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新年已过, 一月的夜晚,街道上的行人减少。孟见清进路边的便利店买了把伞,两个人就这么挤在伞下走了一段。

    入夜的老城区寂静冷清, 道路两侧林立着走过几个世纪的古老建筑, 透着神秘而庄严的气息。

    雨下的不大,稀稀拉拉落到伞面上,弹出一首不成调的曲子。

    孟见清问她住的地方远不远, 要不要打辆车。

    沈宴宁凝望着深沉的夜, 摇头说:“走走吧, 就当是消食了。”

    兴许是她的主动令人惊喜,他忽然找话题和她聊天, 说帝京这两年变化挺大,空气质量比从前好了许多,连长安街的苏州胡同都开始改造,又说起京大。

    “有机会可以去看看你们外语系的图书馆。”

    沈宴宁脸色僵硬,接着故作轻松,说:“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她虽然已经毕业多年,关于京大发生的大小新闻却一件也没落下。前年沈云来高考发挥超常考进了京大,开学第一天,在电话里激动地和她说外语系的图书馆建得有多豪华。即便没实地看到,沈宴宁从他的言语里也能感受到其奢华程度。

    那个时候, 她不过是笑笑。谁会想到,这栋耗资巨大的图书馆的落成,原先只是她一句随口抱怨。

    在某种程度上, 孟见清对她的承诺算是一件不差地全兑现了。

    可沈宴宁知道有些东西没有办法深聊, 聊下去又要翻出一段不堪往事。他们如今能这样心平气和地走在一起已经不易,孟见清也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趁着气氛凝滞前,不动声色地把话题揭了过去。

    沿着蜿蜒的小巷走了一会儿,沈宴宁突然停下脚步,往某个路口一指,说:“我到了。”

    孟见清听了,沉默了几秒,抬头望了望那标志性的绿色塔尖,问她那是什么地方?

    沈宴宁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说:“是个教堂。”

    日内瓦旧城区坐落在罗纳河南岸的山坡上,位于山顶的圣皮埃尔大教堂静静矗立,远处的灯光透过朦胧的雨幕,映照出这座建于九百多年前的哥特式建筑的轮廓。

    “你去过吗?”孟见清侧头问她。

    沈宴宁点头,“去过,在那里能俯瞰整个日内瓦。”

    雨夜中的教堂处处透着丝欧式建筑的诡异。

    孟见清抬高了些雨伞,静静望着它,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他问:“最近有时间吗?过两天带我去逛逛。”

    沈宴宁怔了下。

    已经到年底了,新闻报道今年春运将迎来新高峰。阖家团圆的节日,每个在外的游子都在想方设法回家。沈宴宁今年是因为工作回不去,而孟见清呆在这个阴冷的小城也迟迟未有动静,于是她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疑问:“你过年不回国?”

    孟见清扫她一眼,淡定说:“你不也没回去。”

    “我是为了工作。”她辩解。

    “哦,那是没时间陪我逛了?”伞面一斜,他不依不挠,问题又被扯了回去。

    凉丝丝的雨瞬间飘了几滴到脸上,沈宴宁对他无语凝噎,斜睇他一眼:“我也没说不带你逛。”说着抬手正了正伞炳。

    孟见清反手握住她的手,插科打诨说:“那劳驾您赶个日子出来,我也好空个时间免得被你放鸽子。”

    “您日程这么忙,被放鸽子的人该是我吧?”沈宴宁笑着,眼睛清凌凌地溶着光,嘴上不肯罢休,手却始终没抽出。

    不锈钢伞柄冰得如同锥子,光是碰上就觉得疼。孟见清攥着她的手,一点一点晕开这片冰冷,看着她那双温和的眼睛,突然弯下腰,郑重地在她额角上吻了一下,“就除夕吧,我来接你。”

    沈宴宁依旧握着伞,脸上带着一点笑,眼睛却不住地颤动了一下。

    雨势渐小,孟见清拍了拍她的脸,低声说:“快进去吧。”随后松开手,大步流星迈进雨中。

    那年冬天,日内瓦阴沉沉地飘着小雨,细密的雨丝穿过灰蒙蒙的空气,与巷子里昏暗的灯光交织在一起。

    这是2023年,他们又重新纠缠在一起。

    *

    比除夕更早来的是赵西和的邀请。

    那阵子沈宴宁几乎每天都有两场持续三小时左右的会议,为了使翻译更加连贯、全面,每个译员必须要提前熟悉将要在大会上讨论的内容,他们口译处为了这几场会议忙得日不暇给。

    沈宴宁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会议上度过的,除了做会议同传之外,她还要处理各种五花八门的文件报告,并且要对每个文件的背景进行查询和讨论,力求在严格规定的时限里提供最高质量的服务。这种强压工作下,沈宴宁时常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也深刻理解了同行们调侃的那句UN的翻译都是“戴着镣铐跳舞的舞者”。

    那天难得没有会议,她按时下班,正打算回家,手机跳出来一条微信提示,是赵西和约她出来吃饭。

    她和孟见清重新联系上这事终究纸包不住火,赵西和推了接下来的行程,匆匆赶回日内瓦,势必要亲眼见证这个历史性的时刻。

    入夜,日内瓦湖面如同一块温润的碧玉,一望无际。远处的阿尔卑斯山终年积雪,好似延绵不断的琼玉。

    沈宴宁坐在露天餐吧欣赏湖畔风景,边听赵西和侃侃而谈他这趟旅程的风流趣事。

    他说话的时候表情特别生动,眉飞色舞,“哎呦我忘了加人家一个ins了。”他猛地一拍大腿,面露遗憾。

    沈宴宁笑:“你是去滑雪还是艳遇的?”

    人与人之间相处起来就很奇怪,她和赵西和再聊起来完全没有许久不见的陌生感,甚至沈宴宁都没怎么花时间就融入了他的谈话。

    “你不懂。”赵西和煞有其事地和她说:“旅游的目的就是为了认识新朋友,你出去旅游难道没被人搭讪过?”

    沈宴宁措不及防地接了这么个问题,一时卡壳没回答出来。

    旁边的孟见清一直望着远处的风光,全然没理会他们在聊什么。这时,突然转过头,视线一并落到她身上。

    沈宴宁眼睛往边上瞥了瞥,仰头灌了口酒,才咧着嘴说:“有啊。”

    赵西和听了,眼睛亮了亮,继续追问:“什么时候?在哪?”

    她别了缕碎发到耳后,温温柔柔地笑起来,讲起故事的由来。

    孟见清就倚在这片湖光山色中,杯中的淡蓝色液体倒映着他潋滟的眸色,趁着无人注意,桌下的手不安分地在她的手臂上游走,然后在她耳边吹了口酒气:“好看吗?”

    沈宴宁知道他指的是谁,缩着脖子向后躲了躲,双目弯成一轮月牙。未来得及开口,看见席政走了过来。

    她以为赵西和只叫了自己和孟见清,见到席政时还惊讶了一下。

    他坐下来,点头向他们打了个招呼,“抱歉,来晚了,我自罚一杯。”说完自顾自倒了半杯香槟,仰头饮尽。

    席政喝完,又倒了一杯,视线扫过沈宴宁落到孟见清身上,举杯向他,说:“孟老板,好久不见了。”

    孟见清靠着沈宴宁,闻言懒洋洋地抬起眸,和他碰了下酒杯,轻笑:“这声老板我不敢当,还是席总更合适点。”

    席政不置可否地挑挑眉,饮了口酒放下,这才转向沈宴宁,意在言外:“沈大翻译官今晚难得有空。”

    她笑笑说,见老朋友的时间还是有的。

    席政神色未明,寒暄两句后不再多言。

    湖边的夜风微寒,他们一桌人喝酒谈天,竟然不觉得有一丝冷意。

    这顿饭局,沈宴宁最意外的还是赵西和。他似乎没有一点嫌隙,欣然接受了席政这个同父异母的兄长。

    当然,两个人恰到好处的谈话内容和心知肚明的距离保持,还是在提醒着彼此,有些东西就是横亘在了他们之间,所谓的美好是可以随时打破的。

    所以他们不敢再像从前那样什么都聊,每一句说出口的话都是把握着分寸,经过反复斟酌过后才能坦然说出来。

    月亮还和过去一样亮,一样圆,但无论如何,都不是那一晚的月亮了。

    酒过三巡,四个人身上都沾了不少酒气。赵西和喝得最多,醉醺醺地趴在桌上不省人事,时不时发出几句呜咽声。

    沈宴宁把喝得半醉的孟见清挪到车上,回去拿自己包时,听到席政一句不咸不淡的恭喜。

    她手上的动作一顿,俯身拎起包,看了他一眼,低敛着眉,嘴角一扯:“多谢。”

    席政从朦胧夜色中抬头,望见她小跑过去的背影,忽然想起她之前问他的那个问题——一生向前,却要错过最爱的人,这有意义吗?

    有没有意义,只有她自己知道。人生这盘棋本来就难下,一步错步步错。

    况且输给命运又怎么能算输呢?

    她如今走到这一步,已经站在了许多人身前,不能要求她每一步都走在对的位置上。

    孟见清靠在车门前,双臂搂着沈宴宁,额头蹭着她的脖子,笑眸风流,半是引诱,说:“能不能去你那儿?”

    沈宴宁轻颤了下,哄孩子似的说:“风大,小心感冒。”说着把他推进车里。

    上车前,她下意识转头,若隐若现的餐厅灯光映照出席政的脸,他坐在位子上,举杯朝她晃了晃,那黯淡光亮下晃动的鎏金色液体,仿佛在和她说——“祝你好运”。

    第62章

    那天夜里, 命运的齿轮转动到原点,即便它曾纵横驰骋,穿越山水, 还是回到了最初的状态。

    许多年前, 喝的烂醉如泥的赵西和被席政带回家一样,兜兜转转,多年后, 一些场景再一次上演。

    人世间的所有事往往如此, 或许当下提起时会让人痛不欲生,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几年之后再回望过去, 那些也不过变成了一场回忆。

    席政也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对面原本醉倒的人突然抬起头,眼神靡靡却异常清醒。他的容貌继承了父母双方的优点,又融合了东方的阴柔之美,在欧洲这个文化包容性极强的环境里,被人盯上也不奇怪。

    想起两个人的初遇,纵然有顺水推舟的成分,但实在过于戏剧化——年轻的东方男孩突兀地围在一群白男中间,惶惶不知措。

    赵西和回忆起两个人的第一次相遇,不免觉得窝囊。那天他被朋友忽悠着进了一个酒吧, 直到踏进去前都没觉得异样,谁会想到最后的收场竟会如此狼狈。

    那个时候,他以为这辈子最丢脸, 最倒霉的事也不过如此了, 却不知道他赵公子此后受过的挫远不止这些,因为人生的所有痛苦都是有源头的。

    他轻挑眼皮, 视线过盛满香槟的玻璃杯中穿过,讥笑道:“你那个时候就知道我的身份了吧?”

