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符确穿着不太合身的深灰……
江在寒站在昏暗逼仄的巷道。
夜幕初降, 冷风穿巷而过,卷起地上脏乱的垃圾。
墙面潮湿,水渍斑驳, 空气中弥漫腥涩的气息。
“愣着干什么!”
江在寒被猛力推了把后脑,整个人向前踉跄。
“走快点!”
江在寒心底升起熟悉的恐惧, 他回过头, 对上徐劲松满是兴奋和恶意的视线。
书包在推搡中滑落,肩带上江在寒的铭牌掉下来, 落到墙根脏臭的积水中。
“上回没注意,你这颗痣, ”徐劲松突然盯住江在寒的右眼, 声音阴森, “你们觉得怎么样?”
身后三个跟班应和着:
“跟个娘们似的。”
“我妈说了,眼尾痣,下贱胚子。”
“对对, 是有这个说法。”
徐劲松似笑非笑地转过头,突然照着三个人的额头一人拍了一巴掌:
“嘴臭就给老子闭起来。”
他慢悠悠从兜里掏出把短刀,刀柄指着江在寒点了点, 歪了下头,像是在仔细看那颗痣:“跟老头一模一样,老子不喜欢, 划掉吧。”
三个跟班心领神会, 上前摁住江在寒。
江在寒后背贴着冰冷潮湿的砖墙, 双手攥拳想要挣扎, 却被更用力地按住。
他没求饶,一个字都没讲。
说什么都没用。
刀刃冰凉,贴上他的脸。
江在寒拼命偏头躲避, 在本能的恐惧中呼吸紊乱。
“害怕啊?”徐劲松吊儿郎当掂着刀柄,寒光反射在江在寒眉心。“要不你自己来?”
“看你抖成这样,别手滑刺着眼睛,还是我来吧。”
徐劲松骤然抬手,摁住他的头。江在寒只觉后脑勺咚地一声撞在墙上,双耳霎时嗡嗡鸣响。
他两眼发黑,清晰地感觉到冰凉的刀刃刺进皮肤。
他在后知后觉的痛感中失声喊出来,与此同时,夜空一道闷雷毫无预兆地砸响,吓得徐劲松收了手。
江在寒捂着脸跪倒在地,很快,指缝间淌出鲜血,滴滴落在脏黑的地面。
“操吓老子一跳,”徐劲松看看天,又看看江在寒,“算了今天就这样。”
江在寒痛得睁不开眼。
他听见渐远的脚步声,和突如其来的滂沱大雨砸在地面的声音。
“江先生?”
江在寒猛然惊醒,无声地喘息着。
“江先生,记录显示你一直没有进食,我们需要尽快给你做进一步检查和治疗,现在方便吗?”
江在寒额头覆满冷汗,汗湿的病号服贴在身上,凉意直窜入骨。
他迟缓地伸手触摸眼尾,半晌,对询问的护士说:“好。”
***
符确怀疑自己可能快疯了。
江在寒那句话讲完就挂了电话,之后又是缩回壳里玩消失的状态。
——江老师,不带这样的,赶我走总得给我个理由。判死刑还得给个说法。
——江老师,我们见一面好吗?有什么事当面说。
——让我看看你好吗?
——那句话你当面说一次,我立刻搬走绝无怨言。
他抱着保温饭盒在医院大厅来回走了一万步。
“我送个饭就走也不行?”
符确被前台拦着,黑着脸争辩。
“那麻烦你帮我送给他行不行?为什么不行?你们医院那病号餐能吃吗?他胃不好,哪能吃那些冰凉的白人饭……”
符确还在说,忽然听见身后:
“你好,我来探望江在寒,这是我的驾照。”
嗓音沉着温和,符确偏过头,看到一位衣衫考究、举止斯文的中年亚裔男人。
事发突然,考虑江在寒的性子,符确没跟任何人讲,秦立他们尚且不知道江在寒受伤的事,这个人却知道,那只能是江在寒告诉他的。
符确没见过这个人,也没听江在寒提过,上下打量了一圈,最大的可能是同系的教授。
大概江在寒需要他帮忙代课,所以告诉他生病的事。
但他去过无数次工程楼,竟然从没见过。
符确心里疑惑,还是提醒道:“他不让探病,我在这等两天了。你是江老师同事吗?”
那人还没答话,靠里面那位护士便急忙起身,把那个人请进去:“Dr Chi你好,谢谢你能过来,请跟我来。”
那人没忘朝符确礼貌地点点头,不过领他进去的护士看上去很着急,他便没多耽搁。
符确:“他为什么可以进去?”
“那是Dr Habib请来的,江先生的心理医生。”早上好心劝他的护士做着登记,“江先生情况不好,一直没有进食,下午又出现轻微出血,Dr Habib特意请来Dr Chi过来做心理疏导。”
***
治疗室的沙发布料柔软,大尺寸的鹅黄抱枕带着浅淡的花木清香。
江在寒坐在轮椅上,被护士推进来。
其实他说自己可以走,但护士不让,担心他头晕摔倒。
“没睡好?”迟云目光柔和,把一只淡黄色的靠枕递给他:“做噩梦了?”
“谢谢。”
江在寒接过靠枕。
“嗯。”
“知道你喜欢这个。”迟云笑笑,“特意从我那里拿过来。手肘疼吗?”
江在寒手指拨弄抱枕表面的云朵图案,说:“嗯。”
“我看了记录,”迟云坦白地说,“打伤你的人,是他吗?”
江在寒平静地点点头。
“这次见面,你有害怕的感觉吗?”
迟云估摸烧水的时间,往陶瓷的玻璃杯中添加茶叶。
他这样问,是因为跟江在寒的主治医生聊过,后者认为江在寒无法进食、喝水都吐的身体反应,很可能是心理因素造成的。胃是情绪器官,这个猜测很合理。
迟云想到,江在寒的身体拒绝恢复,或许是在逃避什么。
比如徐劲松。
但江在寒情绪平静,回答:“我没有在怕。我只是,很讨厌他。”
“当然。换作任何人都会有跟你一样的情绪。”
细长的茶叶被水流冲得打了几个转,慢慢舒展开来。
“前台说你拒绝探访,是不想见到朋友吗?”
江在寒半张脸埋进蓬软中。
他的沉默超出了正常的停顿,迟云却不急,站在一段距离之外耐心等着,给玻璃杯套上隔热套,小方巾擦去溅出的水滴。
他做这些的时候动作很慢,等他端着两杯热茶坐到江在寒对面,终于听见江在寒承认:“是。”
“可以告诉我原因吗?”迟云侧倚着沙发扶手,放松而舒适,撑着头凝视他。
江在寒捧着杯子吸了口气,让茶香充满鼻腔,低声说:“现在大家都知道了。私生子的事。”
“你觉得他们会看轻你?”迟云缓缓问道。
江在寒低头,他一天没进食,喝水都会吐,声音沙哑。
“我不知道。”
“在寒,你说你已经不害怕徐劲松,你早就不是那个孤立无援的初中生。你要不要对现在的朋友有点信心?他们也不是曾经幼稚跟风、是非观还不成熟的初中生。”
江在寒攥紧了抱枕的一角。
“你当然知道这一点。”迟云的语气平和,没有责备的意思,他带着职业的敏锐度,轻声询问:“你在逃避所有朋友,还是某个朋友?”
江在寒抿紧了唇。
他不想讲,迟云暂且不问,换了个话题,笑着问:“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
*
从江在寒七年前入学R大,因为新生健康测试分数太低,收到学校的信件,建议进行进一步测评。
这孩子是个复杂的病患。
严重自闭。
最初的评估是这样的结果。
那是业内成熟的系统测试,出错率几乎为零。
但迟云没有完全相信这个结果。
因为江在寒是自己来到心理咨询中心的。
迟云不认为他是典型的、完全自闭的患者。
他主动寻求帮助。
他想要变好。
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心理障碍,拼命用自我意识抵抗本能。
江在寒第一次见迟云时,手指在衣兜里攥得很紧,指甲掐进肉里都没察觉。
他那么紧张,却没有逃。
迟云始终记得略长微曲的额发下,那双干净得一丝杂念都没有的眼眸,怯弱却坚定,声音发颤,对他说:
“您可以帮助我吗?”
*
迟云直视他的眼睛:“你一直都是勇敢的孩子,在寒。”
江在寒垂眼,手指蜷缩。
片刻,又抬起眼接受迟云的目光。
“一定是你很在意的朋友,”迟云温声着,“这么重要的朋友,你真的想用逃避来对待吗?这不公平,对你,对他,都不公平。”
***
江在寒回到病房,新一份的餐点送过来,他坐在床上,与面前冰凉的果冻对视。
过来一会,还是把食物推到一边。
他拿起手机,对着符确的信息看了很久。
拇指缓缓摁在符确的名字上。
再点一下电话就会拨出去。
病房的门被轻轻扣响。
江在寒以为是例行检查的医护,握着手机的双手看看放回腿上,轻轻叹了口气,说:“请进。”
脚步声比寻常更缓慢,也没有每回都问的“感觉怎么样“。
那脚步声在靠近病床时变得更沉,江在寒听见不寻常的呼吸声。
他抬起头。
握着手机的手指猛地收紧,江在寒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口,喉咙因为长久没有进食而干哑发痛:
“你……”
符确穿着不太合身的深灰连体工装服,站在他面前。
第72章 第 72 章 让我陪着你,做任何事。……
符确做足了心理准备, 可是见到江在寒的那一刻,还是心脏一疼——
不到两天,怎么会憔悴成这样。
江在寒靠坐在病床上, 低头看着手机,连他走进来都没注意。病号服松松垮垮, 肩胛骨透过薄薄的布料显出锋利的轮廓。
他抬头看到符确, 眼里闪过短暂的惊愕,那点情绪很快消失在黑沉沉的眼眸中。
眼眶明显凹下去, 眼下的乌青很重,脸颊削瘦得只剩巴掌大。
符确盯着他, 心口一阵阵紧缩。
“医生说你吃不下东西, ”符确镇定心绪, 语气冷硬地对愣神的江在寒说,“我带了点清粥小菜,你试试。”
他强行别开目光, 不看江在寒,低头站在桌边把保温饭盒一个一个拿出来。
江在寒没问他怎么进来的,看衣服大概猜到了。
他更关心的是……
“你都知道了吧。”
不是问句, 只是想确认。
符确手上动作没停顿,转头利落地拉过床上的小桌,把粥菜筷勺摆在江在寒面前。
符确不看他, 反倒让他有了勇气看符确。
符确忙着摆饭菜倒汤, 他就看着符确做这些。
“吃一点。”符确把勺递给他。
还是热的, 白粥煮得很细, 看不到整颗的米粒,和浓稠的米汤融为一体。莴笋丝切得比平时细,色泽青翠。野生鳕鱼表面微微烤过, 鱼皮去掉了,油脂不似清蒸那么腻。
可是江在寒没有进食的欲望。
他低声道:“你不用这样,我真的吃不下。”
“试试。”符确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
他把江在寒搭在薄被上的的手扶到桌几上,勺子塞进手心。
江在寒视线没有离开过符确的脸,又问:“你都知道了吧。”
符确不再等了,拿回勺子,舀了半勺温热的粥,送到江在寒唇边:“张嘴。”
江在寒偏开头,叹道:“符确……”
“先吃饭。”符确语气软了几分,“有什么话吃完再说。吃完你按铃叫保安把我扔出去都行。”
江在寒不会这么做。
符确知道他不会。
两个人就这样对视。
傍晚的病房被特有的静谧和清冷笼罩。
天色暗下来,夕阳最后一点点余晖从窗外洒进来,被玻璃折射成斑驳的光影,落在苍白的病床。
江在寒最终还是接过勺子,抿了一口温热的粥。
温度刚好,米香在口腔里扩散开来,带着丝丝缕缕的甜。莴笋清爽开胃,撇了油的鸽子汤香醇暖胃,咸淡刚好。
胃腹的疼痛稍微缓解了一些。
江在寒吃得很慢,符确无声无息坐在一旁看着,时不时跟着江在寒的视线帮他挪一挪碗盘。
走廊上偶尔传来护士推着轮椅经过的声音,远处还有医生低声交流的嗓音。
江在寒又喝了两口,低头望着碗里的汤,微微发怔。
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吃符确做的饭了。
“怎么了?凉了吗?”符确伸手碰了碰碗壁,“凉了就别喝了。”
江在寒先前干燥开裂的唇被汤汤水水润湿了,看上去好了很多。他放下汤匙,轻声说:“我吃好了,谢谢你。”
他掀开被子下床,要收拾碗筷。
符确拦着:“你别动,我来收。”
“我没关系,”江在寒坚持,没有又做饭又洗碗的道理。
符确就和他一起收拾。
*
江在寒站在病房的洗手间,把碗放在水龙头下冲洗,冲干净递给一旁的符确擦干。
洗到最后一个小碟子,江在寒在水流声中问:“符确,你都知道了。”
这是在赶他走。
符确偏头直直看着他,不快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对,我知道了。所以呢?”
