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贺姒
阴山观的众小道们此刻都殷殷地哭起来, 阴山观这掌门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却是猛然一把抓上卫祁在的手臂,他瞪大双眼,掌心紧了又紧、收了又握, 许久才颤声道:“好……好!”
心愿已了, 半口气也终于吐了出去, 只剩下一声轻盈的叹息:“只可惜……对不住……”
然而话未尽,人便阖眼断了气。
卫祁在一言不发,不再哭喊,只将人轻轻靠在墙边,而后跪下行了大礼。
他的头“砰!砰!砰!”磕得又重又响, 饶是额头上已渗出血来,也还不住磕着。
阴山观众道哭声却是大了起来, 如数站去掌门面前, 齐齐跪下一道磕头。众长老沉声叹了气, 也屈身行了哀礼。
阴山观之外的几人此刻心情也很是沉重, 顾隽默哀之后,有些不忍再看,又将视线有些担忧地落在一旁的乔娘子身上。
乔吟并未抬头,许久才道:“不必看我,我没事。他做了该做的事,我无从指摘。”
话音平静,犹如一潭死水再不起波澜。视线却在不远处那道跪拜的蓝衣身影上久久停驻,却又在一瞬间 倏然收回, 一切眼底的汹涌都被遮掩, 再不复存在了。
*
度衣与长齐一死,院内似也恢复了平静。
玄直倒在石边,望着那昔日师兄闭上的眼, 似怔愣了许久,而后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他身子偏瘦,笑得剧烈时整个人不住地发抖,胸口因挤压那血愈流愈多。
李秀色擦了擦眼,生气道:“你笑什么!”
远处长奘望着他:“炼化僵尸并非简易之事,在替僵尸下针做蛊之时自身也要受尽蛊毒反噬,我观你此刻又受了重伤,约莫也无再多时辰。”
玄直只抬眼看他,忽道:“我可被葬在阴山观后山吗?”
未待长奘回答,其余几位长老大声道:“笑话!当年你早已被逐出,如今又犯下此等欺师炼僵之罪,邪道之身,如何可入阴山陵坟?”
玄直眼垂了垂,不再言语。
长奘叹了口气:“掌门因你而死,无论罪是否赎清,都已成定局。前尘往事不可再追,你已然造成今日死伤局面,再多的仇,便也随之了了吧。”
玄直却是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来不及了。”
李秀色站在一旁,心中总有不好预感,下意识问:“什么意思?”
说话时,忽听一旁的陈皮一声惊呼:“主子!”
她心一惊,扭过头去,便见原本靠石而憩的广陵王世子此刻不知为何忽然又栽了下去,先前被他们包扎住的伤口已被浸透,然而此时流出的却不是红血,而是殷殷的黑血。
长奘盯着那黑血,又闻见空气中一股怪异的香气,当即眉头一皱:“不好!”
只见那黑血顺着颜元今胳膊一路流下,在触碰上地面的一瞬如灼干般燃起白烟,那一缕烟气化成丝丝银蛇一般,蜿蜒向某个方向而去。
地上的广陵王世子身躯有些抽搐,明明此刻已过子时,先前他的僵状也已有好转,不知为何此刻突然又陷入了极大的痛楚中一般。
玄直音色带着一丝凉意:“师兄还是晚来了一步,方才他被抓伤的那一记,指甲中我早已放置了一药,那药如今渗进他体内,他的僵气全数逼出……”他默默地望着远处,喃喃道:“这味道,也该将那东西引出来了。”
顾隽皱眉:“什么药?”
玄直未答,倒是长奘声音沉重:“应当是……百尸水!”
李秀色顿时一怔。
百尸水,是当年广陵王妃杀胎时求的药!
“没错。”玄直幽声说道:“他当年虽已被救下,但无论如何也是强压下来,只需再染上百尸水,这僵童的僵血便会如数活过来,僵血乃为腹中胎得,既然都活了过来,自然也要如数还给生母才对。”
李秀色倏然抬头:“你……什么意思?”
她忽然想起当日在阴山观后山,她曾试探地问长齐僵童如何才会突然毙命,长齐当时的话被打断,并未说完,此刻却似乎有当头一棒,给了她答案。
玄直并未回答她,他此刻已然奄奄一息,却仿佛还在期待着什么,幽幽地说道:“吸干他的血,她便以为自己能活了么?”
乔吟与顾隽怒不可遏,顾大公子直接骂道:“你疯了!”
李秀色却盯着眼前紧闭双眸颜元今,第一次慌了手脚。
她的大脑一瞬间空白,脑中只突然闪出系统的那一句“于生辰日灰飞烟灭,享年一十八岁。”
玄直大笑起来:“她也会死,她会在我面前死去……母子同源,他们会一起死,一起死!”
话音落,漆黑院中,李秀色只觉得面前忽有寒风一闪,这一整夜风声不断,唯有这一次让她突然冷不丁打了个颤。
还未回神,便有一道身影直直飞来,两掌细甲纤长发白,如同利箭一般,在众人都尚未反应过来时,用力向着颜元今的身上刺来。
“世子!”
“主子!”
另边厢,长奘瞬间反应,将手中拂尘用力朝着广陵王世子这边方向甩来试图阻挡,谁料银丝方飞至半空,便忽然被这院中央不知何时布下的结界用力弹了回来。
他顿时一皱眉:“这僵竟有如此能力!”
而另一边,未设结界之处,李秀色与陈皮皆是愣了一瞬,作为距离最近二人,他们来不及反应,当即起身欲去阻拦,可这僵速度之快,如电光闪现一般,眼看就要抓上颜元今的身子,却有一人自石后冲出,直直地挡在了广陵王世子面前,生生受了一击。
身躯被长甲生生穿透,那女僵似乎有些意外一般,头轻轻地歪了一歪。
被击伤之人头上戴着面纱,风吹起纱面,露出其下额上大片的乌色胎痕。
李秀色一眼瞧见,生生怔在原地。
“他是你唯一的骨肉,你如何能对他下手?”
那人低叹一声后,看着眼前的女僵,许久许久,像是仍旧未看够一般,染血的唇边中忽而带上几分温柔,轻声地唤道:“小贺。”
听到这一声,女僵的眼珠轻轻一转,头又偏了一记。
她直起身,将手慢条斯理地自这人胸腔间掏了出来。薄纱一般的外衣在夜色中摇曳,耳边的银色耳钉散着淡淡光泽,脑后的发丝轻轻盈盈,鬼魅一般。
她宛若一座冰雕,带着一身寒气,纵使今夜见过这么多僵,吹过这么多冷风,众人却还是第一次冷不丁打了个冷颤。
风也吹起她遮住半张脸的发,乍然露出其下那张如雪一般煞白的面庞,光洁、平坦,清晰的血管如梵语咒痕密布在面上,眉间与睫上都结了一层薄薄的霜,甚至那张殷红似血的嘴唇边缘,也淡淡地化着一圈霜珠。
她眼睫轻轻一颤,那霜便颗颗洒落下来,晶莹剔透的,叫人为之心头一叹。
院中但凡能瞧见她面容的,皆是不约而同吸了口气。
哪怕是胤都娘子榜首上的乔吟也看得呆了,微微张了张嘴:“……好美的一张脸。”
道灵有些愣愣的:“此人是……”
顾隽此刻倒是倒是脑筋动得极快,他瞧见这面容中的几分相似之处,略微惊讶,应声道:“应当是,昨昨兄的娘亲罢?”