    席政倾晃着酒杯,藏在镜片底下的一双眼睛一如既往,平静得翻不起任何风浪。

    他的沉默已然昭示了答案。

    赵西和静静地看着他良久,还是无法接受眼前这个人身上和他流着同样的血。

    他始终觉得世界没荒谬到这种地步,但有时候你必须得接受世界就是这么无理取闹。

    他大学时有个同学,自小在香港长大,家境富裕。虽然也是个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的浑子,但没搞出个什么大事。唯一一次,是大三时脑子一抽谈了个女朋友,两个人恩恩爱爱大半年,对方突然玩起消失,为此他那个朋友还消沉了一个月。后来又过了一年,不知道是他们中哪个同学传出来,他那个消失的女友实际上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妹妹,和他恋爱纯属是报复。

    当时赵西和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只是不在意地将它当个玩笑话一揭而过,彼时他一定没想到有一天同样的事会以不同的方法呈现在他身上。

    应该势不两立的个人如今却安静地坐在一起,感叹世界荒谬性的同时,还不得不承认它实际存在着,并且毫不费力地摧毁着他们的生活。

    席政叹一口气,跟他碰下了杯:“我给你道个歉,把你安稳的人生搅和成这样。”

    赵西和仿佛一夜之间长大,唇畔溢出一声毫不掩饰的讽笑,“就算没有你,我也过不了一个安稳的人生。”

    他举起酒杯。杯沿在夜风里轻轻一撞,好似所有仇怨在这声相撞中烟消云散。

    子女总在疑惑为什么父辈留下的债要由他们来偿还?明明他们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因为成为了某个人的儿子或者女儿就要背负如此严苛的惩罚。

    可没有人问过他们这样的血亲关系是不是他们想要的?因为这从来都不是他们能决定的,就像他们也没有必要延续上一辈的仇恨一样。

    既然一笑泯恩仇了,有些话也没有必要再藏着捏着,赵西和饮尽杯中酒,直接脱口而出:“你是不是对沈宴宁有意思?”

    “什么?”

    席政错愕了半晌,看着杯璧上一滴酒缓慢滑落,一时竟哑口无言。

    他和沈宴宁?

    怎么会呢?

    愈想愈觉得荒谬。他摇头笑了一下,径自倒了一杯酒,慢慢啜饮一口,酒体绵软,光滑,香气馥郁。

    这句话就像是这个绵长漆黑的夜里,一句醉后无关紧要的问候。赵西和并没有深究问题的答案,只是和他说了一段往事——

    那是19年的一天,沈宴宁远渡重洋赶赴巴黎求学。孟见清在机场外等了一天,不是没想过死皮赖脸把人留下来,哪怕只是再陪他一阵子也好。

    其实那时只要一通电话,他就有时间,或许能把人留下来,但最后直到飞机起飞,他依然没有任何动作。大家都以为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结果第二天他搭乘了最早的一趟班机飞巴黎。

    巴黎那么大,谁也不知道沈宴宁的落脚点在哪里,就像孟见清不知道他此趟的终点在何方一样。落地戴高乐机场的那一刻,他望着四面畅通的道路时才意识到,他根本就找不到沈宴宁。

    她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决绝得令人心惊,仿佛要彻底从有他的世界里消失,而他对她的生活一无所知,甚至没有一个她朋友的联系方式。孟见清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巴黎待了半个月,没人知道这半个月里他做了什么。

    他是被孟长沛突然召回京的。起因是孟见川被监察组的人带去调查,那段时间恰逢严查,孟家处在风口浪尖上,被人推出来第一个卸磨杀驴。孟见清回国后为这些事焦头烂额,总之,那是段兵荒马乱的日子,让人不由想起起七八年前,也是如此动荡不安。

    都说七年是一个轮回,不同的是七年前,他痛失亲友;而七年后,他痛失所爱。

    即便如此,孟见清还是在奔波劳碌的日子里抽出时间去了几趟巴黎,这仿佛成了他人困马乏的岁月里,唯一值得慰藉的事,结果当然是找不到。沈宴宁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身边没有人知道她的踪迹。

    孟见清去过她学校好几回,不知是不是天意作祟,竟然一次也没遇到过她。再后来孟家的事情处理好,他大概是觉得两个人真的没缘分,也就消停了,只留下惠北西街的书房里那厚厚一沓机票。

    “那么厚的机票,”赵西和一边比划一边醉脸坨红地说:“要不是梁宵一不小心发现,我都不知道三哥原来还是个痴情的人。”

    “我告诉你,沈宴宁走那会儿我是真怕他要发疯。你是没看到,当年廷言哥出事的时候,他差点提刀把人给砍了。”

    席政坐在他对面,好奇又遗憾地想,今晚坐在这里听这些故事的主人公应该是沈宴宁才对。

    赵西和打了个重重的酒嗝,口齿有些含糊,继续说:“你别不信,三哥当年还进过警校呢。”

    说起来,所有的事都要从孟见清进警校说起。

    2010年,孟见清刚从哥大法学院毕业回国,按照原本计划本该进入涉外部门,但孟长沛却改了主意把他送进了警校历练。彼时叶廷言还在警校做助教,孟见清进校后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表兄弟两人在警校混得风生水起。但优秀的人是会遭来眼红的,何况还是个只有背景没有经验的空降兵。

    人永远都不要高估人性的善良,而低估人性的残恶,所有人在权力面前斗会变得面目可憎。

    本来这只是同学间的争强好斗,学校里有时会用这种方法来激励学员加强训练,只要不出格就没关系,偏偏同寝的舍友里有个偏激的愤青,处处和孟见清作对。有人恰好利用了这一点,在某次学生假期离校时,偷偷在他的车上做了手脚。

    从小生活在叔伯争斗中的赵西和都无法想象,人心竟然可以作恶到这种程度。那天是中秋,孟长沛叫了两兄弟回家吃团圆饭。孟见清刚刚结束完一场剧烈训练,懒得开车,把车钥匙扔给了叶廷言。

    就那一天他坐在了副驾驶,也就没注意到后轮胎上的问题。车子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对面突然冲出一辆卡车疯了一样撞上来,叶廷言反应再快也架不住对方不要命的开法,最后这场事故造成两死一伤。肇事者当场死亡,叶廷言在送去医院的路上不治身亡,只有孟见清因为坐在副驾驶躲过了一劫,却也被打上了终身残疾的标签。

    这场事故究竟是怎么引起的,只要一查就都清楚,孟长沛当时却压了下来,不许任何人说闲话,将这当成了一场普通车祸处理了。孟见清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始作俑者,那时都走到门口了,硬生生被武警押了回来。

    孟长沛不让他管这档子事,最后是孟见川出面,让他先去其他地方待一段时间,权当是养病散心。于是那一年孟见清只身搬去了西山寺,在那住了几年后,终于等到罪魁祸首落马。

    但是时间豁免不了人的罪孽。他再如何念经度佛也没办法走出那天的阴影以及那架在他身上的,沉重的,血淋淋的枷锁。

    二十七岁的孟见清被困在了二十岁的车祸里,他没办法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

    幸好在他对人生最无助的那一年里,遇到了沈宴宁。

    其实只要沈宴宁再回忆回忆,就会想起几年前的一个初秋,她和孟见清在西山寺的后院有过一个短暂的照面。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天气并不明朗,甚至隐约飘了几滴雨,她站在廊檐下等待前去瞻仰佛像的同学,秀白的裙角沾了一抹香灰,落在了他眼里。

    院子里有一个小池塘,水面上的荷花早早干枯,微风吹过,略带焦黄的荷叶一团团舞动起来。

    那是萧瑟的秋天吗?

    那分明是一个迟来的且明亮的盛夏。

    何其幸运,在那些承载着无法消亡的孤独的时光里,有个人热烈又明媚地照亮了别人的幸福。

    第63章

    吹了一夜寒冷湖风, 车厢里暖气袭面,吹得人昏昏欲睡。沈宴宁坐在车门一侧凝视窗外风景,孟见清靠在她肩头淡然酣睡。

    她僵硬地转了转脖子, 低垂眼睑审视他的脸。车里漆黑一团, 只能借着偶尔闪过的光亮得以看清一二。孟见清阖着双眼,夜火辉煌却赶不走他脸上的凄寂,还和从前一样, 一到夜里, 他周身就落满了寂寥。

    沈宴宁心里忽然漾起一种别样的心绪, 踌躇的,阴郁的, 泛酸的,甚至是滞闷在胸口的一抹怅然。

    车子一点点汇入主路,拐过几个弯后沿着坡道小巷缓缓行驶。

    孟见清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醒来,一睁眼,沈宴宁正盯着他看,神情晦涩难明。

    他微微抬了抬下巴,仰头亲吻她的唇,一只手扣着的后脑勺往自己唇边送。

    说不清为什么,肩头落空的那一刻,沈宴宁竟有种无法言说的黯然。她忍不住低头配合着, 与他唇舌缠绵。

    吻了一阵,孟见清松开了她,往后靠了靠。沈宴宁迷蒙着双眼, 小口喘气, 湿润的唇在黑郁的夜里像是覆盖了一层淡淡的光。欲盖弥彰似的,她把身体扑在前面座位的椅背上, 头枕在臂弯里,垂落的长发遮住了她半张脸。

    过了会儿,孟见清伸手去捞她,撩开碍事的头发,看清了她那双清清凌凌,融合了月色的双瞳。他轻轻一抹,指腹略微潮湿,挑眼笑问:“哭了?”

    沈宴宁愣了愣,都没发觉眼眶是何时湿的,只觉得今晚这惆怅满盈的情绪来的莫名其妙。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在潜移默化里孟见清早已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她推开孟见清,往车门挪了挪回避他的视线,淡淡道:“空调吹的。”

    鬼知道空调暖风会不会吹得流眼泪。

    孟见清收回手,虚拢着她的腰,默契地不再追问下去。

    车子很快开到了她家楼下,沈宴宁没立刻下车。孟见清酒醒了一半,撑着额饶有兴致地问她怎么了。

    已经是午夜时分,街边店铺早早掀了门,街上行人寥落。沈宴宁忽然扭头说:“明天正好是除夕,要不今晚就住这吧。”

    她的眼神坦坦荡荡,干净得如同刚出生的稚儿,没有掺杂一丝杂念,却温柔得可以融化阿尔卑斯山上常年冒白的雪峰。

    沈宴宁的公寓不大,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条。入口的玄关处放了个玻璃瓶,里面插了几只黄玫瑰,有两三片花瓣因为缺水而蔫萎。客厅放了一张两人座沙发,蓝色的布料上斜铺一条艳红的毛毯,茶几上还堆着她来不及收拾的工作资料和电脑。整个房间的布置大都采用了明亮的颜色,极致的饱和色彩让冷清的房间看起来格外温馨。

    这样大胆的撞色和沈宴宁本人一点都不像。孟见清印象里的沈宴宁,应该是单调的,内敛的,书架上也该是摆着几本生涩的法文著作和理论书,几乎不需要让人太费劲地就知道这只是她一个获得片刻休息的落脚点。

    可不管是贴满一冰箱的冰箱贴还是通往卧室的那面涂鸦墙都让孟见清觉得,他太不了解沈宴宁了。

    他拿起她放在枕边的一本三岛由纪夫的著作,随便翻了几页,满满当当全是她的阅读笔记。

    和他相处的那一年,她从不看这些。

    这个认知让孟见清意外有些挫败。他坐在床边,双手向后撑,仰头盯着暖黄色的灯光,无知无觉,说:“阿宁,我应该早点来你家。”

    “为什么?”

