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马车的车轮开动了起来。
顾知灼撩开窗帘, 往外看了一眼。
“这些人是直江卫的吧?”
顾知灼在出城时就注意到,守在城门附近的并不是禁军了,而是卫所的军士。卫所的制式铠甲和禁军相似, 也会有一些微妙的不同作为区别,比如腰封。
“直江卫是青州和翼州交界处的卫所之一, 我记得有直江卫, 左直卫和奉江卫。”
顾知灼双手交叉,笑吟吟地说道,“辛苦督主。”
沈旭没好气地说道:“锦上添花而已。”
“就算本座没赶回来,也没什么妨碍。无外乎是早一刻,晚一刻罢了。”
谢应忱特意命人送来了令牌,叫他从青州的卫所调兵, 十月十五当天午时前赶到京城。
拿到那块令牌时,沈旭甚至差点以为谢应忱疯了。
不仅是青州的政权,连青州的兵权他竟然也敢交给自己!他真的相信自己会站在他这一边?倘若自己倒戈相向,光是他亲手交给自己的这三个卫所, 也足以让他这一回满盘皆输。
呵, 也不知道该说他谨慎,还是心大。
沈旭不爱赶路,拐道去了三个卫所后, 这一路上只能快马加鞭的回来。
“不不。”顾知灼摇了摇手指,笑道,“若不是您搭了把手, 我说不得就要被多棱掳走了, 您没瞧见方才多危险呀~”
满口谎言!沈旭听得眼角直抽抽:“花言巧语。”
顾知灼噗哧一笑,坐坐好,认真道:“多谢督主您带兵回来支援, 挟制了禁军。”
沈旭不着痕迹地弯了弯唇:“你知道就好。”
车厢里静了一瞬。
“你……”
沈旭还想再刺她几句,忽一抬头,见她靠在车厢的厢壁上,双眼紧闭,刚刚还在说话的人竟然已经睡着了。
啧。
沈旭嫌弃地盯着她。
她这满身的泥泞和血渍,真让人看不顺眼,尤其是身上那股子火油和烟熏的气味,连熏香都压不下去。
沈旭有种想要把她从“他的”马车里踹下去的冲动。
“真是麻烦。”
他拎过旁边的一件斗篷,抬手一扬,斗篷稳稳地盖在了她的身上。而她居然还没有醒,发出平稳的呼吸声。
这么信任自己?
莫名其妙!这两个人都是。
“咪?”
沈旭对猫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顺手摸了摸它的猫头。
沈猫是一只容易满足的猫,顺着掌心的动作眯起了眼睛,喉咙里发出愉悦的咕噜声。
马车平稳地向前行驰,只留下车轮碾过地面的轻微声响。
沈旭的马车是特制,一路上几乎没有颠簸,在军士们的护卫下,很快就到了京城。
同样是从最近的北城入城。
“督主回来了!”
城楼上的锦衣卫远远地见到马车,顿时一喜。不多时,紧闭的城门打开了。正如顾知灼所猜测的一样,没有禁军。整个京城的城防早在一个时辰前便落入了沈旭的手里。
“主子。”
盛江站在最前头,见到黑漆马车过来,他立刻屁颠屁颠地迎了上来。
马车没有因为他而停下,这也不重要,盛江很熟练地跃上马车,没得到吩咐前,他也没敢进车厢,只坐在车橼上,直到一声阴柔的“进来”,盛江弯着腰,钻进了车厢里。
十月的京城已经有些冷,角落的熏香散发着熟悉的气味,让盛江通体舒坦。
他抹了把泪:“主子,您总算回来了。”
咦,等等,怎么还有股血腥味?
沈旭:“别吵。”
盛江呆愣着,慢了一拍才注意到靠在车厢上睡着了的顾知灼。
盛江:!
这位顾大姑娘还是这般胆大包天!
盛江不敢再哭,他委屈巴巴地在最靠近车门地方跪坐了下来,把京中如今的局势一一禀明。
禁军奉旨封锁城门,不要管京中的异动。后来凉人败走,禁军也跟着乱了,士兵们像是无头苍蝇一样。盛江趁机假传圣旨,把上直卫等卫所军士说成是奉旨来勤王救驾的,哄得禁军开了城门。
“属下就让锦衣卫里应外和,拿下了城防。”
“做得不错。”
沈旭往迎枕上一靠,带着上位者的倨傲。
他桃花眼半眯着,眼尾的朱砂痣衬得他肤若玉石。
盛江被夸得满脸欢喜,激动的声音略高了几分:“多谢主子夸奖。 ”
“别吵。”
盛江捂着嘴。
他冷淡地吩咐道:“进宫。”
盛江犹豫地看了一眼顾知灼,听到一声“说”,便把沈旭离京后的种种也全都一并回禀了。
沈旭离开不过月余,每隔几日都会有书信,他大概知道京城没有脱离掌控,谢应忱也没有趁他不在,夺他的权。
马车从午门而过,经常在此聚集的学子有一大半跟去了太庙,午门难得空旷了一些。
顾知灼半睡半醒,只觉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她惊觉的睁开了眼睛,撩开车帘往外头看了一眼。
红墙金瓦。
是皇宫!
他们已经进了宫门。
顾知灼立刻蹦了起来,喊道:“督主,我先走一步。”
不等马车停下,顾知灼轻盈地从马车上跳了下去,拉过玉狮子的缰绳,她翻身上马,朝前奔去。
盛江在心里默默地对这位顾大姑娘竖起了大拇指,敢在宫里头策马狂奔的,她绝对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个。
沈旭摩挲着腕间的小玉牌:“让乌伤带人跟过去。”
声音在风中渐轻。
玉狮子四蹄飞驰,马蹄声如雨点落下。
皇帝的意图并非是要屠光京城上下,毕竟对皇帝来说,他是大启君王,是盛世明君。他是在诛奸佞,正皇权。
他让禁军封锁京城,只待他从太庙大胜而归,万民齐迎。
所以,谢应忱带走了镇北军和最容易策动的金吾卫,銮仪卫等上直二十六卫。顾知灼有的只有城内一千千机营。
她需要防备的不是皇帝,也不是这几十万群龙无首“无旨不得动”的禁军,仅仅只有凉人。
这是顾知灼掌控京城的底气。
顾知灼不怕多棱。
她唯一的担心的是鞭长莫及,护不住宫里的姨母。
“吁!”
玉狮子直奔重华宫,见到宫门大开,顾知灼心中略紧,她一夹马腹,玉狮子四肢飞跃而起,这一跃,稳稳地落地在了重华宫的庭院里。
眼熟的内侍宫女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顾知灼的呼吸停了片刻,她攥紧马绳,飞快地翻身下马。
“大姑娘。”
重华宫的大宫女云华艰难地拉了一把她的军靴,虚弱地说道:“大姑娘,我们娘娘她,她……”
“在主殿。”
顾知灼向她点了点头,快步冲向主殿。
咳咳。
“娘娘……”云华吃力地咳了几声,她拼命起身,露出了血肉模糊的后脑。
顾知灼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台阶,俯身提刀扑向守门的禁军侍卫,手起刀落,又猛地一脚踹开了主殿紧闭的大门。
她呼吸陡然一滞,淑妃软绵绵的倒在地上,脖子上还套着一条白绫,面容发青。几个嬷嬷在她身边,神情狰狞地紧按着她的双臂。
“泼水,弄醒她!”
“本宫倒要看看她这硬骨头能硬多久……”
皇后端坐在主位上,眼尾猩红,胸口因为愤怒不住起伏,听到开门的动静,她的目光如刀般扫了过来,在见到顾知灼的那一刹那,皇后狠狠地拍响了茶几:“大——”
“胆”字还未出口,顾知灼已如离弦的箭冲了过来。
她军靴的鞋底厚重,动作干脆利落,一踢一扫,只听几下闷哼,挟制着淑妃的嬷嬷们接连倒地,哀嚎声充斥了整个大殿。
顾知灼把淑妃扶了起来,双手颤抖着扯开了套在她颈上的白绫,白绫勒出的红痕深深的印在淑妃白皙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她心跳如擂鼓。
原本她考虑过最坏的结果,就是姨母被挟制作为交换条件。
这倒也倒罢了,只要姨母安全,她可以作主放了她们。更何况,公子不是心胸狭隘之人,本就不会对这些后宫女眷赶尽杀绝。
谁能想到……
“姨母,姨母!”
顾知灼半跪在地上,搂着淑妃,双指探在了她的颈脉上,指腹传来虚弱的颤动。
皇后坐在那里,气得不行,手指颤抖地指着她:“如今这皇宫,你是想闯就闯了?!还有没有点规矩!”
“我当然能。”
顾知灼连施几针,头也不抬地冷声道:
“皇后……不对,该称呼你为小孙氏了。”
谢嵘的元妻也是孙家女,是皇后的嫡亲堂姐。
这个称呼让皇后怒意更盛,指着顾知灼含恨道:“来人,抓住她,掌嘴。”
顾知灼猛一回首,举起了连弩,对着他们的弩箭寒光闪烁。她压根不需要有多余的动作,那些嬷嬷们便齐齐止步,吓得双腿打起了摆子,扭头去看皇后。
她们平日里再嚣张,也不过是后宫的奴仆,哪里见过这等阵仗。
“你、你!”皇后声线微颤,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顾知灼,你、你是想要造反!?”
回答她的是一声尖利的破空音,铁矢擦着她的鬓角飞过,精准的把她的凤簪射飞在地。
皇后整个人僵在了原地,她鬓发散乱,嘴唇半张半合,双手死死地抓住了椅子的扶手,掩饰不住内心的慌乱。
“不是造反。”顾知灼道,“是……拨乱反正。”
顾知灼听着外头传来的脚步声,头也不回道:“全部拿下。 ”
“呵、呵。顾知灼你简直是无法无天……”
皇后颤着声音,试图用嘲讽来掩饰心中的慌乱。
下一刻,几个内侍从殿外冲了进来,不容分说地直接按住了她的双肩。
“你们做什么……大胆。”
皇后又惊又怒,拼命挣扎,可她养尊处优久了,力气哪里抵得上这些内侍们,很快便珠钗散落,鬓发凌乱。
“你们是以下犯上!是造反!造反!”
她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心里只剩下了慌乱和无助。
她是皇后,她是皇后啊!自从登上这凤位,她就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像一个囚犯一样,被人按倒在地上。
顾知灼接着施针,嘴里道:“带小孙氏去冷宫里冷静一下。宫中所有人,上到太后,下到嫔妃公主,全都先送去冷宫待着,各宫的宫人让她们自个儿带上。”
“别来碍手碍脚的。”
是。
乌伤使了个眼色,内侍们应命,拉扯着大吵大嚷的皇后就出去了。
凤鸾宫带来的嬷嬷们瑟瑟发抖,也缩着头,老老实实地跟着出去。
“去把陈白术叫来。”
顾知灼吩咐了一声,一个内侍把云华扶了进来,她捂着小腹道:“大姑娘,陈太医在、在偏殿,他一早就过来了。”
淑妃原本不想把陈白术牵扯进来,待在太医院更安全,但陈白术自个儿跑来,守着不肯走。
“再多叫几个太医来。”
顾知灼一套针施完,淑妃“咳”的一声咳了出来,淑妃喘息的力道终于大了些,不再是方才的虚弱无力,青紫的脸色也渐渐缓和。
顾知灼拔出针,轻唤道:“姨母……”
淑妃眼神迷茫了一下,在见到她的那一刹那,笑了。
“夭夭。”
“你吓死我了。”顾知灼后怕地扑到她怀里,撒娇地蹭蹭。
“娘娘,大姑娘。”
陈白术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跑得太快,差点被门槛绊倒。
他是被人砍了一刀后,又锁进偏殿里的。
见他满身是血,顾知灼也吓了一跳。
“大姑娘,没事没事,血止住了。”他当时用手挡了一下,刀砍在了右手手臂上,深可见骨。没有伤及内腑,止了血就没有大碍了。
顾知灼快速给他搭了一下脉:“陈叔,你帮姨母上一下药,我去看看其他人。”
顾知灼起身让开,先去瞧云华。
她的脸上红肿,后脑撞开了一个手指长的口子,应该是被人一巴掌扇在地上后磕碰到的,模糊的血肉把头发也沾在了伤口上,十分骇人。
顾知灼用银针止了血,简单地处置了一下伤口,又去看其他人。
等到太医赶过来,顾知灼已经把伤者都做了止血和抢救之类的处置,也分好了轻重缓急几等。
“手臂上布条是红色,是最严重的,其次是紫色和蓝色,白色是皮外伤可以不用管。”
顾知灼用帕子擦了一下手:“命都抢回来了,其他交给你们了。”
“是是!”
这位顾大姑娘的气势太足,尤其是这反客为主的架式,仿佛这皇宫当作是自个儿家了。太医们都被内侍警告过,缩着脖子连声应诺,忙活了开来。
顾知灼又回到殿里看了一下淑妃,陈白术在她脖颈上上了药,没有包扎。
顾知灼摸了一下脉,说道:“姨母,您再休息一会儿,我让人送您回王家宅子住。”
淑妃眼睛一亮:“真的?”她、她可以回家了吗?
“对。回家了!“
淑妃姓王。
琅琊王氏嫡次女,姐姐王宁昭,妹妹王宁岁。
取自“昭昭如愿,岁岁安澜”。(注)
王氏女从不与人为妾,唯独这一辈的王宁岁成了例外。她以身为王氏女为骄傲,嫁进荣王府后的每一日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折磨,此生再无安澜。
为了王家,为了女儿,为了长姐留下的这一双儿女。
她熬着熬着……
终于,可以回家了。
“大姑娘。”
这一回跑进主殿的是千机营的齐拂,“奉您命,京城收网完成。”
顾知灼起身笑道:“姨母,我去忙了,一会儿见。”
只剩下肃清皇城!就能大开城门,等公子回来了。
王宁岁含笑看着她离去。
直到她身姿轻盈地跑出大殿,有若一道朝阳,撕开黑暗。
“白术,我们可以回家了。”
“二姑娘。”陈白术欣慰道, “我们等到了。”
王宁岁释然地松下了双肩,是啊,等到了。
第212章
顾知灼快步走出主殿。
她目光扫过了殿前的千机营众人, 迈下台阶。
“大姑娘。”
众人用军姿抱拳见礼,为了隐蔽,他们没有穿铠甲, 深色的布衣上满是暗红色的血迹。
“走。”
顾知灼丢下手中带血的帕子,从一众人等中间走过, 走在了最前头。
“怎么样?”
