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明珠出逃 > 150-155
    第151章

    葬情

    夜幕沉沉,一阵清风,半溪明月。

    银白露珠挂在枝叶扶疏之间,滴答击打着叶脉,遥远的黑色群山,森冷的墨绿。

    因国丧整个白家笼罩在一层惨淡氛围中,府邸门口挂着两盏白灯笼,肃穆阴森。

    陆令姜去吻她她竟还挣扎,他便固定住了她两只纤纤玉手,垂首再去觅她的唇。刚买的香料悉数滚落,被两人的动作随意踢到一边,差点洒落遍地。

    门没关,外界的潮气溅进来凉丝丝的,雨珠乱似珍珠滚。

    怀珠喉间溢出一丝轻喃,覆在目上的白绫松松坠下,软塌塌绕在脖颈。

    扒开朦胧的眼,她恍恍惚惚能看到陆令姜俊秀清雅的面庞,仙鹤目,三眼白,泪堂的黑痣,眉骨下天缥色的阴影,周身经了潮气的濛濛雨色。

    吻长久得令人恍惚,直至唇上微微红肿,怀珠才找到说话的间隙,皱着眉角:“……你怎么来了,不是朝政很忙吗?”

    这话问得奇怪,刚还在戏楼遇见。

    陆令姜眼神撒着一点亮,刮了下她鼻尖,风流缱绻地笑着:“来陪你上.床啊。”

    语气自然轻松,再正常不过。

    果然方才在太清楼的斯文端方都是装出来的,人面兽.心才是他。

    怀珠一蔑,只想骂龌龊,心涉游遐间,男人已将她平放在被褥上,问:“方才在太清楼,为何一眼都不看我?”

    怀珠消极着,脸色惨白:“避嫌。”

    “避嫌?”他尾音上扬轻轻重复,洋洋洒洒的笑意,“我和你有什么嫌,各自都是清清白白人。”

    十样锦混色白裙已掀到腰际,双膝顺理成章分开,接下来发生什么心照不宣。

    怀珠之前已拒绝过一次,他晾了她五六天,她亦没讨到什么好处。瞧妙尘师父今日意思,似是叫她忍得一时之苦,别打草惊蛇,待日后出囹圄。

    可迎合他……她如何能够?如何跟一个纵容未婚妻狠心下旨“妾室粘人,一条白绫,了结干净”以及“因晏姑娘有孝在身,才暂时要了你解解闷”的人如胶似漆?

    怀珠终拗不过内心情绪,撂下衣裙,语气极冷一句:“陆令姜,我不愿意。”

    咬着牙关,眼尾泛红,起身睃到牙床角落去,动作没沾一丝温情味儿。

    她甚少直呼他的大名,陆令姜刹那间感到违和,停下动作,柔声缓缓问:“小观音。怎了,身体还不舒服吗?”

    他欲去试一试她额头的温度,被她粗暴地打掉,警告他:“别碰我。”

    陆令姜哑然,“谁惹我们四小姐了?”

    越瞥着他的风流俊脸越觉得讨厌,怀珠不耐烦,怨毒说道:“我只要你滚开,你耳聋吗?”

    空气忽然安静了。

    陆令姜轻敛双眉,依她所言,下榻站到长窗一边去。菱纱上嵌有牙绯色的吉祥仙桃葫芦纹,密密团团,象征百年好合。

    他深吸口气,盯着不语,也自酝酿片刻情绪才道:“你这几天究竟发什么疯。”

    怀珠将脸埋在膝窝里,瑟缩了下。

    静寂良久,陆令姜几日来氤氲的不安之感达到最浓,她以前会给他雕观音坠,写情笺,粘着他贺生辰,甜丝丝叫太子哥哥,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个滚字。

    天底下就她敢对他说滚。

    她在无理取闹什么。

    要失去她的既视感,令他微微心烦。

    他一直待她很好,耐心熨帖,从前她提的条件他没拒绝的,这次她未经报备偷跑戏楼被他撞见,他亦半句重话未责。

    可如今,她梦里对他说不共戴天,醒着再三拒绝他,把他当仇人。

    窗前隐约见冥色的远山,醽醁的柳枝,景致越看越衰败。凉风裹挟雨点,吹散他的发丝,露出他一对冰凉恶毒的上三眼白。

    他忽然回头扫她。半具身子埋在被褥中怀珠被他这么一看,下意识激灵。

    陆令姜见此神色顿时淡了,踱回去道她身畔,抬起她的下颌:“呦。脾气长了,怎么就碰不得你了。”

    怀珠心冷,陆令姜黑暗压抑的目光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那种轻慢态度令她双膝微微发软,想起前世被他操纵的恐惧。她越是抵触,他越要与她罗裳挨蹭,耳鬓厮磨,看看卵能不能击得过石。

    她神志骤然清醒几分,陆令姜的指尖缓缓触到她唇畔,伸了食中二指出来,骨节分明,又长又皦白的颜色,语气淡淡道:“来。你知道怎么做,我教过你的。”

    怀珠抵触,知道他在惩罚她。僵持片刻无可奈何,抓皱他的衣袖,眼尾红着:“殿下,我错了,您不要这么对我。”

    他道:“错了?”

    怀珠道:“嗯,错了。”

    他打量半晌,才见宽容之意,乜着她:“那你错哪儿?”

    怀珠没正面答,只道:“殿下抱抱我。”

    陆令姜轻薄地滑了滑她喉,察觉到她叫的是疏离的“殿下”。称谓的变化他数日前就已察觉,此刻不悦,直接点出:“你以前叫我太子哥哥。”

    怀珠低声道:“我和家中姐妹都长大了,不好再没规矩。”

    这借口说得严丝合缝,陆令姜一默,其实他有点喜欢她跟个小尾巴似地那样甜甜叫他,尊不尊卑的有什么所谓。

    “你说说,为何会出现在太清楼?”

    怀珠唇角翕动了动:“因为想看戏。”

    他道:“那为什么在二楼雅间,封闭小空间看得到戏吗?”

    眉间有些不一样神色。

    怀珠仰起头,嗔怒反问:“您为什么非要逼我,刚才看您和晏姑娘在一起那样亲密,心痛得要碎了,才一时忍不住。”

    她后半句已带了哭腔,坚硬的态度是冻的冰,融成寒的水,汩汩流过人心间,让人心酸又怜惜。

    陆令姜闻此神色松泛几分,最近他晾了她多日,还疑惑平日粘人的她怎么半点动静也无,原是偷偷跟踪他来着。否则焉能那样巧,他和朋友去了太清楼,她恰恰也在。

    她原是……吃醋了。

    心绪忽然明朗起来,他撑颐在她枕畔:“想见我,非得去那种地方,胡闹。”

    太清楼的雅间是用来干什么用的,谁人都知道。

    怀珠埋脑袋在他怀中,蠕动了动。其实多日不尝芳泽,陆令姜亦怀念。他晾她并非真正弃了她,而是要她乖,要她今后好好听话——但她竟嫉妒了。

    “你从哪儿知道我会去那里的?”

    怀珠耷拉着眼,临时编造的谎言罢了,说得越多露馅越多。他却托了她的下巴,轻捻她唇珠不依不饶:“问你话呢。”

    怀珠逼着自己解释:“我只是想看戏,偶然撞见了您。那日邀您陪我,您不来,我说自己来,您答应了的。”

    他一哂,眉梢轻佻:“那怪我了?”

