,也深深感谢领导对我们参加高考的支持!”

    掌声如潮水一般涌来,厂长看着盖了大红印章的奖状,喜形于色:“行行行,厂里就花钱买你们的加班券。你们自己找个靠谱的人,接你们的活!”

    工人们发出了欢呼声。

    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厂里吃到了肉,工人就能喝上汤。

    王凤珍看着厂长跟喝醉酒一样,走路都顺拐的,出了食堂门,立刻悄咪咪地顺到叶菁菁旁边,跟她咬耳朵:“咱们厂长怎么那么像变色龙啊。”

    啊啊啊。

    啊个头!

    叶菁菁敛了笑容,瞪她:“还不赶紧学习,考不上大学的话,咱们就等着集体没脸吧。”

    哎,刚才一激动,怎么就说了自己肯定能考上大学呢?

    万一阴沟里翻船,没考上,会好丢脸的。

    第77章 不如租下工厂 有困难也要上

    找短期临时工的事情, 要比叶菁菁想象中进展得更顺利。

    原因也挺简单的。

    那就是这个时代的就业难,是真的非常难。

    纺织厂子弟们,愿意过来打这个短期工, 倒不是看在钱的份上。

    实话实说,这个收入比起在其他地方干临时工, 并不算高。

    他们反应热烈, 是想趁机先进厂再说。

    虽然现在说是短期工,等到高考以后就结束了。

    但以后的事情谁说的准啊。

    说不定以后厂里要扩大规模, 还要再招人。

    那他们这些已经在厂里干过活的人,肯定优先考虑对象。

    谁不愿意用熟手啊。

    揣着这一颗满怀期待的心, 几乎是一夜的功夫,短期工们就到位了。

    薛琴看到工厂这么快就恢复正常生产,不由得竖起大拇指, 夸奖小伙伴道:“你可真厉害, 我看就没有你解决不了的问题。”

    “谁说的?”叶菁菁可不敢戴这个帽子,她提高声音, 提醒周围的工人,“大家说说看,这件事情说明什么?”

    大家已经习惯了,她把所有地方都当成课堂的做派。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之后,有人大着胆子道:“办法总比困难多,要永远坚持,不要轻易放弃。”

    “哦。”叶菁菁点点头,“这个也对。但我想到的是, 厂里能够迅速恢复正常生产,说明了我们可以被轻易替代。我们干的活儿,换一个人, 简单培训几天,就能上手了。”

    青工们的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

    这种感觉,让大家非常不舒服。

    好像他们可有可无一样。

    但大家又没办法反驳叶菁菁。毕竟他们心知肚明,他们的工作,很多时候,唯一强调的就是熟能生巧。

    再发散地想,他们能够得到这份工作,不是因为他们比那些病退的知青优秀,仅仅只是他们运气好碰上留城了,或者家里有门路。

    “不想被轻易替代的办法,就是要手上有真功夫真技术真知识。”

    叶菁菁的老师属性又上身了,“永远不要放弃学习啊。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行了!”

    朱向东匆匆忙忙跑过来,打断了叶菁菁的滔滔不绝,“弄个车子,咱们去宁乡县搬印刷机。”

    咋了?

    出了乌龙了呗,废品回收站说的废旧印刷机,其实还在人家印刷厂里待着呢。

    废品站让他们自己去拿,省得还要再过一道手。

    周围的工人们都激动起来。

    哎呀,他们现在是鸟·枪换炮,都已经要有自己的印刷机了。

    还有人站出来打包票:“要是机器坏了的话,我找我爸过来帮忙修。”

    另一个人也不甘示弱:“缺什么零件跟我说,我爸八级钳工呢,就没有他做不出来的零件。”

    哎呦,失敬失敬,原来是大佬家的娃。现在的八级钳工是真牛掰啊。

    叶菁菁笑着朝大家拱拱手:“那到时候就拜托大家了啊。走走走,山不过来,我就过去。”

    朱向东惊讶了一回:“哟,你还知道穆罕默德啊。”

    “谁啊?”被叶菁菁拉着的薛琴,满脸茫然。

    叶菁菁解释道:“先知,□□教的先知。”

    看她还是眨巴眼睛,叶菁菁又补充了一句,“回回,知道了吧,他们信的。”

    哦,薛琴这才反应过来:“那我知道了,他们不吃猪肉,他们有牛羊肉票。”

    好羡慕啊!

    朱向东在旁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看的薛琴都怀疑自己脸上沾了饭粒。

    “干嘛?”

    朱向东摇头,往前走,像是感慨万千的模样:“我就不明白,你这样的为什么要去参加高考呢?图什么呢,图浪费几张试卷,耽误人家阅卷老师的时间吗?”

    薛琴恼羞成怒:“你闭嘴!关你什么事儿?我这是积极响应国家号召。”

    朱向东冷漠地扭过头,面无表情:“高考的确跟我没关系。”

    “好了好了。”叶菁菁感觉自己跟个救火队员似的,时时刻刻都要维持love and peace。

    “走啦走啦,早点过去,早点把机器运回来。咱们找个机修的师傅,一块儿过去掌掌眼吧。”

    宁乡县距离西津市区,开车大概一个多小时。

    现在也没个高速公路,车子颠簸得很。

    叶菁菁本来一个不晕车的人,都感觉自己要晕车了。

    到达宁乡县印刷厂的时候,她一下车就吐了个稀里哗啦,当真凄凉。

    可这一趟,他们真没白跑。

    因为到了车间之后,叶菁菁只是随口提了一句:“还有没有其他的闲置印刷机?一并匀给我们可好,租也好。”

    没想到,接待他们的后勤主任居然挑高了眉毛:“你们想租,要租多少?”

    薛琴迫不及待地说:“能租多少就租多少。”

    后勤主任脸上写满了诧异:“哟,口气不小。”

    他领着他们去参观车间,上上下下只给他们看:“这边、这边还有这边,这些机器都可以租给你们。”

    大家惊讶不已,朱向东更是脱口而出:“你们还真转型,不干印刷厂专门做卷烟厂了?”