江在寒眼眸一黯。
胃腹抽痛,但他没有动,也没有露出一点表情。
“所以你为什么不走?”
“我为什么要走?”
符确今天狠下心,一定要把话讲明白。
“江老师,你讲点道理,为什么赶我走?我做错了什么?”
“不是你,是我,我对你三番两次的欺瞒……”
“你承认了,”符确只抓这一句,“我没有做错事,那你凭什么赶我走?凭什么不见我?凭什么让我抓心挠肝在外面等了又等、求了又求?”
江在寒忘了关水,双手被水流冲得发白。
他听不得符确的控诉,那让他愧疚得想反悔。
“这不公平,你要甩了我至少要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
“不是甩,我们不是情侣。”江在寒纠正,“你借住是因为宿舍被淹,现在宿舍修好了,本来就应该搬回去。”
“对,我们不是情侣,只是我单方面在追你。但你敢说你对我一点点喜欢都没有?我牵你、抱你、帮你口的时候,你一点都不喜欢?”
“别说了。”江在寒没想到他这么直白地讲出来,无措地攥着手里的瓷碟,请求道,“你不要说了。”
“为什么不能说?”
符确今天铁了心。
“在档案室,你以为歹徒进来,拼命想挡在我前面,那不是喜欢?”
他关掉水龙头,湿盘子放到一边,拿着擦手巾把江在寒手上的水一点一点擦干。
“在观星台,你给我盖毯子、说那是你见过最好看的烟火,不是喜欢?“
“记着我的喜好、给我准备生日礼物,不是喜欢?”
“情动的时候一直喊我名字,不是喜欢?”
江在寒气息乱了,本能想逃。
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档案室的枪声和怀抱,玻璃穹顶的寂静银河,汗湿的发和温柔的裹覆……每一幕都像一根刺,早就深深扎进他的心里。
江在寒把手从厚软的毛巾中拽出来,转身要出去,却被符确摁住了双肩。
背脊紧贴着墙面,符确的话直戳心窝:
“江在寒,你对所有人都心软,为什么对我格外心狠?”
江在寒呼吸滞涩,双肩被用力摁着动弹不得。
他别开脸,一手紧紧抓着洗手台的边缘,说不出话。
“别拿身世当借口,谁是你的生父、谁是你的亲哥,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追的是你。
是板着脸凶巴巴说记旷课、转头又偷偷给人送药的你,
是看不出我找理由接近你、还正儿八经借我书给我推荐课程的你,
是嘴上说跟弟弟没感情、实际什么要求都答应的你,
是冷冷淡淡却掏心掏肺的你。
其实我的心意你明白的,对不对?”
明白。
他那么直白炽热,给江在寒的感情纯粹又热烈。
可是江在寒无法回应这份純澈的感情。
原以为还有一点时间,至少陪符确过完生日,可是徐劲松已经来了……
江在寒沉默了太久,洗手间的声控灯灭了。
符确在黑暗中倾身靠近,抵上江在寒的额头。
“做情侣吧,”符确低声说,“让我陪着你,做任何事。”
*
江在寒被笼罩在符确的气息中,有那么一瞬,几乎想点头。
病房门响了两声,查房的护士问可不可以进来。
江在寒慌忙挣脱符确,说:“请进。”
例行的体温血压检查,得知江在寒有进食,护士欣慰地夸了半天。一转头,符确从洗手间出来,工装服已经脱了,身上是自己的衣服。
“这位是?”护士狐疑地打量符确,警惕道,“我记得江先生不同意探访。”
符确看向江在寒。
要不要赶他走,全凭江在寒一句话。
江在寒与符确对视,两秒后,败下阵。
赶他走有什么用呢。
这个人,你把门都关起来,他还是会从窗户翻进来。
若是连窗户一起锁上,他甚至能从烟囱钻进来。
“这是我的朋友,过来探病的。”江在寒说,“我同意了的。”
“噢,那很好。”护士欣然说,“迟医生真厉害,过来一趟,江先生就能吃饭了,还允许探病。”
她又问询了两句,嘱咐江在寒早点休息,便离开了。
“你早点休息吧,”符确把碗筷装回饭包,“我明天再过来。刚才的话,江老师考虑一下。”
又回到了原点。
江在寒无奈地想。
每次试图把符确推远一点,都被他不动声色地拉回来。
这样不行。
这次不行。
“符确,”江在寒叫住他,“你不要再来了。”
他语速很快,怕慢了就会露馅似的。
“可能我之前一些行为不妥当,让你有所误会,很对不起。但是我不喜欢你,抱歉,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你恨我骂我都行。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符确的背影一动不动。
江在寒看不到他的表情。
过了好久,符确才缓缓转身。
眼里没有愤怒或不甘或憎恶,空洞洞的,看不出情绪。
他凝着江在寒背对着窗单薄的身影,像是在下决心。
“你要跟我划清界限,根本不是因为什么私生子的身份。”符确咬着牙,沉声说,“是因为你要报复徐劲松,对吗?”
江在寒全身陡然一僵。
血色倏地从脸上褪尽,脸色煞白。
不可置信地看着符确。
“和徐徽言见面并保持联络的消息,是你放给徐劲松的。你知道这能激怒他。”
“不过,我不相信江老师是为了家产,虽然宏远这份家业在常人眼里拥有足够的诱惑力。
我猜,你是为了外婆。”
江在寒站在床边,双手在衣袖里紧握到发抖。
他胸口起伏,心脏不受控地撞着胸腔。
他藏了十年的心思,怎么会……
上百次的心理辅导他都没有透露半分,怎么会……
符确怎么会猜到……
“外婆意外过世后,你一个月去了24趟警局。你是去报案的,可是警局没有任何立案记录,说明没有人把你的话当真。再之后,有人在水库救起失足落水的你,从那以后你再也没去过警局。
你不是失足落水,是徐劲松。
可是没有证据。
监控偏偏坏在你落水的时间段,医生诊断你有自毁倾向、不排除意识不清走进水里的可能。
你从那个时候发现徐家可以颠倒黑白,于是再也没去过警局。”
“你从来没打算放过徐劲松。”
江在寒无法再沉默,他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他颤声道,“你调查我?”
第73章 第 73 章 我可不希望我的合作伙伴……
江在寒站在床边, 单薄的病号服勾勒出瘦削的身形,从来挺拔坚韧如同雪中的杉,此刻却像是随时会被风吹落的叶。
他皱起眉, 眼底流露出转瞬即逝的难以置信和茫然无措。
符确望着他,目光沉沉。
穿透了江在寒经年垒起的坚壳。
半晌, 缓缓吐出一个字:“是。”
江在寒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 攥紧。
咽喉像是被掐住,只剩气音, 又问一遍:“……你查我?”
符确的眼神给了他肯定的答案。
江在寒紧盯着符确,下意识抓紧床尾的横栏, 他太用力了, 骨节突起来, 手指几乎嵌进床板中。
“什么时候……为什么查我?”
这是江在寒完全没有预料到的状况。
他在惶然中警惕地瞪着符确,呼吸都是颤抖的。
不能慌乱,江在寒想。
他的声线紧绷而冰冷, 像极度警惕的兽。
“你想怎么样?”
符确看着他虚弱却防备的样子,心中一阵刺痛。他向前一步,空着的手不由地向江在寒伸出去:“不用紧张, 我不是要怎么样……”
江在寒随着他的动作,下意识后退,大腿后侧撞上了病床的边缘, 险些没站稳。
符确的心也跟着踉跄一下, 急忙上前去扶江在寒。
江在寒偏过身子, 躲开了。
“我没想怎么样, ”符确沉声说,轻柔而缓慢,安抚一般, “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江在寒,你要做什么我都愿意帮你,你不用一个人承受。”
最后一轮巡房结束,走廊和屋内的光线暗下来。
走廊的广播提醒探访者离开。
符确没理睬这个提醒,专注地望着江在寒,说:“真的。”
江在寒眉心紧了又紧,防备地看着符确,像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可是符确目光坦诚,不似玩笑。
“符确,”江在寒尽力让声音平静镇定,冷漠地说,“这是我的事,我不需要帮助。”
“不需要?”符确目光锐利,盯着他,“你打算继续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跟徐家斗?”
江在寒眼睫颤动,偏开视线,决绝地说:“与你无关。”
“徐劲松的外公已经在联系医生,为徐劲松开精神疾病证明,”江在寒在国内没有熟人,就算有,也不可能得到徐家的动态,但符确可以。他急切地告诉江在寒:“徐劲松这些年没少闯祸,马毅和徐徽言太擅长这些手段了,你知道吗?”
江在寒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没有那么容易。”
江在寒有自己的途径,他对徐劲松的了解,对徐家的手段,十分清楚。但他不想跟符确细谈这种事。
符确只是个学生。
他该好好完成学业,领略异国的风土人情,交几个知心好友,结束这段留学之旅。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待在病房,跟江在寒这个阴暗巷道的人讨论怎么报复同父异母的哥哥。
“我心里有数。”江在寒劝道,“这些事情跟你没有关系,你没有揭穿我,我很感激,到此为止,好吗?”
“你有数吗?你把自己弄成这样,顶多让徐劲松坐两年牢,可能都坐不了,过两天就被保释、回国逍遥了!你能得到什么?”
江在寒漠然抬眼看着他:“你呢?趟这淌浑水,你能得到什么?”
符确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意,而后,望向江在寒,目光堪称温柔。
他呼了口气,忽而佻达一笑:“徐家身败名裂宏远受创,对福南是个机会。
这个理由你满意吗?”
***
深市。
【能源巨头宏远继承人暴力袭击高校教授】的词条出现在能源快讯的搜索头条,像一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
紧接着,更多话题涌现:【被袭教授疑似与宏远总裁关系匪浅】、【宏远总裁私生子】、【宏远内斗?私生子或继承家业】。因为内容劲爆,又是大众喜闻乐见的豪门狗血情节,很快冲出能源版块,出现在各大社交平台热搜。
深市西郊的中式庄园,马毅靠坐红木太师椅,手中捧着一盏青瓷茶碗。
袅袅茶香氤氲在空气中。冷峻的视线穿过濛濛茶雾,落在平板上助理总结的热门新闻帖。
马毅发已灰白,坐姿却板正如松,毫无老人的佝偻之态。他低头吹了吹茶碗中的浮叶,声音不紧不慢,问道:“没压下来?”