    怀珠不再搭理。陆令姜笑她嘴硬,定然又是买通了他身边哪个随从,但死不承认,她从前就贿赂过画娆帮她打探晏姑娘的行踪。

    她就那么的喜欢他。

    天然的身高差使他下巴恰好抵在她软蓬蓬的头顶,陆令姜捧住她脑袋,凝睇她病患深深的眼睛,伸手把白绫摘掉了。

    怀珠一痒一惊,刚要反抗,听他静静拍着她背:“眼睛痛,过几日为你请大夫,杂七杂八的药先别吃了。”

    反驳没有任何意义,怀珠点头:“嗯。谢殿下。”

    他手臂下移环住纤腰,垂首洞察着她神色,学着她的语气解颐逗弄:“嗯。嗯。就会嗯。怎么听不出高兴呢?是不是在想陆令姜这混帐在外有多少个女人,现在来充什么好心?”

    怀珠顿时抬头,寒意十足:“有几个?你会告诉我么。”

    陆令姜瞧她严肃的样子,实觉得白小观音是个宝,叫人爱不释手。涌起一片情潮,诚心实意讲:“没有,怕得病。”

    怀珠阖上双目,漠然将他推开,显然是不信。

    她嘴上与他周旋,也不服输,道些奚嘲的话:“太子殿下有权在手,看上了哪家漂亮姑娘,强绑过来,分别安放在不同别院,这样您便有了三宫六院。”

    这话颇具嘲讽,他却不见愠色:“你真冤枉我了,只有你一个。”

    要她这一个还饱经朝廷忠臣的弹劾呢,更何况什么三宫六院。

    怀珠前世经历过真相,对这些甜言蜜语不屑一顾。颜如桃李,心似蛇蝎。

    他知她心情糟,也不强迫别的了,浅尝辄止抱抱她,说说话,和她一起听雨,又存心说些惹笑的趣事逗她欢颜。

    场面虽暂时缓和,但怀珠眉目一直遮着几片阴云,总觉得她和他不似从前了。

    陆令姜以为她还在为晏苏荷吃醋,她那么在乎他,看到他要娶正妃了心下定然难受,短时间凭言语哄不好的。

    但他打算告诉她,过些时日抬她入东宫去,给她正经位份,名字入玉牒,与他长长久久相伴,她定然欢喜。

    两相对视之下,两人皆要开口。

    “小观音——”

    “殿下——”

    恰在同时,她道:“殿下先说。”

    陆令姜让步:“你先说吧。”

    目光流转,见方才散落在地的一包包香料。怀珠亦察觉,下榻去将它们拾起。

    他问:“是什么?”

    怀珠道:“莲华藏。”

    莲华藏又名

    怀珠歪歪头,问:“殿下喜欢吗?”

    他微笑着点头,自然喜欢,每当他头痛难忍时抱一抱她,他自己的小三千世界仿佛也被她的体香浸染遍了。

    只有那枚十文钱的观音坠子,意义匪浅。

    重生以来,她送给他唯一的一件礼物,只有这十文钱的小坠。

    生死也是不能相忘的。

    第152章

    念姜

    永嘉三年新帝驾崩,谥号怀,是为怀帝,葬于南陵。慈仁短折曰怀,民思其惠曰怀,太子在位短短三年,其慈仁哲行施泽于天下,朝乾夕惕,挽大厦于将倾,救黎民于战乱和饥荒的水深火热之中,风光霁月的德政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自然担得起怀之谥号。

    怀帝无皇后无嫔妃,恰巧的是,他生前所钟情的女子,名字也有一“怀”字,不知是否冥冥之中上天巧妙的安排。

    至此怀帝的一生已写尽。

    史书短短几页薄册密封完毕,放进国史馆中保藏,从此以后束之高阁。

    新君云南王陆方毅即位,祭天地祭先帝,例行改国号、赦天下,那都是后话了。

    ……

    四年后。

    她自顾自地看着自己的手,良久,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难以置信。

    室内袅袅飘着白旃檀的气息,好熟悉,是佛香莲花藏的味道。

    别院,嫁衣,落水。

    这是承元二十三年。

    这一年陆令姜的生辰,她永远不会忘记。

    环顾四周,确实是小小四四方方的别院,真实又清晰。

    她重生了。

    ……偏偏重生在这一天。

    怀珠抬起头,那些阴沉惨怛的光景,痛苦的往事,重新又浮上脑海。

    怀珠原本不姓白,由养父母带大。她打小肤色白腻,眉如小月,朱唇一点红,又爱着纯白一色的衣衫,拿枝杨柳条很像观音圣洁清净的模样,十里八乡都知道她的美貌,故而得个绰号“小观音”。

    怀珠平平安安长到十六岁,天生丽质掩不住,盛世美颜赢得周围乡亲们的倾慕——“谁娶到了小观音,谁就娶到了宝”,丹青手甚至专门照她的模样描了一幅《鱼篮观音图》。

    附近的权贵们蠢蠢欲动,认为如此绝世美女沦落穷人家,就是朵无主雪莲花,暗暗打着采撷的主意。

    养父张生一直保护女儿,在适龄少年中精挑细选,为怀珠选一门书香世家的亲事,亲家姓许,儿子刚刚科举出仕。

    然天有不测风云,订婚宴那日人多眼杂,之前对怀珠垂涎三尺的豪绅石韫闯进闺房,意欲强占。张生听见怀珠的哀嚎声,冲进拼命,推搡之中被石韫磕死,养母亦悲伤过度逝世。

    石韫使钱摆平,张家有冤无处诉。孤零零守孝的怀珠带着年幼弟弟,孤零零守着父母的坟。

    一位白姓老爷忽然找上门,说要带走自己骨肉,怀珠和弟弟便糊里糊涂入了白家,改名为白怀珠和白怀安。

    家境转变,怀珠那小观音的名号并未消亡,反而因悲苦身世蒙上一丝传奇色彩。为争夺一绝世美女,许家和石家大打出手,不惜害死养父……小观音之美貌被传得神乎其神。

    那张《鱼篮观音图》带着一点点引人怜悯的血泪故事,越飘越远,终于来到京师,落在了太子殿下手中。

    画中,薄薄的白纱,如隐烟雾中。

    右手持经箧,左手敷莲花。

    神色冰冷淡漠,清雅秀丽,宛若姑射神女,比雪色冷三分。

    太子感慨世间竟有如斯美女。

    那一日,白老爷急匆匆来到累得睡去的怀珠面前,告诉她以后粗活儿都不用干了,“一位贵人看中了你。”

    怀珠如遭雷劈,她还沉浸在父母惨死的阴影中,换来的却是一句“由不得你。”

    被抬入太子别院那夜濛濛细雨,怀珠眼疾正发作着,双手被绑住,冰绡般的裙摆,流着泪,活脱脱像一个落难美人。

    当今太子殿下有监国大权,仁德和威望独步。他生得一张朗月入怀般的面孔,广泛赈灾施粥,光风霁月极得民心,是天底下最大的善人。

    别院里,太子走进来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怀珠额头裹着伤,乃是几次寻死弄的;他稍一靠近,她就害怕地往后缩,细细地啜泣着,乃是这几天被绑怕了。

    他温柔问她:“你就是白小观音?”

    见她默然不答,他淡淡怜悯着抚摸她额头的疤痕,哄着似的,“谁把你弄成这样,我帮你解开,好吗?”