    孟见清看她一眼,说:“我对你一无所知。”

    沈宴宁埋头在衣柜里翻找些什么,头也不回地闷笑道:“这不是很正常吗?”她甩给他一条皱巴巴的浴巾,说:“你和我才相处了多久。”

    因她这句话,孟见清陷入短暂的失神。

    沈宴宁上前推了推他,指着一道门,催促道:“那儿是浴室。你先去洗澡。”

    孟见清回过神,从她手里接过浴巾,那上面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因为长时间没有使用过的潮气。他放在鼻下嗅了嗅,倏尔一笑,转头进了浴室。

    沈宴宁望着他消失的背影,直挺挺地倒在床上,脸贴着柔软的被单,长长地泄了一口气。她不由生出疑窦——也许从罗弗敦群岛的相逢,她就下意识地松懈了对孟见清的抗拒;就像今天的这番邀请,也许一半是她自愿的

    一整晚,他们罕见地什么都没有做。

    两个人挤在一张不足一米五的小床上,孟见清从背后很自然地搂住她的腰,低低地和她说一些睡前故事。

    沈宴宁陷在干燥绵软的床品里,意识渐渐模糊,睡意朦胧地喃喃说:“孟见清,我好困啊”

    "阿宁——"孟见清像是成心不让她睡个好觉,一会儿捏捏她的脸,一会儿又蹭蹭她的脖子,非要把她弄醒,沈宴宁半眯着眼,不满道:“你干嘛”

    他笑了笑,和她额头贴着额头。

    黑暗里,什么表情也看不清。隔了一会儿,孟见清忽然道:“阿宁,我留下来陪你吧。”

    或许是困意,亦或是身体里残留的酒精作祟,沈宴宁大脑仿佛宕机了一般,迟疑了几秒,嗓音干哑地说:“我房子太小了,住不下两个人。”

    孟见清被她这副神情恍惚的模样逗笑,借着这半懵半醒的状态,继续说:“那我给你买个大的好不好?推开窗户就能看到海的那种,就我和你住着?”

    他轻轻啃噬着她的唇,迫着她回答:“你喜不喜欢?”

    冬天的夜晚太黑了,墨水一般,从留着缝隙的薄纱窗帘里涌进来一团粘稠的黑,像浪一眼翻滚着,一层盖过一层。黑而静的空间里,留下一股潮润的气息。

    孟见清的呼吸滚烫而细密,丝丝缕缕将她包裹住。

    沈宴宁好像在这一刻清醒过来,犹如潮水褪去而得到新鲜空气的鱼。她抱着被子睡眼惺忪地坐起来,头发蓬松凌乱,定定地看着他。

    孟见清见状也跟着她的动作半坐起来。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黑暗遮住了人的大部分情绪,只剩下淡淡的轮廓和在静寂空间下格外清晰的对白。

    她把被子往上扯了扯,好像是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深夜寂寞,孟见清的心绪被黑夜牵扰。他揉着她乱糟糟的头发,心中不免惝恍,然后听到她用极低极低,似真似幻的声音说:“睡吧。”

    这段插曲仿佛是这个夜晚的一场梦,梦醒花落,谁也没有再提起。因为他们清楚地明白四九城里的那段时光已经回不去了

    杯酌犹倾腊酒,漏箭已传春夜。

    秋去东来,往复又一年。生活还是在滚滚红尘里不断前进,人也一样,沈宴宁的日子过得很平静。只不过这份平静里出现的唯一纰漏是孟见清,他在日内瓦度过一个新年,年后飞回了帝京。

    沈宴宁没有问他什么时候再来,她把这两个月当作一场露水情缘。露水,顾名思义落地即消失,不能长久存在的东西,又何必去时刻记着。

    她这样想着,也就能以平常心去处理这段关系,反正他来一趟,她就平淡地迎着。

    帝京到日内瓦长达十八个小时的航程,孟见清来得并不勤快。有时落地是半夜,有时是凌晨,通常酒店也不订,直愣愣地往她住所赶来。

    有一回夜里,沈宴宁因为白天发烧,洗漱完早早地睡下了。睡前服下的几粒感冒药药效上来,前半夜睡得死沉死沉,自然也就没听到那响了几秒的手机铃声。

    直到快凌晨,她在一片燠热中,出了一身湿汗,疲惫地翻开手机看时间。

    那是初春的夜晚,推门而出的一瞬间,脖颈感到一阵凉意,沈宴宁肩上拢着一条小毛毯。其实看到未接来电时,她设想过孟见清应该已经走了,只是出于心里某种怪异的期冀,她还是下了床走到门口,拧开了门。

    晚风猎猎,遥夜沉沉。孟见清倚在楼梯口的窗边凭栏听雨,淅淅沥沥从窗缝蹑足而来的雨把他半只袖口打湿。他浑然不在意地转过身,与她隔廊相望,嘴唇掣动了一下,发出一点虚幻飘渺的声音。

    沈宴宁住的公寓是旧宅,统共也就五层楼,上下楼梯全靠人工,就连楼道里的灯都需要自己去开。于是他们俩就在黑黢黢的楼梯口站了一会儿,沈宴宁听到他的笑声,问他自己要是不开门,他打算在这里站一夜吗?

    孟见清三步并坐两步走上前,扣着她细软的腰说也不是,助理给他订了酒店,“我就是想来碰碰运气,万一你还没睡呢?”

    他还是习惯性地豪赌,不过这次学会了给自己留条后路。

    沈宴宁关上门,看他熟稔在各个房间穿梭着,有一种他们好像在这里相处了许多年的错觉。

    一种老夫老妻的错觉。

    她说:“下次你还是回酒店睡或者提前和我打招呼吧,像今天这种情况,你也不能保证每次都这么凑巧。”

    孟见清脱下外套,瞅她一眼,说:“这世上所有的缘分都是凑巧。”

    凑巧你开门了,凑巧我等到了,然后我们才能挤在这个狭窄的小屋下,心平气定地交换彼此的近况。

    人生的际遇就是这么简单。

    放在茶几上的线香释放出几分带着薄荷凉意的玫瑰花香,清爽干净,像生长在冰川下的一片玫瑰花海。

    这片花香在日内瓦霪雨霏霏的春月里燃烧殆尽。

    沈宴宁以为人生的际遇当真如他所说的就是这么简单,所有的一切都是凑巧。可她差点忘了,人之所以能成为人,是因为其本身有着其他生物无法代替的复杂。

    复杂的生理结构,复杂的性格,复杂的社交关系,复杂的一切

    世事纷杂,没有人可以如同岛屿一样默然地栖息在惊涛骇浪里。

    生活是苛刻的,它从来不会因为你是人而对你心慈手软,它只会把现实一个一个砸在你脸上,让你清醒地明白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它赋予的。

    沈宴宁觉得自己挺拎得清的。和孟见清在一起的时候,因为知道没有永远,所以什么都没有求过,哪怕现在命运使然让他们重新绞缠,她也没有想过从这个人身上获取所谓稳定的永恒。

    可是当事实血淋淋地剖开在面前时,再心硬的人也是会觉得疼的。

    *

    2023年的春末,好雨知时节。有人在这个时节里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春风十里的季节,席政亲自送来一个好消息——他要结婚了。

    沈宴宁听到,并不意外,朝他举杯庆贺,重复着同样俗气的祝词。席政笑了笑,说:“这话是你复制粘贴的吧,查重率百分之百。”

    她愣了愣,略显窘迫。

    这段时间沈宴宁忙于应付工作上的事,对于他这个在异国唯一熟络的朋友少有联系,以至于都不知道他此趟旅行的主要目的是拍婚纱照,顺便以送请柬的名义询问一下她的近况。她不无尴尬地笑笑,客气地问:“需要我做什么景点推荐吗?”

    席政嘁一声,说你要不要这么马后炮。

    她对此表现得非常淡然,甚至毫无顾忌。

    在这一派温和委婉的景象下,席政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孟见清现在是在追你吗?”

    他听赵西和提起,孟见清最近经常往国外走,因为出行的过于频繁,已经受到监察委的特别关注了。

    “很严重吗?”沈宴宁抬起眼眸,最先问起他的情况。

    席政挑起趣味问她:“如果很严重,你要怎么办?”

    她突然整个人松弛下来,抬起玻璃杯喝一口酒,在莹莹日光下打趣说:“大不了我等他呗。”

    席政听了,忽然笑起来,为她这份听起来不够诚意,却真的做得出来的天真。

    其实沈宴宁心里跟明镜似的——孟见清那根本不叫追,顶多就是消遣,消遣完了,自然就散了。

    这样的道理她分明洞若观火,却运用在孟见清身上时难得的一叶障目。

    见完席政,沈宴宁打了辆车去孟见清的酒店。由于欧洲食材的匮乏,让她实在想念大中国的美食,而他又实在太会投其所好,这次来还特意从国内带了一些吃食给她。

    出发前,孟见清打来一个视频电话,暗红色地毯上整整齐齐码着几排零食。他蹲在最前面,单手捏起一包狗牙儿,控诉说这玩意儿能好吃到哪里去?值得你远渡重洋也要买过来。

    沈宴宁举着手机,咯咯地笑,反驳说你不懂,这是童年回忆。

    孟见清确实不懂她的童年回忆,但那整整两箱的货物装的全是她点名要吃的零食。

    他心想,这或许也是变相地留下了她所有的童年回忆。

    沈宴宁下了车,在酒店大堂意外地见到了孟见吟。如果不是对方提前和她打招呼,她应该是不会注意到的。

    即便曾隆重地去过一回孟见清的家中,她对他的家人其实并没有多少印象,所以孟见吟喊她时,她有一瞬间是迷茫的。

    孟见吟比孟见清要大个五六岁,姐弟俩的面部轮廓尤为相似,因为常年跳舞,她的身姿比普通人要挺拔些,人看上去非常爽利。

    见到沈宴宁,微微笑着,问她还有没有印象?

    沈宴宁下意识点点头。

    她这些年大大小小的场合经历过不少,心态算是稳的了。可面对孟见吟,竟然还是局促地搓着手,为一个合适的称呼绞尽脑汁。

    孟见吟从小在探人心这方面表现出惊人的天赋,不费吹灰之力地替她结了围:“你如果不介意我占你便宜的话,可以叫我一声姐姐。”

    沈宴宁也不纠结,顺着她的话下去。

    孟见吟似乎很喜欢这个称谓,乐呵呵地问她:“有时间吗?一起喝杯咖啡怎么样?”

    她表现出来的恰到好处的热情,让沈宴宁怀疑她在这里就是为了等自己,当然这也绝不仅仅是喝一杯咖啡这么简单的事。

    孟见吟喜欢和聪明人说话,至少不会太费劲。她向来烦和人交流,尤其是和一句话解释半天还说不出个所以然的人。

    因为沈宴宁足够聪明,所以她接下来的这番话说得极其简明扼要,毫不讳言:“沈宴宁,你觉得孟见清会娶你吗?”