“本来已经压下来了,”助理额角冒汗,战战兢兢解释,“不知谁在一个很小的匿名论坛发布了一张徐少在警局门口踢人的照片,两个人的脸都拍得很清楚。转发的人用的标题跟打人的事无关,是【我家教授要长这样,我一天学习48小时厕所都不上的】,这个没拦住,冲上热搜,结果一件接一件,打人的事被扯出来。”
马毅轻轻啜了口茶。
滚烫的茶水滑过喉咙,他面色不变,问道:
“徐徽言呢?”
“徐总还在那边。何信说他这两天想见江在寒,医院没准。徐少这回……”助理偷偷瞥一眼马毅,小声说,“可能下脚重了。”
“不算重。”马毅冷哼一声,语气中带着些许不屑和冷漠,“长大比从前有分寸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
雕花木窗半开着,外头是他精心打理的庭院。一花一草一水一木都严格按照他的规划,这么多年,从未有过差错。
“病例和治疗证明准备好了?”
“都备好了。”助理连忙说。这些事他们早已轻车熟路,徐劲松这些东西他们常备着的。“明天让小章带去美国。这么远您真的要去啊?这些事交给小章办就好了。”
马毅侧过身,睨了助理一眼。
助理立马不多嘴了,只说:“都安排好了。徐总那边也没透露。”
马毅点点头,手指轻轻敲着窗台的木板,发出规律的声响。
搁从前,轮不到马毅操心,徐徽言会打理妥当。
但这次是江在寒,马毅不放心。
他这个女婿,对他恭恭敬敬从来不敢忤逆,这么多年,碍于马毅的威压,那个私生子在外头徐徽言都不敢管,被亲儿子几次三番搞得快没命了,徐徽言也没讲过一个字。照理说,算是忠心可靠。
但人心难测。
什么岳父女婿,在马毅眼里,都不可靠。
这世上最稳妥的关系是血缘关系。
宏远必须交到徐劲松手里,他才能瞑目。
***
——怎么样?我给你写的标题?
江在寒躺在病床,翻看何信发的链接和截图。
——……
——有意见?多吸睛啊,现在特流行你这种长得好看学历又高的优质男。我就说能爆吧。你身体怎么样啊?徐傻那一脚你怎么不稍微躲一下,也太实诚了。
——有什么有用的消息吗?
——你这话……要不是时差倒不过来,你以为我稀罕跟你闲聊?
——马毅准备给徐劲松申请精神疾病辩护?
——啊?不知道啊?这种事都是徐徽言处理啊。你听谁说的?
——你没有得到消息?所以徐徽言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先睡了。
——???
如果符确的信息可靠,这次马毅要亲自出马,连徐徽言都没透露。他在防备徐徽言……符确为什么要帮他?
床头检测仪的灯光闪动,江在寒背过身,脸埋进被褥里。
获得完全的黑暗。
这能让他不受干扰地思考。
脑海中浮现符确直白而坚定的双眼。
他一直以为符确是简单的、单纯的、轻易就能看穿的青年,直到今天,他发觉自己真的看不懂这个人。
他藏着那些阴暗心思,符确都知道了。
知道了不害怕吗?不厌恶吗?
怎么可能。
江在寒在心里苦笑。
不要心存侥幸。
或许真的是为了福南。
福南为了南海三期几乎赌上了所有资产,迟迟不开标,损失不可计数。倘若宏远失信,资源自然会转向福南。
这个解释比任何不切实际的猜想都要合理。
江在寒压下被角,把头露出来。
可是符确讲这句话的时候,为什么露出那样无奈迁就的神色。
***
次日早晨,江在寒做完例行检查回到病房,窗帘已经被拉开,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符确站在明亮的光线中,摆好了早饭正等着他。
符确扬眉,穿过汤面的腾腾热气,给了江在寒一个比晨光还明媚的笑。
“你……”
江在寒话没出口,就听符确说:
“早上好啊,江老师过来吃饭。”
语气轻快,仿佛昨天那场沉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见江在寒怔然看着他,符确走上前拉住他往小圆桌走:
“趁热吃,你那碗没放葱花。面可能有点软,煮得久了些,好消化。”
江在寒被摁到座椅上,与符确相对而坐,面前是色香诱人的番茄蛋汤面。
好像和在家里一样。
和之前一样。
江在寒心口闷闷的,像是堵了什么,又酸又胀。
符确像是没察觉什么异样,自顾自摆好筷子。
番茄蛋汤面很香,嫩黄的蛋花和鲜红的番茄让人很有食欲。江在寒看着碗,筷子在手中握了握,迟迟没动。
符确吃了两口抬头:“怎么了?太淡了吗?我没敢调太重口,你还病着嘛。”
“你……”江在寒没办法装作无事发生,白白受着符确的好处,他终于开口,“你不用这样。”
符确目光清澈无辜:“哪样?”
江在寒被他装聋作哑的能力弄得一时语塞。
话到嘴边,却只说了句:“不用每天过来。”
符确搁下筷子,笑了笑:“我们现在是合作伙伴了,照顾你是我的职责。江老师快快恢复,才有力气应对后面的恶战。我可不希望我的合作伙伴病怏怏的靠不住。”
“合作伙伴……”江在寒低声重复。
“我想申请情侣关系,你不同意啊,”符确委屈道,“那就先从合作伙伴做起。快吃吧,一会面坨了你又嫌口感糊糊的。蛋花也要吃掉,补充营养,看你这两天瘦的。”
江在寒被他催着吃了两口面。
总觉得哪里不对。
但又说不上来。
讲什么符确都有备好的说辞解释。
他好像总有道理。
第74章 第 74 章 那你写个字据。
“在寒, 爸爸也是身不由己,你不知道那老头有多强势。你这么好的孩子,爸爸怎么会不想认?!公司上层都是马毅的人, 我也是傀儡命,有苦说不出啊。”
徐徽言坐在病房靠窗的小沙发上, 声音低沉而恳切。
墙边堆着他带来的昂贵补品。
江在寒没出声。
徐徽言向前倾了倾身体, 又说:“好好,你现在不相信我没关系, 我也没资格自称‘爸爸’。不瞒你说,我已经在把公司的资产往海外转, 几个海外的项目都是我亲自掌控, 你这么聪明, 一定知道我的苦心。
等我拿下宏远,再不用受制于姓马的老头,咱们父子就能相认了!”
“这么多年, 你妈妈有自己的家庭,我也没能力跟你相认。我知道你一直一个人住校,从初中开始到现在, 真是辛苦你了。”
徐徽言眼中泛泪,脸上的纹路因为悔恨的表情而更加明显,看上去很憔悴苍老了不少。
“以后, 以后我慢慢补偿你, 我保证, 别人孩子有的, 你一样都不会少。”
“我不需要。”
江在寒坐在病床上,因为刚刚的胃镜检查而脸色发白,略长的额发挡在眼前。
他说完简短的四个字便抿紧了唇, 一副倔强逞强的模样。
他需要。
徐徽言自信地想。
江在寒在宏远的这段时间,徐徽言带他见团队、见客户、见合作人,以为他添置合适的衣装鞋帽为由,和他一起去专门的定制店,顺道吃饭购置男士饰品。
他为初入职场的江在寒讲解各个场合的礼仪暗规,像一个关心、引领孩子成长的合格父亲。
江在寒的人生需要他这个父亲。
“劲松那个废物,除了给我惹麻烦,什么忙也帮不上!不像你,在寒,你性格沉稳,能力强又自谦坚韧,咱们父子才是一路人,日后强强联手把宏远做大,这公司迟早还不是你的吗!”
“我对你的公司没有兴趣。”
江在寒声音冰冷,看都没往徐徽言那边看。
“你是教授,对公司没兴趣,那也需要项目需要资金发论文评正教授,这些爸也能办,都不是问题,国内还可以兼个‘大千人’客座教授,相信我。”
“算爸爸拜托你,别起诉劲松。他在这英语都不会讲,要是真进了监狱,家里要闹翻天事小,对宏远的负面影响事大。在寒,这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
咱们忍一回,好吗?
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心里有气,应该的!要我我也不会放过他!我昨天去警局,劲松鼻青脸肿的不像样,他真的知道错了。当然他出来我肯定要教训他!混账东西无法无天,自己亲弟弟都下这么狠手!我打断他的腿,看他以后怎么惹事!”
江在寒皱起眉:“徐徽言,我不相信你。”
徐徽言一愣,表情僵住,没明白他的意思。
江在寒从刚才就没看过徐徽言,他一直低着头,此刻才抬起来,直视徐徽言。
他闭上眼又睁开,像是鼓足勇气。
“是他自找的。
我只是想安分地工作,安静地生活,是他蛮横无理闯进来,就像小时候一样。这不是徐劲松第一次伤害我,但我希望是最后一次。
五年牢狱加驱逐出境,比起徐劲松这些年犯的事,不算太重吧。”
“我更担心的是你啊,在寒,”徐徽言急得站起来,走到床前,苦心劝道,“老爷子不会放任劲松坐牢,他有的是手段,到时候不仅是你,或许你的朋友、还有那个福南的小鬼都会受到牵连。我是担心你!”
江在寒一直冰封似的神情忽而松动,但很快就恢复,冷漠地说:
“谢谢提醒。现在请你出去。”
***
符确一天的课,中午把三鲜浓汤和山药米糊送到前台,请值班护士带去江在寒病房。
“麻烦了,”他还给前台几位带了小甜点,哄得几个姐姐笑脸盈盈,“谢谢。”
西裔大姐笑得意味深长:“不上去看看?警局的人刚走,江先生应该有空。”
符确早上答应江在寒专心上课、不准备上去,被大姐一说,又有些动摇。
趴在台面上的手指胡乱划拉几圈,犹豫了一会,还是说:“不了,我晚上再过来。”
转身往大门走,脚步却越来越慢。还没走到门口,渐渐停住。原地站了两秒,又跑回来:“对不起,麻烦登记一下,我上去一下就走。”
*
江在寒正在看警察留下的材料,里头有诉讼申请书。如果他打算起诉徐劲松,需要填写这份申请。他握着笔没动,听见轻轻的敲门声。
符确推门进来,江在寒竟不觉得意外。
“我怕她们送错,”符确被他看着,讪讪笑着挠挠头。“下午的课还有四十分钟,来得及。”
今天气温回升,阳光挺好的。符确外套都没穿,额角却有点细汗。
跑来的。
算算时间,下课,回家做饭,再装好送过来。
的确需要跑。
江在寒想说“医院楼下有餐厅”,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说了也没用,符确只会贬损白人饭、再疯狂自夸厨艺、继续送饭。
符确往里走,看见墙角的精美包装盒:“警察还送了补品?”
江在寒把资料放下,站起来接过饭包。
“徐徽言来过。”
符确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没好气地说:“他来干什么?求情啊?”
“嗯。我没答应。”江在寒把饭盒们摆出来,余光瞥见符确踢了脚无辜的补品。他嘴角一弯笑了一下,问:“一起吃吗?正好我有事情跟你说。”
“好啊。”符确眼睛一亮,惊喜地坐下来。
“王修平副部长你记得吗?能源部那位。”江在寒把勺摆好,“去年跟他见面,提到南海三期一直没做决定,一方面因为资金审核,一方面因为技术。资金方面我帮不上忙,技术或许可以。”
谦虚。
江在寒在石油峰会提及的专利跟这个项目的匹配度不要太高。
“你要申请南海项目了?”