    一面真轻轻替她解开了绳子。

    怀珠泪流得已模糊了,仰起头瞥太子殿下的面容——他当真如世人描述那般风光霁月,长长的仙鹤目,慈悲而明亮,比濛濛雨丝还柔和多情。

    可细看,那份慈悲却隐没不见,发现他面部的更多细节,三眼白,下泪堂有一颗小小黑痣,盯久了不似鹤目,反倒像毒蛇的眼睛,令人顿生寒意。

    怀珠闷了很久,才支支吾吾和他说第一句话,泣不成声:“求求您放过我!”

    房中之事早有嬷嬷教过,她无法想象和陌生男人同房,等她的唯有自尽。

    太子一笑杂一叹:“何必那么紧张,我只请你过来聊聊天。既然你累了,明日再聊也不迟,快些歇息吧。”

    之后的许多天,他不曾强行非礼过,更未曾幽禁她。怀珠喜欢看戏,他便差人日日带她往太清楼——本地最大的一处戏园子,选最好的位置看戏。

    京城里名角儿,从前怀珠想也不敢想能听一场,现在却可以包场听。有时候他也会过来陪她一起看,谈笑自若,只似普通朋友。

    怀珠的戒心渐渐被打破,白家和东宫熟络,太子比怀珠大几岁,怀珠便也随着白家女儿的辈分唤他一声太子哥哥。

    也在那时他半搂着她,白净修长的指尖蘸酒,笑着,在桌面上并排写他和她的名字,“陆令姜 白怀珠”,清风一吹神情说不出的怡然风流。

    再度昏迷,这次发了严重的高烧。醒来时候,陆令姜相伴在侧。

    他仿佛淡忘了之前的龃龉,轻微哄着她,目光温柔似水,令人鼻子酸酸的。

    耳边,却听他说:“想要名分可以给你,但不可以推她,晏家的醋不能吃的。”

    醋?怀珠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他轻飘飘一句,竟也认为她故意推晏姑娘落水。

    ……可明明,明明前些天她也落水了,生一场大病,他却半句关怀话儿都没有。

    怀珠知道陆令姜偏心未来正妻。

    她扭过头去,想离开,一了百了。

    他却凑她面前,手臂将她圈住,神色温情脉脉,主动提起上次生辰的事:“那日因朝政迁怒于你,是我失礼,全都怪我,你莫生气好不好?”

    这样服软的态度十分迷惑人心,此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微微回暖,他如她所愿陪了她好几日,有时读着读着书,他就会主动勾引她,伸手勾她,温柔朝她笑。

    他甚至派人去乱葬岗将她养父母的骨灰拣出来重新安葬,很有弥补她的意思。

    可这依旧不影响他和别人大婚。

    清理后院时,怀珠眼圈红红的,执著问:“太子哥哥究竟喜欢过我没有?”

    这是她第二次问他了,陆令姜沉默片刻,近身抚抚她的脸颊:“当然喜欢。”

    怀珠微微心热,只求他给个小小的位份。

    朝廷面对的叛军依旧猖獗,他要出征,临走前,他善解人意问她:“还有别的想要的吗?”

    怀珠微微笑,揉着病症已深的眼睛:“想趁着能看见,和太子哥哥一起看一场小玉堂春。”

    他答应了,也笑。

    于是怀珠在别院满怀期待等着,对着观音像盼着他平安,早些归来。

    等来的却是皇后亲自下令,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她是叛军遗孤,大逆不道。”

    晏家那边传来的意思是:“妾室粘人,一条白绫,了结干净”,据说尽管晏姑娘苦苦为怀珠求情,也没护得她的命。

    白绫送来的那一刻,怀珠红着眼睛:“我没有与叛军勾结,我是被冤枉的。太子哥哥在哪里?太子哥哥知道吗?他还没回来,我亲自和他解释。”

    搬出他的名号求救还是他教给她的办法,就像危难时念诵观世音名号,观音就去前去拯救解脱。

    来人冷漠说:“你的事太子殿下已得知了,和叛军首领沾亲带故,谁也保不了你,这便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怀珠摇着头,她嫁他之后只去戏楼,其余时间都呆在别院中,哪认识什么叛军。

    他明明知道。

    来人催促:“姑娘快请上路吧,太子殿下临走前亲自交代了,‘在我回来之前处置了她’,您没羞没臊地纠缠着太子殿下,谋害未来太子妃,还想要嫔妇的位份,早已遭了厌烦,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纠缠?明明是他先招惹她的,她好好在白家呆着,他一句话跟白老爷要了她。

    到头来玩腻了,连她一条命都不留。

    她说:“我不信。”

    对方冷笑道:“索性叫你死个明白。太子殿下与晏姑娘青梅竹马,自幼结为姻婚之好。只因晏姑娘有孝在身三年不得成婚,才暂时要了你解解闷,因你这张漂亮皮囊。”

    “殿下真的想要你吗?给你的避子汤可从没停过。你多年只能当个外室,连最末等的奉仪都没混上,知道什么原因吗?”

    “那是因为咱们太子殿下专情,答应了和太子妃一生一世一双人,永不纳妾。你一个养在外面的玩意儿,竟敢谋害晏姑娘,殿下早动杀心,想要名分下辈子吧。”

    ……

    绣鞋所站立的凳子被踢倒,白绫勒下来,能听骨头嘎吱一声。

    临死前,她只有一个念头。

    骗人。骗人呀。

    他说会给她一个名分,带她入东宫。

    还说冬日第一朵梅花开了,带她去太清楼,把酒临风,看京城名角小玉堂春。

    他的笑那么温柔……

    他的心那样狠毒。

    原来她动了他的心尖人,原来她与他的心尖人争夺位份,他便容不得她了。

    可他根本没有问过她是否真推了晏姑娘,也知道她所求的早不是太子妃了,只是伴在东宫当他一个小小侍妾。

    怀珠终于渐渐没了声息,死时手里还攥着祐他平安的观音坠,他从没戴过的。

    承元二十四年,太子养在外面的一个外室殁了,据说就是绝世美女白小观音。红颜薄命,无数纨绔子弟扼腕叹息,不过死都死了,人们很快淡忘。

    据说太子回城时,见落叶纷纷,寺庙里的大观音像流泪了。

    他带回一班戏子,玉堂春。

    怀珠从一开始就忘了,晏姑娘也爱看戏班,也最喜欢听玉堂春。

    太子带回戏班子,是宠爱未来太子妃,给太子妃带回来的。

    他让她住在自己一处叫春和景明的私邸,因都城多雨多雪,少有阳光晴好的天气,才更加盼望春和景明,风和日丽。

    怀珠知太子果真是温文有礼的谦谦君子,她只是十多岁的小姑娘,日日的亲密相处渐渐从石头缝隙里渗出爱意。

    她由一开始的怕他,渐渐盼他过来;她不会寻常的女工女红,便在读书之余自学绣活儿,做香囊寝衣,一丝一线倾注心意,每晚必熬夜留灯等他。

    可他来的次数却越来越少,那些香囊他虽礼貌收下,却从来不戴。

    承元二十二年,叛军犯上作乱。

    怀珠知道他面对的事危险,雕刻一尊玉观音献他,他漫不经心问是什么。

    她耐心讲解观音的意义,救度十方苦难,危险时念诵观音名号,佑他平安。

    他一笑了之,并未放在心上。后来怀珠才知道,他不仅不信佛还在灭佛,手下刚斩首了一大批僧众和叛军。

    她捏紧观音坠子,不甘心,总想找个理由出来:“太子哥哥,您当年要我是不是一见钟情?”