玄直望着那个身影,却是“咯咯”笑出声来:“果然出来了,师兄、师傅……你们看到了吗?你们总算没有白死,阿迢的仇,我还是要报了。”
*
与此同时,对面结界也远远从院外冲进了又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一身锦袍,镶珠发冠都歪了一半,正是颜安。
他毫不在意此刻狼狈,只向着颜元今方向奔来,却又被撞了回去。
听到那声“小贺”,他将目光猛然落至贺姒背影身上,像是愣了片刻,他急急忙忙地冲到不远处的长奘身边,连声说道:“道长,我夫人有些失控,我还需尽快将她带回去,她无法离开冰床过久,麻烦你——”
长奘并未仔细听他说什么。
他只是扭头看向身旁这位男子,瞧出他面容虽英俊,却满是病态,已隐隐有些凹陷,便知此人应当是被僵气干扰过深,散尽了精气才至此,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长奘今夜虽在这广陵王府内待得也不算太久,但也还是有些意外,问道:“王爷就在府中?”
颜安并不反驳,只说道:“是。”
今夜是十五,他素来便知每至十五今儿皆会有些异样,但无人晓得,十五夜阿姒也会有些不安稳,大抵就是从那年她突醒后害死了谢国公夫人开始,每至此时她就总有隐隐躁动,他便整夜守着,半步不敢离开。
他自然听得到外面的打斗声响,早在两日前,他便已然猜到了阴山观与傅家军今夜的安排。
颜安心中早有盘算,他自己如今武力散尽,更晓得此事再艰难,即便自己不出面也尚可解决;二来阿姒今夜格外不安,他必须呆在密室,以免她出去叫外人发现。
只是没想到就在方才,在阿姒忽然睁开眼后,他还吃惊于似乎从未见过她这等状态,事态便已然变得不可收拾。
顾隽与乔吟望着这位王爷,平常应当叫他一声伯父,但此时却完全唤不出口。他此刻神色紧张,口中心里全然在担忧自己的妻子,却似乎完全忘了还有广陵王世子这一人。
长奘摇了摇头,与其他长老对视一眼:“此僵因邪术而固身,如今觉醒,竟有设结之能,不容小觑。而见她今夜状态,若非吸尽其子身血不可善终,观中此前从未遇过此界,破除结界,还需花费些世间,我们几位先试着立阵——”
颜安一把拉住长奘袖子:“觉醒是何意?是今后都会醒了,还是……”
长奘抬头看他:“王爷希望是如何?”
颜安似乎怔了一怔:“我……”
“王爷,人已死,断不可强求。”长奘似乎叹了口气:“她如今虽已觉醒,却只为杀僵童取血。若老道未猜错,王爷应当晓得僵童血的用处?”
见颜安不说话,他便续道:“世子作为僵童,有滋润母体之效,蛊虫吸血后再喂养僵体,此僵便能保尸身不腐,甚至美貌如初。见她今日样貌,想来这些年,世子便都是这么过来的。”
此言一出,顾隽几人皆是一怔,他们从未得知此事,如今听闻,惊诧之余,更是为自己的朋友感到愤怒和难过。
昨昨兄本就已经忍受这般多的苦楚,还要以己血喂养僵尸,这是为人父当做的事吗?
“但王爷有所不知,僵童出自母体,被先掌门救下后,但凡母体一日不取尽血,便一日不会丧命。照理来说,只要母体安安分分,世子并不会有事。然而今夜被玄直注下百尸水,这便不一样了,百尸水使得僵童之血气唤醒了母体,母体彻底觉醒,今夜注定要将其体内血如数取回,不死不休。”
颜安一怔。
只听长奘又续道:“还有一点,王爷或许不也不知,虽僵童之血可滋养母体,但若取决其血,母体定也遭其反噬,换言之,便是同归于尽。”
他说着,目光幽幽,向着不远处望去,低声道:“玄直便是算定了此点。”
*
另边厢,女僵依旧没有动作。
她目光直直地盯着面前倒下的男子,白色的眼珠转了又转。因其人倒在地上,面纱早已掉落,远处众人便也能瞧见他面上显眼的胎记。
顾隽终于看出此人有几分面熟,轻轻“呀”了一声:“这不是宫中的泽幼公公吗?”
乔吟诧道:“你认得他?”
“见过几面。”顾隽点了下头,身为太师之子,他也常随父亲入宫赴宴,有一回自己一人在后花园迷了路,便是这位公公出来指引了他,他对泽幼面上的胎记印象深刻,一定认错不了。
乔吟狐狸眼稍眯:“肯舍身救下世子,又能唤出王妃姓氏,此人身份看来并不简单。”
顾隽沉吟道:“我只曾听闻他入宫之前,本姓为姬。因家中遭了变故,不得已方才入宫成了宦官。”
“姬氏?”乔吟稍稍蹙眉:“我曾听父亲提起过,胤都此前确实是有一大族为姬,姬氏一族虽不为官,但从商从文,乃为世家中名门,不过二十多年前貌似因家中主君犯了死罪而被抄家灭门,莫非泽幼便是出自于此?”
望族子弟,若因此沦落成阉人,委实令人唏嘘。乔吟说着,又突然想起什么,眉头一跳:“听父亲说,当年抄了姬家的,好像是……”
她话未说完,只将目光落至了一旁的广陵王身上。
颜安没有作声,只是将目光沉了下来。
当时带头抄家的确实为广陵王府,到第三年,他迎娶贺姒之时,便已知未婚妻曾与姬家长子有过婚约,但他并不在意,即便因那姬家长子,他足足等了三年,才等到她松口愿意嫁入。
也即便成婚当夜贺姒便在床头放了匕首,他也只是扣住她手腕,目光自自己滴滴落血的胳膊落至她涨红的双脸上。他感慨于她生得如此漂亮,即便是生着气,一双眼睛这般恶狠狠地瞪着他,也是水汪汪的。
他沉醉在她眼底的水色之中,许久才温声问道:“夫人这是做什么?”
“看不出来?”
贺姒挣扎,却挣扎不开,头上的珠花碰撞出清脆凌乱的声响,她啐道:“自然是要杀你。”
她要杀他,他那时才明白,她花了三年时间,弄清楚姬家冤情,知晓当年姬家主君乃为错案,时有人上状伸冤,却依旧被他生生抄了其族大门,只因其中从商之利上的纠纷,姬家家大业大,触了皇室一方逆鳞,即使错案,也为皇家默许。
颜安静静看着她,许久开口:“若我说这些事并非我一人能决定,你信吗?”