齐拂落后她半步, 禀道:“凉人已全部拿下。他们的火油是花了几年的时间陆续攒的,有近两万斤。共有三百余人负责纵火,分散在了十二个地点。”
这一点,顾知灼是猜到的。
火象大凶,烈焰焚城。
焚城,指的是整个京城陷于烈焰。
倘若单单只是在一地纵火, 哪怕风势再差,也不可能“焚城”。
只不过,卦象显示的生机在北方,落在了多棱身上而已。
“抓到的凉人招认说, 他们是在等多棱的指令, 一旦北边大火起,京城十二地会同时点火。届时,京城一乱, 他们就可趁机全身而退。 ”
凉人的嘴硬的很,齐拂花了好大功夫才撬开,害得他身上沾满了血。
“余下的凉人都藏身在了胭脂楼。大姑娘, 真和您说的一样, 胭脂楼竟会是凉人的据点。”
胭脂楼是京城三大花楼之一。
齐拂他们搜查后发现,胭脂楼的后花园里,连地牢和审讯室都有。
顾知灼颔首, 让他继续说。
齐拂应诺后,又道:“抓获凉人一共一千一百二十三,死亡四百三十人,一干人等暂且都关押在了胭脂楼的地牢里。”
顾知灼问道:“有兄弟战死吗?”
说到这个,齐拂庆幸道:“大姑娘,幸亏咱们得了那批箭。这些凉人擅长近身战的,咱们就埋伏突袭。共有一百余人受伤,没有死亡。”
“很好。”顾知灼嘴角微勾,“走啦,荡平皇城,收拾干净,大哥和公子也该回来了!”
齐拂抱拳应命。
“干活去!”
顾知灼下令千机营兵分三路,又跑去问沈旭借了锦衣卫由外往内包抄。
太孙和皇帝这场夺权战,东厂和锦衣卫谁也不帮,一直以来都是独善其身,旁观看戏的态度。
沈旭不在,顾知灼不会越权去用他的人,他回来了,那就大大方方的借。
顾知灼自己带了近百人,从凤鸾宫沿着中轴线一路扫荡。
该杀的杀,该关的关。
一直到含璋宫时,顾以灿也赶了回来,远远喊道:“夭夭!”
顾知灼回首看他,灿烂一笑:“灿灿。你回来啦。”
她举起握着连弩的手,向他挥了挥,顾以灿飞奔过来,三两步就跨上了台阶,一把抱住了她。距离一近,顾以灿立刻闻到了她身上浓烈的火油味。
顾以灿吓得结结巴巴:“夭夭夭夭夭夭!!!”
“让我闻闻,让我闻闻。”
顾知灼:?
顾以灿拉着她,像只小狗似的,凑上来闻来闻去。
真是火油味。
顾知灼:“没事没事。”
顾以灿闻了一圈,又摸了摸她的脸蛋,再绕着她转了好几圈,总算是确认了全身上下连块皮都没烧着,他放心了。
顾以灿夸张地拍了拍胸口。
吓死他了!
“谢璟说凉人备了上万斤的火油,要来京城纵火。”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顾以灿可怜巴巴道,“我吓坏了。”
“真的有这么多!”顾知灼连连点头,“卦象都说了,会烈焰焚城。”
“多亏我厉害,把多棱给骗走了。”
她拉着顾以灿走向含璋宫,得意洋洋地说着自己的战绩,夸张了至少三成。听得顾以灿一惊一乍,惊呼连连。
“我厉不厉害?!”
“厉害!”顾以灿赶紧鼓掌,“妹妹天下第一!”
顾以灿心里后怕不已。
纵火烧城再趁乱而逃,尽管阴毒,毫无疑问是最好的策略,反正烧的是大启的城,死的也是大启的百姓。
这把火烧起来,对大启是一场大祸。
而对凉人来说,却能让他们全身而退,不需付出一丝一毫的代价。
无本万利。
妹妹威逼利诱,软硬兼施。
不但哄得多棱放弃了纵火,还让他的手下全都折在了京城,只剩下他们五六个人有如丧家之犬溃逃,甚至还要感谢妹妹“言而有信”的放了他们一马。
顾以灿往她肩上一搭,乐呵呵地说道:“等到多棱冷风一吹,明白过来再细细复盘,怕是得气疯了。”
顾知灼嘿嘿笑着,话锋一转:“公子呢,没一块儿回来?”
“他们有千把人,天黑前能回来就不错了。”
说话间,顾知灼一挥手,上百把连弩对准了含璋宫前的金吾卫,她道:“不降者,以谋逆罪论处。”
金吾卫面面相觑,僵持了一会儿后,终于都跪了下来。顾知灼剿没了武器,让他们暂且留在了含璋宫,只把李得顺带走了。
“灿灿,走!接下来是前三殿!”
不多时,兵不血刃,皇城尽入彀中。
顾知灼站在金銮殿的丹陛前,满意地看着脚下诺大的皇城,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对了,灿灿,后头的事就交给你了。天快黑了,我先回去及个笄再来。”
“啊?”
“凉人太坏了!”顾知灼生气道,“刚初加他们就来了,过份!”
“你快去。”
玉狮子还在重华宫,顾知灼干脆借了顾以灿的烟云罩,策马奔回镇北王府。
“大姐姐!”
镇北王府还是和她离开时一样,一走进王府大门,妹妹和弟弟就迎了过来,顾知微邀功道:“大姐姐,你走后,那个络腮胡子又来了,就他一个人,偷偷摸摸地躲进了花厅里,让我们抓起来,交给了齐校尉。”
“很好。”
他们都很能干,顾知灼很开心:“大哥也回京了。晚些就回府,你们立了功,让大哥给你们买匈奴马。”
“好耶!”
两个半大的孩子齐齐欢呼,陪着她一块回到了端云阁的偏厅。
“灼表妹。”
谢丹灵都急坏了,泪眼汪汪的扑过来。
别别。
顾知灼赶忙后退:“我身上都是血,弄脏了你的新裙子。”
谢丹灵才不管,紧紧抱住了她,把头靠在她的肩上,忍不住呜咽着。
“本宫也要去学武!”
她要是会功夫,就能和小表妹一起迎敌了。
“别!”
顾知灼吓坏了,按住她的双肩一本正经道:“表姐,你可千万别想不开。”
她这跑步都能平地摔的小表姐要是跑去练武,简直就是不敢想象的大灾难。
“想想你的花容月貌。”
谢丹灵摸摸自个儿的脸,她也觉得自己很好看。
“那还是,不学了?”
顾知灼直点头。
“该二加了。”礼亲王妃含笑看她,“顾大姑娘,快去换衣裳。”
“我陪你去。”谢丹灵拉着她往屏风后头去,咋咋呼呼地吩咐琼芳倒水。
“丹灵表姐,你今儿不用住我家了,你去王家住。姨母也会过去。”
“真的啊!”
两人的声音渐行渐轻。
礼亲王妃眉眼微动,顾大姑娘能轻易说出让淑妃离宫回娘家住,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哎。
皇帝也真是,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闹。
闹得太孙出手,这下他连日子都过不成了。
她道:“我先去前头,颜儿,你们慢慢来。不着急。”
殷惜颜应声。
“对了。殷姐姐。”顾知灼从屏风后探出头,“他也回来了。”
殷惜颜的眉眼瞬间绽放,波光涟漪的桃花眼含着满溢的欢喜与雀跃。
等到顾知灼略加梳洗,换了二加的衣裳从屏风后头走出来,已经过去了一刻钟。
她和谢丹灵手牵着手,走到了正厅。
见到顾知灼出来的那一刻,观礼的宾客们齐齐松了一口气。
端云阁离前院较远,外头的动静听不真切,但也不是一点都听不到。笄礼进行到一半,突然停下,迟迟不见顾大姑娘,任谁都猜到出了事。
当时就有人慌了神,要出去一看究竟。
二夫人徐氏和三夫人陆氏也就不再隐瞒,把凉人正在攻击镇北王府的事说了。
顾知灼提前吩咐过,不要刻意提及皇帝,只说是凉人趁机作乱。
既便如此,不少人也吓得脸色发白,差点没撅过去。
尤其是在凉人冲破大门后,厮杀声,叫骂声,还有火油的灰烟味,甚至是血腥味,都隐约飘了过来,让人连坐着都心里发慌,心口乱跳。
许多人这一辈子都没这么心惊胆战过。
短短的几个时辰跟过了几年那样难熬。
“大姑娘,清远侯府的夫人闹着要走,四姑娘去拦的时候,被推倒了,额头磕伤了一些,流了不少血。二夫人和三夫人发了火,才没人再闹。”
这是在换衣裳的时候,琼芳和她说的。
呵。
她留她们在镇北王府,是为了护着她们性命,免得她们成了凉人的人质。
领不领情都无妨,伤了她妹妹……
不行。
顾知灼面不改色地走到了藤席前,冷言道:“听说清远侯夫人和姑娘急着回去?也是,我这及笄礼耽搁众位太久了。清远侯夫人要走,那就送客!”
她一甩衣袖,目光如炬,扫向观礼的宾客们。
“还有谁要走?”
在坐的都是诰命夫人,甚至有年纪已长,威严自成的太妃和太夫人们。
而这一刻,面对顾知灼这不轻不重的声音,竟然同时哑了声。
前头的动静消失已有一个多时辰,直到现在顾大姑娘才出现,意味着京城里肯定还有别的变故。
清远侯夫人也真的,顾四姑娘才十岁,雪玉团子一样的人儿,对她好言相劝,不听也就罢了还推得这么大力,也难怪大姑娘要生气。
不过,清远侯府是先太子妃的母家,顾大姑娘一点面子不给,不好吧?
顾知灼:“请。”
下人们过去“请人”离开。
旁人只当作没看到,喝茶的喝茶,理袖口的理袖口,还有人轻声谈论着顾大姑娘身上这件衣裳好像是林织娘的手艺云云。
“走就走。”
清远侯夫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带着女儿愤愤然拂袖而去。
不待就不待。
她就不信了,日后他们府还得瞧着顾大姑娘的脸色过活不成!?
“还有人要走吗?”顾知灼含笑着问道。
见无人再有动静,她作了揖礼后,面向西跪坐在了藤席上。
无为子眉眼温和地注视着这个小徒儿。
这个捡的乖徒儿,她身上的挥之难去的暗沉晦气如今终于是彻底散光了。
甚好。
无为子扬起拂尘:“二加!”
一加发簪,二加发钗,三加钗冠。
每一加都要换上一身新衣裳,等到仪式全部结束,又过去了近一个时辰。
顾知灼换上了最后一身红色织金长裙,几乎和谢丹灵的一模一样,唯独不同的是她的裙摆上绣着凤翎纹,而谢丹灵的是祥云纹。——尽管谢丹灵和太夫人都言之凿凿这两种布料的红不一样,事实上,没几个人瞧出来。
表姐妹两人戴着华丽繁复的钗冠从偏厅走出来,立于藤席前。
所有人的目光尽数到了她们的身上。
平日里的顾知灼如烈焰般炽热夺目,带着不容忽视的锋芒。而此刻,换上贵气华服,珠钗环绕的她,雍容大气,典雅端丽。
两人从容地向宾客们再度行了礼,这是第三次拜礼。
及笄礼成。
顾太夫人总算松了一口气,刚想让人扶她起身,端云阁外响起了略微急促的脚步声。
不会又要打了吧!?
太夫人吓得坐了回去。
“大姑娘。太孙回来了,让您及笄后去一趟午门。”
原来是忱儿回来了啊。对了,忱儿去哪儿?顾太夫人一时间脑子还没从惊吓中回过来,只知道,不是又要打。
这就好,这就好!
“好。”
顾知灼应了,她跟在太夫人身边,含笑着请客人们入席后,匆匆忙忙地走了。
她没有把衣裳换下,为了不弄乱裙摆,还特意坐了马车。
已是黄昏,大街小巷的人群远比先前多了不少,五城兵马司的士兵们在街上敲锣打鼓,外头一热闹,百姓们也敢出来了,再加上去太庙的人回来,到处串门子说着今儿的大事,京城一下子又有了烟火气。
光是看着就让人心情舒畅。
熙熙攘攘的人群议论纷纷,都往同一个方向——午门而去。到了午门广场时,顾知灼撩开窗帘,远远地就看到谢应忱正站在午门前等她。
马车一停下,她迫不及待地一跃而下。
她跳上跳下惯了,忘记今儿这套华服裙摆冗长,足尖刚落地,一不小心就踩到了裙角上,向前倾去。
还不等她重新找回平衡,一双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揽腰扶住了她,顾知灼莞尔一笑:“公子。”自然而然地把重心靠在了他的身上。
站稳后,她原地转了个圈,飘扬的裙摆如鲜花怒放,金线勾勒的绣纹闪烁着耀目的光华。
“好不好看?”
谢应忱的目光凝在了她的身上,温柔的嗓音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好看。”
顾知灼满意了,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走进了午门,一直走到了城楼上。
他们肩并着肩,步履相似。
上到礼亲王,下到文武百官尽数跟在他们身后,有若众星拱卫着日月。
午门广场上,百姓云集,全都抬首看着并肩站在城楼上的两人。
方才的喧嚣一下子消失了。
“太孙殿下。”
礼亲王恭敬地拱手,待谢应忱颔首后,他走到了最前面,手持一道明黄色带着血迹斑斑的圣旨,对着下方的百姓们道:
“今日太庙祈福,天降祥瑞,先帝赐下遗诏。”
有人惊呼:“祥瑞?”
