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顾山岚最终还是将桃黎一起带去了昭天。
原因无他, 他希望每时每刻都能够看到师尊,否则他心安不了。
昭天的确如谢青扬所说,是九洲最为寒冷的极寒之地。
甫一踏进这里, 深深陷入雪地里的鞋靴便瞬间被彻骨的寒气重重侵蚀, 衣料下的皮肉仿佛都被冻进了冰块里,举步维艰,每一次呼吸, 也会呵出极其明显的白气。
顾山岚抬眸望着从天空中飘落的鹅毛大雪,心里想的却是,如果抛开温度不谈的话, 师尊一定会非常喜欢这里。
他将周身所有的灵气都沉聚到了修成的金丹附近, 尽可能地抵御来自严寒的侵袭。
不知在这漫漫无际的雪地里行进了多久,才终于看到了谢青扬口中所说的天梯。
耀眼夺目的日光照亮了那一小方天地,由最纯粹的灵气汇聚而成、颜色近乎透明的天梯一级级蜿蜒向上,直至彻底没入云端, 看不清藏在云后的究竟是何光景。
在这样白茫茫的雪地里凭空出现这样一座神圣又宏伟的天梯, 给人的感觉其实很像广袤无垠的沙漠里突然出现了一座海市蜃楼。
绮丽神秘,却不真实。
可顾山岚的眸光依然在那一瞬间便亮了起来,眼里骤然多出几分近乎癫狂的明意。
很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块浮木, 沙漠里的将死之人突然发现了绿洲,终于得以喘一口气。
他偏头对背在背后的桃黎轻声说道:“师尊,你看见了吗?”
少年一边低低笑着, 惨白昳丽的脸颊上却有眼泪滑过:“原来这世上真有天梯。”
桃黎身上的那些血迹已经被仔细清洗过,一身白衣皎洁无暇,宛如天上的皓月繁星。
除了苍白得几乎毫无血色的面庞以外, 整个人看起来基本与常人无异,只是趴在顾山岚背上, 安安静静地睡着了而已。
从她发髻间垂落的铃铛随风碰撞在一起,发出的声音叮叮铃铃,很是好听。
仿佛是在回应顾山岚的话,好让她的小徒弟即使身处在这寂寥无人的冰天雪地里,也不至于会显得那么孤寂冷清。
只不过,光是寻找天梯的这会儿功夫,顾山岚体内的灵气便就已所剩无几。
凌冽寒风毫不留情地从他的鼻腔与嘴里灌入,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生吞锐利的刀片,割裂了鼻腔,冻僵了肺叶。
顾山岚几乎快要无法呼吸,周遭肆虐的寒风刮得他哪儿哪儿都疼,甚至尝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但他没有丝毫犹豫,稳稳地背着桃黎,便毅然决然地朝着天梯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
一万层天梯的确很长很长,光是想要正常走完,都需要常人为之付出难以想象的坚定毅力。
更遑论顾山岚需要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三步一叩首,一层层跪着爬上去。
顾山岚已经数不清他到底跪着爬了多少层天梯,又磕过多少次头了。
光洁的额头早已磕破,渗出淋漓鲜血,包裹着双膝的衣物布料也都被磨破了,血混着冰渣,在天梯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蜿蜒血迹。
除了钻心的疼痛以外,顾山岚已经感知不到别的了,近乎是麻木地重复着下跪与叩首这两样动作。
起初还能够挺直脊背,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爬上去。
然而到了后来,不光是体力不支,身体里仅剩的灵力也彻底宣告枯竭,只能用手死死抓着台阶借力,以此强行拖着筋疲力尽的身体挪到下一层阶梯上去。
十指很快被彻骨的寒冰磨破磨烂,血肉模糊,看得人胆战心惊,每搭上一层阶梯,对于顾山岚来说,都是一种非人能够忍受的折磨。
少年却是笑着的。
甚至越往上去,他唇角噙着的笑意便愈发明显,仿佛已经看到了当他抵达天梯尽头,师尊死而复生、朝他重新绽开笑颜的那一幕。
然而——
当顾山岚真的跪着爬完了天梯的最后一层台阶,见到了那座传说中只有神仙们才有资格居住的神宫,却没有见到他想象中的神仙。
只有一扇庄严神圣、却严丝合缝地紧闭着的殿门。
他跪着挪到那扇殿门前,血淋淋的双手不停拍打着厚重的朱红殿门,鲜血很快就与殿门的颜色混为了一体。
却没有任何人回应。
他不知疲倦地朝着殿门一次次叩首,额头几乎每次都是重重砸向地面,发出的沉闷声音在神宫周围荡起重重回音。
还是没有人回应。
他颇为艰难地张开了嘴,同时朝神宫接着磕头叩首。
鲜血顺着血肉模糊的额心糊了顾山岚满脸,几乎都能看见内里的骨头,少年却像是连痛都感知不到了一般,只是用沙哑含血的嗓音一遍遍哀凄问道。
“你们能不能救救我师尊?”
“能不能请你们救救她?”
可是——
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顾山岚挂在唇角的笑意于是彻底僵住,浑身上下的血液也犹如被一盆冷水浇透,瞬间凉了下去。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那扇仍然紧闭着的殿门。
像是溺水之人在抓住浮木的那一瞬,浮木却突然没来由地从中断裂开来,而他则彻彻底底地被海水淹没,沉了下去;
又像将死之人拼尽最后一口气力,好不容易来到绿洲前,却绝望地发现那只是一面海市蜃楼的幻影。
顾山岚目光空洞,却仍不死心。
他都已经拼尽全力爬来了这里,神宫的殿门近在咫尺,师尊死而复生的希望就在眼前。
他怎敢死心?他怎甘死心?
可是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
顾山岚看向被他安置在一旁的桃黎,眼尾猩红,几欲流出血泪。
师尊,你能不能告诉弟子,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是因为弟子的心还不够诚,所以没能打动里面的那些神仙?
还是因为弟子以前从来不信神佛,不信命数,所以祂们才狠心要给弟子报应?
不然不然祂们怎会到现在都还不肯搭理弟子?
不然祂们怎么没一个人愿意出来救你?
那万层天梯,顾山岚一共跪着爬了两遍。
就在他拖着血淋淋的双膝,不慎从天梯上滚落回到了一开始的原点,打算就这样开始第三遍的时候,却终是支撑不住,彻底失去了意识,昏倒在地。
雪花轻飘飘地从空中落了下来,不多时便掩盖住了顾山岚的身体。
放眼望去,分不清那茫茫白色究竟是天上飘落的朵朵雪花,还是少年绞缠在一起的发丝。
顾山岚蜷缩着倒在那里,怀里犹护着心爱之人的尸体,仿佛被全世界遗弃。
嗓子其实早就已经喊哑了,人也完全昏迷了过去。
可除了呼啸不止的风声以外,天地间万籁俱寂,依稀却还能听见少年无意识发出的呢喃。
“救救她。”
“求求你。”
第42章
寒风呼啸, 白雪茫茫。
不知过去了多久,寂寥冷清的昭天才响起另外一道脚步声。
黑色鞋履踩上雪地,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响。
谢青扬撑着一把油纸伞, 迎着彻骨寒气踏雪而来, 最终停在了仍然昏迷不醒的顾山岚面前。
他垂眸看着少年那一头银白发丝,轻盈的雪花轻飘飘地落在了少年浓密的眼睫之上,分不清那抹银白到底是雪花, 还是少年的睫色。
复杂难言的眸光紧接着再落至少年缠在桃黎腰间的那一条蓬松雪白的狼尾上,久久不语。
直到积压在伞上的一部分厚雪顺着伞骨簌簌落了下来,谢青扬才因这动静恍然回神, 颇为无奈地叹了声气。
“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们师徒俩的。”
说罢, 他便俯下身去,将厚实温暖的狐裘盖在了顾山岚身上,再将这对师徒放到了飞行法器上去,离开了昭天
当顾山岚睁眼转醒, 已经是两天之后的事情了。
篝火在一旁噼里啪啦地燃烧着, 明亮的火光将他苍白的脸颊映得透亮,也将他的影子投射到了山洞里凹凸不平的石壁上。
“醒了?”谢青扬温润平和的嗓音轻飘飘落下,与此同时, 修瘦分明的长指拾捡起一旁的柴火添进火堆里,好让这火烧得更旺,驱散寒凉。
此处虽不是昭天, 却也属于九洲最北边的那一片地带,气温同样低得不像话,与气候舒适宜人的孟城简直没得比。
顾山岚却并未回应他, 只条件反射性地跌跌撞撞爬起身来,张望四周, 脸上是肉眼可见的紧张与慌乱:“师尊?!”
直到在一旁的草垛上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他才彻底松了口气,猛地跌坐回原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疼。
哪儿哪儿都疼。
就连最简单的呼吸都不能顺畅,胸腔更是剧烈地上下起伏着,喉咙不断发着“嗬嗬”的沙哑嘶声。
许是方才的动作幅度太大,不小心牵扯到了身上未愈的伤口,顾山岚突然将头撇至一边,生生呕出一大滩鲜血来。
他神色未变,只平静地用手背抹去了残留在唇角的血渍。
明艳血色染红了顾山岚原本苍白不已的嘴唇,令此时的少年看起来颇像一只才噬过血的艳鬼。
狼狈,又尽显昳丽。
谢青扬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斜睨他一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却也只道。
“这么激动做什么,我还能丢下我师妹不成?”
顾山岚置若罔闻,神情依然平静。
是那种对世间一切都提不起兴趣,仿佛连心都已经彻底死去的眼神:“这里是哪儿?”
“离昭天有一定距离,具体的我也不知。”谢青扬回答道。
“原是打算将你们安置到最近的客栈里的,不过你现在这幅模样实在不宜被人看见,所以还是先将就在这里过渡一下罢。”
如果可以的话,其实他也不愿让桃黎就“睡”在这么简陋的草垛上面,只可惜现下实在没法。
经谢青扬这么一说,顾山岚这才眯了眯眼,眼角余光留意到垂落在膝边的银白长发。
不光如此,还有若隐若现的黑色魔气缠绕其上,给人的感觉妖邪又诡异。
少年盯着那一地白发看了许久,银白纤长的睫羽轻颤了颤,然后才将目光移挪至垂耷在一旁的狼尾上面。
“你既都已看到了,为何还不把我送去九洲的人手里?”
谢青扬自是清楚顾山岚指的是什么的。
他不答反问道:“师妹她知道么?”
“知道。”
谢青扬于是露出一副“果真如此”的表情。
他低头看着不远处的火堆,火烧得很旺,不时还有几颗火星子蹦出来,驱散了周围的寒意。
“师妹她既身为你的师尊,都不曾说过什么,我一个当师伯的,多管这种闲事做什么。”
“只不过顾师侄,我需和你说明白,以你目前的情况,若还想要去清水宗当代理长老的话,自是不可能的了,同理,也不适合让门内的弟子瞧见。”
“日后恐怕只能委屈你待在长青谷里,非特殊情况,还是不要出来示人为好。”
事已至此,谢青扬唯一能够确保的,是他和柳至云一定不会将顾山岚逐出连云宗去,但连云宗里的其他弟子会不会生出别的念头来,那他就无法保证了。
限制顾山岚的活动范围,对顾山岚来说虽不大公平,但谢青扬自认现下实在想不出有别的什么更好的解决方法,只好暂时先这样安排着。
闻言,顾山岚淡漠的眸子终于望了过来,问出口的话却是:“什么清水宗?什么代理长老?”
见少年这幅明显不知情的模样,谢青扬眉梢轻挑,也觉得讶异:“师妹还没有和你说吗?”
“前段时间,清水宗那边有意请你过去暂任代理长老一职,师妹原本的打算是,等你随她去西边剿完妖之后,再让你过去,只是没有想到”说到一半,谢青扬便及时止住了话音。
之后的话,就没必要再讲下去了。
顾山岚闻言垂敛下眼睫,无波无澜的眸光一时变得有些晦涩难懂,也不知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周遭气氛诡异地沉默了下来,最后还是谢青扬先挑起话题。
“对了顾师侄,你现在感觉如何,大概需要几天时间调整?我好安排之后的事。”
这一带虽然偏远,基本不会有什么人来,但终究是不熟悉的地方,顾山岚如今情况又特殊,若能早日回到连云宗去,也好早日安心。
却听顾山岚说道:“谢师伯,你先带师尊回去吧,我还有事要做。”
少年的神色很淡,雪白银发垂落下来,半遮住了他那双没有焦距的眉眼。
闻言,谢青扬颇有些意外地掀眸看向他,又低头看看他身后那条几近与银发融为一体的狼尾,大致明白顾山岚这是想要去做什么了。
他并未出言阻拦,只是问道:“你就不担心我会趁你不在,一回去就把师妹给安葬了么?”
少年阴厉的眸光于是轻飘飘地看了过来,嗓音依然沙哑,落在耳里的字句却格外清晰。
一句明显充满了威胁性的话:“那你最好祈祷我别活着回去。”
“否则等我哪一天回了连云宗,就先掘地三尺把师尊挖出来,再把你给丢进去。”
谢青扬:“。”
他颇为无语地将脸别至一边,没好气地轻“啧”了声,几近无声地低骂一句。
“小没良心的东西。”
与此同时,另一个世界里。
桃黎穿着舒适柔软的家居服,正坐在沙发上发呆。
她盯着客厅里熟悉的陈设装饰看了许久,直到身体里所有的不适感全都褪去,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这是真的回到现实世界里来了。
桃黎起身走到吧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温开水,刚把玻璃杯递至唇边,脑袋里便骤然响起系统焦急的呼唤声。
“10934号,你怎么自己就回来了?”
