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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陪伴

    车厢不算狭仄, 但毕竟空间有限。

    师巫洛半跪在厚毯上,替仇薄灯将雪裳拢好后, 找到裳衣内侧的细带,试了两次,打出了一个漂亮的结。除了隐藏在衣内的系带外,上裳前襟处还有九对盘扣,都由细如藕丝的寒蚕茧绞成梅花状攀脚,侧缀明珠作扭结。

    为了扣上珠扣,师巫洛将领口拢紧了一些。

    手指擦过咽喉, 仇薄灯微微仰首,方便师巫洛扣好衣襟最上面的盘扣。

    淡青衣襟束缚过脖颈,动脉在指腹下轻轻跳动,脆弱的咽喉全然信任地交付到另一个人的手中。师巫洛扣好盘扣, 松开手指,采自烛南的珍珠盛在梅花盘托上, 盖住了少年不算太明显的喉结。

    刚要继续扣第二对盘扣,师巫洛的手指忽然顿了一下。

    “怎么?”

    仇薄灯低头看他。

    师巫洛拨开他垂在耳边的一缕头发,微冷的指尖碰了碰脖颈侧的一小片肌肤, 抬眼看他:“留下了。”

    “……怎么还没消?”

    仇薄灯抱怨。

    这家伙昨天是真有些过分了。

    师巫洛不说话。

    “算了, 遮一下就好了, ”仇薄灯也没真的多在意, 略带点揶揄,拖长尾音, “反正……千金小姐跟一个穷小子出现在这种鬼地方, 也没谁会觉得是清白的。”

    “不穷。”

    师巫洛轻轻纠正。

    他替仇薄灯将剩下的盘扣一一认真扣好, 将落在一边的绯纹罗裙捡了起来,理了理上面的褶皱。仇薄灯懒散地配合起身。

    片刻, 他就有些后悔了。

    他过于敏感,平时手腕被轻轻一捏,都能留下红痕,偏生腰又格外细,绢带要多缠上一圈才能束紧。师巫洛将雪裳收束进罗裙里时,他还能忍着。等到师巫洛为了将绣金绢带扎紧,一手握住仇薄灯的腰固定罗裙时,一手将腰带贴服缠过时……成年男子的虎口紧贴腰侧,熟悉的、被掌控住的感觉。

    仇薄灯闷闷地“唔”了一声。

    师巫洛以为是这条绣金绢带有什么问题,便停下来,问他要不要换一条。

    “换你个头。”

    仇薄灯按住他的肩膀支撑身体,没好气。

    “弄疼了?”

    师巫洛又低声问。

    “……”

    仇薄灯咬了咬唇,没忍住,报复性扯了扯他的头发。

    “快点。”

    师巫洛不放心。

    他仔细检查了下绢带,确认上面的绣金和嵌玉没有问题后,才替仇薄灯束住腰带,扣好玉带钩。抬头看仇薄灯时,只见天光自窗帘缝隙漏进车厢里,斜照仇薄灯的脸庞上,映出一细窄而长的亮痕,自齿痕未散的唇扫向新红的眼角。

    靡颜旖旎。

    师巫洛仓皇移开视线。

    仇薄灯不善地轻哼一声,一把推开他。

    师巫洛镇定地起身,取出木梳。

    仇薄灯斜乜这人泛红的耳尖一眼,懒得拆穿他,把盛放黛青的黑漆红木盒连同重绛青花皿一同丢给他,算是彻底做了个无微不至伺候的大小姐——虽然,仇大少爷以往的生活奢侈颓靡得,比之千金大小姐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那时他不喜欢旁人近身,一些小事勉强还是会自己动手。而在太乙宗的时候,梳头,更衣,向来也是由一个灵偶负责。

    “太乙的那个灵偶是你做的?”

    仇薄灯开口。

    太乙宗上下,基本都是刀客剑修,一群习惯以拔刀出剑解决问题的家伙,怎么看都不像心灵手巧到能制作灵偶的地步。就算太乙专门为供小祖宗,花重金买了一个,刻偶注灵的法子,整个十二洲都找不出六个人。

    哪来那么巧合,太乙买的那灵偶刚好就刀工与师巫洛送过的那个相差无几?

    “嗯。”

    果然……

    仇薄灯手指慢慢地划过暖塌边沿的绣纹。

    他轻轻地闭了闭眼。

    重病昏沉时,弥漫空中的清凌凌草药味,冬日第一天,永远轻轻拂过他脸庞的初雪,太乙孤峰上,慢慢梳过长发的木齿……过往的那些年,有人始终陪在他身边,以沉默,以细微,以无处不在的不可见不可寻。

    “为什么不敢见我?”

    仇薄灯安静片刻,忽然问。

    木梳定格了一瞬间,才又慢慢往下。

    怕一见就忍不住带走你,怕一见就前功尽弃了,怕一见就压不住心中翻涌的阴霾,怕最后变成你讨厌的模样……那么多的话在师巫洛心底滚动。

    然而他什么都没说。

    只沉默地将一支翠羽簪插/进仇薄灯浓密的发髻,略微扶了扶。

    “混蛋。”

    仇薄灯轻轻地骂。

    他拉住师巫洛的衣领,仰头吻了上去。

    晓雾漫卷,散进车厢。

    靛蓝与深碧在微光中迷蒙,翠羽簪几欲垂落。呼吸落在脖侧,成年男子微凉的唇重新覆盖上昨夜碾磨过的地方。仇薄灯仰起头,视线落在车厢顶部的枝蔓纹上,忽然又想起枎城细碎的银叶。

    那一日,天光落在那双眸色非常浅的眼睛里,像亘古的雪山,像始终未变的冰湖。

    于是酒约脱口而出。

    ……要记得找我。

    真的一直都在找。

    车帘细络在清风中摇曳。

    ……………………

    晨时风寒。

    朝晖穿过似有似无的轻雾,将余炭、马车、栅栏都镀上一层淡淡的青白冷光。雾湿鬓发,早起的人们却未见烦闷,反格外欣喜。

    对于走荒的队伍来说,最怕一觉醒来,四下灰蒙晦暗,那意味所处的旷野很快就会被黑瘴覆盖,需要迅速离开。与之相反,若升起的是白雾,则是个好兆头,表明丘原洁净,鬼魅还很遥远,大家还有时间唠几句嗑,喝几口粥,是漫漫跋涉中珍贵的喘息。

    “老爹,接下来走哪?”

    韩二同护送走荒队的其他修士,在骡老爹的破锣旁边蹲成一个圈,洒了细沙的地面用树枝画着简单的地图。

    “您都看老半天了。”

    “催啥子催?”骡老爹不客气地骂,一酒囊敲到韩二脑门上,“说多少遍了,走荒可没得让你走回头路的机会,走错一段路,说不定就要把大伙儿全埋土里了。”

    韩二揉了揉脑门,不敢再催。

    就像骡老爹说的那样,在旷野上,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又或者说,十二洲上除了各大仙门主宗所在地和空桑,城与城之间,并不存在真正的“路”。

    并不是因为城池和仙门舍不得出钱出力在旷野上开路,而是因为就算大费周章开出了路,也没有用。瘴雾在厚土上流转不定,昭月里辟出来的五尺道,瘴月里黑雾中游走的死魂,保留了生前的习惯,如果有道路,就会循路游荡,渐渐地就将路给毁了。来年,瘴月过去,原先开辟出的道路,还会因淤积太多的污秽晦煞,成了夺命的陷阱。

    久而久之,十二洲上,仅有城池之内的街道胡同,与城池周围的田间小径,而无大道通途。想要从一座城池前往另一座城池,只能在旷野之中艰难跋涉,“走荒”之称,便是由此得来。

    基本所有走荒队伍的首领称为“释公”,年纪都很大,往往都是在走荒队里长大的流浪儿,是十二洲大地上的无根之萍,一生都在旷野上渡过。他们不仅熟悉某一地区的地形,还对这一地区的风向气候了如指掌。

    走荒者,逐瘴而行。

    唯有经验最丰富的释公,才能根据自己的经验结合原野的微小变化,判断这一地区接下来的瘴雾流向,从而做出走哪条路,去哪里的决断。一旦释公的判断出错,走荒就有陷入浓瘴的风险,而瘴雾越浓,妖物鬼祟越多,折损人手甚至全军覆没的可能就越大。

    大多数时候,走荒队伍要是走错了,就没有机会回到原来的地方,就算回去了,那里也早被瘴雾盖了。

    因此,十二洲流传一首民谣,道是:

    走荒愁,走荒愁。

    愁那天黑难回头。

    东也走,西也走。

    走东走西到坟头。

    唱的便是走荒的辛酸艰险。

    越是队伍庞大的走荒队,队里领头的释公就越谨慎。骡老爹叼着破烟斗,一会树枝在地上画了几条线,又动手擦掉,一会又眯着眼睛看看日头。

    韩二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忍不住又道:“老爹,可您老今儿也想太久了吧?”

    “你懂什么,”骡老爹又一酒囊敲他脑门上,“最近这路可没往年那么好走。”

    “怎么个不好走?不都是压榨我当苦力……”

    韩二嘀咕。

    “骡老说的是日头不好判断的事吧,”旁侧一年长修士插口道,“前段时间,太乙宗不是断了清洲金乌的牧天索吗?现在清洲那边的太阳每天打一座什么……枎城起落,不回空桑了。”

    “那不是清洲的事吗?和我们涌洲有什么关系?”

    韩二自打伤好留在走荒队里,就已经很少关注修士界的事了——反正不论是仙门还是空桑都是乘飞舟来来去去的神仙,和一步步翻山越岭的凡夫俗子没多大关系。

    说话的年长修士闻言就笑:“关系大了去,你没看骡老都瞅成这个样子?”

    “卢道长,您知道?”

    韩二挠挠头。

    “天轨,你懂什么叫天轨吗?”卢道长一指头顶,“日月之行,因循其次,所牧四方,周不可更。讲的是这金乌和玄兔的轨迹是息息相关的一张网,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啊,仙门才要同空桑签署监天契,百氏哪怕是只改一城的日月,都要被仙门找上门。更何况太乙宗一改,就是改了一整轮太阳的起落。”

    韩二似懂非懂。

    卢道长谈性上来了,也不嫌弃他不够捧场,解释道:“太乙的那位仇师祖这一断天索,就把清洲日轨的锚点改了——锚点这词是我听袁沐先生说的,锚点一改,轨迹跟着变更。天轨周密,有道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十二洲的物候岂不是跟着一起变了?”

    “袁先生?”旁边似乎有人听说过这个名字,“洛水书院最精通历法的那位大儒?曾经绘了《青天图》的那位?好像空桑北葛氏都请他当过客卿。你居然见过袁先生。”

    见有人知道,卢道长微微颔首。

    “就是那位袁先生,”他笑道,“其实我讲的这,全是从袁先生前些天写的《说清日》上读来的,拾袁先生牙慧罢了。”略一点显,他话锋就又转了回来,“这清洲之日被太乙改了后,清洲内瘴雾流动与以往截然不同,清洲旷野中许多走荒的人,因反常的物候,走错了路,生生就葬身在瘴雾里了。我们涌洲的情况稍微好一些,但也有不少走荒的队伍因此迷失道路,遇到了浓瘴……我们前几天不就遇到一支走荒队的残骸吗?”

    “怪不得骡老这些天都慎之又慎。”

    旁边的人恍然大悟。

    韩二愤道:“那这太乙宗也太过分了吧!他们的小师祖闯了这么泼天大祸,他们居然还护着……黑白不分,是非混淆到这地步,算哪门仙门第一啊!死的行荒人就不是人么?”

    “太乙宗霸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卢道长说,“你们难道忘了,三千年前,他们掌门为了件小事,直接和空桑开战了吗?早先我就觉得,戾气如此重,可不是仙门该有的。”

    “可我听说,空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旁边的人插口,“山海阁发的檄文不是说,空桑的太虞氏因为少族长犯城戒被杀,所以私改鱬城天轨吗?有个叫什么‘舟子颜’的天才,好端端地就被逼死了。私改天轨的事,空桑做得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吧?我听说之前风花谷和空桑起争端,涌洲几个城池就突然大旱了。”

    “空桑不是好东西,太乙的仇师祖就是好东西吗?”卢道长嗤笑,“空桑就算私改,那也不过只是改了一城一池的日月,有仙门加以制衡,不会出格到哪去……顶多泄泄私愤。而那位仇师祖要是想,就能让清洲一洲永夜无光,却无人能制止。试问,哪个更可怕?”

    插口的人无话反驳,见骡老爹搁下树枝,便转而问起这位老释公。

    “骡老爹,走涌洲这荒道的人里,您算长者,您怎么看?”

    “俺?”骡老爹提着破锣站起来,“啥天轨金乌的,俺也不懂,俺就知道今年的日头变了,风也变了,走不好,咱们所有人都得进坟头。”

    说着,他重重哼了一声。

    “瞎折腾。”

    见经验丰富的老释公这么说,插口的人不说话了,担忧着接下来的行程,隐隐的也有几分怨怼起那没事折腾出事的太乙小师祖起来。

    “行了行了,”骡老爹用力敲响锣鼓,扯着嗓门喊起来,“动弹起来喽!开道喽!开道喽!”