    她黏着他的手臂撒娇,喋喋不休,说自己眼睛的状态很差,说不定过几年就瞎了,希望他能多陪陪她。

    这些话却没得到答案,最后只有玉观音孤零零地被留下来。

    未久,东宫传来太子即将迎娶太子妃的消息。

    怀珠这才明白为何太子不正面回答她,原来人家有正妻。

    她从小生活在父母恩爱的家里,分不得清妻和妾的概念,更不懂太子殿下既有了她,为何还会娶别人?

    秋气潇潇,他的生辰到了。

    怀珠认真准备生辰礼,精挑细选一戏目,没日没夜排练,想他开口一笑。

    她想借机挽回他,因此选的戏目和情.爱相关,戏服也是漂漂亮亮的银朱色。

    盼啊盼着,盼得花都谢了,到暮色霭霭终于把他盼来。太子的千秋节要和宫里未婚妻一起过,怀珠充其量算个奴婢,等太子和真正家人庆祝完了才会来她这儿。

    怀珠并不气馁,小心翼翼去搭讪。

    生辰礼是一出戏,以及一个吻。

    她主动凑过去用唇蹭了蹭他的面颊,许愿,“怀珠愿与太子哥哥永远相伴。”

    想提醒他,你不可以再娶别人,她已经把他占有了。

    小姑娘傻眼了,小小年纪哪知三十两是什么概念。范学究和秀才算盘打得精妙,那小寡妇辛辛苦苦雕一枚玉佩才赚二十文,而一两白银就是一吊钱,也就是一千文,凭小寡妇那单薄的身子板无论如何也是还不起的,即便买掉家中的那亩薄田。

    小姑娘据理力争,眼眶噙着泪:“哪里值得那么多银钱,念姜不学了。”

    秀才斜睨着眼,“你不学也得还。那样广博的见识,是钱能买来的么?不还钱就押你们母女到衙门过大堂。”

    什么东西,还敢叫自己小爹了。

    要么嫁,要么还钱。

    这多少有点强夺的意思了,但穷山僻壤的,并不能拿这对父子怎样,毕竟念姜确实读了他家的私塾,而知识不似米粮油盐,向来是无价的。

    怀珠来接女儿下学,恰好见到了这一幕。

    三十两银虽然她没有,但她却不怕。承元二十二年那个深秋她见识过这世间最肮脏却又最风光霁月的强取豪夺,这父子俩那点微浅的道行又算得了什么呢。

    第153章

    梦回

    怀珠轻咳了声,从扶疏的枝叶后走出。小姑娘骤然见到娘亲,受委屈似地猛扑过来。怀珠将女儿揽在身后,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道:“钱我们会还。”

    庄学究和庄秀才眼珠转了几转,面面相觑。小寡妇好大的口气,一下子拿出三十两纹银,怕是村里最富贵的人家也得考虑考虑。

    但见白怀珠眉含秋霜,天光映衬下如枝头海棠初绽,虽冷傲绝情,但极为美丽,堪称姑射仙子下凡……秀才喉结不自禁滚了滚,讨这样的女人做妇人,才配得上他十里八乡第一斯文才子的盛名。

    秀才道:“真的?其实你们孤儿寡母的,爹爹和我都怜悯。这样吧,给你们十日时间,若不能凑出钱来,白姑娘就搬到我家住来吧,谈谈婚事的具体……”

    话没说完,便被对方冷口冷面地打断:“不必了,现在便拿给你们。”

    秀才暴瞪了瞪眼,显得难以置信。说出这句话,怀珠自己也染着几分哽咽。想起前世痴痴守候陆令姜,盼星星盼月亮盼他来,他不来,她还巴巴送情笺。

    他一开始还礼节性回应,后来索性不会,委婉叫她别再多事,那些一字字写下的情书全部进了渣斗。

    现在思来,愚蠢得没边儿。

    下人们怨声载道,指责怀珠无法无天。然她的权利得到过太子殿下的首肯,谁都敢怒不敢言。

    其实刚被强娶那会儿,怀珠还没爱上陆令姜,单纯得很,以为他是善男信女,试过偷偷逃走一了百了。结果还没到城门就被赵统领捉住,帮助她的丫鬟画娆被重责二十大板。

    赵统领铁面不容情,待陆令姜闻讯赶到别院时,天色已经很晚很晚了,画娆奄奄一息,主仆俩凄惨抱在一起。

    陆令姜擦去她涟涟泪水,茫然问:“这是怎么了?”

    怀珠哽哽咽咽,陆令姜大概也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他轻瞟了画娆那婢子一眼,也跟着惋惜,揉揉怀珠的黑发细声哄着,亲亲她,安抚她受惊的心:“些许小事而已,以后你想去哪儿直接说,拿着我的令牌,咱光明正大遣马车去,好不好?”

    怀珠鼻头酸酸的,不知哪来的勇气忤逆他,破罐破摔道:“我已经定婚了,我不想嫁给你,我其实是逃走来着,你要打就打我吧!”

    陆令姜一怔,随即释然一笑。

    那日又在落雨了,微风吹起发丝,他没打伞,长睫上挂着一颗颗鸭青的小雨珠,风尘仆仆的雨色滑过他的仙鹤眼,三眼白,滑落在他下泪堂的黑痣上。

    叹气服软:“傻姑娘,那也没什么。”

    陆令姜心头萦绕着迷惑,生辰落水的事他已道歉数次,她还至于生这么大的气?今日她究竟中了哪门子的邪。

    眼见她下了逐客令,他也并非淫.虫上脑,胸中那点温情揉碎在黑暗中,被窗外的寒冷风雨吹散。

    情势乱了,陆令姜哑然,止住身边随身侍卫赵溟:“别伤害他们。”

    灾民们义愤填膺,难以抵挡。

    赵溟恨恨低声:“殿下,这些人都是职业乞丐,盘踞了一段时日,行人皆怕被抢劫不敢从此处过。”

    陆令姜呵了声要走,微一犹豫,念及她往日对他诸般痴情之处,今日虽无礼冒犯,终究因为太在意他的缘故。

    若他这般拂袖而去了,免不得别院的仆婢们见风使舵,苛待于她,终究压抑住心头不快,淡笑说:“那好,我暂且离去,你好好休息罢。”

    许信翎脸色微变,他刚刚出仕,最痛恨那些为富不仁的豪绅巨富,私下纵容职业乞丐劫富济贫,不料这次弄巧成拙。

    许家与东宫早有嫌隙,此番灾民之事由东宫负责。若许家出钱雇些职业乞丐捣乱,无论东宫是否有功绩,外人看来东宫都是不作为。

    陆令姜说的,也是事实。

    许父亦瞪眼,回头低喝:“混帐,竟有此事?”

    许信翎未及开口,陆令姜打断道:“许大人,自然有。您家好儿雇凶捣乱,栽赃嫁祸东宫不算什么,却为何还事后杀人灭口,蓄意使桥体坍塌,断送了几百号流民的性命?”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许信翎更面如白纸,他没有杀人灭口,那桥塌陷他也很惋惜,“不,陛下明鉴,臣不会……”

    陆令姜道:“怎么不了,嗯?幸存的活口已在北镇抚司狱中了,许大人还请亲自去对峙,或者让诸位卿家评评理。”

    群臣议论纷纷,轻蔑恶心之色,没料到一向清白的许家如此龌龊。到底是看太子殿下慈悲,柿子捡软的捏。

    许信翎是刚入仕途的青年,如何能经得起这般唇枪舌剑:“你血口喷人,东宫难道就干干净净吗……?”