桃黎猝不及防被系统的机械音吓了一跳,握着玻璃杯子的手一抖,险些将里面的水给洒出来。
她稍稍定了定神,温吞地抿完一口水,才终于撇撇嘴问道:“统你可别诬蔑人噢,什么叫‘自己就回来了’?”
“我提前好几天就向上面提交了申请,任务也都已经完成了,怎么就不能回来了?”
系统:“上面并没有批准你的申请,你这种行为属于擅作主张,倘若上面追究下来,必定会予以处罚。”
“那是你们自己处理申请的效率低下,这也要怪到我头上?再说了,当时的情况那么紧急,我能怎么办嘛,难不成要我眼睁睁看着山主角去死吗?”桃黎反问道。
“如果真的放任主角就那样死了,那个小世界才会真的立马崩塌,那我辛辛苦苦做了这么久的任务不就都白干了么?”
桃黎从善如流,从不内耗,一条条说得头头是道,愣是让系统沉默了好几秒。
半晌过后,系统的机械音才又再度响起:“很可惜的是,10934号,就算你用自己的命换了主角的命,你的任务也早就已经失败了。”
闻言,桃黎下意识地拧眉看向半空:“什么意思?”
“经检测,在你的整个攻略期间,主角一共杀过四十二号人,手握这么多条人命,这并不符合一开始需要你让主角改邪归正的任务目标——”
系统的话尚未说完,很快便被桃黎突兀打断:“等等。”
“系统,你确定你没有检测错,亦或是把别的小世界的主角看成是我的攻略目标了?”
她的小徒弟分明那么乖顺听话,被她教导得那么好,怎么可能会平白无故地跑去杀人呢?
系统的声音冷硬,暗含警告:“10934号,请不要质疑管理局的判断。”
身为任务管理局里现任最资深的这批员工之一,桃黎心里自然清楚,管理局对每个小世界里的剧情发展都了如指掌,判断绝不可能出错。
但她依然不肯相信:“证据呢?”
桃黎抿直唇线:“我要看证据。”
于是下一秒,一张近乎透明的宣纸出现在她眼前。
宣纸上面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字,字迹遒劲有力,桃黎很是熟悉,几乎是瞬间就认了出来,这是出自自家徒弟之手。
“这是什么?”她问。
“是主角先前所列的暗杀名单,已经划去的名字代表已经被他杀死,也就是那四十二号人。”
桃黎于是自下而上,一行行地看了上去。
被划去的名字大多集中在名单的下半部分,桃黎浓密纤长的睫羽轻微垂着,久久不语,也不知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直到目光留意到了名单最上面一个分外熟悉的名字,心念才忽而一动。
“等等,桃菀的名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名单上?”
说着,桃黎重新抬起眸来:“系统,这到底是什么名单?”
“是九洲里受桃菀之命,负责追捕主角的那一批人,以及被丰厚赏金所吸引,扬言要捉主角去领赏的一部分散修。”
闻言,桃黎忽然就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
她轻勾了勾唇角,问:“那我是不是可以换个说法来指代他们?比如他们统统都是主角的仇家?”
系统沉默半晌,似是在思考桃黎这种说法的可行性:“可以。”
“那不就对了。”桃黎立马接话道,仿佛就等着系统落入她所设的“圈套”里。
“上面给我的任务只是要我让主角改邪归正,阻止他将来黑化,又不是连仇都不能报。”
“要是连杀一两个仇人都不允许他做的话,那岂不是就相当于别人都挑衅到他跟前了,却还要他笑脸相迎,刀子都落到他身上了,他还得跟人家说声谢谢不成?”
桃黎越说越觉得愤愤不平,就连语气都不免重了几分:“谁家主角是他这样当的?”
诚然,和桃黎熟识的人都知她性子随和,从不主动与人起争执。
可她实在是气不过,更是打心底替自家徒弟感到憋屈与委屈。
系统:“”
桃黎继续说道:“总之,如果管理局仅仅因为这就判定我任务失败,那这个结果我不认,不光如此,我还要向上面投诉你。”
“别的就先不说了,暂时就这样吧。我累了,想要休息了。”说罢,也不管系统想说的话到底有没有说完,桃黎便径直走进了卧室,一把将棉被扯过头顶。
脑海里的电流音又持续不断地响了一会儿,然后才彻底消失,一切重新归于平静。
桃黎这一觉睡了很久。
再度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完全全地暗了下去。
她抬手揉揉惺忪的睡眼,从床上坐起身来缓了一会儿,然后才打着哈欠走出房间:“山岚,今晚吃什么呀?”
客厅里却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回应。
桃黎脚步一顿,在原地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才神色自若地掉头走进厨房,认真查看起囤积在冰箱里的食材。
剩下的食材虽然不多,不过,若是想做顿一人食的晚餐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但桃黎突然就没了做饭的心思。
她重新回到客厅,用手机给自己点了份外卖。
外卖很快就到了,是桃黎想念已久的冰淇淋和大汉堡,还有免费赠送的两颗青团丸子。
桃黎打开电视,随便选定了个综艺频道,随即便坐在沙发上,开始享用她的晚餐。
在此期间,搁置在一旁的手环突然发出了一声“滴”的电子提示音声响。
是桃黎完成任务所得的积分奖励到了。
不多不少,正好五千万,能够一比一兑换成人民币,足够桃黎下半辈子吃喝不愁。
随同积分一起到的,还有管理局发来的一封邮件。
邮件里称,经由管理局的再次判定,桃黎的任务结果最终从“失败”变为“成功”,对于她没有获得批准便擅自结束任务的行为,也不会再予以追究。
不过,由于此次任务的情况特殊,主角在将来仍有黑化的风险,所以桃黎须得在必要时再次配合管理局的工作。
简而言之,就是她得负责此次任务的“售后”。
桃黎只简单扫了一眼,就平静地放下了手环,继续吃她香喷喷的大汉堡。
电视机的光依然亮着,许是进行到了搞笑的部分,综艺嘉宾的笑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充斥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桃黎温吞地眨了眨眼,心里想的却是;
好安静啊,都没有人说话。
那两颗青团油绿如玉,光是看着就能诱得人食欲大发,入口更是糯韧绵软,甘甜细腻,艾草的香气清新扑鼻。
桃黎面色自若地将其咽下。
味道一般,还没有小徒弟做得好吃。
第43章
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原本太平安定的九洲逐渐沦为了一座人间炼狱。
起因是,那头销声匿迹了多年、不少人以为他早就已经死去了的灾星居然在某一天横空出世,凭借一把普普通通的玄黑长剑, 便逐个击溃了九洲里大大小小的宗门。
九洲里门派众多, 就算有意想要齐心协力将其剿杀,也实在是顾首顾不到尾。
更何况那魔头灾星诡计多端,神出鬼没, 无人能够预测究竟哪个门派才是他的下一个目标。
好不容易发现了他的零星踪迹,众修士风风火火地赶到之时,留给他们的却只有一地血水与尸块, 血流成河的场面实在骇人惊心。
自那灾星堕魔之后, 成长的速度更是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料。
一开始,残留在尸体上的些微魔气不过元婴初期而已,修士们纷纷叫嚣着,待捉到这头凶残可憎的魔头以后, 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再痛快砍去他的头颅,高高挂起,以告慰那些惨死在他手下的修士的在天之灵。
可那魔气渐渐变成了元婴中期、大圆满, 后来竟突破了化神,直至其修为再也无人能够探明。
光是踏入那魔头曾经到过的地方,残留在那里的魔气便让人冷汗直落, 忍不住想要跪下臣服。
听说,就连整个妖界也臣服在了那魔头脚下,毕恭毕敬地认其为妖主。
于是慢慢的, 叫嚣的声音消失了,九洲的修士们惶惶不可终日, 每一天都过得胆战心惊,生怕哪一日,那魔头便会盯上自己所在的宗门,掉落在地的头颅属于自己。
不过,渐渐有人发现了其中规律。
被魔头灭门的门派,多半都是曾受桃菀仙尊之命,负责抓捕魔头的那一批人,剩余的一小部分,则是在魔头出世之后,跟风扬言要去剿杀魔头,这才遭到了魔头以及整个妖界的报复。
但不乏也有人说,魔头就是魔头,预言里会在将来灭世的灾星,杀人的手法这般狠厉毒辣,杀红了眼时,怎么可能还顾得上对方到底是谁,心存这种侥幸,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两种说法各执一词,谁都说服不了谁。不过,九洲里还流传着第三种说法,倒是从未有人产生过质疑。
——当看到一位白发如瀑,身穿艳色衣裳,长相格外昳丽妖绝的男子出现在你的视野里时,不要犹豫,更什么都不要多想,直接拔腿跑得远远的就对了
放眼整个九洲,唯一太平安全的地方独属孟城。
这里热闹祥和,到处欣欣向荣一片,与九洲的其他地方对比起来,简直就是一处不可多得的世外桃源。
倘若问起生活在这里的人,他们只会回答:“嗯?什么魔头?什么妖族?我一只都没见过啊,都是外面的那些人在瞎扯好吧。”
当然,有关于魔头灾星的传言依然不可避免地深深植入了人心。
连云宗。
自桃黎去世没多久,身心俱疲的柳至云便宣称隐退,将掌门之位传给了亲传大弟子谢青扬。
至于已经步入金丹的董远乐也顺利当上了长老,整日忙得不可开交。
好不容易完成了自家师尊交于自己的任务,董远乐瞅一眼仍在处理门内事务的谢青扬,想一想,到底还是忍不住心中好奇,腆着脸凑了过去。
“师尊~”
谢青扬头也不抬:“何事?”
董远乐不自然地轻咳两声:“那个,弟子近来听到了一些传闻。”
“有好多人都在说,现在令九洲闻风丧胆的那位那位妖主和顾师弟长得很像。师尊,真的是顾师弟吗?”
好歹是曾经朝夕相处过的师弟,董远乐实在不能将传闻中那位嗜血嗜杀的妖主与顾山岚联系到一起。
可自从桃师叔死后,他就再也没在连云宗里见过顾山岚,更不知顾师弟究竟去了哪里。
就连桃师叔和顾师弟曾经居住过的长青谷也被自家师尊用结界封锁了起来,成为了一处谁都不能够前往的“禁地”。
再一联想到那位妖主从未率领妖兵来过孟城,这才致使孟城成了一座人人艳羡的桃源之地,董远乐难免会怀疑好奇。
谢青扬执笔不停,只平静问道:“远乐,为师先前让你核对的那些账本,你都核对完了?”
董远乐忙不迭点头如捣蒜,同时两眼放光,等着自家师尊的夸奖:“都核对完了,弟子还核对了整整两遍呢,保证不会有任何差池。”
未曾想紧接着的下一秒,一沓厚厚的清单便推至他面前,耳边随即响起谢青扬平和温润的嗓音。
“既都已核对完了,那这些清单就交由你统筹汇总了,新年采办一事,也辛苦你了。”
董远乐:“?”
他的神情立时就从万分自豪变为了满脸震惊。
董远乐不可置信地看向了谢青扬,一时怀疑是不是自己耳背听错了:“师尊?!”
师尊前两日不是才同他说好,等他核对完那些账本,就给他放两天假么,怎么突然又——
谢青扬抬起头来,慢条斯理地递来一眼:“怎么?你对为师的安排有什么意见么?”
明明是和平日里一样温淡的语气,但一想起先前在谢青扬手底下做事的那些经历,董远乐突然就不敢再多说多问些什么了。
他有些欲哭无泪,却只能认命地抱走那一沓清单:“当然没有,能为师尊分忧是弟子的荣幸,弟子高兴都还来不及呢。哈哈”
待董远乐灰溜溜走后,谢青扬才终于放下手中的毛笔,转眸望向了白茫茫的窗外。
又是新的一年要到了,今年的雪来得比往年早了不少,细雪纷纷扬扬地从空中落下,入目皆是银装素裹的一片。
鬼使神差的,谢青扬突然想起了当年曾在昭天见过的那个雪天。
和他所猜想的一样,和顾山岚分别之后没多久,灾星出世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九洲。
没人知道顾山岚究竟去了哪些地方,也无人知晓哪个门派才是他的下一个目标,不过谢青扬唯一能够预测到的,是顾山岚每年至少会雷打不动地回来两趟长青谷。
一次是新年,一次则是桃黎的生辰日。
桃黎走后的第一个新年,无人居住的长青谷突然在新年夜里放起了烟花。
虽然知道这大概率是出自顾山岚的手笔,但谢青扬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便偷偷来了趟长青谷。
于是正好看见了庭院石桌上摆了一大桌子、却不曾动过的年夜饭,以及不远处,一头白发的少年与心爱之人的尸体依偎靠在一起的身影。
桃黎的尸体被顾山岚施过特殊的术法,无需专门保存,尸体也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腐烂。
所以乍一眼看去,相偎着的两人其实更像是一对普通而又彼此相爱的道侣。
升至半空的烟火美丽且盛大,焰火的光映亮了台阶上的两人,少年手持木梳,银白的睫羽轻垂下来,耐心又细致地替桃黎编着发。
然而很快,少年便敏锐地察觉到了长青谷里第三个人的存在。
温柔含笑的眸光立时变得冷厉阴鸷,充满警告意味地望了过来,与此同时,还极具占有欲地将桃黎圈在了怀里。
谢青扬识趣地没有久留,转身便离开了。
此后每年的新年夜里,长青谷的方向都会升起一簇簇烟花,一年比一年持久盛大。
至于顾山岚在桃黎的生辰日会回来这一点,也是谢青扬无意之中的发现。
忘记了是桃黎去世的第几个年头,谢青扬好不容易忙完了门内事务,闲来无事,便打算去一趟长青谷,抽空看一看小师妹。
长青谷里灵气充沛,饶是长时间没有人打理,庭院里的那些花花草草也重新焕发了生机,长势喜人。
谢青扬轻轻推开了房门,却被眼前的一幕惹得心下微惊。
只见房间里铺满了金灿灿的桂花,不知是才铺不久,还是被施以了特殊术法,那些桂花像是才从树上新摘下来的一样,以至于整个房间里都溢满了淡淡的金桂馨香。
桌椅与梳妆台上更是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礼物盒,每个礼物盒上都贴有一张纸条,记录着——“给师尊的xx岁生辰礼物”。
谢青扬立在门口,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随即才神色自若地退了出来,重新关好了房门。
至此之后,谢青扬再也不曾去过长青谷。
只因他心里清楚,就算顾山岚不再日日回来,长青谷的一切也无需他来操心。
毕竟顾山岚的家与心爱之人都在这里,他一定会将他的师尊照顾妥当
谢青扬从回忆里抽离出来,同时在心里默算了下时间。
距离他上一次见到顾山岚,似乎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
——这同样也就意味着,小师妹已经离世有两百来个年头了。
和顾山岚的上一次碰面,还是他主动找到对方的。
那时候,九洲里与顾山岚有仇的门派已经被他灭得大差不差,无人敢再在大庭广众下直呼他是灾星,任谁提起,都是恭恭敬敬的一声妖主。
毕竟谁都害怕周围会不会潜藏着一只妖族,说不定“灾星”两个字刚一出口,自己的人头也就跟着落地了。
谢青扬找到顾山岚的第一句话是:“顾师侄,仇是不是都快报完了?”