符确欢欢喜喜啃了口自备的三明治,期待地望着江在寒。
“不是。”江在寒摇头,“我有一位师兄,现在在国内,清大副教授,他之前参与过这个专利,比较熟悉。他说很愿意参与南海项目。我打算把专利授权书和草拟的技术申请书交给他。”
“我记得你说过想回国发展,”符确困惑地看着他,“这么好的机会,直接拱手让人了?”
江在寒视线落在汤羹上,没答话。
“你要跟我划清界限?”符确反应过来,脸色一沉,“我告诉你马毅的事,你就送上回礼,跟我互不相欠,结束合伙关系是吧?”
“不是的。”
江在寒给符确拿了瓶果蔬汁,温和又诚恳地说:
“我想了很久,我们俩的事、我和徐劲松的事,是两件事情。我之前弄混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说了些违心的话,很对不起。我不应该把它们搅在一起,就像你说的,那样对你、对我都不公平。”
“我们,如果你还愿意,我们可以像之前一样相处。
我会处理我和徐劲松的事情,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会找你。你也是,学习或者别的,需要帮忙的时候,可以找我。”
“你哄我。”符确浓黑的剑眉压低,看穿了江在寒的意图,“需不需要帮助,你都不会找我。你只是想让我远离这件事。”
“朋友之间……就算是……”江在寒耳尖忽而泛红,停顿中吞掉了半句话,“再亲近的关系也是需要私人空间的。我没有插手过你的家事,你也给我一样的尊重,好吗?”
符确没法反驳。
江在寒讲的都是道理。
他深深望着江在寒,固执地说:“我不是要掺和,我害怕你受伤。喜欢一个人就是会想要保护他,这是本能。”
“我知道。”江在寒点点头,目光温柔,带着少见的直白,“我懂得的,正因为这样,我才希望你不要被牵连进来。
但是我也知道,如果你被完全隔离在外,会更担心。所以,我保证,需要时,一定会告诉你,求助于你。”
“真的吗?”
不可否认,符确被这番话说得心里舒坦。
比他强行黏在江在寒身边、又不确定江在寒什么时候会决然推开他,舒坦多了。
他反复确认“不是哄我?”、“你发誓”、“拉勾”,最后,“那你写个字据。”
江在寒一一应了,还真拿出纸笔。
符确监督他,把刚才的话一字不差写下来。满意地看着白纸黑字:
“再加一句,江在寒要是不守承诺出尔反尔,就……就怎么样呢?得想个厉害的……”
符确嘀咕半天不满意,江在寒给他建议:“车祸?绝症?早逝?”
“不行!”符确立刻否决,指责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暴力血腥!”
“……”江在寒耐着性子继续建议:“论文永远被拒稿?实验数据和理论模型对不上?拿不到tenure招不到学生?”
“不好不好。”符确眼神复杂地看看他,想了想,抓过笔,刷刷写了几个大字,推给江在寒,心满意足道:“签字吧。”
江在寒低头,看见他写的惩罚:
吃一整颗生蒜。
第75章 第 75 章 江在寒视线下移,看到发……
马毅抵美的当天, 国内外媒体争先报道了这次事件。
马毅这些年深居简出,行迹上淡出了公众视野,影响力却丝毫不减。这次出山, 不可避免地引起了业界的轰动。
机场照片一出,紧接着几篇头条报道, 说宏远继承人精神疾病突然复发, 疑似因为遭徐氏婚外子言语辱骂攻击、受到刺激所致。
社交平台一些自媒体账号跟风发帖,编出各种徐徽言的风流韵事及江在寒的卑贱身世。当然没有提及真名, 但两人的照片被放在一起,很不用心地打码, 甚至故意p得更像。
R大的校园论坛和社交群炸开了锅。
——私生子挑衅正牌继承人
——教授道貌岸然, 为争夺家产手段阴狠
——小三逼死正房, 野种逼疯嫡子
*
“别看那些,”符确站在洗手间外面,隔着门, 语气轻松,“你知道,现在的媒体为了博眼球, 什么都编的出来。”
洗手间里传来江在寒平静的声音:“我知道的。”
江在寒还不能出院,医生准了他两个小时。
他换好衣服走出来。
之前尺寸刚好的衬衫现在略显宽松,束进裤子显得腰部愈发窄薄。
“好不容易养起来的, ”符确目光落在他纤瘦的腰线, 眉头皱起来, 叹气, “一下就瘦没了。”
他捏着江在寒的领带,江在寒伸手,符确没给, 自然而然地绕到他颈后,帮他系起来。
江在寒就垂下手,低着头看他系,忽而笑了一下。
“笑什么?”符确左右看看,表示满意,把领口翻下去,“一定要去上课吗?让别的老师代一下呗。身体都没好。”
“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江在寒说。
“哈,”符确也跟着笑了,“江老师你说实话,当时是不是故意装柔弱勾引我。”
神经。
江在寒拿上厚实的羊毛西服,背包早就被符确拿在手里。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上顿了一下。
说不在意那些流言蜚语是假的。
江在寒装得轻描淡写,其实已经把网上的热帖和评论都看过了。很多不实言论,可是谁在乎。大家爱看什么,媒体就写什么。同事、学生肯定也看过了。
踏出医院,都是他要面对的。
忽然,一双坚实有力的手臂从背后环住他,铜墙铁壁似的贴紧江在寒。温热的手掌覆上他落在门把上的手,握紧了。
符确的呼吸贴在他耳畔,轻声说:
“别怕。”
*
江在寒走上讲台,笔记本的金属外壳在灯光下泛着冷色的光。
教室里比往常安静得多,没有人窃窃私语,也没有人随意翻动书本。
他低头连接投影设备,余光掠过台下,察觉到一道道目光落在他身上——
陌生的、熟悉的、探究的、犹豫的……
江在寒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知道今天的课堂不会和平时一样,外面的流言已经把他裹挟进了风暴中心。他告诉自己,专注讲课就好,不要去听,不要去看,不要去想。
但那些目光仍旧穿透了他周身的防线,让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背脊,指尖微微用力,按住讲台边缘。
一声轻微的“咔哒”响起——
投影仪没有正常连接,屏幕仍旧一片黑色。
江在寒蹲下去查看传输线,指尖碰到金属插口的瞬间,听见身旁有人说:
“老师。”
声音很轻,带着点犹豫,但又透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江在寒微微偏头,看到陈沉也蹲了下来,指了指设备:“那个插口可能被上节课的教授扯松了,我帮您。”
他有些讶异地看着陈沉。
住院之后他给学生发过邮件,简略地说自己身体不适,取消了两次讨论,课程可能由其他教授代上,让他们专心做自己的事。
他没有通知陈沉今天会回来上课。
陈沉怎么知道的。
不过江在寒没时间多问,已经耽搁了两分钟。他对陈沉说谢谢,开始讲课。
注意力集中在课程上,江在寒倒没那么在意下面的动静。他依旧讲得生动有趣,知识点清晰精准,90分钟很快过去。
“有问题的同学可以留下。”江在寒照例说。
不同的是,这次台下没有人走。
江在寒藏在讲台后的手紧紧握起。
没人上来问问题,也没人走。
讲台下的学生们安静地坐着,像是在等什么,又像是在酝酿什么。
他强壮镇定地扫视台下。
熟悉的感觉,猝不及防地从记忆深处爬上来,窜进神经,攫住他的喉咙。
他想起了初阳。
体育馆、教室、食堂,所有的场景重叠成相同的画面——那些陌生又恶意的眼神,所有人围着他,窃窃私语、指指点点,讥笑、侮辱,期待他窘迫的逃离。
他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血液在耳膜里轰鸣。
江在寒没往外看,却感觉到阴云。
中间一排有个学生忽然站起来,椅子在地上摩擦出轻微的声响。
那声响钻进江在寒耳中变得刺耳,激起一层冷汗,瞬间爬上了脊背。
那个女生一只手背在身后,朝讲台的方向走来。
江在寒攥紧的手指深深抵进掌心,无法控制地屏住了呼吸。
胃部痉挛一般收缩,传来钝痛。
江在寒微微张着嘴,却没发出声音。目不转睛看着向他走来的学生。
年轻的女孩走到他面前,大眼睛画着乌黑的烟熏妆,却挡不住的水灵。她冲江在寒酷酷一笑,从背后拿出一支粉紫色的康乃馨:
“江教授,祝您早日康复。我们超想你的。”
江在寒一瞬茫然,呆呆望着她,又看看伸到面前的康乃馨,忘了去接。
教室里,一片静默。
然后,第二个学生站了起来,拿着一支红色的康乃馨,走到他面前:
“江教授,注意身体。”
接着,第三个,第四个……
所有人陆续站起来,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枝花,朝江在寒走来。
“江教授,早日康复。”
“教授,不要在意网上的那些东西,我们都相信你。”
“教授,少点作业吧,我们担心你批作业太累。”
“教授,要不中期测试取消吧~”
……
江在寒鼻腔发酸,咬紧了唇。
所有压抑的、冰冷的情绪,被一朵朵鲜艳和活泼融化殆尽。
他轻声地一句一句说谢谢,最后变作微笑地点头。
一个男生带着鸭舌帽,嫌拿着花丢人似的,快速塞进江在寒手里,含糊不清地嘟囔:“江教授,早日康复。”
他走过去,又折回来,把帽檐压了压,说:
“那什么,教授,网上那些话您别介意,稍微有点脑子都不会信。监控视频那么清楚,伤你的混蛋肯定要付出代价!我们挺你!”
江在寒在一众的应和声中红了眼。
*
陈沉拿着电脑和背包,跟着江在寒往办公室走。
他很内向,不太敢问江在寒的私事,鼓了半天勇气,问道:“老师,你身体怎么样了?”
“没事了。谢谢你。”江在寒侧过头对他笑笑,“你呢?模型算得顺利吗?”
“嗯……我能解决。”
“有问题找我,不用顾虑别的,我有时间的。”
江在寒开门,还没坐下,听见方菲一嗓子:“在寒!可算逮着你了!怎么回事?伤哪了?哪个混蛋无法无天了我靠!你是不是瘦了!”
不到两分钟,闻讯赶来的秦立和阎本也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江大少爷!”秦立绕着江在寒上下左右看了三圈,“有那么个富爸爸竟然瞒着我们!”
“不算的,”江在寒严肃地说,“我不会认他。”
“我知道我知道,开玩笑的,”秦立摆摆手,十分遗憾惋惜,“你要是想攀富爸爸,犯得着苦哈哈自己出国读书读博。你不想要,能不能给我?”
“闭嘴吧你。”方菲拽着秦立的后领,把人拉离了江在寒。“在寒,你放心,我们都支持你。什么私生子不私生子的,笑死,不去骂管不住下半身的畜牲,在这讨伐无辜的孩子,脑子有泡。”
办公室本来也没多大,阎本没往前挤,关切地问:“在寒,医院不准我们探病,你已经出院了吗?完全康复了?”