    护荒的修士散去,各做准备了。

    骡老爹敲了三遍锣,放下棒槌后,回头不忘对韩二交代了一句,等今天动身走荒后,记得照看点这些天新加进走荒队的人,特别是那小两口——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跟心上人私奔。

    这种大小姐和穷小子,没有走过荒,最容易掉队,一掉队就容易出事。

    韩二习惯了骡老爹真把走荒队当成一个大家庭,整天操心来操心去,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不过,韩二隔老远瞅了眼那私奔的小两口后,就觉得骡老爹是在瞎操心了。

    ——那冷冰冰的穷小子明显把自己相好的照顾得不错。

    …………………………

    旷野上回荡着骡老爹的呦呵,人马声嚣,车队亹亹向前。

    仇薄灯没有待在车厢里,而是坐在驾车的师巫洛旁边,捻着一根细蔓草,兴致勃勃地试图编点什么玩意出来,就像所有逃出樊笼的大小姐,见到野花野草都觉得欣喜。折腾了半天,什么也没搞出来。

    瞎折腾。

    仇薄灯松开手,任由那根蔓草跌落在风尘里……不去听,不去看,不记得,不后悔……他可以永远都不记得,永远都不知道……

    “看。”

    他笑,笑容明媚,不见阴霾。

    “白露。”

    师巫洛遮住他的眼睛,揽住他。

    黑衫挡住所有刺目的天光,仇薄灯安静下来。许久,他死死环住师巫洛劲瘦的腰,如溺亡的孤魂,用尽全力抓住唯一的浮木。

    阿洛。

    他在心底轻轻地喊。

    师巫洛收紧手臂,把他藏进怀里。

    第92章 心悦君兮

    日轮远远坠在山脊上, 天光穿过沉厚稠密的雾,丘原蒙在一片青白的冷色里, 人也好,草木也好,都仿佛裹了一层白霜。

    寒意无处不在。

    师巫洛的目光笔直地落在远处的前方,面颊的线条绷紧如刀锋。他握住缰绳的手因竭尽全力地克制而微微颤抖,然而拥抱仇薄灯的手却坚如磐石,哪怕天塌地陷鸿宇毁灭,也不会改变。

    他用黑衫将消瘦的少年整个地裹住, 整个地藏起来,整个地隔绝在秋霜之外。

    马车亹亹前行。

    仇薄灯缩在师巫洛怀里,任由熟悉的清凌凌的草木药味笼罩自己,在昏暗中听外面车毂中轴木转动的咯吱声, 辋轮碾过枯草与杂石的轱辘声,碎石从木辐上掉落的噼啪声……一轮复一轮, 碾过时与岁。

    时岁里有另一个紧紧拥住他。

    给他最后的容身之地,也带他逃离。

    逃离那些还未破封而出的恩怨爱恨。

    “阿洛。”

    师巫洛听到仇薄灯几不可闻的声音。

    轻得就像是呓语。

    师巫洛握住他肩骨的手向上移了一些,手指不轻不重抚过他的脖颈, 是应答, 也是安抚。仇薄灯侧首, 脸庞贴在他的胸膛上, 轴木声,辋轮声连同整片天地都渐渐远去了……只剩下另一个人心脏跳动的声音, 隔着衣衫与血肉, 依旧清晰而令人心安。

    其实这个怀抱算不上温暖。

    师巫洛的体温比常人更低, 黑衫只能隔开他自带的微冷寒意,别指望还能有什么暖意透出来……可不会有比这更炙热的拥抱了。

    紧绷的身体慢慢地放松了。

    “只是罪人啊……”

    仇薄灯轻轻自嘲。

    师巫洛将裹住仇薄灯的黑衫拉下一点, 手指按在他的下颌骨上,强势而克制地令他抬起脸来。聚散不定的晨雾沾在仇薄灯云鬓的翠羽簪上,他的脸庞在清冷的天光中,苍白得有些透明。

    “你不是罪人。”

    他看着仇薄灯的眼睛,一字一顿。

    仇薄灯定定地看他。

    “你不是。”

    师巫洛又重复了一遍。

    他前所未有地强硬,固执又坚定地重复一个他认定的事实。

    “好。听你的。”

    仇薄灯低声说。

    他温顺地靠在师巫洛的肩膀上,就像一名真正逃家的大小姐,对自己认定的心上人言听计从。师巫洛伸手替他将一缕散下来的头发挽到耳后,又将他鬓上倾斜欲坠的翠羽簪重新插好,然后又将他往怀里压了压。

    用力得像想要把他嵌进自己的身体。

    仇薄灯不出声。

    只是依偎,只是纵容。

    ……………………………………

    走荒队已经离开原先算得上平坦的那片旷野,进入一片较为崎岖的丘陵地带。

    老马的响鼻声里,韩二习惯性地看看有没有谁掉队。

    瞅向队伍末端时,他的眼角忽然忍不住抽了一下。

    只见那辆离其他人有一段距离的马车上,漂亮得不像话的千金大小姐和沉默寡言的黑衣年轻人一起坐在马车车厢前的横木上,两人的距离极近——好吧,干脆点说,那斜插珠翠的美人直接窝在年轻人怀里,一点也在意旁人目光地靠着他的肩膀。

    ……娘的。

    是个人都要艳羡,好吗!

    要不是那黑衣年轻人一张脸自带“所有人都欠我八百万”的冰冷气质,韩二都想凑上去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拐到这么位美娇娥的?

    “有必要吗?”

    韩二酸溜溜地说。

    连赶路的时间都要腻在一起,也太太太……太他妈的让人嫉妒了吧!

    旁边骑在骡子上的骡老爹闻言,往那边瞅了一眼,就见怪不怪地收回目光,继续编藤鞋,随口说道:“这有啥子,富贵人家的千金大小姐,啷个那么好逃呦,十有八九还是得回去的……能跟相好待在一起,肯定要待在一起啊。”

    “啊?”

    韩二愣了一下。

    骡老爹拍了拍编了个鞋底的藤鞋,把它拍得紧实一点:“俺这辈子就见过几次,到最后,不是姑娘受不穷日子,自己跑回去,就是家里人追上来,抓回去了……不过,这小两口真恩爱啊。”

    他叹了口气。

    “希望能逃出去吧。”

    再回头去看那辆马车,韩二忽然就明白了。

    ——因为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不知道是不是什么时候就要重新回到囚笼里去,所以再短暂再碎小的时间也要珍惜,所以要不顾世俗目光,抓住任何一点喘息之机依偎在一起。

    “对了,”骡老爹想起件事,拿编了一半的藤鞋拍了拍韩二的肩膀,“别光顾着瞅别人,你小子呢?啥时候领个媳妇……俺说你也老大不小了。”

    “别催别催,这是我想领就能领的问题吗?人家女修看不上我,我又有什么办法?”

    一听到骡老爹提这个,韩二脑门就开始疼了。

    “看不上你?那还不是因为你穷,一天天的,有几个钱就随手乱花,早攒一攒,现在都能攒够户金,在城里买个院子了……”骡老爹一瞪眼。

    韩二抽了抽嘴角,懒得跟他纠正修士结为道侣看的可不是凡人的那一套,有钱没修为没宗门也不好使——不过话又说回来,不管是修士还是凡人,有没有钱都是个要命的大问题啊!在山海阁出品的《雎鸠册》列出的追求心上人的方法里,第一条就是“投其所好,赠之所需”……也就是说,假如你喜欢的人是个剑修,那最好送他或者她一把好剑,再次便是剑鞘剑穗……

    问题是,一把好剑,价格就顶得上一个大院子啊!

    曾经年少时,韩二也春心萌动过,但在他认真理智地算了算《雎鸠册》里说的一系列方法大概要花多少银两后……

    算了算了,习武之人,刀剑就是老婆。

    骡老爹还在喋喋不休地叨叨,大有越念越起劲,恨铁不成钢的势头。

    韩二忍无可忍,抓住间隙,一针见血:“您老自个不也是个光棍吗?”

    叨叨戛然而止。

    韩二丢了句“我去前面看看有没有什么野兽”,在骡老爹挥舞藤鞋揍他之前逃走了。

    骡老爹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地放下了藤鞋。

    “……别在这破地方蹉跎了啊。”

    晨雾渐渐地散了,枯黄的灌木上,晶莹的露水在越升越高的太阳照射下,折射出五彩绚烂的光。马车经过时,就“嘀嗒”一声落到土壤中,消失不见。

    如梦如幻如露。

    …………………………

    尽管太阳渐渐高了,寒雾已经散了,仇薄灯依旧窝在师巫洛怀里,怕冷似的。

    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一架板车上坐着说书人,手捧卷破书念念叨叨。

    旁边有个手头有余钱的姑娘不耐烦听他念那些又晦涩又听不懂的典籍,就扔了几个铜板给他,请他再从头讲一折《回梦令》。说书人收了钱,就停下催眠般的念书,清咳一声,便娓娓道来:

    “有道是‘惊鸿梦里说惊鸿’,且说那刀客于婆娑树影下见了那少年一面……”

    说书人虽然穷酸,但讲起风月时,语气拿捏恰到好处,附近的人就算早就听过《回梦令》的,也还是被吸引了注意。

    昨儿说书人讲的时候,仇薄灯在车厢里小憩,醒来时已经讲到尾声了,没发现什么。然而此刻,说书人从头讲起,半睡半醒的仇薄灯昏昏沉沉地听了会,忽然睁开了眼。师巫洛问他怎么了。

    “好像有风。”

    “进里面吧。”

    仇薄灯摇摇头,只拢了拢他的黑衫。

    说书人讲完一折,那做针线活的姑娘没闲钱再给他了,便捧起古书,摇头晃脑地要继续读。

    忽然地,一锭银子从旁侧丢了过来。

    说书人转头向后一看,就见不远处的马车上,那位不知道哪家逃出来的容姿绝艳的大小姐窝在她的情郎怀里,精致的脸大半埋在黑衫里:“继续讲。”

    ……也是段风流主人公啊。

    说书人职业性地猜了猜这两人的故事,稍微一耽搁,就被那名苍白冷峻的年轻人瞥了一眼。

    他咳嗽一声,赶紧打住自己乱七八糟的飞散念头。

    “……第二折,那秋公子饮尽了蒹酒,酩酊大醉……”

    说书人讲婆娑树影下的惊鸿一瞥,讲斑驳铜镜中的抬首对视,讲长街巷尾的细碎阳光……写故事的人隐去了他自己的身影,但在第七折的末尾,却借擦肩而过的老人之口说了一句话:

    山色正好,且去逍遥。

    仇薄灯无声笑笑。

    根本不需要听第二折,第一折一讲罢,仇薄灯就知道这所谓的《回梦令》十有八九,就是左月生同陆净做的好事……在枎城,陆净铁骨铮铮,宁死不招的时候,袖子上都沾着墨水……

    以为起了个什么“一页尘”做假名,正主就猜不到?

    这群二缺。

    山风真的起了,但阳光照在身上,是个该一边听书一边打盹的好天气。

    听着听着。

    仇薄灯忽然一挑眉。

    陆十一写的这玩意有多少是靠猜多少是靠编暂且不提,第八折的“三千里风月相逢”倒提醒了他一件事……《回梦令》里的“刀客”披了身白月,风尘仆仆地赶来向“秋公子”表露心迹。

    他将枎城重逢以来的事回忆了一遍,确认了一件事:

    细论起来,某个人还没正式表白过。

    仇薄灯神色微妙。

    ……某种程度上,还真的就像是涉世不深的大小姐被骗来私奔了。不,比涉世不深的大小姐还不如,好歹话本里佳人都是在穷酸书生情意绵绵地写了好多封情书,海誓山盟后,才跟穷书生私奔的。反观他跟着某个人,稀里糊涂就直接跳到……

    “你欠我一件事。”

    他拿手肘碰了碰师巫洛。

    师巫洛低头看他。

    仇薄灯本来想说“自己想”,但话在口边转了转,又觉得真让他自己想,估摸是一辈子都不知道是什么。

    “媒妁之言没有就算了,”仇薄灯侧眸睐他,“连句‘心悦君兮’都没有?”

    第93章 海誓山盟

    “心悦君兮”四个字自仇薄灯口中说出, 师巫洛持缰的右手无意识一勒,两匹马仰首打了个响鼻, 行进在崎岖山间的车厢跟着一晃。他反应迅速,在颠簸到仇薄灯之前,马车就恢复了平稳。

    仇薄灯没发现马车的异样,却察觉环住自己的手臂蓦然一紧。

    他停顿一下,盯着某人的脸。

    师巫洛耳尖泛红。

    “真是的,”仇薄灯忽地笑了,似真似假地抱怨, “便宜都让你占尽了。”

    在仇薄灯的注视下,师巫洛的耳廓整个地红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微微低着头,不愿意移开目光。他有些局促, 想认错,想认认真真地补上欠仇薄灯的话, 却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先说哪一句。

    “停。”

    仇薄灯制止道。

    “现在说不算。”

    他说不算,可不说为什么不算,也不看师巫洛, 看向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孔雀石珠在耳边晃动, 一点摇曳的华翠, 像是被娇纵惯了的大小姐, 喜怒哀乐变幻莫测却不肯言说,只一味地要人顺从他的心意。

    “好。”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变化, 陪他的师巫洛却没有一丝不耐, 细心地安抚。

    “不算。”

    不远处, 说书人的故事已经讲到了尾声。

    行荒的队伍走进一片葱茏的山谷,山谷狭窄崎岖, 队伍不得不拉成一条长龙,缓缓前行。因为路太差,马车与马车之间都相隔一段距离,人们不再交谈,全神贯注地驾车,人声一歇,鸟鸣兽声就显得格外突出。

    一时间,山谷又寂静又喧嚣。

    仇薄灯安静了一会儿,左手松开拢着的黑衫,伸出去,去碰师巫洛的右手。在相碰的瞬间,师巫洛立刻就握住他,展开手指,与他一根一根相交相错,然后屈起指节,指根相贴地扣紧。

    古木的浓荫遮蔽过头顶,蔓草灌丛被人马拨开,沙沙作响。

    在沙沙声里,仇薄灯终于轻轻开口。

    “要在我猜不到的时候告诉我,要在我猜得到的时候告诉我。”

    “要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告诉我,要在我知道的时候告诉我。”

    海誓山盟,缠绵相好。

    他拥有的全然的爱和幸福就只剩下这么一点,如同小孩子在树下拨弄破碗中的珠子,数来数去,只有那么寥寥几颗……所以要把一件事拆成好多好多份,这样就能拥有很多很多次快乐。

    要在晨时说爱我,要在午后说爱我,要在暮晚说爱我。

    要在春来惊蛰时说爱我,要在夏至暑满时说爱我,要在秋来霜降时说爱我,要在冬至雪寒时说爱我。

    ……

    他从挥金如土的纨绔变成了一个最斤斤计较的商人,仔仔细细地衡量盘算,算该怎么把一句话带来的温暖均匀地分到整个漫长的四季轮回里,一丝一毫都不愿意浪费。

    要很多很多的爱,来填满心底的空白。“好。”

    唯一能给他这些的人一桩一桩,认认真真地答应下来。

    “现在就这些,”仇薄灯又高兴起来,眼角眉梢流转都着一丝粲然的喜悦,“以后想到其他的再补充。”

    “好。”

    师巫洛郑重答应。

    他是真的不懂,不懂浪漫,不懂说书人口中的风月婉约色,连游记中秋水白石的情与感都读不懂。可他知道怎么对仇薄灯好。仇薄灯喜欢什么,他就去做什么,不喜欢什么,他就克制什么。

    他的七情六欲,只写满一个人。

    仇薄灯抬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直起身,凑过去在他微凉的唇上碰了一下。不等师巫洛有什么反应,仇薄灯就又重新把自己窝回他怀里。

    “我困了。”

    仇薄灯稍微扯高一些黑衫。

    “睡一会。”

    说着,他合上眼,真的就又睡去了。

    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一开始在净荷湖,虫鸣鸟啼都能轻易地惊醒他。可现在,走荒的队伍车轮轱辘不断,骡老爹不时敲响的铜锣回荡不绝,他却能在喧嚣中沉沉睡去。

    之前他待在车厢里,师巫洛就会在铜盏中燃起以迷毂为灯芯的蜡烛。

    在烛南的宝市中,千年迷毂的灯芯按厘来算,一厘一金。它的珍贵之处便在于“不迷”上。十二洲的修士一般都会尽力不让自己的魂魄受伤,因为魂魄一旦受创,昏沉之间,人就会听到往常听不到的声音——来自瘴雾中无数死魂的声音。

    曾经有一位药谷的修士,发现人魂魄受创后,就算能够清醒,也容易变得癫狂。为了研究其中的原因,那位修士不惜亲身体验了一下。他醒来后,记录下了魂魄不定,灵识不安的感觉:

    “……魂魄渺渺兮,不知何所凭往,阴风荡荡兮,百鬼哀凄不绝。身飘飘忽万里,举目四顾,倏忽走兽万千,倏忽城池万千,森森然又一间。恍然哉,黑沙滚地而起,城池一空,恩亲仇友忽现,具淋淋血满……惶惶以为罪也。”