    他越说越不像话,皇帝怒了,摔个茶杯。本朝以仁孝治天下,最恨官员勾心斗角,贻害百姓,竟要流放许家。

    许父子才知中了人家的圈套。满朝文武大多背倚监国太子,多年来大树乘凉,竟无一人替许家求情,最终还是陆令姜本人松口才免于流放。

    铩羽而归至自家门庭,许父迎头给了许信翎一耳光,大怒道:“小儿放肆,何苦去招惹那太子?”

    如今陆令姜在朝堂上反咬一口,轻飘飘一句“想来许少卿只是暂时糊涂,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右一句“但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不宜再选为朝廷表率”,顺理成章拿掉了许信翎进内阁之名额,且终生不得再进,许氏多年寒窗苦读之功毁于一旦。

    许父心疾发作,勒令许信翎去家祠忠君报国的牌匾前跪着,静思冲动之过。

    怀珠缄默躺着,陆令姜侧眼瞧着,真像一尊不理世人的清冷小观音。

    陆令姜笑着惭愧,阖着长睫,靠在肩舆上气息吞吐。头有点醉疼,脖颈间亦有几分撕裂的疼,好像何人用刀割开他的喉管……一摸,是那处疤。

    也真怪了,他不曾受过如此致命伤,脖颈这道入木三分的横疤从何而来。

    他踱至门口,心神兀自不能宁定,最后一次问:“怀珠,你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吧?不妨说开。”

    一场误会而已,许信翎定了定神,极快极低地说了句:“对不住。”

    面色仍不卑不亢,并未因太子的尊贵身份而改变多少。

    他已再三挽回,给足了她台阶下。

    怀珠埋在被褥间听他音色稍稍沾了冷意,再不应就给脸不要脸了:“有。”

    陆令姜垂眸睨着香猊中静静掠起的香尘,劣质香料,闻着刺鼻,哪有别院里的白小观音调得半分好。

    半晌他才换回清风朗月般的姿态,接了句:“是呢。”却没说他打算回去给怀珠一个正式的位份,她必定喜笑颜开。

    临死前,她只有一个念头。

    骗人。骗人呀。

    他说会给她一个名分,带她入东宫。

    还说冬日第一朵梅花开了,带她去太清楼,把酒临风,看京城名角小玉堂春。

    他的笑那么温柔……

    他的心那样狠毒。

    原来她动了他的心尖人,原来她与他的心尖人争夺位份,他便容不得她了。

    可他根本没有问过她是否真推了晏姑娘,也知道她所求的早不是太子妃了,只是伴在东宫当他一个小小侍妾。

    怀珠终于渐渐没了声息,死时手里还攥着祐他平安的观音坠,他从没戴过的。

    承元二十四年,太子养在外面的一个外室殁了,据说就是绝世美女白小观音。红颜薄命,无数纨绔子弟扼腕叹息,不过死都死了,人们很快淡忘。

    据说太子回城时,见落叶纷纷,寺庙里的大观音像流泪了。

    他带回一班戏子,玉堂春。

    怀珠从一开始就忘了,晏姑娘也爱看戏班,也最喜欢听玉堂春。

    太子带回戏班子,是宠爱未来太子妃,给太子妃带回来的。

    她哽了,摇摇头。

    “想多要一些梦。”随即哗啦啦,在他面前烧成了灰。

    雪骤然大了起来,迷了双目,耳边唯有悲凉的雪虐风饕。

    陆令姜猛然惊醒,眼睑沾了些微凉的湿意,仿佛是雪花融化的。

    抬眉望向窗外,雨声稀稀疏疏,穿林打叶,东方几缕鱼肚白若隐若现,却哪里有小观音。

    他垂下头,呼吸重浊。怀珠是最软糯乖顺的人,她和他关系一直很好,她也一直很依恋他,怎会做如此荒唐的怪梦。

    陆令姜摒弃杂念,唤下人来净了手。打叠衣衫齐整,见天色已大亮了,一道彩虹挂在柳梢儿头,近几日难得的好光景。

    临邑城内,因刑部要抓几个流窜在灾民中的叛军头子,全城禁止卖跌打损伤一类的药剂,有需求者一律带去衙门。

    正街,热闹繁华的酒楼下一群群聚集着灾民,流离失所,朝过路人要钱。

    酒楼上,几个狐朋狗友却聚在一块,喝酒作乐,悠闲听美人弹琴。

    “说起许家,忠君爱国,一身风骨。当今朝中敢弹劾太子殿下您的,就只有大理寺少卿许信翎了。”

    其中一个纨绔子弟盛少暄笑笑,又说,“不过,他也只是猜的,没外人知道您和白小观音关系。”

    天色昏蒙,陆令姜上得肩舆脑袋也不十分清醒。灾民吵吵闹闹,宛若蚊蝇聚会。前方仍有大批灾民不知他的身份,耍赖碰瓷肩舆,索要钱财。

    许信翎责怪他布施得少,但他随身金银不多,皆已分发干净,虽有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心,还拿什么布施?

    倾国倾城的白小观音入了白家后,莫名其妙失踪。外面纷纷探寻她的下落,找了几年愣是找不到。

    谁能怀疑斯文有礼的太子殿下,暗地里怎样的人面兽心,一道旨神秘抢了人家姑娘不说,还封了人家老爹的口,密令任何人不得外传,否则一个字杀。

    他雪纸诗卷般的气息靠近,越来越淡的一个笑,是已故之人独有的感觉,“这还不简单……不哭了……”

    她闭上眼睛准备沉沦下去,情不自禁欲伸手摸一摸他的仙鹤目,梦境却似泡影一般倏忽飘散,猛然惊醒。

    怀珠发现自己梦游了,正独自跌倒在窗畔之前,丝丝雨幕透窗轻柔地飘在颊上,没有人替她关窗户。

    凉得人要风寒。

    方才他坐的位置,除了静静躺着一片狭长的竹叶微微翕动,什么都没有。

    第154章

    扫墓

    怀珠静静凝了半晌,心上麻丝丝,这些日虽经常做梦,梦见他却是第一次。

    方才的触感那样真实,仿佛他真的就坐在窗畔,清俊的脸上满是和煦慈和之色,微凉的手,正在缓缓抬起触摸她的脸颊,缥缈的柔唤一声“珠珠”——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她就是比所有人都要美。

    拉开档次、一骑绝尘的美。

    别人嫉妒死也羡慕不来。

    “你……!”眀瑟牙齿咯咯作响,拿起桌上烫茶就要泼怀珠,“小贱.人,就会勾引男人,和你娘一样的妓子,活该为人妾室被万人玩。”

    这话真真戳中了眀瑟的痛点,她虽是白家嫡女,却遗传白老爷多些,左右颧骨略显不对齐,皮肤也较其他姐妹为黑。夫君石韫好色,曾多次贬低这副容貌。

    怀珠漫不经心,淡淡剜道:“你急什么?想好这一泼什么后果。”

    她们不都喜欢装一副贤淑小意的模样吗,她们最爱慕的太子哥哥可就在一旁,泼了,太子哥哥可就看出来谁是泼妇了。

    眀瑟隐忍着放下茶杯,忌惮着太子,那些脏话还真收了起来,指责道:“四妹妹,白家待你不薄,你本非白家的种,这么多年白家却养着你和你那野种弟弟,你还不知人伦不敬尊长,当真忘恩负义。”

    怀珠哂道:“不薄?白家把我和弟弟当奴隶使唤,饭不温饱衣不穿暖,动辄打骂,更把我强绑了送去虎狼坑做妾,毁了我一辈子,便是不薄?行了,你费那么大劲儿才做了陆令姜和晏苏荷的走狗,好好稀罕吧。”

    眀瑟又怒又惊,平日白怀珠唯唯诺诺的,白家一介浣衣婢而已,叫她往东不敢往西,今日她究竟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如此忤逆不孝公然怨怼母家,还敢直呼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大名?