紧跟着的第二句话则是:“既然都报得差不多了,那就有的是时间慢慢找师妹的转世了。”
纸伞下,对方的眼神淡漠至极,看什么都犹如死物:“找过了,找不到。”
自从爬天梯无果,他便放弃了请神仙复活桃黎的这一条路,转而去寻桃黎的转世。
但奇怪的是,无论是找最出名最厉害的卦仙卜卦,还是用专用于寻转世轮回的法器,都找不到桃黎究竟去了哪里。
桃黎的神魂就像是彻底从人世间蒸发了一样,怎么寻都寻不到。
谢青扬却只淡淡微笑着:“找不到就接着找呀,九洲这么大,你能保证所有的地方都找遍了吗?”
顾山岚于是抬起眼来,那双雾蓝色的眸子似平静的汪洋大海,仿佛轻易就能看穿人的内心。
谢青扬毫不怀疑,顾山岚其实早就已经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主意。
不过让谢青扬稍微有些意外的是,顾山岚并未戳穿他,只缓声说道:“两百零一年,三个月零六天。”
没头没脑的一串数字,谢青扬却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以桃黎离世的三百年为限,他可以再用剩余这么久的时间去寻桃黎的转世。
可若是期限结束,还是没能找到的话,那他就会按照一开始的打算来办——随桃黎去死。
反正自从桃黎死在他眼前的那一天起,他在这世间就已没有了别的留念。
而现如今,距离顾山岚当初所设的期限已经过去了大半,只剩下小几十个年头,桃黎的转世却还是杳无音信。
谢青扬无声地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疲惫的太阳穴。
如果真的到了最后期限的那一天,顾山岚还是没能够找到桃黎的话,他又该用什么理由再将顾山岚留下来呢?
再者。
一个死意已决的人,真的能被他留下来吗?
与此同时,九洲西北边的一个小山村里。
雪如银栗翻飞,像是给大地铺上了一层洁白的地毯,寒风呼啸声不断,可倘若仔细倾听的话,却能从中听到一两声颇为凄厉的猫叫。
只见一只约莫才两三个月大的小猫卡在了一棵高大粗壮的柏树上。
瘦小孱弱的身子几乎要被这大雪掩埋,叫声凄厉嘶哑,似乎迫切地想要有人来救它。
一名白如玉雕的男子停在树下,一手撑着一把空间足以容纳两人的油纸伞,另一只手,则拿着一样不知是何用处的法器。
他的腰间系着一把玄黑长剑,一只笑眯眯的毛毡猫由红线系着,稳稳挂在了那把长剑的剑镦之上,乍一看,毛毡猫的模样竟与被困在树上的小猫有几分相像。
男子一身艳色衣裳在这茫茫雪天里分外惹眼,无波无澜的雾蓝色瞳眸淡漠地望向了那只小猫。
直至小猫的声音渐渐弱下去,一道雾蓝色的灵气才将那只小猫团团包裹了起来,将它从树上救下。
男子垂下银白长睫,良久无声地盯着那只被灵气送至跟前的可怜小猫,脸上的神色极淡,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一个细声细气的孩童声在此时响起:“漂亮哥哥。”
男子并未第一时间应答。
直到那女童试探性地又唤了声,顾山岚的眸光这才落了过去。
嗓音清沉低哑:“你在叫我?”
女童专注地望着顾山岚分外昳丽的五官,立马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眼前的这位大哥哥长得这么好看,可不就是漂亮哥哥吗?
许是不小心看入了迷,女童又呆呆地望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正事来,指了指顾山岚怀里的小猫:“漂亮哥哥,你可以把小橘子还给我吗?”
原本奄奄一息的小猫在灵力的滋养下,很快便恢复了过来,此时正睡在顾山岚怀中,喉咙里甚至还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声响。
顾山岚看她一眼:“这是你的猫?”
“嗯嗯,”女童说道,“小橘子自己偷偷跑出来了,我找了它好久好久,还以为再也找不到它了呢。”
她仰面冲顾山岚甜甜一笑:“多亏有漂亮哥哥在,帮我找到了它。”
女童稚嫩的嗓音才刚落下,一个妇人的声音就在此时传了过来:“桃桃,你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回来。娘亲不是告诉过你,不能随随便便同不认识的人说话吗?”
顾山岚掀起眸子,平静地朝声音来源的方向看了过去。
说话的妇人正躲在不远处,满脸惊恐地望着他们所在的方向,一副想要上前、又不敢上前的模样。
女童疑惑地转过头去:“可是娘亲,漂亮哥哥不是不认识的人,他方才救了小橘子诶。”
妇人的语气明显更加急切了,同时警惕又惊惧地盯着系在顾山岚腰间的沉乌:“别管什么小橘子不小橘子的了,快点回来,听到没有。”
顾山岚淡漠地收回视线,重新看向面前的女童:“你叫桃桃?”
“对,这是娘亲给我起的小名。”女童笑眯眯地回答道。
顾山岚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睑,随即一言不发地将怀里的猫送还给女童,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第两百三十一个新年快到了,他得快些回到长青谷去,陪师尊过年才好。
师尊喜欢热闹。
女童愣愣望着那抹撑着油纸伞离去的背影,恍惚间,似乎还听到了随风飘来、男子正轻哼着的不成调的歌谣。
直到妇人再次唤她,才抱着猫匆匆跑了回去:“娘亲。”
妇人立马蹲下身来,双手不停颤抖着,将女童从头到尾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女童毫发无伤后,才似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
“桃桃,你怎么又不听娘亲的话,你知不知道刚刚那人可是传言中那位杀人如麻的妖主,你要是要是不小心死在了他手里,你让娘亲今后可怎么办啊?”
说着,妇人竟是哀声哭了出来,一时间泪流满面。
女童吃惊地微微张大了嘴,懂事地着急去擦妇人的眼泪:“娘亲,您别哭,桃桃这不是没事吗?”
帮妇人擦完眼泪,她才再度望向顾山岚离去的方向,小声说道:“而且、而且漂亮哥哥如果真是那位妖主的话,那我觉得,他好像也没有传言中那么坏呀。”
不然怎会愿意出手救与他毫不相干的小橘子。
非但如此——
女童低下头来,看向了自己掌心。
还送了她好几颗一看就很好吃的橘子糖。
第44章
桃黎的退休生活和她所设想的一样, 每天都能够美美睡到自然醒,无聊了就去四处转转旅游,就算一天到晚躺着什么都不做, 任务所得的积分奖励照样足够她下半辈子吃喝不愁。
按理说, 这样的神仙日子她应该满足了吗?应该满足了吧。
可奇怪的是,自打从那个仙侠小世界回来以后,她便莫名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 仿佛有一小缕残魂被她遗留在了那个小世界里,才致使了这样的结果。
她常常会盯着路边毛茸茸的小猫小狗出神,直到同行的伙伴将手伸到她面前, 十分担忧地晃了又晃:“黎黎, 你没事吧?”
桃黎这才恍然回神,镇定自若地摇一摇头,回答道:“我没事,可能是情绪还没有完全从上个小世界里抽离出来, 再适应一段时间应该就好了。”
同行的伙伴和桃黎一样, 也是任务管理局里的一名员工,只不过才刚入职不久,这里刚刚结束上一场任务, 打算给自己放上一个小半月的小长假,正好就与桃黎约着一起出来逛街放松。
“没事就好。”同伴闻言浅浅松了口气,随即又歪头一笑, 打趣说道。
“我听管理局的那些前辈们说,黎黎你不是每次最多休息两天就又精神满满了吗,看来你最后的这次任务很是棘手啊, 明明都过去这么久了,居然还被影响着呢。”
很棘手吗?
桃黎眨了眨眼, 平静地看向眼前的车水马龙。
也不算吧。
真要说起来的话,这次任务其实算得上是她做过的一百个任务里面,最简单轻松的那一个了。
攻略对象听话又省心不说,仙侠世界里又有各种能够便利生活的术法,有时桃黎甚至都觉得,她穿进那个小世界里不是去做任务的,而是去享福的。
只不过——
桃黎突然没来由地想起,在被狐妖的利爪刺破心脏之前,徒弟曾微蹙着眉问过她,还会留在那里多久。
明显一副很想要快些回到连云宗的样子
这么着急回家,徒弟是想要做什么呢?
桃黎轻轻用脚尖踢开路边的一颗小石子,很快便将思绪抛在了脑后。
算了,不想了。反正任务早已完成,而她也都已经退休大半年了。
那个小世界与她再无关联,就算想明白了,又有什么用呢?
然而就在与同伴分别后,抬脚迈入回家的电梯时,戴在桃黎腕上的手环突然剧烈震动起来,方正的屏幕上同时出现了一个不断闪烁着的巨大红色感叹号,几乎就要占据整个屏幕。
【警告!警告!检测到《诛仙》一书中的主角产生了极强的自毁倾向,世界即将崩溃,请员工桃黎积极配合任务管理局的工作,以阻止该世界的崩塌。】
桃黎猝不及防看到这番话的第一反应是,什么玩意儿?发错人了吧?她都已经退休这么久了,管理局怎么还跑来给她安排任务?
第二反应则是,等等,这本书的名字怎么这么眼熟。好像就是她最后一次任务穿进的那本书来着。
那书中主角指的不就是自家小徒弟么?
桃黎立时就将屏幕上的话认认真真地又读了一遍,随即发现上面的字她每一个都认得,可当连在一起后,她便怎么读都读不懂了。
自毁倾向?崩溃崩塌?不是,这些词语都是怎么跟徒弟产生关联的?
“10934号,管理局刚刚发给你的邮件,你都看到了吗?”系统略显焦急的机械音伴随着电流声在此时一并响起。
“看是看到了,”桃黎的语调略显迟疑,“只是,统,你确定那封邮件没有发错人吗?”
自从有了上一次任务结果判断出错的经历,桃黎现在已经不信任系统的业务水平了。
要不然就是小心眼的系统故意在驴她,以报半年前她说要去投诉它之仇。
系统:“当然没有!”
在系统迅速的一番解释后,桃黎大概明白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自她死后,自家小徒弟就彻彻底底地变了个样,死在他手里的人命不再是四十二条,而是变成了“四十二”的好多好多倍,不计其数。
当管理局的监测人员侦察到这一点时,事态已经发展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管理局没法,只好小心翼翼地继续观察着《诛仙》这个小世界的后续进程,直到主角的各项数值都远远超出了正常范围,管理局再也没法坐视不管了。
毕竟,如果放任主角继续这样下去,最终的结局只可能走向两种极端。
一是主角彻底黑化,小世界在最后崩塌并消亡。
二则是主角自毁,小世界依然逃脱不了上述的结局。
“10934号,你身为管理局曾经的员工,应该能够明白情况的严重性吧?”
“能倒是能够明白,”桃黎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但是,在我离开那个小世界之前,一切不都还好好的吗?”
小徒弟明明那么听话,她临死之前,甚至还乖乖地给她摸尾巴呢。
这才半年而已,事情怎么就突然变成这样了呢?
系统叹口气:“反正,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只不过,由于《诛仙》世界濒临崩溃边缘,管理局已无法为你安排合适的穿越身份。”
桃黎是管理局的老员工了,自然第一时间就明白了系统的言外之意:“要我身穿是吧?”
“这倒没什么问题,不过,”桃黎有点好奇,“我原先的那两个身份呢?她们要怎么办。”
她都已经死遁了这么久了,属于“桃黎”的那具尸体倒是想都不用想,肯定早就被埋进土里了,可桃菀呢?
系统如实回答:“‘桃菀’早已被主角杀了,至于‘桃黎’这一身份,宿主你不必担忧,为了避免与你接下来的身穿产生冲突,管理局会在你穿越完成前就将其销毁掉的。”
说完,不给桃黎太多消化信息的时间,系统便颇为急切地继续说道:“事态紧急,一分一秒都耽误不得,宿主你准备好了吗?管理局要将你送回去了。”
桃黎于是低头看一眼手里才刚买回来的草莓圣代,稍微犹豫了半晌,打着商量道:“那个,我能把它吃完再出发吗?”