“谢谢。”
事情爆出来之后,江在寒最不敢面对的是他们几个。
其他人就算说什么,也只是陌生人。
而他们却是他生活步入正轨以来为数不多的朋友。
江在寒做了最坏的打算,失去朋友。
他自欺欺人对自己说,失去朋友也没关系,反正他很习惯孤独和疏离。
但现在,他们一点也没有怪罪他的隐瞒,围着他问长问短说着关心之语。江在寒心头很暖,是真的,实实在在的暖意。
***
江在寒回到医院,点开相关的帖子。
之前还是铺天盖地对他的讨伐和责骂,直到有一个帖子自称当时就在现场,江在寒根本没看到徐劲松,更别说什么攻击挑衅,是徐劲松像个发狂的野猪一样,突然冲上来踢伤了江在寒。
后面附上了监控的录像。
很清楚,江在寒开始在看手机,然后望向警局大门的方向。直到徐劲松闯进镜头,张嘴喊了什么,他才回头。之后就被踢倒了。
这个帖子,有理有据,很快被大量转发顶上去。
江在寒视线下移,看到发帖人的ID:
一颗生蒜。
第76章 第 76 章 他那时候瘦得厉害,一阵……
符确早早收拾好背包等下课, 刚到时间,受到江在寒的短信。
——你下课了吗?
江在寒主动找他的次数不多,何况是知道他有课的情况。
符确紧张地跑出教室, 拐到安静点的角落。
“喂江老师,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没什么事。”江在寒那边有护士走动的声音, 听起来没什么不对, “你今天会过来吗?”
“当然啊。回去洗个澡做个饭就去,怎么了?”符确看看表, 玩笑道,“想我啊?”
意外地, 江在寒没有否认, 只问:“能不能早点来?我们可以去医院餐厅吃。”
“能, 太能了!”符确提起背包,“等我啊,马上。”
*
江在寒想对他说谢谢, 当面说。
因为符确很看重当面表达。
符确看他认真的模样,心里软软的,伸手要抱, 江在寒没躲。
“我早说了,”符确揉着他的后心,鼻尖蹭在他侧颈,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没有人会轻视你责怪你。如果有, 那就是它智障。你早上还紧张不敢出门, 看吧,根本没必要。”
江在寒笑而不语。
符确自己也是紧张的。
早上偷偷站在教室后门外面,江在寒知道。
后来江在寒回办公室, 他也跟过去了,直到方菲他们过来,他才走。
“你确定马毅不会顺着帖子找到你吗?”江在寒担忧道。
“什么帖子?”符确装傻,“我没发帖子啊。你让我不要插手、躲远一点,我很乖的。”
江在寒握拳在他背上敲了一下:“很好认。”
“没事的,他还真能无法无天不成。”符确语气不屑,带着年轻人的傲气和无畏,“我不相信他敢在人生地不熟的漂亮国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还是要谨慎一些,”江在寒闷声说,“学校里面还好,后天上庭你不要偷偷跟着了。”
“我怕他?”
“我怕。”
符确一愣。
江在寒很少这样直接地表达负面情绪。
这是对他独有的。
符确像被什么挠了下手心,只觉得怀里的人轻轻柔柔,一团软云似的。
“好吧,”符确把脸埋进香香软软的云朵,“听你的,不跟就不跟吧。”
*
开庭那天,江在寒第一次见到马毅。
马毅一身中式对襟黑色套装,沉肃威严。眉毛灰白,三角眼精明犀利,往江在寒脸上一扫而过。
一旁的徐徽言看见江在寒,张口想说什么,被马毅斜眼一睨,低头闭了嘴。
江在寒站在原告席,淡漠地移开目光。
侧门打开,徐劲松双手拷在身前,被两名警察押进来。
几天不见,他就像换了个人。
趾高气扬、嚣张放纵的悍劲全然消失,一副蓬头垢面、神情呆滞的模样。发型凌乱,胡茬遍布下颌,眼神涣散地盯着面前。
昂贵的名牌外套松垮地挂在身上,像是撑不起那副虚胖的皮囊。
还真有点脑子不好使的样子。
陪审团和法官相继入场,庭审正式开始。
控方首先陈述案件事实,并出示监控录像——徐劲松在警局门口蓄意踢伤江在寒,导致江在寒重伤住院。证据确凿,目击证人众多。
按理来说,这种情况下,徐劲松理应面临刑事处罚,至少五年以上有期徒刑,并可能在服刑后被遣返回国。
但徐家的律师显然早有准备。
“法官阁下,我的当事人徐劲松先生,在案发时精神状况极度不稳定,事实上他在过去数年间都有严重的精神健康问题。事发前,徐先生一直在国内接受相关治疗,并长期服用情绪控制类药物。”
江在寒平静地听他讲。
“他在案发前受到网络上的言论刺激,情绪激动来到美国,病情急剧恶化,在警局门口的攻击行为,完全是因为他在发病状态下的极端情绪反应。没有预谋,并非蓄意,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可能带来的后果。而言论挑衅的来源,就是原告江在寒先生。”
律师顿了顿,抬起头,目光扫过陪审团席。
接着,公布了江在寒是徐徽言的非婚子身份。
陪审团和旁听席立刻有了骚动。
“我的当事人因为这个事实而深感震惊和愤怒,以至于精神病发,出现无意识的过激行为。”
江在寒悄然捏紧手指,神色却分毫未变。
法官看向他这边:“控方可有异议?”
这是预料中的情况,江在寒的律师承认了这个事实。
“但是,我方有以下两点异议。”
“被告在案发前,面试签证、长途旅行,入境后两日内出现在几处商店、餐厅、酒吧等场所,并未表现出任何精神问题。这与被告律师的言辞有出入。”
“其二,我的当事人虽为徐徽言先生的非婚生子女,但二十多年来从未与徐先生的家庭有任何来往或联系。他并未被承认。被告人也早在十三年前就知晓此事,对方律师所说的‘震惊’、‘愤怒’,并不成立。”
律师呈上证据:
“被告徐劲松先生在案发前的行为并未表现出任何精神异常,他在机场入境、入住酒店、租车、购物,所有行为都井然有序,符合正常人的逻辑与判断力。”
法官翻阅监控截图及消费记录,点点头表示赞同。
而后,抬头问道:“徐先生,原告声称你早就知晓他的身份,你认同吗?”
徐劲松的律师开口:“抱歉,我的当事人此刻的精神状态并不适合提供回答。我想请问原告,是否有证据。”
“有。”
迟云作为人证,被请上来。
揭开旧疤不是件愉悦的事。
当众、由自己的心理医生、一边展示伤疤一边做出专业的分析讲解,更不是。
刚进R大时,记录用的照片,治疗时的谈话,被一一拿出来。
“江先生是我的病人,他所有的恐惧、忧虑、自我封闭都源自徐劲松先生长时间的伤害,身体上及心理上。”
资料在陪审团席间传阅,不时传来惊愕的感叹和低语。
江在寒始终平静且镇定。
法官看向被告席,问他们对此有什么异议。
那位律师神经紧绷,语气不再从容,质疑迟云的证词的真实性。
“我以一个职业医生的名誉担保,我所说的一切皆为事实。当然,如果需要,医院有江先生的就诊记录,其他医护人员也可以作证。”
那边无话可说,转移重点,说:“法官阁下,这些与本案无关。我们希望将重点放到本次案件。关于徐劲松先生的精神疾病辩护,我们已经准备好了相关的医疗证明。”
一叠厚厚的病历报告被呈给法官,外加几封国内知名精神科专家的证明信。
“这些医疗记录,证明徐先生在过去几年间多次接受精神治疗,服用药物,但因个人原因一直未向外界透露。由于徐家是公众人物,他们的医疗隐私受到严格保护,才导致外界对此一无所知。”
材料十分专业完备,医院的盖章、医生的签名、翻译件、翻译的公证一应俱全。
“虽然医疗证明齐全,”江在寒的律师说,“我和我的当事人申请让被告进行本国的精神疾病测试。”
一般来说,如果资料齐全,精神疾病辩护的申请是可以当场通过的。
但江在寒这边准备的证据非常充分且有说服力,法官及陪审团一致认为需要更多的佐证。
最终,法官宣布休庭。
同意了江在寒一方的提议。
徐劲松将被送到指定医院,进行精神疾病测试。
***
江在寒踏上灰色石阶,远处阴云厚重,压在天空。
身后是沉重的大门合拢的声音,江在寒回过头,高耸的罗马柱灰白肃穆,立在面前昭彰不可撼动的威严。
这景象与十几年前悄然重合。
*
也是寒冬。
深市郊区的警局相对矮小简陋。
江在寒坐在等候室,看雨点狂敲玻璃窗。
“同学,角湖溺水的案子已经结了,是意外。”年轻的实习警察被派过来打发他,“我很遗憾你失去了外婆,这的确很难接受。但是,真的没有证据显示这是谋杀。回去吧。”
“我知道那边没有监控。”江在寒执着地说,“但临近的便利店有摄像头,旁边的十字路口也有,你们可以查一查吗?”
“这么跟你说吧,”年轻警察拖了把椅子坐下,无奈地劝道,“我们不可能因为你随随便便一句话,就去满大街查监控,这个案子真的非常确定,法医也给了定论,就是意外。同学,你回去吧,好好学习,比天天赖在这里浪费时间,更让外婆放心,好吧?”
这样的对话每天重复。
江在寒等到天黑,被赶出来。
他那时候瘦得厉害,一阵风就能吹倒。
却又像脚底生根,在警局整日整日地站着。
*
冷风裹挟潮湿的气息拂面而来,那是近海的A市在暴雨前特有的气息。
江在寒拉紧围巾,把下巴藏进去。
他低头往下走,恨不得把鼻尖也收进围巾。
“江老师,结束了吗?”
符确的电话,江在寒在石阶的最后一级站定,说:“嗯。和预想的差不多。”
“精神疾病测试啊,那得一两周吧?”符确的语气不满,想立即马上把徐劲松送进监狱。
“嗯,十五个工作日。我记得你一会有课。”
“是的呀~江老师好关心我噢~”符确那边传来推门的声音,大概进教学楼了。“庭审的过程顺利吗?你,你还好吗?”
江在寒事先告诉了他,大概会怎么应对。符确最担心的,其实不是徐劲松判几年刑,而是江在寒。
他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自己的身世,揭开自己的伤疤。
江在寒淡淡一句“没关系的,迟早的事”,符确知道,没有表现得那么淡然。他想陪江在寒,可是江在寒坚决不让。
“顺利的。”
江在寒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位中年人,他记得这个人,刚才一直坐在马毅身旁。那个人看着他的方向,似乎在等他。
“我很好。你快去上课吧,回去说。”
*
“江先生。马总问您有没有时间聊一聊,不会太久。”
江在寒坐进银色SL300欧翼,想起符确某天在书房的唉声叹气——
第一款量产欧翼车,金属色超酷!江老师你看这质感!好想要啊,抠搜老哥不给钱……
他要知道马毅和他品味一致,可能不会太高兴。
“江在寒,是这个名字吧?”
马毅侧过头看他。
江在寒回神。
他在法庭就注意到,即便法官宣布要徐劲松做测试,马毅也没有露出慌乱的神色。他坐在破旧的木制长椅上,始终面沉如水。
“徐徽言说你软硬不吃。”马毅直截了当地说,“小江,在我面前不用装。发泄怨气跟获得利益并不冲突。趁我还能好好说话,有兴趣开个价吗?”