    台上丝竹声喧闹起来,一场戏正演到关键部分,蹭蹭蹭,咚咚咚。

    怀珠觉得这场戏令人作呕,起身离去无半丝留恋。眀瑟气不过,狠狠踩了脚她曳地的裙摆,欲让她当众裸身,至不济也跌个大跟头。

    怀珠察觉,闪身躲了过去,妙尘师父和养母从前都教过她剑器舞。只是这么一来,香囊里的药丸甩了出去,一颗骨碌碌正好滚到陆令姜脚边。

    场子静了。

    陆令姜和晏苏荷同时回头瞅她们。

    盛少暄皱眉道:“三姑娘,你怎么还和你妹妹顽闹?”

    眀瑟被太子殿下这样盯着,生怕留下刁蛮的印象:“不,不是,她先撒泼的。”

    羞愧欲死地回座坐下。

    怀珠伫在原地,感到了陆令姜目光中无形的压力。她隔着白绫小幅度地揉了揉眼睛,有点疼,也有点湿。

    但妙尘师父总共才给了她十颗药,每一颗对于她的眼睛来说,都是延缓失明的救命药。丢脸可以,却不能丢药丸。

    她不顾面子走到陆令姜跟前,蹲下身子在黑暗中摸索药丸。

    忽感指尖异样,与一柔腻冰凉的手触到,原是陆令姜的手。

    他虽还坐在原座,却微微弯着腰,口型一张一合,似在体贴问是找这个吗?

    一枚小似雨珠药丸,正躺在他手心。

    怀珠气息沉了沉,迅速从他手心撷过。两人呼吸交织,都带着嫩寒的白旃檀香。一起睡得多了,气味沾在彼此身上。

    周围皆朝这边张望,陆令姜还欲留她,她的裙角却从他手心飞速逝去,只剩一阵空荡荡的秋风。

    陆令姜见怀珠面覆白绫,才想起她的眼疾。她本来不用戴白绫的,如今惧光成这样,怕是因前些日的落水而严重了。

    眀瑟细声细气道歉:“太子哥哥,盛哥哥,晏姐姐,四妹妹从小不是在我家养的,野蛮不懂礼貌,还请见谅。”

    盛少暄自是和和气气应了,陆令姜闲闲呷着茶芽,酽酽蒸腾着天缥色的水气。

    晏苏荷瞥见方才陆令姜与白怀珠指尖相触,心里乖乖的,下意识离陆令姜近了些,想挽住他的手,却被他不动声色拂开,疏离冷淡得很。

    晏苏荷失落。表面表现得越不在乎,往往心里越在乎。方才她看得分明,太子哥哥的眼神一直落在白怀珠身上。

    ……

    怀珠从酒楼脱身出来,长长舒口气,才感胸口的堵塞之意渐渐消退。

    画娆正在外等她,担忧地问:“姑娘没被为难吧?”

    怀珠摇头,按照前世推算,过几日承恩寺的佛经会她们会把她叫过去羞辱一顿,再诬陷她推了晏苏荷,给陆令姜日后腻歪她时一个杀她的理由。

    病入骨髓,拔除迫在眉睫。

    她招呼画娆:“走了。”

    先按原计划去香料铺子,买几味制备莲花藏之香的原料。

    怀珠童年美满,幼蒙庭训,在文学、佛法、剑法、香料上均有一定程度的造诣。如今养父虽死,靠着遗下的香方制莲花藏香不成什么问题。

    画娆陪着怀珠,主仆俩买完香料,见怀珠脸色氤氲着一层云,似有隐忧。

    今日在酒楼偶遇了陆令姜,等待她的还不知是什么结果。

    梦醒了,却空空如也。

    她一阵恸颤,百般不是滋味,虚乏乏的抑制不住心念,又去怨恨起来。自己都没发觉自己把那个梦回味了许多遍,试图记住,亦或是能再度睡去接上后面的事。

    这些年看似伤口正在结痂,结痂的却只是表面,里面早已腐烂流脓、被鸟雀啄烂,永远也治愈不好。

    她惘然失神了会儿,望向朦胧夜色中雨幕如丝,沙沙打叶声,似怜似嘲。

    再无睡意。离天明却仍有一个多时辰。她凉惘惘地走到书案边上,点了一盏青纱灯,又开始无知无觉地雕刻石头。

    妙尘师父见她这般,劝说:“跟着那种人哪能好得了,整个朝廷都是腐朽黑暗的,官官相护,早不配坐这江山了。”

    顿一顿:“其实那次失败后,师父不是没想过再冒险带你走,可你那么喜欢太子,不会答应的。”

    怀珠病患的眼睛如蒙了一层雾气,定定道:“师父,我悔了。”

    盛少暄注视良久才恋恋不舍地移开眼睛,啧啧叹息,别有意味。

    晏苏荷亦滞了半晌,镇定地招呼:“原来四小姐也在,真是巧。”

    怀珠和这些人说半字也懒得,眼神只下意识瞟向陆令姜,斯人却没什么神色。

    气氛略略奇怪,白眀瑟打个圆场。众人落座,盛少暄挨着晏姑娘坐,晏姑娘又挨着陆令姜坐。怀珠既走不脱,坐在了离众人最远的位置,周围只挨着眀瑟。

    目光不由自主聚在怀珠身上,眀瑟依次引荐了晏苏荷和盛少暄,最后顿一顿,才笑容可掬道:“……这一位四妹妹肯定不知道吧,是太子哥哥,人可好了,你们之前没见过。”

    怀珠掀起眼皮子,心照不宣。此番偷跑出来未经报备,如此恰巧被他撞见。

    踯躅才闷声道:“太子殿下。”

    陆令姜轻吹着茶盏中冻缥色的浮沫,闻声微一颔首,关系不远不近。

    眀瑟见二人疏离的样子暗暗得意,自己这便宜妹妹生来卑微,怎见过风光霁月的太子殿下?白家只是四品之家,她也是削尖了脑袋结交到了晏姑娘,进而才有幸认识太子殿下。

    当下更热乎,太子哥哥长太子哥哥短地叫着,有意无意体现优越感。

    帷幕拉开了,戏台子上咿咿呀呀。这场《目连救母劝善》是场大戏,长达一百折,回肠荡气。锣鼓每敲一下,气氛随之悲凉一分。客席的灯烛都灭了,剩摇摇欲坠的几颗火星。

    晏姑娘见怀珠太远,亲和地邀她过来坐。怀珠无动于衷,自顾自在角落静默,听陆令姜和晏苏荷有说有笑,一个太子一个太子妃,两肩挨近,亲密无间。

    怀珠忆起前世和陆令姜最后一次相见,他问她想要什么,她说想和他一起看小玉堂春,等来的却是一条白绫。原来他不是不爱看戏,只是懒得陪她看。

    眀瑟凑过来好奇问:“许久不见四妹妹踪影,爹爹把你送去哪儿了?”

    对于怀珠去向,白老爷向来守口如瓶,任眀瑟怎么打听,甚至连白夫人都不知道。

    大多数人都猜测白小观音被石家那位纨绔子弟石韫弄走了,眀瑟却知道并没有,因为石韫就是她的夫君。眀瑟一直不喜欢怀珠,也是因为明明她先和石韫定了婚事,石韫的魂儿却被白怀珠勾去了。

    若非白怀珠后来忽然消失,自己还不一定能当上石家主母。

    白怀珠究竟被什么见不得光的人圈养了,是四十岁的大腹便便,还是六十岁的老白毛?白家三女都三书六礼正常婚聘,只有白怀珠丢人现眼,为人外室。

    眀瑟载着揶揄的笑意:“你家金主爷爷今日终于舍得放你出来了?平日你伺候他是跪着还是舔着?”