贺姒不说话,他便又问:“还是要杀我?”
女人只是将匕首握得更紧,眼底的红丝都迸发出恨意的血腥:“满口谎言。”
于是颜安笑了。
他乃当今广陵王,尊贵、俊秀,世间男子少有的美貌,笑起来自然也当是令人失神的。但贺姒只觉令人作呕,她一字一顿道:“我为姬泽幼击鼓鸣冤,千万张诉状,何人压下,你并非不知。”
颜安看着她,他知她现在动弹不得,于是他伸出手,自她五指间轻轻穿过去,察觉出她抗拒,他便慢慢地摸上那匕首,硬生生抽离度至自己手中,而后点了下头:“是我又如何?此案已然不可再翻,我只是不希望你一错再错。”
贺姒仰头一笑,忽而向他面上重重吐了一口清痰:“姬府抄家,除主君外,男丁流放,女眷发落,姬泽幼却偏偏被抽出了流放的名单,而是被做了宦官。他素来清高,翩翩君子,一朝跌落,是你,让他成了残废,忍受如此大辱!”
她声音冰凉,痛声质问:“你就这般恨他?”
颜安摇摇头,轻声说道:“我不恨他,我嫉妒他。”
他轻轻地擦拭了一下自己的脸庞,仿若此刻她在他面前做下再多过分的事,他也不会生气,更不会失了耐心:“何况流放之路凄苦,他若不做宦官,也迟早会死的。”
他说完话,歪头打量自己的妻子,她生得如此美貌,早在四年前,他于阁楼上望见她于楼下过桥,便一眼万年,再难相忘。可惜当时她已有了婚约,他曾偷偷打听她未婚夫是为何人,也拿到其人画像,望着他面上那一方黑印,却久久难以自洽。
“我嫉妒你爱他,嫉妒得发狂。”他终于找到机会当面问他:“这样一个人,你为何会喜欢他?”
贺姒只是看着他:“你永远也不会明白。”
“我会永远爱他、敬他、念他,正如我永远不会爱你一样。”
新婚之夜,他妻子望着他的眼神却充满了恨意,这样美丽的一双眼,本不该如此看他。广陵王的温柔与耐心仿佛也被那一句“永远”燃尽,他捂住她的眼,任凭她挣扎、愤怒,也无动于衷。
衣服撕裂的声响,混合扯落的嫁衣罗帐,满地红旎间,只能听见他低声的气喘,唤她的名字:“阿姒。”
——“你胡说。”
*
细长的指甲划过胎记的痕面,女僵的眸光有些懵懂。
泽幼眼角含笑,却尽是苦楚:“那三年,你无数次找过我,我知你送银求情,几次托人求见,我却从不肯见你,是我过于胆小自私。”
“可你却从未恨我。”他喘息越来越重,声音也越来越轻:“在得知你成亲后,我才托人给你回了一封信,信上只有八个字:泽幼此生,唯愿君安。”
“我本以为你应当会得到幸福,至少那人爱你,不会害你。我此生唯一的心愿,便只剩下了希望……你可以平安。”
他闭了闭眼:“可惜你还是没有平安。”
“是我的错。”泽幼又睁开眼来,仔细地看她:“小贺。”
他低声喘息,目光落至后方紧闭双眸的广陵王世子身上:“至少这个孩子……你放过他,行吗?”
女僵似懂非懂,定定瞧了他半晌,神色中竟也忽而闪过几分茫然,她猛抓住自己长发,突然对天怒吼了一声,而后猛然低头,目光再望向泽幼身上时,变成了无尽的痛苦。
她的指甲骤然伸长,再度就着他心窝之处,狠狠刺上。
“不要!”
李秀色大声呼喊,一半桃木小剑脱手而出,试图阻挡,却被贺姒的长发甩了回来,砸至地面。
她的手在泽幼身躯之上,如同掏洞一般肆意扭转,每转一分,她面上的痛苦便明显一分。
泽幼闭上双眼,生命尽头,竟好似在笑。
李秀色落下泪来,高呼道:“他是你生前所爱,你怎好杀他?!”
僵尸无心无情,哪知什么是爱?听到她呼喊,女僵的头也只是狠狠一转,如同觉得她吵闹一般,长发席卷而来,却忽被面前闪过的一方银链狠狠捆住。
颜元今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他依旧僵状,眉心紧皱,声音寒冷如冰,看着面前那张绝美的脸庞,轻声启唇:“你敢动她,我杀了你。”
“主子!”
陈皮激动得眼泪水都快冒出来,主子总算醒了,可看样子状态十分不好,即便是拽着铜钱链,也分明是强撑着的。
被拽住长发的女僵似乎彻底盛怒,又是怒吼一声,面上冰霜簌簌掉落,她横过眼,细长的眼角带着几分妖邪,仔细打量起面前的小郎君。
和她有几分相似的面庞,以及面庞之下,流淌着的和她全然相同的血液。
她似停顿了半晌,随后竟忽而反手一抓铜钱银链,众人皆不知她要做何,却见在她握上银链的那一刹那,二者指尖经由此链交汇,颜元今体内黑血,竟如有了意识的一缕银蛇一般,划出伤口,顺着链条,丝丝向着女僵体内而去。
长奘此刻在与众长老破界,登时惊道:“不好,她是在取血!僵童无法反抗母体,若继续下去,世子性命堪忧!”
李秀色闻声顿时心头一沉,目光落至颜元今身上,果然见他面色变黑,似想挣扎,但分明挣脱不开,而后竟又吃痛至极一般,逐渐又闭上双眼。
此刻这边只有她与陈皮二人,陈皮即便心中惧怕,也怕对王妃大不敬,但关键时刻管不了这么多,抱了东西便朝着那女僵背后劈头盖脸一派乱砸过去,许是叫女僵稍有吃痛,竟是回过头来,左手一伸,长甲一出,拎起陈皮领口高高抛起,又重重一砸。
陈皮一摔,顿时白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女僵回头,欲将此手也一同搭上银链,面前忽有什么东西狠狠砸下,动作之快,令她竟也无从反应。
是一柄千年雷击枣木所造的精致小剑,木制之身,竟也能将铜钱链狠狠斩成了两半。
黑血骤然断开,李秀色声音颤抖,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红着眼问道:“凭什么……凭什么!他做错了什么,你已经杀了他一次,还要再杀一次吗?!”
第222章 通关
夜沉如水, 二者的发丝在夜空中扬起,这一声质问,让女僵的动作顿住, 她像打量泽幼一般, 与这小娘子对峙而立, 无声无息地打量着她。
下一秒,突然伸出双手,狠狠在小娘子的肩头一抓。
白皙皮肉划出血痕,李秀色却纹丝不动。
她唇上带血,像是根本感受不到痛, 只是气极,拿剑向她刺去:“——世间没有这样的娘亲!”
长发卷上腰间, 小娘子如同轻燕被甩飞出去, 眼看要砸上巨石, 却被人冲破结界拦腰抱下。
远处轰然一声, 是彻底破界声响,长奘道:“随我立阵!”