江在寒沉声回道:“没兴趣。”
“劲松不会坐牢。”马毅成竹在胸,仿佛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江在寒伸手搭上门把。
马毅依然不紧不慢,悠然问:“急着回去?小符的投资分析课还得九十分钟才下课吧?“
江在寒没有答话,但手指骤然收紧的动作暴露了心思。
马毅颇有兴致,轻松地像在谈论天气:“这回帮你的小朋友们,我也没精力一个一个教训,干脆从熟人开始。不过话说回来,可能我真是老了,竟然现在才知道你和福南有这么亲密的关系,小江,你可真让我惊喜叹服啊。”
江在寒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直直盯着马毅,没有一丝退缩或怯意。
“是不是徐劲松这个巨婴让您老养成了唬小孩的习惯?”他冷冷笑了一声,“教训?连我你都摁不死。”
第77章 第 77 章 江在寒很难分辨,这种感……
江在寒回医院, 被催着做了各项康复检查。
再回到病房,已是傍晚。
毕竟是病人,庭审那两个小时耗光了精力。江在寒没开灯, 屋里光线渐渐昏暗下去,困意跟着漫上来。
他枕着胳膊侧躺着, 马毅的言语和神态反复在脑海回放。
江在寒不确定他通过什么手段知道符确的行踪, 又是怎么知道他们的关系。他的话,有多少是虚张声势, 多少是真的掌控。
——劲松不会坐牢。
他那么笃定。
和十几年前是一样的。
*
——多吃点,回学校就吃不到咯。
——外婆, 我真的吃不下了。
江在寒周五的晚自习没上, 下午一放学就跑回了霭里。
他并不是每周末都回去, 虽然很想。
这周脸上没伤,又是裹得严实的冬天,他才跑回去。
而且周六是他生日。
——我就知道你这孩子要回来, 菜都备好了。最近学习累吗?考试多吗?
外婆在大灶台前一边忙活一边问东问西。
江在寒坐在近处的小凳上,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他被灶火烤得暖暖的, 剥着糖炒栗子。
——不累,考试都很简单的。
——那是我们冬冬聪明。少吃点板栗,一会胀气吃不下饭。
江在寒被外婆塞了好多吃的, 一顿接一顿。还好有大信他们, 闻着味儿过来, 帮着分了那个大蛋糕。
周天下午, 外婆送他去长途车站。
他记得途径角湖,那岸堤上的枯草,被和煦的日光晒久了, 干了,踩上去脚感很好。江在寒跑了两步,被外婆叫回来,强行戴上毛线绒帽。
——我不冷。
江在寒被帽檐压住了眉,伸手顶了顶。
——戴好。着凉了又要咳半个月。
江在寒“噢”了一声。
他没再跑,跟外婆并肩走。
影子在身前,江在寒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比外婆高了。
快点长大。
他想。
江在寒在睡梦中被叫醒,初阳的宿管老师让他赶紧下楼,妈妈在校门口等他。
再然后就是医院,灵堂,墓地。
江在寒孑然站在墓碑前,山间的风很大,吹得他脸颊生疼,可是没人给他戴帽子。
*
“江老师?”
一声不属于孤山的声音将梦境划开一道裂缝。
江在寒猛地睁眼。
他只是想休息一下,没想到睡着了。
他还在梦境的惶恐无助中没有完全抽离,额角沁着冷汗,呼吸是乱的。
一只温热的手覆上后心,轻轻地上下抚着他的背。
“做噩梦了?”
符确的声音压得很低,又想叫醒他,又不想吵到他。
他蹲在窗前,离得很近,深黑的眼瞳中是江在寒茫然的脸。
江在寒看着他,几秒后撑坐起来。
“你来了。”
他嗓音有些干涩,符确递过水杯,侧坐床沿,让江在寒靠着自己:
“嗯。梦见什么了?”
江在寒接过水杯时已经清醒了。胃有点一抽一抽地疼。
“没什么,乱七八糟的梦。”
符确换了只手,捂住他的上腹,轻轻揉摁。
掌心的暖意舒缓了紧缩的胃部,那轻微的抽痛很快消失。
符确肩宽臂长,胸膛结实,被他搂着会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安全感。这是一方坚固安全的天地,躲在这里没有人能入侵或伤害他。江在寒很难分辨,这种感觉来自符确的体格、温度、还是这个人本身。
“要是喵,”符确感觉到他的放松,应该是缓过来了,轻声笑说,“这会儿已经呼噜噜地响了。”
江在寒脸颊发热,坐直了。
杯沿贴到唇边,又放下。
“怎么了?”
“我们得去找一下秦立。”
***
秦立没想到自己一介IT,平时最多帮学生找回密码、重置账号、装个软件什么的,居然收到这么高端刺激的委托。
“实不相瞒,”他打开笔记本,连接手机,匡匡一顿代码输入,“洒家刷那么多黑客实操视频,就为了今天、为了此刻。”
几分钟后,屏幕上跳出几个隐藏进程。
秦立兴奋得唾沫星子飞溅,指着屏幕:“就这个,这插件植入系统层的,藏在天气APP里!一般人根本不会发现!确崽,谁这么缺德在你手机搞这东西?”
符确凑过去:“能看到是谁、什么时候装的吗?”
“很难搞。”秦立敲了几下,调出日志翻了翻,“这东西只要你点个链接就装上了,显示的时间也是假的。不过很好清除,删了APP重装就行。”
真正搞监听的,不会用这种不稳定的小插件。
这是马毅的一个小警告。
江在寒看着秦立操作,问了两遍:“只有符确的手机被装了?”
“嗯,你的没问题。怎么回事?确崽惹到什么人了?”秦立把手机清干净,又做了一层加密屏蔽,“现在应该安全了。”
“你的呢?”江在寒想起马毅提到所有帮他的人,那秦立也在其中。
“我?我怎么可能?谁敢在本班门前弄斧。”嘴上这么说,秦立觉得蛮有意思,甚至有点小期待,给自己手机也查了一遍,“没有。”
语气稍有些失落。
“你怎么发现被监听了?”秦立看向他们俩,迟钝地联想到江在寒的事,“跟那个神经病有关?”
江在寒脸色铁青,视线盯着桌上符确的手机,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
符确看看他,拿起手机晃了晃,漫不经心地说:“唬人的把戏而已,不用管。”
秦立表示赞同:“法治社会,他能有多刑?”
*
江在寒从秦立家出来,一直沉默着。
符确逗了他两次,他也只是应和地笑笑。
Rubicon的前板已经摆了六只小黄鸭。有两只是江在寒偷偷放的。
江在寒把窗户摇下一些,想在夜风中整理混乱的思绪。
“没事,”符确开得很慢,一路礼让跑步的行人,“那老头也就这点能耐,全靠嘴皮子唬人。别担心。”
江在寒没法不担心。
若是他自己也就罢了,其他人,尤其符确,他一点险也不想冒。
一排散步的鸭子挡在路中间,符确停了车等着。江在寒不说话,他就心虚,总觉得要被推开。
符确偏过头,江在寒正专注地看鸭子过马路。
他等了一会,问:“在想什么?”
江在寒兀地冒出一句:“后天是你的生日。”
像商量,又像自言自语。
“今天的检查结果都正常,我想提前出院。”
话题转换太快,符确半张着嘴呆愣愣望着他,像是没反应过来。
“我好像忘记跟你说,我定了后天的机票,我们一起去加州……不走吗?”
挡道的鸭子们已经过去了,符确却还在愣神。
“你是说,”符确哪有心思开车,随手摁亮了双闪。他吞咽一下,喉结跟着一滚,“你要陪我过生日?”
“嗯,不是说好了吗?”
“是,是说好的。”
符确以为江在寒早忘了,最近这么多事,他还受了伤住了院,竟然还记着自己的生日。
“正巧是周末,”江在寒继续说,“徐劲松的测试结果出来之前,法院那边也不会有什么事。”
符确先前超级期盼江在寒陪他过生日,反复念叨。
现在江在寒说去,他反倒有点不敢信。
“提前出院没问题吗?”后面的车子绕过他们,往车里看一眼,符确不理会,“医生怎么说?”
“没关系的,医生说恢复得很好。”
“还是等完全康复了吧,”符确斟酌再三,拿出忍痛割爱的度量,“生日年年过,不着急这一次。”
“我想去。”江在寒转脸看他,眉头微微上抬,带着请求的意味,问道,“想出去散心。你能陪我吗?”
第78章 第 78 章 江在寒红着眼,泪水逼在……
江在寒第二天中午办完了出院手续。符确载他回家, 兴致勃勃地讲着洛杉矶的旅行安排。
喵闻声冲过来,脑袋顶着江在寒的小腿,转了几圈。
叫声好像在斥责江在寒的久不归家。
“好久不见。”江在寒蹲下来挠它的头, 小声说。
“欢迎回家!”符确跟着进屋,手里不知从哪变出一束百合。
白底, 花瓣尖儿渐变成浅淡的粉色, 非常清新。江在寒抱着花,说“谢谢你”。
家里干净整洁, 连猫树上的毛都清理过。江在寒怀疑符确昨晚临时抱佛脚做了大扫除。沙发上的抱枕洗过烘过,拍得蓬软。圣诞时候符确送的玩偶被齐齐摆在矮柜上, 列队似的圆眼睛对着大门方向, 欢迎江在寒回家。
江在寒以前也会出门, 都是冷清地走,冷清地回。
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现在家里好像变了样,被符确带的更有生气些。
江在寒不喜欢改变, 但这次好像还不错。
“江老师,你要休息会吗?”热水壶有保温的开水,符确倒了半杯, 又接了一半冷水,一转头看见江在寒从冰箱里拿牛奶,火速制止, “你不能喝冰的。”
江在寒手里一空, 皱起眉。
他不介意喝热茶热咖啡, 也喜欢冰水冰饮料, 唯独温水,温白开水,他非常不喜欢。
符确看他表情像小孩被夺了玩具, 又好笑又不忍心,只好说:“牛奶我给你热一下。”
江在寒决定收回刚才的想法。
还是自己住比较好。
死气沉沉就死气沉沉,至少不用喝温水。
“你这个眼神,”符确端着被加热的草莓奶,警惕地问,“是在想什么时候赶我走吗?不要啊江老师,我是为了你的健康,那五页纸的医嘱我仔细读了,现在已经可以有感情地朗读并背诵全文。第一页就是恢复期避免刺激性食物。”
江在寒没说话,捧着杯子把奶喝掉了。
“喵。”
银点挤到他俩中间,仰头撒娇。
喵现在只要看见有人在厨房,就会跟过来喵喵叫,讨点零食,运气好还能加顿罐头。
它以前不这样。因为江在寒喂罐头的时间是固定的。
好端端的生物钟,被符确搞乱了。
果然还是自己住比较好。
江在寒在腹诽时歪头看看银点:“好像胖了。”
*
符确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兴奋程度直线上升。
他非要跟江在寒一起收拾。
箱子敞开,跟江在寒的那只并排躺在主卧,自己拿着衣服,不嫌麻烦地在次卧和主卧间穿行。
“明天到那里差不多中午,两小时时差,正好吃午饭。你想吃中餐吗?听说加州中餐超正宗。或者吃个特色的,那个传得神乎其神的汉堡叫什么来着?我查了几家日料店评价也很高,但你不能吃生食,咱们就试试烤肉或者拉面?墨西哥卷也有人推荐……”
符确念叨完食物,又开始念叨景点。
江在寒慢悠悠叠着出行的衣物,听符确滔滔不绝,不时抿嘴笑笑,说“好啊都可以”。
“别敷衍我啊江老师,”符确一手一件连帽卫衣,杵在门口,“你喜欢哪个咱们就去哪个。”
江在寒又笑:“寿星定吧。”
“寿星想要你开心,”符确衣服卷吧卷吧扔进行李箱,伸手拉住往衣橱走的江在寒,“你告诉我,有感兴趣的吗?”