等之后回去了,她就又吃不到心爱的冰淇淋和大汉堡了。
她会馋的。
系统:“。”
最后,草莓圣代随着桃黎一起穿进了《诛仙》里。
在穿越降落地点的选择上,桃黎求了波稳,没有直接选在连云宗,而是定在了孟城一处不怎么起眼的街巷里。
毕竟原来的桃黎早就死了,她现在用的是自己的身体,样貌与原先有一定区别,对于连云宗来说,她现在就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就算她现在麻溜跑到谢青扬面前,笑眯眯地指着自己的脸问道:“师兄,你还认得我吗,我是你可亲又可爱的小师妹呀。”
谢青扬大概率只会觉得她脑子有问题,然后叫人把她赶出连云宗。
一想到这里,桃黎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的脸其实要比之前更尖一点,五官也有了少许变化,少了一两分平易近人与亲和力,给人的感觉却会更加地耐看与惊艳。
桃黎毫不怀疑,当初第一次穿进来的时候,她能够那么快就让小狼崽放下对自己的戒备心,或许正是因为当时的她长了一张脸上就写着“我是好人”四个大字的脸。
也不知道徒弟能不能认出现在的她来
应该不可能认得出来了吧?那打感情牌似乎就没什么用了,她该要怎么做才能够阻止这个小世界的崩塌呢?
桃黎这般想着,十分忧愁地吃完了最后一口圣代,秉承着“来都来了,先走一步看一步吧”的想法,用巾帕擦净了嘴,从街巷里走了出去。
在穿书的过程中,系统稍微给她分析了一下现如今的形势。
据说,因为徒弟的彻底黑化,现在整个九洲除了孟城以外,几乎哪儿哪儿都不太平。
桃黎刚一走出街巷,抬眼便看到了滔天的魔气,周围是四处奔逃的人群,忍不住怀疑系统极大概率真在驴她。
这到底哪里太!平!了!
只可惜系统是个不负责的,刚把她传送进来,滋滋电流声便从她的脑海里面消失了。
桃黎没法从系统那里得知答案,只好眼疾手快地抓住一个即将与她擦肩而过的老伯的肩膀,露出一个自认亲和无害的笑容来。
“请问,你们为什么都在跑呀?”
那老伯本无心搭理桃黎,只想要快些逃命,可当发现怎么挣都从桃黎的手下挣脱不掉后,立马便意识到了眼前这个笑得人畜无害的女人绝不是个普通人。
只好哭丧着张脸回答她的问题:“当然是在逃命了。”
桃黎:“逃命?孟城不是一直挺安全的么,为什么突然要逃命啊?”
“之前是挺安全的,那位妖主和他手底下的那些妖族从没来过这里。”
“所以不少其他宗门的人为了避难,亦或是冲着咱们孟城的安定生活,想尽各种办法偷溜进了城里面。不过妖主对此一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未说过什么。”
“可今儿个妖主不知是怎么了,突然之间大发雷霆,铺天盖地地放出了神识,大肆寻找那些先前从别的地方偷溜进孟城的人。”
“倒是有说法是有人趁着妖主不注意,偷偷潜入了连云宗,偷走了妖主藏在那里的宝贝,妖主怎么找都找不到,便怀疑是那些人干的,这才疯了似的到处抓人。”
“好些被妖主抓住的已经遭殃了,听说死得特别惨。”说到这里,老伯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脸上满满都是后怕。
“姑娘,你也快些跟着大家跑吧,不然万一被波及到了可就不好了,谁知道妖主最后会不会突然改变想法,对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下手泄愤呢。”
闻言,桃黎若有所思地“喔”了一声,这才松开老伯的肩膀:“我知道了,谢谢您啊。”
然而,就在与老伯分别之后,桃黎并未随人群逃窜的方向一道奔逃,而是转头望向魔气最为集中浓郁的远方,也就是与众人逃跑的反方向,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下一秒,她便毅然决然地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惊慌失措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地从桃黎身边擦肩而过,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对那位传闻中的妖主的害怕与惊惧,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桃黎却很是平静地逆着人群奔逃的方向,一步步走向了她的金子小花。
风轻轻扬起了桃黎的发丝与衣袍,慢慢的,从她身边跑过的人越来越少,逐渐变成零星几人,直至最后,就连尖叫声都消失不见,周围静得可怕。
而桃黎也终于停了下来,视线平直地看向前方。
这里的魔气其实已经浓郁到连她都隐约感到有些不适,但当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人影时,一时竟忽略了身体里的那点异样。
只见地上躺着好几个修士模样的人,其中看起来像是为首的那人十指已经被齐齐整整地砍掉了,一双眼睛也被戳瞎,身上到处都是血淋淋的伤口,皮开肉绽的模样看得人头皮发麻。
唯独一张嘴尚且完好无损,似是故意被保留了下来,想要让他开口说话。
“灾星!不管你再问多少遍,我都是同样的回答!我们潜伏在孟城里这么多年,的确是想要有朝一日取你狗命,替桃菀仙尊报仇,但是绝没有人会去偷你的东西。”
“反正在过去的这么多年里,死在你这魔头手底下的人还少吗?你要是想杀了我,直接砍了我这颗脑袋便是,何必要寻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还是说,你又想要耍什么把戏?!”
说话之人的对面,正居高临下地站着一位青年男子。
——尽管他一头银发高束,可那张脸确确实实是一个青年才应该有的模样。
男子穿着一身艳色衣袍,朱红血衣与他的银发交织,已然分不清衣裳上那大片大片的红究竟是布料的颜色,还是浸透的鲜血。
青年一双雾蓝色的长眸漠然而阴郁,脚下还踩着一颗浑圆的脑袋。
看起来,脑袋的主人应当是那几个修士的同伴之一。
漫不经心地将其踩爆后,青年慢条斯理地俯下身来,修瘦苍白的长指掐上了说话之人的脖颈,逐渐收紧了手上力道。
直到那人的脸完完全全涨成了猪肝色,青年这才缓慢舒展了眉眼:“是吗?”
他勾唇浅笑起来,只不过桃黎远远不真切地望着,却莫名感觉现在的他很是生气。
非常非常生气的那种。
“可除了你们以外,谁还会来偷走她呢?”青年垂下了银白色的长睫,声音很轻。
今日是师尊的生辰,他原本打算的是,给师尊过完这次生辰以后,他便自绝气息,请谢青扬将他与师尊同葬。
可当他带着准备好的礼物回到了长青谷,师尊却不见了踪影。
“不过没关系,就算你们把她藏了起来,把你们挨个挨个杀掉后,我也能找到她的。”
青年看起来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可就在他薄唇微启的瞬间,整个人却微微怔愣住了。
随即他缓慢又僵硬地转过了头来,不偏不倚地看向了桃黎所在的方向。
头顶的太阳几乎都快要被滔天的魔气遮掩,周遭几近黯淡无光,青年的衣袍被劲风鼓起,猎猎作响。
束起的白发同样被吹得凌乱,浓稠的昏暗中,桃黎看不清青年的神情,但大致能够确定的是,他肯定看到了她。
桃黎抿了抿唇角。
念及她现在改变了容貌,顾山岚大抵已认不出来她,桃黎却还是鬼使神差地朝他挥了挥手,干笑两声,脱口而出道。
“唔好久不见?”
顾山岚缓慢直起身来,安安静静地立在原地,雾蓝色的双眸盯着她看了好久好久。
久到桃黎忍不住都在心里默默吐槽,果然,徒弟认不出她来了,那他会不会把自己当成那群修士的同伙,一并咔嚓了啊?
可就在紧接着的下一秒,青年的身影骤然消失在了原地,随即她被揽入了一个冰凉又颤抖不已的怀抱。
对方将她抱得很紧,宽阔的肩臂死死拢着她,像是拥着什么好不容易才终于失而复得的至宝,也紧到桃黎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快要不顺畅。
桃黎于是下意识地抬起手来,想要稍微推开徒弟一点。
一点点就好。
徒弟却在此时开口说话了。
顾山岚的语气平静,一滴滚烫的液体却直直坠入桃黎颈窝:“是很久了。”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仿佛这只是他的一场梦境亦或是幻觉,轻易就能被打破。
“弟子已经有三百年零四天没有见到你了。”
“师尊。”
第45章
一时间, 许许多多的想法犹如零星碎片一般,交替着从桃黎脑海当中闪过。
她一会儿在东想想,那滚烫的液体砸在颈窝上的感觉怎么那么熟悉呀。
随即很快便恍然大悟。
喔, 原来她死遁的那天并没有下雨, 落在她脸上的那些“雨滴”,都是徒弟的眼泪啊。
一会儿又在西想想,好奇怪噢, 她现在的脸明明都已经大变了个样,徒弟怎么还能一眼就认出来,笃定地叫她“师尊”呢。
桃黎温吞地眨了眨眼, 也是直到这时, 才彻底消化了徒弟方才落在她耳畔边的话。
她倒是早就知道每个小世界之间的时间流速不一样,不过,在她的视角里,她也就才死遁了半年而已。
原来在徒弟眼中, 她已经离开了有三百年零四天了么?
这个念头令桃黎轻微一怔, 心里突然间说不出到底是个什么滋味来。
直到徒弟倏地松开了她,随即慌张地低下头来,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迅速用水灵术洗去了残留在手上的血迹, 她才从心头那沉重的情绪当中抽离出来,转眸看向了徒弟。
徒弟那双本就足够好看的手不多时便在水灵术的作用下重新变得冷白如玉,可徒弟却像是仍不满意似的, 面无表情地一点点抿直了唇线,固执地用水灵术重复洗着相同的位置。
白如玉雕的手很快便在灵力的作用下变得微微泛红了起来,甚至一些地方还因此擦破了皮, 肉眼可见地渗出了轻微血丝。
顾山岚却仿佛感受不到痛一般,毫不犹豫地再次引出一记水灵术, 打算继续冲洗方才才洗过的地方。
然而就在紧接着的下一秒,他整个人却蓦地僵住了。
只因一只莹白如玉的手突然闯入了他的视线,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力道不重,还很温暖。
“已经很干净了,不用再洗了。”
顾山岚于是抬起眸来,径直望向了桃黎的眼睛。
那双栗褐色的漂亮眼睛正一错不错地看着他,随即轻轻弯了起来,里面倒映着慌乱无措、不堪入目的他的身影,却没有显露出丝毫的嫌弃之意。
相反,她甚至还温温柔柔地冲他笑了一下。
——一如三百多年前,师尊将他从熊妖爪下救下来的那天一样。
桃黎轻轻捏了捏徒弟的虎口,熟练地给小狗顺毛。
“我们现在回家去,好不好?”
话虽如此,桃黎并没有立马就拉着徒弟回家,而是转眸看向了不远处七歪八倒的那群修士,等待着徒弟下令,先把他们给安排了再说。
未曾想,徒弟却像是突然莫名丢了魂似的,只微微低垂着头,看着她牵着他的手,既没有收到她的眼神暗示,也没有要管那些个修士的意思。
桃黎没法,只好歪头看向跟在徒弟身后的那两只妖族:“那个,你们有地牢之类的地方吗,有的话,就先把他们关进那里面去吧,之后再听从发落。”
毕竟,她虽然来是来得晚了些,可该听的倒是一点都没有落下。
方才为首的那名修士分明就有说过,他们打算将来对徒弟不利,取他性命,那她自是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放他们走的。
那两只妖族既能被顾山岚带在身边,自然不是连察言观色都不会的傻子,一眼就看出了妖主对待桃黎的态度极不一般,忙恭敬地低垂下首:“是。”
只不过,两只妖族的话音刚刚落下,桃黎便感觉到徒弟反握住她的手的力道忽地一紧。
桃黎疑惑地撩起眼皮,立时关切地看了过去:“怎么了?”
是对她的安排不满意,还是有哪里不太舒服?
徒弟长睫微垂,静静看了她一眼,随即轻抿着唇,微微侧过身来,一袭艳色衣袍不由分说地遮挡住了她的视线。
银白的长发在轻微的窸窣声中垂落了下来,有几缕扫在桃黎脖间,弄得她有点痒。
顾山岚的声音放得很轻,哑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央求:“不要看他们。”
师尊。
不想让你看他们。
不可以看他们。
只能看我。
妖族的听力通常都异乎常人,顾山岚的声音虽轻,却还是一字不落地传进了那两只妖族的耳朵里。
两只妖族的脚步闻言一顿,随即十分有默契地将头垂得更低,尽可能地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甚至恨不得直接将自己埋进地里面去。
他们一前一后,脚下生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匆匆执行了桃黎的命令,头也不回地溜走了。
唯独留下桃黎和顾山岚两人。
跟前的视野被红衣与银发尽数占据,桃黎嗅着徒弟身上好闻的冷冽清香,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
唔,是她的错觉吗?
三百年没见,徒弟非但没有对她产生任何的疏离感,似乎还比以前更黏人了点。
她倒不觉得这样有什么,只顺着徒弟的话哄道:“好,师尊今后不看他们了。”
“只要山岚听话。”
桃黎原本以为,徒弟肯定会有很多很多话想要问她。
譬如,她是怎么做到死而复生,亦或是为什么长得和之前不大一样了。
但在回家的路上,徒弟一直都表现得很是沉默,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简直是闷葫芦本芦,闷葫芦大王。
为了活跃师徒之间这略显诡异的氛围,桃黎主动开口问道:“对了山岚,师尊在来的路上有听人说,你的宝贝被偷了。”
“是什么宝贝呀,用不用师尊帮你找?”
闻言,徒弟终于垂眸看向了她,雾蓝色的双眸深若海洋:“是被偷了。”
“不过现在又找到了。”
“找到了?”桃黎讶异地微微睁大了眼。
奇了怪了。
在她刚刚找到徒弟的时候,徒弟不都还在质问那群修士到底把他的宝贝藏在哪里了吗,怎么一转眼就找到了呢?