除却几位圈守所定僵尸的长老,众道游走,卫祁在放下李秀色后,也快速加入其中。
颜安似也要过去,却被顾隽一把拉住:“伯父,不可近僵!她已然觉醒,十分危险, 随时便可杀人!”
广陵王心急说道:“我不怕她伤我, 我只希望道长能饶她一命……饶她一命便好。”
乔吟却是冷声:“这事并非阴山观可决定。她若不死,死的便会是广陵王世子,难道王爷, 一点也不为自己儿子着想吗?一个早已死去的尸体,如何比得过一个活人?”
从未有人敢这般直言质问,像是不知该如何回答,颜安不语,目光却落在了远处地面自己的亲生儿子身上。
他似乎已然怔在原地,顾隽与乔吟对视一眼,后者突然伸出手,对着颜安颈后重重一斩,顾隽抱住倒下的人影,放置一边,低声说道:“对不住了。”
阴山观迅速便立起阵法,众道士在顷刻间便将贺姒团团包围。
女僵原地旋转,似察觉所在处境,竟是仰天长啸一声,随后骤然一震,头顶的发丝顿时炸开,只一下,竟震得几位小道连连后退。
拂尘银丝牵系罗盘,罗盘指针轻轻震动,起初只是“叮铃”作响,随后居然剧烈颤抖起来,接连震断几根。
每破一根,便有一道长心头受冲,吐出血来。
长奘本非作战之道,年岁已高,今夜收服凶僵已然耗费绝大数精力,尤其先前破界更是折损自身修为,他此刻维持阵心,应是有些力不从心,拂尘微微轻颤,眉头也轻轻蹙起。
卫祁在见状,变换位置,悄无声息替了阵心,随后道:“此僵乃近二十年大僵,又为邪生,比之凶僵有过而无不及,寻常阵法似乎压不住她,还需设奇星八卦阵一试——”
今夜几番大战后,早已死伤惨重,到现在其实还能强撑立阵的小道不过寥寥几人,顾隽与乔吟闻声自也迎了上来。
乔吟本欲站上对面,调整方位时不知怎的竟站在了卫祁在身侧,后者似乎怔了一怔,下意识偏头看她,她却始终没有扭头。
他正要收回目光,却见她抱琴行至内圈,并未回头,只淡淡说道:“掌门行事,不好分心。”
他还不是掌门,她却已然称呼他为掌门。
卫祁在心头一痛,却无话可说,目光一凛,高声道:“立法镇魔,光照玄冥。千神万圣,驱策去兵。聚阳集情,收僵灭灵——”
风声烈烈,阵法光圈在上空慢慢聚拢,快速游走之间,又集成小束,将贺姒由上至下包裹。
她发丝飞舞,却是又一声咆哮,那光芒竟也生生炸开。
此刻这女僵俨然癫狂,连带着几只拂尘也被诊断,破了几处阵口,几名小道被冲去地上,伤势惨重。
卫祁在眉头一皱:“为何此阵也无法压制?”
“当然无法压制。”忽听远处玄直声响,众人回头,似诧异这厮为何到现在还留着一口气未死,却见他虽是气息奄奄,手中摩挲一方绿色耳坠的碎片,仍旧面容含笑:“不见她死,我怎能安心?”
“只可惜,她没那么容易被人打死,或被阵压死,若能死,早便死了。”玄直说道:“在这世上留存了近二十年的身躯,若非将将全身的血如数收回,怎能白白死去?所以,你们斗不过她,不被她白白耗死,或是反杀,那也算是积德烧香了。”
卫祁在低声道:“……此话为何意?”
玄直却未答,只是看向长奘:“不死不休,老道士,方才这话不是你说的吗?”他声音讥讽:“为何此刻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了?”
长奘眉头一蹙,别开脸去。
卫祁在微微一怔,咬牙道:“莫要听他胡说,阴山观众道,不许分心,继续立阵!”
是!
然而话音放落,便又听闻狂风呼啸,天空中竟有电光一闪,雷鸣之下,满月之夜,滂沱大雨轰然而下。
天地被这场突如而来的大雨淋湿,阴山观道阵以阳息为主,雨水浇灌,阵法偏又弱了几分。
卫祁在余光瞥见身旁道灵面色愈发得白,嘴唇也全然成了青紫色,他早前便已遭凶僵袭击,有伤在身,此刻明显是在硬撑,便急道:“师兄,你已不可再在阵中——”
“无、无碍!”道灵高声道:“身为阴、阴山观弟子!职责使命,便是驱僵,保、保护世间子民平安。纵使身死,那也值、值得!”
其余几位小道此刻也早已筋疲力尽,闻声便也高声应道:“是!纵使身死,那也值得!”
卫祁在只觉眼眶一热,他像是不知再说些什么,只是重重道:“——好!”
此言一出,众人似乎又振奋起来,阵圈愈发缩紧,罗盘也愈转愈快,然后符咒却接二连三地“啪”“啪”碎开,又有几名道士被震开出去,连带着道灵也眉头一紧,似乎再也支撑不出,猛然吐出一口鲜血,顿时栽去地上,昏厥过去。
“——道灵!”
与此同时,圈内女僵怨气于雨水之中骤然腾升,途径她身躯的雨落至地面之时竟生生化成了冰,冰顺着地面的雨水弥漫出去,顷刻之间,竟攀爬上了位于内圈的顾隽脚下。
“不好!”
“顾公子!”
那冰倏然向上,瞬间包裹住了顾隽的下半身,他手中毫笔一下落至地面,而冰却如毒蛇向上,眼看便要封住他口鼻,远处突然飞来一枚铜钱,铜钱燃起熊熊烈火,迅速烧尽他身上的冰。
顾大公子只觉得一瞬间便体会了冰火两重天,又冷又热,也有些撑不住,眼看便要晕了,却还想低头去捡笔,还为捡到笔,便当真晕了过去。
有人撑住他的身子,才让他没有头脑着地,而是轻轻放在地上。
众人将视线落至那人身上,却见是不知何时已然醒来的广陵王世子。
他面色苍白,手中却拿着只剩一半的铜钱链,高高一扬,那铜钱扯上阵中拂尘银线,以一人之力,便补上了阵上缺口。
卫祁在等人尚在诧异,却见铜钱链搭上的那一刹那,他指尖倏然涌出丝丝黑血,游蛇一般,迅速自那链上蔓延至四面八方,而后于一处合聚,送入阵心之中。
黑血侵入身躯那一刹,空中骤然又是一声雷鸣,阵中女僵,瞬间顿住。
半空中罗盘震动声响也陡然停下,除了雨声,天地之间再无其他声响。
长奘闭了闭眼,似乎是想叹息,却再发不出什么声音。
卫祁在、乔吟等人像是意识到什么,忽而愣在原地。
世子,这是在……
远处广陵王不知何时也已然转醒,能听到他悲痛的呼喊:“不……不要,今儿,阿姒——不可以!”