    记录完这一病中见闻后不久,这位药谷的医修就疯了。

    自此之后,十二洲的修士便对魂魄离体格外畏惧。能够在灵识受创时,定神安魂的草药宝物,堪称有价无市。其中,迷毂便是安魂至宝,除此之外,如果将迷毂制成细绳,以它为芯的蜡烛燃烧后,甚至能够在瘴雾中辟出一片光明,光照不灭,魑魅魍魉便近身不得。

    “其华四照,燃之不迷[1]”说的便是这个用处。

    当初在枎城的时候,师巫洛给仇薄灯的那一盏纸灯笼,点的便是这迷毂。只是迷毂太过珍贵,基本没有谁奢侈到拿它燃烛,是以连山海阁出身的左月生和娄江都没能认出来。但这么珍贵的神物,在仇薄灯身上的用处却很有限。

    只能堪堪让他不会时不时惊醒。

    ……连安眠都做不到。

    师巫洛静静地看了仇薄灯一会,伸手捂住他的耳朵。

    走荒队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前边的男人们将半露半埋在荒野间的尸体一具一具挪开——这是上一支经过这里的走荒队。只是他们没有骡老爹带领的这支队伍幸运,走到半路,遇到了与以往不同的浓瘴。数百上千人,无声无息地死在了这里。

    被瘴雾中的死魂野鬼啃食过的尸体,有的还没腐烂,有的只剩下一具白骨。

    这些天来,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一幕的走荒人熟练地将尸体搬到两侧,清出一条道来。不是他们不想帮忙埋一下,而是时间有限,耽搁太久,风向忽变,他们很有可能就变成了新的白骨。

    骡老爹从破麻袋里掏出纸钱,一把一把洒向天空。

    他用沙哑的嗓音,唱起大家都熟悉的那首民谣:

    “走荒愁,走荒愁。

    愁那天黑难回头——”

    白色的圆纸钱飘飘洒洒地扬起,有的挂在树枝上,有的挂在灌木中,有的落到碎石堆里,有的盖在腐烂的白骨上。

    “东也走,西也走。

    走东走西到坟头。”

    只有骡老爹一人在唱,其余人都默默地继续前行。为了节省时间,一些埋进土里只露出手臂、腿骨或颅骨的残骸就没有挖出来。人、马、车就直接从上面碾过去……谁也不知道,来日是不是轮到自己躺在荒野中。

    骡老爹将最后一把纸钱抛向天空。

    “东也走啊——西也走!”

    “何年何月是个头——”

    马车碾过半埋进泥土的小小白骨。

    骨头破碎,擦咔碎响。

    昏睡的仇薄灯在苍凉的歌声中蹙起眉。

    沉眠也好,捂住耳朵也好,都隔绝不了那令他苦痛的声音。

    师巫洛把仇薄灯往自己怀里揽了揽,只让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

    “我喜欢你。”

    不是罪人。

    是他爱的人。

    第94章 无罪

    青山连绵, 白水蜿蜒。

    是姹紫嫣红的三月天。

    仇薄灯睁开眼。

    光从婆娑的扶桑叶缝落下来,碎金一般灿烂, 就是亮得有几分刺眼。他眯起眼,懒散地抬手遮了一下光线,或许因为睡得太久,一时间有些不清楚自己怎么又在扶桑上睡着了?现在又是什么时候了?

    “……籥舞笙鼓,乐既和奏。

    烝衎烈祖,以洽百礼……[1]”

    热热闹闹的鼓点从树底传来。

    他在古木上侧过身,寻声下看。

    扶桑树底燃着熊熊篝火, 色彩斑斓的巨虎追逐自己的尾巴,持铜戈的武士哐哐地喝酒,蓝羽女孩在一群朱雀幼崽的簇拥下跳舞,黑衣白冠的青年趴在酒缸旁边耷拉一条尾巴……火光照在或美或丑, 或威严或可怖的脸上,每一张带着喜悦的笑容。

    是在举行望祭啊。

    他隐约记起来。

    他们刚用北斗勾辟开钟山往外的荒瘴, 在那边种下寻木,作为北方之表。“启四极”的得到初步实现,让厚土通明不晦的设想有实现的希望……回到夷丘后, 在铸造第二件镇方重器前, 举行了庆祝的祭典。

    ……可他们是谁?

    他又是谁?

    “啾啾!啾!”

    红绒绒一团的小朱雀们眼尖地发现垂出枝干的雪白衣袖, 扑棱着翅膀, 一声接一声地叫。乐声热闹喧哗,只有小朱雀附近跳舞的蓝羽女孩听到了, 她抬头上看, 展开幽蓝的羽翼, 穿过流云,飞了上来。

    “神君, 您怎么在这里呀?厌火好像在找您。”

    女孩敛翅,跪坐在旁近的另一枝干上。她翎羽幽蓝华美,眉眼间的妩媚妖冶还未张开,还格外青涩。

    ……厌火是谁?

    他恍惚了一瞬,想不起是谁,只觉得格外熟悉,口中却已经习惯性地回答:“让牧狄先试试那家伙的酒,好喝我再下去。”

    牧狄又是谁?

    日光变得更加刺眼了,照得所有事物的边沿都化进一片白亮里。他闭了闭眼,再睁开,周围还是一片刺目。

    他只好便低头向下看去。

    树底下的小朱雀们羽翼还未长好,扑腾着飞起又“啪叽”掉下,屡试屡败,屡败屡试。旁边喝得醉醺醺的文虎踩着猫步过来,一甩尾巴,把几个红绒绒的毛团卷走,毛团们发出“啾啾啾”的恼怒声。

    “文虎回头又要被朱璃揍了。”蓝羽女孩见怪不怪地嘟哝了一句,转头问,“神君,我们下一个要建的,是东极还是西极?”

    “东极吧。”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

    “凶犁土丘晦气太重,不先建东极,容易变成秽蜮。”

    “等东极建立,我和妹妹去镇凶犁土丘吧。”女孩想了想,腼腆地说,“我们百年一复生,不怕晦气的。”

    他刚想说什么,就听到树下热热闹闹地喊。

    “神君!神君!夸父他们在钟山把城建好了,他在找您起个城名……”

    “真快啊。”

    蓝羽女孩高高兴兴地看向他。

    “神君,下去么?”

    ……夸父在钟山建城?是逐日而亡的夸父么?……在漫漫黑暗中跋涉的脚印,有庞然高大的身影挥舞巨斧开辟道路,青铜的斧头在半空中就像一轮耀眼的太阳……最后轰然倒下,鲜血化为一片常年盛开的桃林。有黝黑如猿的武士走出队伍,向前口吐炽火,接替夸父的脚步……

    他就在那些前行的身影中,一起在黑暗中向前。

    可夸父逐日不是只是个神话吗?

    破碎的画面在脑海中交织,重叠错落。

    一会儿是记载在书页上的幻想“神话”,一会儿是仿佛亲身经历过的荒诞真实。

    头疼欲裂。

    有什么东西正在挣脱枷锁。

    或许是他这次恍惚的时间太久了,久到跪坐在身边的蓝羽女孩发现了不对劲,焦急地喊他:“神君,神君,您怎么了?”

    是啊。

    他怎么了?

    为什么有那么尖锐的情绪在胸口涌动?

    仇薄灯转过头去。

    他在女孩脸上看见了惊恐。

    在那双尚且澄澈的瞳孔中,仇薄灯找到了令她惊恐的答案——他自己身上的白衣一大片一大片地变红了,红得像流动的火。与此同时,仇薄灯的瞳孔也印出了女孩的面容……时光在那张青涩的脸庞上流逝,眼角的幽蓝迅速地拉开,像靛青和华紫在宣纸上抹开,转瞬就变得古艳。

    “您怎么了?”

    ……您疯了。

    清脆的声音与刻薄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一会儿是青涩腼腆的女孩,一会儿是妩媚怨毒的月母。

    仇薄灯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后退。

    扶桑树干突然断了,他从空中坠落,气流自耳边穿过。刺耳的悲啼响彻天地,金乌拖着锁链飞上天空,滚滚火焰自金乌的双翼上落下,伸展向八极的枎木在大火中燃烧。

    黑烟滚滚。

    下坠的过程变得无比漫长,仿佛与地面的距离被一下子拉得无比遥远,仿佛他不是从树上坠落,而是从千万丈高空坠落。

    他侧过首,瞳孔骤然一缩。

    火。

    熊熊燃烧的火。

    苍青的群山被赤红淹没,白水畔的木屋化为灰烬,粉桃银蓝鹅黄的花不复存在……曾经用尾巴卷朱雀幼崽玩耍的巨虎在山野中奔跑,冷青的铁箭洞穿它的额头;已经长大的朱雀们一只接一只地坠落,火红的翎羽染上污泥;曾经趴在酒缸边熏熏然的黑衣白冠青年头也不回地离开……

    再没有鼓点。

    再没有欢歌。

    汇聚在一起的身影都远去了。

    ——您总得给我、给我们一个答案!

    仇恨的笑声高高响起。

    ……谁在恨他?谁在怨他?黑瘴冲天而起,那些模糊的影子,那些远去的亡魂在他身边放声大笑,笑声里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恨意,恨意形成了一个吞噬希望的旋涡。他在旋涡里千刀万剐地疼着。

    他记起来了。

    他记起来为什么自己要不顾一切地逃离烛南了。

    他想要在被这个旋涡吞噬之前逃出去……这不是他第一次做类似的梦,可自从在烛南遇到那个叫“月母”的女人后,梦境就变得越来越真实。他隐隐地有种预感,如果再不逃走,他真的会被恨意的旋涡彻底吞没。

    可他自己冲不出这个旋涡。

    刺耳的笑声,悲戚的哭声,苍凉的歌声……

    蛇一样在神经末端扭动。

    仇薄灯在坠落中蜷缩起身,双手紧紧捂住耳朵,不想去听不想去看。可没有用,阻挡不住那些声音……他不想自己的理智被那些声音吞噬殆尽,不想自己被彻底吞噬……不想再变成那一个罪深孽重,不得宽恕的疯子。

    忽然,有人的声音压过那些怨怼的咒骂。

    ……我喜欢你。

    声音珍视郑重。

    一遍又一遍,撕开旋涡。

    一盏孤灯在黑暗中燃起。

    仇薄灯松开捂住耳朵的手,伸向唯一的火光。

    他下意识喊出一个名字:

    “阿洛。”

    救我。

    …………………………

    旋城茶楼桌翻人飞。

    “你敢再骂一句?”

    陆净气势汹汹地举拳。

    被他踹出去的布衫书生撞到墙壁上,滑到地面,又爬起来,咳嗽着,扭曲着脸孔,歇斯底里地大笑:“我为什么不能骂他!凭什么不能骂他!我爹死了!我娘死了!我妹妹死了!我娘子死了!我儿子死了!哈哈哈!哈哈哈!都死了!”

    陆净高举在空中的拳头一顿。

    “都死了!死了!”书生仰面大笑,“哈哈哈我攒了十年的钱,十年一天也不敢歇地给别人抄书给别人代笔写信,一两银子都不敢乱花,我攒啊……攒够了银两,攒够了在旋城置一套院子的银子,我终于能把他们都接过来享福了……我等啊,就等走荒队到,等带我娘子去挑一面她喜欢的铜镜,带我儿子去买他没吃过的桂花糕……”

    “等啊……”

    他靠着墙缓缓地滑下去,伸手捂住脸,眼泪涌出指缝。

    “我特地交代他们,不要省那点钱,要跟大的走荒队一起走……想想又怕啊,我怕我爹娘要给我省银两,只好又跑遍了整个旋城,托人请老释公带他们过来……我千交代万交代,请老释公照顾点我爹,他腿不好……”

    “哈!交代又有什么用?天轨变啦!他们死啦!”

    陆净踉跄地后退一步。

    “哈哈哈全死了!”书生仰起头,疯癫大笑,扭曲了脸,“我凭什么不能骂!我管他太乙师祖是好人坏人!我管他是为什么更天换日!我爹娘我妻儿都死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凭什么不能恨他!凭什么!”“凭什么啊!”

    陆净跌跌撞撞地向后,“哐”一声撞倒一把椅子。他像被人当头敲了一棍,忽然惊醒,转身一把推开簇拥围观的人群冲了出去。

    “陆十一!十一!”

    不渡和尚在背后喊他,他头也不回。

    他们能恨谁?

    他们该恨谁?

    ……跪倒在地的父亲,满身鲜血的娘亲,苍白的手,漫天遍地的缟素……要一直跑,一直跑,甩掉那些追着他的画面,甩掉自己心里的怨怼。

    能恨谁?

    该恨谁?

    痛过才悲,才知怨怼。

    不知道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陆净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甚至忘了该如何使用灵力,像个普通人一样,摔得满面鲜血。他顾不上管自己有没有破相,爬起来就要接着跑。有人从他背后追上来,一把按住他。

    “陆净!”

    不渡和尚当头棒喝,声音隐隐携裹梵音,手上的菩提明净子发出金光。

    “勿痴勿妄!”

    陆净定在原地,剧烈地喘息,许久就如猛然被人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稍许,他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不渡和尚松开手,见他脸色煞白,愣愣地看着前方,犹豫了一下,不再说话,只是在他旁边蹲下来。

    旋城外的宪翼之水缓缓流过,礁石上浑身漆黑鸟首蛇尾的旋龟从阴影中爬出,重新爬到石头上晒太阳。

    “和尚,我觉得自己好虚伪。”

    陆净忽然开口。

    不渡和尚挠了挠头,不知道怎么接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我希望仇薄灯能逍遥,希望仇薄灯能安好,我怕看到仇薄灯救了城池后,却被逼上绝路,我怕听到仇薄灯愿意舍命救人,却被指责唾骂……可我却不敢回药谷,不敢见到我爹。”陆净声音沙哑。

    不渡和尚没说话,慢慢转动佛珠。

    “他救的人,杀了我娘。”

    转动的佛珠一停。

    不渡和尚抬头看陆净,陆净垂着眼,低头看着地面。

    药谷的谷主夫人在几年前去世,据说是死于一名刺客之手。

    “医者仁心,救死扶伤是药谷恪守的准则……那不是他的错。救那个人的时候,他也不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他只是、只是跟平时一样救死扶伤……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忍不住会去想,他那天为什么要救那个人?那个人要是没被他救了,后来我娘是不是就不会死?”

    “我砸了他的药鼎。”

    “他为什么要救人?”

    “我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知道我该怨的人不是他。可我就想我娘回来,想娘继续教我读书,继续摸着我的脑袋和我说话……他要救人,要医者仁心,可凭什么要用我娘来成全他的道义?凭什么?”

