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VIP】引诱他

    “檀越。”

    他语气平静地提醒她,腔调早已经没了之前的温驯,眸中隐忍出迷蒙的水雾。

    像是被妖女玷污的无辜佛子。

    再这般下去,恐怕是佛陀都要动怒了。

    谢观怜抬头,微凉的鼻尖像是一把匕首,顺着他凸出的喉结划过下颌,最后克制的没有去触碰他微抿的薄唇,坐了回去。

    沈听肆薄唇微抿,亦在同时别过头,避开她过界的放肆。

    谢观怜坐回去后像是焕然醒悟,脸上露出不知情的慌乱,两手交握地搭在膝盖,捏着裙子:“对不起,刚刚我也不知怎么了,本想说我只需要触碰一下你的衣袍,亦或者是肌肤便可,孰料那一瞬间像是被什么蛊惑了,并非是在冒犯法师。”

    她看他的美眸充斥满了愧色,连眼眶都沁出了一点可怜的湿润。

    这种谎言很荒唐,她却将无辜诠释至极致,真的就像是被什么操纵了刚清醒。

    沈听肆平静地转过头,没有说话。

    谢观怜心忖他这副神情应该是不信的,毕竟他也不傻,别人说什么便信什么。

    但她就要他明知是谎言,却还要一头栽进来。

    她望向他的目光期期艾艾,噙上一轮弯月:“我知法师心中是佛,况且我也是个守寡之人,出嫁之前便发誓过,此生也不会再二嫁,所以法师勿要忧心,怜娘前来求法师,并非是让法师舍了佛来度我。”

    他与她对视的目光很柔,柔得像是里面藏了一尊佛陀,令人情不自禁想要生出膜拜之情。

    谢观怜被他的不言不语看得心虚,垂下睫羽继续道:“佛家都说慈悲为怀,法师应该也不会见死不救,我不会亵渎法师,那情毒其实也没有书上所写的那般骇人。”

    确实没有书中所写那般骇人,因为她根本就没有中蛊,一切都是为了接近他、触碰他。

    她笃定他对此种

    蛊什么也不知晓,所以如何胡诌都由着她自己。

    出家人都有天生的慈悲心,自古便有佛陀割肉喂鹰,慈惠度众,那都是极致的布施。

    她续说完目的:“我这几日翻阅典书也找到了解蛊的方法,但解蛊之事恐一时半会儿无法才能成,所以我是想求法师在我解蛊之前,能不能暂且帮我缓缓体内的蛊。”

    说罢,她抬起水盈盈的美眸,望向他如是在大慈大悲的神佛,“那只蛊每日都在心口乱颤,我夜不能寐,意识不清,只有今日看见法师才缓了些,悟因……慈悲度我。”

    最后的尾音柔绵上扬,似含在唇齿间踌躇半晌的委屈。

    沈听肆看着她,目光无端落在她的鲜艳如血的唇瓣上。

    他想到之前的吻。

    口脂擦在喉结上,留下深红的艳色。

    既然她要与他玩所谓的以情度人,其实也并非不能奉陪。

    不可否认,她的确让他心动了。

    度人。

    他真是第一次度人。

    青年眉眼轻弯,脸上柔出稀有的神性:“檀越说得对,出家人以慈悲为怀。”

    答应了?

    谢观怜因他大方的姿态一怔,为了能诱哄他应答准备了许多话,甚至还准备好要对他死缠烂打了,孰料他应答得这般轻易。

    她的怔愣过于明显,他微微歪头,清雅竹影子上金色的光落在半张脸上,褐色的瞳孔若隐若现地浮动着空寂的悲悯。

    谢观怜被他真诚的眼神蓦然烫了一下,头次在心中升起一丝慌乱。

    这才是大慈大悲的真佛子,他的风光霁月,反衬得她阴暗卑劣。

    可那又如何,她只是喜欢他这张脸,喜欢他这副不动如山的佛子模样。

    只要他回了秦河,她与他的缘分也就此结束,也不会再打扰他。

    谢观怜从不觉得自己是好人,也并不会真的有愧疚。

    选择他也正是因为他有佛子心,世俗身。

    “多谢悟因。”谢观怜将慌乱散去,对他露出感激。

    沈听肆浅笑不言。

    既然他已经答应要度她,谢观怜也晓得点到为止地进退,遂不再打扰他清修,向他请辞下山了。

    她前脚刚走,后脚扛着锄头的小岳就回来了。

    小岳望了望谢观怜融入竹林雾色的朦胧芳影,然后放下锄头走进去。

    “郎君,这怜娘子是来作何的?”

    青年正手持小铜莲花香炉,熏去身上沾染的脂粉味,语气轻缓地道:“请我度她。”

    哈……度她?

    小岳闻言陡然睁大眼,看着自家郎君跪坐在蒲垫上,一身僧袍瞧着清隽出尘,他忽然就想到刚才去后山,看那之前喂养的兔子。

    结果那豢养了近一百只兔子,现在连最后一只也没有了。

    他觉着郎君真是当世活阎王,说是放生,还真是,全放地府去了。

    这度人……

    小岳无端地打了寒颤,不由得在心中暗忖,这小妇人胆子真大……

    夜里。

    小雾将床幔放下来,转头看见娘子披着雪白的毛绒大氅坐在窗边,专注地盯着前方,乌发披散,柔和的烛光照得侧颜轮廓柔媚,颇有几分娴静的柔美之态。

    小雾见她在专心致志地看夜雪,便没有出口打扰,出去时顺而轻声地带上门。

    谢观怜听着明德园外,传来若有若无的念经声,面露思索,然后站起身穿上木架上的披风。

    将门拉开时细雪被卷吹在睫上,一股属于冷冬的寒凉钻进骨子里。

    她眺目望着外面的飘着的细雪,唇角微翘,露出狡猾的笑。

    从今夜就开始,她要医治身上的‘蛊’了。

    夜里凝结冰霜,夜修至午夜时分,外面的雾气浓得连路都被笼罩得难以看清,打着灯笼都冷黑黑的。

    最后一位小和尚与师兄揖礼,陆陆续续的从罗汉塔出来,偌大的佛陀塔里只剩下年迈的空余法师与沈听肆。

    空余法师眉眼慈悲地盘坐在蒲垫上,枯瘦的指尖捻着檀木佛珠,佛珠磕碰出沉音像是道路上结的冰被踩破。

    “悟因。”

    沈听肆将经书阖上,“师傅。”

    空余法师睁开眼,目光落在跪坐在蒲扇上的青年。

    氤氲的柔光落在青年的眉眼上,气息内敛、漂亮,如摆放在神龛中的玉菩萨。

    空余法师扫过他的脸,低沉慈悲的苍老声音如未绝的袅袅佛音:“听说雁门谢氏送来丹阳的女子,近来频频与你相遇?”