桃黎一头雾水,不过倒也难得没有多问其它。
管他什么有的没的,找到了就行。
她慢悠悠地跟着徒弟回到了长青谷,家里的一切都和她离开之前没有发生多大变化,足以证明徒弟在她不在的这三百年里,将谷里各处都打理得很好。
唯一不同的是,长青谷里多了一只玄凤鹦鹉。
那鹦鹉羽冠金黄,体羽青灰,脸颊两侧皆有红色的圆斑,胖嘟嘟又圆滚滚,看起来煞是可爱好rua。
只不过——
依照桃黎对自家徒弟的了解,他应该很讨厌这种话多吵闹的生物才对,怎么会突发奇想,在长青谷里养了一只呢?
不等两人走近,那只玄凤鹦鹉便已然在笼子旁边蹦跶着叫唤开了。
“师尊师尊师尊师尊师尊师尊什么时候回来!”
字正腔圆到桃黎默默打出一个问号:“?”
她与鹦鹉一双溜黑的小眼睛对上视线,那鹦鹉歪一歪头,好奇地盯着她看了半晌,似乎是在认真地思考着些什么。
随即便“呼啦”扑扇起翅膀,肉眼可见地蹦跶得更欢了。
“师尊师尊师尊师尊,师尊回来啦!师尊回来啦!”
它的叫声实在太过殷切热烈,引得桃黎不由得又多看了它一眼。
“师尊可是觉得那鹦鹉聒噪?”留意到桃黎视线的停驻,顾山岚总算开口说了这一路上的第二句话。
他的语气很是平静,淡漠至极的眸光不带任何感情地从鹦鹉身上一掠而过。
“若是不喜,弟子可以将它炖了,给师尊做汤。”
那鹦鹉应当是极具灵性,一听这话,既不蹦跶,也不叫了。
整只鸟都委委屈屈地缩在了笼子一角瑟瑟发抖,浑身羽毛都在跟着发颤,看起来怪可怜兮兮的。
不过,就在顾山岚话音落下的同时,他似是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神色立时微变,眼神很是复杂地看向了桃黎。
“师尊”
他自知说错了话。
桃黎却面色不改,甚至还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掌:“不必了,为师不爱喝鹦鹉汤。”
顾山岚于是静静地盯着桃黎的脸看了好一会儿,见她的神色当真没有任何异样,才缓慢答应了一声。
“好。”
他继续跟在桃黎身后,垂睫盯着两人相牵着的手,安静得像是桃黎做的独属于她一个人的傀儡娃娃。
直到桃黎停在了自己的房门前,正准备推门而入之时,才及时开口叫住了她。
“师尊。”
桃黎回过眸来:“怎么啦?”
“师尊若是想要休息的话,还是先去弟子房间吧。”顾山岚说道。
“为什么啊?”桃黎目露不解,“师尊的房间现在进不得了吗?”
顾山岚沉默片刻,回答道:“进得。只是可能会没有地方落脚。”
桃黎闻言,更加丈二摸不着头脑。
索性直接推开了房门,随即便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跳。
只见房间里堆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盒子,乍一眼看去,当真无处落脚。
盒子的数量虽多,每一个盒子的做工却都精致至极,上面还都贴有一张纸条。
桃黎好奇地弯下腰来,随手拾起眼前一只方方正正的木盒,只见上面的字迹遒劲有力,规整写着:[给师尊的第五百一十二岁生辰礼物。]
见此,桃黎的神情一时由好奇变为了诧异,下意识转眸看了一眼自家徒弟,心底很快浮起一个大胆的猜想。
为了应证自己的猜测,她立马又拾起脚边的另外一只长盒,果不其然,上面字条的内容大差不差:[给师尊的第五百三十七岁生辰礼物。]
桃黎:“”
她目光晦涩地再次转头看向了自家徒弟,很难用一个确切的词语来形容她此时此刻的表情。
甚至,在问出接下来的话的时候,她的喉咙都有一丝莫名的轻微发紧:“所以——”
“整个房间里堆着的,都是你这些年给师尊准备的生辰礼物?”
闻言,徒弟平静地轻一颔首,银白纤长的睫羽微微敛起,像是在等待着桃黎的最终审判:“师尊如若觉得这些东西堆在里面碍眼的话,弟子可以现在就叫人来将它们全都移走扔掉。”
倒是还有一个更加方便快捷的方法。
他只需随手施个简单的术法,就能够让屋子里的这些盒子在顷刻间全部消失。
只不过,顾山岚担心他的魔气在处理掉这些物什的同时,有可能会不小心侵蚀到房间里原有的物件与摆设,这才退而求其次,选择了一个麻烦但更加稳妥的方法。
却见桃黎蹙起眉来反驳道:“师尊怎么可能会觉得它们碍眼呢?”
甚至,这些盒子在她眼中,已经不能够算是传统意义上的礼物盒了。
它们装载着的分明就是徒弟这三百年来对自己师尊浓浓的思念,以及那颗比金子还要璀璨耀眼的宝贵真心。
桃黎倏而又回想起来,自己先前一直没能够想明白,除掉狐妖之后,徒弟那时那么急切地想要回家,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而现如今,面对着这一满屋子的生辰礼物,她想,或许不用专门去问徒弟,她大概也已知道答案了。
“山岚每一年都有给师尊准备礼物吗?”桃黎歪一歪头,故作轻松地问道。
在得到徒弟的肯定答复后,便向徒弟伸出手,笑眯眯地继续问道:“那,今年的礼物是什么?”
顾山岚闻言,半垂着的眼睫却是一颤。
凸起的喉结上下轻滚了滚,他不动声色地将右手袖袍藏到了身后,低声回答:“今年弟子尚未来得及准备。”
“噢,”桃黎不疑有他,只朝徒弟眨一眨眼,像极一只俏皮小猫,“那之后再补上也成。”
反正她现在已经有了这一满屋子的礼物,光是想要拆完这些,都得拆上好久好久呢。
就算徒弟今年不打算给她准备礼物,在这么多的礼物面前,缺掉一件礼物,似乎也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对了山岚,师尊想吃你做的青团了,你现在能去给师尊做一些来吗?”
正好她可以先拆一会儿徒弟送的这些礼物,等拆累了,再一边休息,一边吃徒弟做的青团当下午茶,这样一来,岂不美哉?
只不过,就在桃黎话音落下的同时,身后一直有问必答的徒弟却突然没了声响。
桃黎还在心里偷偷为自己想出的绝妙安排竖大拇指,一时没有察觉出徒弟的异样。
直到嗅到了空气里弥漫着的似有若无的血腥气,她才脸色微变,猛地转过头来:“山岚?”
桃黎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支尤为精致漂亮的翡翠发簪。
嵌在其中的桃红色宝石色泽明亮,系在吊坠尾端的铃铛更是小巧可爱,发出的叮铃声响同样清脆悦耳。
视线再往上,则是持着发簪的徒弟。
这一幕画面本很普通寻常,可问题却恰恰就出在了这里。
——徒弟正握着那支发簪,用簪子的尖端那头狠狠刺破了自己的手掌。
源源不断的血顺着发簪的簪身以及顾山岚的掌骨滴落在地,可顾山岚却像是全然感觉不到痛似的,只平静望着眼前的桃黎。
他薄唇轻启,声音很轻地问道:“师尊。”
“若是弟子听师尊的话,去做完青团回来,师尊还会在这里吗?”
本是再日常不过的一句问话,却像是突然变成了一记开关。
它控制着顾山岚脑海里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并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彻底使其断掉。
只见顾山岚突然弯起唇角,轻轻笑了起来。
尽管他此时的面色无比苍白,还有鲜血不断顺着掌骨与指尖滴下,不可否认的,却是顾山岚的确生得很是漂亮。
就连那一头与他清隽出众的面庞毫不相匹的银白长发,也只是平白为他增添了几分摄人心魄的妖邪与昳丽,好看得叫人挪不开眼。
可与此同时,一滴近乎透明的泪却悄无声息地顺着他的面颊滑下。
他正微笑地看着桃黎,嗓音依然是清越好听的,可潜藏在那凉薄低哑的声音里的,却是桃黎闻所未闻的凄惨与悲凉,还有彻骨彻心的绝望。
“或者,弟子换个方式问吧。”
说着,顾山岚稍稍俯下了身来,干净的左手毫无征兆地抚上了桃黎的面庞,微凉的指腹亦轻轻按住了桃黎唇角。
“——师尊,你是真的吗?”
第46章
在过去的三百年零四天里, 顾山岚并不是从来都没有见到过桃黎。
一开始,是耳边能够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桃黎的声音。
大多数时候,是在狂风暴作的雷雨夜。师尊的声音会夹杂在呼啸的风雨与惊雷声中, 轻声唤他的名字, 说她害怕。
可当他循着声音的方向转眸望过去时,那里却空无一人,只有一面被窗外惊雷与闪电骤然照亮的墙壁。
再后来, 距离三百年之期还有七年不到的时候,已将整个九洲慢慢走遍、却依然一无所获的顾山岚终是放弃了找寻,平静地接受了他再也见不到师尊的现实, 回到了长青谷。
他一边和以前一样日夜侍奉着师尊、同时将谷里的各项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一边坦然地等待着三百年之期的到来。
也是自这时候起,他不再单单只能听到桃黎的声音,视野里渐渐也出现了师尊的身影。
只不过,每一次都只能看到一个模糊不清的背影亦或是侧影, 至于师尊的面容, 更是看不真切。
有时,师尊会背对着他在摘庭院里的小番茄,有时候则是像猫儿一样, 悠闲地窝在摇摇椅上晒太阳,还有的时候,师尊会埋首伏案在桌前, 认认真真地扎毛毡亦或是剪窗花。
顾山岚记得,他离师尊最近的一次,是在一个淅淅沥沥的下雨天。
师尊突然撑着油纸伞施施然来到他面前, 说她要去给谢师伯送东西,让他陪着她一块儿去。
那是顾山岚第一次看清师尊的侧影, 柔顺的乌发如瀑般轻垂,挡住了她弯起的眉眼,微微向上勾着的唇角却是一如既往的动人漂亮。
师尊将油纸伞撑在了他们两人中央,莹润洁白的纤纤玉手近在咫尺,恍惚间,他似乎都闻到了师尊身上独有的好闻清香。
一切都是这么地真实,真实到像是像是师尊真的死而复生了一样。
那一刻,顾山岚无疑是欣喜若狂的。
两百多年不见,他存了好多好多的话想要和师尊讲。
所以,在去长月谷找谢青扬的路上,顾山岚罕见地变得多话了起来。
长青谷的那只闷葫芦消失不见。
令整个九洲都闻风丧胆的妖主那时就像个黏人的小跟屁虫一样寸步不离地乖乖跟在自己师尊身边,谨慎地挑着拣着能说的话与师尊讲。
而师尊则温柔地弯着唇角,一路上安静又认真地聆听着他的话。
细雨淅淅沥沥地落于油纸伞面上的声音很是好听,那天的温度同样舒适宜人,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回到了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的时候。
真好。
可就在抵达长月谷、见到谢青扬时,对方看向他的眼神却很是复杂。
谢青扬欲言又止:“顾师侄,你”
顾山岚起初还不明白谢青扬为何要如此看他。
师尊终于回来了,谢青扬不应该和他一样高兴才对么?
不过就在凉丝丝的雨真切地落在面颊上的一瞬间,顾山岚看懂了那个眼神,笑容于是骤然僵在了唇角。
原来,撑在两人之间的伞是假的,那么鲜活的师尊也是假的。
都是幻象。
那日的雨并不大,走了这么长的一段路,却也只堪堪淋湿了顾山岚束起的银白长发与肩膀。
可青年孤零零地独自站在雨幕里、拳头迅速握紧又松开的身影,分明就狼狈得和一条湿漉漉的落水狗没什么两样。
——谁都嫌弃,不愿意要他
无数次的大起大落,使得顾山岚已不再对那些时不时出现的幻觉抱有任何希望。
可就在今天,师尊的气息出现在被他的神识囊括着的范围里时,他仍是控制不住地回头望了过去。
师尊的样貌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可,哪怕只是遥遥的一眼,顾山岚也依然第一时间就确认了下来,远处那人看向他的目光、细微的小动作与举止习惯,都与以前的师尊一模一样。
师尊回来了。
理智告诉他,都已经经历过这么多次了,难道还没有被那些幻觉幻象骗够吗?
但,顾山岚又忍不住地在心里面想,不对,这次和以前不一样。
这是他这三百多年来第一次这般真切地看清了师尊的容貌。
说不定,师尊真的回来了呢?
不过,也就短短半个时辰不到而已,顾山岚便彻底冷静了下来。
假的。
这次也是假的。
不然,师尊在亲眼见过了他沾满了鲜血的双手,还那般残忍地踩爆了某个倒霉鬼的脑袋时,怎么可能一句话都不指责他。
不仅如此,他既擅自做主,用那些礼物堆满了师尊的房间,害得师尊无处落脚,还当着师尊的面,直言要将那只明显就是师尊会喜欢的毛茸茸生物拿去宰了炖汤。
在师尊眼里,“我们山岚”一直都是她的“乖乖徒弟”,跟现在的他没有半点相像。
顾山岚心里也一直都很清楚,师尊喜欢的是那种乖顺听话、一身正气的好好徒弟,他向来都扮演得很好,今日却不慎在师尊面前露尽了马脚。
她怎么可能还和以前一样偏心包容他。
所以。
假的。
又是假的。
不过,假的就假的罢,能够在死前再多看一眼师尊,这能否算是天道对他的一个嘉奖?
可是,师尊却又没来由地突然支走他,要他去给她做青团吃。
难道是因为他这一辈子作恶多端、杀人如麻,所以就连这点微不足道的小小嘉奖,上天也要将其给彻底剥夺掉?
弥漫在空气里的血腥气愈重,越来越多的血从伤口处涌了出来,顾山岚却浑然不觉一般,只倾身靠近了桃黎,以指腹为笔,缱绻地细细描摹起她的唇角。
“师尊,为什么不回弟子的话?”