    怀珠把玩香囊中几粒冰凉的药丸,若有若无的草药香,妙尘师父刚刚给的。

    闻眀瑟奚落,斜斜剜她一眼:“是呢,大姐姐的夫君石韫公子当初爱我快爱疯了,说只要我嫁给他,跪地给我提鞋都愿意。谁料他如今又食言娶了大姐姐,估计把大姐姐当替身了吧。”

    妙尘讶然:“你说什么?”

    怀珠平静重复:“徒儿之前错落情网,自食恶果。如今徒儿早已醒悟,在他身边感到十分危险,摇摇晃晃宛若早走蛛丝上,决心与他恩意断绝。定情的信物我摔碎了,曾经做梦嫁给他的红嫁衣我也烧了,只求能脱离火坑。”

    她宛如一滩死灰,虽重新燃起的只是一丁点火星,但火星绝不会熄灭。

    妙尘师父听罢良久感慨道:“当断则断,很好,你长大了。可此事须从从长计议,师父不想你再如上次那样冲动。”

    怀珠应承:“我知道他的弱点,其实天底下美貌之女子多的是,只因我身体带些莲花藏的气息,能缓解他的头疾,所以他才留我在身边。”

    陆令姜对她谈不上爱,一时玩物而已,按照前世很快会腻。前世他杀她的一部分原因就是她太黏人,不知天高地厚地和他心上人争位份,使他厌烦。

    莲花藏之香虽调起来费事些,却不算如何难得。她虽恨他,却又远不是他的对手。因而,若她将治头疾的莲花藏香秘方献给他,又知趣儿地主动退出,他应该能放过了她。

    妙尘师父仍有顾虑:“不太好说,徒儿有些天真了……”

    抢了个美人到手,还没玩腻,怎么会因为区区香料放手?

    念姜很惊异,什么人这样厉害呢?

    怀珠淡淡一笑,拂去女儿额前一缕碎发。

    过了会儿,天放晴了。

    流云飞逝,念姜指着天空,好像雨后彩虹之后,天空有个虚影对我们笑呢。

    怀珠回头,那里徒然有几片云,还有一只振翅而飞的乌鸦,寂然飘下两枚黑色的羽翎,虚恍恍地落在地上。

    天地之间,除了漫天的雨色,空空如也。

    母女俩驻足良久,大手牵着小手也消失在山间薄雾气中。

    第155章

    送别

    三十两银子的事过去没几日,忽然传来消息,范秀才一家要举家迁徙。

    提前半点预兆没有,范式一家五口一夜之间人间蒸发,走得无影无踪。许多家俬物件遗留下来,箱子是翻开的,抽屉是凌乱的,榻上被褥打开的……逃命一般。

    清晨,怀珠的小篱笆院门口,恭恭敬敬放着三十两银子和一封密信。

    信是范秀才亲笔,说自己翻然悔过,对于觊觎白姑娘美色以及讹诈银两之事痛悔莫及,特地归还,另外叩首谢罪,万盼白姑娘原谅。

    语气诚恳尊敬,甚至带了丝丝恐惧之意,再无从前半分轻薄猥亵之态了。

    这次的事他认为自己实在无大错,事事处处为她考虑。她留在白家也是被践踏的命运,留在春和景明院却可以舒舒服服当主子,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只夜里侍奉侍奉他,并不算亏。

    怀珠爱他,这点他一直深信不疑。即便偶尔闹闹脾气,她的那颗心是不变的。一开始只是和她一晌贪欢,现在食髓知味,他也有点动心了,很乐意她喜欢他,并且投桃报李,也返回一点爱意给她,暖她的心。

    她完全不用担心他会抛弃她,他们还会在一起很久很久,她能依赖的只有他。

    怀珠静静听着他这般甜言蜜语,不知他和多少人说过,晏姑娘,白眀瑟,京城许许多多的贵女,一阵呕心感涌上喉咙。

    辗转过身子:“困,让我睡吧。”

    陆令姜气息一滞,自己掏心掏肺说了这么多,白怀珠跟没听见似的。

    怀珠下意识用手揉揉眼睛,他阻住,唤人递一条湿热毛巾来。

    “睡可以,别用手直接揉眼睛。”

    这才发现别院的心腹被换掉了,进来的都是一个个陌生面孔。

    陆令姜无奈一笑也没在意,左右说了以后春和景明院的事都由她。他自己先净了手,才以热毛巾敷她眼睛。

    怀珠懒懒躺在他膝盖,眉心一点痣,瓷白的肌肤,清冷得仿佛她不是活生生的人了,变成了一尊玉观音。

    雨后松软的泥土地面上,果然见一个额头大小的坑子,是秀才磕头磕出来的。

    “听我在朝的哥哥讲,大理寺许大人查白小观音究竟被哪位高官圈养,竟疑心到太子哥哥头上,简直中了降头。”

    几人笑嘻嘻着,见晏苏荷脸色差了些,连忙补充道,“……不过太子哥哥是何人,怎会和寻常逐色之徒一般。”

    晏苏荷稍有自得道:“殿下的专情我是知道的,他婚前玩得浪归浪,婚后绝不纳妾。”

    说着下意识捋了捋自己妃红的长裙袖口,金流苏步摇,梨花妆,颇有些得意。

    这场佛经会名为讲经,实则各路世族名媛汇集在此,说是比美大会也不为过。

    眀瑟捧场道:“是啊,都知道太子哥哥只倾心苏荷你一人,羡慕死人了。我那四妹妹徒有虚名,不及你千中之一美。”

    韩若真也附和:“晏姐姐是未来太子妃,身份尊贵,那种勾引男人的风尘货色如何相比。”

    旁边落座的黄鸢听她们肆意贬低自己朋友,实在忍不住道:“你们凭什么说四小姐?嘴巴放干净点,混淆黑白乱指责人。”

    黄鸢是黄老将军独女,从前认识白四小姐,性情相投交了个朋友,并不觉得斯人哪里水性杨花勾引男人了。

    韩若真几人嘿嘿冷笑数声:“你护着她,便是跟她一类人了?你母亲也是妓子?”

    这话太难听,黄鸢干巴巴憋:“你们…”她是乖乖女本不擅吵架,气得溅泪。

    当下寺庙大师讲经已结束,眀瑟东张西望,见白怀珠还未前来,有些焦急,斯人信中答应得好好的却临时爽约。

    眀瑟叫来了白家管事的嬷嬷:“我不管她住在何处,今日必须到。虽然她傍了个又老又丑的金主害怕丢脸,但场子备好了人也叫齐了,等着她上第一炷香,容不得她临阵退缩。”

    嬷嬷犯难,亦联络不到四小姐,之前送信都是交给一个叫画娆的女侍。

    又等良久见一青呢马车姗姗来迟,众人眼前一亮,想见识传说中的白小观音,不料先下来的是两鬓斑斑的白家老爷。

    眀瑟顿时一呼:“爹爹,您怎来了?”

    白老爷沉脸不理,叫轿夫撂下梯凳,先搀着轿中姑娘下来。

    众人只觉微风一拂,扑面而来淡淡的莲花藏香气,瞥见雾绡月光般一片裙袂,双目覆白绫,冷浸浸的如经了雪的潮气,只片刻功夫便不见踪影。

    白小观音,那就是白小观音!