    沈听肆神情与寻常无甚不同,听师傅如此问,温声回应道:“是有过几面之缘。”

    空余法师手中的檀木槌轻敲在木鱼上,在空灵沉长的余音下忆起了一些陈年往事。

    雁门谢氏也曾辉煌过一时,若再早个十几二十年也算是雁门的第一士族,但自从先帝去世后,新帝登基,那谢氏便不得重用了,现在连女郎都能被送进丹阳给人冲喜。

    空余法师怜悯,训诫青年:“悟因,情和欲定要谨记,切勿不可沾染,不然哪怕手中有刀刃,也会心甘情愿地放下,要谨记你想要的是什么。”

    世俗的欲望会转为思念、怨恨、猜疑、误会、忧虑、焦急、悲伤,它会占据人本身清醒的头颅,让人醉生梦死忘记最原始的初衷。

    这些话空余从他很小的时候便说过数次,要他无心无情,而他也的确如其愿,面热心冷,天生缺少情骨。

    那些世俗爱。欲在他的眼中不如一片落叶、池中的一朵莲更能提起他的兴趣,空余对他还算是放心。

    沈听肆跪坐在蒲垫上,温驯地低垂下颌,“曾利死前曾与我坦白说道,岩王妃当年的孩子被渡河运去了雁门,随后不得踪。”

    想了想,又缓声说:“我只是想,她出自雁门,当年谢氏不得君意有暗地投靠过岩王,我想谢氏许是知晓些事,故而与她见过几面。”

    空余法师闻言目光微正,望着他蹙眉道:“难怪这些年一直找不到人,原是被送去雁门。”

    雁门距之丹阳几条山脉长河,再沿下游越过几条山脉靠近匈奴。

    他想过那孩子或许被人沿着送去了匈奴,倒是从未想过人许是会在雁门。

    空余略微思索,道:“既如此,你再派人去雁门仔细找找,若找到人,先带至我的面前来。”

    沈听肆眉宇温柔,颔首:“嗯。”

    空余望了眼窗外,常年浸在佛光中的眉眼洇出悲悯之情,阖眸含倦道:“天色已不早了,悟因也且早些回去罢。”

    沈听肆从蒲垫上起身,灰白僧袍垂下将身形拉成颀长鹤骨。

    与师请辞后,沈听肆持着一盏羊灯往逐茔院而行。

    漆黑的薄雾笼在他的眉眼间,在雪夜天露出的肌肤白得似被藏在皑皑冰雪之下,破冰后腐烂出的白骨,透出不正常的冷白。

    他淡漠地行走在寂静的夜里,提着一线忽明忽暗的羊灯,悄无声息地止步于正探头在逐茔院的女子身后,瞳孔不动地盯着她,轻声开口询问。

    “夜已过午时,檀越不知前来询我是作何事?”

    正要抬手敲门的谢观怜冷不丁地听见,从身后传来轻柔似鬼魅的声音,肩膀抖了抖。

    幸而她反应快,没有失声叫出来。

    她惊悚地转过头,先是看见悬挂在头顶上的是微弱灯笼。

    随后看见青年手持着这盏欲灭不灭的灯,身后是无尽的黑雾,三尺之外连树的轮廓都看不清楚。

    而他五官俊美,肤泽冷白,唇如女子点过绛,立在面前敛着浓艳的眉眼,噙着清淡的慈悲,却给人一种鬼气森森的朦胧。

    “悟因?”

    她看见他眼眶瞬间盈出湿润,白艳艳的瘦骨脸可怜地抬着,神色踌躇出茫然:“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沈听肆抬眸睨了眼上面悬挂的牌匾,随幽落于她的脸上。

    她一贯将委屈的眼神拿捏得极好,不过分黏,亦不容易使人生出厌烦。

    “我应是体内的蛊发作了。”

    她轻咬着唇说着。

    他淡淡地别过眼,望向黑溶溶的身后,对她说:“这盏灯还有些时辰才燃尽,我送檀越回去。”

    谢观怜感激地点头头,但在他转身引路之前,先一步伸手牵起他的僧袍,小弧度摆了摆:“悟因。”

    他靴尖止住,侧首定定地看着她,没有露出嫌弃麻烦的不豫。

    谢观怜直白的和他对视,眼瞳映出几分无辜:“万一我晚上还来怎么办?”

    摆明是要耍无赖。

    沈听肆听出她言辞中的贪婪,想起今日在山上时她说的话,所以明白她这句话,是想如之前那般触碰他。

    他不喜那种触碰,所以眉心蹙起,启唇拒绝:“不……”

    话还没从口中彻底吐出,站在面前的女子耐心极低,已经迫不及待地踮起脚尖,蓦然亲上他的喉结,甚至还冒昧地伸舌舔了一下。

    漆黑的雪夜之下,他眼中似落下了一片飘雪,那片雪冻得肩膀绷紧,背脊轻颤,被吻过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

    那盏羊灯是何时落在地上的他都不知。

    第22章 【VIP】引诱他

    温软舌尖触及的那一刻退散得太快,几乎是转瞬即逝,他都来还不及感受,整个人怔愣在原地。

    谢观怜没想到将他偷袭成这样,一时有些心虚,弯腰去捡地上灭掉的那盏灯。

    再度抬起头时,他已经回过神了,雾黑之中只能看见他的身形轮廓,看不见脸上神色如何。

    什么话也没说动,垂眸盯着她,安静得似一尊白玉雕像。

    “对不起悟因,我刚才也不知怎么了,莫约是刚才蛊又发作了。”她将刚才贸然的行为推至不存在的蛊身上,看他的神色极其无辜。

    他神色不明地凝着她许久,哑声道:“下次不要再这般了。”

    然而对于谢观怜来说,下次是下次,且下次无穷尽。

    谢观怜并未将他说的下次放在心上,点点头,然后问:“那这次,你……应该不会生气对吗?”

    听见这得寸进尺的句话,他喉结轻滚,抑制将要溢出的讥诮,眼神与黑夜一般冷,腔调却如常温和:“不会,走吧。”

    谢观怜听出他语气中的冷淡,自然知道刚才是踩上了他的底线了。

    但那又如何,既然人给自己定义了线,就是要让人去踩的。

    她虽然不是什么见好就收的好人,但现在她也只是想要将他竖立的那条疏离分界线踩退,让他习以为常而已,她又能坏到哪里去?

    “可是灯灭了。”她眯着眼眸,嘴角往下压着泄出的愉悦,温柔的将羊灯递过去。

    黑暗中一只骨瘦的修长手指避开与她接触,接过去片刻那盏灭掉的灯便被点燃了。

    有了微弱的光亮,她也看清了他此刻的神情,冷清清的,对刚才发生的事丝毫动容都没有。

    他淡淡乜一眼她,提着灯让她行在前方:“亮了,走罢。”

    就是这副禁欲的神色,冷淡得想让人去扒开他的漠然,仔细看看有没有别的滚烫之色。

    谢观怜神态乖巧温顺地跟走在他的前面,心中仿佛有什么在疯狂沸腾,灼烧得她几乎就要双膝发软了。

    再过几个时辰天边便要泛起白肚天亮了,所以这个点周围早已经没有人了。

    谢观怜被他快送到明德园的那条小道上,他方才止步。

    他将灯递给她。

    谢观怜婉拒:“我就快到了,不用灯也可以,悟因回去的路远,你用。”

    其实她来的时候是有提灯的,只是临时藏在路上了,等会儿还要去捡灯。

    沈听肆将灯笼放进她的手中,“不用,我时常走这条路。”

    听他如此说,谢观怜也不再客气,双手接过来,满目的感激:“多谢悟因。”