徒弟身上凌冽的气息骤近,桃黎此时却无心去管别的其它。
她着急想要躲开徒弟按在她唇上的指腹,至少得先让她看看徒弟手上的伤到底怎么样了。
“躲避”的这个行为却被顾山岚误以为她想要逃。
于是紧接着的下一秒,桃黎猝不及防地被徒弟猛地抵在了身后木门上。
不过短短几息而已,徒弟便靠得愈发近了,呼吸交错间,两人的额头几乎都快要抵在一起,桃黎清晰地感受到了来自徒弟的体温。
好凉。
呼吸却灼热滚烫。
那双雾蓝色的眸子此时正紧紧追着她不放,目光是那么地认真专注,仿佛不愿意错过她的任何一处表情变化。
桃黎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看着徒弟近在咫尺、轻微垂着的睫毛。
耳畔边,徒弟再一次轻声问道:“师尊,你是真的吗?”
“什么真的假的,”桃黎不由得蹙起眉心,简直都快要被自家胡搅蛮缠的徒弟给气笑,“师尊以前不是教过你,人在做梦的时候,是感觉不到痛的吗?”
她意指徒弟被簪子尖端刺破的掌心:“都流了这么多的血了,难道山岚你还分不清现实的真假?”
随着桃黎的话音落下,顾山岚低头看向自己血流不止的掌心。
青年歪了歪头,一副很是困惑的模样:“可是,弟子的确不觉得痛呐。”
自从去昭天爬过那两次天梯之后,他的疼痛阈值似乎就被无限拔高。
“痛”这种感觉,他已经很久都不曾感受到了。
闻言,桃黎张口一哑。
她光是看着都觉得疼的伤口,徒弟怎么可能会感受不到。
桃黎的目光又很是复杂地落向了徒弟那一头银白色的长发。
所以,她不在的这三百年时光里,徒弟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才会致使他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正思忖间,一条蓬松雪白的狼尾突然闯入了她的视线,不由分说地缠上了她的腰肢。
与此同时,徒弟再次俯下身来,充满依恋地将她拥进怀里,下颌轻轻抵着她的额发。
“既然师尊回答不出,那就先回答弟子的上一个问题吧。”
“是不是等弟子做完青团回来,师尊就又会消失不见了?”
桃黎敏锐地捕捉到了徒弟话里的那个“又”字。
什么“又”,哪来的“又”?
除了死遁那次,她何时在徒弟面前消失不见过。
桃黎反复想了又想,一时却琢磨不出,只好先安抚徒弟的情绪,熟练地接话答道:“当然不会了,师尊向你保证,师尊就留在这里等你回来,哪儿也不去。”
腰间的狼尾却将她缠得更紧了些:“师尊,弟子已经三百一十六岁了,哄骗小孩子这一招,对弟子早就不管用了。”
桃黎:“”
“那山岚你想怎么办?”桃黎抬起头来,平静迎上徒弟淡漠的眸光。
“这么担心师尊消失不见的话,要不要索性买副镣铐回来,直接把为师锁在你的身边啊?”
第47章
伴随着桃黎的话音落下, 顾山岚倏地诡异地沉默了下来。
青年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了桃黎皙白纤细的手腕上,若有所思的模样令桃黎默默在心里打出一个问号。
等等,徒弟你怎么突然就不说话了, 实在不行, 随便“吱”一声也成啊,要不然为师害怕
总不能真在琢磨要给她买多大尺寸的镣铐了吧。
所幸顾山岚的沉默并未持续太久,他很快便垂下眼帘, 用微凉的面颊轻轻蹭了蹭桃黎颈窝。
声音听起来却有一点闷:“师尊,别再欺负弟子了。”
否则,就连他自己也不确定, 他会不会真的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诚然, 顾山岚自是想将师尊时时刻刻都锁在自己身边的。
最好是能把长青谷直接变成一只巨大的笼子,再用镣铐把师尊关在里面,哪里都去不了,也不允许任何人前来探望。
这样一来, 师尊就永永远远都只可能是他的了。
可顾山岚同样清楚的是, 他和师尊不一样。
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师尊给他的。
即使他现在已然成了妖界之主,看似拥有了很多东西,但, 没有师尊的他依旧什么都不是。
只不过可惜的是,师尊的世界里不光有他,还有灵溪里的小鱼, 孟城新年夜的烟花,有清风白云与暖洋洋的太阳,还有柳至云、谢青扬、秋星雪好多好多别的其它。
师尊不会喜欢事情演变成他所希望的那样。
而他是师尊的听话徒弟, 是只听从于她命令的乖顺小狗,他不能做让师尊不开心的事情, 不是么?
所以,不管内心的想法如何发酵疯长,也只能强迫着自己将其压下。
桃黎原本想说,怎么,她现在连说句话都能算是欺负人了?
不过念及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她已经完全不是徒弟的对手,万一真把徒弟惹过头了,到时不知该要怎样收场才好。
到了嘴边的话于是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最后,桃黎还是暂时放弃了拆礼物的想法,先跟着徒弟一道离开了房间。
徒弟做青团期间,她就将那只玄凤鹦鹉从笼子里放了出来,在一旁逗鹦鹉玩。
玄凤鹦鹉通是通灵性,能听得懂人言,但在学说话这一方面,却是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
桃黎教它:“来,跟着我念,青团。”
小鹦鹉黑不溜秋的一对眼睛眨巴眨巴:“师尊!师尊!”
桃黎:“。”
她一字一顿地认真纠正:“不是师尊,是青、团。”
小鹦鹉歪歪脑袋:“师尊!师尊!”
桃黎锲而不舍地教了小鹦鹉小半个时辰:“青!团!”
小鹦鹉扑扇翅膀,在桃黎的手心上蹦跶几下:“师尊!师尊!”
桃黎:“”
她跟小鹦鹉大眼瞪小眼,忍不住怀疑再这样教下去,她会不会就被笨蛋小鸟给同化了。
毕竟笨蛋可是会传染的。
徒弟的声音适时响起:“师尊不用教了。两个字都能学四年的鸟,一天两天是教不会它的。”
也不知道谢青扬当初为何要送他一只这样的鸟。
顾山岚的语调平平,话里话外表达得却都是同一个意思——笨蛋东西。
再迎上桃黎讶异至极的目光,玄凤鹦鹉“啾啾”两声,委委屈屈地耷拉起翅膀,脑袋也埋进去,叫出口的却依然是:“师尊。”
桃黎原本还在琢磨,两个字学四年,真的有这么“聪明”的鹦鹉吗?
可当听到小鹦鹉那一声刚好符合字数的“师尊”时,却倏地愣住了。
所以——
她扭头望向徒弟,温吞地眨了眨眼睛。
长达四年的时光里,徒弟都是在教小鹦鹉该如何叫她吗?
青团的味道和桃黎印象里的一样好,不仅如此,徒弟还重新为她煮了一大碗长寿面。
顾山岚坐在桃黎身边,看着碗里的面一点点地变少,肉眼可见地怔了半晌。
在过去的三百年里,师尊每年生辰,他都会雷打不动地为师尊做上一碗长寿面,放在他们平常一起吃饭的石桌上。
但,每每为师尊煮面时,顾山岚的心情有多么地满足雀跃,到晚上去收碗,看到碗里的面压根就没有被人动过的那一刹那,后知后觉传来的钝痛感就有多么强烈。
连心脏好似都被剜成了零碎的一片又一片,感受不到任何痛意的他在那一刻简直疼得快要无法呼吸。
那一碗坨成了一团的面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他做的这些都是无用功,师尊再也不会醒来,也再没有人会笑眯眯地吃他煮的长寿面。
可现在不一样了。
会笑、会说话、会牵着他的手带他回家的师尊此时就坐在他面前,正津津有味地吃着他为她做的面。
他还听见师尊很是好奇地问道:“对了山岚,你今天一直都待在长青谷的话,不会耽误正事么?”
“什么正事。”
“唔,”桃黎用筷子抵抵下巴,想了想,“譬如妖界的事?”
听系统说,徒弟现在变得可厉害啦,不仅成了妖界之主,就连整个九洲都在他的势力范围囊括下,按理说,平时应该会很忙才对。
可徒弟现在又是给她做青团,又是给她煮面的,那些正事要怎么办?
闻言,徒弟半眯了眯眼,困惑的语气不似作假:“师尊,那些算什么正事?”
桃黎张口哑然。
不算吗?
她感觉自己好像有点跟不上徒弟的脑回路。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妖界呀。”现下时辰也不早了,再不回去可就晚了。
徒弟的眼神却更加疑惑了:“弟子为何要回妖界?”
他不疾不徐地接着说道:“师尊不会喜欢妖界的。那里潮湿阴暗,整日晒不到阳光,植株种下去就死了,也不像九洲有这么多好吃好玩的地方。”
桃黎边听边心想,唔,如果妖界真如徒弟所描述的这样,那她可能的确不适合去妖界那种地方,说不定在那里待久了还会发霉。
可是,她喜不喜欢妖界,跟徒弟回不回去又有什么关系呢。
桃黎脱口而出道:“你不回家吗?”
顾山岚于是就懂了。
长睫微掀,徒弟的神色平静,语气却认真至极:“师尊,自始至终,只有长青谷才是我的家。”
桃黎闻言一怔,随即很轻地眨了眨眼。
说不清楚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心情。
不过,当转眸迎上徒弟递来的视线的时候,桃黎莫名没来由地想起了很多被她尘封在记忆深处里的往事。
她第一次和徒弟说起未来找道侣的事情时,徒弟当时只固执地重复,他不需要道侣,只想要一辈子都侍奉在师尊身边。
她当徒弟这是孩童戏言,想法天真烂漫。
与徒弟在长青谷过的第一个新年,徒弟告诉她,他许的愿望是想要留在师尊身边,侍奉师尊一辈子。
她依然没有把徒弟的话放在心上,还以为徒弟是在“报复”她不久前把他当小孩子哄的事,故意说好听的话逗她开心。
之后,徒弟也曾无意在她耳边提起过,诸如“一辈子”这样的字眼。
结果她一心只想快些完成任务回家,随便打着马虎眼就将其糊弄了过去。
而现在,她望着徒弟银白的长发,专注而认真的眼神,以及一切都被徒弟打理得井井有条的长青谷,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或许真的是她想错了呢?
那些承诺与愿望并不是徒弟的年少戏言,也不是他的突发奇想,更不是什么浮在表面的漂亮话。
他是真的把长青谷当成了他一辈子的家,即使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也依然固执守着井里的月亮,沙漠里的海市蜃楼,等着家里的另外一个人回来。
只不过这一等,就是漫漫三百年。
第48章
如果桃黎足够清醒的话, 她或许能够发现一些微妙的端倪。
譬如,自家徒弟对她所做的一些行为,其实早就超出了正常师徒的范畴, 更遑论他们还是女师男徒这么特殊的师徒关系。
又或者, 她仅仅才当了徒弟不到两年的师尊而已,真的就能够让徒弟为她做到这种地步了吗?
只可惜桃黎这次是“临危受命”,且一回来, 就被这个仙侠小世界与自家徒弟翻天覆地的变化冲击得脑瓜子嗡嗡,脑袋里更是一团乱麻,何谈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去思考别的其他。
吃完饭后, 桃黎便挨个挨个将房间里的礼物暂时都收进了储物囊里, 准备先行歇下。
既是因她风尘仆仆了一日,疲惫的身体已然在叫嚣着要她快些休息,也是想要先养精蓄锐,等到明日清醒了之后再慢慢琢磨, 今后该要如何是好。
她转眸望一眼紧跟在身后的徒弟, 细眉一挑:“怎么,山岚这是想要守着为师睡觉?”
闻言,那抹高瘦颀长的身影立时驻足在了原地, 他身后是黑沉沉的天幕,屋里的烛火更是昏昧黯淡,以至于顾山岚的五官都彻底隐没在了黑暗里, 看不清此时的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表情。
桃黎只知道徒弟在门口站了很长一段时间,许久才低声回答道:“不了,师尊好好休息吧。”
他和以前一样与桃黎互道了晚安, 随即退后一步,帮桃黎轻轻掩上了房门。
话虽如此, 就在木门阖上的那一刻,桃黎倏地感觉到有一股强大的气息将她的住处全然笼罩了起来。
整个房间的细小动静都在那气息主人的掌控之下,很像是被人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监控了起来。
换做常人,一定不会喜欢这种犹如囚犯时时刻刻被监视着的感觉。
但念及守在门外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家徒弟,桃黎内心那点轻微的不适感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我就知道”的得意劲儿。
她轻哼一声,小声嘀咕了句:“小傲娇。”
嘴上搁那儿说着不会守着她睡觉,身体倒是很诚实的嘛。
放在以前,桃黎或许会立马走出房间,赶徒弟回自个儿屋里去睡觉。
不过一回想起徒弟今日那副唯恐自己转眼就消失了的不安模样,桃黎思忖半晌,终究还是选择作罢。
算了,徒弟爱守就守吧,反正他现在又不是小孩子了,如若真的累了倦了,肯定会知道回屋去休息的。
想到这里,桃黎便坦然地躺到了床上,裹着舒适柔软的薄被,很快进入了梦乡
翌日清晨,桃黎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徒弟已经准备好了朝食。
一切都和三百年前一模一样,仿佛桃黎从未离开过。
恍惚间,竟都让桃黎生出了个念头——在现实世界里过的那半年逍遥退休生活,到底是不是她做的一场梦。
唯一让桃黎觉得奇怪的,是她刚将口中的桂花糕咽下,余光便瞥见徒弟拿着一把木梳向她走来。
桃黎疑惑地眨了眨眼,脱口而出道:“山岚,你拿着梳子作甚?”