    不渡和尚没说话。

    “我听到药谷一些长老私底下在笑他,他妙手回春,他悬壶济世,他医者仁心,他誉满杏园。可那又怎么样?到头来自己的妻子死在他救的人手里……”陆净胡乱抹了把脸,“我不敢听,怕听多了,自己也恨他了。”

    不渡和尚沉默。

    “我怕我也会觉得他是个愚不可及的滥好人,我怕我也会觉得他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可我娘教过我,不是那样的。”

    陆净闭了闭眼。

    依稀又看见素窗边,挽着发髻的女人持笔写下“善”与“恶”……要坚持正义,要坚持她教的一切好的美的。

    “我不敢回去。”

    “我怕我恨他。”

    至善至贤圣人,至悲至凄亲人。

    怨怼啊。

    “我厌恶仙门和空桑拦截仇大少爷,觉得他们卑鄙无耻到了极点。不愿意听到流民唾骂仇大少爷,觉得他们根本看不到仇薄灯的付出……可连我自己都怨我爹,都不敢回药谷,我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陆净脸上露出一个艰难的微笑,“和尚,我真虚伪。”

    “阿弥陀佛。”

    不渡和尚拍拍他。

    谁也没有再说话。

    什么是错?什么是对?什么是该坚持的?他们找不到答案,只能在墙根处并肩蹲成两条逃难的败家犬。

    “可算找到你们两个了!举行龟卜的祭坛在杻阳山的南脉,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半算子翻过城墙,跳下来,急匆匆地问,“呃……”

    落地后,看到陆净一脸鲜血,狼狈不堪的样子,半算子愣住了。

    “怎、怎么了?”他试探地问,“被你哥揍了?”

    “没。”

    陆净胡乱擦了擦脸,站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走吧走吧。”

    半算子看向不渡和尚,不渡和尚拍拍身上的土,冲他使了个眼色。半算子不再追问,跟上脚步略微有些踉跄的陆净。

    三人并肩朝杻阳山的方向赶去。

    旋城中,茶馆酒楼。

    新的来客新的闲谈,新的愤慨激昂。

    ………………………………

    “故太乙师祖仇薄灯,诡乱天轨,窃占日锚,是以四候相乱,四/风不序,时令难合,历农难续。饥馑疾疫,祸难臻至……涌、清、沧、兰四洲深受其害。太乙不查,沆瀣一气,难称仙门……”

    黑衣白冠的“人”坐在神枎上,慢悠悠地念几张纸上的字。

    “……慢侮天地,亵/渎时岁。”

    读到这里,长眉俊目的黑衣白冠者松开手。

    洛水书庄袁沐先生撰写的《说清日》打着旋从空中落下。

    “拼着神魂将碎斩天索,给十二洲求一条生路,就换来这么个连篇累牍,恶贯满盈的下场,值得吗?……要护的苍生恨你,背叛的空桑畏惧你,寄予希望的仙门忌惮你……怨怼懦弱贪婪狠毒、不知感恩不知满足,人心即是魑魅魍魉。过了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是不懂这个道理?”

    黑衣百冠者低头看古木。

    古枎的枝叶比以往更密,从银色转为玉色,金乌栖息在不远处,歪头盯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有点讨厌但不至于动手的熟人。灰色的古木树皮有淡淡的密密麻麻的金色符文——那是很早很早以前,那一位白衣神君竭尽所能留下的一丝余火。

    不久前,留下余火的人,又一次点燃了火焰。

    “说错了,你什么都懂。”

    “你就是蠢。”

    他忽然抚掌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悲悯有罪,赤诚有罪。

    贪婪无罪,野心无罪。

    良善最可悲。

    第95章 “带我走出去。”

    枎枝沙沙作响。

    栖息在不远处的金乌探下个巨大的脑袋, 就要啄黑衣白冠的青年。青年一掌拍在它的长喙上,把它推开:“一边去, 今天不想打架。”说着,他又古怪地笑起来,“现在可没神君护你这扁毛畜生。”

    金乌愤然炸开脖上的羽毛。

    青年不理睬它,坐在枎木上沉默地抽起旱烟,白雾袅袅腾起,模糊了他的神情。

    “石夷死了。”

    他自顾自地说。

    “一千年前,御兽宗杀了它, 把它炼成了镇韦风风穴的石碑。西洲洲志大书特写,人人欣喜恶妖得除……哈,恶妖!它本来就是在镇守西北隅!”青年忽然又笑起来,笑得险些从树上掉下去, “好有意思,斩妖除魔!好有意思!”

    他连说了三遍“好有意思”。

    长风冷峭。

    “那家伙就是个傻大个, 长得凶神恶煞,脑子除了石头就是石头。它连那些野祠是为它建的都不知道,又哪里知道那些人牲是为它杀的……它只记得你让它守西北隅, 教它什么时候启风穴, 什么时候关风穴。然后就是想见你。”

    青年轻笑一声。

    “你看, 石夷什么都不懂, 只听你的话,老老实实地守风穴, 觉得只要守住风穴, 就能等到你回来。结果呢?你回来了, 他死了。到头来能见你一面的,居然是恨你的月母和经女……石夷要是没那么听你的话, 是不是就能见到你了?”

    枎木上空空荡荡。

    神枎非桑,神君不在。

    青年慢慢收敛了夸张的笑容,敲了敲琥珀烟斗,敲出一点暗红的余烬,看着那点暗红向下落,在风中闪烁了一下,然后熄灭。

    无声无息。

    “算了,没意思。”

    他松开手。

    烟斗掉下去,青年站起身,手掌一翻,出现了一团微弱的火光,另一手按在神枎上,枎木枝干的金色符文清晰地浮现出来。他没什么表情地令手中的火团一点一点融进枎木中,眼瞳转化为一片冷翠。

    那团微弱的火被古枎中心的生机一层一层裹住。

    直到看不见。

    “我不欠你了,”青年收回手,冷风吹动他的衣摆,“我们扯平了。”

    他一步踏出,走进风里。

    到了日出的时刻,金乌展开双翅,载着太阳向天空飞起。覆盖百余里的神枎树冠一起翻涌起来,层层如浪,热风浩荡。黑衣白冠的青年忍不住回头,向后看了一眼,枎叶如玉,依稀似有白衣若雪的神君坐在婆娑树影中,眉眼带笑。

    枎叶翻涌。

    幻影消失了,树上什么都没有。

    他转身离去。

    不再回头。

    ……………………………………

    柳阿纫早早地起了。

    枎城成为第二个金乌栖息之地后,山海阁很快就派了几名阁老和许多弟子过来,主要是为了照看神枎和金乌。为首的阁老姓陶,就是曾经驾飞舟来接走仇薄灯、左月生和陆净三人的那一位长老。

    “怎么这么快,少阁主就成阁主了?”

    刚穿过院子,就柳老爷喝醉了,又在扯着陶容长老叨叨。

    陶容长老爱下棋,柳老爷棋艺好。陶容长老索性就没去住城祝司准备好的净室雅间,跟左月生当初一样,在柳家窝了下来。陶长老没架子,柳老爷心大,黑子白棋你往我来,两人就成了好友。

    这一有交情,柳老爷说话就有些没把门了。

    当着人家山海阁阁老的面,问左月生怎么这么快当上阁主,也不想想,这话多容易让人误会他是在质疑现任阁主的能耐。

    “我闺女当个城祝天天忙这忙那的,就够辛苦了,少阁主现在管的可是一整个山海阁,事儿不知道要多多少去……”

    “爹!”

    柳阿纫过来,一边喊人过来把柳老爷拉去灌醒酒汤,一边向陶容长老赔不是。

    陶容长老苦笑摇头:“没事。”

    辞过陶容长老后,阿纫出了柳宅,步行前往城祝司。本来,当上城祝后,她就没再回柳家住了。可陶容长老纡尊住在柳家,虽然他本人不在意,枎城毕竟不能太过失礼,柳阿纫便重回柳家以尽城池敬待仙门之礼。

    “阿纫姐!阿纫姐!”

    一名新成为祝师的半大孩子原本爬在树上,替捉枎木捉虫,见到她便从树上滑下来,敏捷地落到地面。

    “我今天在神枎底下捡到了这个。”

    他举起张纸。

    柳阿纫习以为常地接过来。

    枎城以前的祝师祝女在葛青炼邪法的时候,都被灭口了。新的祝师祝女课业水平参差不齐,有还在牙牙学语的小孩子,也有目不识丁的半大小子。柳阿纫平时除了照看神枎外,还要请先生来教他们读书。

    “上面好像还写到了仇仙长,”榆七兴高采烈地看她,他现在只认得一些简单的字,唯独仇薄灯的名字是个例外——枎城的人都记得那几个年少仙人的名字是什么,“是救了枎城的那位仙人吗?”

    他原本想问,是在夸那位漂亮的仙人什么,却看见阿纫城祝脸上温和的笑意消失了。

    “……阿纫姐?”

    榆七小声问。

    “胡言乱语……这群朽儒!”

    柳阿纫神色难看,一把将刻印《说清日》的纸撕成粉碎。

    榆七茫然地看着她,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什么:“是有人在说仇仙长坏话?”他难以理解地睁大眼睛,“仇仙长那么好?怎么会有人说他坏话啊!”

    枎城孩子们的认知里,没有比救了神木和枎城的那三位仙人更好的人了。孩童们在树下嬉闹时,争着抢着要拿枎木掉落的小枝扮演那一位神枎最喜欢的红衣仙人。有几个孩子,家里的老人曾经在送别的夜宴上敬过漂亮仙人一杯酒,就让他们备受羡慕。

    “阿纫姐阿纫姐,为什么他们要说仇仙长坏话啊?”

    榆七还在问。

    “他那么好,为什么要被骂啊?”

    柳阿纫对着孩子天真的脸庞,不知该如何回答。

    最后,她蹲下来,摸了摸榆七圆溜溜的脑袋,看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因为外面有很多人,不知道他真的很好很好。”

    “这样啊。”

    榆七似懂非懂。

    柳阿纫抬头,望着沙沙作响的神枎,记起那一夜枎城盛会,鼓点弦乐,喝酒起舞,最受欢迎的红衣少年靠在墙壁上,沉默地看人群……喧哗热闹里,明明是天生富贵花的少年,并没有很高兴。

    那时她不明白为什么。

    现在她隐约明白了。

    “他是最好的仙人。”

    柳阿纫轻声说,因无能为力而难过。

    榆七看看她,又看看地上的碎纸,忽然伸手按在她的肩膀上,郑重说:“那我要好好读书,以后我要作很多很多文章,我来告诉外面的人,仇仙长很好很好,他是最好的仙人!大家不该骂他。”

    柳阿纫看着他郑重其事的脸,笑起来。

    “那今天要多认几个字。”

    “好!”

    一大一小站起身,走向不远处的城祝司。

    金乌飞进苍穹,清洲城池迎来新的日出。

    …………………………………………

    风过涌洲,三千河山。

    仇薄灯和师巫洛这对“私奔”的小两口,在离涌洲西部的一座僻远小城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同骡老爹的走荒队辞别了。

    走荒队从一地到遥远的另一地,人数众多,并非所有人都去往同一处,习惯是由老释公带领,走能经过城镇数目最多的道路。到达哪个地点附近,要去往哪一地的人便自动离开,也会有那一地准备去往另一地的人,新加进走荒队里。对于他们的辞别,骡老爹也不觉得什么。

    只是不巧这次走荒队没有要去那座城的城,又加上风向紧,骡老爹不敢多停留,口述了剩下的一小段路,叫韩二画成地图,标准清楚给他们,就领着其他人离去了。

    “你有给人家画清楚了吗?没注漏吧?”

    走出段路,骡老爹还在担心地问韩二。

    韩二翻了个白眼:“全写了全写了,问第几遍了您!”

    “臭小子!”

    骡老爹一蹬眼,扬酒囊作势要打。

    韩二知道他是因为罕有没把人送到城墙附近,有些不安心,一缩脖子避开,道:“没什么事,您就少操心了,剩下的路也就一个时辰的功夫。我留意了,他们车和马都不错,天还没黑就到了。”

    “那就好。”

    骡老爹放下心,转头望起前面的路。

    涌洲西部多山,越往西山势越陡,林木越高大茂密。在山林中过夜,是件很危险的事,他们也要赶在天黑之前,找平坦宽阔些的地方安顿。

    骡老爹却不知道,与他们分别之后,师巫洛和仇薄灯并未前往那座小城,而是转头舍了马车,走进另一片山野。

    夜露渐渐凝聚,师巫洛细心地为仇薄灯又盖了一层厚氅。这两天,晚上歇息的时候,他总是陪着仇薄灯,便是白天驾车,也不把仇薄灯单独留在车里。

    他要保证仇薄灯惊醒时一定能看到他。

    夜色渐渐深了。

    又昏沉睡了一天的仇薄灯忽然睁开眼,黑瞳中空蒙蒙一片,仿佛还停留在某个噩梦里。师巫洛抬起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仇薄灯定定地看着他,不再惊悸,可目光还介于梦魇与清醒之间。

    “阿洛。”

    “我在。”

    “阿洛。”

    “我在。”

    ……

    师巫洛一遍又一遍,像那天在荷塘深处般回应他。

    渐渐的,仇薄灯空茫的黑瞳终于有了焦距,他呼吸急促起来,仿佛像刚刚被人拉出海底。他伸出手,紧紧地环住师巫洛的腰,像生怕这个人也消失不见了。

    “阿洛。”

    仇薄灯的声音很低。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所有陪伴他的身影,都渐渐地远去了。他什么都没能护住,什么都没能留下。唯一能够听到的声音,来自你……第一次,他努力地想要告诉一个人自己做了什么梦,自己有多害怕,可他怎么也说不出来,怎么也说不清楚。

    像有东西堵塞在咽喉里,压得他喘不过气。

    “别怕。不会走。不会留你一个人。”

    仇薄灯定定地看着他,伸手环住他的脖子,拉低他。

    一个急促的吻。

    在呼吸交融里找到自己的存在。

    一直到激烈的吻渐渐变得缠绵,彼此染上对方的温度,仇薄灯才松开手,眼尾微红,懒懒散散靠在师巫洛的肩上,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直到这时,仇薄灯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师巫洛的黑氅,窝在他怀里,由一只高大的白鹿驮着,行走于一片古老的森林中。月光流水般地淌过松石,萤虫三三两两地飞舞,偶有发光的草木一掠而过。一只青羽赤喙的鸟停在枝干上打瞌睡,头一点一点,被惊醒后匆匆忙忙地展翅进树林深处。

    枯叶沙沙作响。

    四周美得静谧又原始。

    换做普通的大小姐,醒来发现自己被带进古林里,就算再怎么迷恋情郎,也该害怕起来了。然而仇薄灯只是往师巫洛怀里稍微侧了侧,藏得更深了一些。

    “要把我拐去哪?”