    沈听肆转身朝着原路返回。

    谢观怜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杏眸微弯,提着羊笼往明德园的方向走去。

    待走进园子的拱门,路过月娘的禅院门口时,似听见了一丝微弱的动静。

    类似月娘的哽咽声,哭得很是古怪,也很短,就像是风吹门扉的声响。

    谢观怜望了一眼想要敲门,但思虑此时此刻人都在熟睡中,况且自己刚从外面回来,不好解释。

    她当月娘是在梦魇,遂没在意,提着灯回了院门……

    自从有了蛊毒,她现在去找沈听肆也不需要费尽心思地寻借口和说辞,白日直接就去后山找他。

    但大多数小岳都在,她不好当着旁人的面‘蛊毒’发作。

    每次来她都爱盯着他,尤其是最钟爱的喉结上那颗痣看,倒也满足。

    沈听肆是她见过最佛面冷心之人,明明答应了要给她‘治蛊’,当时她还以为从此接触他就有了正当理由呢。

    谁知他嘴上虽然同意,实际上她只能用眼看,做得最冒犯的便是亲他喉结那两次,此外他就跟浑身长满眼睛似的,但凡她靠近一寸,他就会避开,还一点痕迹都看不来。

    看似待人接事都斯文温柔,给人伸手就能触碰的缥缈,实际她却又连片衣袂都难以碰上。

    有时她怀疑自己才是钓在他鱼竿上,那条挣扎的鱼儿。

    她热情了几日,现在隐约灭火了。

    他实在太难接近了。

    原是想放弃他,可每次看见那张脸,那颗痣,甚至他从头至脚,每一处都长在她的心坎上,实在很难放手不去想。

    清晨。

    小雾从外面抱着一枝红梅进来,见谢观怜倚在美人榻上垂着泛红的脸颊,姿态懒洋洋地翻着书,素裙下露出的赤玉足踩着汤婆子,足尖被热得泛红。

    “娘子。”小雾将梅花插进瓶中,侧首说:“刚刚月娘子院中的小雪姐姐让我来问你,今儿可要出去逛一逛?”

    迦南寺虽大,但来了半年她早就已经逛厌了,原是不想去的,但转头看了看外面的艳阳,颔首欣然应允。

    “你先去回月娘,我等下便来。”

    “是。”小雾出去回话。

    寺中孤寂,平素除了参禅打坐,几乎无甚乐趣可言,只有这寒冻大雪纷飞后的景色百看不厌。

    月娘等她出来,上前亲密地挽着她的手臂,边走边道:“怜娘,今儿我们去北苑罢,听说那里的湖泊都冻结了,现在还没有化冰呢。”

    谢观怜无异议,颔首称好。

    北苑的冰结得很厚,来时正赶上热闹。

    僧人领着两人上了观赏景色的风亭。

    月娘趴在栏杆往下看,刚坐下便感叹道:“怜娘你过来看,那边真热闹。”

    谢观怜探头看去。

    原来是有人在冰嬉。

    还没看几眼,月娘指着其中一人,惊喜道:“怜娘你看那人,他好生厉害。”

    谢观怜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见男人手持着球杆,正与人在冰上打球。

    那男人面容白净,模样生得比周围的人要出色些,所以看他打球的多为年轻的女郎。

    不过谢观怜瞧着这人的面容有些熟悉,但她想了想发觉并不认识。

    她对这些并无兴趣,看了几眼便移开了目光,但月娘却有极大的兴趣,口里全是那男人打球之事。

    一旁的小雪见状,将煮好的乳茶递过去:“娘子先喝口茶。”

    月娘转头去喝乳茶。

    两人正喝茶暖胃,忽然听见女人的惊喜声。

    “月娘子!”

    月娘抬头看去。

    来人乃暄娘。

    她正与其余夫人一起在此处看冰嬉。

    迦南寺为第一大佛寺,所以自然少不了每月都有夫人前来清修。

    那些夫人都是曾经的手帕之交,正好聚在迦南寺,暄娘也在其中。

    暄娘看见月娘心思陡转,欣喜唤她:“月娘子。”

    唤完,又侧首对身边的夫人说:“这是陈王殿下的……月娘子。”

    暄娘想到月不喜被人称呼为王妃,所以险些要出口的话陡然一转。

    身边的夫人们闻言看去,迦南寺的贵妇人就这几位,众人皆知陈王妃为了给陈王祈福,而暂住迦南寺。

    所以方才暄娘说至一半的话,众人都心知肚明亦有结交之意。

    即便月娘不是陈王妃,单拎出身份也足够众人上前结交。

    既遇上,几人自然

    就合在一间亭子里。

    月娘因为胆子小,不常与人主动结交,可又不好推迟,只等着她们等会子自行离开。

    但年纪稍长又来得晚的暄娘却是个话篓子,三言两语都将话牵扯至月娘的身上。

    月娘出于情面,便偶尔与她说着话,一旁的谢观怜无人问津。

    石桌旁放着煮茶的小炉子,蒸腾的热气与梅香交织,夫人们围坐在月娘身边,左一句,右一句地闲聊。

    月娘神色怯怯,连回应都来顾不及,全靠身边的小雪才能缓一口气。

    谢观怜瞧她几眼,发觉月娘虽身份尊贵,但显然根本不习惯这种场景,尤其是那些夫人只想着与她搭话,这种氛围让她脸烧得厉害。

    月娘浑身不自在,直往谢观怜这边靠,还小声地道:“早知晓会遇上暄娘子,我应与你单独去其他地方的。”

    暄娘子为了能与月娘交好,几乎每日都会去窜门,月娘心中不想与之结交太深,但每每都不好驱赶人。

    谢观怜莞尔,手搭在月娘的手背上安抚她。

    月娘咽下气,靠在她的肩上,一搭没一搭地听暄娘与那些夫人畅谈。

    那些夫人都是冲着结交月娘而来,谢观怜无事便倚在长栏上,看不远处的冰嬉。

    正在冰上的朗明高刚赢一球,不经意转头,蓦然间看见了不远处倚趴长栏上的女子。

    那女子头上并无过多簪饰,只有一朵小绢花,衬得云鬓雾髻,眉眼承情。

    风亭中人金钗美貌的夫人不少,但他一眼就看见了谢观怜。

    见她脸朝着这方,以为她也在看自己打球,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子志得,甚至忍不住在心中想,她上次拒他手帕或许并非对他无意,而是碍于守寡的身份。

    看来他得再找个机会与她结交。

    朗明高模样好,且会花言巧语,最会的便是勾搭寡妇与已婚夫人。

    哪怕来了寺中也改不了这种习性。

    郎明高喝了口水,然后转身继续投入其中,为了能让谢观怜看得更清楚些,甚至越打越勇。

    而实际,谢观怜并未留意他,而是在听暄娘正说的话。

    暄娘实在太会说了,半分没有要走之意,还扯到了秦河沈氏上。

    “我听说啊,前不久秦河沈氏沈二公爷家刚认亲回来的次子,当年不是被人拐卖去了雁门,还后来辗转出家了嘛,我听说啊,现在那郎君前不久与公府的小姐定了姻缘呢……”

    秦河沈氏这几百年来人才辈出,这沈二爷乃沈家主的嫡亲兄弟,颇具盛名,世人尊称一声二公爷。

    暄娘这会儿说着,忽然想起来这儿就有雁门的人,转头看向谢观怜问:“哎说起来,怜娘子也是雁门的人,可听说过建初寺?”