“是真的,我当时也在,亲眼见到的。”
“别吵,快听王爷念。”
礼亲王打开遗诏,让所有人都能看到上头的血,沉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他念罢后,双手举起遗诏。
“蒙列祖列宗庇祐,终能拨乱反正。”
“今将先帝遗命,公告天下!”
第213章
午门广场上噤若寒蝉。
别说是没听过遗诏的, 哪怕是在太庙已经听过的,此刻也同样再一次为这个事实而震撼。
礼亲王手持遗诏,将底下的一切尽览无遗, 停顿了一会儿后说道:“谢嵘昔以鸩毒弑父篡位,秽乱朝纲, 残害忠良, 致使天下汹汹,民不聊生。其罪滔天,神人共愤,天地不容。”(注)
“自即日起,废谢嵘为庶人,褫夺尊号。”
“先帝遗命, 奉太孙谢应忱为大启新君,登大宝!”
礼亲王率先撩袍跪下,高喊道:“请太孙登基。”
这一声如惊雷炸响,点燃了午门广场, 文武官员齐刷刷地一同跪下:“请太孙登基!”
声浪如潮, 一浪高过一浪。
“请太孙登基!”
百姓们纷纷跪地,仰望着城楼上那道修长挺拔的身影。
“请太孙登基!”
无数的声音汇聚成洪流,仿佛回荡在天地间。
谢应忱立于城楼上, 俯瞰着黑压压的人群。
自打他记事后,便知自己有朝一日会和祖父一样,成为一国之君。
父亲说, 要当一个明君很难。
谢应忱年少轻狂时, 曾以为天下尽在掌握,又有何难。
现在站在这里,听着这一声声山呼海啸, 谢应忱明白了父亲话中的深意。
成为明君,需要背负的,是天下人的期盼,是这万里江山!
一旦坐上金銮殿,就会成为“孤家寡人”,独自扛起这一切。
曾祖父是,祖父是,父亲也是……历朝历代的君主都是。
唯独他,不一样!
他不是一个人站在这里,他有夭夭。谢应忱回首看向她,眉眼柔和的仿佛有光要溢出来。
顾知灼:?
她对着他笑,用自己的双手覆盖在他略有些颤抖的手背上。
公子是无所不能的!
公子是最好的公子。
“公子。”顾知灼轻声道,“我在。”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淹没在了如浪花般层层起伏的呐喊声中,唯有谢应忱依然听得清清楚楚。
她在!
无论他走到哪里,他站在何处,她都会与他并肩。
他不是孤家寡人。
再次面向百姓的时候,谢应忱心中那一丝不确定的怯意彻底荡然无存,他缓缓抬手,喧嚣的午门广场顿时安静了,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追随着他。
“平身。”
“着国师和礼部择吉日,孤奉先帝遗诏……”
他握着她的手略微紧了些许,说了最后两个字:“登基!”
“万岁!”
百姓起身,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新君登基往往伴随了国丧,举国哀悼。这一回却不一样,没有哀哭,没有服丧,不用禁舞乐,想笑就笑,一片欢天喜地,就跟要过年似的。
谢应忱牵着顾知灼的手从午门上下来,喧嚣声持续不断。
“废帝不知悔改,还勾结蛮夷想要谋反!”
“国师还在做法事时,遗诏突然从天上掉下来,掉在祭台上,我亲眼瞧见的。”
“先帝显灵了!”
“……”
顾知灼听得有趣,蹦蹦跳跳地跟着谢应忱的步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没一会儿就到了文渊阁。
上到首辅,下到各部尚书,没有人对顾知灼的出现有任何异议,仿佛她天生就该站在这里。
这一待就待到了太阳落山。
废谢嵘,新帝登基的公文,在拟好后加盖国玺,三百里加急送往大启各地。
顾知灼是和顾以灿一同出来的,她舒展了一下坐得有些疲乏的身体,懒洋洋地往顾以灿身上一靠,让他半拖着自己走。
走上马车前,顾知灼想起了一件事:“灿灿,谢璟现在是在大理寺诏狱吧?”
“对。”
“珈叶公主也在吗?”
“在。”
“我们先不回去了,去一趟大理寺。”
顾以灿向来听妹妹的,调转了马车去了大理寺。
顾知灼有谢应忱的令牌,他们一来,立刻就被迎了进去。
大理寺的诏狱有三层,上一世,顾知灼就在这里待了两个月,直到被流放。
“王爷,顾大姑娘,这边请。”
狱卒提着油灯,殷勤地在前头领路。
地下一层是用来关押三品以上官员和勋贵宗亲的。
顾知灼:“还挺宽敞的。”
狱卒凑趣地应和几声。
当时顾家被关在地下二层,又阴暗又湿冷,牢房里还有老鼠蹿来蹿去……
故地重游,体验倒也不算太糟糕,毕竟,如今在外头的是自己,看着他们挣扎崩溃的也是自己!
“大姑娘,皇……废帝就关在前头这间。”
顾知灼对谢嵘没兴趣:“凉国公主呢?”
“在左边这间。”
狱卒领她拐了弯,又把油灯往前提了提。
这几间关着的是废帝的几个儿子和他们妻妾家眷。
昏暗的油灯光照过去的时候,谢璟掀了掀眼皮,惊讶地脱口而出:“是你…… ”
本来他是想说,她是不是来看他笑话的,后来仔细想了想,他本身就是个大笑话,还有什么不能让人看的。
谢璟赶紧过去,双手拉着铁栏,问道:“顾大姑娘,珂儿呢?”
他的语气中含着一丝期盼:“她还好吧?”
季南珂没有被抓来,谢璟想着,也许是因为她还没有过门,不算是他的侍妾,也许她可以逃过这一劫。
“她?”
顾知灼噗哧轻笑,笑声让顾璟有一种极度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她问道,“你想知道?”
谢璟攥着铁栏的手紧了紧,艰难地挤出声音:“你说。”
“她跟多棱跑了,拿连弩|图纸当作交易条件,让多棱带她回国,继续享受她的荣华富贵去了。”
“你胡说!”
顾知灼轻轻笑道:“不然呢?她会陪你受这牢狱之苦。还是在外头做工养活她自己等着你出狱。”
谢璟:“……”他太解珂儿了,她是一株娇养的兰花,受不了一丁点苦。所以,自己给不了她荣华富贵,她就跑了?
谢璟自嘲地笑了笑,他早该想到的。
顾知灼懒得理他,只让狱卒开锁,把珈叶从里头带了出来。
“走走?”
珈叶不知其意,点头应了。
狱卒在前头引路,回到地上一层,终于没有那么昏暗,霉味也淡了许多。
珈叶本以为她是要带自己去审问,这都要出诏狱了吧?
“你带我去哪儿?”
“放了你。”顾知灼笑问道,“好不好?”
“顾大姑娘说笑了。”
“大姐姐,救我!!大哥哥!”
一个幼童撕心裂肺的叫嚷打断了她们的话。
顾知灼蹙眉。
还穿着皇子蟒袍的谢琰跌跌撞撞地闯了过来,他跑得又急又快,也不知道绊到了什么,扑通摔在地上。
他在太庙时,趁乱偷偷混进观礼的百姓中间。
他没有皇子名份,礼亲王也从没承认过他的宗室身份,士兵们抓人的时候一度把他给漏了。
刚逮到就带过来了。
谢琰顾不上起身,脏兮兮的两只手抓住了顾知灼裙摆。
这裙子第一天上身,顾知灼喜欢的很,没有硬扯。
“放开。”
她面无表情道。
“大姐姐,我错了,我错了!你带我出去好不好。”谢琰眼泪鼻涕糊成一团,哭着求道,“大姐姐,我以后再也不会乱发脾气了。”
“大哥哥,我会跟你一起好好学武的。”
“你们别丢下我。我听话,一定听话。”
他攥着顾知灼的裙角,哭得可怜,六岁多的孩子连脖子都缩了起来,瑟瑟发抖。
顾知灼冷眼看着,没有半点同情。
“大姐姐。你带我走。别把我丢下。”
“你姓谢,你爹,你哥哥们都在牢里等你。别叫错了。”
这个孩子无药可救。
上一世,太夫人把他捧在手掌心里宠着疼着,他最小,全家上下都多有偏疼。
结果呢?她把太夫人他们的遗骨从义庄带回来,想要让他们入土为安,葬入祖坟,和祖父叔父他们合葬,他都不让。当时袭爵为镇国公的谢琰,言之凿凿,讥骂顾家是罪臣,不配受香火供奉。
呵。
见妹妹冷下脸,顾以灿俯身一根根的掰开了他捏着妹妹裙摆的手,顺手整了整裙角,拉着妹妹走了。
“大姐姐,大哥哥,我错了。我错了!”
两人充耳不闻。
“这是你弟弟?”珈叶回头看了一眼,“他被拖走了,你真不管吗?”
“公主。”
顾知灼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公主莫非就没有看着厌恶,除之而后快的所谓‘兄弟’?”
“有。”
“比如呢?”
珈叶:“……”
顾知灼没有等她回答的意思,笑了笑,自顾知地说道:“所有,是不是?”
“凉王名下所有的儿女。对吗?”
珈叶:“……”
“你的母亲是一个舞姬,在凉国,哪怕是在宴席上,看中哪个舞姬也能直接拉去帐子里。你母亲被转手买卖了多次,最后让凉王看上,抢了过去。”
“凉国子以母贵。”
“母亲是贱籍,子女同样是贱籍,哪怕你是凉王的女儿也一样。”
顾知灼盯着她渐渐压下的唇角,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你打小就要学舞,学着讨好男人,取悦男人,学着在你这群兄弟姐妹们夹缝中求存。”
“你母亲死后,你名义上养在了王后膝下,实则,王后不过是在为多棱养一个联姻工具。”
“不是大启,就是别的部落。”
珈叶撩起长发,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顾大姑娘说对了。你现在放我回去,我也不想回去。我打听过,一般这样的情况,谢璟最多也就是圈禁或流放。”
“我若是回了凉国,下一个还不知道会被送给谁呢,谢璟好歹长得不错也不爱打人还好糊弄,总好过去陪草原上那些肮脏油腻的老头。”
顾知灼伸出手指,轻轻摇了摇:“你兄弟让你去联姻,就把你兄弟踩下去。凉王让你去联姻,就把凉王踩下去。踩不下去,那就取而代之。”
说罢,顾知灼面向她,微微一笑。
这双凤眼看穿了她深埋在心中的一丝野心和不甘,说中了她的每一个念头,点起了她心里那股被强行按下去的火苗。
“余部首领娜古雅尔,曾经不过只是牧羊女。而你,是凉王的女儿,怕什么?”
“顾大姑娘真是好口才。但是,在凉国,女子没有继承权。我阿娘是舞姬,也没有母族可以依靠。”
“你有。”
“王后只有多棱一子,和你这一个养女。”
大红灯笼的光晕笼罩在顾知灼的身上,衬得她眉眼越加柔和,说出来的话,却又含着刀光剑影:“若是她唯一的儿子死了呢?”
珈叶脚步一顿。
顾知灼:”若是她儿子死在了她丈夫的手里呢?”
“她会如何?”
珈叶呆立在原地,许久未动。她的嘴角缓缓扬起,又慢慢放下,眼中是难以压抑住的野心。过了一会儿,她咽了咽口水,说道:“若是被发现,我难逃一死。”
顾知灼已经走到了马车边,她搭上顾以灿伸出来的手掌,微微一笑:“当然。”
“五马分尸怕也是轻的。
“不过。”顾知灼话锋一转,笑道,“以一介女子之身,想到坐上那个位置,若是连以死相搏的勇气都没有,就算大启硬是扶了你上去,你也坐不稳。与其劳心劳力白费工夫,我大可以换一个人扶。”
“珈叶公主,你不是我唯一的选择,也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珈叶:“……”她的念头被一眼看穿。
顾知灼踩上马车,这回她学乖了,顺手提了一下裙袂。
“珈叶公主可以暂回瑞王府休息。你是和亲公主,不管谢璟定了什么罪,只要你在大启没有作奸犯科,我可保你安稳一生。你若是想回凉国,明日午时来镇国公府,过时不候。”
“走啦。”
顾知灼坐好,放下了车帘,马车骨碌碌的开走了。
珈叶站在原地,眸光闪烁,野心如火一样闪动在瞳孔中。
顾以灿大大咧咧地和她坐在一块,随口问道:“妹妹,你要扶这公主为凉王?”
“这位公主。”顾知灼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案,“有野心,但勇气不足。有谋略,但行动不够。她要上位需背靠大启。她没有母家相扶,要坐稳那把椅子依然得靠大启。扶她上位,至少能换来边境十年太平。”
十年足够西疆休养生息了。
“她若是怕了,也无妨。反正多棱一死,挑拨王后和凉王,也能让凉国内乱。”
顾以灿:“我和你一起……”
“不要你去,灿灿,你等我把多棱脖子上那串狼牙项链带回来。”
“哎,妹妹太能干,哥哥压力好大。”
顾以灿装模作样往她肩上一趴。
“走啦,祖母还等着我们吃饭呢。”
马车拐了个道,先去了一趟王家,又回了府。
席宴已散,来观礼的宾客们也都回去了,师父也去了国师府暂住。
顾知灼饿极,懒得再让人重新摆膳,和顾以灿一人要了一碗鸡汤面。
小厨房的炉子上时时煨着鸡汤,下碗面最快了。
太夫人拉过顾以灿来回看了看,确认他也好好的,一块皮都没掉,终于放心了。
“丹灵说回王家去住,说淑妃出宫了?”
“姨母不是淑妃了。”
顾知灼端着鸡汤面,一口气吃了好几口,说道:“皇帝被废,我打算给姨母弄个义绝,大归回来。”
太夫人惊道:“什么?!”
“你、你们俩……”太夫人颤抖着手,指向兄妹俩,“今儿你们俩就在忙这个?”
她左右看了看,低哑着声音悄悄道:“你们是谋反去了?”
“成了没?”