    后勤主任拉下脸,老大不痛快:“我们有什么办法,上面变天了呗。本来说的好好的,今年的主要任务就是印主席选集第五卷 ,结果好了,现在任务全部停下来了。”

    “为什么呀?”叶菁菁和薛琴都好奇了。

    “为什么?”后勤主任冷笑,“上面说了,现在高考才是第一政治任务,其他的事情全部停下来。用来印主席选集的纸,全部拿去给印试卷了。”

    他愤愤地骂了一句:“照这样下去,肯定会天下大乱。”

    叶菁菁和薛琴对视一眼,莫名心虚,他们过来印讲义,也是在为高考服务啊。

    好在年过半百的后勤主任的牢骚,对上不对下。

    他本人反对的并不是高考这件事,相反的他还挺关心高考生们的。

    “那是应该好好给他们弄点资料。不然一个个大姑娘小伙子,这么多年下来了,学的也早就忘光了。”

    他当场做了主,“你们要租的话,这些都可以租。给你们算便宜的,当我们支援大家高考了。”

    宁乡县印刷厂的规模并不小,设备相当齐全。

    两栋两层楼,里面都是操作车间。

    机印车间里,整整齐齐的,摆了三排印刷机器。

    第一排放着的,叫对开机和切纸机,前者三台,后者一台。第二排和第三排,分别摆着圆盘机和四开印刷机,各有十三台。

    装订车间跟它们分开,在右边的楼里,拥有两台切纸机和三台订书机。除此之外,还有两台刮页机,一台锁线机,两台捆书机。

    家当不少啊,底子很厚实。

    “你们要租的话,一个月给一千块钱的管理费就行。”

    薛琴倒吸一口凉气:“要一千块啊?我们夜校也不挣钱的呀。”

    后勤主任一本正经:“你看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机器设备,不管放在哪里,都不可能便宜的。”

    他随手一指印刷机,“就单这么一台,也远远不止一千块钱啊。”

    叶菁菁央求着:“你体谅一下我们职工夜校的不容易。我们是赔本赚吆喝,纺织厂一直在往里头贴钱,来维持夜校的。”

    “那不行。”印刷厂后勤主任也是厂里的管家,坚决不肯让自己单位吃亏,“我们已经吃了大亏了,别的不说,你们搞生产,用的电啊水啊,我们都没额外给你们算账。”

    叶菁菁和薛琴一左一右,两边好说歹说。

    薛琴又再三暗示,纺织厂可以想办法给印刷厂弄一批瑕疵布,便宜给,不用布票的那种。

    后勤主任才勉强松的口:“900块钱一个月,真的不能再少了。”

    薛琴跟叶菁菁对看一眼,行吧行吧,900就900。

    既然纸型有了,印刷设备也有了,那就赶紧动工吧。

    对了,这些设备跟油印机不一样,还得有专门的工人来操作哦。

    两边又开始谈判,他们工人夜校需要宁乡县印刷厂的支援,给他们派技术指导。

    后勤主任答应得痛快:“没问题。”

    他还开玩笑道,“你们直接给我们下订单,我们给你们印刷也行。”

    薛琴刚要兴奋地答应下来,叶菁菁却抢先一步开了口:“那不行,你们能闲多长时间啊。回头你们的生产任务来,我们再找谁帮忙去。我们得培养自己的印刷工人,回头能顶上。”

    现在各家工厂,基本都是上级派任务,所以竞争意识并不强烈。

    宁乡县印刷厂的干部,就完全不担心自己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

    他们又不跟西津纺织三厂的工人夜校抢订单。

    所以他不仅没生气,反而还高兴地夸奖年轻人们:“这个想法对头,靠山山倒靠水水干,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行,我们找师傅教你们。不过师傅的工资,你们得出啊。一个人一个月,起码50块钱。”

    薛琴现在是大管家,一听到要掏钱,胸口都刺痛。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该出的钱,咬咬牙也得出。

    双方约定好了,叶菁菁他们回纺织厂,安排好过来学习的知青。

    印刷厂这边收拾一下,给他们配上带工人的师傅。

    等到他们把纸型拿过来,磨合好了,正式开工。

    大家坐车回城的时候,薛琴突然间想起来:“会有人愿意过来吗?”

    说实在的,这家印刷厂的生产条件还不错。但问题在于,它太远了呀,距离市区开车也要一个多小时呢。

    如果自己骑车上下班,没有三四个小时根本到不了。

    坐公交车的话,有车子过来吗?

    司机师傅笑道:“只要厂里肯安排,让我一天多跑两趟,我也是没意见的。”

    他没说出口的是,他也存了私心。

    他女儿是办病退回的城,到现在还没工作呢。

    纺织厂的临时工们抱怨自己是二等公民,但实际上,这二等公民也不是谁都能当的。

    一个临时工的用工指标,都足够让大家打破头。

    他普通职工一个,想要争取指标,太难了。

    叶同志说安排人过来学习印刷技术,薛书记也没反对。

    这代表什么呀?代表这件事情是会长远干下去的。

    而他女儿一旦当上这个工人,哪怕只是一个月18块钱的临时工,也有个固定进项了。

    薛琴不知道他心里的算盘,还在自己琢磨着这件事情的可行性。

    半晌,她才迟疑地点头:“行吧,我给领导打申请。”

    主要是没有车子的话,她觉得不会有人报名干这个活。

    他们都已经把最硬的骨头啃下来了,好领导难道一点表示都没有吗?

    工作做出成绩来,头功都是先在载领导头上啊。

    领导总不能干领功劳,不干事啊。

    第78章 善用知青办 纸从哪儿来?

    现在高考成了头号政治任务, 纺织三厂又成了先进典型,那厂里就是捏着鼻子,也得支持工人夜校的事业。

    厂长大手一挥, 同意了上下班班车接送的事情。

    当然,现在车子特别紧张, 车子也不是单纯地只接人, 它还负责把宁乡县的棉花送到纺织厂,然后把布送去宁乡县的印染厂。

    解决了最大的难题, 报名学习印刷技术的知青,踊跃的很。

    哪怕因为工人夜校各项开销大, 目前只能按照临时工的标准,给他们一个月发18块钱工资,外加五块钱的郊县补助, 其余都啥都没了, 也不影响大家的热情。

    在招聘的同时,叶菁菁也没闲着, 她得把《青年自学丛书》里,关于语文政治地理历史中,不合时宜的部分给剔出来,省得到时候有人找他们麻烦。

    至于剔除段落的时候,涉及到的页面怎么办?

    叶菁菁不假思索:“让他们重新排版做一张,然后做成纸型,后面继续印刷。”

    但是亢奋过后,薛琴还是有点慌:“咱们这么来行吗?到时候说我们为那四个人招魂怎么办?”

    “怕什么呀。”叶菁菁胆大包天, 睁眼说瞎话的功夫一流,“把书的封面给去了,咱们这一套资料就叫《高考自学手册》, 跟丛书没关系。”

    她一点也不心虚。

    这时代讲究的是集体智慧,根本没有版权的概念。

    薛琴的眼睛眨巴又眨巴,最后艰难地点头:“行吧。”

    不然还能怎么滴呢?

    难不成大家不学了,不参加高考了?

    既然高考是第一政治任务,那他们就无所畏惧。

    “数学部分是我们自己的讲义吧。还有物理和化学,我们的习题册是不是也印刷?”

    薛琴开始犯愁了,“但这个工作量挺大的呀,光是排版就要花好多时间。我听说《数理化自学丛书》,人家排版就花了好长时间。”

    “分开行动。”叶菁菁不假思索地说,“咱们西津印刷厂,现在有现成的纸型,直接印刷《数理化自学丛书》,这就意味着他们的排版车间,其实现在没活干。刚好可以给咱们做数理化讲义的纸型啊。”

    田宁在旁边听笑了:“你可真会给人家派活呀。”

    “我这是给他们下订单。”叶菁菁解释道,“不患寡而患不均。其他车间忙得热火朝天,结果他们排版车间冷冷清清,那也不合适呀。”

    薛琴拿出了大管家的架势,开始一点点地梳理:“咱们还有什么地方没准备好?”