    谢观怜视线从对面的冰嬉上移开,碍于情面,柔声回答她:“知道。”

    暄娘好奇了:“那怜娘子可有见过,那在建初寺出家的沈郎君?”

    认亲之事发生在前年,但认得并不声势浩大,很多人甚至都没有见过刚认回来的次子,很多人那郎君叫什么名字都不知。

    谢观怜凝眉仔细想了想,遂抬头对暄娘面露遗憾,摇头道:“未出阁之前不常去寺中,所以也未曾得缘见过。”

    “这样啊。”暄娘露出几缕失落。

    她还以为谢观怜是雁门人,会知晓一些旁人不知的,正欲再搭话问。

    “好了,怜娘子瞧着便是文静之人。”一旁的夫人打岔进来,又将话落在别的地方。

    暄娘又继续与旁人议着家长里短的闲事,说久了,因口干舌燥喝的茶水也多,遂转去更衣。

    趁着此间当头,谢观怜与月娘借着尚且有事请辞。

    这些夫人本就与之不熟,无话挽留,便眼巴巴地瞧着两人离去。

    脱身后,月娘庆幸地捂着胸口,“终于能走了,那些夫人三言两语地说得我都犯困了,好在我刚刚暗示小雪多给她倒几杯茶。”

    小雪趣道:“可连累奴婢的手,都倒酸了。”

    谢观怜闻言莞尔:“怪道她怎么一直有乳茶喝,原是因为你让小雪倒的。”

    月娘脸颊蓦然一红,松开她捂着脸讷讷道:“她不去离开,我们怕也走不掉。”

    几人边往赏梅的小路行,还没走几步月娘又捂着腹道:“完了。”

    谢观怜停下,“怎么了?”

    月娘苦着小脸说:“我好像也吃多了茶,但现在去的话,会不会恰好与暄娘撞上?”

    正说着,小雾恰好拉住路过的僧人:“师傅,这里有没有人少些的恭房?”

    僧人对几位香客揖礼,指着这条小路道前方就有。

    小雪原是想陪月娘去,但她想要与谢观怜一起,便让两人先留在这里。

    谢观怜陪着月娘去找恭房。

    这里的人的确少,几乎一路走来都没有人。

    月娘进去更衣,谢观怜便在外面等她。

    孰料月娘刚进去须臾便脸色惨白地出来了,连脚步都走得不稳。

    “怜娘……”

    她一出来,气音羸弱,险些跌倒在地上。

    谢观怜将她揽起,想要关切地问发生何事了,月娘却蓦然拉着她的手急匆匆地往前走。

    两人刚走没多久,暄娘便急急地从里面出来,鬓发微松,扣衣的手都在颤抖,双眼更是四处张望,看刚才是谁来过。

    从她身后走出正系腰带的朗明高,风流的眉眼含着不豫:“都说了没人,你怕什么?”

    暄娘闻声转头,看着身后的男人,因害怕而狠狠地啐骂他:“混账东西,若是被人抖落了出去,我看你这条命还要不要了。”

    朗明高是她在迦南寺的情人,两人勾搭已有一段时日了,但刚刚竟被他的鬼话哄骗来此,还被人撞破了。

    现在暄娘想死的心都有了。

    一旦传出去,她不敢想后果。

    暄娘害怕得浑身颤抖。

    朗明高从后面将她抱住,耳鬓厮磨道:“暄娘,刚刚只是你的错觉,人都在那边,怎么会有人来这边?”

    暄娘恨恨地推开他,抖着手整理被他又扯乱的襟口,骂他:“死到临头了,还说是我的错觉,我刚儿分明听见有人在喊什么‘怜娘’……”

    她话音陡然一滞。

    怜娘不就是谢观怜吗?那唤谢观怜的是谁?应当是月娘了。

    若真是只有月娘知晓倒也还好,她胆子小,哪怕是看见了也会佯装不知情,但谢观怜恐怕未必会如此。

    朗明高听见她说出便停音的名字,不禁问她:“怜娘?是刚儿和你们在亭子里一起讲话,我刚儿与你说帮我引荐的那年轻貌美的寡妇吗?”

    他的语气与神情充斥着轻挑,暄娘怎会听不出他话语中的兴味。

    男人都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贱人。

    尤其是朗明高最甚,专爱勾搭有夫之妇的人。妻,要不便是丧夫的寡妇。

    而且方才她在里边一边与朗明高偷欢,他嘴里还正说着让她将谢观怜引荐给他,言语粗俗下流,现在还极有可能被本人撞见了。

    见暄娘沉默不应答,朗明高越发确信就是谢观怜,宽慰暄娘:“若是她,你不必担忧,她对我青眼相加,定然不会将此事泄露的。”

    暄娘此刻心本就乱,听他这话实在忍不住嗤笑,吊捎眼尾乜他:“你有什么值得别人青眼相加的?回去洗洗脸,照照镜子。”

    朗明高被讽刺得脸上挂不住,欲还嘴。

    暄娘不想再与他留在这里,不耐烦地摆手:“行了,下次你也不必来找我了,我与你之间就此结束。”

    说完便寻着前方去,再找找究竟看刚才是不是谢观怜。

    身后不紧不慢整理衣襟的朗明高不以为然。

    他本就是因为刚才在

    见了谢观怜,被那张狐媚脸勾起了霪心,但想着一时半会儿吃不上,所以才惦念上刚才暄娘与她讲过话,身上许是沾了她身上的气息而意乱。

    暄娘对他的讥诮,他半分也没有放在心上,望着暄娘离去的地方,脸上露出嗤笑。

    女人他最为了解了,就像是暄娘,再看不起他,还不是与他厮混数次,回头等这件事平息了,他再买几盒胭脂送与她,好生诓骗一番便是。

    朗明高整理完衣裳,随后若无其事地离开这里。

    暄娘回到风亭,没有看见谢观怜与月娘,眼中闪过慌乱,勉强镇定地问:“怜娘子与月娘子呢?”

    同行的夫人说:“刚你走不久,她们便道有事离开了。”

    前后脚一起离开的……

    那十九**刚才就是谢观怜与月娘了。

    暄娘的头一时发晕,脚下站不稳被人扶着。

    同行的夫人见她出去一趟,回来竟露出这般死灰色,担忧地询问她这是怎么了?

    暄娘听不见这些人的声音,没有回答,满脑子都是事情有可能会被泄露。

    现在她的肠子都在此时悔青了,万不该当时鬼迷心窍与朗明高厮混。

    另一边。

    谢观怜被月娘拉着急促地离开。

    月娘神色惶惶,眼眶红红,走了很远后才蓦然蹲在地上崩溃地大哭。

    谢观怜不知发生何事,屈身蹲在她身边,柔声问:“月娘,怎么了?”

    月娘不回她,只兀自哭。

    谢观怜便陪在她身边,直到在前面等了许久的小雪和小雾赶来。

    小雪见状忙不迭上前去扶月娘:“娘子怎哭了?”

    说着,还警惕地看着谢观怜,“怜娘子,你刚对我的娘子做什么了?”

    谢观怜无奈扶额:“我亦不知。”

    小雪不信:“刚刚我娘子都还好好的,你与她一起出来的,怎会不知!”