    他声音带点缠绵后的慵懒,就像晶莹的砂糖轻轻碾磨。

    “去朝城,一会就到了。”

    “朝城?”仇薄灯微微偏头,想了下,“‘洲西有奇山,不知其名,山有迷径,通一隐城。城多异菌,荧荧如幻,又有熏华,朝生夕死,有蜉蝣水生,其名曰朝’。《涌洲洲志》说它难寻其路,得见者千年不足一二。”

    “以前来过。”师巫洛简单地解释,拨开仇薄灯落到鬓边的头发,又说,“月下的朝城很美。”

    仇薄灯抬眼。师巫洛银灰色的眼眸安静地看着他,像高天,像雪脊,像所有亘古不变的事物。每一次从梦魇中醒来,他都能在这双眼睛中确认自己的存在。

    “想带你去看看。”

    师巫洛说。

    想带你去看看。

    想让你高兴些。

    “好啊。”

    仇薄灯笑起来。

    噩梦的影子彻底从他身上褪去了。

    说话间,白鹿在一棵古木下停步,不再向前。前面的树林中,有迷雾飘荡。师巫洛带着仇薄灯落到地面,就要抱着他走进去。仇薄灯却挣开他的手臂,跳了下来,月光顺着绯红的衣摆,倾泻到枯叶上。

    “蒙住我的眼睛。”

    仇薄灯解开自己的发带,递给师巫洛,然后仰起头,月光照在他的脸庞上,泠泠如雾如纱。

    顿了顿。

    “傻子。”

    他语调很轻地骂。

    白听了一路的风花雪月,陆十一的好文采也没能熏陶这个人稍微懂一点婉约风雅。明明是想让他高兴一点,却只会说“朝城很美,想带你看看”,就像曾经通过若木灵傀写字告诉他,鱬城很美,却不会多说几个字彰显自己的存在。

    不会写情诗,不懂风雅。

    放到话本里,十有八九只能沦为一往情深的配角。

    是真的傻。

    可在他的故事里,又怎么能让这个傻子沦为配角?

    “要蒙住我的眼睛,到朝城再解开,”仇薄灯闭上眼睛,睫毛轻轻颤动,“要给我一个惊喜。”

    微凉光滑的绯绫盖过少年的眼睛,在空蒙的冷月下又覆过雪色的肌肤。师巫洛将绯绫绕到仇薄灯脑后,仇薄灯就整个地被他环在了怀里。他垂着眼,绯红的窄绫在苍白的指间绕过,打成一个结。

    “好。”

    他应许。

    “要在月色最美的一刻解开。”

    “好。”

    一个慢慢地教什么是风月婉约,一个认认真真地学,就像曾经一个教什么是万物,一个就牢牢地记住。月光把他们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从前如此,今朝如此,来日亦如此。

    眼睛被蒙住后,世界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仇薄灯安静地站在原地,听见身前的人直起身时,衣衫窸窣的细响,接着一只熟悉的手握住他,与他十指相扣。

    仇薄灯顺从地被师巫洛牵着转过身,一步一步向前走。枯叶被踩过的沙沙声,不知名的鸟儿振翅声,寒露滚落的嘀嗒声……世界被放大,又被缩小,清凌凌的草药味始终陪伴着他,黑暗依旧将他吞没,却不再可怕。

    有人会带他走出去。

    会领他到月色最美的地方去。

    第96章 山川为证

    冷月流过松石。

    手始终被紧紧握着, 湿冷的雾拂过脸庞,身前林叶沙沙, 走过的每一步都有人提前替他拨开灌木与垂枝,连踩过的青苔仿佛都留有另一个人的余温。尽管什么也看不见,却始终一路坦途。

    轻风拂面。

    一路护在前侧的脚步声停了,微凉的手擦过面颊,解开系在脑后的发带。绯绫被轻柔地抽走。

    仇薄灯慢慢睁眼。

    银白、浅蓝、冷青……

    各色雾蒙蒙的光团从沼泽上徐徐升起,那是一只只或大或小的蜉蝣。它们随风轻盈起落,穿行在剔透如雪的幽兰之间。幽兰出奇地大, 修长的茎秆高约三丈许,近看就像一片水晶森林。

    又有光滑赭红的圆石露出水面,蜿蜒远去,形成彼此交错的小径。

    红绒赤足的小狸撑叶为伞, 踩着光滑的石头,一跳一跳地往深处走去;牛头马身的河兽仰头晒月, 青羽小鸟栖息在它的独角上;二尺高的小木人摇摇摆摆,爬上水晶兰鳞片状的覆叶,去接滴落的花蜜……

    这是朝城。

    藏在崇岭古林深处的朝城。

    属于精怪与山妖。

    一只紫金柔裳的蜉蝣轻轻飞落在仇薄灯附近, 化作一名背身薄翼的纤细少女。她偏着头, 纯黑无白的眼睛愣愣地看着他。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蜉蝣化成一名又一名少年男女, 聚集到一起。

    蜉灵们的异样引起了其他小精怪们的注意。

    它们纷纷朝这边看了过来。

    哐当。

    小木人从覆叶上跌落, 摔掉了自己头新长的小叶。它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哒哒哒跑过水面和卵石。红绒绒的小狸叶伞落进水里, 呆呆站在原地。晒月的河兽翻身站起, 分开丛生的芦草。青羽小鸟扑扇翅膀, 衔起一支紫莲。

    仇薄灯忽然后退一步,撞进师巫洛怀里。

    师巫洛轻轻环住他。

    “哇——”

    响亮的哭声划破寂静。

    赤绒绒的小狸高高跃过蜉灵的头顶, 扑向红衣少年。仇薄灯下意识地伸出手,接住它。青羽小鸟落到他肩上,急切又小心地用莲花的茎秆碰了碰他的脸庞,如无声的催促。

    “它们都爱你。”

    师巫洛说。

    小狸妖一边哭一边拼命点头。

    朝城是属于精怪与山妖的城,只有心地最纯净的人才能通过它们用来保护自己的迷雾走进来。城中的小妖们很少与人打交道,这其实是它第一次见到这名红衣少年。可只一眼,世世代代相传的记忆便翻涌了起来。

    那是所有朝城的城民都有的记忆。

    一道模糊的身影。

    最初的记忆被对于精怪山灵来说也太过漫长的时岁和生死冲淡了,唯独那种强烈的感情始终保留了下来……它、它们、这座城一定曾经很爱很爱那道身影。

    那种爱被铭刻在记忆里。一代复一代。

    始终得不到回应的青羽小鸟将紫色的莲花别在仇薄灯的衣领,小心翼翼落到他肩膀上,仰起头,发出喜悦清脆的啼鸣。蜉灵们手心绽放出一朵朵小小的幽兰,将幽兰放到水面,推向红衣少年。

    长风穿过水泽。

    晶莹的幽兰摇曳起来,如千万铃铛一同奏响,发出空灵飘渺的旋律。所有赭红的圆石都亮起来了,白月之下,所有寄宿此地的小妖野怪慢慢地都走出来,载他们进古林的白鹿衔着不知何时编好的兰冠,穿过蜉灵们。

    ……涌洲西部有奇山,不知山名,山中有迷雾小径,通往一隐匿的小城。城名为“朝”。城中居民大多非人族,间或有修士得入,见城中早晨会生出淡蓝的朝菌,又有许多熏华草和蜉蝣,故而误以为城名意指“朝生夕死”。

    来朝相逢。

    朝城。

    白鹿如长者低首,将兰冠戴在仇薄灯头上。

    两行清泪无声无息划过仇薄灯的脸庞。

    “哇——哇——”

    小狸妖黑晶晶的眼睛里涌出豆大的泪水,它将爪子搭在这位明明是第一次见面的少年肩上,努力站起身,一边哭一边用自己毛茸茸的尾巴去擦他脸上的泪水。

    不要哭。

    你不要哭。

    它年岁尚小,还不能熟练说话,越想说话越说不出来,哭得更伤心了。

    “我爱你。”

    有人忽然开口。

    仇薄灯偏头,看见月光照在师巫洛脸上。

    ……会在你猜得到的时候告诉你,会在你猜不到的时候告诉你。会在你知道的时候告诉你,会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告诉你。

    “我爱你。”

    师巫洛专注地看他,又重复了一遍。

    许久,仇薄灯无声笑了。

    月光照在他的眼角,水光闪烁。

    红绒绒的小狸妖抹了抹眼泪,看看仇薄灯,又看看师巫洛,然后又看看仇薄灯……小脑袋转来转去,直到被威严的白鹿碰了碰,才后知后觉地跳到白鹿城祝如树枝般的角上。小木人走上前来,捧高一对连理枝。

    “这是什么?”

    仇薄灯低头看看连理枝,又侧眸看不知何时抿直唇线的某个人。

    “媒妁之言。”

    师巫洛垂下眼。

    仇薄灯不说话。

    看他。

    他出乎意料,并没有红了耳尖。

    “山川为证,不是无媒。”

    师巫洛轻声。

    不是无媒,不是苟合。

    说书人到底没白讲了一路《回梦令》,至少让师巫洛意识到一件事:无媒之婚,谓之苟合……不是无媒之婚,不是轻浮草率的苟合,是枯等千年万年才等到的人,是想要藏进骨血,让他无病无灾,幸福快乐的人。

    是哪怕一点埃尘也不愿意让他沾染的心上人。

    仇薄灯微微怔了一下,忽然轻轻地抿了抿唇。

    “怎么?”他低头,笑,“想我以一生许你啊?”

    “是我想以一生许你。”

    师巫洛看着他,慢慢说。

    仇薄灯弯腰。

    他接过小木灵高高举起的连理枝。

    “成亲啦!成亲啦!”

    青羽赤喙的鹦鹉在河兽的头上蹦蹦跳跳,展开华丽的双翼。河兽的独角上悄悄地冒出一朵萍莲。小狸在白鹿角上摇晃起毛茸茸的尾巴,水晶兰花芯忽然坠下系红绳的铃铛,风一吹就叮叮当当。轻盈美丽的蜉灵散开,分成两排,高高低低,飞在小径两旁。

    赭路如红妆。

    蜿蜒向青庐。

    仇薄灯侧头看向身边的师巫洛。

    不知他与朝城是何时准备的一切,也不知朝城的哪个小精怪哪里为他准备了一件新红的外衣,此刻披到了肩上。这是仇薄灯第一次看他穿黑色外的衣服,出乎意料地好看,连身上的冷厉也被冲淡了。

    师巫洛在看他。

    仇薄灯无声笑笑,接过白鹿衔来的另一端红绸。

    一步步向前。

    月照人间。

    三更天。

    第97章 一拜山色逍遥

    月照大江。

    旋城外, 宪翼之水越涨越高,声响渐渐如大潮。城中无一灯火, 无一人言,唯闻水声。江畔芦苇浩荡,在月下翻涌如雪浪。江潮高举过岸,三更钟响,天空同时震开八道惊雷,振聋发聩。

    旋城城门霍然大敞。

    有风花谷七十二人,清一色青衣, 举木旗,出东门,引谷风赴柢山。有玄清门七十二人,清一色白衣, 举金旗,出西门, 引阊阖奔即翼。

    有太渊庄七十二人,清一色红袍,举火旗, 出南门, 引凯风赴羽山。有御兽宗七十二人, 清一色黑袍, 举水旗,出北门, 引广莫奔古祝。

    又有笑脸弥勒引三十六黄袈僧, 掌合清明, 携凉风往西南去,再有药谷陆沉川, 领七十二弟子,足踏东融,御不周风往西北而去。

    再有百氏空桑,披日衣月羽,自城中心而起。

    ……

    烈烈风声,旌旗蔽空。

    沈商轻立城头。

    他目送莫绫羽引风花谷众人东去。

    沉闷的崩裂声接连不断地从他所站立的城墙传出,沈商轻低下头,看见厚重的黑石上迅速出现一道又一道的裂纹。林林总总,大大小小,数十仙门与百氏空桑在旋城待了小半月,抽尽旁近八条山脉的地炁,汇聚成八道布阵的太古之风。在这股磅礴地炁冲出城关的瞬间,城墙裂如蛛网。

    沈商轻低低地叹气,仰观天象,看见天空积雨翻涌,但冥月却未被遮住。乌云只在巨大的白月周围急速流动,晦暗的天空还剩下一个清寂的圆形缺口,还有皎洁的月光从那里落下。

    照向涌洲西部的河山。

    ……………………

    月色落进酒盅。

    宾客满席。

    青庐在朝城正中心的水洲。

    水洲正中心有一株古树,羽叶樱红,茂密浑圆,亭亭如华盖。结浅紫色果子的薜荔从枝干上垂落,风一吹就像淡青布幔拂动。

    宾客大多席地而坐,蜉灵们提着竹制酒坛,轻盈起落,给每一位宾客斟酒。

    有体型庞大的棕罴,木头做的大桶捧在它爪中显得格外娇小,十几名紫金柔裳的蜉灵排队给它斟酒;有不及一寸的绣鸟,腼腆地藏在水晶兰瓣下,以雪琼为杯,一滴寒浆便盈盈满溢;也有粗苯丑陋的蛮蛮,结对成双,以独翼共同捧起一杯酒。

    山妖小怪不同仪礼,只能根据寥寥几位曾经到过朝城的修士留下来的文集,依葫芦画瓢,半猜半蒙地给它们崇敬爱戴的人举办一场它们看来最好的婚礼。

    长者般的白鹿引着师巫洛和仇薄灯走过蜿蜒在水泽中的赭红石路。

    月光在他们背后落下。

    “新人到了!新人到了!”

    充当傧相的青羽鹦鹉高声叫到。

    守在石路左右许久的两只猕猴奋力一伸长臂,拉开薜荔青帘。仇薄灯和师巫洛踏上泽中小洲,樱红丹华从古木上大朵大朵落下,纷纷扬扬,盖满小洲,盖满相许终生的新人的红衣摆。

    “滴哩哩——”

    棕罴忙不迭地放下木桶,鼓起腮帮子吹响小小的唢呐。

    冶艳秾丽的少年与清隽孤峭的男子被欢天喜地的小狸妖们簇拥进青庐。

    他们的目光在宾客满座间忽而在落花之间相撞,忽而又一起落到共同持着的红绸上。落到肩膀上的丹华,光色灼灼,染成他们眼角缠绵的新妆。

    “滴——哩——滴——哩!”

    唢呐越吹越高。

    独翼独目的蛮蛮肩并肩地舞蹈,不及一寸的绣鸟高高举起琼花,黑文白首的昊鸟频频展尾……所有朝城的城民都眉开眼笑,都兴高采烈,都在奋力举杯,都在送上或听得懂或听不懂的喜悦祝福。

    鼓乐齐响,声震天地,压过朝城外的滚滚雷鸣。

    ……………………

    雷落涌西。

    第一道、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成百上千,成千上万,千千万万的雷电照亮了涌洲的夜晚,闪电照亮涌洲西部的河山,柢山风花谷起阵,即翼山玄清门起阵,羽山太渊门起阵,古祝山御兽宗起阵……

    这是惊世骇俗的兵杀之阵。

    纵横千里,天地为局。

    上一次仙门联手布阵,是多久以前的事?

    一万年,还是几万年?

    天地霜茫茫一片。

    刹那明,刹那暗。

    南疆与涌洲交界的苍青大山在闪电刹那雪白刹那漆黑的明暗之中,起伏,奔腾,如巨象踏过大地。有一支衣着奇特的队伍乘坐魁梧的狰兽东出南疆。狰兽庞然如小山,四足落地闷响如雷,如鼓。

    雷霆接二连三地落下。

    咚!

    咚咚咚!

    雷声如天鼓,有人于雷中击鼓。

    驼背老人在不断落下的怒雷中安然盘坐,敲着一面不知传了多少年的泛黄大鼓。電光落到狰队周遭十里,就被鼓声生生震散。青白的余光照亮他与其余人的脸庞,每个人的面颊都涂着古怪的油彩。

    巫出南疆。

    電光不再下落,穹顶蕴积暗紫。

    驼背老人将大鼓掷向天空,望向杻阳山的方向:

    “南疆一朽骨,来入阵!”