李秀色像是呆了,却只呆了一瞬,眼泪便喷涌而出,她从地上爬起,任凭伤口因奔跑撕裂,也察觉不到疼痛一般,只是破口大骂:“颜元今!你疯了!”
未待她跑到面前,四周飓风却四起,将她刮倒在地,也将阵中的众人全数刮开。
那风如同龙卷,伴着层层过渡的黑血,只将两道身影紧裹于其中。
颜元今忽然发现,自己从未和生母靠得这么近过。
他恨她、厌她、却也惧她。
自小一次次的取血,从未与人说起,其实却是噩梦。广陵王世子如此骄傲的性子,自然不会承认,也不会告诉任何人,自己也会害怕,之所以得以面无表情地将之接受,不过是因为习惯罢了。
生来便是僵童,异于常人,他也曾想过干脆死去。
他堂堂一个世子,怎好当一个怪物?
虽然有个小娘子,一直在告诉自己,不许说自己是一个怪物。
他感激她说的那些话,他却确实开始尝试那样去想,可是当月圆之夜,当他低头看见此刻的黑血,看见有旁人为自己死去,他忽又觉得烦躁。
颜元今觉得今天或许是个好日子。
他静静看着她的脸,良久之后,忽然轻笑了一声:“还给你,也好。”
女僵也盯着他,长久地,尖牙收起,就这么注视着。
“本世子这一生从未想过欠旁人什么,还给你后,我们再不相欠。”
话音落下,黑血愈滚愈烈,直至全然渡入女僵体中。
天地也再无其他颜色,唯有白光乍现,轰鸣一声,女僵身躯一瞬炸开,一声“不要!”撕破长空,喊声过后,世界又恢复了平静之中。
*
叮——
李秀色忽然听到耳中的系统提示音:“宿主请注意——”
她泪水决堤,却是在骂:“……你住口!”
“宿主请注意——”
“我说了,你给我住口!”
她恶狠狠地骂完,只觉喉咙都是血腥味,想哭又哭不出来,只是在光芒散去的世界慌张地寻找某个影子,小娘子跑了又跌,跌倒又再爬起,到处找啊找,却什么都看不清。
于是她哭得越来越狠,越来越狠,爬起来继续找,直到被某条手臂忽然抱住。
那人似乎怕碰到她伤口,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像是凑在她耳边说话:“对不起,没有保护好你。”
李秀色一愣,顿时又哇哇大哭起来,而后反抱住他,她想了一肚子骂人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哭得整个人都好似要断了气,然后说道:“我也对不起,对不起颜元今,我也没有保护好你。”
被雨水浸透的衣衫让他们紧紧贴在一处,察觉他的身躯越来越冷,她的心便也越来越冷,试图再搂紧他一些,却忽然发觉自己的手臂竟像是抱了个空。
失重的感觉让她的心一沉,猛然抬头,却发现四周竟都变得静止。
顾隽、乔吟、阴山观道士、握着碎玉含笑死去的玄直、甚至将将跑至院外的傅秋红……以及天空落下的雨,都变得静止。
他们像成了墨水一般,摇摇晃晃,让她觉得眼睛生生刺痛。
低下头,面前的广陵王世子却还是正常人的样子——一身的桃色锦衣,满身上下最花里胡哨、如同花孔雀一般的招摇装扮,一如她当初第一次见他的模样。
只是他的面色太苍白了,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白得让她想哭。
颜元今抬手,似乎想帮她擦眼泪,手却顿在半空,他静静地注视着她,视线落在她的额头,轻声说道:“李秀色。”
“你的胎记有些看不见了……你要走了吗?”
心像是被人狠狠地揪住,揉搓再摔烂去地上,她就这么硬撑着一颗破碎的心,断断续续地回答:“我不走,我不走的——”
这紫瓜哭得好厉害,他从未见她哭得这么厉害。
“颜元今,我不走。”
她说她不走,仿佛当真是喜欢他到了极致,要与他天长地久,至死不休。
广陵王世子忽然就觉得,那便足够了。
脑中系统的声音再度响起:“宿主请注意——”
“不要,”李秀色的身体一点一点变得透明,他似乎想要抬手再拥抱她,却再也抓不住她。她的视线也变得模糊,模糊到她好像再也看不见面前少年的脸,也无法再感受到他的触摸,他仿佛成了一张薄薄的纸片,抑或是几滴潦草而简单的墨水,而她只剩哭泣:“颜元今,求求你,不要……”
她听见清脆的铃铛铜钱碰撞声响,就像是看见了桃色锦袍少年高高扬起的长辫,有时是坐在马上骑射,有时是躺在月下枝头。
“李秀色。”在她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忽又被人重重一拉,仿若清风拂过时,书页轻轻掀起一角,墨水染成的字迹有了一瞬的生命,于是她听到有人说:“回家之后,不要忘了我。”
她想说好。
可是书页又坠下了。
叮——
“宿主请注意,《尸舍》全书已走完大结局,恭喜您通关成功!”
第223章 结局(上)
李秀色从床上栽了下来。
她睡的是下铺, 耳机里还放着音乐,在她摔下来的那一刻似乎断了一秒,又很快接上。
李秀色睁开眼, 盯着头顶挂着三叶大风扇的天花板, 在现代流行音乐的背景声中, 下意识抬手擦脸,却擦到满脸的泪,像是愣了几秒,她“唰”一下从地上坐了起来。
室友睡眼朦胧从上铺探出头:“呀?我还以为你摔死了。”
说完,没等她回答, 又蒙头睡过去。
片刻前的所有哭喊与喧嚣,连天地都变得混沌的场面, 仿佛突然在她的意识中变得遥远起来, 李秀色呆呆在地上坐了半晌, 突然“嗷”一嗓子, 嚎啕大哭起来。
室友吓得刚闭上的眼又睁开老大:“怎么了怎么了?真摔到了?”
李秀色就是扯着嗓子哭,哭得双脸涨红,哭得不住咳嗽,哭得连隔壁寝室都忍不住过来敲门。她一边哭一边用袖子胡乱擦脸,一边擦脸一边爬回床上去找那本该死的书,终于摸到《尸舍》,慌里慌张地打开,嘴里还不住念叨:“系统, 系统呢, 系统!出来!”
脑海中没有任何声音回应她,倒是室友担心她中了邪,小心翼翼地问:“你没事吧?”
李秀色没有回答, 目光却定在这本书的第一页开头。
“大一学生李秀色穿书后,必须倒贴本文的男三号一百次,才能获得回家的可能……”
她有些愣住了。
她清楚地记得,这本小说原来的开篇并不是这句话。
有些不信邪,随手又是一翻——
“李秀色一把抱住了男三号的大腿,直到听到脑海中系统的提示音,才松了口气。”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讨人厌的骚包花孔雀?受尽搓磨的李秀色发誓,但凡能完成倒贴一百次的非人类任务,她一定尽快回家,并且给《尸舍》这本书打一个五星负分。”
又翻——
“月光如水,李秀色的眼睛却比月亮还要亮,她望着男三号的后脑勺,深情款款地说道:因为我想让您永远开心。于是只听‘叮!’的一声,系统提示道——恭喜宿主又成功倒贴一次!”