突然听到她开口说话了的顾山岚明显愣了愣,随即神色自若地将木梳收进了衣袖里:“没什么,师尊。”
他走到桃黎身边坐下,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今日的朝食可还合师尊口味?”
桃黎点点头,夹起一只蒸饺,忽然想起什么来:“对了山岚,师父师兄他们现在怎么样了,过得可还好?”
“师公已退隐多年,据师伯所言,如今身骨尚佳,无需忧心,至于师伯现在成了掌门人,比之前忙了不少。”
说罢,顾山岚撩起眸子,平静地看向了桃黎:“师尊想见师公师伯他们?”
桃黎下意识地想要回答“是”,然而转眸对上徒弟那双深邃的雾蓝色瞳眸时,直觉却告诉她,她最好还是先否认的好。
“也不是非要急着见他们,等以后有时间了再说吧。”
吃过朝食,桃黎在徒弟的陪同下,慢悠悠地在长青谷里闲逛了会儿。
她顺便把小鹦鹉也一道从笼子里放了出来,带在身边。
给出的说法是,鸟在笼子里待久了,也是会闷坏的。
对此,徒弟若有所思地敛了下眼睫,缓声道:“师尊果然不喜欢笼子。”
他声音放得太轻,桃黎一时没能听清:“山岚你说什么?”
徒弟却只摇摇头,乖顺回答道:“没什么,师尊你听错了罢。”
师徒俩悠闲地散完步,又去灵溪边捉小鱼,烤小虾。
美滋滋地加完餐,桃黎才和徒弟回了家,开始拆礼物。
徒弟送的礼物五花八门,且年年都不重样,有许多桃黎见所未见的稀奇玩意儿,也不知他是如何搜刮来的。
桃黎好奇地指着其中一样问徒弟:“山岚,这是什么?你从哪儿买来的呀。”
“是天白山的特产。”
“那那个呢?”
“在万青城买到的纸鸢。”
桃黎倒是对自家徒弟所说的这两个地名都有点印象,两地相距甚远,跟孟城更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地方。
徒弟去这些地方做什么?
桃黎眨眨眼,随口说道:“看来师尊不在的这些年里,山岚去过很多地方嘛。”
跟她印象里那个永远都在连云宗两点一线的徒弟不太一样。
只听徒弟很轻地“嗯”了声:“九洲和妖界,弟子都走遍了。”
就连天上都去过两趟呢。
闻言,桃黎颇有些意外地扬起眉梢:“为什么呀?”
为了复仇?还是扩张势力范围?亦或是因为别的其他?
扭头却迎上徒弟那一双深邃好看的眼。
对方将她的身影完完全全盛在了里面,很是平静地回答道:“找师尊。”
闻言,桃黎下意识地接话:“找师——”
话将将说到一半,余下的内容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走遍整个九洲和妖界,单纯只是为了找她么?
可是在徒弟眼里,她不应该早就已经被狐妖一爪刺破了心脏,死在三百年前了吗。
许是看出了桃黎眼中的困惑,顾山岚适时为师尊解答:“更准确地说,是找师尊的转世。”
“弟子问过卦仙,也用过所有能用的法器,却都寻不到师尊的转世究竟去了哪里,只好自己去找。虽然寻遍了整个九洲与妖界都未能寻到,不过好在,师尊还是回来了。”
说着,顾山岚很轻地提了提唇角。
这还是桃黎自此次回来之后,第一次见到徒弟在她面前露出这般真心的笑。
她微张了张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不容易才清醒了些许的脑袋,很快就又变得迷迷糊糊的了
接下来的半月里,桃黎每天的生活都过得大差不差。
一日三餐都是由徒弟全权包揽,她则负责每天逗逗鸟、钓钓鱼,读读话本、晒晒太阳。
偶尔实在无聊了,就哄着徒弟变回妖形,薅一会儿徒弟毛绒绒的蓬松大尾巴。
徒弟现在的妖形比起之前来又大了不少,用“离谱”二字来形容都不为过,摸起来的手感却上升了不止一个档次。
桃黎将从雪狼身上薅下来的毛一根根仔细收集了起来。
徒弟问她:“师尊收集这些做什么?”
桃黎便一脸认真地回答:“做毛毡。”
徒弟:“”
徒弟依然每晚都会用自己的气息将她的房间笼罩起来,起初的那几天,桃黎倒是觉得没什么。
只不过日子一长,她便觉得她有必要和徒弟针对这件事好好地聊一聊了。
毕竟在这个仙侠世界里,她都已经是五百多岁的大朋友了好不好,哪里用得着徒弟每天晚上都来守着她睡觉。
契机是半月后的一个雨夜。
师徒俩照例互道完晚安,桃黎关上房门睡觉,徒弟则和往常一样,放出自身的气息,安安静静地守在了门外。
未曾想一炷香过后,外面忽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来。
彼时的桃黎尚未完全睡着,听到从外传进来的细微动静,下意识地坐起身来,转头望向了紧闭着的门窗。
既都已经开始下雨了,徒弟应该很快就会回自己的房间休息去了吧?
可那刻意降低了自身存在感的气息依然笼罩着整个屋舍,像坚守在稻田里的稻草人,风雨无阻地守着她。
一直持续了半盏茶的功夫。
桃黎稍稍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下床披好了外衣,朝门口的方向走去。
果不其然,刚一推开房门,就看到了守在门外的徒弟。
雾蓝色的灵气如蛇一般盘踞萦绕在徒弟身侧,在这黑漆漆的雨夜里显得诡谲又妖邪非常。
细雨落在他的面庞之上,就连浓密纤长的睫羽也沾染了些许雨滴,看起来雾蒙蒙的。
徒弟却眼也没眨,只一移不移地望着她所在的方向。
不知是桃黎的错觉还是怎么,她总觉得此时的徒弟好像有点难过,淡漠的眼神里盈满了无尽的凄凉。
他掀眸望着她,握紧的掌心复又松开,却是声音很轻地问道:“师尊又想要离开弟子了吗?”
不然都这么晚了还不睡觉,忽然跑出来做什么呢。
闻言,桃黎蹙了下眉,觉得莫名其妙:“山岚你说什么糊涂话呢?”
她快步走到徒弟跟前,踮脚摸了摸徒弟的额头。
都是雨水,好凉。
徒弟的发梢与肩头也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雨给淋湿了,看起来怪可怜的。
桃黎于是轻飘飘地叹了口气,朝徒弟伸出手来:“别守在外面了。”
“要不要进来,跟师尊一起睡觉?”
第49章
直到被桃黎牵着手带进屋里, 柔软干燥的巾帕盖在了头顶上,顾山岚依然处于一个很懵的状态,久久不曾回过神来。
他身体微绷, 很是僵硬地被桃黎按在了木椅上, 明明就很大一只,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任由桃黎摆弄的样子,却像极了一个不会挣扎也不会反抗的人偶娃娃。
正在擦拭他长发的那双手是这般温柔, 师尊此时离他好近好近,近到他都能够闻到师尊身上独有的淡淡馨香。
桃黎一边擦一边恨铁不成钢地絮絮唠叨:“还好意思说自己有三百一十六岁了呢。”
“连下雨了都不知道躲,只知道傻乎乎地站在那里被雨淋, 以前师尊叫了你两声‘笨蛋’, 就真当自己是笨蛋了不成?”
如果被妖界的那些妖族听到桃黎这般说他们的妖主,恐怕早就已经吓得双膝发软跪到地上,冷汗直冒,生怕妖主的怒火会波及到他们身上。
毕竟, 他们都是亲眼见过妖主是如何惩处那些对他出言不逊的修士的。
可他们眼中那位喜怒无常、手段极为阴狠毒辣的妖主此时却只是小心翼翼地牵住了桃黎的衣袖, 巾帕下,那一对浓密纤长的银白睫羽微微掀起,露出底下一双略显惊慌的雾蓝色眼睛。
他抿直了唇线, 轻声确认着些什么:“师尊方才出来,不是想要趁机偷偷溜走么?”
桃黎听得更加一头雾水,没好气地反问道:“师尊这些天在长青谷里待得好好的, 为什么要走?”
“师尊只是见你下雨了还傻站在外面不走,想拉你进来避避雨罢了。”
闻言,顾山岚的眼睫很轻地颤了一下, 那双被雨水淋湿的雾蓝色瞳眸也悄然亮起了星点几不可察的微光。
像是小小窃喜,又像受宠若惊。
正在专注给徒弟擦头发的桃黎并未留心到自家徒弟的这点细微变化, 她低眸看着徒弟那一头被她搓得乱糟糟的长发,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要是山岚你现在这幅模样被你那些手下看见了,真不知道你今后要如何在他们面前继续立威才好。”
徒弟却只是微微偏转过头来,像是讨好一般,用微凉的脸颊主动蹭了蹭桃黎的手掌:“没关系,师尊,他们不会看到的。”
他只在师尊面前这样。
擦完头发,桃黎不忘又用术法烘干了徒弟的衣裳,然后才指着自己的床问徒弟。
“山岚,你要不要变回妖形上来睡?”
桃黎在这方面倒不是特别拘泥讲究,毕竟在她眼里,变回妖形的狼崽子和徒弟就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和巨大毛绒绒睡在一起怎么了?
反正她这几天又不是没有把雪狼当成抱枕,趴在它身上晒过太阳。
桃黎说着,往床最里面挪了挪,给徒弟留了一大片空位出来。
没办法,现在的狼崽子可大一只,如若不多给它留点空位出来,它说不定会被自己挤到地下去。
顾山岚垂眸盯着空出来的那一处,逐渐变得晦涩不明的眸光慢慢落在了桃黎脸上。
师尊那一双栗褐色的瞳眸正专注地望着他,内里干净澄澈,什么杂念皆无。
喉结上下轻滚了滚,顾山岚最终却只摇了摇头:“不必,弟子睡地上就好。”
闻言,桃黎立时不乐意了:“那怎么行,地上得多凉啊。”
就算徒弟现在是九洲里最厉害的妖主,实力强大到谁都打不过他,自然更不可能会惧怕来自地板的这点区区寒凉。
但桃黎一想到她美滋滋地睡在温暖的大床上,那头巨大的雪狼却只能孤零零地趴在床边的画面,她就觉得是自己亏待了它。
于是直到最后,顾山岚也没能犟得过桃黎。
变回妖形的徒弟比人形的他体温高了不少,那一大只毛绒绒来到床上的一瞬间,桃黎感觉自己身边仿佛突然多出了只暖炉,热乎乎的,持续散发着让人舒适的温度。
雪狼本本分分地趴在一旁,就连尾巴都停止了扫动,一人一狼中间甚至还隔开了一小段距离,规矩得简直不像话。
桃黎不曾多想,经过方才那一遭,她已然困得快要睁不开眼,伴着窗外细密淅沥的雨声,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所以桃黎并不知道的是,在她均匀浅缓的呼吸声响起没多久之后,身后的雪狼便开口说话了。
声音放得很轻:“师尊?”
睡得极熟的桃黎自是不可能回应他的。
顾山岚又试探性地低唤了几声,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应答。
于是,那头雪狼悄然变回了青年的模样,定定望着桃黎熟睡的背影,十分安静地注视着她。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月亮悄悄从乌云后探出头来,屋里洒落一地皎洁月光。
顾山岚缓慢地伸出了手,朝桃黎一点点探了过去。
近了点。
又近了点。
只不过,那只冷白如玉的手最后却也只停在了距离桃黎仅有一寸之遥的地方。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雪白蓬松的狼尾,小心翼翼地缠上了桃黎的腰
如此过了几天。
在桃黎的不断催促与监督之下,自家徒弟终于舍得分出每天的一点点时间,用来处理妖界呈递上来的各项事务。
只是每次最多处理个把时辰,徒弟就会将那些信函与请示书推到一边,转而殷勤地跑来给桃黎端茶送水。
桃黎斜睨一眼桌案上堆积而成的那座“小山”,视线继而再落至徒弟身上,疑惑问道:“不是还剩那么多么,怎么不继续看了?”
徒弟面不红心不跳,语调中甚至还带了点理直气壮的味道:“师尊,弟子不想看了。”
桃黎:“?”
宁愿给她端茶送水做小蛋糕都不愿意工作是吧?以前那个卷天卷地的卷王徒弟到哪儿去了?
桃黎于是开始认认真真、苦口婆心地跟徒弟讲道理:“山岚,就算你把它们留在那里,今日不看,它们也不会自己慢慢减少的,说不定明日妖界还会送一大堆过来,越积越多,之后就更看不完了。”
顾山岚:“”
终究还是听从桃黎的话,回去继续处理那些繁杂的事务。
师徒俩一个坐在桌案前翻阅信函,一个则优哉游哉地躺在摇摇椅上看话本,不时磕几颗瓜子坚果,惹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
似是倏地意识到了什么,桃黎突然间放下话本,抬头看向了徒弟:“山岚,师尊这样会吵到你吗?”
顾山岚:“当然不会。”
他喜欢时时刻刻都能够听到师尊弄出来的小动静,这至少代表着,师尊是活着的。
天知道那三百年间没有师尊的日日夜夜,独自待在寂静无人的房间里,耳边只余孤寂风声时,他都是怎么过来的。
闻言,桃黎于是心安理得地继续磕她的瓜子坚果。
小零食,香香!