    紫電轰然落下。

    隆隆不绝的雷声中,旋城的城墙彻底崩塌瓦解。城外,宪翼之水彻底沸腾,河中往日胆怯畏生的旋龟在雷霆中仰首,怒吼。它们深黑的龟甲凸起、裂开,一根根狰狞的骨刺从,体型急剧膨胀变大。

    “去。”

    沈商轻抛起牧鹤长老守留的符箓。

    符箓迎风化火,射向不同的方向,挣脱宪翼之水束缚的旋龟低吼着,笨拙但快速地追随火光而去。所过之处,它们锐变成骨鞭的长尾在地面分开一条条深深的沟壑,宪翼之水卷着白浪冲进沟壑中。

    旋龟画图,以应天机。

    以符箓之火为引,借助旋龟之力,宪翼之水在涌洲西部的大地上奔腾,就像冥冥之中受人牵引在宣纸上转折勾勒的笔墨。这是鬼谷效仿太古洛龟画杀九畴定分十二洲之法,借助旋龟之力,引宪翼之水,来为这一次旷世大阵,画上最后的阵纹。

    墨迹汇合又分开,分开又汇合,绕阵脚四山之后,被冥冥中的那根猛然一点,点落向正中心的杻阳山。

    轰隆!

    如巨石落地,如龙入江,宪翼水自高空落下,狠狠砸进一个这些天来风花谷与御兽宗同力挖出的大坑里。

    杻阳山上的所有赤金都被挖掘出来了,聚集在一起,堆砌成一百丈的高台。鹤氅的鬼谷弟子分三十六宿的方向,各自对应星辰而坐,在最高处,牧鹤长老盘膝而坐。宪翼水奔腾落下的瞬间,他睁开眼。

    地炁聚,风至水齐。

    阵成。

    牧鹤长老反手,取四根桃木楔,钉向千里大阵四处天门。

    天门封,困夔龙。

    …………………………

    赭石的蜿蜒红妆路一颗接一颗地暗去,曾照新人走向青庐的水晶兰在惊雷中一朵一朵地谢去,闪电倒映在朝城的水泽上,展开成一张纵横交错的罗网。薜荔一层又一层,结成了一张又一张深青布幔,将笼罩整个涌洲的深紫電光隔绝在外。

    仇薄灯和师巫洛面对面站在丹木下。

    丹木的光,照在仇薄灯身上,雾蒙蒙地抹过他雪色的面颊,那张原本就生得过分明艳的脸越发嫣然靡丽。丹木的光,照在师巫洛身上,浅浅地照过他苍白的脸庞,那张原本过分不好接近的脸忽然褪去了冷戾,初雪般清俊。

    “拜堂啦!拜堂啦!”

    震耳欲聋的鼓乐声中,鹦鹉衔来一朵丹花佩戴在自己胸前,声嘶力竭。

    红绸正中的绣球垂向地面,持红绸一端的两人同时向对方鞠躬。

    不拜天地,不拜高堂。

    只是对拜。

    雷霆淹没朝城,只余水泽中心的丹木光芒不散。

    第一根桃楔落下。

    柢山谷风盘旋,蛇尾鯥鱼在秋末冬初惊醒,展开腋下的双翅,仰首嘶鸣。莫绫羽只见木旗猎猎展开,有奇木拔地。

    一拜山色逍遥。

    第二根桃楔落下。

    即翼山阊阖风吼,腾蛇矫行,有太白荧从高空坠落。守此地的白衣道长只见金旗迎光化碑。

    二拜良辰正好。

    第三根桃楔落下。

    羽山凯风起旋,山裂细缝,蝮虫群出,蓬草生火。太渊庄长老只见火旗就势平展,转瞬百里。

    三拜白头偕老。

    仇薄灯起身,丹华花又开始大朵大朵地落下。他在流离瑰丽的光里抬眼望向对面的师巫洛,勉力笑了笑,朝师巫洛伸出手去,师巫洛握住他。

    “礼成——”

    棕罴吹碎了唢呐,鹦鹉叫哑了嗓。

    第四根桃楔落下。

    仇薄灯身形一晃,再也坚持不住,向前倒下。师巫洛将他拦腰抱起,丹华在这一刹那落尽,雷光照亮仇薄灯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一个失去维系摇摇欲坠的虚境在师巫洛展开,业障在虚境里冲天而起。

    百鬼哭嚎。

    “阿洛……我……”

    仇薄灯死死攥着师巫洛的肩膀,挣扎着想说出最后一句话。

    ……我也爱你。

    以杻阳山为中心,东起柢山,西至即翼,横去一千里。北起古祝,南至羽山,纵列一千里。

    兵杀阵起。

    “别怕,天地爱你。”

    师巫洛抱着仇薄灯,同他一起坠进虚世里。

    第98章 世本无仙

    暴雨与紫電一起从厚重的黑云中塌落。

    滂沱大雨冲过龟裂的路面, 汇聚成湍急的河流,五颜六色的破碎玻璃与花花绿绿的纸张在水面打着旋。一只苍白的手伸进冰冷的水里, 将一张印满字的纸捞了起来。

    纸张被浸透了,但字迹还能辨认,不知哪本古代天文学溯源的脱页,研究的是“夸父逐日”这一壮丽神话意象源于何种太古记忆……不完整的残页认为夸父追日是遂古先民观影定时的造历残影。

    师巫怆然闭眼。

    古神一梦,大梦千万年,梦往昔之执念,梦花开不败, 梦青松不衰。太过重的执念,就衍化成了虚无缥缈的小世界,似假还真,所欲所求于梦中反欺于现实, 所以月母驻守凶犁土丘千万年,她的族人化为行僵, 始终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厌火眠孤岛岛上桃林万顷,永开不谢。

    是为“虚世”。

    仇薄灯的虚世却始终深藏心底。

    从前, 太乙和巫族以为是因为他受创太重, 神魂破碎, 是以虚世缥缈, 不曾外泄。

    可事实呢?

    事实是什么?

    “……是你什么都记得。”

    师巫洛抬头,声音沙哑。

    他看见积雨汹涌, 阴云垂地, 高楼广厦一栋接一栋地崩塌, 钢筋铁骨扭曲成太古的巨蛇。大道通途一条接一条裂开,黑雾翻滚扑出, 撕碎一切粉饰出来的美好。血肉一块接一块地从往来行人身上剥落,转瞬就变成数以万计的骷髅。

    骷髅号哭。

    扭曲成神话的往事,始终不忘的罪果,什么都记得,什么都没忘记……连自欺都做不到的人,要怎么去欺瞒现实?

    繁华云烟是假的,肆意妄为是假的,千娇万宠是假的。过往那么多年,他最爱的人,始终活在地狱里,无处逃离。

    师巫洛松开手,潮湿的纸张跌落回浑浊的雨水中,转眼被冲走了,但很快就有新的纸张顺着浩浩荡荡的雨水流下来。他逆着水流向上跋涉,黑衣的衣摆被雨水冲展,并没有对周围奇特古怪的景物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惊异。

    越往上,顺流飘下的纸张越多。

    到后面,由雨水汇聚成的河面已经被纸页覆满,故纸旧卷重重叠叠,仿佛落满心底的沉灰。

    师巫洛在河流的尽头见到唯一一片还未倒塌的建筑。

    灰白色的砖,爬满藤萝的墙,旧牌匾上写着求诸己身的校训。纸张就是从菱形铁门下源源不断地流出来,隐约可以听见校门后,有猎犬沿着墙根来回,不断仰起头,冲门外的骷髅叫唤——声音低沉威严,像极了太乙宗看守山门的老天犬。

    师巫洛把手放到铁门上。

    ……………………

    哐——

    石壁被炸开一个口,尘埃和碎石向里飞溅。

    三道身影连滚带爬地蹿出灰尘。

    “咳咳——”

    半算子咳嗽到一半就被不渡和尚一把死死捂住嘴巴,剩下半截气倒转卡进咽喉里,卡得他两眼上翻,一张清俊的小白脸活生生憋成了紫红色。

    “和尚,你要把道士掐死了。”

    陆净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大惊失色。

    不渡和尚赶紧松手,尴尬地解释:“贫僧这不是怕牛鼻子咳嗽太大声,害我们被发现了嘛。”

    半算子死中得活,热泪盈眶地深吸几口气,然后飞起一脚狠狠踹在不渡和尚屁股上,把他踹回碎石堆里,破口大骂:“死秃驴,能不能动动你的脑子想想,我们炸洞的声音不比我咳两声大?小道看你就是诚心谋财害命。”

    不渡和尚理亏,不好反驳他,只能嘟哝几句诸如“贫僧是债主,要害命也得把钱讨回来再害”之类的话。

    半算子:“……”

    半算子这回什么都没听见,扭头打量起他们好不容易抵达的这处大阵穴眼。

    三人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颇有几分说来话长。

    那日,打探得鬼谷是在杻阳山布阵后,三个二世祖琢磨了一路,寻思着以自己的这点本事想要提前毁阵,简直就是痴人做梦。琢磨来琢磨去,最后琢磨出了一个歪招。反正他们与仇薄灯交好人尽皆知,三人索性一路也不做伪装,大摇大摆直奔杻阳山,甚至还专门找了面大旗,由路大文豪洋洋洒洒地题了四个大字:

    生死之交,两肋插刀。

    尔后,三人就扛着这面昭告天下的大旗,光明正大跑到杻阳山脚下,把旗帜一插,开始每天敲锣打鼓声势浩大的“强闯祭坛”的壮举——说是壮举,其实就是三个人轮流闯山,然后没登多高就被驻扎此地的仙门长者哭笑不得地丢下山去。尽管屡战屡败,三人依旧屡败屡战,成了一时涌西人尽皆知的笑谈。

    药谷、鬼谷和佛宗那边,陆沉川一面是对自己这个弟弟那日的质问心中有愧,一面也是想让他碰碰壁,知道什么非人力可违,默许了他闯山的行为。

    佛宗的笑脸弥勒则要现实一点……不渡和尚虽然年岁小,但毕竟顶着个“佛子”的名号,在宗内地位比他还高,只要不是做出什么祸害佛宗之事,笑弥勒也不方便管。

    鬼谷派则向来崇尚“无为”“自然”,牧鹤长老是出了名的不管事,余下的鬼谷弟子去劝半算子的时候,半算子只一句话“各位师侄是打算来替师叔还钱吗?”——据说,只要他闯山一次,山海阁左月生就付酬银一百两。鬼谷弟子当即溃败,掩面而走。

    只剩下负责布置杻阳山祭坛的风花谷众人,被这三个二世祖搞得不得安生。

    正儿八经地应对吧……三个人的修为摆在哪,一闯山,挥挥手就击退了。他们被揍一顿,也不生气,窝山脚休养一阵,就又生龙活虎地继续闯,跟牛皮膏药一样。但如果要动真格把人逐出杻阳山,他们就真的要拼死拼活。风花谷怕不小心把人打出个什么好歹,药谷、鬼谷和佛宗面上不好交代,也只好在每天闯山时把人撵下去,捏鼻子认了这口气。

    反正,谅他们三个二世祖,能掀起多大浪花?——还真就让他们掀起了浪花。

    明面上,他们是敲锣打鼓,大肆声张地试图强闯祭坛,成了一时无二的笑话。背地里,由半算子借推星盘之力,算出了千里大阵死门所对应的“坤位”,再由陆净结合毒经和药典上记载的古法,寻到两只在杻阳山底沉眠的穿山兽。然后由不渡和尚出马,威逼利诱地“渡”了这两只穿山兽,说服它们替自己三人挖掘地道。

    这穿山兽久居地底,生来便有一身穿壁凿石的好本事,涌洲西部的地底,多有它们挖掘出来的地道,罗网密布。此时又恰逢穿山兽打洞屯食的时节,便是有仙门大能察觉地底深处的动静,见是两只穿山兽,也不会起疑。

    就这么“明闯杻阳,暗渡羽山”,三人在今天傍晚被“押”回旋城后,等到众人都起阵离开,便马不蹄停地钻地洞,一路狂奔。

    “牛鼻子,”陆净环顾四周后,狐疑地问,“你真没算错地儿?”

    炸开石壁后,他们滚进了一个略微有些空旷的岩洞,不断有水从他们头顶的钟乳岩上滴落,嘀嗒嘀嗒地,落到后脖颈上,透心凉。不渡和尚摘了菩提明净子,充作火烛,祭起来四下一照。

    遍地怪石,地河涓流。

    怎么看都不像什么“坤穴”。

    “应该没算错,”半算子掏出他的推星盘,一边摆活,一边解释,“坤穴是鬼谷奇门遁甲的说法,定的是大阵的死门。卦术与奇门遁甲相依相通,牧鹤长老的兵戈卦,在我们鬼谷都有神鬼莫测之誉。就凭我们几个,想破牧老的阵,无异于痴人说梦。小道能算出这死穴位置,除了推星盘乃三大古卦之首外,也是因这千里大阵并非全由鬼谷弟子负责的,气机牵引之间,有一定的滞涩。”

    “所以呢?”陆净不耐烦听他叨叨一大串,“说人话。”

    半算子好声好气地继续解释:“云梦龟卜,要占气机起阵,需要在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处气机引汇的穴眼置一与欲伐者气机相关的事物。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试试看,把这死门中与仇施主气机相关的事物毁掉。”

    “毁掉这阵就破了?”

    陆净闻言,问道。

    “……要是能这么破了,我们何必明闯暗渡?”半算子被他噎了一下,“毁了坤穴中与仇施主有关的事物,死门就会出现一线可趁的生机。小道想,那位首巫应该就有机会,借此带仇施主脱身。”

    陆净听了个半懂非懂,嘟嚷:“太逊了吧……绕了这个大圈子,花了这么大力气,只能争取一线可乘之机。”

    不过他也知道凭自己三人的本事,也没法奢求太多了,一抖衣服上的碎石,开始寻找这坤穴中与仇薄灯气机相关的事物。

    不渡和尚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便已经举着明净子四下检查。

    忽然,他指着不远处喊道:“那边有东西!”

    不渡和尚在喊的时候,自己便已经动身过去了,陆净和半算子赶到近前,却见他站在一片广场上一动不动,像看到了什么极度不可思议的东西。“和尚?和尚!”

    陆净喊了他两声。

    不渡和尚没回答,依旧死死地盯地面。

    陆净快走两步,才发现原来所谓的“广场”是由一块又一块巨大平石铺成。这些石头太过巨大,以至于他们一开始以为这个洞穴空旷无比。那些石头虽然巨大,但都是破碎的,边沿的碎痕隐约有些互相吻合,朝上的那面光滑平整,刻有文字,仿佛……仿佛这些石头曾经是某一块古碑上的一部分,被削去打碎后,如今又被人找回拼凑了起来。

    陆净转念就觉得自己这个联想,简直荒诞可笑。

    单就残片就占据大半个穴洞,要真有这么一块古碑,岂不是要大如山壁?