    当真绝世美人。

    人群后知后觉地沸腾起来。

    眀瑟慌慌举步追逐白老爷,白老爷到角落处才低喝:“不孝女,又胡作非为!”

    眀瑟道:“没有,女儿寻常游寺。”

    “还嘴硬?”

    白老爷强压怒气,若非眀瑟又欺负怀珠,太子殿下怎忽然找上门叫他亲自送?怀珠明明是他小女,儿女理当侍奉父母,现在倒反过来让他伺候怀珠了。

    ……想当初,他刚把张生的儿女接回白府不久,一天傍晚,招凉榭畔,他隔着珠帘跪迎贵人,只能恍恍惚惚猜出对方身份。

    怀珠读罢,痒恨不住,脸色苍白如纸,连握信的手都在微微痉挛,一口口喘着粗气,似遽然跌入一场大病之中。

    第一反应是那人回来了,否则谁如此霸道的手腕上来就断了秀才一家的后路,让清高的范学究一家态度大变、避如蛇蝎般地磕头赔罪后举家搬迁?

    十样锦混色白裙已掀到腰际,双膝顺理成章分开,接下来发生什么心照不宣。

    怀珠之前已拒绝过一次,他晾了她五六天,她亦没讨到什么好处。瞧妙尘师父今日意思,似是叫她忍得一时之苦,别打草惊蛇,待日后出囹圄。

    可迎合他……她如何能够?如何跟一个纵容未婚妻狠心下旨“妾室粘人,一条白绫,了结干净”以及“因晏姑娘有孝在身,才暂时要了你解解闷”的人如胶似漆?

    怀珠终拗不过内心情绪,撂下衣裙,语气极冷一句:“陆令姜,我不愿意。”

    咬着牙关,眼尾泛红,起身睃到牙床角落去,动作没沾一丝温情味儿。

    那人谈笑杀人的模样她历历在目,饶是不做皇帝,收拾几个山村野夫还不是易如反掌,秀才一家只有引颈就戮的份儿。

    她四肢俱软,惕然心惊,被什么东西打中心窝,浑身力气纷纷酥解跌落,一时间竟瘫倒在潮湿的土地上起不来。

    她好想追上秀才去,问个究竟!

    紧紧攥着秀才的信和三十两银子,如蜂虿刺心,冰冷的暗流在她心头乱撞,漆黑天幕忽然裂开一个口子,漏出震彻心底的天光来。

    陆令姜见怀珠回来,揽住她的腰往墙上带。怀珠骤惊,一声“唔”没喊出来,几分失重,绣鞋无力地蹬踹几下。

    画娆呆呆站在外面,“姑娘!”眼睁睁看着姑娘被拖走而无能为力。

    陆令姜去吻她她竟还挣扎,他便固定住了她两只纤纤玉手,垂首再去觅她的唇。刚买的香料悉数滚落,被两人的动作随意踢到一边,差点洒落遍地。

    北天黑云三缕,压住了月光。深秋雨淋,远山几杵寺庙钟声惊梦,寒鸦呱呱二贰鸣叫,蝼蛄翅膀抖动的擦动。

    正因室内过于静寂,外界的一点点小动静才能清晰入耳,衬得静更静。

    陆令姜兜头被泼了瓢雪水,自信碎成一地,以为自己听岔了。

    白怀珠居然说这种话,她一向最黏他的,曾经一封封地写情笺,一夜夜留灯痴痴等他,一年年上蹿下跳地为他过生辰。

    即便他真娶太子妃把她扫地出门,她也会死缠烂打地赖着,又傻又天真说:太子哥哥,你既最初招惹了我,怎么可以不要我?

    可最近的怀珠,他越来越读不懂了。

    陆令姜神色仍静似一片湖水,沉沉道:“小观音。任性也该有个分寸。”

    怀珠本就试探一句,正如师父所料他现在还没玩腻她,和平分开是不可能的。即便他玩腻了也不一定会放她走,因为她是他一句话绑来的,等同于强抢民女,这么多年来一直被他藏在春和景明别院中,对外秘而不宣。

    若留下活口容她出去大肆宣扬,外人岂非都知道了他这副圣人的皮囊之下,龌.龊的蛇蝎心肠?

    门没关,外界的潮气溅进来凉丝丝的,雨珠乱似珍珠滚。

    怀珠喉间溢出一丝轻喃,覆在目上的白绫松松坠下,软塌塌绕在脖颈。

    扒开朦胧的眼,她恍恍惚惚能看到陆令姜俊秀清雅的面庞,仙鹤目,三眼白,泪堂的黑痣,眉骨下天缥色的阴影,周身经了潮气的濛濛雨色。

    吻长久得令人恍惚,直至唇上微微红肿,怀珠才找到说话的间隙,皱着眉角:“……你怎么来了,不是朝政很忙吗?”

    这话问得奇怪,刚还在戏楼遇见。

    他一直待她很好,耐心熨帖,从前她提的条件他没拒绝的,这次她未经报备偷跑戏楼被他撞见,他亦半句重话未责。

    可如今,她梦里对他说不共戴天,醒着再三拒绝他,把他当仇人。

    窗前隐约见冥色的远山,醽醁的柳枝,景致越看越衰败。凉风裹挟雨点,吹散他的发丝,露出他一对冰凉恶毒的上三眼白。

    怀珠亦瞧见,缓缓拿起文书,放在燃烧的香烛上,烧了,化为滚烫的灰烬。

    火光映得她面庞忽明忽暗,多几分静穆肃杀的感觉,仿佛她瞳孔也燃起了火。

    画娆大惊:“姑娘您怎烧了……太子嫔的至高位份,不是您一直想要的吗?”

    怀珠目光淡漠,待灰烬冷却了,随意推开,溅得光洁的榴花鸾鸟镜一片脏尘。

    观音碎,嫁衣烧,毁婚书。

    拉杂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他忽然回头扫她。半具身子埋在被褥中怀珠被他这么一看,下意识激灵。

    陆令姜见此神色顿时淡了,踱回去道她身畔,抬起她的下颌:“呦。脾气长了,怎么就碰不得你了。”

    陆令姜眼神撒着一点亮,刮了下她鼻尖,风流缱绻地笑着:“来陪你上.床啊。”

    语气自然轻松,再正常不过。

    果然方才在太清楼的斯文端方都是装出来的,人面兽.心才是他。

    中元节这日,她领着小念姜的手,吹着和煦温暖的夜风,来到山脚下人声喧哗的河边,许多人在此放小船寄哀思。

    漫天繁星倒影在宽阔的河面上,波光粼粼。一枚枚小纸船摇摇晃晃载着白蜡烛,被夜风推远,缓慢而肃穆地驶向河心。

    人间的灯火,映亮了天上繁星。

    人死如灯灭,这些蜡烛在经历了一段漂泊之旅后,或跌入河中沉底,或膏油燃尽而熄灭,虽承载了美好的寄遇,但没有一枚能到达彼岸。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其实后半句只是世人美好微茫的希冀罢了,人世间往往只有山重水复,走不出来的抑郁和困境,而无柳暗花明的微光。

    ——你担心的,其实都没必要担心。

    莫如说,你希冀的,其实都没必要希冀。

    除非……

    小船载着蜡烛恍恍惚惚漂到河对岸时,微弱明灭的光芒即将被漆黑的河水打灭时,能有一只清削的男子手,悄默无声地将它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