只是渐渐的,屋子里那窸窸窣窣的动静消失了,就连翻书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察觉到这点异样的顾山岚几乎是瞬间便放下了手中的笔,慌张地看向了桃黎所在的方向。
发现桃黎只是歪过头睡着了的时候,他才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很轻地眨了眨眼。
直到好不容易缓了过来,顾山岚才慢慢站起了身,缓步走到桃黎身边蹲下。
“师尊?”一句几近无声的轻唤。
桃黎正以一个蜷缩的姿势侧躺在摇摇椅上,小半边脸都被垂落的乌发给遮挡住了,胸脯伴随着匀称的呼吸,平稳地上下起伏着。
睡得很香。
顾山岚抬眸望了眼窗外昏黑不已的天色,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现下其实早就过了师尊平时睡美容觉的时辰了。
只是为了将就还在处理妖界事务的他,师尊才一直硬撑着没有上床睡觉。
他静静地盯着桃黎看了很长一段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才将她拦腰抱起,很是轻柔地放到了床上。
随即和往常一样躺在了桃黎身后,长尾悄然探出,习惯性地缠上了师尊的腰
半夜。
桃黎是被身后渡来的寒气给冷醒的。
那源源不断传来的寒气仿佛能够彻入骨髓,饶是桃黎这具身体也被管理局赋予了金丹期的修为,却依然被冻得禁不住哆嗦了下。
她立时坐起身来,看到从腰间滑落的狼尾以及身后并不是妖形的徒弟时,只短暂愣了一秒,随即便匆匆将从心头刚冒起的诸多疑惑统统抛至了脑后,急切去唤昏迷不醒的徒弟。
“山岚?山岚你能听见师尊说话吗,快醒醒,别睡了。”
令整个九洲都闻风丧胆的妖主此时面色却惨白得犹如一张白纸,就连睫羽间都凝起了一层薄薄的寒霜,身体更是成了一个大冰块,摸着哪儿哪儿都凉。
顾山岚不安地紧蹙着眉,整个人仿佛都被梦魇给深深困住了一样,浑身止不住地发着抖,俨然已听不见桃黎说话。
偶尔,那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薄唇会发出一两声模糊不清的呢喃。
桃黎凑过去费劲地听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听清楚了徒弟的话。
他在说:“疼。”
“好冷。”
还有——
“救她。”
第50章
桃黎起初听到那两声“疼”与“好冷”时, 还以为徒弟是在恍惚间表达此时此刻他的感受,可当听到最后那一声“救她”的时候,却倏地一下子愣住了。
救她?“她”是谁?
徒弟到底梦到什么了?是过去什么不好的回忆么?
不过, 暂且不论徒弟此时到底疼不疼, 从那源源不断散发出来的寒气来看,冷倒是真的。
桃黎着急忙慌地把被子全都裹在了徒弟身上,又用遍了所有目前能够想到的合适的术法。
可徒弟却像是变成了一块化不掉的冰, 无论怎么做都驱散不了他身体里的寒凉。
桃黎实在没法,只好摸索着找到徒弟的传音令牌,联系上了张医修。
张医修显然是尚在睡梦之中, 猝不及防被令牌的传唤声给吵醒了。
困倦的哈欠声隔着玉牌不甚清晰地传了过来:“妖主?都这么晚了, 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张医修,是我,我是桃黎,您还记得我吗?”桃黎语调急切。
玉牌那头的人却是诡异地沉默了几秒, 随即响起“啪嗒”一声, 似是玉牌不慎落到了地上。
不知过去了多久,张医修哆哆嗦嗦的声音才再度响起,听起来颤巍巍的。
“桃、桃道友?你不是在三百年前就已经已经”
张医修不敢轻易说出那个字, 毕竟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人怎么可能会突然间死而复生呢?
“这个之后再同您讲,能麻烦您现在来趟长青谷么, 我徒弟他现在的状况不是特别好,您要不赶紧过来看看吧?”
张医修很快带着药箱匆匆赶到,只迅速瞥了顾山岚一眼, 便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他立马给顾山岚喂了一颗血红色的丹药,随即示意桃黎先跟他出去一趟。
“妖主这是老毛病了, 具体是怎么来的,老朽我也不知。”清冷潮湿的月夜下,张医修将一切缓缓道来。
“不过,自从妖主入魔道以后,这隐疾便初现端倪。每每发作时,轻则灵气紊乱,身有不适,重则犹坠冰窖,昏迷不醒。”
“以前靠妖主自己,尚且能够勉强独自撑过去,时间一长,就需要辅以药物治疗了。只不过由于妖主身份特殊,九洲里暗地想害妖主的人比比皆是,这病实在不宜被太多人知晓。”
“方才老朽喂妖主服下的那颗丹药,是集老朽与诸位妖医之力合力炼制而出,只可惜丹药治标不治本,那病症一直积压在妖主的身心里,发作一次比一次严重,长此以往下去,情况恐怕就不太妙喽。”
“这么严重?”桃黎听得眉心直蹙,“张医修,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倒是有一计可行,只是妖主一直不愿罢了。”张医修回答道。
“什么方法?或许我可以劝他试一试呢。”毕竟,徒弟向来还是很听她的话的。
张医修深深看了桃黎一眼,欲言又止道:“是——”
送走张医修后,桃黎并未急着进屋。
她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踱步转了好几圈,不时又略显不安地站起坐下,直到天刚破晓,才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开始尝试联系任务管理局。
不知过去了多久,独属于系统的电流声才在桃黎的脑海里滋滋响起:“10934号,有什么是管理局可以为你做的吗?”
“统,我想知道主角到底为什么会得病,”桃黎问道,“还有,我不在的这三百年里,他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
诚然,张医修和这个仙侠小世界里的其他人或许的确都不知真相,可对小世界里所有的剧情发展都了如指掌的任务管理局却不一样。
系统沉默片刻:“10934号,那三百年都已是过往,就算你知道了,也无法改变过去,不是吗?”
“但我至少拥有知道的权利吧?”桃黎不满地拧起眉来,“统,你要是连这都不愿意告诉我的话,那我可就要撂挑子不干了。”
系统看一眼面前正在迅速流动的繁杂蓝白色数据,视线最后定格落在桃黎对主角的好感值那一栏,原本想说,你会不干了才怪。
可那道机械音最终却也只道:“如果你真的执意想要知道的话,管理局可以满足你的这个请求,将那些过往片段传入你的识海里。”
话音刚落,一帧又一帧光怪陆离的画面便犹如走马灯一般出现在了桃黎的脑海当中。
于是,她看到了自她死后,徒弟抱着她的尸体在倾盆大雨下痛哭的身影。
也看见了徒弟背着她三步一叩首,跪着爬完了两遍那一条好高好高、一眼望不到头的漫长天梯。
还看到了血肉模糊的徒弟从天梯上滚落,一头乌发逐渐变得银白,与漫天雪地融为了一体。
——因为神不愿意救她,所以他宁愿违背师尊平日对他的教导,弃正入魔。
片段里还有面无表情拔掉了修士脑袋的徒弟;高高在上受万妖朝拜、好不风光的徒弟;
有细心为她梳头、亲吻她额发的徒弟;一遍遍教着笨蛋小鹦鹉该如何说“师尊”二字,没有丝毫不耐烦的徒弟;
还有独自站在妖界最高处,明明什么都拥有了、什么都不缺,背影却依然尽显孤寂与落寞的徒弟
不知是桃黎的错觉还是怎么,她以上帝视角看着那立于妖界最高处、平静地垂眸往下看的徒弟,总觉得徒弟如若不是堕魔之躯,不管从再高的地方摔下去,都不死不灭的话,徒弟那时应当是很想要往下跳的。
光怪陆离的片段最后,是徒弟在空无一人的街道边上遇到了一只被雨水淋湿、狼狈不已的落汤小狗。
徒弟盯着那只小狗看了很长一段时间,随即俯下身来,用术法烘干了小狗的身体,又喂了它点吃的。
他并未嫌弃那只脏兮兮的小狗,相反,还把它抱到了足以避雨的屋檐之下,修长冷白的食指轻点了点小狗额头。
“好可怜。”他说道。
徒弟的眼里没有任何怜悯之意,却是在学着桃黎以往的语气以及有可能会说的话。
“为什么不回家?”
小狗的毛发被大狗烘干了,大狗的周身却已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淋湿透。
雨水顺着湿漉漉的衣袖滴落在地,一滴、两滴:“没有家?”
“还是说,你的家里也没有人在等你了?”
桃黎独自在庭院里坐了很久很久,直到从屋子里传来一声疑似重物落地的声响,以及自家徒弟明显慌张不安的轻唤:“师尊?”
桃黎这才恍然回神,急急忙忙地冲进屋里:“诶,师尊在呢。”
刚一踏入房门,她便看到了从床上摔跌下来的徒弟。
服过张医修的丹药,徒弟的情况终于好转了些许,只是那周身的寒气依然经久未散,雾蓝色的瞳眸也仿佛化作了一对脆弱的琉璃,轻轻一碰就会碎个彻底。
桃黎快步走了过去,触及徒弟冰冷的肌肤时,只微微停顿了一秒,便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她望着眼前惊魂未定的徒弟,不由得放缓了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别担心,师尊在呢,没走。”
“刚刚是张医修来看过你,师尊才去送完他,没想到你就醒了。”
闻言,徒弟很轻地蹙了下眉:“张医修?”
桃黎点点头:“你旧疾复发了,我请他过来看看你。”
话落,她抿直了唇线,似是在犹豫着斟酌字句:“对了山岚,你的病,张医修方才都与我一一说过了。”
随即桃黎清了清嗓,不太自然地别开了视线:“那个,如果、如果与人双修就能治的话,师尊倒也不无不可。”
然而,不知是桃黎的错觉还是怎的一回事,就在桃黎话音刚刚落下的一瞬间,她倏地感觉到本就不怎么暖和的屋子莫名彻底冷了下来。
桃黎疑惑地转眸看去,却径直迎上徒弟那一双墨色如织的眼睛。
和徒弟相处这么久以来,桃黎从未见过徒弟用这种眼神盯着她看,不是诧异,更不是终于能与喜欢了三百多年的人做这世界上最亲密无间的事情之一的喜悦。
而是一种隐忍的薄怒。
顾山岚此时的眸光如夜色一般暗沉浓稠,语气更是冰冷至极:“桃黎,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这同样也是徒弟有史以来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惹得桃黎轻微一怔,下意识地回答道:“当然知道啊。”
“师尊这不是怕你今后又难受,想要让你快点好起来么。”越解释,桃黎越觉得委屈。
一片好心被徒弟当成驴肝肺也就算了,好端端的,突然凶什么凶!
桃黎没好气地撇了撇嘴:“而且张医修说了,你这病光靠丹药的话压根就根治不了,说不定以后会越来越——”
未曾想一句话尚未说完,桃黎眼前的画面便忽然之间天旋地转。
她陡然惊呼出一声,下一秒,就猝不及防地被徒弟压在了身下。
顾山岚的身体很凉,粗重的呼吸却炙热滚烫,那双雾蓝色的眸子死死盯着她,眼神却阴鸷到连桃黎都觉得有些唬人可怕。
“张医修说张医修说,张医修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吗?桃黎,我承认,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师尊,可也实在没有必要为了你的徒弟牺牲自己到这种地步。”
桃黎好不容易缓过神来,闻言也来了气,声音骤然间拔高了不少,拧眉反驳道:“怎么就变成是我在牺牲了?”
引来顾山岚一声嗤笑:“哈?师尊都愿意放下身段与我双修了,如若这都不算牺牲的话,还有什么事是能被称做牺牲的呢?”
她分明一点都不喜欢他,竟却还要为了他做到这个份上,谁听了不说一声她是这世间最善良大义的好心菩萨?
“还是说,师尊其实压根就不知道双修是什么,要徒弟倒反天罡,反过来教师尊不成?”
倘若她当真什么都不懂的话,他倒是不介意亲自来教一教她。
顾山岚直接伸手掐住了桃黎的下巴,迫使桃黎抬起头来,那双漂亮的栗褐色眼睛里满满盛着的全都是他,只能是他。
冰凉的指腹毫不犹豫地按上了桃黎的红唇,顾山岚随即冷笑着俯身往下,另一只手则扯松了桃黎的衣带,径直握住了她的纤纤细腰。
刹那间,师徒俩的呼吸交错,鼻尖相抵,顾山岚只需要再往下分毫,就能吻上他朝思夜想了无数个日夜的师尊的唇角。
顾山岚却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
他无声盯着身下的桃黎,视线捕捉到她微微放大了的眼睛,很是平静地心想。
好了,可以了。
既都已经做到了这个份上,接下来,师尊就该感觉到害怕,直接推开他了吧?
顾山岚甚至还十分好心地卸了手上少许钳住桃黎的力道,以免到时师尊推不开他。
没关系,反正他早就知道结果会是这样。
说他矫情也好,贪得无厌也罢。
诚然,他的确很喜欢很喜欢师尊。
他爱她。
师尊愿意牺牲自己和他做那种事情,他早该感到欣喜若狂,对师尊摇尾乞怜、感恩戴德才好。
可他实在不想和师尊做那种事情,是在师尊完全不喜欢他的前提之下。
如若真的做了,他可以厚着脸皮,继续像赖皮糖一样黏在师尊身边,可师尊今后要如何面对他呢?
是会尴尬地再也不愿与他说话?还是要将他逐出师门,再也不想见到他?亦或是,又要委屈自己、粉饰太平,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无论是哪一种结果,顾山岚都不想要。
可是可是就算他真的不愿不想,他又怎么能够直呼师尊的名字,凶她呢?
师尊待他是那么那么地好,甚至愿意为了他做到这个份上,更何况,师尊好不容易才回来,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她呢?
顾山岚的心底蓦地油然升起了一阵莫大的恐慌。
他手足无措地想要立马从桃黎身上下来,给她道歉,求师尊原谅他。
他想告诉师尊,他刚刚不是故意凶她的,他是师尊的乖乖小狗,他千不该万不该对师尊这样。
师尊若是生了气,想怎么打他骂他都好,只是只是千万不要一气之下,又偷偷抛下他离开他。
可就在紧接着的下一秒,顾山岚却突然彻头彻尾地僵住了。
只因桃黎突然支起身来,很轻很轻地碰了下他冰冰凉凉的嘴唇,在上面啄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