再翻——
“李秀色被抱得有一点紧,听着脑海中‘第八十四次任务完成!’的通报,突然觉得这个骚包花孔雀也没想象中的讨人厌,也是她第一次破天荒觉得,怎么对这本书的世界有了一些舍不得的情绪。”
“第八十八次……”
“第九十九次……”
“恭喜宿主,圆满完成了第一百次倒贴任务!”
……
李秀色翻得越慢越慢,眼泪渐渐浸透书页,却没有再哭出声音。
故事真的变了。
一切变得遥远的过去又重新拉扯到了她的眼前,这些黑色的字迹每一处都在提醒着她,那些虚幻的一切并非是梦境,她曾去过这本书中,改写了这本书的历史,拥抱过这些人的人生。
翻到最后,李秀色忽然有些害怕。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听到书页划动的声音,视线从黑色的印刷体上一行一行看过去。
她看到大战过后,阴山观损失惨重,在各长老的厚望下,卫祁在仅用七日便破了余下十三道阵,院中以罗盘定下良辰,为他举行继位之式。
她看到乔吟第二日便回了家中,仅在家中待了三日便于某一深夜独自背着琴与行囊,留下一封手信说要闯荡江湖,再不见行踪。隔日道灵在观中替洞中破阵得准掌门收了一张字条,唯有一行:“愿道机掌门永守道心,今生今世,前路顺遂。”
她看到顾隽从迷恋书画变成了迷恋符咒,顾大公子于家中挂满了各式各类自身所画的道家符箓,不仅如此,甚有新创。顾太师气得几次晕厥,拿出鸡毛毯子满屋去追,一边追一边骂道:“这般有创意!你怎不干脆出家当道士!”
她还看到了傅秋红,她骑着飞电穿街走巷潇潇洒洒,最后停在一扇门前,开门的是名叫谢芊的小娘子,她手中端着要给兄长送去的药篮,两人相视一笑,傅秋红转身后,摸了摸马的头,缰绳递入小娘子手中,哼着小曲儿独自离去。
……
寥寥几行,却是看得李秀色又哭又笑。
怎么会是纸片人呢?她知道他们的模样,认得出他们的声音,甚至想象得出这一幕幕该是如何生动。
李秀色的手停在最后一页,迟迟不敢再翻。
窗外的风却自动将他翻了过去。
“三月十五,一十八岁,广陵王世子于生辰日飞灰烟灭……”
小娘子只读到这里便眼眶一红,眼泪啪嗒一下落下,却浸湿了后面的黑字,看得她一愣。
“灰飞烟灭之前——小厮陈皮自昏厥中惊醒,高呼一嗓子,扑了上来。”
……之前?
李秀色突然打了个嗝,赶忙擦了擦眼。
只见小厮陈皮掏出怀中的药瓶,号丧一般:“主子!主子嘞!主子,你怎的真的出事了……”
他颤颤巍巍地将药丸塞入广陵王世子口中,还是一边哭一边将主子背起,饶是自己还带着伤,踉踉跄跄,也不管不顾朝院外冲,没冲两步却被长奘拦下:“你方才给他吃了何物?眼下又要去何处?”
“济世观!”陈皮眼泪鼻涕横流,哭喊道:“这药是那乐双老头给的,他专程叮嘱过我若主子出事定要给主子服下,然后去找他,他定是有办法的!道长,求求你,快些送我主子去济世观罢!”
长奘闻言面露震惊之色,抬手一探世子之脉,更是当即一怔。度裳虽自身退观,也已改道名,可阴山观无人不知此位“云游长老”,长奘仅一探便探出度裳炼化此救人之药是做出何种牺牲,但这的确是能救此子的唯一之法,良久之后,才点了下头,厉声道:“道灵、道光,速速护送世子前往白牙谷!”
“是!”
见其人远去背影,长奘抬手轻捋发须,抬头看夜空月色,久久后方轻叹了一口气:“阴山观又一颗长星,需陨落了。”
李秀色看到此处,不由得捂住了嘴。
再翻一页,便是漫谷花色中,济世观开了大门,一老头腰间别了足足三个酒葫芦,叮铃铛啷晃了一身,乞丐打扮,乱七八糟,一张皱巴巴的脸却是“嘿嘿”笑着,对着观门的处的三人摆了摆手:“行了行了不用送了!老头我是去云游,又不是去死,你们哭什么!”
门内的男女小道童还是嘤嘤的哭,这和死有什么区别?
救了人后,便已时日无多,散人脸上却是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开心,甚至还扬言自己终于身心轻松,解了多年前心中的一个大结。
他自然见不得他们哭,便只对着明秋说话:“这俩小屁孩不懂,你应当懂老头子我罢?你也知道,这天下我这些年早已走遍了,酒也喝遍了,实在腻味得很,早就不耐烦了。”
明秋静静听着,她没有回答。
乐双便又是“嘿嘿”一笑:“若我说唯一舍不得,那也就只有明秋你了。”
明秋自然无法理会他这句话,只还是静静听着。
乐双有些脸红,便转移话题,又扯了一嗓子:“还有你出来!”
陈皮躲在门院里面,哭得双眼通红,他素来感性,这段时日没少受这老头折腾,可他没有半分埋怨,甚至心中对其愈发尊敬起来,如今他这样子反倒是像是最舍不得的那一个,乐双瞧见他的鼻涕便嫌弃地翻了个大白眼,骂道:“哭哭哭就知道哭,我该做的都做完了,剩下那药方你都记好了吧?一天三次,莫要忘了!”
“是——呜呜——”哭声跟水开了似的。
乐双甩了甩一身鸡皮疙瘩,仰头看了看济世观。
这道不道观不观的,设计得如此美妙,不愧是他,大才。
明秋终于开了口,她像是微微一笑:“真人保重。”
“保重保重,”观内传来了他收养的那些灵犬嗷嗷大叫的声响,他在这声响中转身,依旧是晃着水壶,足尖试图轻轻一点,却发现忘了自己再飞不起来,便有些狼狈地拍了拍大腿,又“嘿嘿”笑了一声,大摇大摆,迎着暮色朝远方回去,没再回头——
“这次出去玩够,就不再回来喽!”
李秀色的眼泪大颗大颗落在书页上,泣不成声。
她的双眼模糊得有些看不下去,却还是再翻了个页。
唯有两行。
天气晴好,鸟语花香,陈皮趴在桌上,尚在睡梦中,口水还未留一半,就被人踹了一脚。
“起来,”那人似乎语气有些不爽,说道:“这是什么鬼地方?”