    “人到位了,机器到位了,厂房车间也有了,然后印刷需要油墨、纸张……”叶菁菁和薛琴异口同声:“纸!”

    “这是大问题呀,咱俩怎么给漏了?”薛琴感觉不可思议。

    人家宁乡县印刷厂之所以车间停工,改行去做卷烟了,除了后者的确来钱之外,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前者的印刷纸,被调走了去印高考试卷。

    现在,正规的印刷厂都得不到上面批下来的印刷纸了,他们这样的草台班子又该从哪儿去抠计划外用纸呢?

    “不行不行,咱们得想想办法。”薛琴焦急地说。

    她拿出了校长的气派,“发动夜校的全体学员,看谁能给咱们找到讲义用纸。”

    叶菁菁摇头:“那寻找的规模实在太小了,咱们应该扩大范围。”

    “那要怎么扩大呀,我们又不可能一个个去找人。”薛琴茫然地问。

    叶菁菁笑了:“你忘了咱们还在跟广播台合作呢。”

    虽然预考已经结束了,但高考还没有来临啊。所以广播台的广播教学并没有停下来,还是按照原定的节奏继续往下讲。

    所以她信心十足:“听咱们教学录音的人,肯定是最希望得到讲义的人。他们也会担心纸张不够,影响讲义的印发。这样他们就有动力,会比较积极地询问周围的亲友,帮我们找到足够的纸来印资料。”

    薛琴双掌一合,激动地说:“你也太会用广播了!我以前也没少听广播呀,怎么从来都没想过这些。”

    叶菁菁笑而不语,心想,当然是因为一九七七年根本看不到广告啊。

    而她却是从广告爆炸的时代穿过来的,在运用信息传播途径方面,她肯定有优势啊。

    “咱们别耽误时间了,赶紧打电话跟广播台说,请他们连续帮我们广播求购信息。”

    她说着笑了起来,“说不定咱们这么一来以后,也给别人提供了思路。哪个厂缺什么原料,有什么产品供应,都可以找广播广而告之了。”

    薛琴高兴地跳了起来:“那可太好了,能给大家省好多事呢。”

    求购纸张的信息随着广播传入了西津市的千家万户,甚至周边地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薛琴守着电话机,希望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可没想到电话没响,人先上门了,第一个找上门的,竟然是夜校的熟人——给他们工人夜校送过表扬信和柿饼的钱光明。

    这一回除了柿子饼之外,他还带来了他们公社造纸厂的纸。

    工人夜校缺纸的消息,是钱光明他妹妹告诉哥哥的。

    因为公社高中的老师,基本都是从城里下放过来的,动不动请假缺课。

    所以参加高考的学生,以及下放知青们,现在索性跟着广播学习,自然也就听到了工人夜校缺纸的消息。

    钱光明这人脑袋瓜子挺灵光的,不然也没办法在父母去世后,还能拉拔着弟弟妹妹长大,又把他俩送进高中读书。

    他立刻跑到公社造纸厂去拿了样品,趁着送柿饼的机会,来到了纺织厂。

    “我们公社厂里的纸是用芦苇造的,以前就是生产草纸,后来有个大学老师在我们那边下放,改进了造纸术工艺,也搞出了印刷纸。

    就是漂白差了点,不像那些大厂的纸那么白。

    但是吧,真的能用。我们下面公社自己印刷文件,学校给学生印资料,用的都是这种纸。”

    他还拿出了他妹妹的卷子给大家看。

    印卷子的纸的确谈不上雪白,是浅浅的黄褐色,有一种旧书的感觉。

    薛琴皱着眉毛,感觉不太满意。她理想中的纸,应该是白花花的。

    叶菁菁却点头:“这个应该可以。”

    在她生活的时代,原色纸反而是一种热门。

    雪白的纸,总让人怀疑里面加了荧光剂,会致癌。

    她给薛琴的理由是:“太白的纸,看久了,眼睛会不舒服,这种带点黄的,看的时间长也没事。”

    重点在于,他们急缺纸,实在没办法慢慢挑选。

    薛琴只能勉为其难地问:“你们公社造纸厂能供应多少纸?”

    钱光明乐了:“你们要多少,我们就生产多少呗。我们公社往前的一大片芦苇荡子,都是用来造纸的。”

    现在是秋天,本来就是秋收过后,收割芦苇造纸的旺季。

    “行,你们只要能供得上,我们就要!”

    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夜校的班子成员又开始商讨定价的问题。

    大家趁着礼拜天午休的点儿,打了饭菜到楼上图书馆,一边吃一边聊。

    有一说一,大规模的工业化生产真的能够有效降低生产成本。

    小32开的纸,一个印张可以印32页码,如果按照现在的定价标准,8分钱就可以买到。

    但是大家干了这么长时间的夜校,还是生出了经济头脑。

    他们跟人家正规的出版社、印刷厂不一样,人家是旱涝保收的,主要讲究社会效益。

    但他们不可能一直依赖纺织厂的支持,想要把夜校长远地做下去,那就必须得盈利。

    “一个印张,定价一毛吧。”

    320页,也就是一块钱,也行。但这个价格,还是要比他们手动印刷的便宜。

    田宁立刻想到了一个问题:“如果大家打着邮寄给亲友的名义,买我们的印刷版,那我们自己刻的怎么卖出去?”

    卖不出去的话,意味着众多刻版工和油印工会失业。是他们把人家给招来的,如果真到那一步的话,那可太打脸了。

    但这种事情要怎么控制呢?讲义买走了,谁知道买主要怎么用?

    叶菁菁不假思索:“怕什么呀,发货权在我们手里。让他们提供地址,然后交买书的钱跟邮寄费用,由我们负责邮寄过去。”

    刷刷刷,所有人目光全集中在她身上了。

    薛琴再一次觉得自己的舌头不受控制:“还能这样啊。”

    她只见过那种优秀的人民商店,外地来的游客不方便把东西带回去,商店给帮忙寄出去的。

    叶菁菁眨巴两下眼睛,经历过网购时代的人,这都是基本操作啊。

    她又解释道:“这样,我们也可以正大光明地解释,为什么印刷版本的要便宜一些。因为得考虑到人家要花运费的问题呀。我们讲义根本就不挣钱,厂里往外面贴钱,也必须得贴到最需要的人身上。”

    薛琴现在处于一种患得患失的状态。

    他们原先只是简单地搞个工人夜校。

    她怀疑叶菁菁当时办夜校的目的,就是给临时工找一条转正的路。

    结果高考来了,事情就大发了。

    她都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天呐!加上登记过的广播学员,他们夜校差不多有三万名学员。

    现在,他们还拥有一个自己的印刷厂!

    她真的要当厂长了吗?