    小雾虽也讶然月娘怎会哭得这般伤心,见刚还与她和颜悦色讲话的小雪忽然就变了一副脸,当即护在谢观怜面前,横眉冷瞪她:“我娘子说了不知,那便与我娘子无关。”

    眼看着两人就要吵起来,月娘从小雪怀里抬起哭红的脸,“小雪,别……与怜娘无关,是我刚刚进去的时候摔了一跤。”

    这理由实在牵强,小雪虽不信,但也听出主子的意思,是与谢观怜无关。

    小雪脸色这才缓和。

    月娘牵着她的衣袖,哽声说,“快些对怜娘子道歉。”

    小雪跪地磕头,请罪:“抱歉怜娘子,方才奴婢冒犯了您。”

    这头磕得实实在在,谢观怜与小雾陡然吓一跳。

    谢观怜不在意地摆手:“起来罢,无碍。”

    月娘心不在焉,对着谢观怜泪眼含歉地笑了笑,然后在小雪的搀扶下先走了。

    谢观怜望着她离开的背影,转头看了眼身后,却看见不远处恰好走出来一男子。

    她对朗明高并无记忆,所以并未放在留意,只当做是刚才在冰上打球的人恰好路过这里。

    朗明高没想到竟遇上了谢观怜,双眼陡然一亮,原是想要上前,但发觉谢观怜却只是掠过一眼,甚至连正眼都没有放在自己身上,扭头便与身边的侍女走了。

    他想起方才暄娘说的话,不禁摸着下巴暗想。

    莫不是刚刚的确是她?

    若真是她,那刚才他在里面说了不少她的荤话,她都没有生气,难道真是对他有意?

    越想,朗明高便越觉得极有可能,甚至还将谢观怜扫过的那一眼,当做某种暗示。

    想到美人也心悦自己,朗明高没有散去的慾望便腾升起,情不自禁朝着那边她们离去的地方而去。

    ……

    小雾还在介意方才小雪冒犯之事:“娘子,刚刚她好生过分,竟然觉得是你欺负了她家娘子。”

    谢观怜侧头捏了捏小雾气滚滚的脸,调笑道:“小雾的脸再鼓着就要变大馒头了。”

    小雾闻言急忙松出气,遂又反应过来是她哄自己,幽怨说:“娘子,我有十三岁了。”

    “好了,好了,不会变成馒头。”谢观怜松开她的脸。

    望了眼天边景色,猜想此时沈听肆应该已经与人讲完佛经。

    “小雾。”她低头道:“你先回去,我去后山一趟,若有人问起我,你便说……”

    “便说娘子在休息。”小雾一听这话便知她要作何。

    谢观怜莞尔:“小雾真聪明。”

    与小雾分开后,谢观怜便朝着后山而去。

    然而刚走上山路,她察觉不对劲儿,身后跟了个人。

    最初她以为他只是恰好路过,但知道身后的人一路跟到后山来,表达出的目的浓烈。

    谢观怜装作无意间转头。

    身后的男子莫约有二十出头,脸皮生得白净老实,瞧的第一眼都会情不自禁心生好感。

    而跟在谢观怜身后的,是不久前在北苑冰嬉的朗明高。

    他一直都跟在她的身后。

    朗明高察觉到前方的女子停下脚步,似是走山路累了,歇息的时候转头看身后的风景,甚至还发现了他跟在身后。

    女子打量的目光像是一双无形的手,温柔地抚摸他的全身,一瞬间他心中便浮起难言的激昂。

    他不仅没有收回视线,反而还直勾勾地盯着她,眼底带着明显的欲。望。

    曾经在老家,他就与不少寡妇有染,知晓这些初尝情慾,却又蓦然死了丈夫的女人最淫。荡,只要男人体态与模样生得好,几乎是勾勾手指就能到手。

    而且他根深蒂固地认为谢观怜早就对自己有意,甚至将小侍女使唤走,独自一人来上山就是为了给他制造机会。

    两人隔得很远,他甚至还对她风度翩翩地揖礼。

    谢观怜镇定自若地别过头,视线环顾周遭,发觉想要下山就需得要经过他的身边。

    这人光明正大地跟在身后,刚才甚至还直接对她作礼,也不知是存了什么心思,现在往下走无疑是送到他的面前去。

    谢观怜伸手摸了下手腕,发现今日出来没有带上匕首。

    她佯装不知他是在尾随自己,继续往上面走。

    见小妇人只看了眼,却没有暗送秋波之意,朗明高一时拿不准她心中是如何想的,但并不避讳地继续跟着她走走停停,好似寻常寻常的香客打量周围。

    越是往上走,身后的人跟在越发近。

    再如此下去恐怕还不待她走上山,那男子就要靠过来了。

    谢观怜心忖这个时辰悟因恐怕没有在上面,猜想这种可能,她心中浮起后悔。

    若是早晓得这人如此大胆,她应该不往山上来。

    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身后的朗明高耐不住地追上前来。

    听见他追来的脚步声,谢观怜蓦然咯噔,下意识捉起宽大的裙摆,往前疯狂地跑。

    身后的朗明高见她忽然提裙跑了起来,不想到手的美人飞走便朝着她追去。

    谢观怜循着记忆往前面跑,头发早就在不知什么时候被挂散。

    身后的朗明高一直穷追不舍。

    谢观怜慌乱间唤了几声救命,但现在周围根本就没有人,只能拼命地跑。

    已经追来的朗明高见状,猛地抓住她的后颈往后拽,想要捂住她的口鼻不让她出声被山下的人发现。

    谢观怜倒吸一口气,眼眶瞬间盈泪,猛地抱住他的手臂,张口咬住他的手臂。

    朗明高没料到她忽然咬自己,下意识放开了钳制她的手。

    谢观怜借此机会,转身往山下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唤救命。

    身后的朗明高紧随其后,脸上露出凶色。

    绝对不能让这女人将事情闹大,必须要灭口。

    到底是常年在外劳作的男子,力道和速度都远远快过她。

    很快她头上的发带便被他扯掉,秀丽的青丝如泼墨般倾泻,唇红齿白的娇艳面容露在满山白雪中妖冶勾人。

    朗明高眼中闪过惊艳,手中力道情不自禁地懈了些,这也给了谢观怜挣脱的机会。

    她蓦然抬腿,一脚用力地踢在他的裆下。

    正中其害。

    朗明高脸色瞬间变色,捂着自己跪了下来,发出痛苦的呻。吟。

    谢观怜冷静的趁着机会,又狠狠地甩了他几巴掌。

    朗明高从未被女人如此打过,一时疼懵了,连同脑中的涟漪一起被打散了。

    待到朗明高回神,面上露出恼怒,看见她抱裙往上跑的背影,忍着疼痛追去。

    艳阳照白雪,竹林熠熠绚烂,野地空旷寂寥。

    青年手持佛珠,面如观音,肤泽透明似放在艳阳下的白玉瓷,踱步行在竹木桥上灰白的僧袍被吹得翩然若仙,如从林中白雪幻化出的灵诡。

    地上很多凌乱的脚步。

    他敛目细数着这些不知从何处来的印记。

    最后走至竹林小舍,他透过大敞的院门看见里面被小岳擒住,死死压在地上不能动弹的男人,眼中才闪过了然。

    原是有客造访。

    小岳将朗明高绑在石桌上,手忙脚乱地安慰默声抽泣的女子,“娘子,勿要哭了。”