    ……等等。

    陆净猛然惊醒。

    十二洲曾经的确就是有这么一块奇大无比的碑!那是一块刻满天符的古石,它就屹立在兰洲的泛林中心,史家将从古石上的天符誊抄下来,翻译成《古石碑记》,将《古石碑记》所记载的历史称为“太古”,将古石残缺的部分所代表的历史称为“中古”。

    中古难溯,通史难成。

    是以史家称十二洲“家家有史,洲无春秋”。

    意识到这点后,陆净一下子明白了不渡和尚的异样——坤穴中,与仇薄灯气机相关的东西,是古石碑记残缺的部分?是那段扑朔迷离的中古往事?

    他抢步上前,想看石碑残片都记载了什么,结果发现上面的文字自己一个也看不懂,扭头左右一看,半算子反应和他一样。唯独不渡和尚怔怔地看着那些石碑,脸色惨白。

    “……世本无僧,”不渡和尚念出上面的文字,声音那么空洞,仿佛从远古传来,“世本无道,世本无儒,世本无士、世本无匠……世本无仙。”

    世本无道,世本无儒,世本无士、世本无匠。

    世本无仙。

    哪怕是陆净都为之一震,脑中轰隆一片,有如闷雷滚滚。

    修士得大道,便为仙人,十二洲的历史几乎就是仙人的历史。对于仙门出身的陆净和半算子来说,这一点毋庸置疑……然而,这段残缺的古石碑记的意思分明就是,中古,乃至更早以前的太古,十二洲上不存在修士!

    “……岁遇大厄,神君观四极未成,四时不忒,厚土瘴迷,瘟疫盛行,众生难生,遂以道设教,授与贤圣……人登不周山而得道,是以称之为‘仙’。”不渡和尚扭头看陆净和半算子,脸色苍白,“药修杰出者常被称赞为什么?道者呢?仙门的祖师爷又称什么?”

    陆净和半算子同时后退一步。

    这个问题他们都再清楚不过,药修的楚翘常称“医圣”,道者魁首又称“道贤”!不论是刀修、剑修,佛、儒、道……都有类似的称呼!但在更早之前,最早的时候,是仙门的祖师爷被这么称呼的!

    “你们记不记得那句话?”不渡和尚声音沙哑,“神授圣贤以道,圣贤传道天下,是以我辈修士以护苍生为己任。”

    陆净踉跄坐倒在地。怎么会不记得?

    但凡是个修士就一定知道这句话,这是所有修士的使命!可这句话在十二洲上流传了千万年,始终只是一句仿佛奉天命而行的箴言,所谓的“神”被认为是天道,亦或者曾经的天外天。

    “不是天道,不是天外天,是‘神授圣贤’的神指的只有一个……”不渡和尚盯着他们,一字一顿,“神君!他就是神君!他就是神君!”

    陆净和半算子脑海中猛然一震,嗡嗡作响。

    无法言说的死寂充斥在整个石洞中。

    巨大的冲击同时压在三个人心头……不论再怎么浪荡,再怎么纨绔,再怎么胡闹,再怎么离经叛道,仙门始终在他们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在潜意识里,他们始终是以仙门为傲的,可今天这种骄傲忽然就破碎了。

    久久的沉默后,陆净猛地跳了起来。

    “一定是搞错了!”陆净崩溃地大喊,扭头要朝石道的方向跑去,“他不是神君么!他不是授道苍生吗?!仙门都是从他那里得道的,怎么会设阵杀他啊……这不是……不是……”

    “忘恩负义么。”

    陆净猛地停下脚步。

    黑暗中亮起第二支火把。

    火光照出一张妩媚的脸,双眼狭长,眼尾一抹幽深的蓝。

    月母!

    半算子一把抓住陆净,将他拖回来。不渡和尚扣紧明净子,一步向前,将他们两人挡在身后。

    三人同时紧绷肌肉,冷汗涔涔而下。烛南一劫,这个妖艳癫狂的女人给他们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他们甚至顾不上思考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就被空气中悄无声息涌动的致命危机压迫得喘不过气。

    月母没有直接出手。

    她举高了火把,火光忽然散开,照亮了那片被人运到这里的古石残碑。

    “有什么好惊讶的?”她看向陆净,吃吃笑起来,“这又不是你们仙门第一次忘恩负义……药谷是么?当初不就是你们在夷丘拦的他吗?”

    “你胡说!”

    陆净脱口而出。

    “我胡说?”月母轻笑笑,忽将火把向前一抛,把整个山洞一起照亮,她身形骤然消失,又骤然出现在不渡三人面前,“那你们仙门现在这是在干什么?”

    “退后!”

    不渡和尚大喊一声,一把祭起菩提明净子。

    第99章 以一生许你,无病无灾

    金光迸溅, 陆净和半算子耳边同时洪钟大震,震得三魂几散七魄欲飞, 口鼻耳血线长飞。还顾不得定魄稳灵,半算子就一跃而出,腾空去接被月母一记手刀击退的不渡和尚。不渡和尚面色紫金,撞得他一起倒飞出去,重重砸断一根老木粗细的石笋。

    铮——

    菩提明净子跟着一起倒飞回来。

    赐自佛陀的明净子平素戴在不渡腕上,虽不显山不露水,细看却又光芒内蕴, 却彻底黯淡了下来。

    二人倒退的瞬间,陆净矮身冲出。

    不渡和尚余光瞥见,大惊失色:“十一!回来!”

    曾以一己之力在烛南搅风搅雨,逼战山海阁诸多阁老的月母出手对付他们三个和碾死三只蝼蚁没任何区别。这位昔年古神今朝大妖可没有对小辈留情的习性, 不渡和尚能抗她一掌,一是佛陀亲赐的明净子不负盛名, 二是月母存心试一试这件佛宗秘宝的威能,只出了三分力。饶是如此,不渡和尚还是被她直接将护体佛光拍出来了。

    陆十一无神物在手, 就他那副弱鸡身子骨, 哪里扛得住这大妖一巴掌?

    陆净充耳不闻。

    不渡和尚与半算子同时自碎石堆中扑出, 一道去拦, 又同时因胸口的剧痛,一起滚倒在地, 来了个佛道一家——月母拍在不渡和尚身上的那一掌, 掌力直接穿透他, 又拍在了半算子身上。两人直到此刻,终于切身体会到了何为“实力悬殊”。

    眼见月母一掌落向陆净天灵盖, 半算子来不及多想,抹了一手鼻血,直接摁在了推星盘上,朝空一抛。

    月母莹白的手指略一滞,就复继续下压。

    就这一刹不到的停滞,药谷最不成器的小公子已如灵狐强行扭身,从她掌下避了过去,一张手,数十枚暗弩流星般刺向她的眼瞳。

    见暗弩袭来,月母不闪不避,屈指一握。

    几十根暗弩刹那化为齑粉,晶莹如尘。暗弩确确实实是碎了,可那些晶莹的尘粉却迅猛蓬开,化为一大团模糊的灰雾将月母笼罩其中。

    他一无体魄之敏,二无刀剑之资,唯独在逃命轻功和下三流的奇淫技巧上颇有几分天赋,大抵是积年兄长拳下求生练出来的。走偏锋习毒经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与左月生合作,取天工府之巧器,配毒物之急烈难防,专门玩起了江湖正道最不屑的阴毒小技。他方才投出的几十枚□□皆内部中空,一旦碎去藏在其中的蓱毒随着一起激发,无处不在。

    一道闷响。

    腾卷舒展的蓱毒灰雾定格了一瞬,就忽如遇蟒吞山气,长鲸吸水般被纳进一个玉盒里。面色灰白的陆净被一位悄无声息出现的白衣纪官提在手里,白衣纪官指节带积年书茧的手则与月母秀美莹白的手撞在一起。

    无形的气流仿佛一面竖镜般伸展。

    “怎么什么阿猫阿狗也来守阵?”

    月母眼波流转,视线自白衣纪官衣领袖口掠过,巧笑震腕。

    白衣纪官闷哼一声,拎着陆净的后衣领,身形笔直地向后滑出一段距离,在挣扎起身的半算子和不渡和尚身前停了下来,将他们二人护住。

    听到“北葛氏”三个字,连陆净在内三人,脸色都不是很好看。陆净下意识挣了一下,被白衣纪官向后丢到半算子和不渡和尚附近。

    “后生子晋,奉牧先生之命,镇守坤穴。”

    白衣纪官垂下手,以大袖掩盖住手腕的颤抖,平静回答。

    陆净滚到不渡和尚旁边,清晰地听到不渡骂了声娘——怪不得他们炸石壁的动静那么大,却没有引起什么注意,感情守坤穴的人早就发现他们了,只是对方真正在等的目标,是月母罢了!

    啪嗒。

    推星盘打半空落下,掉回半算子身边。

    怎么办?

    陆净躺在地上,转动眼睛瞅不渡和尚,他一时间分不清眼下这白衣纪官与疯癫月母到底谁敌谁友……平心而论,哪个都不像好人。

    不渡和尚脸上的紫金色褪去了一些,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将明净子又扣在了手里,陆净朝他使眼色,他只微不可觉地摇了摇头。

    意思是按兵不动,先让他们打一打。

    熟料,就在此刻,整个底下岩洞忽然震动了起来,石头大颗大颗地从头顶砸落。正在对峙的白衣纪官同月母俱是一惊,面色微变……一种沉闷的嗡鸣回荡在所有人耳边,那嗡鸣仿佛是从不知几万里深的地底传出,简直就像厚土的怒鸣。

    …………………………

    朝城雾凇浩荡。

    水晶幽兰一开复一谢,赭红石径明了又暗,小木人走进水中,化为一片拔地而起的桑林,河兽仰首,吞尽雷光。丹华木下的灼灼绯花里升起一个石台,一身新婚红衣的少年阖眼沉眠,师巫洛揽着他,也闭着眼。

    渺渺雾霭笼罩下的朝城,浑然如一块静静躺在山岭间的水玉。

    ——朝城地底,深不知几千丈,埋一白玉,曾是神君掌上圭。

    那一年,神君孤身要去重登不周山,要去为苍生拔剑一战。他自南向北路过涌洲边陲。偶见蜉蝣羸弱,熏华易枯,白鹿难寿,丹华易摧,便停下脚步,想要留下一点镇山护灵的宝物,可他一路北上,东赠西留,只剩下一柄剑,一枚玉圭。

    小狸怯怯,河兽垂泪。

    神君于云中俯身,轻轻将玉圭埋进涌洲西部的穷山地底。迷雾升起来了,变成了环绕深山的屏障,成了有形无形的墙。澄澈的水汇聚成孕育生命的湖泽……他给了弱小的精怪小妖一座城。

    他留下了那一枚象征昔年云中之主的玉圭。

    最后一缕尊贵荣光就这样被他留在了山水之间。

    等他踏上天梯的时候,除了一柄剑,一袭白衣,就什么都没有了。

    “朝城无暮,神君未归。朝城无夜,神君未归。朝生夕死,难逢君颜,夕生朝死,难瞻君面……”棕罴、鹦鹉、河兽、小狸、鹿蜀……所有朝城的城民围着丹华树下的石台,一叩复一拜,一拜复一叩。叩的是罪。

    是当年朝城蒙神君赠圭却不知他将北上赴战的罪,是神君赴死却无一城民加以阻拦的罪,是神君血战却无一城民并肩的罪。

    可笑十二洲荒瘴横行,万物难生,它们却靠玉圭在无尘无埃的一方小世界里安然闲适,一直到近百年后,修士误入朝城,才猝然知晓当初笑言“来朝山水有相逢”的神君早已逝去。

    那是朝城的罪。

    弱小无用,天真愚昧。

    如果它们当年能将神君挽留在朝城,神君是不是就不会战死?如果它们不要那么软弱,只知倚靠荫蔽自顾己身,两耳不闻天下事,是不是就不会一直到近百年后才知道神君已死?

    不敢同战,不能收骨。

    空蒙恩庇,无一还偿。

    神君怎么就庇佑了它们这样的废物?它们这样的废物,到底又是哪里来的颜面苟活在世上?

    一代复一代,愧疚砭入肌骨和魂魄,神君一日不归,朝城一夜不得安眠。

    可等到神君穿过迷雾归来,蜉灵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年岁最小的赤狸难以抑制地嚎啕如婴孩。

    ——朝城的神君,您的白衣怎么就被血染红啦?

    当初言笑晏晏的云中仙,您怎么就哭了?

    “朝生夕死,犹有一昼。夕生朝死,犹有一夜……”蜉灵们手拉手,忽拜忽起,绕石台轻盈起舞,他们足尖虚虚点过的地方,泛起一圈又一圈幽荧的涟漪,开成一朵又一朵虚妄之花,纷纷扬扬,落在少年身上,悄无声息地没进他的身体。

    每一朵幽荧之花开出,便有一分潜藏在朝城地底的气机被引出,回到它原本的主人身上。

    拜的是恩。

    是神君怜我卑苦,是神君赐我与城,是神君赠我净土,是千年万年朝城精灵山怪得以无忧无虑的恩。

    以朝城一瓢薄水,还神君浩海深恩。

    “以昼赠君,红日不坠。以夜赠君,清风不催……”

    地底白玉圭渐升渐高,最后自丹华树中空的木心中飞出,悬卦在虚空中,若一轮皎洁的月亮照在终于重逢的神君身上。

    ………………………………

    自西向东,自东向西,自南向北,光同时在南北子午东西寅卯上奔流而过,所过之处,所有灯一起亮了起来,各色各样的光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一起,最后冲上天空,化作一轮照亮虚世的明月。

    月凉如水,流过仇薄灯的脊背。

    他趴在靠窗的木桌上,压着一本《山海志怪》,安安静静地睡着,扣在书脊上的右手冷白如雪,淡青的血管清晰可见。师巫洛环着他,始终将哀魂的悲哭阻挡在外,一直到明月升起,才松开手,以指尖抹去书脊上的烫金刻字,换成了另一本美好幸福的故事。

    他收回手,望向窗外。

    银灰的眼眸一如冬日初雪。

    雪下起来了。

    虚世淅淅沥沥的残余化为了纷纷扬扬的雪。

    黑瘴在雪中消融,骷髅在雪中重生,倒塌的广厦高楼拔地而起,龟裂的大道恢复成平整坦途。初雪将天空中的所有阴云灰霾都洗净了。雪中,窗外树上新多了叨叨不休的鹦鹉,池塘边多了许多轻飞慢回的蜉蝣,教室里多了一个横阔竖圆的胖子,一个舞文弄墨的浪荡子……

    师巫洛耐心仔细地重建虚世里的一草一木。

    抹掉所有阴霾,抹掉所有狰狞,要明媚灿烂,要温暖无霜,要热热闹闹,要人人都爱他。

    要送给他一个繁星漫天的世界。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仇薄灯戴着那一张巫傩面具,走过大山大河,如果遇到什么凶险,他会把面具摘下来,放进袖子里。师巫洛问他为什么。他说,这人间的丑恶,我不想让你看到。等我建好四极,定好经纬时岁,我送你一个清平美好的世界。

    可没有那个清平美好的世界。

    那位要建四极定经纬的神君从云中坠落了。

    ……………………

    玉圭从空中落下,被一只指节分明的手接住。

    师巫洛将白玉圭放到仇薄灯掌心拢好,他起身,凝视仇薄灯沉静的睡颜。雷霆止了,但堆积在石台边的丹华花发出火霞般的光,在照亮仇薄灯脸庞的同时为他上了一份古艳嫣然的新妆。

    雾凇淹没了朝城中心的水洲,山水间的精怪或趴在地上,或趴在枝干上,或趴在洲石上,陪着石台上的红衣少年一起好梦……他的心上人在深爱中安眠,也将在深爱中醒来。

    “山河爱你,沧水爱你,天地爱你。”

    师巫洛脱下鲜红的新衣,盖在仇薄灯身上,又俯身在他唇上落下一个轻如初雪的吻。

    “我以一生许你。”

    许你无病无灾,许你平安喜乐。

    ……

    “欣兮我神,寿如青松。”

    “欣兮我神,悦如白鸟。”

    “欣兮我神,宁如静山。”

    “欣兮欣兮!吾神安康!”