生怕他们压力太大,太夫人又赶紧补充了一句道:“不成也没事,能回来就好。”
“等下次准备好了再来也一样。 ”
看她这样子,似乎谋不谋反不重要,兄妹俩全须全尾回来就够了。
噗哧。顾知灼笑了出来,笑得前仰后合。
第214章
太夫人胆子小, 怕吓着她,先前顾知灼并没有和她透露太多。
现在尘埃落定,该说的也都能说了。
顾知灼索性让人把三叔父他们也一同叫来。
等人到了后, 他们俩的鸡汤面也吃完了。
两人一人一句,把京城和太庙两边的事全都说了一遍, 听得几个孩子目瞪口呆, 惊叫连连。
“大姐姐,皇帝谋反会定什么罪。”
顾以炔:“诛九族!”
太夫人和顾知南同时看过来:“真的吗?”
两人的表情一个比一个紧张,顾知灼拍了一下顾以炔的额头:“尽瞎说。”
“先太子可惜了。”顾白白摇头轻叹。
他足不出户,对京城的动向也了如指掌,只不过亲口听顾以灿一字一句复述了遗诏,心中还是免不了有些感慨。
“先太子是太祖皇帝和先帝一同教养出来的, 若非谢嵘的贪念,他必然会是一位明君。”
先帝身体康健,寿数至少还应该有十年。
从先帝,到太子, 再到太孙。
三代贤明君王, 大启盛世可见。
而不是现在这样,天下渐生乱象,烽烟四起, 短短六年多,就毁了曾经的盛世蓝图。
“可惜了。”
顾知灼信心满满:“有公子在。盛世一样会有的!”
顾白白眉头微蹙,刚要启唇, 让太夫人给打断了:“也就是说, 忱儿要登基了?”她发现了重点。
顾知灼回头应了一声:“还要等师兄占出吉日,估摸着,差不多也就是谢嵘定罪后吧。”
“那你们的婚事……”太夫人小心地问了一句, “还作数吗?”
“作数呀。祖母您把嫁妆也都备好了,不作数会浪费的。”
顾知灼玩笑道:“对了,祖母,您要不要把您那个钱庄也一块儿陪嫁给我。”
“您想想,国库空虚,我有了钱庄,以后公子就得找我借银子,我多有底气。您说是不是?”
太夫人瞪她:“不给。”
顾知灼乐得直笑。
晴眉掀开帘子走进来,俯身在顾知灼耳畔道:“珈叶公主来了。”
顾知灼道:“明日午时,过早不见,过时不候。”
“是。”
“怎么了?”顾太夫人忍不住问了一句。
“祖母,我明日要出趟门,给您带西疆的花头巾回来。”
“我这把年纪了,戴什么花头巾,瞎胡闹。等等,你要去西疆。”太夫人警惕地问道,“你去西疆做什么?”
顾知灼嘻嘻一笑:“去玩把猫捉老鼠。”不等她追问,自然而然地话锋一转,对妹妹们道,“也给你们带花头巾。西疆婶子们扎染的花头巾可好看了。”
“好呀好呀,我们戴着去庄子上玩。”
“我我。 ”顾以炔指着自己,“我和大哥哥的呢?”
西疆的花头巾好看,花布扎的马鞭也好看。
顾以灿先一步道:“我们也要花头巾。”他哄他道,“让你大姐姐给你买块橘色的,再配上你上回新做的橘色腰封,肯定好看。”
见儿子一副认真考虑的样子,二夫人徐氏抚了抚额。
荣和堂的灯笼烛光摇曳。
夜更深了。
万里无云的的天空,繁星点点,把夜空也染的像黎明一样。
在最初的激昂和亢奋后,京城无数府邸灯亮了一夜,纷纷叫来了幕僚商量。
从天黑,到天明,直到烈日当空。
文武百官彻夜难眠。
多棱他们也几乎不眠不休不饮不食地跑了近十个时辰了。哪怕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也不免想要下马休息一会儿,便在河畔停下,稍做休整。
“大王子。”赫兰豪迈地灌了几大口河水,一抹嘴说道,“再有三四天就能到西疆。顾大姑娘肯定追不上我们。”
多棱把水囊装满,赫兰喋喋不休地说着启人卑鄙无耻,只会耍些阴谋诡计:”大王子,到现在都没有消息,怕是除了咱们几个,其他人都折了。”
“就不该信那个小丫头的!”
多棱脸色越来越不好看,这些话听着像是在埋怨自己。
赫兰把马牵过去喝水,嘴上还在抱怨着:“王上对大王子如亲儿子似的,王后又得宠。大王子,你不该怀疑王上的。”
是吗?
多棱冷哼:“赫兰,你是在怪我?”他敞开的胸口布满汗液,发辫垂落。
赫兰惊了一跳,慌忙地单膝跪下:“奴不敢。”
多棱手腕一抖,漆黑的马鞭如毒蛇般凌厉甩出,“啪”的一声脆响,狠狠地抽在了赫兰的后背上,马鞭带着尖利的倒刺,直接撕裂了他的衣裳,在他盖着奴印的后背,留下了一道血痕。
多棱收回马鞭,鞭鞘还滴着血珠,头也不回地牵马走了。
“是真是假,我自有判断,由不得你来教训我。”
“找个地方买点酒,我们就赶路。”
多棱利落的翻身上马,其他人也纷纷紧随其后,赫兰连滚带爬地起来。
他们绕道了一个小县城,采买了干粮和酒,又给季南珂找了个大夫,耽搁几个时辰后,马不停蹄地继续赶路,风餐露宿,五天五夜,终于到了西疆。
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追兵。
牵马走进洛峡关,多棱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从这儿到两国边关只需要一天多,哪怕顾知灼追上来,他也有足够的把握脱困。
见多棱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有人凑趣道:“大王子,那小妮子果然不行,也就嘴上有些能耐,这会儿说不得还没有出京城呢。”
多棱笑了笑。也是,中原女人娇滴滴的,哪受得了连夜奔袭的苦。
“走。”
他正要策马,驾着马车的手下连忙喊道:“大王子,谢璟那个侍妾好像快不行了。”
快马加鞭,连他们都是在勉强支撑,更何况一个受了伤的女人。
哪怕她一直在马车上,马车也是要颠簸的。
多棱过去,撩开车帘看了一眼,季南珂整个人蜷缩在马车的车厢里,气若游丝,散发着一股腐臭味。
他过去搭了下额头:“烧的挺厉害的。”
人都带回来了,不能让她死在这里。
“进城。”多棱说道, “找个大夫给她看看。”
“赫兰,你去把巴鲁叫过来,让他带三百人来。”
巴鲁是多棱的手下,如今守着他名下的边关三座城池。
赫兰奉命而去。
多棱带着季南珂去了距离最近的巴勒亥城。
包扎开药,过了一晚上烧终于退了下来。
大夫千叮万嘱,千万不能再奔波颠簸,不然必死无疑。
念着图纸还没到手,多棱只能放慢了脚步,日出而行日落而息,又花了两三天,终于到了距离边关最近的阿乌尔城。
他们没有进城,只在距离城池三里地扎营休息。
巴鲁领着三百人也赶了过来。
他们除掉了铠甲,把武器藏在车底下,伪装成游商进了大启边界。
多棱拍了拍他宽厚的肩膀,紧绷了好几天的心弦彻底放松了下来。
巴鲁见过礼后,左右看看,问道:“大王子,其他人呢?”
多棱这趟送嫁带了千余人随行,都是他的亲兵和心腹,而现在,回来的只有区区五人。
“别提了。”
多棱把事一说,巴鲁气极,粗壮的手臂鼓了起来。
“我先在边关待一阵子。”多棱哼声道,“不管王上干过,还是没干过,我们就当他干了。这回必要让他把边关九城都给我当赔礼。”
多棱的人手全折在了京城,巴鲁带来的这些人,让他多少有了点底气。
无论是顾大姑娘再追上来,还是王上有什么企图,他都不至于没有一点还手之力。——当然,顾大姑娘不可能再追上他。
“巴鲁,有一件事要你去办……”
篝火跃动着,放松下来的多棱饮了整整一酒囊的酒。
哪怕打小把酒当水喝的他,也有微醺。
几人吃吃喝喝,谁也没有留意到,北面土丘上一闪而过的微弱星光。
这其实不是星光,而是千里眼镜片的反射光。
玉狮子打了个响鼻,用脖子蹭了蹭顾知灼的腰。
顾知灼敷衍地摸了两把鬃毛,放下手中的千里镜。
尽管比多棱晚出发一天,但是,多棱对大启不熟悉,生怕迷路,走的大多是官道。顾知灼有舆图,哪里有小道可以抄,她全知道,足可以弥补这一天脚程的差距。
她在多棱进洛峡关不久,就已经追上他。只不过,没有动手罢了。
毕竟顾知灼要的不止是他的命。
“下回还是得和星表哥说说,千里眼五颜六色的真不方便。”
顾知灼嘟囔着。
好看是好看 ,但是一有光,就容易被对方发现。好在今儿星光也盛,可以掩在星光中。
“难怪三叔父的千里眼是黑色的。”
哎哎。
顾知灼继续用千里眼朝多棱的方向看。
多棱已经把酒囊的酒全喝完了,靠在树上说话,太远了判断不清唇语,但从身体的姿态来看,倒是相当的放松。
顾知灼的拇指慢慢摩挲着千里眼的红蓝宝石。
生死不明,前有凉王,后有追兵。这几天来,多棱势必难熬,现在一放松,足以让他连警惕心也一同松懈下来。
这会是他意志最薄弱的时候。
“秦沉。”顾知灼断然下令道,“你去。”
“是!”
秦沉抱拳应命,带了一百将士悄悄下了小土丘。
顾知灼靠在马身上,手持千里眼,一动不动地看去。
借着星光和居高临下的优势,顾知灼清楚地看到秦沉正慢慢逼近,潜伏在了距离多棱只有一百余步的石滩中。
黑夜和一块块大大小小石头掩住了他们的身影。
“烟花。”
顾知灼冷静地下了命令。
一支红色的烟花带着尖啸声冲天而起,瞬间炸响了夜空。
微醺中的多棱猛地打了个激灵,坐直起身来,目光不由地看向烟花燃起的方向。
“这是……”
“敌袭!”
多棱惊叫,他一跃而起,刚想去拉马,无数支箭矢从身后而来,多棱反应极快,他迅速扑倒,抵挡住了这一轮的箭袭。
一回首,有数十人中箭倒地。
“大王子,快走!”
巴鲁用身体做为掩护,手中的长刀挥舞出了刀花,挡开了射过来的箭矢。
多棱看了一眼箭矢的方向。
不对,箭是从背后来的,而烟花是在右手边。
有两拨人?!
是顾大姑娘,还是王上?一时间,他有些判断不出来。
“大王子,先回锡一城吧。”
赫兰也慢慢退到他身边,掩护着他说道:“等到大凉境内,大启要还敢再追,那就是在跟我们宣战。”
“大王子,早做决断。”
箭矢越来越密,仿佛永远用不完。敌在暗,他们在明,再拖延下去,只会是死路一条。
“走。”
多棱挥刀挡开射向头面的两支箭,当机立断地喝令道: “回锡一城。”
锡一城是他的地盘,王上插不了手。
是!
他一声令下,翻身上马。
巴鲁领着一百余人垫后,护着他一路往西飞奔。
追兵像是永无止尽,死死地咬在后头。多棱只得借着石林当作掩护,绕来绕去。士兵们死得死,伤得伤,最后,连装着季南珂的马车也弃了。
“大王子,我们好像摆脱启人了。”
巴鲁策马上前,他这一提醒,多棱才注意到,启人已经有半个时辰没有追上来了,从黑夜到天明,一晚上如噩梦一样的箭雨,也终于停歇了。
多棱的手臂中了箭,疼痛和疲惫让他的有些烦躁:“不休息了,继续赶路。”
“大王子,前头是古也城。”
后头有追兵,回不了锡一城,也就只有古也城了!
“罢了,先回大凉再说。”
多棱拉了一把马绳,马的奔速缓和了一些。
就在这时,他的耳边骤然又响起了如雨一般急促的马蹄声。
又来了?多棱捏紧弯刀,鼓起的肌肉充满了爆发的力道。他猛一回头,看到的竟然是向自己奔来的珈叶。
“大哥,不能去!”
珈叶远远地喊道,“是陷阱!”
多棱确认了一下她的身后没有跟着别人,于是勒住了马绳。
珈叶跑得气喘吁吁,辫子也散开了一些,贴着汗水沾在脸上。
“珈叶?”多棱怀疑道,“你怎么在这里。”
“谢璟被囚,顾大姑娘让我自己选是留在大启还是回大凉。”珈叶喘息道,“大哥,王上想要杀你。古也城有陷阱,王上下令,不让你活着回到王都。”
“是真的,大哥!追兵特意把你往古也城的方向引。”
“是顾大姑娘跟你说的?”
珈叶气喘吁吁,她拿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绢纸:“这是我偷来的。”
多棱飞快打开,一眼看到上头血红色的印记,心里先信了几分。
这印记是一个狼头的图案,是凉王世代传袭的银戒指上的图案。
他仔细看了一遍绢纸,猛地一捏。
“大王子?”巴鲁不解地看他。
顾大姑娘说的都是真的。她没有骗他!
多棱把绢纸死死地攥在掌心里,眼中冒出了熊熊怒火。
“他……”
唔。
多棱身体一僵,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他慢慢低垂下头,目光落在从自己的小腹穿透而出的刀锋上,血沿着刀尖,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
啊!
珈叶吓得惊呼连连:“大哥!大哥,你没事吧。”
多棱是在战场上拼杀过的,骤然遭到偷袭,他反应相当快的,反手去抓背后的凉人士兵。
那个凉人拔出了刀子,横刀划过自己的脖子。
血顺着刀锋溅在了多棱的脸上。
“巴鲁。”多棱看向了巴鲁,沉声道,“这人是你带来的?”