    从未安慰过女子,故而此刻不知如何做,急得他面红耳赤,余光扫到不远处的石桥,眼中闪过大喜。

    “娘子,你不要哭了,瞧,郎君回来了。”

    这句话让谢观怜抬起泛红的眼,看见手持佛珠,走近门口的青年。

    “悟因……”她委屈地咬唇,蓦然站起身,朝着他奔去,直接扑进他的怀里。

    熟悉的檀香让她凌乱的心回归平静。

    第23章 【VIP】他没想到她吻的会是唇……

    沈听肆听见她委屈的嗓音,下意识将手搭在她的腰上,抬眸看了眼小岳。

    小岳见状,忙不迭地转过头,装作没看见,一脚踩着已经被打昏迷的朗明高。

    沈听肆淡淡地垂下眸,抬手欲将怀中的女子推开。

    可她抱得越发紧,嘴里可怜地念叨:“别推开,悟因……我害怕。”

    她整张脸都脸颊深埋进怀里,闷出的哽咽像小猫儿的爪子蓦然被踩住,甚至他能隐约感觉衣襟被湿泪浸透。

    沈听肆搭在她肩上的指尖微微一颤,语气难明地安慰她:“别怕,先松开。”

    谢观怜难得听见他带着怜惜的腔调,往他怀里瑟缩得越发可怜,刻意将脸颊微侧,露出那几道红痕。

    沈听肆目光落在她此时铺散凌乱的青丝,以及白皙颊边的红痕,心中划过转瞬即逝的情绪。

    他知道谢观怜爱美,哪怕是之前数次佯装跌在面前,甚至还杜撰被人追的假象来接近他,但从未将脸弄伤过,也从未有过像今日这般的狼狈。

    脏污的素裙,松散凌乱的云鬓,以及颊边那道鲜红刺眼的红痕。

    他心中无端浮起古怪不悦,撩眼看向小岳问:“发生何事了?”

    小岳听出郎君语气中的冷淡,不敢回头,垂着头会道:“方才奴刚从回来,见怜娘子被这人追,不知不知发生何事便先将人打晕,等郎君回来。”

    小岳刚说完,沈听肆便察觉女人往怀里瑟缩了一下,环住腰身的双臂像蛇般紧紧贴着,似是怕极了。

    他垂目看向被绑的男人:“先送去……”

    还未说完的话至唇边陡然一转,“送下山,放在柳林道上。”

    送下山不就让人跑了吗?

    而且柳林道是去明德园的必经之路,将这贼人放在那条道路上,于情于理似乎都不合适。

    小岳讶然转头,却见郎君低着头,用与往日不同的腔调柔声安抚一直抱住不放的女人。

    郎君虽生得斯文清隽,但身量却实打实的高大,怜娘子依偎在他的怀中显得尤为娇小怜人,大力些似乎就能将她弄坏。

    体型相差这般明显,也不知日后郎君若真生了世俗欲,怜娘子能不能承受……

    蓦然间,小岳脸上一热,如同醉酒般将提起朗明高的腿,摇摇晃晃地往外面走。

    院中无旁人,怀中的女人惧意似也得到缓和。

    她从他怀中抬起瘦骨的脸庞,颊边粉嫩,琼鼻微红,因眼眶盈泪所以稍显神采涣散,抽泣得很是可怜。

    谢观怜像是才发现自己半边身子倚在他怀中,朱唇微启,‘呀’了声,然后急急地从他怀中退出。

    沈听肆与她对望,眉宇平淡如常,看不出有任何的心动,甚至是怜惜。

    她掀眸觑了眼他,然后又缓垂纤白细长的脖颈,咬着下唇讷讷道:“方才我太害怕了……”

    沈听肆目光落在她侧脸上的红痕上,言简意赅地说:“无碍。”

    还是这般冷淡,哪怕她都用了‘蛊毒’这种方法接近他,今日险些被贼人侮辱,他也还是这番姿态。

    谢观怜的心中犹如有热水在疯狂地沸腾,竭力咬着下唇,尝到淡淡石榴味儿才平息。

    听见他平静的腔调,她心忖是直接请辞,还是继续赖他。

    沈听肆先越过她,往台阶上行去。

    “屋内有擦伤的药。”

    青年清凉的声音从耳畔拂过,谢观怜打算离开的心霎时散去,捉裙在他的身后。

    和之前一样堂屋宽敞整洁得纤尘不染,窗牗大开,林中送来一阵冷冽的竹叶清香。

    她轻车熟路地屈膝跪坐于蒲垫上,侧首看见他从屋内提着药匣子出来,放在眼前的梨花木案几上。

    这药匣子与此前的不同,虽然只用过一次,但她记得上次他拿出来的药匣子上有素色的暗纹,而这个却没有。

    见她盯着药匣子,沈听肆眉目柔善道:“上面都有标写如何使用。”

    谢观怜收回目光,对他抿唇一笑,然后抖着手去拿里面的药。

    许是因为手也受伤了,所以她连拧玉瓷瓶的盖都极其费力。

    用尽全力拧开瓶盖,她肩膀陡然一松,还柔蔓不自胜地轻喘,蹙起的秀眉洇出几分羸弱:“这个好难打开呀。”

    这般模样很引人遐想。

    沈听肆望着她露出的柔弱,乌睫微敛遮住眸中不经意蒙上的深意,转身欲离去。

    谢观怜手疾眼快地抓住他的衣袍:“你去哪里?”

    她的尾音轻颤,仿佛刚才的惧意仍旧未散,对他很是依赖。

    沈听肆侧首凝着她攥住袍摆,从袖中露出的一截凝霜皓腕,平静道:“檀越现在此处上药,外面之事尚未做完。”

    未了,他顿了顿,续说:“不会走远,就在门外,有事可唤我。”

    谢观怜蹙细眉,启唇似要挽留,但最后还是咬着下唇对他眼盈盈地颔了颔首:“好。”

    沈听肆平静的将衣摆从她手中抽出来。

    谢观怜转头,将药膏倒在纱布上想去擦拭伤口,却忽然想起此处并无铜镜。

    “悟因。”

    沈听肆刚行至门口,身后又响起女子怯柔的声音。

    他止步,没有回头,等她讲话。

    谢观怜望着他颀长的背影,为难地问:“这里有铜镜吗?我看不见伤在何处了。”

    沈听肆闻言敛睫,半晕在阳光里的侧颜浮起沉思。

    此处并无铜镜,而她没有镜子看不见脸上的伤。

    身后的谢观怜也能猜出,他是男子,既不住在此处,哪怕住在这儿,也用不着像其余那些男子,晨起还要揽镜挽发、束冠。

    所以这里定然是没有铜镜了。

    她眼中闪过笑,语气越发羞愧地挽留他:“你能不能别走,帮帮我可以吗?”