江在寒被他拉着手,脚步和思绪都跟着停下来。
符确怕他只是单纯为了陪自己才答应这趟旅行。
他希望江在寒和他一样,期待并享受这趟旅行。
否则没有意义。
江在寒怎么会不明白他的心意。
符确列了那么多选项,就是没有海边。
他们是去以阳光海滩闻名的西海岸,他的计划里却没有海。
因为江在寒怕水。
“我不是敷衍你。我真的觉得你说的那几个都很好,我以前去加州只是为了开会,没有玩过什么景点,你说的我都挺想去看看的,”江在寒抬起眼睛望着他,诚恳地说,“和你一起。”
符确痴痴眨了下眼,随即嘴角飞扬,根本压不住。
刚才的一点点担忧发愁散了个干净,他龇着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冲江在寒笑,很不值钱的样子。
“好吧信你了。那,如果只能去一个,你想去哪?”
江在寒认真想。
他就是这样。
想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和想公式推导的参数,一样认真。
片刻,不知想起什么,看着符确的目光变得温柔,像映在水中的月。
“天文台,”他说,“格里菲斯天文台。”
***
不愧是“Sun-kissed state“,加州的天气好得没有季节之分。
天空湛蓝如洗,真的就是字面意思,毫不夸张。
符确租了辆法拉利Portofina M,敞篷开在沿海公路,迎面的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与明媚的阳光交织,让人情不自禁就想开嗓高歌。
江在寒坐在副驾,嘴上叮嘱“太快了”,眼睛却悠闲地眯起来。
他们晚上要去球场,天文台看夜景被安排到明天。
白天去了趟星光大道,远远看了眼半山腰的标志性好莱坞的大字,被黑哥儿们莫名其妙塞了张音乐光碟并强收了50刀。
非常符合符确体验异域文化的宗旨。
“物价飞涨啊,”符确看到个垃圾桶,要扔光碟,“秦哥说他十年前被强买强卖,一张碟才20刀。”
江在寒拦着,问:“要扔吗?”
黑哥儿们说那是他自己创作的歌,希望他们支持他的音乐梦想。
符确想说,这你也信。
但他忍住了,揽过江在寒的肩往怀里带。
“江老师,”符确忧伤又甜蜜地叹口气,“绝对不能让你离开我,不然出门五步就会被骗。”
*
停好车,球场还有半小时开门,两人打算在附近逛一逛。
天色渐暗,天空终于飘出一点点云,像被揉皱的宣纸,薄薄铺了一层。街灯逐渐亮起,微黄的光落在人行道上,映出两道并肩的影子。
地势不似A市平坦,这里是起起伏伏的。
符确担心江在寒累,走得很慢。
沿路的小店精致小巧,家居用品、壁画、手工香薰、旧书摊等,各有各的特色。
符确看见一副画,画中一片无际的向日葵,天空塞满粉紫色、棉花糖似的云朵,色彩饱和亮丽。他转头想问江在寒,能不能买回家挂墙上,发现江在寒正望着对面的琴行。
隔着玻璃窗可以看见一架深色玫瑰木竖琴,在夕阳殆尽的余晖中泛着细腻的木质光泽。
“那琴不错啊。”符确说。
江在寒扭头看他:“你会弹竖琴?”
“小时候练过。”符确看江在寒惊讶的模样,表现欲立马窜上来。“走,去看看。”
符确牵起江在寒的手——
他想这么做想了一天了,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和理由。江在寒应该不喜欢当众做出这样亲密的动作,符确就借着并肩走路,假装无意地跟他手背相碰。
“那琴一看就贵。”符确好不容易有机会表现,积极讲解,顺便分散江在寒注意力,以免被拒绝牵手。“框架像是巴西玫瑰木,共鸣箱这个颜色,估计是西提卡云杉,初阳有架乌木的,我以前在音乐室练过。”
江在寒心跳猛地一顿。
像急刹车。
他被符确牵着手带进琴行,脑中是短暂的空白。
符确说什么?
他在初阳的音乐室练过竖琴。
难道……
不对,他在小学部,他们同在初阳的时期,并不在一个校区。
哪有那么巧的事。
“好久没弹了。”符确去里间征求了店主的同意,坐到竖琴前。他跃跃欲试又有些担心弹不好,难得露出羞赧的表情,对江在寒说:“我随便试试。”
指尖拨动琴弦,发出清澈而悠扬的声音。仿佛山涧清泉流淌,又似微风拂过松林。
西提卡云杉的轻盈与坚韧赋予了竖琴独特的音色,低音浑厚而温暖,高音明亮而通透,每一个音符都仿佛在空气中跳跃,带来无尽的愉悦与宁静。
江在寒双唇无意识地微微张着,呼吸几乎停滞。
他僵在那里,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拽着心脏。
符确不经意的,随便弹出的,竟是江在寒生命中最刻骨的旋律。
*
夕阳完全沉落,琴行亮起盏盏光线收敛柔和的壁灯。
乐声清晰而温柔,在安静的琴行里轻缓回荡,带着记忆深处的温度,一点一点流入耳,与反复听了千万遍的录音重合。
怎么会?
在初阳黑暗痛苦的三年里,唯一的光芒与平和;
每每陷入回忆、挣扎不得解脱,唯一的平静与祥和。
竟是符确?
“哇,肌肉记忆也太可怕了,”符确特想给自己鼓掌,“这么多年没练居然还能弹下来……江老师?”
“你……”江在寒一时发不出声音。
符确见他刚才还好好的,此刻忽然脸色煞白,赶忙走近。“你怎么了?是不是胃不舒服?快过来坐一会。”
江在寒没动。
在符确扶他的时候,反手抓住了符确的手臂。
“你怎么,”他已经努力镇定了,嗓音还是有些抖,“你怎么会弹这个曲子?”
符确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激动,忧心忡忡看着江在寒。
抓着他手臂的手分明在颤抖,符确担心得要命,但还是回答了他:“小时候参加比赛练过,其实不是什么世界名曲,是动画片里的,米伊美的安魂曲,当时被老师抓去中学部的音乐室,练了大半年。你也喜欢吗?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啊?”
是他。
江在寒脑中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唯一的意识,是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一下一下,震得他手脚冰凉。
他在错乱的呼吸中胸口起伏,眼睛酸得快要流泪。
竟然是他。
江在寒的眼眶慢慢泛红,视线被雾气模糊。
符确关切的询问就在耳畔,江在寒想说他没事,说出口却是:
“是你?”
江在寒抬眸,两眼通红。
符确意识到此刻的不寻常——江在寒从来不会哭。
不可能是身体不适,他的反常与刚才的曲子有关。他问符确的话,表明他曾经见过或知道符确。
符确很想搞清楚前因后果,他可以立刻就问,但是,江在寒红着眼,泪水逼在边缘,哑声又说:
“竟然是你……”
他潮湿的眼眸压着深重的情绪,几乎站不稳。
他一直以为,那段旋律是过去最温暖的梦。
却从没想过,那个梦的主人,来到了他身边。
泪掉下来。
符确怔怔地看着他。
他第一次见江在寒哭。
是克制的、隐忍的,也是失控的、无法遏制的泪水。
关于江在寒的十万个为什么,此刻都不是最要紧的。
符确一把把人拉进怀里,手臂收得紧紧的,手掌轻轻按在他后颈上,像安抚受了委屈的幼兽。
他低声哄着:
“别哭……”
随即变了主意,改口说:
“哭吧。”
第79章 第 79 章 一个柔雾一般淡淡凉凉的……
空气里带着琴行特有的木香和松脂味, 淡淡的。
壁灯光线温柔地笼罩着整间屋子,将两个人与外界的纷繁隔绝开来。
江在寒落泪无声。
他不记得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
十多年前吗,至少很久没在意识清醒的时候哭过。
就像长久不生病的人突然病一次, 会比较严重,江在寒就无法自控。泪水不断涌出, 怎么也收不住。
好在符确并不介意沾湿的前襟。
他就那么安静地、用力地抱着江在寒, 把人圈在怀里,护得严严实实。
什么也没问, 什么也没说。
江在寒努力平息情绪,试图让自己像往常一样冷静, 可是做不到。胸腔中压抑着难以言喻的情绪, 汹涌翻滚, 堵住喉咙,这感觉像是溺水。
他真的不知道此刻是什么心情。
惊诧,错愕, 不可置信。
又……庆幸。
符确闯入他的生活已经是个意外。
竟然还是那个在他最痛苦、最孤独的时候,用琴声带给他片刻安宁的人。
怎么会这么巧……
是幸运吗。
江在寒第一次体会到这个词。
符确的手掌覆上他的后颈,轻轻地揉捏。
真的把他当作喵。
江在寒不禁想起他说, 要是喵,现在已经翻出肚皮、仰躺着呼噜噜了。
符确感觉怀中的抽泣渐渐停息,他没动, 没出声, 但感觉到环着他腰的手没松开, 反倒抱得紧了些。
他也搂得紧一些。
江在寒这阵子瘦得很, 单手就能环过来。背后的骨头抱紧了都硌手。
“符确,”他听见江在寒闷闷的鼻音,“对不起, 你衣服脏了。”
“没事,不脏,”符确低头贴紧他的鬓,“我们在寒眼泪鼻涕都是香的。”
江在寒笑出来,短暂的一声。
他松开手,从符确怀里退出来,眼睫还噙着泪。
“球场是不是开门了?”
他能看见符确眼里的担忧,也看得出符确很想问。但是他不确定该不该讲。讲了有什么意义。
如果没有徐劲松的事就好了。
如果没有跟马毅扯上关系就好了。
***
江在寒被符确牵着往球场走。
符确时不时侧头,深深看看他。
“你弹得好好,”符确没问,但江在寒还是开了口,“那首曲子,让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符确轻声回应:“你以前听过?想起的是好事还是坏事?”
“嗯,我一直不知道那是什么曲子。”江在寒说。
“你没看过圣斗士吧?不是咱们这个年代的。我哥特喜欢,我小时候被他威逼利诱、陪着看了六十多遍。刚才弹的就是里面的安魂曲。”符确知道江在寒故意跳过了他的第二个问题,也没再问,活跃气氛地说,“挺好听的是吧?主要是我弹得好!拿奖了的!”
江在寒点点头:“好听。”
“都说会乐器的男人最有魅力,”符确弓身凑到江在寒面前,“江老师爱上我了吗?”
“你之前说会赚钱的男人有魅力。”
“江老师你怎么这么庸俗贪财!”符确皱眉瞪眼,想了想说,“赚钱我也行。”
“嗯,我们符确无所不能。”
符确震惊地睁大眼:“江老师你说什么?你的符确?你终于肯收了我了吗?”
“不是,我没有说‘我的’。”
“我听见了。”
“你听错了。”
……
*
高天棚灯把球馆照得如同白昼,到处都是湖人队的标识,氛围十足。
两人通过层层安检,进入场内。比赛还早,现在是热身训练时间。勒布朗还没到,符确站在场边高抬腿,兴奋地扫视着场地,斗志昂扬。
江在寒本来就不参与有身体接触的运动,身体还在恢复期,便坐在场边,看符确在那抱着湖人队的练习球舍不得投。
符确跑过来脱了外套。
江在寒接过来:“好久没看你打球了。”
符确挑挑眉:“让本被家族产业耽误的职业球员,给你展示一下真正的技术。”他焦急地望向休息室通道:“我偶像来了!”
他跑进场地,和训练员讲了几句,获得允许,两步窜到勒布朗詹姆斯身前。
江在寒望着他。
符确见顶级篮球明星也没有怯场扭捏,大方地表达崇拜,不知聊起什么,逗得詹姆斯和近处的几个球员大笑。
天知道符确这个社交悍匪说了什么,那几个球员竟然带着他打了十分钟的半场比赛。
符确跟专业球员比起来矮了不少,技术更不用说,根本不是一个量级。可是江在寒眼里,他像是有额外的灯光追踪,整个人都洋溢着名叫活力的芒。
符确灵活地转身,鞋底与地板发出吱吱的摩擦声。他毫不示弱,快速突破,精准跳投。进球后学着偶像的经典手势,惹得詹姆斯大笑着拍他的背。
符确很耀眼。
他身边没有任何阴暗的东西。
他从小到大都是明亮的、蓬勃的。
不论到哪里,和什么人,他都能自然地融入,所有人都喜欢他。
说不羡慕是假的,江在寒羡慕极了。
羡慕到舍不得这样的人沾染任何晦暗。
“江老师!”