“是、是。大王子,属下……”
巴鲁的手下足足有一万人,谁能记得每一个士兵的长相,可是,除了是自己带来,似乎也没别的可能了。
嗖嗖——
又一轮箭雨在这时袭了过来。
追兵来了。
天已大亮,晨曦洒在石林间,多棱回头,他的瞳孔微微紧缩。
顾大姑娘骑着一匹白马,立在了队伍的最前头。
她笑眯眯地向他举起了火铳。
第215章
砰!
顾知灼的嘴唇轻启, 无声地吐出了这个字。
与此同时,她按下了火铳的扳机,火药爆燃的震耳欲聋声撕裂了石林的寂静。
“可惜了。”
顾知灼摸了摸滚烫的枪口, 这把火铳改进的重点放在了射速上,牺牲了射程。
这个距离打不到多棱。
但也足以让已是惊弓之鸟的他乱了手脚。
“大姑娘, 他们要逃。”
秦沉低声道。
多棱在手下的掩护下上了马, 顾知灼注视他离开的方向,抬手道:“追。”
“又来了 。”
石林间隐约可见对方的身影,伴随着耳边箭矢破空的尖啸声,多棱紧咬牙关,拼命催动胯下的马,汗水浸湿了后背, 伤口在奔波中撕裂的更深,鲜血顺着马鞍滴落。
“该死!”
多棱暗骂着攥紧缰绳。
被背叛和出卖的怒火在他胸口熊熊燃烧。
古也城是陷阱,接下来能去哪儿?
绝对安全。
绝对不会出卖他的地方。
马儿喘着粗气,蹄声也不似方才有力, 显然也到了极限。
“大哥, 我们要不要……去和顾大姑娘谈谈?”珈叶策马紧跟在他身后,她一咬牙道,“只要送上足够的利益, 顾大姑娘会心动的。”
“你活着,就能和王上相互牵制,顾大姑娘也会乐见其成。”
说到利益, 多棱顿时就想起了禾木达草原。
这片草原地势极佳, 背靠加兰河,当年顾韬韬也曾想拿下此地,与加兰河一同作为两国的新边界。
禾木达草原离这儿不远, 是他母族的领地,是绝对安全,不会出卖他的地方!
多棱盯着她的美目,冷不丁问道:“你为什么要冒险来提醒我?”
“大哥,”珈叶认真地说道,“王后养了我,我只能依靠王后。若是你死了,王后膝下无子,哪怕王后母族再强势,她也输了。”
“王后输了,我又能过什么好日子?”
“王后在,你在,我才能是大凉公主。”
她叹气,语气沉沉的:“我也不想跟阿娘一样,辗转在不同男人的手里。”
多棱:“……”
她没说自己有多么敬重王后和他这个兄长,多棱并不恼,要说情分,他们俩本来也没什么情分,谈利益就够了。
珈叶的生母是舞姬,若是没有人撑腰,她也只能是个供人取乐的玩意。
身后的马蹄声如雷鸣般逼近,箭矢如雨,跟在后头以身为盾的几个士兵都接连倒了下去。
珈叶把心一横道:“大哥,我来引开他们。”
“顾大姑娘的目标是我。”多棱断断续续地说道:“你引不开她的。”
血流得更厉害了,附骨之疽一样的追兵让多棱实在做不到冷静思考,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禾木达草原。
绝对安全。
“珈叶,你去禾木达草原,让阿舅调兵来接我。”
珈叶没有丝毫犹豫,爽快点头。
多棱一把扯下脖子上一直戴着的狼牙护符,丢过去给她。
“大哥,”珈叶迟疑了一下,“我怕乌扎首领不信我。”
多棱看了她一眼,也想起来了,前不久阿舅来王都时看上了珈叶,想讨去陪几天,王上当时已经挑好了让珈叶和亲,没有答应。
珈叶是怕她贸贸然过去,阿舅会不知轻重,耽搁时间?
多棱扯下了一片衣角,用手指沾着血,飞快地写了几行字,加上那张染血的绢纸,一并交给了珈叶。
“这……”
“我在上头留了印记,阿舅认得出来。”
“是。”
珈叶郑重接过,“大哥,你要小心,我会快去快回的。”
多棱略有动容地说道:“若这趟我能活着回大凉,日后我把你当亲妹子。”
多棱的这句承诺让珈叶大喜:“多谢大哥!”
“走。”
珈叶带着几个士兵调转马头,朝另一条岔路奔去。
“大王子,他们兵分两路了。”巴鲁判断了一下人数道,“大概有一百人去追珈叶公主。”
很好。
多棱大喘气。
巴鲁把心一横说道:“大王子,属下带人拦着他们。你先走。”
多棱没有应声。
巴鲁看出他有所意动:“王上可能在我的人里安插了内细,不能再带着他们了,干脆用他们挡一挡。”
多棱捂着小腹,血不住地从指缝渗出。
巴鲁说的没错,这一晚上,他们不停地绕道,启人还是紧紧地咬在后头。
只可能还有内细,露了行踪。
还有这一刀……若是内细在他们兵困马乏时,再给他一刀,他就再没活路了。
“好。”
多棱很快有了决断。
“巴鲁,你要活下来。我会在禾木达草原等你。”
巴鲁将拳头重重按在胸口上,宣誓道:“属下死都会拖着他们!”
雨箭越来越密,多棱不再耽搁,挥刀挡开几箭后,喊了一声“驾”,手中马鞭狠狠抽打了下去。马儿嘶鸣着,它的口鼻已经在流血,拼尽全力的撒开四蹄,狂奔着。
箭雨如蝗,密集地落在他们身后,钉在地上,石林上,发出“噗噗”的声响。
“兄弟们,杀了这些启人!”
“杀啊。”
巴鲁带上士兵们迎着箭雨而上。
多棱俯低了身:“再快点,再快点!”
不断撕开的伤口让血流得越来越多,追在他们后头的箭越来越少,只余下风声在耳边呼啸。
巴鲁拖住了追兵。
但是,多棱的身后也只余下了跟着他从京城逃出来的四个人。
多棱抹了把脸上的血,刚要说话,他胯下的马儿突然前肢一软,差点把他甩下马背。多棱赶紧低身去看,就见马的口鼻早已血沫横飞。
从京城到这里,不但人疲,马更乏。
啪!
一回头,赫兰从马背上滚落,后背撞在了碎石上,吃痛的发出闷哼,他的马四肢瘫软的咽了气。
紧跟着,多棱的马口鼻喷涌出了更多的血,也跟着倒在地上。其他几人的马好不到哪里去,全都在濒死的边缘。
“先休息一会儿。”
多棱摸了摸马首,合上了它的眼睛。
他撕开衣服,给自己简单地包扎了一下,灌了一大口酒暖了暖越渐发寒的身体。
没有马,接下来该怎么走?
从这里到禾木达草原,步行的话,至少得走上一两天。
除非……
“我们从黑水滩绕过去。 ”
多棱抹了一把脸上的酒液。
黑水滩。
是启凉边界最大的沼泽地,从黑水滩再往西,是禾木达草原。
黑水滩人迹罕至,就连大凉知道的人也不多。当年,多棱就是用黑水滩困死了顾韬韬,让一代名将把命留在了这里。
“大王子,不等珈兰公主了吗?”
“顾大姑娘最多也只带了三五百人,只要援军一到……”
“三五百人?”多棱把留在肩上那支断箭的箭头挖了出来,闷哼着说道,“那王上呢?”
最初在石林中,烟花和箭矢来是从两个方向来的,更像是双方的相互呼应。
他当年也干过一样的事……
“如今必然是顾大姑娘这三五百人在明,王上的人在暗。”
多棱拿了把金疮药洒在自己的伤口上说道:“王上不会眼睁睁看着珈叶带来援兵,他会伏击珈叶。”
“珈叶是诱饵。”
“她能活着把东西带给阿舅固然最好,若是死了,也是预料中的。”
多棱没有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他给了珈叶狼牙项链和血书只是为了让她以为自己信她,让她尽心尽力。
“黑水滩上有一条小路,从这条小路可以越过沼泽。 ”
“我们去黑水滩!”
是!
其他人立刻应是。
多棱把沾血的箭头扔到了地上,包扎好了伤口。
其他人拔箭的拔箭,包扎的包扎,休息的休息。
多棱低声咒骂。这回但凡他能活下来……绝对要让顾家以血偿血。
追兵应该是被拖住了,他们趁机多休息了一会儿。
没有马,只能靠步行,他们个个有伤在身,走得也不快,原本多棱以为黄昏就能到,结果足足走到了天黑。
几个人都精疲力尽。
黑水滩其实也是一片大草原,和禾木达草原连在一起,青草郁郁葱葱,若是不是熟悉的人根本不可能知道这是一个能吃人的沼泽滩。
“休息一晚,明天一早赶路。”
多棱拖着走乏的双腿,一边走一边说道。
和前一晚的繁星点点不同,这一夜,暗沉沉的,视野受到了极大的局限。
哪怕多棱知道小道,也不敢冒险。
那是踩错一步就万劫不复的……
“大王子,这儿火虫子不少。”
自打巴鲁留下来垫后,一路上再没有追兵,赫兰的心情也放松了一些。
火虫子?!
多棱回首看去,身体顿时僵直了。这哪里是什么火虫子,分明就是火把!
有埋伏!
“快跑。”
在喊出这句话的同一时刻,砰!火药炸开的声音震响耳际。
“走!”
箭雨又一次铺天盖地而来,一支支箭矢死死地追咬着他们,逼得他们只能一步步靠向黑水滩。
不能再往前了!
这黑水滩中,实地和沼泽相连,毫无规律,谁也不知道下一步会是生,还是死。
“顾大姑娘。”
多棱高喊道。
顾知灼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与他相隔不到五十步:“又见面了,多棱大王子。”
火把映照在她的脸上,明明暗暗的看不出任何表情,在她的身后,是无数的箭矢星星点点的光芒反射。
“顾大姑娘。”多棱把心一横,长话短说,“边境七城,加上黄金万两,买我这条命。”
顾知灼:“……”
见她不置可否,多棱接着道:“王上这次害得我差点送了性命,我不会善罢甘休的,我活着,大凉就会内斗不休。”
这肯定是启国想要的。
两国之间,存在的只有利益的互搏,不然,启国又何必撺掇王上出卖他!
“启国若是想要加兰河,我也能想办法送上。”
多棱相信,自己诚意十足,王上给出的条件绝不会比自己好。
这样的条件,顾大姑娘不会不动心的,或者说,她不能不动心。
这一路上,他也考虑过,万一真被追上,要怎么样才能活命。
想来想去,没有什么比利益更能打动人的。
“这是开疆辟土之功!”
“顾大姑娘要是为了一己仇恨,放弃这么大一片领土。你这皇后还当得成吗?听说大启人就爱弹劾告状。”
先利诱,再拉近关系。
“顾大姑娘,我们是可以握手言和的。”
顾知灼在沉默片刻后开口了,她抚掌道:“大王子的条件确实让人心动。”
“我想好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些许的笑意。
“你有两个选择。一,是让我一枪打爆你的头。二,走进这黑水滩 ,是生是死,看你的命数。”
“你!”
多棱脸色骤变。
“顾大姑娘,你若是认为我诚意不足。再加上,加兰山脉如何。”
顾知灼连眼皮也没有掀一下,慢悠悠地举起了火铳。
“大王子,你该做选择了。 ”
“顾大姑娘!”多棱咬紧牙关,挣扎道,“镇国公的死是王上的主意!”
“两国交战,各为其主……”
“不。是大王子你的主意。”顾知灼往前迈了一步,她面容完全映在了火光中,“当年上一任凉王刚死,‘兄终弟及,父死子继’,你与现在的凉王同样都有机会。凉王巴不得拿大启的战事把你拖住,而你又急着回王都争夺王位。”
“多棱大王子。你说,会是谁急着想让我父亲死呢?”
“我父亲一死,大启无良将,此战不得不歇。”
多棱:“……”
他大意了。
他太小看女人了!顾家除了一个残废和一个顾以灿,都是女人和孩子,这些年。他只盯住了顾以灿,最多再加一个顾以炔。
而现在,把他逼到绝路的,却是顾韬韬的女儿!
“顾大姑娘……”
“大王子。”赫兰扶住了他,咬牙切齿道,“咱们冲过去,哪怕不能脱困,也至少杀他X的几个。”
他唾了口带血的唾沫。
“大凉勇士绝不贪生怕死!”
他恨极地盯着顾知灼,他们拼死一搏,至少也能在临死前拉几个人垫背。
这姓顾的把他们玩弄在股掌之中,他死都得带着她一起死!
“对!大王子,我们就拼一把。”另一个亲信也紧握住了短刀。
“大王子!”
其他人纷纷低吼。
砰!
一声枪响,弹丸射出,直中赫兰的额头。
赫兰的声音戛然而止,身体猛地一僵,直挺挺地往后倒了下去,鲜血从弹孔飞溅,滴落。
顾知灼的枪口还冒着白烟,在火光的照耀下尤为刺眼。
“大王子,你来选。”
顾知灼举起了三根手指。
“一样的,我数到三……”
“一、二……”
“走!”
往后是死,只有往前了!
多棱咬了咬牙,一扬手,率先一步踏进了黑水滩。
“我们慢慢走,用刀探路。”
只要别不小心踩上沼泽就可以。
“慢慢走。”
他们的运气很好,踏上的这一片刚好不是沼泽,多棱略松了一口气,他小心地用脚踩地,又各自解下了弯刀,如盲人般小心的一边探路一边往前走。
顾知灼举起千里眼,口中慢慢细数:“一、二、三……”
在他们走进黑水滩大约一百步的时候,她双唇微动:“攻击!”
在他身后,一把把弓箭早已拉满,就等她这一声令下,箭矢如雨一般射向了黑水滩中的几人。一个不慎,一个凉人被利箭射穿了喉咙。
“诺瓦!”
“顾大姑娘。”多棱狠厉道,“你不守约定。”
约定?
顾知灼笑了:“我只是让你选,可没有说,你进了黑水滩,我就不攻击了。”
“这不是约定。是游戏。”
游戏的名字叫——
猫捉老鼠。
“攻击!”