    “我”沈宴宁被戳中痛楚,连她早已习惯的美式在这一刻都觉得苦涩万分。

    孟见吟把杯子平稳地放在桌上,叹了口气说:“和我们这样的人结婚,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她像在教育一个迷途知返的学生一样循循善诱,“意味着他要把你拉进自己的人生,但这样的人生未必是幸福的。一旦扯上金钱,也意味着你们之间的关系不再平等,而婚姻势必要让你们和利益扯上关系。孟见清明白里头的权衡利弊,所以他不会娶你。”

    沈宴宁静静地搅着面前的咖啡,竟然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就算他真心想要娶你也早就娶了,何必要兜兜转转这么久呢?”孟见吟说话擅长一刀毙命,手起刀落,主打一个快准狠。

    她这一番话字字泣血,沈宴宁一听就明白。

    她在劝她惜福。

    但惜的不是眼前人的福,而是属于她自己的一个明朗未来的福。

    孟见吟大概是说累了,喝了一口咖啡润润嗓,继续说:“你还年轻也足够优秀,未来的路还很长,为什么要把人生附在一个不可能的人身上?我第一眼见你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小姑娘一定会成功,不是因为孟见清有多喜欢你,而是因为你身上那种毅力,勇气,以及审时度势的智慧,让我笃定你会一直走下去。”

    沈宴宁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好像被人死死掐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却在某一刻心慈地松开了手。

    可她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冥顽不灵的人,执著地讨要一个让自己死心的答案。

    长时间的缄默后,听到孟见吟说:“因为爱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如果从前她还对孟见清抱有幻想,那么此时此刻一定是死了心。

    第64章

    电梯停在某一层。

    沈宴宁拐进走廊, 一个一个房间号找过去,孟见清那间房门虚掩着,应该是知道她要上来特意打开的。她推门进去时, 他正在收拾地上那堆零食, 听到脚步声,回头问:“怎么这么久才上来?”

    沈宴宁放下包,说在楼下大堂碰到你姐了, “你知道她来了吗?”

    “她来参加个比赛。”孟见清站起身, 往她嘴里喂了一粒薄荷糖, “她和你聊什么了?”

    沈宴宁细细抿着糖,清凉的薄荷味道在舌尖慢慢融化, 盯着他看了会儿,突然眯了眯眼,眼里掠过狡黠一笑,说:“她说给我五百万,让我离开你。”

    “是吗?她难得这么大方。”他轻嗤。

    孟见清上前一步,将她逼至墙角,略带点攻击性地挑起她的下巴,“那你答应了吗?”

    “答应了啊,那可是五百万。”

    “我就值五百万?”

    沈宴宁忽地将双臂交搂在他颈后,眼睛滴溜溜地转一圈, 忍不住笑说:“五百万很多了。”

    “”

    孟见清松开手,低头看她,不怒反笑:“阿宁, 你不缺这五百万。”

    “我不缺但我也想要啊。”沈宴宁舒舒坦坦地挂在他身上, 三分无赖七分玩笑,眨眨眼说:“最后总不能落得人财两空吧。”

    孟见清斜觑了她一眼, 眼底光影交错,不知道在想什么。下一秒,直接抬起她的臀部,把人熊抱起来往里走。突然的悬空让沈宴宁惊呼一声,双腿下意识夹紧他的腰。孟见清把人扔进床,俯身解开她胸前两个扣子,雪白的弧线引人诱惑。

    他却什么也不做,直勾勾盯着她。就在沈宴宁以为不会有进一步动作时,他的手却悄无声息地揉进了她的腿根,黯声在她耳边说:“那我也得讨点利息吧。”

    顶上华丽的水晶大灯璀璨得令人眩晕,沈宴宁的视线逐渐失焦模糊,烟雾探测器一闪一闪亮着红灯显示她的不安。

    她想起来,房间的门还没关。

    “门没关”她推了推身上的人,提醒道。

    孟见清似乎并不在意,牙齿轻轻一挑,勾下她半边肩带,动作十足十地痞气下流,安抚道:“不用管。”

    火热的唇袭到脖颈,沈宴宁艰难地抽出一只手,戳戳他的腰,闷声求他:“孟见清,会有人进来的。”

    她眼底因紧张而沁出泪光,千丝万缕将他紧紧缠绕。

    孟见清心底暗嘲,从她身上起来,认命地去关门。

    再扭头时,沈宴宁已经穿戴整齐,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他一身火差点儿熄灭。

    孟见清哪能放过她,托着她的腿伏上床,重新覆到她身上,姿态亲昵,却寒声说:“学坏了,小阿宁。”

    “我没有”

    “但这利息我今天还必须得要了。”他打断她,直接把她扯坏了她身上那条裙子。

    三月的温度尚低,天逐渐暗下来,一层冷雾覆在玻璃窗上,映着朦胧月色。

    沈宴宁赤脚蜷缩在沁凉的被单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时不时打冷战。

    孟见清嫌被子碍手碍脚,踢到了一旁。

    她气得咬咬牙,被迫只能抱紧自己。温热的气息游走进每一寸的肌肤,引得她忍不住向他靠了靠。

    这无疑是自投罗网。

    孟见清凉声笑了笑,像是做刑前的最后慰问,温柔地亲了亲她的眼角。

    如果天下刽子手都冷漠,那他无疑是下刀最无情的那个。

    孟见清低头看了她一眼,然后毫无征兆地刺向深、处,那力道恨不得将她揉入自己的骨血中。

    “孟见清”沈宴宁情难自已地颤出声,双手捏紧他的小臂,头埋进他衬衣里,独特的木质香牵起记忆深处某根神经。

    三年未经垦荒的区域,她以为自己不会再动情了,可当彼此深深嵌合的一霎那,她发现其实身体已经早于她,先一步适应了他的存在,至少她的确贪恋那一瞬间的温存。

    就连孟见清在那一刻,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像骤雨里漂泊的渔船终于找到了停港处,那种多年来的荡乱寂寞突然一下子填满,他几乎不舍得松手。

    孟见清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她凸起的蝴蝶骨,才发觉这些年这具身体已经清瘦了许多。他翻过她的身,去吻她的背,动作小心翼翼得仿若捧了一块珍宝,不敢用力。

    他边吻边想,他们真的分开太久太久了

    山川湖畔,月光为伴,衣衫丢了一地,剖心露肺,他们还是原来的他们。

    *

    翻翻覆覆一个晚上,到了真松手的那一刻,大家却都沉默着倚靠在床头,心头仿佛笼了一层阴郁。

    一夜情事后,最适合谈心。

    沈宴宁斜撑着枕头,眼神朦朦胧胧定在孟见清身上,竟然从他脸上寻觅到了一丝沧桑,才恍惚发觉他今年已不再年轻。当年那个在天台邀她喝酒的人也已经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

    她想起临别前,孟见吟对她说的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孟见清年纪不小了,不可能任性一辈子。

    孟见吟话里的意思,她怎么会不明白。

    沈宴宁不自觉抬手,又轻又柔地摩挲着他的眉间,忽然柔下声问:“孟见清,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国?”

    孟见清挑挑眼,手指慢慢顺着她的头发,说:“怎么?用完了就丢?”

    沈宴宁附和说是啊,我无情得很,你趁早看清我真面目吧。

    孟见清于是问她,那你五百万不要了?

    “要啊,你姐姐不是给我了吗?”她短促一笑。

    孟见清嘴角无奈扯了一抹笑,说你演戏演上瘾了,是吧?

    沈宴宁但笑不语,倒希望这戏不是演的。可她还是把脸凑了过去,亲了亲他的侧脸,这种天主教似的亲吻仪式让孟见清预感到她要说些什么。

    果然,她抬眸轻声问:“如果你姐姐真的给了我五百万,你希望我收还是不收?”

    孟见清眼都没挑一下,说:“你都说是如果了,我不接受这种假定情况。”

    可沈宴宁好像非要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逼视他的眼睛,说:“那我一定要知道呢?”

    ——如果你姐姐给了我一笔巨额让我离开你,我收了,你要怎么办?我不收,你又要怎么办?

    “孟见清,你回答我。”她的眼眶莫名泛红一圈,语调也异常咄咄逼人。

    可孟见清只是看着她叹了口气,淡淡地说:“阿宁,你心里明白,这些钱你收不收都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而且你为什么要去纠结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设定?选择权也一直在你手里,不是吗?”

    不知为何,沈宴宁心口蓦地一阵钝痛,仿佛一把锐利的刀子刺入心脏。

    她突然泄下气,静默许久,努力掩饰掉所有情绪,哑声问:“孟见清,我们之间算哪种关系呢?”

    “算情侣吗?”沈宴宁抬眸看他,声音中透着压抑的自嘲,“可是你看,我们现在这样像情侣吗?”

    孟见清去抚她胸前的玉兰吊坠,仿佛想要反驳这番说辞:“阿宁”

    “不是的,我们从来没有一刻是情侣。”她打断他,声音轻得让人不敢惊扰,“孟见清,你爱过我吗?我觉得你应该是爱过的。可你想过娶我吗?”

    漫长的沉默后,沈宴宁摇了摇头,喉咙苦涩:“我觉得没有。我知道你家人一直都希望你找个门当户对的另一半,你既然从来没对我提起过,那也就是默认了这样一种机制。”

    有些话她从来没想过要说出来,她自以为将感情收敛得很好,自以为可以满不在乎地拍手走人。可事实真的如此吗?

    罗弗敦群岛的相遇,她就已经知道自己逃不过这种既定的宿命论,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想要为自己讨一个名正言顺。

    可眼前这个人,他能给的已经全给了,他的爱,他的恨,他的纠缠,统统都给她了。

    孟见清靠过来抱着她,抽出她颈间的吊坠。那是上好的和田玉,玉身清澈透亮,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雕刻大师手艺精巧地雕了一朵白玉兰。他拿在手里看了两眼,又放下,说:“阿宁,你不能要求事事都圆满。就像我不能要求你非要在前途和我之间做出一个选择一样。”

    “倘若今天这个问题换我来问你呢?你会选择我吗?”孟见清敛了敛双眸,温柔又清醒,“我觉得你一定不会。如果没有罗弗敦的那一面,你如今依然和那个洋人相敬如宾,而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他捞起被子将她一裹,抱进自己怀里,垂眼看她,“阿宁,我说过,这世上所有的缘分都是凑巧,但不是所有凑巧都值得一个圆满的结局。”

    “我没有挽留过你吗?没有找过你吗?”孟见清觉得他已经把所有真心话都说了出来,“我确实算不上一个太好的人,可对你,我做到问心无愧。”

    没有关严实的窗吹进来一缕风,此刻,沈宴宁呼吸间都是他身上清冷的气息,她坐在寂静的房间里,心底无边空旷。

    她想起大学时一门选修课上老师讲起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金字塔顶端是实现自我追求,人越自由就越接近纯粹。

    孟见清给了她足够追求自我的自由,她也不负重望地成为了理想中的人。按道理,人生这条路应该越走越顺才是,那么她为什么还会不开心呢?