    想到这个词,薛琴只觉得一阵接一阵的眩晕。

    她出生干部家庭,她具备向上走的先天优势。

    但是,按照现在的状况,她想走到厂长这一步,起码得四十岁以后。

    而且她是一位女同志。

    不管是什么单位(妇联除外),女同志想要成为一把手,总比男同志难上千百倍。

    可是现在,如果她能够把印刷厂管理好,她就是实打实的厂长啊。

    薛琴开始紧张了,一时高兴,一时又忧愁。

    高兴的是,她的事业正在蒸蒸日上。

    忧愁的是,舞台都已经搭得这么高了,要是没几个人买他们的印刷讲义,该怎么办?

    光是租金,他们每个月就要付给印刷厂九百块钱,还要给人家工人开工资的。

    哎呦喂,以前是愁讲义不够卖,现在是愁讲义卖不掉。

    做事业果然没有一刻能省心。

    叶菁菁看她饭也不好好吃,跟只没头苍蝇一样,转来转去,转得她头都大了。

    “行了,山不过来,我就过去。”叶菁菁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道,“他们不找我们来买讲义,我们去找他们卖好咯。”

    薛琴跟田宁面面相觑,这个山要怎么爬上去?

    他们的目标顾客遍布在全国各地啊,那一座座山,他们爬过去,连路费都出不起!

    薛琴突然间福至心灵:“你该不会是想在广播上说咱们有讲义卖吧?不对——”

    她自己先否决了,“能听到西津广播台的人,都知道我们有讲义卖。除非——”

    她眼睛嗖地瞪大了,浑身都打起了哆嗦,“除非咱们夜校的讲课录音能在……中央广播台放!”

    哈,那就能全国都知道问他们买讲义了!

    叶菁菁也瞪大了眼睛,姑娘,你不愧是跟着哥哥姐姐去过天安门的人。

    果然什么都敢想!

    所以,叶菁菁一早就打起了中央广播台的主意?

    那显然不能。

    她手伸不到那么长。再说北京名校林立,什么样的好老师没有?

    人家还没在广播里给全国高考生上课呢,你一个西津小小的工人夜校,凭什么啊?

    薛琴被说的都悻悻了。

    她甚至觉得要是“文·革”没结束,说不定这事儿还有操作的空间。

    现在,风向已经变咯。

    “那怎么办?”王凤珍在边上着急,“那这山到底要怎么爬啊?”

    “我问你,你哥跟你姐是什么身份?”

    王凤珍卡壳了,结结巴巴道:“我们家是工人成分啊。”

    叶菁菁无奈:“我不是说成分,是身份,他们是什么身份。”

    她又引导道,“比如说,我们是临时工。”

    呀!非得说这个扫兴的话题吗?

    王凤珍皱了下鼻子才闷声道:“下放知青呗。”

    “知青归谁管?”

    这个问题倒是没啥悬念,大家都知道,知青办呗。

    虽然下放了就是农民,大家也一天天挂在嘴上说,要扎根农村。

    但事实上,下放知青和农民,依然是两个不同的群体。

    叶菁菁一摊手:“那不就结了?直接找知青办,拿我们西津市下放到外地的地址呗,问他们要不要学习资料参加高考。”

    要,当然要。

    比起真正的农民,知青才是更迫切希望脱离农村的人群。

    薛琴立刻跳起来,迫不及待地拉叶菁菁:“走!咱们去知青办。”

    “等等,我要喝米汤。”

    薛琴鄙视她:“瞧你那点出息,我请你吃烤梨。”

    叶菁菁立马擦嘴巴,痛快答应:“行,咱这就走。”

    哎,11月天吃烤梨,美的唻!

    市知青办虽然全名叫革命委员会上山下乡办公室,但跟革委会并不在一个大院子里。

    据说是因为当初大家抢办公场所的时候,那会儿还叫市中学生分配办公室的知青办,动作慢了一步,什么屋子都没捞到。

    好在后脚他们反应过来,直接抢了研究所的办公楼,总算有个落脚的地方不说,还独门独院,蛮好。

    可惜,叶菁菁跟薛琴没能吃上烤梨。

    不是薛书记吝啬,舍不得上饭店买;而是她俩在街上看到了新鲜事儿,有两个农民拖着大板车,在街上卖萝卜哩。

    是那种心里美萝卜,过了立冬,汁水丰足,又脆又甜。

    俩姑娘对看一眼,都觉得稀奇,什么时候农民能直接进城卖菜了?

    她俩跑过去,一边挑萝卜一边跟人打听:“检查站的人,不抓你们啊?”

    年纪大点的农民拿出了介绍信,上面的大队公章红得跟要滴血一样:“家里头困难,公社特批的。”

    薛琴眨巴眨巴眼睛:“哎呀,不对啊。你们家有多少自留地?种这么多萝卜啊?”

    年轻一点的农民满脸堆笑:“我们是兄弟,都穷,把地里萝卜都一并拔了。”

    哦哦哦,那这样好像能说得过去。

    两人挑了个大萝卜。

    叶菁菁想让人家帮忙削皮,可对方一脸茫然。

    他们没刀啊,他们进城卖菜带什么刀啊。

    叶菁菁真替他们着急:“你们应该带刀,完了人家要了吃,把皮削了,切成小块。人家要吃,就能直接吃了。对了,萝卜得洗干净。”

    年纪大点的农民忍不住反驳:“同志,你不懂呢。萝卜洗了泥巴,不禁放哩,就是要带着点泥。”

    叶菁菁都要无语了:“当水果吃的,留着泥巴干嘛呀。”

    旁边饭店的厨师正在外面抽烟,闻声都快乐死了,主动帮忙给她们洗了萝卜,还给切了下。

    别说,水灵灵的心里美萝卜,还挺好吃的。

    两人用油纸包着萝卜,一边走一边吃。

    薛琴有点遗憾:“要是他们卖黄芽菜就好了,我奶奶会泡酸白菜,特别好吃。他们卖的话,肯定比店里卖便宜,而且还新鲜。”

    她瞧叶菁菁一直回头看,不由得好奇,“你还想要啊?那咱回头再买就是咯。”

    “我就是好奇而已,”叶菁菁摇摇头,收回视线,“什么时候检查站这么好讲话了?”

    现在才是1977年啊,距离十一届三中全会还有大半年的功夫呢。”

    不管了,不管了。

    她们手上还有事儿,先忙完自己的事情再说吧。

    两人上了公交车,坐了两站路,然后又走了十分钟,才到达市知青办的院子。

    她俩并不担心扑空,因为虽然今天是礼拜天,但这时代特别讲究奉献。礼拜天休息的时候少,大部分单位都会有人在,还时不时就组织义务劳动。

    不过,市知青办热闹成这样,大老远的就能看到人上上下下,喧嚣鼎沸,也是出乎叶菁菁和薛琴的预料。

    两人对看一眼,跑过去好奇地问门卫:“师傅,怎么回事?怎么感觉像要搬家一样。”

    门卫放下嘴巴叼住的香烟,重重地叹了口气:“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作为知青办的人,他也郁闷。

    当初闹革命的时候,研究所跟着大三线往山里头撤,所以房子归了他们知青办。

    结果今年夏天,全国科学和教育工作座谈会一开,原本杠不过知青办的研究所,一下子腰杆子就硬了,再三再四要求知青办腾退房屋,把他们的研究所还回去。

    知青办硬生生地扛了好几个月,现在终于承受不住压力,只能捏着鼻子收拾准备搬家。

    可所谓赶早不赶晚。他们现在搬家,还能轮到什么好地方?肯定是别人不要的旮旯角落。

    所以,当冯主任看到叶菁菁和薛琴的时候,尤其是瞧见叶菁菁这么个刺儿头,脸色不好看,实在再正常不过。

    但叶菁根本不在意,她像是一点儿也没看出来冯主任的不欢迎直接往自己脸上贴金:“主任,我们是来给您排忧解难的。”

    冯主任没好气,说话也阴阳:“那你们是来给我送办公楼的?”