第216章
猫捉老鼠, 不会一口咬死,而是玩死。
多棱呼吸一滞。
那天在京城时,他选择走, 顾大姑娘确实没有再攻击,他先入为主地以为这次也一样, 只要选了走黑水滩, 顾大姑娘就不会再攻击,是生是死,是他们的命。
他忽略了,她从来没有这么说过!
失血过多,和连日的紧绷,让他欠了思考。
让他走进了绝路。
“走。”
多棱挥刀挡箭, 可是箭矢源源不断,犹如在下一场箭雨,铺天盖地。
不过几息,多棱又中了一箭。
若是方才他死命一搏, 十有八九能在临死前抓几个垫背的。
而现在, 根本不可能再回头了。
往回走是死路一条。
继续站在这里,同样也是死路一条!
往前……
军中除了主将,其余人等用的一般都是一石弓, 一石弓的射程最多也就三百步。
往前跑,运气好的话,还能有生路。
不, 应该说, 这是唯一的生路。
“我们……”
这是生路,也有可能是死路。
“走。”
这一波的箭雨中,除了多棱, 只活下来了一个人,萨乌掩护着多棱,冲进了黑暗中。
“大姑娘,他运气还真好。”秦沉忍不住说道。
他们压根没有手下留情,可几轮攻击下来,每一次都能让多棱险险逃过,就连受伤也没有伤在要害。看起来伤得重,全都是皮外伤,丝毫没有伤筋动骨。
但凡养个三五天就能好。
这运气,简直了!
“对,他运气极佳。”顾知灼手持千里眼一直看着对方,嘴上说道,“他们刚到京城的时候,师兄曾给他算过一卦,他近三月内有一劫,‘遇土不吉’。若是他能避过这一劫,往后会困龙得水,行险而顺。”
“土?”
秦沉小心地探出一只脚踩了踩往黑水滩上踩了踩。
“死劫?”
秦沉懂了!难怪顾大姑娘一路上有目的把他往黑水滩逼,这是要让他应劫而死。
顾知灼随手拍了他一下:“别看我,看他。”
她的嘴角跃动着笑意:“死劫已到,回天乏术。”
话音刚落,躲过一轮箭雨的多棱突然脸色大变,他的双脚从大地陷了下去,仿佛被一口咬住。
糟糕。
是沼泽!
运气在刹那间离他而去,他这一脚,踩中了沼泽。
“大王子!”
萨乌哀痛大呼,他一把抓住了多棱的手臂,拼尽全力想要把他从沼泽里拉出来。
他的额上青筋暴起,哪怕是背后连连中箭,也没有避让分毫。
“大王子,我拉你上来!”
萨乌死死攥着他,指甲在他的手臂上掐出了血。
多棱用尽全力往前迈步,然而,淤泥底下像是生出了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它们纠缠着他,拉扯着他的双脚,一寸一寸地要把他拖向阴间地府。
萨乌的力气渐渐耗尽,身体不受控制地渐渐前倾,在这一瞬间,他的脚下也失去了平衡,扑倒在了沼泽中。
“萨乌!”
萨乌是面朝下摔下来的,口鼻陷在了淤泥里,挣扎一会儿后,就再也没有动静了,沉了下去。
他死了。
多棱浑身冰冷,萨乌也死了。
自己也会死!
多棱的身体在沼泽中慢慢往下陷,沉重的泥沙一点一点地吞没了他。
这种明知会死,但一时死不了,只能慢慢地等着死亡降临的感觉,就是像是在用钝刀子割肉一样。这一刻他甚至想,干脆让箭射死他算了。
然而,箭雨停了下来。
为什么!?
多棱愕然地看向站在了黑水滩前的顾知灼。
他们的距离只有不到两百步,在火光的映照中,他似乎能够看到顾知灼脸上的笑。
他没有看错,她在笑!笑着看他在沼泽中挣扎,步入死亡。
就和当年的他一样!
恍惚间,多棱似乎回到了四年前。他一个离间计,让大启皇帝把一代名将顾韬韬的性命双手奉上。他亲眼看着数以万计的南疆军被沼泽吞噬,那一刻,他志得意满。
而现在,陷在沼泽中的人变成了自己,等待着死亡是他。
死亡。
他要死了吗!
“不,我不要死。我不能死!”
多棱放声大喊大叫。
顾知灼目不转睛地盯着前头挣扎的人影,手里的千里眼可以让她看到多棱每一个恐惧,不甘和绝望的表情。
直到胸口一阵剧烈的闷痛,她一手搭在玉狮子的马背上,借着玉狮子来支撑着自己不要摔下去。
“大姑娘,”秦沉吓了一跳,“你不会又病了吧?”
“没。”顾知灼勉强笑了笑,启唇道,“当年,我爹爹他们,便是死在了这里,上万南疆军,大多尸骨无存。”
所以,当年灿灿没能带回爹爹的尸骨,谁都以为是沉在沼泽中。
“啊?”
秦沉惊了一跳。原来是这里!
顾知灼闭了闭眼睛,很快就平复好了自己的心绪,再睁眼的时候,沼泽已经淹没到了多棱的胸口。
她神色如常,笑着对秦沉道:“沼泽中挣扎得越厉害,往下沉得就越快。”。
这一点,多棱当然也知道 ,但是,人在绝路上,求生的欲望往往压过了理智。
他还在往下沉。
淤泥很快就没到了胸口,挤压的窒息感让他渐渐呼吸不畅。
隐约间,他似乎看到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在面前晃动。
“救我……”
是援军吗?
是不是珈叶带来的援军?
多棱拼命地向着那些人伸出手,目带乞求。
“救……”
他的瞳孔骤然一缩,不对,那些人,为什么穿着南疆军的服制?
他们为什么能踩在沼泽上?
啊啊啊啊!
多棱惊叫着,一双双透明的手大力地按上了他的双肩,把他往下按。
“不要。”
“不——”
他不想死!
淤泥没到了脖颈,下巴,嘴唇,鼻子……
顾知灼手持千里眼,冷静地看他一步步地迈向死亡。
额头。
他的手还伸在外头,想要抓住最后的一点光,然而,无济于事。
很快,就连手也看不见了,沼泽彻底吞噬了他。
“遇土不吉。”
顾知灼的嘴角一弯,她又多站了半个时辰,以确保他死得透透的。
“大姑娘,珈叶公主来了。”
顾知灼头也不回: “让她过来。”
珈叶迈步上前,她看了一眼沼泽的方向,对顾知灼行了一个下位者的礼,递上了那条狼牙护符和血书绢纸。
顾知灼接过狼牙护符,随手抛了抛,又一把捏在掌心中。
她看完了血书后,把血书和绢纸都还给了珈叶。
“你带着去禾木达草原。”顾知灼轻柔地把她的发辫轻轻拨到了身后,“知道该说什么吧。”
“知道。”
把绢纸和血书交给乌扎。
乌扎是多棱的亲阿舅,王后是一母同胞。
乌扎必会派出援兵,亲自来救援。
顾知灼含笑道:“我留了巴鲁他们几个活口,你带着援兵按原路走,让乌扎遇到巴鲁。这一路上,我留了很多的痕迹,你不用多说多做,他们自己能找到这里。”
“是。”
珈叶记在心里。
美目扫了一圈狼藉的四周,诺瓦的尸体就在那儿,又有脚印一直踏进黑水滩,谁都猜得出来发生了什么。
顾知灼打了个手势,秦沉当即下令整兵。
“你在适当的时候,让王后想到她可以当摄政王太后。 ”
珈叶听懂了。
王后为了母族,说不定咽下这口气,但若有一个摄政王太后的名头吊在前头,王后就还能有别的选择,比如杀夫。
大凉有过摄政王太后的先例,并不是办不到。
顾大姑娘是要强行让王后和王上反目,让两人内斗。
顾知灼眉眼含笑,仿佛在说一件最最寻常的事。
“从现在起,你得告诉自己,王后是你的亲阿娘,你要一心一意为王后着想,让王后信你。”
珈叶长睫轻颤,有些不懂。
“成为摄政王太后的前提是,她得扶持一个傀儡作为新王。”
“凉王为了他的亲儿子能继任王位,杀了王后的儿子,凉王绝了王后的子嗣,你可以哄着王后,也绝了凉王的子嗣。”
珈叶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垂帘细思。
顾知灼的声线蛊惑:“你是她膝下唯一的孩子,一心一意只听她的,还曾为了救她的儿子差点死了。有这样的情分在,她是乐意扶凉王的亲生子,还是扶你?”
“等你坐上那个位子,还需不需要一个摄政王太后,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
珈叶眸中的野心有如一团火焰,一旦点燃就再也压不下去。
从现在起,她会是王后最听话的女儿。
她会帮着王后,杀光王上的儿子们!她要成为凉王。
珈叶的心跳如鼓。
顾大姑娘三言两语间,就为她理清了茫茫前路。
明明是一个年岁比她还小的姑娘,却让她忍不住信服,这一刻,她的心底里升不起一丁点对抗的念头。
“顾大姑娘,我若能坐上那个位子,大凉将永为大启臣国,岁岁纳贡,绝不叛变。”珈叶给出自己最大的承诺。
“好。”
顾知灼笑了,友好地说道,“放心,启国会帮你的。”
至于这些承诺嘛,听听就好。
王上和王后反目,凉国内斗不休,至少能为西疆换来五年以上的时间休养生息。至于以后,“和”当然好,她若是要撕碎盟约,大启也足能应战。
“合作愉快。”
两人击掌为盟。
走到如今,珈叶唯有成为凉王,才有活路,而她能靠的不是王后和王上,唯有顾大姑娘!
珈叶站在她身侧,沉默地看着黑水滩,喃喃自语:“我十三岁时,阿娘刚死,当时,多棱在拉拢王上身边的一员猛将莫其各,他让人把我送到了莫其各的帐子里。”
她红唇弯扬,魅意天生。
“我生得不错,容貌和身段都是男人喜欢的。”
“在那之后,王后把我养在了她膝下,收为了养女。”
“我现在十七岁了,为了多棱,我上过不少人的榻。顾大姑娘你说得对,与其让男人来摆布我这一生,为什么我不能去摆布男人!?”
顾知灼侧首看她,手指抚过她的脸颊,指腹略有湿意。
“我会帮你的。”
“我信你。”珈叶深吸了一口气,“顾大姑娘,可以动手了。”
顾知灼拔出短刀,本来她是想把短刀给秦沉的,转念还是示意秦沉让开。
她反手,一刀捅进了珈叶的小腹。
唔。珈叶强忍着,没有呼痛出声。
这一刀,顾知灼避开了所有的脏器,看着很重,血流不止,但其实不会致命。说到底,也就是有点吓人的皮外伤。
这是要让乌扎和王后相信,珈叶是“拼了命”的突围求援。
顾知灼又为她扎了一针,只让血流的速度稍稍慢一些。收针后,珈叶跃上了自己的马,说了一声:“顾大姑娘,期望来日还能与你再见。”
珈叶策动胯下的马,奔跑而去,马蹄踩在了碎石上,带起了一片尘土飞扬。
顾知灼目送她走去,也道:“走啦。我们去买花头巾,然后回家。等到了京城,我请你们去天熹楼喝酒庆功。”
“好耶!”
将士们欢呼雀跃。
顾知灼一马当先。
她轻松愉悦,哪怕几天没睡,也没有一点儿疲累,反倒精神奕奕。
姜有郑管着西疆军务,顾知灼在此用兵,追击厮杀自然也瞒不过他的。
一到阿乌尔城,他特意过来见礼问安,听说顾知灼要买花头巾,笑道:“那您来得正好,我保证,阿乌尔城卖的扎染花头巾是最好看的。上回您走得急,都没有仔细逛过。”
“这回我也赶着回去,过几日子再过来玩。”
顾知灼从善如流,有他领着逛了一圈,买了各式各样颜色的花头巾,还买了一些花布扎的马鞭。
这些花头巾每一条都染得极有特色,顾和灼挑花了眼,买得收不了手。
她索性大手一挥,全都包圆,每个将士都来一条,让他们带回去讨媳妇欢心。
“三百里加急!”
“三百里加急!”
付银子的时候,一匹战马从城门的方向疾奔而来。
卖花布的阿婆吓了一跳,连声道:“不会又要打仗了吧?”
“不会。”姜有郑肯定地安抚道,“是好事。”
顾知灼也猜到,这应该是朝廷下达的废帝公文。作为西疆总兵,姜有郑知道得要更早一些。
果然,还不到半个时辰,盖着国玺的公文就贴在了阿乌尔城的公告栏上,守备还专程叫了两个年长的童生为百姓们讲解内容。
西疆的百姓们全都受够了废帝执政的苦,这道公文简直戳在了他们的心窝窝上,争相奔告,还兴高采烈地放起了鞭炮。
回去的一路上,途经任何一个城镇,百姓们在谈论的都是这件事,而和朝廷公文一起传遍天下的,还有祭天时的天降祥瑞。
一个个说得热闹非凡,就像是亲眼所见。
到了京城,已经是七八天后了,顾以灿早早在三里亭等她了。
“妹妹。”
顾以灿一见到她就乐呵呵地迎了上来。
顾知灼下马,让秦沉先率兵回营,秦沉应命后问道:“大姑娘,她怎么办?”
秦沉说的是马车里的季南珂。
多棱在逃的时候没能顾上她,就把她随手丢在了石林里,顾知灼让人顺手捡了回来。
“你带回京,和谢璟关一块儿。”
“要是快死了,让狱卒给她叫个大夫。”
顾知灼随口吩咐完,挽着顾以灿说道:“多棱带着她时连运气也变差了,我一下子就追上了他们,一点儿也没有费劲。”
顾知灼生怕不保险,索性就让多棱带着季南珂一块儿跑,果然他倒霉了!自己真是机灵。
顾以灿捧场地拍手。
“夭夭,今儿是对废帝的三司会审,你要不要去看?!”
啊?
去去去,当然去!
第217章
谢应忱也想一块儿来接她, 可惜撞上了三司会审,实在抽不开身。
于是,顾以灿一个人来了。
“什么时候开始?”