    第65章

    沈宴宁静默许久, 下床穿衣服。

    午夜时分,她穿戴整齐地站在玄关处,不用问也知道她要走了。孟见清没有拦她, 甚至在她套上外衣的那瞬间, 食不甘味地想,这一次她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

    最初他安慰自己,这段感情不用付出太多, 毕竟那未必是真爱, 也没想过跟她有个结果。

    那个时候, 他自己的生活一团糟。毫无预兆地,孟见清觉得身边是该有个人陪着了。不是因为他想安分地找个人度过余生, 仅仅是因为他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来摆脱家里人对他的束缚。

    而她只是恰巧出现了。一开始,沈宴宁将里面的门路看得清清楚楚,却从不在他面前提起。

    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连名正言顺都未曾拥有过。

    就像那天带着她去孟宅,明知是个鸿门宴,她还是去了。她向来聪慧,但难得地一次又一次在他身上栽跟头。

    回去的时候,她坐在车里,状似无意地问起他家人对他的看法,说她贸然前去他家, 他家人会不会觉得唐突。他那时候并没有想和她有个未来的想法,于是也就心安理得地回了一句,“慌什么, 他们又不会记住你。”

    事后, 他回忆起她眼中忽然暗下去的光,下意识想宽慰几句, 可思量再三,他们本来就没什么以后可谈,所以本能地将心中那点愧疚一扫而过。

    他的出生注定让他得不到父母的温情,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家族也注定要成为锁住一生的枷锁。

    感情的事情没有办法去细究,越究反而让自己越伤痕累累。爱情在孟见清这从来不是必需品,婚姻亦是,所以他放任沈宴宁去追逐她所要的理想,实现她所要的人生。

    因为他深刻地明白,自己给不了她想要的圆满。

    窗外春雨缠绵,屋子里的热情褪去大半。沈宴宁站在门边,偏过头去看他,心里五味杂陈。

    她去看他那张漠对众生的脸,忽然妥协一般,轻声说道:“孟见清,你过来帮我理一下头发。”

    她刚刚套衣服的时候不小心把头发和链绳缠绕在了一起,脑袋以一个别扭的动作面朝他。

    孟见清怔愣了一下,起身时动作还有些迟疑。

    沈宴宁背对他,撩开半边头发,露出白皙的后脖,再往下一寸,就可以看到那些覆在她身上的所有痕迹。

    孟见清慢条斯理地抽出一缕发丝,略带凉意的手指触碰到肌肤,她下意识打了个冷战。

    “好了。”完事后,他贴心地把她的头发整理到身后。

    闻言,沈宴宁抬头,从镜子里细细端详他们。

    套间的试衣镜上方安装了软灯带,柔和的黄光投射下来,连人都照得无比柔情。孟见清那双冷寂的眼眸,仿佛被光所渲染,色泽温润,有种难以言说的动情。

    沈宴宁看着他,眼神从未有过这样的认真:“孟见清,我们都先给彼此一点时间吧。”

    孟见清:“嗯?”

    她转过身,小心地对上他的视线,“时间是最公平的,我们把一切都交给时间吧。”

    “你还是想走?”

    沈宴宁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孟见清突然从裤兜里摸出一个东西,低头拉起她的手,说:“阿宁,我依然把选择权交给你,想走想留你自己决定。但是,”

    环状的金属套进她的无名指,令她的心口一紧。

    “阿宁,我们能不能试一试?试着给自己一个机会,放下骄傲和自满,往前走一步,直到爱意耗尽,彻底不爱。”

    沁凉的春夜,沈宴宁把那枚戒指紧紧攥入手掌,像是世界里所有动静,所有声响都在倏然之间离她远去。

    唯独心口那一阵清晰的跳动让她感受到此刻时间是真的在运动。

    ——那个时候,我或许不再迷恋你,而你也找到了属于你的圆满,到时,我们只给彼此留下一个毕生难忘的时刻,好不好?

    孟见清捉了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缓声对她说:“我们试一试吧?”

    活至三十而立的年纪,他鲜少回头。回头意味着后悔曾经做过的事,这个念头一旦出现是会将人反复扼杀在一个轮回里的。

    但不得不坦言,再面对沈宴宁,他决然没有那么潇洒,没有那么称心应手。如今抽丝剥茧地回过头去细想当年的那些事,才终于领会到,那时的她何尝不是怀着一种飞蛾扑火的心情,陪他走完一程。

    沈宴宁还是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灯光下,她一双眼睛死一般的沉寂,但那微微扩散的瞳孔还是出卖了她此刻不宁的心绪。

    该说什么呢?

    她一片茫然,只能任由大脑随意发挥说出心底最真实的答案:“孟见清,你很清楚我们之间不会有结果。”

    ——我们最好的结果就是你在红楼,我在西游。彼此过着不一样的人生,各自安好。

    可爱情本身就是无理的,是蛮横的,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迫不及待地冲向世界去感受生命。

    “所以阿宁,”

    春三月,一个温和的夜晚,孟见清眼底是熊熊燃烧的火焰,他说:“那我们就去把南墙撞倒,把自己拆开了揉碎了,看看我们能不能在一片废墟中找出一条路来。”

    沈宴宁心中骇然,她觉得孟见清疯了,但那些常年压抑着的野性忽然在这一刻疯狂滋长。

    她不要那些圆满了,她只想在有限的人生里和面前这个人狠狠地,不顾一切地,哪怕没有结果地爱一场。

    在吻上去的前一刻,沈宴宁满脑子这么想着,于是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混着咸湿,苦涩一并淌进嘴里。

    孟见清按着她的头,回应这个吻。他和她想的一样,名利权贵他要握在手里,但眼前人也要牢牢扣在心尖。

    春雨夜夜缠绵,缱绻又动听。

    这是入夏前,最后一场声势浩大的雨,谁都抵抗不了它的来势汹汹。

    这一夜他们都没睡,沈宴宁即将昏睡前,孟见清搂着她,眉眼间几分倦色,声音缓沉,贴在她耳边说:“阿宁,你只管往前走,我会是你的退路。”

    *

    沈宴宁不知道孟见清的试试要怎么试,那夜之后,他匆匆赶回帝京,连告别都是在手机上说的。

    他走得太突然,以至于孟见吟因为联系不到人而跑去问沈宴宁。

    她摇头,只说人回帝京后就没再联系过了。

    倒不是沈宴宁有意瞒着他的下落,事实是自那条告别消息后,她的确是再也没有收到过任何消息了。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孟见清消失在她世界里的那段时间。如果不是手指上那枚戒指提醒沈宴宁,她可能真的会把那一晚当作是一场梦境。

    这么大一枚戒指明晃晃戴在手上,又是那么一个特别的位置,很难不让人好奇。有一天,沈宴宁同组的同事私底下问她是不是快要结婚了。

    对方并非八卦她的私事,只是为了向她表达祝贺。

    沈宴宁摇了摇头,说不是。她很难和同事表达清楚眼下的情况,至少一枚戒指还说明不了什么。

    于是为了避免这样尴尬的场景复现,她还是把戒指摘了下来,细心保存在首饰盒中。

    她日复一日地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孟见清的失联并没有影响到她,她像没事人一样,上班工作,下班回家,中途还抽出时间去参加了一场婚礼。

    席政的新婚妻子姓叶,名字里还带着母姓,叫何萱。从小在法国长大,是那种典型的出生优渥的千金小姐,听闻她的婚纱是请了法国某位著名设计师量身为她定制的,裙摆一圈碎钻都价值百万。婚礼搞得很隆重,午间派对时,沈宴宁找到终于空闲的席政,忍不住和他调侃:“你有测算过这场婚礼的成本吗?”

    席政很无语,说她怎么从了政,还留着一副商人趋利的嘴脸。

    沈宴宁耸肩一笑:“没办法,前老板教得实在太过深入人心。”

    席政:“”

    他听完更无语了。

    一杯酒的时间里,两人忽然沉默了下来。忽地席政指了指新娘的地方,说:“人就活一辈子,结婚算是一件头等大事。况且人家满心欢喜嫁过来,总不能连场婚礼都要吝啬。”

    沈宴宁顺着视线看过去,新娘已经脱下婚纱,换上了轻便的礼服,在草坪上和朋友跳舞喝酒。没了繁琐的婚纱头饰遮挡,她才发现原来新娘留了一个公主切发型。

    她不由想起叶幸,同样姓叶,同样出生优渥,甚至是同样的性格,可是那个像太阳一样的女孩永远地坠落在了地平线之下。

    她和叶幸谈不上相熟多深,但为着那些年她是真的把她当作了朋友,也忍不住为她感慨一句世事无常

    六月的某一天,沈宴宁在调岗前夕收到一封电邮,她的母校邀请她回去参加一场优秀毕业生的表彰会。也是在同一天,她久违地接到了孟见清的来电,对方什么都没说,只问她要不要回来看看?杳杳有些想你了。

    她握着手机,看向窗外。

    日内瓦已经入夏,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于是对着电话那头轻轻说了一句:“好。”

    第66章

    帝京的夏天热得没有道理。整个街道的沥青路面蒸腾着热气, 灼热的空气里仿佛能听到喘息的声音,若有若无,飘荡在耳边。出机场后, 一阵火烧扑面而来, 沈宴宁托着行李,拦下一辆出租车。

    一群白鸽在冷峻的蓝天里飞过,她坐在车里, 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一些记忆如潮水般不断涌流。

    当初她信誓旦旦告诉自己帝京不会是她的归属地, 可兜兜转转还是回来了。

    人果然本能地趋向于熟悉的环境。

    高峰时期,司机堵着也没事干, 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热情地寒暄道:“姑娘,你是第一次来帝京?”