    呃——这个大话肯定没办法说。

    他们要有办公楼的话,他们的工人夜校也不会到今天还是游击队,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叶菁菁直接跳过这茬:“主任,我们是为了下放知青来的,我们是给下放知青送福利的。”

    冯主任顿时来了精神。市知青办的工作,并不是说把知青们打包往乡下一送就完事了,他们还要管理知青的生活、学习和劳动。远的地方,隔上一段时间要派人过去问问,关心大家的状况。近的地方更是要不断派出慰问团,把党的温暖送到知青心坎里。

    所以叶菁菁一说给知青送福利,冯主任立刻关心地问:“你们纺织厂是有瑕疵布吗?下放知青生活不容易啊,跟你们在城里相比,确实存在不小的差距。”

    叶菁菁摇头,认真道:“我们送的不是物质福利,是精神福利,是鼓励大家奋发图强,为国家而奋斗。”

    冯主任都听不下去了,喊口号,他比这些年轻人都在行。

    谁要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来点实在的。

    叶菁菁在冯主任撇嘴之前,赶紧点明要义:“是高考复习资料。现在全国的青年都在认真备考,响应中央号召,准备接受国家挑选。但我们听说,因为他们插队的地方偏远、条件艰苦,所以找不到学习资料,想要响应号召都找不到门路。”

    薛琴已经跟叶菁菁搭档出经验来了,立刻接过话茬:“我们纺织三厂工人夜校知道这件事情以后,我们的工人同志们都非常着急。

    大家纷纷表示,不能光我们在城里享受着优越的条件,而不管在农村地区同样为国家奋斗的下放知青们。

    所以我们开了大会,大家一致决定,要给下放知青们也提供学习资料。大家一起努力,接受国家的挑选。”

    冯主任的脸色可算是好看些了。

    他开口询问:“那你们准备送多少套资料?我们西津下方的至今可不少,现在光是新疆就有一万多人,还有内蒙、宁夏、东北、云南,加在一起有好几万人。除此之外,省内跟周边省份的更多。目前我们有20多万执勤在农村呢。差不多一半省内,一半省外。”

    他还怪体贴的,“西津附近的,让他们自己买吧。偏远的,买不到学习资料的地方,你们再赠送,这样也好给你们减轻负担。”

    领导这么说,真不是厚颜无耻。

    而是这个时代,大家不讲经济效益,起码不把经济效益挂在嘴上。大家伙儿都关注的,是社会效益。

    比如说七十年代中期出版的《青年自学丛书》,就有好多是免费赠送给下放知青自学用的。

    那会儿他们的工作目标是,每一个知青安置点,都要有一间图书室,书放在图书室里,每一个知青和社员都可以去学习。

    但是——

    叶菁菁和薛琴怎么可能同意呢?

    赠送可以,那应该是政府买单,而不是由他们小小的工人夜校,来承担这么巨大的支出。

    “二十万套资料,我们可以用成本价出。人家上海,以《青年自学丛书》为主,这几年向下乡知青赠送了490多万册书呢。咱们西津好歹也是个大城市,就向上海靠齐吧。省内周边地区的,让他们自己买。咱们西津购买十万套资料就行,一套也就二十多块钱。”

    说着说着,薛琴忍不住心虚地低下了头。

    因为她的数学头脑上线了,她意识到了,二十多块钱,十万套下来,那就是两百多万。

    冯主任看她低头,瞬间气势涨起来了:“才两百多万?说的好像两百多块一样!”

    第79章 钱从哪里来 羊毛出在羊身上

    薛琴不服气:“可是知青下乡, 第一年要拿生活补贴144块钱。20多万知青,那可是掏了两三千万呢。给他们赠送资料,开支还不到十分之一呢。”

    冯主任不耐烦地摆摆手:“那也没这个经费支出。”

    叶菁菁赶紧强调:“又不是让知青办出。下乡知青的困局, 应该由西津市革委会统筹解决。”

    如果不是场所不对,冯主任真想热烈鼓掌。这个刺儿头算是说出了他的心声。没错, 知青下乡, 又不是知青办能决定的事,什么锅都让他们背了。碰上知青闹事不配合, 也是让他们知青办顶在前面。好像他们能做主一样。

    但他还是不能松口:“没这个经费,我们比你们都缺钱。”

    叶菁菁叹了口气, 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说:“其实我们工人夜校,是真的心疼下乡知青。我们知道有很多知青已经下定决心扎根农村一辈子。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也有知青因为生活严重不习惯, 或者没办法忍受和家人分离,一心想要回城。”

    “据我所知, 有的知青为了回城,不惜吃药伤害自己的身体,好拿到体检证明。但他们风华正茂,本应该是为国家做贡献的年纪。身体坏了,想在新的天地发光发热,都有心无力,反而给社会和家人造成了不小的负担。”

    她说的这些,冯主任怎么可能不知道。就好像老师站在讲台上, 底下学生做任何小动作,老师都看的一清二楚。

    光是他知道的,“制造”疾病的办法就五花八门。

    什么喝墨水制造出胃穿孔的影像, 吃□□、升压灵量出高血压,喝麻醉剂变成心力衰竭的样子,喝农药制造胃肠痉挛。

    除此之外,什么肝炎、肾炎、心肌炎、血尿,甚至装疯卖傻,装聋子装哑巴的等等等等,就没有他们想不出来的招,变不出来的病。

    作为西津市知青办的一把手,冯主任都佩服这些年轻人的创造力。可这样的创造力,也给知青办的工作造成了巨大的麻烦。

    叶菁菁叹了口气:“其实如果其他路能走,我们都相信,想回城的知青们,也不会这样摧残自己的身体。他们当中有很多人,本来只是想装病而已,结果真的搞垮了自己的身体。”

    “参加高考,考上大学或者中专,获得干部身份,毕业以后由国家分配工作。这样的光明大道,如果他们能走,他们怎么会不愿意走呢?”