*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李秀色照常上课、吃饭、睡觉。期间她回了趟家,见了趟爸爸,一进门就扑老爹怀里嗷嗷哭,吓得老李以为她中了邪。
不单是老李,李秀色的室友也觉得她中了邪。
她上课老是走神,要么就是趴在桌上把头埋臂弯里,等人拍拍她问她怎么了,她抬起头就是一双红肿的眼,像个兔子。
但李秀色学习还是很认真,唯独有一次思修课上带错了书,坐在第一排当着老师的面拿出了一本《尸舍》,而后在和老师大眼看小眼的三秒内唤回了神智,立马手忙脚乱地把书塞了回去。
李秀色到哪都带着这本书,这很奇怪。
有时候室友会看见她看着这本书发呆,然后翻来翻去,虽然明明已经翻了几百遍;有时候她翻着翻着突然一拍脑门:“在吗?”
室友吓得不行,小声讨论:
“寝室是不是闹鬼了?”
“她问谁在吗?”
“不道啊。妈呀。”
“……”
然而其实,这些讨论都无一例外地落入了中邪的小娘子耳中。
要真是中邪就好了。
其实李秀色是在呼唤系统。自打她回来后,系统那死东西就再没有过动静,可是为什么书本上的内容完全变成了她穿越过去后经历的事情呢?这太不寻常,她必须问个明白。
已经不知道过去几个月了,李秀色甚至感到了一丝绝望。
直到有一天,她出门后突然发觉自己忘了什么东西,立马冲回寝室,一拉大门,瞧见床上的《尸舍》,她松了口气,刚弯腰伸出手去,就听见脑海中出现了“叮——!”的一声。
该死的,久违的——
“宿主您好!本系统忘了一件大事,嘿嘿!”
李秀色:“……”
“请问宿主——
您的功德分已满,是否需要兑换道具?”
李秀色没有站稳,“唰”一下摔在了地上。
第224章 结局(中)
胤都城, 好天气。
钦天监监*正李府后院的东厢房外,婢女小蚕正守着炉子烧水,她托着下巴, 头正因昏昏欲睡一点一点, 猛然便听到一声尖叫, 下巴顿时磕在了炉架上。
小蚕先是一愣,而后一惊,最后一喜,立马朝着屋内冲去,一面奔一面道:“小姐, 你醒了?!”
床上的小娘子“唰”一下字床上坐了起来,像是大梦初醒一般, 先是愣愣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婢女, 再低头看了看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那一把精致的小钥匙, 那钥匙闪烁了一瞬金灿灿的光芒后, 又一瞬熄灭下去。
脑内响起一个欢天喜地的声音:“恭喜宿主,已获得‘穿梭钥匙’道具,自此来去自如!天下之大,江湖之远,祝您在两个世界,生活愉快!”
正经话说完,又非常小声地说了一句:“宿主,本系统早说您会需要这个东西的吧!”
小娘子呆了半晌, 热泪盈眶。
床边的小婢女眼下也是眼泪哗哗, 哭道:“小姐,您总算醒了!您已经昏睡三个月了,当真是吓死我了, 我还以为您再也醒不过来了呢!”
三个月,她在现实生活中也是过了三个月。
李秀色立马便要下床拥抱小蚕,脚底却撞上了什么,床边“哗啦”一下倒塌一片包装精致的礼盒。
“哦哦!小姐,这些是这三个月来您昏睡不醒,顾公子、傅娘子、乔娘子、阴山观、谢府、还有顾夕小公子差人给你送来的慰问之礼……”
李秀色看着满地堆积,唇角一抽:“这么多?!”
“是啊,您是不知道……”
小蚕话没说完,就被自家小姐冲上来重重抱了一记,随后又听她道:“你家小姐我还有重要的人要见,先行一步!”
小蚕似乎一愣:“但是小姐……”
没等她话说完,李秀色就冲了出去。
只是刚冲出房门,就撞上了一个不速之客,李秀衣一身碧衫,被她撞得“哎哟”一声,险些没栽过去。瞧见李秀色之后,先是一愣,脸上闪过一丝欣喜,但很快撇了撇嘴,轻哼一声道:“妹妹醒了?倒不像是生过大病的,行路还真是莽撞。”
李秀色揉着自己额头还没说话,李秀衣一旁的婢女就朝着小蚕身上硬塞了个什么,又听这二小姐清清嗓子,别扭地说道:“铺子送来的料子,多了一份,实在没地方放,妹妹若是不喜欢,丢了便是。”
说完,也没再看她,主仆二人扭头便走了。
李秀色目光放到小蚕身上抱着的那全新的、上好的衣料,忍不住啧了一声。她怎么觉得,自从上次乔吟生日宴上她教育李秀衣一通后,这厮变得没之前这么讨厌了?
但她没时间再想这么多,只吩咐小蚕将东西放好,又匆匆奔了出去,刚出大门,又撞上一辆马车偏巧停下。
这一回来的是两个人,率先掀开帘子的是个一身橙衣的小娘子,一瞧见李秀色,便是一声惊呼:“李妹妹?!”
她瞪圆了眼睛,又惊又喜道:“你醒了!”
李秀色瞧见她也是顿时两眼一红,委屈巴巴地说道:“嗯嗯。”
傅秋红身后还跟着一道青衣,顾大公子拎着两个盒子,自帘后钻出,定睛瞧见李秀色后,便也欣喜道:“李娘子终于醒了。”
这二人是专程前来送新一波的慰问之礼的,顾隽非但带来了自己的,还替顾隽与道灵及卫祁在捎了一份,傅秋红则是替谢寅和远方的乔吟各自捎了一份。
李秀色瞧着这来势汹汹的大包小包,一个一个快要抱不下,简直受宠若惊到不能再惊:“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
多亏了小蚕跑来,才把这些礼一个个扛走。
李秀色与顾隽二人简单叙了下旧,想起了正事,赶忙问道:“乔姐姐她……”
“你放心,”傅秋红叹了口气,说道:“乔吟隔几日便会与我传信,说是闯荡江湖,我瞧她分明是出去散心。自信中来看,她心情似是不错,昨日才收到她寄来的礼和信呢,说一路遇到不少趣事。还说等转够了,自会回来,叫我们大家不必担心。”
听她这般说,李秀色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但她心中仍旧有些心酸与唏嘘,这男女主的结局,到头来也依旧未曾改写,其二人心中的苦痛,即便表面掩下,其中难熬,谁人又能知道呢?
兀自难受了一会后,李秀色甩了甩脑袋,她还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做,终于又问道:“那世子呢?他在胤都吗?还是白牙谷?”
她猜想他此刻或许还在哪里养伤,所以她跑出来后,只撞见了顾隽和傅秋红,没有瞧见他。她都莫名其妙睡了三个月,他肯定要休息得更久。如果他还在白牙谷,那她现在就动身去找他。
未料顾隽与傅秋红听到她的话,像是不约而同地愣了一瞬,傅秋红率先脸色不快地嘟囔道:“他早便回胤都了……”
李秀色欣喜万分:“那太好了!”
她朝顾隽身后的马车望了望,连忙道:“顾公子,你这马瞧着上好,应当速度快些,你能带我去寻他吗?”