符确突然回头朝他招手,兴奋地喊:
“快过来,我们合影!”
江在寒一怔。
他只是陪符确过来,没打算进场。
符确已经跑过来,一手拿回外套,一手抓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把他往场内带:“走吧,机会难得!”
“好。”江在寒反应过来,符确争得了偶像的同意,让他帮忙给他们拍照。
江在寒拿出手机,正要举起来。
符确却没松手:“干嘛啊?我们一起拍,Joe说他可以帮忙。”
“我吗……”
江在寒已经被拉到詹姆斯身旁,再推拒就很不礼貌了,便学着符确的模样,大方地跟人打招呼,说了几句赞美表示敬意。
符确搂住他的肩,笑得意气风发。
“一二三,Say Money!”
咔嚓。
“谢啦!”
参观时间过得很快,符确跟他们道别,祝晚上的比赛好运,然后与江在寒走出内场,去了看台。
*
球赛很精彩,湖人队主场大比分获胜。
符确看得过瘾,不时给江在寒讲解精彩的看点。唯一不满意的是,Kissing Camp没有照到他们。
“可恶啊,明明是很显眼的位置了,朝摄像大哥挥得我手都要断了。”符确小声嘀咕,“这可是我的生日愿望。”
江在寒低头笑了笑。
生日蛋糕是江在寒提前订的,在他们看球的时候送到了宾馆的顶层阳台套房。
江在寒先洗了澡,拿了条薄毯去阳台。
等符确的时候,拿出手机。
最新的信息是符确发来的照片。
球场明亮,詹姆斯高得快要冲出画面。符确笑得活力四射,胡乱套上的外套前襟,还有一片湿渍。
江在寒站在他旁边,抿着唇,一如既往没有笑。但仔细看的话,这次的江在寒和以往跟陌生人站在一起紧绷的神态不同,他神色放松,清亮的眼眸中带着一点微不可察的柔和与愉悦。
“照得真好,你帅我帅的,”符确从背后冒出来,发梢的水险些滴到屏幕上,“我要拿它当屏保,你呢?”
江在寒的屏保一直是系统默认的图片。
“我可能……”江在寒思索着直接拒绝对寿星很不友好,于是说,“我先存起来。”
符确当然知道江在寒不可能拿它当屏保。他能做的最露骨的事,可能就是拿喵当微信头像。就那还是因为微信没有默认头像可以用。
他直起腰在江在寒头顶揉了一下:“存好不可以删噢。”
阳台视野很好。能看到远处山间零星的灯光,萤火虫似的,忽明忽灭。
这里不像观星台,夜空不是完全漆黑,被城市的灯光染成深紫色,星光变得微弱,几乎看不见。
高速上车流如织,红色尾灯连成一条条光带,如同长龙,蜿蜒向远处延伸。
气温刚好,不冷不热。
明明旁边还有个躺椅,符确不去,非要在江在寒旁边挤同一张靠椅。
江在寒没说什么。欠身为符确点上数字蜡烛。
符确的手机一直响,都是生日祝福信息。符咏和爸妈的视频邀请被他挂了,打了几个字。
“是不是太冷清?”江在寒问。
以前过生日应该都是和朋友家人一起,很热闹吧。
“我就喜欢这样的。”符确调了静音,手机仍在一边。“23岁,正是不爱热闹的年纪。”
江在寒的脸被烛火照亮了半边,眼角弯弯对符确笑了一下:
“寿星许愿吧。”
可能因为刚洗了澡,江在寒的脸颊和唇都红红的。他笑的时候,睫毛会微微垂下,又浓又密,在烛光下轻颤。
想亲一下。
江在寒专心致志看着他,等他许愿吹蜡烛,符确心里却想着别的。
“你得对着蜡烛,”江在寒见他一直看自己,指指茶几。
符确没听他讲什么,只看见他唇瓣开合,侧头时烛光晃动,方才喝水沾的水光变得莹亮。
想亲一下。
“我的生日愿望是Kissing Camp,”符确愣愣的,嘴比脑子快地说,“没有实现……我想不出来新的。”
讲完就后悔了,江在寒肯定觉得自己低级幼稚,这算什么愿望!
深沉的23岁应该有个深沉的愿望,比如世界和平什么的!
江在寒脸上有些笑意,一定是在嘲笑自己!
死嘴,为什么讲那么快!
“吹蜡烛吧。”江在寒轻声说。
符确颇有点恼羞成怒并迁怒蜡烛的意思,对着两根数字蜡烛猛吹一下,正想着找个话题跳过这一趴,却被一双稍带凉意的手捧住了脸。
符确转过头,黑暗中只看清江在寒琥珀般的双眸。
“你的愿望实现了。”
江在寒轻柔的嗓音好似悄声流淌的清泉,淌过符确的耳,流进心口。
未及反应,江在寒凑到近前,在他的唇角印下一个柔雾一般淡淡凉凉的吻。
第80章 第 80 章 我们结婚吧。
江在寒那蜻蜓点水的一吻像是不小心溅到白磷的火星, 在符确脑中嘭地炸了个轰天震地。
他还天真地以为能全身而退。
符确盯了他两秒,眸光黑沉,在江在寒以为亲吻结束微微后仰的时候, 托住了他的后脑勺。
江在寒睁大了眼,被符确另一只手摁住了后腰, 刚要分离的唇瓣再次贴近。
贴紧。
符确的唇舌在一点点试探, 江在寒闭紧了唇却挣脱不开,掠夺似的亲吻让他无法呼吸。
江在寒一定后悔了。
符确暗想, 却不觉得愧疚。
后悔也没用,符确邪恶地想, 他自找的。
江在寒心脏乱跳, 唇瓣被软韧的舌揉捻。他蜷起手指, 指尖发麻,胡乱摸索中揪到了符确的发。
湿的。
弄得他的掌心和指缝都潮了。
江在寒呼吸不及,不由地张开嘴。
符确正等着这一刻。趁虚而入。
“唔……”
江在寒的抗议被堵回喉间, 变作淫//靡的呜咽。
江在寒抗拒地仰颈,想要逃脱。这动作落在符确眼中,却是迎合和渴求。
后脑的手下移至脖颈, 拇指摩挲着江在寒的喉结。他短促地呜咽一声,被符确吻得更深。
江在寒在缺氧中软了腰,双手从符确肩头滑到前胸。
他猛力一推, 侧过身撑着椅边喘息。
“江老师……”
符确竟然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轻拍他的背, 给他顺气。
“你……”
江在寒说不出话, 咳了一会, 听见符确贴着他发热的耳廓,说:“江老师,我错了, 我温柔点。”
江在寒斜睨他一眼,眼里是咳喘后的濛濛水雾。
这混蛋。
还没完?
符确见他红了脸,像是急了,立即说:“我以为江老师同意了我的生日愿望,是我理解错了吗?对不起,这是我第一次实现生日愿望,从前许愿从来没有实现过,我,我有点激动……江老师,你别生气……”
……
还能说什么呢,确实是江在寒主动的。
他自己说,你的生日愿望实现了。
他自己巴巴送上了初吻。
该。
“我没有生气,”江在寒缓过来,垂头看着地面,“你不要乱想。”
“那你为什么推开我又不看我?”
再不推开会死掉吧。
哎。
江在寒秉着寿星最大原则,转过头。
符确就立刻逼近了,用鼻尖蹭他,说:“你哭了啊?我第一次接吻,没发挥好,我们重新来好不好?”
***
江在寒怀疑自己中了什么蛊,昏昏沉沉被符确哄着亲了又亲。
那家伙手不老实,没一会儿就往他浴袍里摸。江在寒毫无经验,像失了壳,被恰好的力道抚摸,浑身都酥酥麻麻的。
等他反应过来,符确已经把他抱进了房间。
江在寒陷进柔软的床,这才手忙脚乱地想要推开符确,可是双腕被符确一只手轻松扣住,压过头顶,力气根本不是一个量级。
“符确……”
江在寒瞪着他,嗓音有些哑。
“嗯?”符确顺势下压,亲了亲他蹙起的眉心,叹气道,“好想从小就认识你。”
江在寒怔住。
“那样的话,谁都不能伤害你。”
指腹拂过眼尾那道痕,符确语气郑重又心疼。
江在寒心口一热,本就发软的身体像是要融化。
他扬起脸,亲了一下符确的内腕。
符确这时候倒害羞了,耳根一红笑着说:“你别这样,我把持不住。”
他们靠得这么近,早在阳台的靠椅上,江在寒就感觉到了。
脸颊红得像铺洒的朝霞,江在寒望着咫尺间的符确,声音轻柔如烟:
“要试试吗?”
符确大脑瞬间空白。
怀疑是自己幻听。
江在寒没等他回应。这种时候等回应,两个人都会尴尬。江在寒没什么经验,唯一的经验是上次符确的帮忙。
他按下决心撑起身,往床尾挪。
“你做什么?”符确拉住他,不可置信道。
此刻的情形对江在寒来说已经足够羞耻,符确竟然还问。
他不想显得扭捏无措,瞥了眼符确,负气似的凶巴巴说:“上次你帮我,很,很舒服,我也……”
他声音越来越小,符确从震惊到感动,心软得一塌糊涂。
“江在寒,你怎么……”他欠身把江在寒抱紧了,肌肤相贴,心跳碰撞,“怎么这么可爱。”
“不要就算了。”
江在寒偏过头,脸连同脖颈都在发烧,恨不得立刻找个地洞躲起来。
“要,你说的,不准后悔。”符确摸着他的侧脸,疼惜地说,“但是不用你做那个。”
“我可以……”
符确想笑,又怕他气恼。
江在寒在某些奇怪的方面挺要强的。
“听话,”符确冲他气鼓鼓的脸颊亲了一下,“你含不住。”
江在寒反应了一秒,刷地连肩颈都一起红了。
“别急,我们慢慢来。”
符确以为江在寒会说“我没有急”,但他没有。
江在寒定睛望着他,忽然说:“生日快乐。”
白色浴袍早就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半侧肩露在外面,连同锁骨上的吻痕。
江在寒讲完,便低头拉掉了形同虚设的浴袍腰带。
***
符确食言了。
面对这样的江在寒,他没法装君子“慢慢来”。
江在寒说了句“可以了”,他就急吼吼地进去了。
然后,几乎一进去就缴械了。
徒有理论、毫无实战经验的年轻人,第一次尝到交合的欢愉就是这般灭顶的快感。
没人能忍住。
符确很要面子地想。
江在寒揉了揉埋在颈窝不肯抬起的脑袋,轻声问:“我做得对吗?”
符确因为这一声,再次情动。
他进步飞快,学会了控制。
他在江在寒耳边呢喃着露骨的情话,感受着深处的点。
深浅快慢被他掌握得很好。
江在寒不想听,却无处可逃。他在酸胀的欢愉中被撞碎了。符确连他的喘息和啜泣都不放过,全都占为己有。
江在寒隔着泪水看见天花板的氛围灯,像飘浮的星。
符确大概是疯了。
或许是他自己疯了。
因为他听见这样的话——
“我们结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