    沈宴宁从回忆里抽出神,摇头说:“我大学在帝京念的。”

    司机“哎呦”一声,一口地道京话,说:“瞧我这记性,您本来就是要往京大走。”

    对于他工作上的不仔细,沈宴宁并没有多言,只是低头打开手机,浏览那封学校发来的电子邀请函, 看着上面的邀请嘉宾静静发呆。

    京大这次举办的表彰会不单单是面向优秀毕业生,还有各行各业的大拿。沈宴宁在邀请名单上看到了俞筱的名字。

    这个人她其实只在赵西和的朋友圈浅显地见过一回,后面大概是被原主人看到, 这条朋友圈也被设置成不可见。

    正因如此, 沈宴宁对于她的长相确实印象不深,以至于在对方先一步和她介绍时, 差点儿没绷住。

    俞筱并不是那种高知家庭里一贯培养出来的孩子,相反,她几乎全身上下都写着叛逆两个字——一身职业套装配浅金色头发,上台讲话时,风格风趣幽默,全然打破了研究员生活枯燥乏味的刻板印象,就连最后的结辩都不合常理地出牌,说出她的毕生真理来劝解学生:踏实赚钱,少搞学术。

    一瞬之间,整个会议厅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全场都在为她这句话欢呼。

    沈宴宁坐在台下,呼声围绕四周。人声鼎沸里,她忍不住冒出一个想法:如果没有她的出现,孟见清最后选的人也一定是俞筱。

    但俞筱未必这么想。

    她安之若素地从一片掌声雷动中退场,往沈宴宁的方向看了两眼。

    这是她们的第一次见面。隔了几个座位,一个在优秀毕业生席,一个在特邀嘉宾席。

    很多时候不得不感叹命运真的很神奇。两个陌生的人,甚至连面都没见过,却在曾经某个瞬间因为某个人而产生了短暂的联结。

    俞筱收回视线,重新落座。

    她是个很高傲的人,这种傲气不单单只是从优渥的家庭里获得,更多的是来自于她本身。她本身足够好,也足够自信,所以才不会委屈自己选择一条风险和苦难并存的路,更加不屑于拿身份去拴住一个男人,何况这个男人还一门心思在别人身上。

    只不过

    想到孟见清,俞筱却是锁了眉,但也不过一瞬的事,变化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

    明朗的夏天,有的人逐一告别,有的人重返校园。

    结束活动后,沈宴宁凭借着记忆里的路线,从外语学院的林荫道,一直漫步到图书馆门口。

    听说这两年外语学院因为这座盖世无双的图书馆招生指标都超了不少。图书馆外观采用了大面积的玻璃幕墙,采光明亮,内置着茶色软椅和桌子供学生阅读自习。

    沈宴宁和服务台的工作人员报备了一句,得到对方允许后才进去。先在一楼逛了一圈又上到二楼慢慢参观,最后直接在三楼挑了本书坐下看了起来。

    这一呆就是一个下午,再抬头时,窗外的烈日已不见踪影,被黑沉沉的厚云所盖,有种山雨欲来的趋势。

    沈宴宁没有带伞,连忙还了书,匆匆下楼。脚刚踏出去一步,雨水就哗啦啦地往下倒,风卷着灰色的雨,一阵急似一阵滚动着向前。

    她被迫只能退回去,蓦地脚步一顿。

    雨越下越大,整条道上几乎已经见不到什么人。孟见清撑了把伞,暮色苍茫中,走得又疾又稳,衬衣淋湿了一大半,只看见一个淡白的影子。

    某一刻,沈宴宁好像听到一个锣声,空泛古远,敲出一段非常久远的回忆。记忆里的雨要更大一些,他望向她的眼神时也没有这么多眷恋与绸缪——

    孟见清行至她面前,扬起嘴角,“小姑娘,我等你这顿饭等了很久了。”

    沈宴宁不记得当时自己说了什么,也不记得情态有多么窘迫,只记得帝京城那场迟来的阵雨把两个不算太熟的人困在了狭窄的屋檐下。

    那是一种被命运盖棺定论过后的结局。

    她背倚着擦净的玻璃门,在豁亮的灯光下,看着他笑。

    “你怎么来了?”

    “接你回家。”

    雨后天晴,天空洗的碧蓝。

    惠北西街还是原来的模样。

    这是沈宴宁第一次见到院子里那棵缀满金灿灿硕果的枇杷树,绿叶成荫,满林金黄过着剔透的雨滴,从院墙一侧高高探出来,垂落了满地枇杷。

    她跟在孟见清身后进去,得以看到那棵枇杷树的真身。三年过去,记忆里的那棵小树苗,今已亭亭如盖矣。

    孟见清上前摘了几个给她,“你来得不凑巧,这个时间段枇杷都掉完了,五月份的枇杷最甜。”

    沈宴宁尝了一个,的确不是特别甜,玩笑说:“那看来是我来得不是时候。”

    孟见清顺手接下她吐出的核,附和说是,谁让你当初非要走。

    即便嘴上不说,他还是对她当年一走了之的事心有芥蒂,但提及过去他们总是习惯性一起缄默。

    两个人身上淋了不少雨,尤其是孟见清,衣服基本上全湿了。于是沈宴宁借口催他去洗澡。

    孟见清嗤了她两声,上前搂住她的腰,哑声暗示:“一起?”

    两个人纠缠着进浴室。

    沈宴宁一边心照不宣地回应他的吻,一边打量这间浴室。洗漱台上摆着拆封到一半的洗护用品,彰显着主人的一些生活痕迹。她的手指不自觉放在大理石台面上,轻轻触摸过每块区域。

    不管是耳边哗哗水声,还是此刻埋头吻着她的孟见清,一切都在提醒她又回到了原点。

    但这一次是她心甘情愿走向他。

    为了惩罚她的心不在焉,孟见清咬了咬她的嘴唇,接着一把将她抱到洗手台上。她今天特意穿了件裙子,现在倒是方便了他。

    她听见他低低的一笑,还没来得及看清他这声笑里藏着的东西,就见他头往下埋了下去。

    沈宴宁呼吸仿佛被扼住了,悬挂着的双腿下意识脚趾蜷缩,她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

    整个过程漫长到难以言述,好像是一场胆战心惊的梦,让人不断坠落。她拼命想抓住一点什么,指间抓到的却是他柔软的头发。

    沈宴宁捂着嘴不敢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雾气越来越浓,似真似幻。终于在神经濒临炸裂的那一刻,仰起头溢出破碎的一声。

    水声在同一刻突然停下,五感渐渐回笼,她无力地软下.身,双腿不自觉抽搐两下。

    好久,孟见清抬起头,暧昧地在她耳畔说:“我们小阿宁太久没运动了。”

    她第一次接受这种事,大脑来不及做出反应,迟钝了几秒,迷迷糊糊嗯了一声。

    他笑了笑,抱她去花洒下冲澡。

    沈宴宁觉得,他们之间生理上的喜欢远远多过心理上的喜欢。

    譬如此刻,一个澡洗完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

    孟见清吃饱餍足地掀掀眼,问她饿不饿?要不要吃点?

    “你看着点吧。”

    沈宴宁裹着浴巾蹲在地上,在行李箱里找睡衣。

    孟见清划拉了两下手机,看见她雪白的后颈,忽然没了食欲,走过去扯了扯她的浴巾,说:“先别找了。”

    “嗯?”

    他笑笑:“我觉得你不穿衣服最好看。”

    沈宴宁就没指望他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反手糊了他一个软巴掌,“滚。”

    孟见清顺势拉着她往床上倒去,这次倒没动手动脚,揉着她的头发,一本正经问她吃什么,“我让老唐送来。”

    她摇摇头,目光柔柔看着他:“家里有面吗?要不你给我煮完面吧。”

    “”

    孟见清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深吸一口气,说:“你确定?”

    沈宴宁发自内心地扬起一抹微笑,点了点头,“我不挑食的。”

    他一个头两个大,无奈地说:“得嘞,还得我伺候您。”

    沈宴宁嘁了他一声,跟着一起下楼。

    生于锦绣的孟三少做起饭来,虽然生疏也不打马虎。沈宴宁倚在厨房门口,看着他煮水下面,切菜煎蛋,心中竟然有种感动。

    如果用现在网友的一句话,准是要被说恋爱脑。

    可她还是走了过去,搂住他的腰,小心地亲一下他的侧脸。

    她痴迷半生的这个人啊,虽然总是漠对众生,高高在上,可这玉叶金柯的背后是数不尽的空虚冷寂。

    如今他终于也为了她沾染了一身烟火气。

    她轻轻地蹭了蹭他的下巴,小声说:“孟见清我不走了,好不好?”

    第67章

    沈宴宁说:“我向总部申请调岗到国内了, 这样就不用常驻日内瓦。”

    她做这个决定固然有孟见清的原因,但也不全都是为了他。这些年她自认亲情缘淡薄,常年和家人聚少离多让她都快忘了故乡的月色, 但无论她站在世界多远的地方, 心中都存在着一轮圆月,即便它在记忆中变得模糊,也依然能照亮她的所有。

    21年末, 那时候她已经准备在国外长期发展。某一个假期, 相识已久的同行前辈突然告知她要回国了。听到这个消息时沈宴宁很不解, 对方在法多年,工作家庭稳定, 却在事业上升期放弃了唾手可得的高薪工作选择回国。

    人到中年很少有人会有他这样的勇气再次从头开始,但他只是淡淡地说:“年纪大了,外面风景再好也还是想要叶落归根。”

    人年轻时是没有故乡的,所有人都向往出去,去到繁华首都,去到纽约巴黎,好像永远都不知道疲倦。

    前辈走后,蒋秀掐着时间点发来视频电话。那天是国内除夕,窗外烟火璀璨,亲戚都聚在客厅吃团圆饭, 蒋秀躲在厨房细问她的近况,突然沉默片刻,说:“宁宁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啊?”

    沈宴宁嘴角的笑意僵了僵。

    母女俩安静了好半晌, 她看着母亲眼角褶皱的细纹和头顶冒出的几根白发, 心中一阵酸楚,几乎不敢告诉她真相。

    蒋秀一顿, 看她的反应就知晓她短期内是不会回来了,安慰她说:“没事,我们宁宁只管去闯,闯累了或是不想闯了,那就回家。家里总会给你留一盏灯。”

    沈宴宁鼻尖涌起一股酸涩,那一刻才意识到他乡纵有当头月,却不及故乡一盏灯。

    所以她不是一时头脑发热才决定回国,而是追逐他乡月亮太久,回头才发觉月亮其实就在她眼前。

    孟见清看着氤氲的雾气,忽然关了火,握着她的手转过身,余光里瞥见她手上那枚戒指,问她:“工作不顺利吗?”

    沈宴宁摇头,“就是想回来了。”

    油烟机风扇低低地吹,孟见清静静望着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不想我回来吗?”她接着问。

    他扣着她的右手,过了很久,才说:“阿宁,早点回日内瓦吧。”

    正值六月,蝉鸣蛙唱,院墙外一只鸟越过法青停在了榉树的枝头。

    沈宴宁的视线从窗外移到他身上,茫然道:“为什么?”