    说完,她便一眼不眨地盯着门口的青年。

    他站了须臾,终究还是妥协似地转过头,神情冷静的在她得意的目光下,行回她的面前。

    谢观怜见他拿起沾药的纱布,手肘搭在梨花案几上,扬起艳白的瘦骨小脸儿,天生湿润的眼尾微翘出妩媚,:“多谢悟因,今日若不是你,我恐怕都不知该怎么办,对不起,每次都让你看见我这般狼狈的一面。”

    嘴上虽然说得可怜,但她的心中却浮着几缕志得意满。

    他分明还有与她彻底划清界线,然后将她送下山的选择,可现在却选择回头帮她。

    或许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她在他的心中的确不同。

    谢观怜有种终于在他身上赢了一次的快感,难言的畅快令她四肢虚软,望着近在眼前这

    张禁欲的脸,再度升起了若有若无的情慾。

    想要亲他,想要抚摸他身体每一处,甚至想要看见他这张高不可攀的脸上爬满迷离的慾望。

    也不知他究竟有没有在听,并未回应她虚假的话,而是放下药瓶,温声说:“我去净手。”

    “好。”她乖顺地点头,然后看着他走向一旁的木架上。

    他应是喜洁癖严重,所以堂门口摆放着一盆清水。

    她看着他那将双手浸入水中,带起水珠,再顺着指尖滴落进清水中,骨节分明,修长冷白,只是简单的动作竟也透着清冷的色气。

    这双手若是游走在身上恐怕也会像弹琴罢。

    谢观怜呼吸凌乱,蓦然别过泛起潮红的脸颊,轻轻地垂下颈子,一副姱容修态的乖顺。

    沈听肆净完手转过身,踱步回她的面前,从药匣子里拿出一双透明的软皮手套戴上。

    “劳驾檀越将脸抬一抬。”

    他的语气温和,戴着手套都杜绝了与她有接触,却还要她主动伸过头。

    谢观怜脸上一僵,随又似不在意般将脸伸过去,甜声道:“多谢悟因法师。”

    法师咬在齿间,似在暗自提醒他的身份,又担忧他真的想起了男女有别,埋怨柔肠百转的不真实。

    像一只恼羞成怒了,还要维持表面乖顺的家养狸奴。

    沈听肆目光掠过她眼中压不住的恼意,唇角微扬,缓缓敛下长睫遮住眸中神色,就着她抬起的脸将药抹至伤口上。

    药冰凉凉的,刺激得她倒吸一口气。

    沈听肆顿了顿,目光放在她的脸上,力道稍减,“疼吗?”

    谢观怜不能摇头,眨了眨眼,说:“不疼,就是太凉了,悟因轻一点让我适应便可以了。”

    她刻意将话说得暧昧,还寻不出何处古怪,但眼前的人神色都没有变过,顺着她的话力道真的变轻了。

    有种打情骂俏的拳头捶在了硬石上,硌得她牙酸,想咬他。

    落在身上的幽怨眼神过于明显,哪怕沈听肆不抬眼皮去看,也知道此刻她眼中的怨怼。

    但那又与他有何关系,其实他刚折身回来,并不是打算亲自给她上药的,只是觉得她一脸得意的将脸伸来颇有些意趣。

    自以为是拿捏了人性,却不知眼前的人究竟是不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他目光落在白雪柔肌上刺目的红痕,仔细地拂过,心中却有一丝不正常的欢愉划过。

    若是她哪日发现一直勾引的人,温柔慈悲的皮囊下其实是血腥的恶鬼相,她这张美丽的脸庞露出的神色,一定很有趣。

    谢观怜仰着小脸,目光没有移开过他,所以清晰地看见他薄唇若有若无地翘起。

    看似依旧温雅如常,她却觉得此刻的他多了几分勾人的妖冶。

    他在勾引她?

    谢观怜忍不住疑心自己是太贪念他这张皮相,迟迟又因为得不到,而产生了幻觉。

    其实自从上次她贸然亲过他喉结后,他便次次避她如蛇蝎。

    莫说抱他,甚至连靠近些,他都会不经意移开,然后用那双温情眼冷淡地望着她。

    那眼神就似在对她说,若再有下次,她可能连这间院门都进不来。

    所以这几日她才生出了气馁,拿捏着小脾性没有上山来寻他。

    可刚在北苑时,暄娘提及了沈府,还说刚认回来的沈郎君出家了都还要俗娶妻,所以转念一想,那点气馁好似又散了。

    沈听肆这样的人,越是放任,他只会越发冷静,故而她才又上山来寻他,只是没想到会遇上这种事。

    谢观怜一眼不错地盯着眼前,跪坐端方典雅的青年,半阖眼眸时有几分天生的悲悯,像是没有意识慾望的白玉塑身的雕像。

    她的心蓦然如蚁虫啃咬,酥痒得想要伸手将他推倒。

    不过她仍旧还维持着一丝理智,将慾望掩藏在眼底,瞧他的眼神纯粹无辜。

    沈听肆将她脸上的伤口很快处理完,打算余下让她自己弄,刚将纱布放下,还没来得及开口肩上倏然搭上白软的柔荑。

    近乎是一瞬间,他便被推歪了身。

    好硬,天生的上位者,对谁都弯不下腰。

    谢观怜没想到如此出其不意,都没有将他推倒,心中划过暗恼,就着如此姿势将身子倚在他冷硬的怀里。

    侧身倚在窗边的青年略显冷淡,垂下眼与她对视:“檀越?

    谢观怜看他的眼眶瞬间盈满泪雾,手足无措地说着:“悟因……怎么办,好像蛊发作了,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说罢她像是为了验证说法,双臂环上他的脖颈,压下他的脖颈,撑起身子迎面而上。

    他以为她会如之前那般,目标是喉结,所以下意识地往一侧收。

    而谢观怜这次看中的并非是喉结,而是他紧抿得正经的薄唇。

    她借机将红唇覆在他唇上,得寸进尺地伸舌舔了舔。

    几乎同时,她清晰地感受到他浑身僵住,搭在肩上欲要推拒的手都颤了。

    他没想到她吻的会是唇,喉结下意识在白薄的皮下滚动,呼吸凌乱得不可控,捏住她消瘦双肩的手微微用力,忘记将她从怀中推开。

    心像是被蛰咬了一下,犹如春江中的潮水拍案,冲垮堤岸的感受袭来。

    谢观怜见他向来冷淡的脸上浮起一层迷离的水雾,眼中闪过笑意,脸上却茫然又慌乱地紧贴他的唇,

    舌尖顶开他凉薄的唇,似被蛊毒掌控,舔舐他阖紧撬不动的齿,动作不得章法地侵犯。

    她的云鬓凌乱,乌黑的青丝缠绕脖颈上,跨坐在他的怀中像是蛇般不停地吮着他的下唇,裙裾散如玉英。

    淡淡的梅香从她襟口冒出,肆意地萦绕、粘染他浑身上下。

    佛子也是男人是凡人,并非真的六根清净。

    随着暧昧不断上涌,他的喉咙中溢出一丝沉闷的喘意。

    谢观怜察觉到他也在意乱情迷,亲着他的唇,湿漉漉的眼神落在下方,看见藏在苍白衣袍下的弧度,眨了眨眼。

    如她之前所想那般很可观。

    只是不知生得如何?