    凶野的巫族族人乘坐狰兽,高声齐唱世世代代相传的祝歌,破开起旋的凯风,悍然撞进涌洲千里兵杀大阵的南门。

    “放肆!”

    守大阵南门的太渊庄长老又惊又怒。

    惊的是巫族被困荒野瘴毒之地多年,今夜初出南疆,竟然还有这等骇人实力。怒的是东西南北四门,偏生自己这一门被挑中,率先攻破,如此一来,岂不是等于太渊庄是诸多门派中最弱的一个?

    念及此处,太渊庄长老曹世清毫不犹豫,负三剑出阵。

    他一震肩,左剑桃木出鞘,右剑青柏出鞘。

    桃花一去十里芳菲色,青柏一立百丈凛然风,刹那间,晦暗中剑意化象,浩浩荡荡杀向入阵的巫人。

    狰兽兽头上,一直佝偻着背打瞌睡的老巫伸了伸腿,踢起一片滚滚黄沙,黄沙后发先至,铺天盖地,将个芳菲桃林打得稀巴烂,将个青柏风扯得破碎。曹世清长老平生还未对阵时被这么轻慢过,一张脸瞬间青紫,不再以意御剑,反手一抹,拔正中寒霜剑出鞘,一剑刺向形容枯槁的老巫。

    “破铁一把也敢出来丢人现眼?”

    巫罗大笑,猛然起身,虎扑而出,也不动用兵器,一掌拍出。

    “再去练三百年!”

    血肉之掌与金铁之刃相撞,轰鸣如洪钟大吕,震人耳膜。

    曹世清闷哼一声,倒退飞出,立刻有太渊庄其他长老掠出,将他接回阵旗之下。巫罗自落到狰兽背上,跛足驼背,讥讽一笑:“当初孟沉老儿使松木剑尚且斩我一足,现在你这太渊门人用寒霜剑连我一掌都接不下,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岁数全活到狗身上去了。”

    “你!”

    曹世清吐出一口血,怒目而视。

    巫罗不理睬他,放眼眺望腾卷百里的火旗,忽然大喝:“孟沉老儿,空桑走狗,出来受死!”

    声音滚滚,辗转百里。

    “巫罗,你们巫族逆行倒施,引来一次荒厄浩劫还不够吗?!”蓬飞的火海中转出一名白衣道长,手持拂尘,背负松木,“你们巫族是想遭天罚吗?”

    巫罗尚未答话,便有人黑衣绯刀,走出虚空,问道。

    “何来天罚?”

    见到来者,手持拂尘的白衣道长神色略微一变。至于他背后的其余七十名太渊庄门人甚至顾不上思考为什么会是神鬼皆敌的师巫洛一人孤身赴阵,同时祭剑出鞘,毫不犹豫地直接引动大阵。

    白衣道长一敛容,一面也将松木剑祭起,一面高声应道:“枉顾苍生性命,天若有道,自将罚之!”

    师巫洛忽然笑了。

    极轻极冷。

    “谁告诉你们,天道在乎苍生?”

    第100章 天地有道

    “天若有道, 第一当罚的,当是我辈仙枭。”

    麻衣道士手提剑鞘, 麻鞋沾水,立于沧溟之上,与一由骷髅扛锁艏悬红灯的高阁画船遥遥相对。画船与麻衣间百里海面静如止水,止水之外,是妖氲如沸清云如雪,两者隔百里一线的止水泾渭分明。

    画船后的阴森妖氲里,飞檐高举, 翼角嶙峋,若有百万妖鬼百万古怪。

    麻衣后的浩渺清云中,有鹤氅老者,有俊逸少者, 林总只有八十一人。

    “有意思,”黑衣白冠的青年侧躺在骷髅红灯画船首上, 单手支头,闻言讥笑,“十二洲仙门不是最爱自喻奉天命而行吗?怎么你们太乙高居仙门第一, 要认罪天地?”

    说话间, 不见二者有什么动作, 妖氲和清云忽如怒潮过江, 猛然相撞在一起,妖氲中有百丈黑鳞巨影扭身绞来, 清云中却无甚反应, 唯见一线暗雪一掠而过。紧接着, 便听得锵然声响,一条蛟龙倒飞落回画船之后。

    一道飞光弧线, 归入麻衣道士手中的剑鞘。

    衔首挡重楼,飞光截太蛟。

    太乙第一剑,叶暗雪。

    “承恩难还,蒙道难泽,自是有罪,罪已万载。”叶暗雪没去看归鞘的飞光剑,只转首望了一眼涌洲方向,见西南天幕上星辰晦暗,一抹似凶非祥的紫红。他不复远望,收回目光,看向对面画船上的黑衣白冠的大妖牧狄,“你们三十六岛此次欲登人间,若是为同仙门清旧怨,太乙不拦你们,只要你们立一个契。”

    “你们太乙都违誓让他走了,现在还敢来说什么立契?”

    跟在牧狄身后的巨猿不知为何忽然暴怒,本就庞然如小山的身躯再次拔高,獠牙狰狞,口鼻之间流淌雷霆。

    “太乙从未立誓禁他半步。”叶暗雪冷笑,“不要忘了,十八年前,是你们不愿同我太乙相战,转与他人签契立誓。那契上我太乙何曾签下半字?”

    “狡舌!”巨猿咆哮,暴起一掌拍出,海面动荡,“谁不知你们仙门同空桑沆瀣一气!”

    叶暗雪向前一步。

    一步踏出,一道细痕白线从他足下平推而出,也不见有多大声势,只那么似缓实快地向前,二十里、四十里、六十里……所过之处,巨猿一掌掀起的狂澜就被推平抹去,百里一息即过,白线转瞬抵达骷髅画船前,破水而出,撞上巨猿的手掌。

    巨猿一把攥住,低吼捏碎。

    它动了真火,就要一跃出船,去把对面的道士撕碎。

    “耐心点,”白冠牧狄一伸手拦住他,转问叶暗雪,“立什么契?”

    “三十六岛不入南疆半步,余下仙妖恩怨,两两清算。”叶暗雪平静答道。

    牧狄语调玩味:“我当你们是为仙妖之争来拦路,没想到……”他环顾沧溟,忽又讥道,“只来你们一宗也敢来拦路?”

    昔年不周传道,千门千派,何其盛哉!与那时盛景相比,眼下这又算什么?

    “一宗足矣。”

    叶暗雪轻声道,身上麻衣鼓振。

    他背后,余下太乙八十峰脉的长老齐齐向前一步踏出,清云沸腾澎湃,霍然排向东西两侧。刹那之间,东起烛南,西至鸣泷湾,千里之间云气涌荡,白练贯海,拉开一道巍然高墙,将百万妖鬼的去路悍然截断。

    自三千年前颜掌门提剑上空桑后,太乙重出东扶风。

    独拦三十六岛。

    刀剑出鞘。

    ……………………

    涌洲风起。

    凯风旋转,地火在起伏的山岭上滚动,如一条蛰伏的火龙。

    在太渊庄祭起火旗的瞬间,整个千里大阵立刻被引动,千万刀剑同时掠上天空,雷电在刀与刀,剑与剑之间流动,形成一片新的穹幕。从羽山到古祝山,从即翼山到柢山,全被電光笼罩,与地面蛰伏的火相结合,构成一张天上地下无处可逃的罗网。

    雷霆凝滞在天空中,照亮每个人的脸庞。

    这次出南疆的巫族族人站在巫罗背后,与正面的太渊庄七十二剑客相对峙。

    师巫洛黑衣绯刀,独自立于虚空,黑衣猎猎。

    清明风起,佛宗笑脸弥勒出现在西南角,双手合十,道了声“皆大欢喜”,云中迎风便落下一尊笑口常开的紫金弥勒法相;东融风起,药谷陆沉川飘身而升,青灰衣衫烈烈,抛起一尊丹鼎,风中便或盘或绕涌出九条青蟒;谷风风起,风花谷莫绫羽踏红绸而上……

    一道、两道、三道…………

    佛家法相,道家神通,武士剑意刀罡所化万象,纷纷而起。

    一时之间,这千里樊笼被诸多异象淹没,或杀机森然,或气息内敛。然而不论是哪宗高人,面对这提绯刀独自出现的年轻男子,都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警惕。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怒色难掩。在座人,数一数,基本都能数出自家与他的仇怨来。

    或师长遭杀,或亲友遭斩。

    这一千年来,仙门也好,空桑也罢,有太多人死在他手上了。

    称之为“血海深仇”不足为过。

    一道赭衣负枪自北门而来,听见他说的那一句“谁告诉你们,天道在乎苍生”,当下冷笑了一声,便清叱一声“游龙,去!”背上寒/枪震落裹布,腾起化作无数纷纷扬扬的枪影,共计一千两百道,浩浩荡荡,如洪流般贯空而过。

    兵戈千百,大类十八,枪为其一。

    天下武者大抵总爱逐风追浪,各效名侠,其中东洲因仙门太乙金错暗雪久居第一,故武者多配刀剑,而西洲近三百年来,弄枪之风最盛,盖因御兽宗出了一名天下枪魁。

    枪名“惊游龙”。

    曾一枪入海,惊散九苍龙。

    赭衣枪魁自北而来,一千两百道枪影掠过羽山山脊,直贯而下,如百川东流,在出海那一刻千枪归一,汇聚成一柄青色□□,直刺向稳然不动的师巫洛。

    师巫洛依旧只是冷冷地看着站在火旗之下的白衣道长。

    黑衣猎猎,绯刀未出。

    凌空而下的惊游龙悬停在他身前十里,枪身上如有苍龙滚动,青色的光芒在枪身上跳动,光纹如一朵朵青莲瞬息绽放,莲瓣旋如齿距,将周围的空间撕出一道道裂缝。然而最锋利的枪尖却始终只能点在一处虚空,进不得一寸。

    “你们一口一个天命,”师巫洛银灰的眼眸漠然冰冷,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上至杻阳山祭坛中心的鬼谷牧鹤长老,下至阵外百里内封山道的宗门子弟,“天命只觉得你们……”

    惊鸿枪尖出现蛛网般的细纹。

    “可憎可恶。”

    咔嚓!

    刺目的金光在空中炸开,惊鸿枪连带重重叠叠的无数青莲一同化为齑粉!

    赭衣枪魁闷哼一声,踉跄倒退,气息瞬间萎靡,比先前被巫罗破去桃花青柏二剑的太渊庄曹世清道长还要狼狈三分。

    亲眼目睹这一幕,阵中不少人面色微变,人名树影,多是影长于形,名不符实者更多一些。然而在师巫洛身上,传言却一点也不带掺假——只一照面,西洲枪魁落败。哪怕神鬼皆敌之名早已远扬,这一幕还是来得太过可怕。

    “阿弥陀佛。”

    笑脸弥勒双手合十,轻轻向前一步,云中纷纷扬扬坠下大朵佛莲,将扩散开的枪芒碎金消去。

    金日腾空,白月高悬。

    牧天的空桑百氏在鬼谷牧鹤长老布下的这一兵杀之阵中,升起了十轮金日和十二轮白月的虚影。金日白月出现的瞬间,整个大阵为之一震,连带起伏绵延的山川都真的腾卷了起来,大块大块的滚石沿着山脊滚下,隆隆之声不绝于耳。

    衣绣十日的太虞族长漫步出月影,面色阴冷,与师巫洛遥遥相对:“旁门左道也敢妄断天命?”

    “他怎么不敢?”

    旁次里,有女子的笑声又尖又利,直刺云天。

    伴随着这刺痛耳膜的笑声,羽山忽然整个地震动起来,镇守羽山火旗的太渊门白衣道脸色一变,一拂尘击向地面,拂尘做剑,剑气透地百丈。这一剑迅如惊雷,但笑声比剑来得更快,轰隆声响中,千万斤重的岩石同时向四面八方飞出。

    一道幽蓝的身影自滚滚烟尘中扶摇直起。

    “月母!”

    太虞族长神色一变,事前根本没有谁想到这个疯女人会出现在这里。

    紧接着,烟尘里,又掠出一道白影,白衣纪官将陆净三人扔到无火地,挥袖止住了落石,尔后朝太虞族长略微一欠身,歉意道:“子晋无能,未能拦住她。”

    “废物。”

    太虞族长虽知以月母的实力,常人很难应对,还是忍不住叱骂了一声。

    白衣子晋不做辩解,只默默站在一块山石上。

    深蓝华美的羽翼在背后展开,月母悬浮在空中,因面前的这一幕吃吃发笑。她的目光从一众仙门和百氏身上掠过,最后落在巫罗身上——这名南疆的跛足老者不知何时手捧一个木匣,木匣已经打开,露出盛放其中的一张深黑巫傩面具。

    “月母,你镇守凶犁土丘万年,难道真要就此坠邪,过往功业毁之一旦吗?”太虞族长思念急转,语气稍缓。

    月母不理睬他,只是看着那一张深黑漆金的熟悉面具,笑得更厉害了,笑得背后的双翼流光溢彩。

    “果然如此。”

    她笑颜如花,看向师巫洛,语气说不出的讥讽。

    “果然是你。”

    被无视的太虞族长脸色忽青忽赤,一步踏出,背后月影光芒大盛,厉声道:“原来你早就与巫族相互勾结,好!好个巫族!好位月母,你们出卖人间,为祸苍生,此罪虽诛难消!”

    月母终于将视线移向他。

    严词厉色的太虞族长一愣……月母看他的目光说不出的古怪,仿佛他眼下的一言一行都滑稽到极点。

    “怎么?”月母在虚空中坐下,修长的双腿交叠在一起,以一种混杂嘲弄和怜悯的目光缓缓扫视立于阵中的诸多仙门中人以及牧天者,柔声问道,“到了现在,你们还不知道自己是在谁面前夸口?”

    她的问题来得奇怪,九成的人听得一头雾水。

    太虞族长眉头一皱,觉得她疯得更加彻底了。

    唯皆大欢喜的弥勒法相和杻阳山祭坛中心的鬼谷牧鹤长老神色有细微的变化。巫族族人神色不变,始终一片肃然。

    见四下无人应答,月母又大笑起来。

    “你们还猜不出来?”她妩媚的脸庞满是快意,一指冷冷看她的师巫洛“到了现在,你们还不知道他是谁?”

    太虞族长眉头一跳,不知为何忽然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们空桑不是一口一个天命吗!你们仙门不是一句一个大道吗!哈哈哈哈哈,”月母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歇斯底里,扭曲的恨意和快意同时出现在她姣好妩媚的脸上,“他就是天道!”

    “他就是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