    冯主任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叶菁菁的话题提醒了他一件事,那就是如果知青能够通过上大学回城,那么他们的工作,就不由知青办来负责了。

    天地良心,为了安置这些回城知青,他们知青办上上下下,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但工作岗位确实少,他们也变不出来呀。

    现在好了,只要知青自己考上大学,他们就算是把包袱给甩出去了。

    叶菁菁还在直抒胸臆:“况且大家一起坐在考场公平竞争,即便考不上,也是自己技不如人,想必下乡知青们都通情达理,不会再怨天尤人,把责任推给其他人。”

    这话真是说到冯主任的心坎里了。

    他想到的是,以后再有知青磨他们知青办,他们就有现成的话可以堵回去。

    “想要回城啊?那你好好考大学不就结了嘛。”

    “大家一张试卷,你考不过人家,总不能怪别人吧。”

    冯主任到底是长期做知青工作的人,想的问题挺深。

    考大学这种事,能考上的都是幸运儿。

    但这条路实在太诱人,一次考不上就放弃的,是少数派。绝大部分人,起码要努力个两三年。

    以他的经验,埋头扎在书堆里一心搞学习的人,其实事是最少的。

    冯主任还在皱眉毛,想要压价:“两百多万哦,太贵了,你们应该把价格压一压的。学习资料哪能卖得这么贵呢?看人家,卖一本也就五毛六毛七毛。”

    “这已经是我们压缩过的成本。”

    说到钱的事儿,薛琴是半分不肯退让,“说白了,两百多万看着多,但想想看,如果是病退回城的,成年累月看病吃药,又要花多少钱?”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但经费开支这种事情吧,是一个萝卜一个坑,除非是上面大领导发话,否则根本不能随意挪用。

    哪怕旱的旱死,涝的涝死,那也得受着,否则会彻底乱套的。因为口子一旦开了,人人都会找借口,随意挪用经费。

    叶菁菁看到冯主任眉头紧锁,于是再次提出先前的建议:“不如这钱就让知青自己掏吧。”

    大家都穷,那就别打肿脸充胖子了。

    冯主任却摇头:“算了,下乡知青有几个手头宽裕的。还是我们知青办召集他们的家长吧,让家长问你们买资料,然后给他们寄过去。”

    叶菁菁和薛琴异口同声:“那可不行。我们卖给下乡知青的书,是我们折本打了折扣的。回头这些家长买了,却拿过去倒卖怎么办?现在复习资料真的很俏的。”

    冯主任瞪眼睛:“你把我们知青家长想成什么人了?”

    叶菁菁一点也不客气:“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家长不愿意给知青掏这个钱怎么办?

    虽然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主任你也知道,按照咱们的回城政策,一户家庭,只有一个孩子能留在城里。

    那子女多的家长会留下谁?十个有八个都是自己最喜欢的小孩。

    其他小孩哪怕是肉,那也是手背上的肉。”

    多子女家庭,一碗水能端平的,那真不多。

    “高考决定的是知青自己的命运,应该由他们自己把握。”

    冯主任走来走去,仍然觉得不应该再增加下乡知青的经济负担。

    这些孩子,在乡下能养活自己,就已经很不错了。

    穷的地方,一天的工夫只值一两毛钱。他去看望知青的时候见到过,有的人家只有一条完整的裤子,谁出门谁穿。

    二三十块钱,他们辛辛苦苦干一年,都攒不下来。

    可是,免费赠送高考资料给他们的话,这笔钱又该怎么来呢?

    薛琴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要不这样吧,知青办通知家长们开会,告诉他们有这个事情,让他们给自己孩子寄钱。如果家长不出钱的话,那就让知青自己想办法。”

    爹妈都不管你了,自己还不管自己的话,谁管你?

    她又补充道:“再说了,一套二十本书呢,又不是非得人手一套,10个人合买一套也行啊。”

    她这么一说,突然意识道,“那如果知青办送书的话,1万套就可以了呀,那就是20万。”

    她竖起了两个手指头,眼睛瞪得大大的,“20万,总归能挤得出来吧。”

    冯主任想反对,都反对不出口了。

    一下子从200多万打骨折,给你打成了20多万,直接少了一个零。

    你还说没钱的话,那当真有点说不过去了。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把锅甩给了领导:“挤也不是我能挤出来哎,我说20万划算有什么用呢?领导要觉得这个钱不用出,那就出不了。”

    说白了,下放知青已经下放了,相当于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们的困境,并不是西津领导必须摆在眼下首要考虑的问题。

    这些话他没办法说出口,只能发两句牢骚。

    叶菁菁笑着说:“其实这个事情吧,也不仅仅是为了我们下放知青。我记得主席号召我们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这些地方为什么最需要我们?因为那里条件还不行,方方面面都跟不上,包括教育。”

    “我们赠送高考复习资料给下放知青,也是在为当地的教育添砖加瓦。更体现了我们是大家庭,时刻互帮互助的精神。”

    薛琴机灵地在旁边补充:“就是啊,高考复习资料送过去,知青能用,跟他们一到参加高考的本地青年,同样也能看得到啊。”

    她还记得中央广播电台的事呢,于是秉着没鱼虾也行的精神,积极提议:“我们还可以在当地的广播电台播放我们的教学录音。这样当地所有想要学习的人,都可以跟着录音一块学。”

    哇!

    她开始忍不住头晕目眩了,如果真那样的话,他们的讲义外地购买群体,可远远不止西津的下放知青啊。

    嘿嘿嘿嘿!

    那他们讲义的销量该有多高啊!

    薛琴似乎看到了自己面前平地起的高楼。

    如果能够靠卖讲义赚到足够的钱,他们就能自己盖房子,把工人夜校安安稳稳地放进去了。

    对了。

    还有印刷厂。

    宁乡县的印刷厂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恢复自己的业务,万一他们不继续对外出租的话,讲义要怎么印呢?

    必须还是得有自己的印刷厂。

    叶菁菁则是充分掌握着谈判的技巧,层层递进。眼看冯主任在最后拍板的边缘摇摇晃晃,只差最后一把推力了。

    她又给即将出锅的美味浇上了最后一勺热油,激发出勾人魂魄的香气。

    “送复习资料下乡,也是为我们西津市好啊。以后当地一说起来,就知道西津是大城市,大气。”

    拜托,诸位领导,城市名片有多重要啊。

    上海的工厂为什么不管生产什么,产品都被四方抢购?

    当然是因为,全国老百姓都知道上海市大城市,光鲜亮丽。上海货就是高档货的代名词。

    西津想要有这个待遇,当然得从方方面面努力。

    送高考复习资料下乡,就是花小钱办大事儿,一举多得。

    冯主任终于下定了决心:“那我们请示领导,领导签字的话,就把复习资料给他们送过去。”

    这就对了嘛。

    领导也是人,只要是人,最关心的,永远是眼皮底下的事情。

    从前几年开始,所有的工厂都在开足马力搞生产,大大满足了人民群众的生产生活需求。

    但工业产品跟农业产品不一样,老百姓要顿顿吃饭,却不可能天天换新衣。

    那西津的工厂要想销路畅,就不能光窝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必须得往外面走,打开市场。