十一月的北方冷得很, 顾以灿特意带了斗篷出来,亲手给她围上, 说道:“未时三刻。”
顾知灼看看天色, 如今也就巳时,来得及。
“我们还是先去见爹爹。你瞧瞧,我带了什么回来!”
顾知灼摸出了自己的战利品——那条狼牙护身符,她拎着系绳,乐呵呵地在顾以灿的面前摇了摇。
“拿去给爹爹看。”
凉人男子的成人礼是自己去猎一头猎物,再把猎物的牙齿做成护身符, 戴在身上。
多棱成人礼时,猎到是一头狼王,这枚狼牙就是来自那头狼王。
“你不是说要送我的吗?”顾以灿问。
“不送你了,送给爹爹。送你花头巾。”
只要是妹妹送的, 顾以灿一点儿也不挑, 连声说着“好好好”。
兄妹俩上了马,一同去了位于皇陵配陵的顾家墓地,给长辈们上过香, 磕了头,顾知灼把狼牙护符供奉在了顾韬韬的墓前。
“爹爹,我可厉害了。”
顾知灼一口气把自个儿这回去西疆的功绩全说了, 至少夸大了三成。
说着说着, 声音哽咽了,泪水不知不觉涌了出来。
顾知灼把头伏在了顾以灿肩上,呜咽大哭。
顾以灿轻抚妹妹的长发, 静静地等着她宣泄完情绪。
过了一会儿,他道:“再哭就不好看了。”
“不会。丹灵表姐说了,我哭也是梨花带雨,美人含泪。”她说着吸了吸鼻子,威胁地问道,“对不对?”
对对对!
顾以灿举双手赞同:“妹妹最好看了,和我一样好看。”
顾知灼破涕为笑,经历过上一世的生死别离,她珍惜这一世的一切,不会让自己的坏情绪持续太久。她开开心心地和爹娘道了别,又给他们一人留了一块花头巾。
心头最重要的一件事了结后,顾知灼连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兄妹俩说说闹闹,到京城也就刚过未时。
大街小巷热闹的很,几乎每一间沿街的茶馆酒楼都坐满了人,他们都在等着三司会审的结果。
“我记得上回卫国公提议,允许百姓观审旁听?”
对。
顾以灿跟她说道:“不过,也怕人多冲撞挤压,旁听资格都是由抽签决定的。从有意愿的百姓中抽了一百来人,学子占了三成,商人占了两成,戏子伎子等贱籍也占了一成。”
百姓们当作是抽签,但其实是朝廷在挑选适合的人。
“有趣。”顾知灼挑眉,兴致勃勃道,“谁提议的?”
“卫国公。”
“卫国公果真是个妙人。”
“对吧对吧,我也这么说。”
玉狮子跟在烟云罩的旁边,两匹马离得很近,步调一致。顾以灿的长臂搭在她的肩膀,笑得跟花一样灿烂:“人都是卫国公挑的,所有人中,京籍的只占了两成。”
挑选当然不是为了舞弊。
挑学子,是因为学子擅写文章。
挑商人,是因为商人走的地方更远。
挑戏子伎子,是因为他们接触的人多。
……
卫国公是生怕废帝的罪行传不到天下人的耳朵。
“卫国公这老狐狸,平时瞧着挺奸诈的,太孙一句夸奖说他干得不错,立刻激动得不行,为了这抽签没日没夜地熬了三天,抽出来的这一百一十人,几乎个个都有用处。”
“太孙就让他全权负责这回的三司会审。”
顾知灼夸道:“好厉害!”
顾以灿扭头看她:“谁厉害?”
两双一模一样的凤眼目光相对。
顾知灼理所当然地说道:“公子呀,知人善用。”
妹妹没夸他!顾以灿直勾勾地盯着她,他和妹妹已经不是天下第一好了。
他装模作样地抹着眼泪。
顾知灼冲他勾了勾手指,两个人肩抵着肩,她从包袱里拿出了两条花头巾。
“我挑了好久好久,只有这两条是一模一样的。”
西疆的扎染的手艺很特别,每一块布都不一样,就像相似的也少。
“我们一人一块。就我们俩有。”
顾以灿满意了,接过花头巾绑在了自己手臂上,顺手又另一条给妹妹绑上。
一看他们就是兄妹!
“走嘞!”
马儿踏踏踏地往前,没一会儿到了大理寺衙门。
“抽中”来旁听的百姓们早早来了,在门口交头接耳,兴奋得面红耳赤。
还没开堂,不过谢应忱已经到了,兄妹俩进去的时候,谢应忱正在和卫国公说话。
见到顾知灼的那一刹那,谢应忱立刻起身,快步走过去,毫不掩饰眸中的雀跃。
“顾大姑娘。”
卫国公也赶紧起身,打着招呼。
顾知灼一身戎装,便将福礼改成了抱拳:“国公爷。”
不敢当不敢当!卫国公哪里敢受她的礼,连忙回礼。
谢应忱为她解下斗篷,拉着她一块儿坐:“顺不顺利。”
“顺利!”
“顾大姑娘去哪儿了?”卫国公见她的打扮,好奇地搭了句嘴。
“西疆。”
西疆?穿成这样去西疆……打仗去了吧?算了,只要他们俩不说,他什么都不知道!
顾知灼侧首冲他笑,眉眼绽放:“公子,我买了好多花头巾回来,我来给你挑。”
顾以灿故意侧了下身,向谢应忱展示了一下他绑在手臂上花头巾 ,招摇又得意。
“妹妹给的。”他强调道,“我们俩是一样的。 ”
嘿嘿,你怎么挑都挑不到一样的。
谢应忱:“……”
“都是全从阿乌尔城买的……国公爷要不要?”
卫国公受宠若惊,连连道:“要!”
这是和顾大姑娘套近乎的大好机会啊。
顾知灼先挑了一条给他,卫国公当着她的面也同样愉快地绑在手臂上。
还没给谢应忱挑好,太理寺卿进来了,禀道:“太孙殿下,要开堂了。”
谢应忱给她马尾撩到耳后:“走吧。”
谢应忱猜到顾知灼肯定会来观审,连他们俩的椅子都摆上了。
顾以灿先一步牵起了妹妹,谢应忱便走在了她的左手边,侧身悄悄与她说道:“谢嵘的味觉和嗅觉都没了。”
啊?
这么说来,他只剩下能听见和能说话?
看样子,天道给谢嵘的反噬是丧失五感……若是连听觉也消失,这样的折磨足以让人疯魔。就算如今还听得见,怕是也快疯了一半,意志脆弱。
谢应忱一到,公堂上的众人纷纷见礼。
待他们坐下不久,便开堂了。
先上公堂的是承恩公,承恩公在牢里关了好些天,此刻还神魂不定。
啪!
惊堂木一响,他吓得一哆嗦,跪倒在了地上。
“我错了! ”
“别杀我。”
“我什么都说。”
一审一问,他一股脑儿地把经过全说了,引得听审的百姓们一阵哗然。
紧跟着带上来的是抓到的凉人。
当时活捉了一千多个凉人,宁死不招的已经如他们所愿去死了。
余下这些……
他们在大启潜伏十年,有的甚至已经在大启娶妻生子,和大启人没什么两样。卫国公狡猾,先前在诏狱旁听审讯时,用“妻儿免罪”作为条件,立刻就有人招了。
如今,在公堂上,这些人又把多棱和废帝他们商定的计划一五一十全盘托出。
废帝和蛮夷勾结?!
废帝让蛮夷在京城纵火焚城?
废帝弑父在先,谋反在后,谋反不成还想让整个京城跟着陪葬?
天哪!这把火要是真烧起来,整个京城得死多少人。想到差点要被活活烧死,怒火在每一个人的胸口沸腾着,燃烧着,源源不绝。
当谢嵘和谢璟父子被带上来的时候,愤怒的百姓举起手上的白菜向他们砸了过去。
啪!
白菜帮子砸在谢璟的后背上,菜叶四散飞溅。
“你不得好死!”
随着这声嘶力竭的咒骂,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这场愤怒的宣泄。
“弑父杀兄,天理不容啊。”
“死了要下十八层地狱。”
“去死去死!”
菜叶子,破鞋底,写废的纸团,甚至还有扇子,汗巾什么的,他们手上拿着什么就扔什么,一股儿的全都砸向谢嵘。
谢璟脸色煞白,用身体为他挡着,任凭那些恶意,和一声声含怨带恨的诅咒,源源不断而来。
顾知灼:“……”
她想起了上一世在公堂上的顾家人。
同样的狼狈,受万人唾骂厌弃,当时是谢璟监审。
三叔父在牢里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也没有认罪,可是公堂上却拿出一项又一项的“罪证”,把罪名一桩桩地强压在了顾家人的身上。
眼前的场景仿佛和记忆中重叠在了一起……
怎么就这么叫人开心呢!
顾知灼眉眼弯弯,跟顾以灿头靠头说着悄悄话:“卫国公肯定是故意的!”
故意让人什么也不检查,由着百姓们进了衙门。
“我看也是。哇哦,妹妹快看,那里那里……”
一个铁匠激愤地举起了手中的榔头,差点要扔出去的时候,衙差齐齐敲响了水火棍。
咚咚咚!
铁匠的脑子被敲醒了,愤愤然地垂下手。
啪——
惊堂木响。
喧嚣声终于歇歇止歇,谢璟拂去身上的狼狈,把头发和衣袍上的菜叶子,破袜子什么的一一抖落到地上,又过去扶着谢嵘。
“父亲,你小心……”
“滚开!”
皇帝狠狠甩开了他。
谢璟猝不及防,脚下踉跄地险些跌倒。他面色晦暗地低垂着头,心中暗暗叹气。在顾知灼把珈叶带走后,他瞧着父亲瞎了眼吃喝不便,就让狱卒把他调到父亲的牢房里照顾。
没想到,反而引来的父亲的猜忌。
父亲像是又想到了长风临死前那些诅咒,言之凿凿自己会害死他。
“废帝谢嵘,你以鸩毒弑杀先帝,嫁祸先太子,篡夺皇位,你可认罪?”
啪!
惊堂木敲得又脆又响,也敲在了谢嵘的心口。
谢嵘已经连一点点的光影都看不见了,他侧着头茫然地“左顾右盼”,好像这会儿才注意到是在公堂上。
“朕是皇帝!”谢嵘举起手指,在公堂上指了一圈,“你们被谢应忱蛊惑,欺君罔上,对朕百般欺辱,个个罪不容诛。”
亲耳听过凉人招认谢嵘放任他们纵火焚城,百姓们对他的说辞不为所动。
大理寺卿拿出了一道一道罪证。
从含毒的墨锭,到勒死先太子的白绫,再到差点连谢应忱也一并毒死的鸩毒……
“朕没见过!”
“父亲,你就认了吧。”
“你果然和谢应忱串通,想要害死朕。朕早该杀了你……”
谢嵘双目赤红,像是被逼到了绝境的困兽,猛地扑向谢璟,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谢璟一时来不及躲开,他被掐得脸色青白,双手本能地抬起,想要推开他,又慢慢放下。
“孽子!你串通外人来害朕,你这个孽子!”
谢嵘声音尖锐,力道也越来越重。
咚咚咚!
水火棍敲起,谢嵘还是不放手,衙差只能过来拖人,公堂里乱成了一锅粥。百姓们倒是看得热闹极了,又趁乱丢了几块菜叶子。
大理寺卿他们忍不住去看谢应忱,满头大汗。
谢应忱噙着温和浅淡的笑,不发一言,仿佛他仅仅只是来观审的,对公堂中的乱象丝毫不关心。
顾知灼也只抬眼看了看,拿出了随身带着的黄纸。
“手。”
顾以灿乖乖伸出双手,顾知灼把黄纸摊开平放在他的手掌心上,用他的手当桌,沾着朱砂,唰唰地写了起来。
“这是什么?”
“师父新教的。”
“孽子,你去死!”
谢嵘死死地掐着他,谢璟张大着嘴,连呼吸也几乎快要停滞。衙差好不容易把他们分开,谢璟捂着脖子,瘫软地倒地上,艰难喘气。
惊堂木震得人耳膜发痛。
大理寺卿的手都敲红了,声音洪亮道:“废帝谢嵘,罪证确凿,你还不认罪!?”
谢嵘站在公堂上,衣袍有些凌乱,他循着声音面向大理寺卿的方向,振袖道:“朕是皇帝。”
所有的证据全都摆在了眼前,谢嵘只当看不到——他本来就看不到。
“死罪!死罪!”
百姓们群起激愤,纷纷呐喊,震得公堂嗡嗡作响。谢璟喘息着捂着脖子,苦涩地笑了笑,他低垂着头没有争辩也没有反驳。
唯有谢嵘,他双手负在背后,说来说去只有一句话:“谢应忱密谋犯上,勾结串联。全是假的!”
“朕才是大启皇帝。”
顾知灼画好了符箓,小心地在中间掺加了一些细细的粉末,继续拿顾以灿的手当桌子,慢悠悠地折成了一个三角形。
“带下去。”
谢嵘不认罪,只能带下去先提审别人,择日再开堂。
三司会审,犯人若不签字画押,必须连着三审以后,才能定罪。
衙差押着皇帝要把他带下去。
“等等。”
一直在好好听审的顾知灼忽而出声。
她问道:“大人,能不能让我问几句?”
大理寺卿连声应了。
顾知灼便走过去,轻轻拍了拍谢嵘的肩膀,像是在为他拂去肩上的菜叶,实在把刚刚折好的那张符箓悄悄地塞进了谢嵘身上,没有人注意到她动作。
“谢嵘,你给先帝下毒,又勒死先太子,你不认罪的话,他们要来找你的。”
谢嵘:?
“先帝爷来了。你看,就在你前面,他正盯着你呢。”
她的声线幽幽然,用上了祝由术。
谢嵘的心头颤了一下。
“带下去。”
顾知灼说完,自顾自走了,没再停留。
谢璟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他艰难地爬了起来,想要过去搀扶谢嵘。然而,谢嵘的脚步却突然顿住了,他的脸上浮现出极度的恐惧,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他一屁股摔在了地上,双手撑着,颤抖不已。
“父亲。”
谢璟连忙去扶他,又被他一把推开。
谢嵘动着嘴,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仿佛是从公堂上的层层人影中,看到了什么。
“父皇?”谢嵘几乎崩溃地喊道,“你别过来,不要过来!”