    她觉得右手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足以证明她的决心。

    孟见清摩挲着那圈细细的金属,若无其事地说:“不想去日内瓦也行,纽约,伦敦,巴黎,你随便选一个地方。”他把手往后撑了撑,壁灯下露出那张淡薄的笑脸。

    “去哪儿都行,就是别回帝京。”他这样说。

    沈宴宁端详他的脸,觉得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苍白的无奈。她都不需要再往下问下去,单看惠北西街平白无故多出来的武警就明白,他回来的这一趟到底是将自己推进了复杂的处境中。

    想要彻底摆脱孟长沛的束缚就势必要站在家族的对立面,孟长沛执家已久,不会轻而易举放走他。

    他们彼此都明白这条路有多难走。

    那一霎那许多情绪翻涌上来,汇聚成一声哭腔,沈宴宁双唇泛白,死死盯着他说:“那我在日内瓦等你。”

    或许是她的态度太坚决,又或许是眼下局势真的太紧张,孟见清捏捏她的脸,调侃说:“这回是你自己说的,可别到时候赖账不认人。”

    沈宴宁如鲠在喉,笑不出来,无言望着他好一会儿,破涕为笑:“你最好别让我等太久,要不然我就找个洋人结婚生子,把你彻底忘了。”

    “你敢,沈宴宁!”孟见清一把拉过她,把人锁在岛台和自己之间,想也没想,垂下头去吻她,唇齿缠绵,那一刻的温柔缱绻谁也不愿松开

    那个夜晚,沈宴宁失眠到很晚才隐隐入睡,断断续续做了几个梦,一会儿是车祸,一会儿是追杀。

    她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一场又一场事故发生,无力阻止,直到出事的主人公血淋淋地露出一张脸,她猛地从梦中惊声尖叫出来:“孟见清——”

    下一秒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中,孟见清安抚地拍着她的背:“我在。”

    “我梦到你流了好多血。”

    沈宴宁泪眼婆娑,汗水和泪水一并将头发绞湿黏在脸上,混沌又愕然,话也说得稀里糊涂,“孟见清,我什么也不求了,我不要自私地把你留在我身边。你只要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那一刻,孟见清的心弦仿佛被人狠狠拨动,他在她一句句平安祝福里,动容地留下一滴眼泪。

    他该庆幸,一片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

    自然而然地孟见清想起许多年前,他带着那个青涩懵懂的女孩去到一场又一场的酒局。在那样嘈杂喧乱的场子里,她的眼里盛着爱意,他居然意外地获得一份纯粹真挚的感情。

    而他心甘情愿为这份感情折腰认输。

    沈宴宁只在帝京呆了一晚,又匆匆飞回日内瓦。去机场前,她执意不让孟见清送,她说我不喜欢告别,也不知道怎么告别,那不如就让所有惊喜留到再相见那天。

    至少在漫长的等待里,她不需要一遍又一遍去承受那份分别的苦楚。

    孟见清没有勉强。家门口的武警24小时蹲守,虽然没有限制个人自由,但多少还是给他的生活带来了诸多不便。他于是吩咐司机送沈宴宁去机场。

    出发这天万里无云,孟见清站在青石板楼梯口和她挥了挥手,“到那边了,给我打个电话。”

    不知为何一股难以形容的酸涩浮上心绪,沈宴宁别过脸,鼻子酸酸地闭上眼睛,闷嗯一声。

    不能哭啊,又不是见不到了。

    等等就好了。

    或许是心意想通,孟见清阔步朝她走来,手伸进车里,按着她的额头吻了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别哭啊,当年走的时候不是也挺潇洒。”

    沈宴宁的睫毛扑簌簌地颤着,双眼始终紧闭,怕一睁开,眼泪就忍不住了。

    她用力地点点头:“嗯。”

    回应过来的是长久的默然。

    司机应该是新来的,非常没有眼力见地在一片诡异的阒寂中提速起步而去。

    他这猝不及防的提速倒是让沈宴宁积攒的阴郁情绪消散不少。

    对方看着和自己差不多大,性格毛毛躁躁的,一开口就是个话痨,开车却意外地稳。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他絮絮叨叨地说起许多孟见清的事。

    他说19年夏末,他的新东家在机场坐了一天一夜,等一个无情的女人回头。

    他还说同年圣诞,他连夜飞去巴黎找那个女人,结果回来感染了病毒,在酒店隔离了一个月。

    他又说有两年,他的老板经常飞巴黎,动辄十几个小时的航程,一个月里飞七八趟都不嫌累

    在那段对孟见清空白的时光里,她对他一无所知,所有消息只能从身边人嘴里知晓,然后拼拼凑凑起一个完整的他。

    沈宴宁以为他从来没有爱过,毕竟爱那么奢侈的东西,他怎么给得起呢?他们从一开始就对爱闭口不谈,他怎么会爱她呢?

    她忍不住握住自己的右手,那个冰凉的银色钻戒时刻提醒她——

    不是的。

    他所有爱意,都藏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他明明那么深爱她。

    孟见清的司机姓林。

    机场外,小林帮她把行李一一搬下来,临走时对她说了一句话:“沈小姐,我不知道你和我老板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想说,”他顿了顿,犹豫着要不要替他老板美言几句,然后挠了挠头,说:“他真的挺好的。”

    沈宴宁笑了笑,也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接过行李箱,说:“替我照顾好他。”

    那是2023年6月,她再一次离开故土,奔赴一个属于两人的未来。

    *

    沈宴宁回到日内瓦后,工作生活一切照旧。有时候孟见清会打来几个电话,打得并不勤快,但一个月总会保持着几次通话频率。通话内容翻来覆去就是那些,可她好像永远听不厌,盼着他多打几次过来。

    有一次华今来欧洲度假,顺便拐了个路来她这一趟,问起孟见清的情况,说:“他家里那边要是一直不放,你就打算这么耗下去?”

    孟见清为什么让她呆在日内瓦,怕的就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如果真的闹起来了,孟长沛第一个开刀的人就是她。

    但孟见清也说过:他永远会是她的退路。

    所以沈宴宁只是笑笑,说我答应等他的。

    朋友的劝告她可以一笑了之,但家人注定没那么容易。春节前夕,蒋秀送来一个好消息,说来来有女朋友了,过年要带回家。

    她头一次听到消息时还有些惊讶,“来来不是才大学毕业吗?”

    “是啊。”蒋秀磕着瓜子,一脸匪夷所思,“这小子怕是上学时就看好了,就等着大学毕业把人娶进来。”

    沈宴宁陪笑几句,没再往下说。

    逢年过节她被明里暗里催婚过好几次,不过好在她这些年人在国外,也就那么几天被唠叨,压力还不算大。

    只是这一次,蒋秀却突兀地问起来,她母亲问得很委婉,只说:“宁宁没有喜欢的人吗?”

    沈宴宁的笑意凝在嘴角,慢慢地说:“妈,我还想再等等。”

    母亲并不知道她想等的究竟是什么,只以为她还想再打拼几年,不自觉怜爱地劝她不要太辛苦。

    那本来是个很平常的新年。

    可除夕夜之后,孟见清的手机号突然打不通,接连一个星期他的电话都处在忙线中,回应过来的永远是一片无人接听的忙音。

    沈宴宁开始疯狂登陆各种社交软件,甚至打开了常年不用的脸书推特,给赵西和发去消息,但无一例外,最后收到的回复是孟见清失联了。

    同一时间,新闻广播上曝出一起大型贪污案件,涉案人员从政府官员到金融企业,大大小小总共贪污了30亿余元,其数目之庞大令人触目惊心。

    这个案子一度冲上了外网热榜,一时间,所有人都在义愤填膺地讨伐这些贪墨的官员。

    沈宴宁在这篇报道里看到了孟见川的名字,她不知道这会不会牵连到孟见清,问人无果的情况下只好跑去问席政。

    席政对这个案子的情况知悉不多,托人多方打听才了解到一些。他告诉沈宴宁,孟家虽然牵扯进了贪污案,但影响不大,只不过出事的人是在孟见川管辖的范围内,如此一来,算是折断了他在京中的一部分势力。

    至于孟见清,没人知道他的下落,但席政最后在电话里透露给她一个消息说案子曝出前,孟见清曾频繁出入监察委。

    她说不出那一刻的情绪是如何地五味杂陈,只是三个月后,她再次拨打那个熟悉的号码,对面电话接通响起的第一声时,她终于忍不住含着哭腔,斥问:“你疯了吗?你父亲知道你这样做吗?”

    那头沉默半晌,忽而一笑:“不发一次疯的话,我这辈子都接不到你这个电话了。”

    她说不出一句话来,只知道他此刻应当是安全的。

    孟见清让她再等等,他的护照被扣在孟长沛那儿,等时局稳定了他就自由了。

    他褪去一身繁华锦绣,终于换来不再被家族支配的自由。

    那是他们相识的第六年,六年的时间总算给这份感情打上了一个死结。

    *

    春尽夏来,长风沛雨,时隔整整一年,沈宴宁再一次见到孟见清。

    那天是日内瓦的亚洲文化节,她被同事撺掇着前去观礼,当天的主题是亚洲婚俗文化,她在同事的鼓动下穿了一件饱和度较低的红色马面裙,坐下时裙褶层次分明,金丝勾勒出龙和花卉的元素,龙游之处,花开锦簇,俨然像个待嫁的新娘。

    节日礼上人山人海,再回头时同事不慎与她走散。

    沈宴宁怔愣之际,手中突然被人塞入一张小纸条,那上面用英文写了一串地址。

    看着上面熟悉的笔迹,她呼吸一滞,抬头在熙攘人群中遍寻一圈未果后,立马拨开层层人群往外走。

    她跟着地图一路往反方向走去,每往前走一步,心就不受控制地抖一下,然后越走越快。途中偶尔撞到人也浑然不觉,走出几步后才无意识地回一句对不起。

    等走到目的地时,纸条上的字迹被她捏抓得已然有些模糊。

    那应当是一处住宅,三面绕山,一面围湖。沈宴宁站在门口,紧张得不敢呼吸,薄薄的衬衫晕出一层汗迹,抬起的手伸起又落下,如此反复,终于轻轻按下了门铃。

    入户是一个庭院,种满了各种各样她认不出名字的花卉,再往前走两步,推开一道小门,眼前是一整片碧蓝的湖水,可她来不及欣赏这美丽的令人失语的景色。

    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那个背朝着她的男人身上,看着他缓缓转过身,微笑着朝她一步步走来,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

    这样的拥抱实在是暌违太久,沈宴宁感受着他身上熟稔又陌生的沉香,觉得自己眼皮发烫,好似在灼烧。

    太不真实了,一切都太不真实了。

    她几乎不敢抬头,害怕这是一场虚幻的梦。

    可孟见清拍打着她的背,轻声说:“阿宁,我没有食言。”

    好像直到这一刻,沈宴宁才彻底反应过来,迟钝地抬起手,轻轻回搂着他的腰,声音哽咽:“孟见清,我等你很久了。”

    “我知道。”孟见清埋头在她的颈间轻嗅了一会儿,下一秒,肩膀却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沈宴宁再次愣住。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这个男人会为她而哭泣。

    仅仅是因为一场重逢。

    佛说,万法缘生,皆系缘分。

    她牵起他的手,柔声道:“你别哭啊孟见清,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六年后的夏天,这个周身烟火气淡薄的男人,在茫茫人海中,不辞万里,自山海远赴而来,赠她一场得偿所愿的圆满。

    命运在此刻终于完成了它所有使命,它叫人明白——

    勇敢者的爱可以移山倒海。

    第68章 番外

    我叫孟维禹, 这是母亲给我取的名,取自汉语“信彼南山,维禹甸之”, 希望我永远不惧风雨,一往直前。

    我母亲并不是我阿公阿婆的亲生孩子。她是在战乱中跟着难民从叙利亚逃到瑞士,偶然间才被他们收养了。阿公阿婆只有我母亲一个孩子, 虽然不是亲生, 但也倾注了所有的爱,将她培养成一位优秀的无国界医生。

    母亲告诉我他们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尤其是阿婆,她虽然看上去总是安安静静地不说话, 但心底藏着一颗非常柔软的心。

    我那时下, 很多东西都不懂,只觉得我的阿婆, 她大概是我见过的世界上最严厉的阿婆。她对家里的每个人都很凶,所以我小的时候特别怕她。可是每回母亲做了甜品都让我送去, 天知道,我那个时候心里有多害怕, 我连端盘子的手都是抖的。

    每每这种时候,阿公就会像个救星一样出现,救我出水深火热之中。

    咳咳中文应该是这么说的。

    登登登,下面将隆重请出我的阿公——孟见清先生。

    我的阿公, 他绝对是世界上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好的阿公。他从来都不凶我,虽然他腿脚不好, 但每次放学都是他来接我, 还会在回家的路上给我买一根街边的棉花糖。

    另外我的阿公还很帅哦。

    总之,别的小朋友都很羡慕我有这样一个阿公。

    阿公买的棉花糖可甜了, 可我从来都没有完整地吃掉过一个,因为每次都会被阿婆抓到。

    阿婆不让我吃糖,说是会蛀牙,影响牙齿健康。

    但是我身边的小朋友每天都吃也没有蛀牙呀。

    我很不服气,壮着胆子第一次反抗她。

    她一句话都没说,甚至都没有生气,就只是轻飘飘地看了眼阿公,然后阿公就会立马拿走我的棉花糖,非常严肃地告诫我下次不许再买了。接着又换上笑脸,像变戏法一样从背后拿出一支黄玫瑰,讨好着喊“阿宁——”

    每每这种时候,我都只能气得在原地跺脚,觉得阿公坏透了。不,是所有大人都坏透了

    当然了,我也很疑惑阿公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买的花,明明一路上我都跟着他,也没看到有卖玫瑰的地方啊?