顾大公子有些踌躇地道:“嗯……这个。可以是可以,但是……”
没等他话说完,小娘子已经迫不及待跳上了车。
身后的顾大公子和傅秋红四目相对一瞬,傅小娘子拍拍他的肩,任重而道远:“我还有事要走,你自己带去,慢慢解释罢。”
“……”
*
艳阳高照,热得陈皮脑袋直滴汗。
他刚要上台阶,府门外的石狮后便忽然跳出来两道身影,为首的是个穿着一身紫衣的小娘子,头上粉紫色的流苏伴着微风飘荡,她未戴面纱,额上的胎记在阳光下竟也泛着淡淡光泽。
陈皮一愣,瞧见她后,立马叫道:“李娘子!顾公子!”
顾隽有些为难地冲他点了点头。
陈皮将目光落回李秀色脸上,宛若见了救星,急急忙忙道:“李娘子!你可算来了,主子找你找了好久呢!他这两月老是做梦,老说梦见了一个劳什子紫瓜,又说这个紫瓜听起来是个小娘子,非要把这个人揪出来,问问是不是对他做了什么法术还是下了什么蛊。”
“我早告诉他了,这小娘子定是李家三娘子,主子还说不信,什么三娘子,听都没听过。隔了两天又来问我,我说人家病了,昏睡着呢,劝主子去看望你,还没说完就被主子踹了一脚,说我是不是觉得他很闲……”
这小厮越说越委屈,险些要“呜呜”哭出来。
李秀色听得一愣一愣:“啊?”
她扭头看顾隽,顾隽汗颜地对她点点头:“……就是这样。”
李秀色依旧:“啊?”
她突然觉得头脑有些疼,抬手打断了面前“嗷嗷”的哭声:“等等等一下,我现在有点乱,听都没听过是什么意思?”她有些不好的预感:“不如你先让我去见一下你主子……”
然而话音刚落,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伴随着“叮当”的清脆声响,叫她心头顿时一跳。
李秀色突然觉得脚下有些僵硬,心在空了一瞬后,骤然又跳得飞快。
她紧张,害怕,却又带着期待地转过头去。
阳光下是一匹装扮得精贵又略显招摇的银毛骏马,行步声“啪嗒、啪嗒”。马上稳稳坐了个身影,在光色中由远及近。
他穿了一身绣了大片桃花与祥云的桃色镶银丝锦袍,脑后用玉环扣起高高扎起马尾,铜钱铃铛系成的小辫随着马儿的颠簸跳跃至身前,发出一路银铃声响。扎起的腰间挂了柄系了铜钱做坠的长剑,除此以外,剑柄上还挂了个略显逊色和李秀色自认为只有稍微丑陋的紫色穗子。
李秀色盯着这一如既往的骚包,瞧见来人逐渐清晰的眉眼,有些怔忪。
她有一点想哭,但还是忍住。
真好。
是十八岁的颜元今,他还好好活着,真好。
“主子!”陈皮率先嗷一嗓子,狗腿地迎上去:“您可回来了!您瞧瞧谁来了,是顾公子和李娘子!”
广陵王世子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李秀色此刻就站在马下。
恋人相见,还经历过生离死别,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小别胜新婚?应该立马相拥,抱头哭泣。
小娘子就这么仰头看着骏马行到自己面前,包着泪,正要说话,下一瞬,那小桃花为难地瞥了自己一记,却只能随着主子毅然经过,脚步未停,马上的人更是压根没朝这边看来一眼。
李秀色:“……”
顾隽在后方尴尬地擦了擦汗。
李秀色足足愣了片刻,她有些没搞懂为什么。愣了片刻,猛然一个滑步向前,伸出双手,挡在了骏马面前。
马儿这才停下步子,马上的人似乎也顿了下,随后才稍稍低头,目光落至下方小娘子的面上。
小娘子眼睛有些红,这样热烈的眼神,让他眉头一皱。
他视线在那胎记上停了停,漂亮的眉又是轻轻一蹙,半晌,终于开口道:“有事?”
李秀色:?
何其趾高气昂的态度,台词和她初次拦马时说的都是一样。
见这个穿得跟个紫瓜一样的娘子并没说话,只是仍旧瞪圆了一双眼睛,广陵王世子大抵是没太多耐心,兀自点了点头,慢条斯理地说道:“看来是没事。”
又瞥了陈皮一眼:“叫人起开。”
陈皮:“……”
其实广陵王世子自认自己说话还算客气,许是今日心情还算不错,没让小桃花直接将人踹开。李秀色却是深呼吸了一口气,她似乎是控制了一下才让自己没白眼一番晕过去,说道:“……你不认得我了?”
广陵王世子:?
他需要认得她吗?
李秀色继续道,指指自己:“我。李家三娘子,你不是做梦梦到我,不是在找我吗?”
陈皮忙不迭点头,迎上来道:“对对对,主子,她就是那个紫瓜,您的心上人。”
广陵王世子:?
他稍稍有些皱眉。
眼前这个穿的是挺像个紫瓜的。
但他梦里梦到的是个真的紫瓜,长在地里,还会说话,一张口就是:“世子,尝尝我做的点心吧。”
结果他真吃了,吃得尤其开心,第二天醒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可偏偏又期待再入梦去,如同见了鬼,他还想吃那份点心,吃不到便心痒难受,难以自捱。
颜元今回想了下这日日夜夜诡异的梦,又低下头,自言自语一般:“本世子的心上人……”
顾大公子也忙道:“对对,心上人!”
广陵王世子沉默一瞬,目光又一次落在眼前的小娘子身上,他盯着她的胎记看了许久,久到李秀色都已经他终于记起自己了,就忽听见他“嘶”了一声,非常肯定地对着顾隽道:“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陈皮、李秀色、顾大公子:“……”
说完,又见这世子瞧也不瞧那小娘子一眼:“没事了,那不找了,你回去罢。”
“……”
眼见他说完话,一脸从容地扯了扯缰绳,径直便朝前方而去,下一刻,却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大吼:“你给我站住!”
李秀色气得头晕,气得浑身发抖,气得简直想骂他八辈祖宗。
她气笑了。
她好不容易回来,他居然翻脸不认人?
小娘子直接上前一步,行至小桃花旁边,对着马上的人用力一拽,好似第一次做任务的模样,只不过这次并非是抱上大腿,而是将后者身子猝不及防地拉下来。
而后行云流水地踮起脚尖,双手以极大打力度“啪”一下拍在他脸上,顺势捧着他的脸,对着他唇上便用力亲了一口。
啵——!
惊天动地的脆声。
顾隽与陈皮纷纷捂住嘴,叹为观止。
广陵王世子有些僵住了。
面前小娘子的眼睫近在迟尺,她眨了眨眼,亮晶晶的眼底倒映着他怔住的脸,而后一把放开了他,说道:“回去好好想想罢,这人你有没有认错。”
此等要死的事也不知道她怎的脑子一热做了。
但做了便是做了,于是强镇心神,帅气一笑,紧接着对他做了个鬼脸,突然脚底抹油,撒腿就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