    送资料去外地,就是一个顺理成章的好契机。

    冯主任的心放回胸腔了。

    他不担心说服不了革委会的领导。

    盖因西津在解放前就是工商业发达的地区,用上级领导批判他们的话来说,这里在历史上,就是搞投机倒把的大本营。

    话不好听,却从侧面证明的一件事情,本地人确有经济头脑,身体里淌着搞经济的血。

    不然社队企业也不能搞得这么风风火火。

    冯主任愿意伸手了,叶菁菁和薛琴都如释重负,再三再四地保证,他们一定把复习资料准备好,随时等待知青办的命令装车。

    两边正其乐融融,冯主任还关心了一下工人们的复习情况,外面突然间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

    其实,外头一直不谈不上安静——

    搬家还能安静到哪儿去。

    但一下子,响起这么多尖利的女声,还是能让人心猛跳一阵的。

    俩姑娘赶紧跑到窗户边上,往外面看,只见楼下闹成一锅粥,几十个二三十岁的女同志,朝着知青办的人大喊大叫。

    中间伴随着咒骂声和小孩的哭喊声。

    因为被他们顶在前面的,是一位短头发的女同志和两个小男孩。

    薛琴伸手戳了戳叶菁菁的胳膊,不是很确定:“这个人好像有点眼熟诶,这不是上次到咱们厂里去闹腾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哦!卢少婷。”

    啧!这人怎么现在这副狼狈的样子了。

    她还真是能得罪人。

    瞧瞧这些女同志,一个个看着她,恶狠狠的,眼睛都是红的。

    叶菁菁则在心里哟吼了一声,乖乖,广大人民群众动作够快啊。

    第80章 谁欠的? 没有谁天生应该弹钢琴,就好……

    两个女同志还在眨巴眼睛看热闹。

    冯主任的头顶都要冒白烟了。

    他冲出去, 朝着楼下大喊:“你们闹腾什么啊?有这闹腾的时间,就不能好好学习参加高考吗?”

    薛琴好奇地跟叶菁菁咬耳朵:“干嘛啊?这是?要回城?那她们拽着卢少婷跟俩小孩干嘛?”

    叶菁菁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摇摇头。

    两人都竖起耳朵听, 听到后面薛琴眼睛越瞪越大,失声道:“咱们西津知青可以回城带小孩啊?”

    哎哟喂!这么个重大利好的消息, 他们家居然没人知道!

    别看她哥哥姐姐都顺利通过直接征兵走了, 没下乡。

    但他们家族有人下乡啊。

    65年时,她表姐就写血书, 偷了家里的户口本,自己跑去报名去新疆了。

    整整12年的时间, 她表姐总共就回家了不到五次。

    后来政策松动后,家里想把她弄回来。但是她已经在新疆结婚生孩子了。

    她人是有门路回来,但孩子无论如何回不来, 这是硬杠子。

    没想到政策变得这么快, 现在又行了啊!

    冯主任差点没气晕过去,直接一声吼:“不可以!哪儿都没这个规矩!”

    然后他又冲着楼下吼, “你们一天天的,抱怨你们的青春被耽误了,现在国家给你们机会,你们还不珍惜。要是好好复习,考上大学,还有这么多事儿吗?”

    对!这群知青就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没完没了。

    可惜知青们见惯风雨,轻易不能被忽悠, 才不理会知青办主任画的大饼,她们紧抓重点不放松:“凭什么她卢少婷可以带着小孩回城,我们却不可以?这是走后门!知青办应该一视同仁!”

    “不可以, 都不可以!”冯主任头发直竖,“你们自己摸着良心说,国家让你们离婚回城了吗?你们已经钻了空子,我们也考虑到你们的实际困难,这才网开一面。现在你们还想蹬鼻子上脸?再这样闹下去,全都给我返回下放点去!”

    楼下安静了一瞬,旋即响起了卢少婷的哭喊声:“冯主任,你可得替我们孤儿寡母做主啊,她们实在是欺负人!”

    叶菁菁扶额,能蠢成这样,卢少婷也真不简单。

    你现在跳出来,是生怕人家不拿你当靶子吗?

    果不其然,知青们迅速反应过来,集中火力攻击:“那卢少婷为什么可以?她凭什么享受特权?”

    卢少婷自觉到了知青办,有底气了,扯着嗓子骂回头:“关你屁事!你们就是嫉妒,见不得别人好!我受了那么多苦,这些都是我应得的。”

    结果这话捅了马蜂窝。

    “就你吃苦?我们没吃苦?我们是泡在苦水里头的!”

    正对着卢少婷的女同志,激动地举起了自己手,“我的手,本来是一双弹钢琴的手,却挤了整整八年牛奶!”

    现在过了立冬,西津挺冷的,她的手关节肿胀,长了不少冻疮。

    周围的女知青们跟着举起了自己的手,强调她们下乡究竟有多苦。

    结果她们的诉苦大会,却彻底惹毛了冯主任。

    原本一直站在楼上的他,突然间冲了下去,朝着她们大喊大叫:“你们吃的什么苦?跟农民一样的苦,是吧?你们吃了八年的苦,农民从出生就开始吃!农民能过的日子,你们凭什么不能过?你们天生高人一等,是吧?”

    女知青们被吓坏了,本能地连连后退。

    但冯主任并没有因此而偃旗息鼓,他步步紧逼,冲着那个哭诉冻疮的女知青:“弹钢琴的手?没有谁生来就该是弹钢琴的手!农民凭什么就该挤牛奶养你去弹钢琴?农民欠了你们的吗?一个个是要上天!”

    他眼睛喷火,“挤牛奶怎么了,人家寒春同志,美国来的专家,人家不比你们能耐?人家养奶牛挤牛奶,人家抱怨过一句没有!你凭什么要农民挤牛奶养你?!”

    他跟机关·枪一样,嘴里喷出的全是火舌,“你们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你们凭什么?!”

    被他一步步逼到知青办大门口的女同志,吓得花容失色,直接拔腿就跑。

    一个带头,其他人跟着落荒而逃,包括卢少婷和她两个儿子。

    就这样,还有人头铁的扭过脑袋,顽强地非要讨个说法:“那为什么我们不能带小孩落户?”

    冯主任暴跳如雷:“都不允许,除非男的死了,否则你们谁都不允许带小孩回城!”

    妈呀!

    他的气势简直要炸了知青办。

    叶菁菁跟薛琴吓得瑟瑟发抖,生怕自己被扫到了台风尾。

    可是,她俩是带着任务来的。

    就算吓得小腿肚子打哆嗦,也得拼死发出生命之问:“主任,那个讲义的事儿,我回去就抓紧印刷了啊。”

    说出这话时,薛琴已经满心绝望,真怕冯主任一怒之下,破口大骂。

    去尼玛的讲义,去尼玛的知青,这帮混账东西,就不该对他们优待。

    人家正儿八经的农民,怎么没这些破事儿?

    没想到冯主任气得脸红脖子粗了,最后回过头也没撕毁之前的合作方案,反而叮嘱她俩:“赶紧把资料备好了。认认真真下乡不作妖的,就应该被关爱。”

    两人点头如小鸡啄米,赶紧撤退。

    一直到出了知青办大门,走了整整二三十米,薛琴才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吓死我了,没想到领导竟然没翻脸!她们都闹成这样了。”

    叶菁菁若有所思。

    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觉得就是因为女知青们闹大了,所以知青办才一定要全力促成送高考复习资料下乡的事儿。

    为啥?