    不管怎样,这最后都成了一桩悬案,但受伤的只有我!

    我舔着嘴角剩余的棉花糖看阿公牵着阿婆的手蹒跚地走进屋里,化掉的糖渍滴在手上,下意识抬起舔了舔。

    边舔边想,阿公一定爱惨了阿婆

    阿公爱惨阿婆这件事我从小就知道,但阿婆爱惨阿公这件事我一直到十八岁才知道。

    我十一岁那年阿公生了场大病,虽然痊愈了,但身体也不如从前硬朗了,于是接送我上下学的事就变成了我母亲,为此我还难过了好一阵儿。阿婆就是从那时起,全权揽下了照顾阿公的事。

    自我记事起,我就一直和阿公阿婆住在日内瓦附近的小镇上。在我印象里,阿婆就没有进过厨房,连碗都没有洗过,所有的家务事都是阿公在做。

    有一次,我问阿公,为什么阿婆不需要干活?

    当时阿公抱着年幼的我坐在院子里数星星,他说因为阿婆是女孩子呀。

    女孩子就不需要干活吗?我问阿公,可是妈妈也是女孩子呀,她为什么下班回到家还要做饭洗碗呢?别人家的妈妈也要做的啊。

    因为阿公觉得亏欠你阿婆。

    他看着我,眼角布起深深的褶皱,轻声细语说,你阿婆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吃了很多苦,阿公不想让她再吃苦了。

    我那个时候天真又懵懂,和阿公立下誓言:那我以后也不会让阿婆吃苦。

    阿公笑了笑,刮刮我的鼻子对我说,以后我也会遇到一个不舍得对方吃苦的人,至于阿婆,由他宠着就够了。

    小镇的晚风拂在脸上,宛如细雨般轻柔,我躺在阿公的怀里渐渐睡去。

    我以为阿公的怀抱会永远这么温暖下去,关于我童年的所有记忆都来自于他,所以我不曾想过有一天他会倒下去。

    护士小姐一张张病危通知让我和母亲都慌了起来,我抱着母亲从早哭到晚,害怕阿公真的不会再起来了。

    空荡的医院走廊,柔弱的母亲带着幼子和头发花白的老母,怎么看这么凄惨,但就是在那样的无望中,阿婆突然走过来,说:“哭什么,医生又没宣布死亡。”

    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当时的心情,只觉得记忆里那个又高又瘦的身影在这一刻忽然就伟岸起来,在我们母子间撑起了一片天。

    但我不知道的是,那一瞬间,阿婆心中其实也在害怕。

    从阿公生病,到我上完高中,那几年一直都是阿婆在照顾他。母亲怕她太累,曾提议给她叫个护工帮忙,但被阿婆拒绝了。阿婆说阿公不喜欢别人碰他。

    好在阿公在阿婆的细心照料下,情况已经有了很大好转,至少能够靠着助步器自己慢慢地走一走路。医生说阿公年轻时落下太多病,老年会过得比较苦痛,只不过托了阿婆的福,那几年他虽然总是药不离身 ,但并没有遭受太多折磨。

    我结束高中课程准备前往中国念大学的那一年,阿公正好八十七岁,距离他离开故乡已经有五十多年了。

    阿婆问他想不想回去看看。他靠在轮椅上,望着远处一座山,沉默半晌。

    到最后阿公也没有说想不想回去。

    那时刚吃完午饭,阿婆陪着阿公在楼下花园里散步。阿公突然耍起小孩子脾气,坚持不肯再坐轮椅。阿婆拗不过他,只好小心地扶着他沿着护栏网一侧慢悠悠地走。

    秋日午后的阳光格外柔和,阿婆挽着他的手臂,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阳光照在他们佝偻的背影上,会让人产生一种岁月美好的感觉。

    走出一小段路,阿婆忽然喊了一声阿公的名字。

    ——“孟见清。”

    阿公停下脚步,颤巍巍地抬起头,迟钝了半拍,“嗯?”

    “你后不后悔当年抛下一切跟我到这里来,如今连自己家都回不去?”

    “不后悔。阿宁,我就想跟你呆在一块,只有你在的地方才是家。”

    我总是听母亲提起阿公年轻时就是凭着一张帅气的脸和永远说不完的情话追到了阿婆。

    女人果然招架不住任何情话,连阿婆也不例外。

    我这么想着却听到阿婆说——“那我们回帝京看看吧。”

    阿婆做事总是雷厉风行,想到了就去做,回家后立马让母亲订了机票。母亲那边自然不肯,甚至搬出了父亲,她顾虑到二老的年纪再加上阿公的病情时好时坏,不管阿婆如何闹腾就是不同意。

    阿婆自来是个倔脾气,这一次铁了心地要去中国,“我和你爸是老了,又不是瘸了傻了。再说了不是还有阿禹,你放心不了我们还放心不了他吗?”

    我第一次从阿婆口里得到认可,眼睛一亮转而就投诚到了她这一边,拼命地向母亲保证一定会照顾好阿公阿婆的。

    母亲当然是斗不过阿婆。金秋九月,我带着阿公阿婆成功落地帝京。那是我第一次对这个东方大国的首都有了初印象,和日内瓦不同,和欧洲任何一个城市都不同,这个地方有着浓厚的文化底蕴,或许是阿公阿婆故乡的原因,我几乎不需要太适应就爱上了这座城市。

    母亲提前为我们在市区置办了一套住宅,只是阿婆却带着阿公搬去了三环外的一条偏僻小街上。听阿婆说那条街原本叫惠北西街,阿公原先就住在那儿。

    我挺疑惑,问阿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房子还在吗?”

    阿婆故弄玄虚地笑笑,说去看看吧。

    越往里走我越稀奇,几十年过去,这条街虽然荒败了些,房屋倒是保存得极其完整,里头似乎还住着人。

    阿婆在86号的门牌处停下,掏出了连阿公都惊讶的钥匙,然后推开了暗红漆的宅门,屋里的景象就这么赤剌剌地呈现在眼前。

    院子里的草有半个人那么高,别说路了,就是屋子都看不见。可是阿婆还是牵着阿公的手,踩出了一条路来。

    很奇怪,我跟着阿婆的脚印走过去时,脑海里竟然自动描绘出了他们年轻时的景象。

    时间居然把三代人的人生连结在了一起。

    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我终于看清了这座老宅的真实面貌,我那时唯一的想法就是母亲果真没有骗我,阿公的出身当真非富即贵,这房子绝对是祖宅一样的存在了。

    总而言之,阿公和阿婆就在惠北西街重新住了下来,而我作为准大一新生,只有在周末或者节假日的时候才会过来蹭几顿饭。

    在惠北西街的日子无疑是阿公人生尾上最快乐的时光,可能是没有想到几十年过去,自己还会有机会重回原住所。

    落叶归根,是每个中国人刻在骨子里的情怀和信仰。

    阿婆了解阿公,即便对当年发生的事再恨,无论如何人都还是要回到最初的地方。

    如果可以,我想向上帝祈祷,让阿公住在这的时间能久一点。

    我们所有人都知道,这些年阿公虽然看上去身体在好转,其实人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阶段,连阿公自己都清楚他没有多少时间了。只是没有一个人敢提起,尤其是在阿婆面前。

    阿公最后一次病危通知是在旧历新年的前夕,他在惠北西街住了小半年,却无缘在这里过完一个新年。

    那是个飘雪的冬天,帝京城的红墙黄瓦上添了一层新雪,而阿公在这场大雪里彻底离开了我们,从此长眠于这座城市。

    阿公离世之后,母亲怕阿婆睹物思人坚持要带她回日内瓦,阿婆却不愿意,宁愿固守着一座空宅。母亲实在是接受不了接二连三的亲人离世,为了更好地照顾阿婆,于是和父亲一起辞了日内瓦的工作回到帝京。

    阿婆的眼睛在阿公葬礼那次哭伤了,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处在失明状态,身体也大不如从前,我们都以为她熬不过这一次了,可她坚持下来了,只不过眼睛再也恢复不到从前。庆幸的是,她心态乐观,在医生的治疗下,竟然也能看清一些东西。

    近些年,她开始让我整理阿公生前留下的东西,读到阿公从前写给她的信时会泪流不止,然后抱着那堆泛黄的纸张在书房里坐一个下午。

    有一次我推门进去,看见她闭着眼靠在躺椅上,手里紧紧抓着阿公的信。我拿了条毛毯上前,她却睁开眼,迷糊迷糊说了一句:“孟见清,你来了啊。”

    我心中很不是滋味,朝她摇了摇头,轻声说:“阿婆,我是阿禹。”

    她愣了愣,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喃喃自语,“哦,是阿禹啊,原来是阿禹啊”

    渐渐地,她又闭上了眼。

    我替她盖好毛毯,关门时听到她梦中一句呓语。

    ——你怎么不继续做我的退路了。

    阿公在病床上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阿宁,我再也做不了你的退路了。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阿公阿婆一定爱惨了彼此

    阿公离世的七年后,阿婆也在她此生最爱的人与世长绝的同个年纪,选择和这个世界诀别。

    阿婆走得时候非常平静,生前没有受过太多病创,离世的前一天晚上,我们还在商量着过年要去大西北追日落,但我们都没有太多遗憾,因为这一次她终于可以去找她的爱人了。

    我坚信,奈何桥上,长明灯不会灭,阿公一定在等着阿婆,他们的爱情也永远不会进入永夜。

    而我唯一可亲可敬的阿婆——沈宴宁女士,这位生前为翻译付出半辈子心血的优秀的联合国译员,死后的墓志铭上也只是留了“孟见清之妻”几个字。

    但若是人生重开,她依然会不惧风雨,一直勇往直前。

    而孟见清将永远是她的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