第218章
公堂上, 安静极了。
只有谢嵘一个人的声音,喃喃自语地念着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话。
谢嵘又一次甩开谢璟,跌跌撞撞地自己爬起来, 惶惶难安。
谢嵘的身上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香气,涌入他的鼻腔。他已经完全失去嗅觉了, 闻不出来也毫无察觉。
恍惚间, 他忽然发现自己能看见了。他的双眼瞎了很久,可是乍一能看见,他竟丝毫没有因为光线突明而感到刺目,反而好似顺理成章。
他的视线紧紧地锁定在正前方,如坠冰窟。
站在他跟前的是先帝,是他的父亲, 是被他亲手毒死的人!
“嵘儿。”
先帝面容和蔼,有如慈父,温声唤着,向他缓缓地伸出了手。
这只手, 指甲发黑, 手心中还握有半块墨锭,散发着诡异的光泽。
“你送给朕的生辰礼,朕甚是喜欢。嵘儿有心了。”
先帝一步步走近, 从他的口中,鼻中,眼中……七窍中, 源源不断地有黑血涌出, 滴落在地,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
“你别过来、不要!”
谢嵘的声音颤抖,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他不住地往后退, 双手在身前胡乱挥舞,额上布满了冷汗。忽而,他感到有一股阴冷从背后逼近,细细长长的黑影笼罩住了他。
是璟儿吗?谢嵘慌张地伸出手想让谢璟扶他,下意识一回头,呼吸陡然停滞。
“太、太子大哥。 ”
站在他身后的,竟然是先太子!
先太子的脖颈上缠着一根粗绳圈,绳圈深深地勒进他的皮肉,留下一道深红色的勒痕,刺眼得可怕。
“二弟。”
先太子铁青的脸上挂着一抹诡异的笑,他发白的口唇张合着,声音冰冷而空洞。
“为什么?”
笼罩在他身上的影子越来越浓重,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背后是套着绳圈的先太子,面前是七窍流血的先帝,这两个人一前一后,向他逼近。
谢嵘进退不得,他们离他越来越近,他甚至能够看到那条绳圈上留下的血色掌纹。
他曾亲手拿着绳圈,套在先太子的脖子上,再慢慢收紧……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麻绳磨破了他的掌心,流出来的鲜血残留在了上头。
“为什么?”
先帝的声音也加入了质问,带着无尽的怨毒。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声浪如潮水将他淹没,谢嵘的理智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他的笑容癫狂:
“当然是为了皇位。”
“当然是因为我想要这个皇位!”
谢嵘高声喊叫着,公堂上回荡着他歇斯底里地叫喊。
所有人都直勾勾地盯着站在公堂中间的谢嵘。
谢嵘的笑声渐渐低了下来,他双目空洞,带着一种病态的执念:“太子大哥,你是嫡子,是长子,你生来就是太子,你活着,我就没有一点儿机会。”
“我勒死了你!”
“我就是长子了!”
他表情狰狞地做出了一个拉扯着绳索的动作:“嘿嘿嘿,你死了,没有人再和我争了。”
大理寺卿捏住惊堂木,指尖因为过于用力而隐隐发白。
“妹妹,你干的?”顾以灿悄悄和她咬在耳朵。
他刚刚亲眼看妹妹画了一张符,又悄悄塞给了谢嵘。
“是香。”
顾知灼和他头靠着头,低声道,“会让他‘看到’一些内心中最害怕的人和事。”
这香,顾知灼曾在季氏的身上也用过一回。
而那张符箓,只是会略微影响他的神志而已,再加上顾知灼特意在他跟前提了先帝和废太子会来找他,如今他这样,兴许是真的看见了?
哦哦哦。顾以灿乐极了:“看看看!”
谢嵘眼瞎,他一直靠着耳朵在听,总是会不自觉地做出一些左右偏头动作。
如今也是,因而没有人发现他的举动有什么不对。
他的身体微微摇晃,双眼布满血丝:
“父皇,你为什么只看到太子,我也可以的。”
“我会证明给你看,我也能成为明君。”
“父皇,你去死好不好?还有谢应忱,他才十四岁,凭什么也能越过我!”
他的声音一下高,一下低。
谢璟站在一边,呆愣住了。
他这是招认了?!
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左督御使面面相觑,本以为至少要三审三问,拖到明年,谁想废帝竟然招了?!
谢应忱端起茶碗,慢悠悠地撇着浮沫,收到众人目光的询问,他微微一笑:“孤只是来听审的。”
顾以灿不遗余力地在妹妹耳边“挑拨”:“真装。妹妹,对不对?”
顾知灼轻笑出声。
这一声笑打破了公堂的静默。百姓们从震惊中回过神,他们看看彼此,不约而同地高声叫嚣着:“定罪!定罪!”
大理寺卿定了定神,和两位同僚商议过后,他拍了惊堂木。
“谢嵘,你既然认罪,就签字画押。”
认罪?
谢嵘的耳边听着“认罪”这两个字,打了一个激灵。
他对上了先帝流着黑血的双目,先帝指着他厉声质问道:“你弑父杀兄,篡夺皇位,你认不认罪。”
“我……”
谢嵘嘴唇嚅动。
“你该死!”
先帝走到了他的面前,与他近在咫尺,黑血从七孔不断涌出。谢嵘倒吸一口冷,他怕极了,刚要后退,一根麻绳从背后飞来,哗的一下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不!”
谢嵘惨厉地尖叫着。
公堂上,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在他们的眼中,谢嵘自顾自地一一招认,然后又突然自己掐住自己的脖子,几乎要把自己掐到窒息。
谢璟猛扑过去,死命掰开了他的手。
谢嵘的手臂陡然一松,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瘫坐在了地上。
“大哥,我错了。你别来找我。”
“父皇,是我下的毒。”
“认罪。我全认罪。”
谢嵘双目空洞,他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自言自语地喃喃着:“父皇,您说,万寿节的寿礼,您想要我亲手做的墨碇,我亲手做了,我还在里头下了毒。您果然没有发现,您还夸我,夸我用心……”
“可是,里面有毒,有毒啊。您还天天用。呵呵呵。”
他说得语无伦次,东一句,西一句。
“您死了。”
“接下来就是太子了,我勒死了他,他们都以为他是畏罪自戕。”
“对了,还有谢应忱,他也要死。”
“你们全死了,我就是皇帝了!不对,我现在已经是皇帝了,朕是皇帝……朕是邪祟不侵的皇帝。”
百姓们看傻了眼,窃窃私语着。
“是报应吧?”
“肯定是先帝爷和太子爷显灵了。”
“先帝爷不让他再祸害大启江山。”
“快看,他画押了!”
大理寺卿亲自拿着卷宗下去。
谢嵘抖手,在卷宗上画了押。
盖棺定案。
“别过来……朕认罪了,为什么你们还不消失!”谢嵘奋力地一把推开大理寺卿。
他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外跑,充满了惊恐与疯狂。
百姓们趁乱宣泄着怒火,菜叶子,火折子,甚至连平时舍不得吃的鸡蛋也砸了出去,一颗鸡蛋正好丢中了谢嵘的额头,破碎的蛋液顺着他的额角流了下来。
大理寺卿连忙示意衙差们拦下,先押回大牢。
谢璟默默地跟在他的后头,失魂落魄。
三司会审还在继续。
接下来,又接连提审了大公主,胭脂楼老鸨,李得顺,当年先帝身边的太医,伺候太子和太子妃的宫女内侍等等。顾知灼不在的这些日子,涉及这次谋逆和七年前弑君的相关人等都已经被一一挖了出来。
连刚刚才被带回来的季南珂也不例外。
审着审着,还审到了江午。
百姓们听得又气又后怕,所有的真相也在提审中一一揭开。
甚至还包括了四年前谢嵘勾结西凉,把先镇国公顾韬韬出卖给凉人的事。!!!
一桩桩一件件,简直令人发指。
卫国公也听得心头一颤一颤的,当时正和凉国打仗,大启屡战屡败,西疆都快是凉人的囊中物了。顾韬韬去了后才力挽狂澜。谢嵘怎么就不怕顾韬韬一死凉人便再无忌惮,直接东进,江山不保!?
他口口声声先帝偏宠太子,现在倒是让他坐上这个皇位了,可他哪里有一点点明君的样子!?
对了!
卫国公的心里咯噔了一下,看了一眼自己手臂上绑着的花头巾。
顾大姑娘刚从西疆回来,该不会是……
他默默地告诉自己,不该想的别想,不该管的别管。
从未时,一直到酉时,足足审了两个时辰,但就连站着观审的百姓们都没有一个人喊累提离的,看得紧张刺激,又激愤连连。
连谢嵘都认罪了,其他人也没再心存侥幸。
该认罪的认罪,该画押的画押。
三司会审,不会当堂宣判。而是在其后,由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和左都御史一同对人犯一一定罪,再将宗卷交由内阁复审,最后谢应忱批红。
大理寺卿敲响了惊堂木:“退堂!”
水火棍咚咚敲打,衙差们大声吆喝。突然有狱卒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喊道:“大人!大人!废帝他被人刺伤!性命垂危。”
什么?!
顾知灼也是一怔,默默掐算了一下,心念微动。
犯人在牢里被刺伤?刑部尚书吓得跪了下来:“臣……”
观审的百姓还没有走完,谢应忱不藏不掖,当着他们的面问道:“是谁干的?”
狱卒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说话倒也还算清晰:“是废帝之子,谢琰所为。”
谢琰?卫国公脱口而出:“季氏给他生的奸生子?”
百姓们中间又是一阵骚乱,交头接耳着。
啧!
卫国公冷笑,谢嵘先前把这奸生子当宝,让顾家给他白白养儿子,还想要谋人家顾家的爵位,现在死在奸生子的手里,还真是天理昭彰。
他在这里暗暗念叨着,一抬眼就见谢应忱已经出去了,连带着顾大姑娘也快走没影了。他赶忙紧跟上,去了诏狱。
大理寺卿等人也紧跟在后头。
诏狱和顾知灼上回来时没什么不同,谢嵘依然被关在地下二楼。
与他关在同一间的,还有谢璟,谢琰和季南珂。
若是人犯还没有定罪就死了,狱卒是有大过的,更何况,关着的还是废帝。狱卒一发现赶紧去请了大夫。
他们到的时候,大夫正在给他止血。
谢琰满手是血地缩在角落,一见到顾知灼他立刻冲了过来,拉住了铁栅栏,带着哭腔:“大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是他先打我的。”
谢琰鼻青脸肿,露在外头的手臂上,脖子上也有不少的青紫和掐痕,有新伤也有旧伤。
顾知灼看了一眼狱卒,狱卒忙道:“是废帝打的。小的们拦过。 ”
打得不重,他们也就没把两人分开关。
“是怎么回事?”谢应忱问道。
狱卒面面相觑,满头大汗地跪了下来:“太孙,小的们没有看到。小的听到动静过来时就已经这样了。”
“我看到了。”
谢璟出声,嗓音沙哑:“父亲回了牢里不久就、就清醒了过来……”
谢璟离得近,哪怕当时没有看清楚顾知灼动的手脚,回了牢里后,他还是从谢嵘的身上找到了那枚只剩下灰烬的符箓。
呵。顾知灼回以一声冷笑:“赶紧说,别啰嗦。”
看出来就看出呗,总不能把这件案子拖到年后。
谢璟坐在地上,低垂着道:“父亲又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抓着谢琰就打,说是谢琰害他的。”
谢璟猜想,父亲兴许以为这和上回季氏用的巫蛊一样,便又迁怒了谢琰。
父亲这些天,把他和谢琰当作了出气筒。
他有时候还能劝一劝,但越劝父亲就越生气,动不动怀疑自己勾结了谢琰要害他。
“他打完谢琰就坐在角落里发脾气,一直在骂……”
“没多久,父亲累得睡着了。谢琰悄悄过去他身边坐,我没有在意,没想到,他竟捅了父亲一刀。”
“他刀是哪儿来的?”
“我不知道。是一把裁纸刀。”
当时,谢璟吓坏了,他冲上去推开了谢琰,发现父亲的胸口插了一把裁纸刀,父亲满身是血,当时就气息奄奄了。
“他打我。大姐姐。”谢琰的眼中蓄满了泪,可怜兮兮道,“我不是故意的。”
顾知灼轻声道:“公子,你还记不记得,长风临死前的诅咒?”
长风临死前,以他自己的命为祭,用上了祝音咒。
谢应忱心念一动,回首看向她,顾知灼领会了他的意思,应了声“好”,让人打开牢门后走了进去。
裁纸刀还插在谢嵘的胸口,鲜血染红了衣襟,他一口一口咳着血,艰难地喘着气。
他耳畔响起的是长风字字句句阴毒的诅咒——
你会死在你亲儿子的手里。
你会死在你亲儿子的手里……
谢嵘张大了嘴,每一下喘息,都痛得他想立刻死掉。
他看向缩在顾知灼的身后装可怜的谢琰,目光对上时,谢琰抬头怨毒地盯着自己。谢嵘像是怨鬼缠身,从心底深处涌起了刺骨的寒意。
彼时,季氏怀上了身孕,他并不在意。
一个孩子而已,没什么大不了了,他也不缺孩子。后来,他顺利登基,顾家也越来越嚣张跋扈,仗着兵权把持北疆,就连他的登基大典顾韬韬也不回来。
顾韬韬肯定是还向着太子,不愿对他这个皇帝俯首称臣!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他决定要除掉顾家这心腹大患,再让谢琰继承爵位。
让兵权回到谢家血脉的手中。
皇帝控制不住大力咳嗽,痛得胸口痉挛。
难道自己真会应了长风的诅咒,死在谢琰的手里?
他不甘心,不甘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