    显而易见,由于卢少婷带儿子回城这个特例已经发酵了,知青办现在正经历着叫架在火上烤的狼狈。

    不管最后此事怎么收场,一个批评,知青办是挨定了。

    此事木已成舟,补救也补不出多好的成果。

    知青办不如另辟蹊径,在其他工作上发力,做出成绩,将功抵过。

    薛琴已经转移了关注点:“哎,卢少婷怎么剪短头发了?”

    她印象当中,卢少婷的一头长辫子油光水滑,可见营养状况不错。

    结果这才过了多长时间呀,她头发都短到耳朵边了,而且枯黄,整个人像老了10岁一样。

    叶菁菁心道,肯定是没钱了呗。现在头发也能卖钱呢。

    但她还是摇摇头:“不知道。”

    她都懒得跟卢少婷打照面,她本来以为自己没有厌蠢症的。结果现在发现,碰上又蠢又坏的人,是真心烦。

    好在薛琴就是随口一说,纯粹八卦:“你说,闹成这样子,卢少婷的小孩要怎么处理呀?送回乡下,给她前夫带着。”

    “她前夫也早回城了。”

    呵,这个后续有的热闹呢。

    两口子都想回城,又不能带小孩回城,那要怎么处理?

    总归有一个人要牺牲的。

    不出意外,这个人肯定是卢少婷,爱丁堡啊,当然大爱无边。

    薛琴突然间疑惑起来:“那她前夫就不管吗?又不是死人。欸,今天怎么全是女知青啊。就没男知青在农村生了小孩,回城的吗?他们为什么没来?”

    如果说是因为男的深明大义,积极响应国家政策的话。

    呸!骗鬼呢,谁信?

    叶菁菁手一摊:“这不明摆着的嘛,男的又不经历怀孕分娩的过程,能有多少感情?不然怎么会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爹。”

    薛琴一想,还真是这么个道理。

    浪荡的爹,不管老婆孩子的也不稀奇。老了浪不动了,才灰溜溜地回家。

    其实他们还不如不回来呢,回来也是祸害人。

    她又忍不住叹气:“知青办也真够心狠的,怎么就不能让她们带孩子回来呢。宁要要饭的娘,不要当官的爹。小孩回不来多可怜啊。哎,你说,为什么要这样啊?”

    叶菁菁惊讶地看着她,非常疑惑:“你故意问我的吧。”

    薛琴眼睛瞪得大大的:“故意什么呀,我是真一直没琢磨明白这个事儿。要说嫌小孩麻烦的话,那些下放户不也是拖家带口去的农村吗。怎么反过来就不行了?”

    叶菁菁一字一句:“因为我们,我们这些城里人享受着特权。城市不愿意跟农村分享这种特权。”

    薛琴差点没跳起来。

    虽然她是干部家庭出身,事实上享受着种种优待。

    但在她看来,特权是跟□□挂钩的。她怎么可能是特·权份子呢。

    叶菁菁叹气:“我们都是。不然知青为什么绞尽脑汁都想回城?难道是因为农村限制了他们奉献的空间,必须得回城才能奉献吗?”

    薛琴是真愣住了。

    从来没人跟她这么说过。

    可她又没办法反驳叶菁菁,因为人会用自己的脚做选择,事实就摆在面前。

    叶菁菁也陷入了沉默。

    她突然间真切地意识到了,为什么这场革命会失败。

    到今天为止,她依然相信当初发动革命的目的,是为了消灭特权,真正实现人人平等。

    只是,享受特权的人群划分范围,似乎并不准确。

    众所周知的是,1958年以后,中国有城市户口与农村户口之分,这两种户籍身份,代表着个人政治、经济待遇的天壤之别。

    而这场运动的主力军,先是城市大学生和中学生,然后是工人。前者以卫兵为代表,后者是以工宣队为先锋。

    让学生和工人去闹革命,去消灭特权?怎么看都蒙着一层荒谬的色彩。

    如果城市学生真的认为城乡平等,而且应该平等。

    那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下放知青,觉得自己下乡是受虐待了,跟农民过一样的生活,是一种屈辱;哪怕写血书,哪怕卧轨也要请愿回城?

    如果工人认可工农平等,那为什么工人可以主动下乡去当农民,却不允许农民进城当工人?

    让既得利益者去革自己的命,不失败才怪呢。

    可如果像民国大革命时期,把革命地点转移到农村去,也不合时宜。

    因为经历了农村土改以及合作社制度之后,60年代中期,农村已经没有地主阶层了。

    革命,总得有个应该被打倒的对象吧。不可能是个人,而是一整个群体。

    农民想要打倒谁?或者更温和点讲,他们希望自己成为谁?

    清末民初的阿q的答案是赵老太爷,未庄最大的地主。

    可你要问现在的农民想要成为谁?不出意料,答案必然是当工人,吃国家粮。

    那就带领农民去打倒工人?纯粹瞎胡闹阿。

    当时中国的工业发展水平,连国民的生活需求都满足不了。

    她越琢磨越怔愣。

    还是薛琴拉了下她的胳膊,她才回过神来:“怎么了?”

    薛琴好生无语:“我是觉得我表姐他们好亏啊,当初是自己走的,现在想回来也回不来,后悔都没办法。”

    “想开一点嘛。”叶菁菁挺替别人乐观的,“说不定你表姐留在城里,武·斗的时候被人放枪了呢。”

    哎,这还真有可能,她表姐的革命热情还挺高涨的。

    薛琴只能叹气:“就是她现在好可怜啊,上次她回家,哭得好惨哦。哎,怎么就没办法回来呢。”

    叶菁菁看了看她:“你们家真想让她回来,不惜一切代价,什么都不在乎?”

    “那不行,她舍不得她小孩。”

    “其实也不是没办法。”叶菁菁挠头,“一条,让你表姐好好奋斗,一路奋斗成大干部,再想调回来就容易了。”

    薛琴本来还挺激动的,听到这儿忍不住一个大白眼翻了过去:“你说点实际的。”

    家丑不怕外扬。

    她表姐要真有这个能耐的话,也不会抱着她外婆哭了。

    叶菁菁笑道:“实际点的也有,就是放低期待值。你们家如果只想她离家近点,方便你们照应。那你们也别一口气把她调回城了,想办法把她跟小孩的户口落在郊区。我猜,郊区的农村户口应该卡得真没这么死。”

    薛琴眼睛一亮,猛地拍手:“哎,这个思路可以。”

    叶菁菁继续慢条斯理:“如果这样也不行的话,看看你姐现在在干嘛。她是建设兵团的吗?他们有什么产品,想不想卖到西津来?”

    “想的话,可以在西津建个办事处。你姐是西津人,你们家在西津有门路。她是最适合长期驻扎这边,开展工作的人。”

    薛琴彻底惊呆了,她感觉自己真是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居然还能这么操作!

    叶菁菁笑了:“这叫好钢用在刀刃上。人在合适的岗位,才能最大限度发挥专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