    虽然她从未见过,但在出嫁之前看过书,书上说越雄厚越是能让女人快活,享受到极致欢愉。

    第24章 咬不软的骨头

    谢观怜恶劣的心思微动,搭在环住他脖颈的手,轻柔地顺着他的耳畔绕至前方。

    柔软的手指轻缓地抚摸滚动的喉结,修剪圆润饱满的指尖沿着往下划过起伏明显的胸膛,最终却停在腹上被捉住了。

    她不甘心,手腕用力,想要趁乱往下去碰,但抓住她的手实在太紧了,似要将纤细的腕骨捏碎。

    谢观怜倒吸凉气欲嗔怪他,待扬起发白的脸后却蓦然撞进青年漆黑的眼中。

    不知何时,他那张清冷文雅的脸上冷森森的,而此刻看她的眼神很古怪,眼尾洇着潮湿的红痕,像蛰伏在黑暗中褪去无害外皮的阴湿伥鬼。

    仿佛捏在掌心中的不是手腕,而是她美丽脆弱的脖颈。

    谢观怜的脑子瞬时清醒了,心不安地往下坠。

    这次似乎……太过了。

    “我……”谢观怜瞬时脸色一变,怯怯地颤去瞳仁上蒙着的泪雾,佯装刚清醒般茫然地望着他:“好疼。”

    沈听肆并未松手,甚至连眼珠都没动,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谢观怜咬住下唇,仿佛竭力忍着疼痛,美眸含愧地问他:“刚、刚刚是我体内的蛊毒又发作了吗?我不是有意冒犯法师的,你捏得我很疼,能不能先放开。”

    每一声疼都像是含在舌尖,蠕动出令人难受的脆弱。

    沈听肆想到方才的唇,香软的舌尖顶在齿上,用湿唇辗转吮吸,带着哭腔的喘息。

    她的呼吸,发丝渗出的清香,还有捏着嗓子矫揉造作的讲话声,所有的一切都让他难受。

    想将身上被她碰过的用水洗净。

    他眼中暗色翻涌,随着敛下的长睫而被压抑住。

    谢观怜察觉他的力道稍有松动,连忙用力挣扎。

    沈听肆松开她的手腕,维持被

    压的姿势倚在身后,仿若刚才发出的戾气都是错觉,他温顺得毫无脾性。

    看着青年还这般平静,谢观怜起身时脑子忽地抽了一下,牵起他的袍摆轻轻地盖过去。

    原本就明显的弧度,在欲盖弥彰下越发明显。

    谢观怜忍不住多觑了一眼,尤其是他的脸色,发现他竟不觉羞愧,半分遮挡之意都没有。

    好圣洁,好视情慾如粪土的佛子。

    谢观怜油然而升起钦佩。

    就在她打量的同时,他冷艳地望着她。

    许是沾了慾气,此刻他的眼神与平素很不相同,瞳珠覆着一层诱人的水色。

    谢观怜被他直勾勾地看得耳尖微烫,心虚垂头避开他的视线,跪坐回蒲垫,双手搭在膝上,青丝如瀑地逶迤垂至后臀,一副已经知错的乖柔姿态。

    她以为沈听肆会生气,然而室内安静了许久,他缓将涣散的意识寻回,脸上至始至终无半分的怒意。

    “剩下的伤口,你应能自己处理。”他平静地站起身,留下话便行出门外,没再给她挽留的机会。

    被留在屋里的谢观怜望着他的背影,秀眉蹙起,忍不住去想,她都已经做成这样了,他为何还能这般冷静?

    身体和理智割裂得就像……没有感情的傀儡,冷静地一举一动都透着难言的非人之感。

    他这样的反应,彰显出她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成了无用之功,亦显得她毫无魅力。

    谢观怜忽然恼怒地咬了咬下唇,转头盯着地上刚刚被拂倒的药瓶,将玉瓶当成他来怒视。

    看了许久她柔和视线,弯腰拾起地上的玉瓶,手法慢条斯理的给手背搽药。

    看见手腕上的红痕,她心中的气馁才散去了。

    白皙的手腕上一圈指印,不正是他早就已经失控的证明吗?

    哪怕他表现得再无欲无求,身体的反应还是出卖了他。

    因为一个吻,而动了性。欲。

    谢观怜唇角微翘,心情甚好地扯下袖口将红痕遮住。

    擦完药,她站起身走出去,推开门一眼便看见站在院中的青年。

    她双手抱臂,靠在门框上打量着他侧脸沐浴在炙热的光下,尤其是喉结上的那颗黑痣镶嵌薄皮下,显得有几分不近人情的艳。

    什么清高的佛子,还不是个男人,今天她能让他身体能动欲,明天就敢让他破戒。

    小岳此时已经回来了,正严肃着脸立在沈听肆的身边。

    他目光清明地望着前方,看似在认真听人讲话,实则却连她已经走到身边了都没有察觉。

    “今日多谢悟因法师。”谢观怜柔善地垂着眼帘,弱柳扶风的对他欠身道谢。

    沈听肆闻声转头,目光落在她玉软花柔的脸庞上,沾着金灿阳光的乌睫颤了颤,喉结轻滚:“嗯。”

    谢观怜撩起妩媚的眼眸,含情地看了一眼他,柔声向他请辞:“天色已不早了,怜娘先不打搅法师了。”

    “嗯。”他连眼睫都未曾扇动,依旧瞳孔不动地凝着她。

    谢观怜又耐心地等了等,而他除了不咸不淡的音调之外,没有打算与她说话的意思。

    冷淡得如同当时第一次见他,她坐在步撵中,他被众人拥簇至高高的莲台上,连目光都没有接触的疏离陌生。

    真是一块怎么咬都不软的硬骨头。

    她也没再与他说话,毫无留念地转身离开。

    刚走出几步,身后终于传来青年清冷如泉击石的泠泠声线。

    “小岳,送怜娘子。”

    谢观怜佯装没听见般继续往前而行,但是见他的吩咐声,想到他那张脸,唇角微微上扬。

    还算晓得她独自一人下山不安全让小岳送她。

    小岳闻言倒是一怔,郎君让他去送怜娘子?

    几曾何时郎君对旁人安全有过担忧?这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沈听肆见小岳怔愣在原地,平淡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小岳背脊登时发寒,急忙反应过来应了声‘是’,转身去追谢观怜。

    “怜娘子,郎君让我送你下山。”

    清雅的小院中没了人霎时变得阒寂。

    沈听肆望着两人一前一后行至竹木桥上的身影,平缓地收回视线,抬手抚过喉结,然后转身行回了室内。

    碍于身份,小岳只将她送至山下。

    谢观怜对小岳道谢,他急忙摆手,挠着后脑笑说:“怜娘子不必多谢,都是我们郎君吩咐的。”

    说来小岳还是第一次遇见郎君让他去送人,以前都是去送人去死,要不便是敛尸,所以他不由得连看她的目光都有所不同了。

    谢观怜对他抿唇柔笑,与小岳分开后便直径回了禅院。

    谢观怜回了明德园,路过月娘的院前上前敲门。

    隔了好半晌,里面才探出小雪的脸。

    谢观怜对她友善地抿唇笑:“月娘可还好?”

    小雪见是她,行礼道:“娘子刚喝完药,此刻正在屋内小憩,身子已然大好。”

    听闻月娘无大碍,谢观怜也放了心,见月娘在屋内休息不好进去打搅,又与小雪说了一两句话,遂转身离去。

    ……

    窗外下了很大的雪,房中隐约的烛火如一只颓美的蝶,蒲扇微弱的翅膀,不用支起窗牗也能感受到外面的雪,铺满了刚融化不久的屋檐与院子。

    好不容易暖和了几天,明德园外的小河里冰都融了。

    这场雪下过后,只怕是第二日起来,外面又要结厚厚的冰了。

    小雾刚从外面回来,说着从外面打听的事,“娘子,我刚去问了,白日在冰嬉的那个白面男人叫朗明高,是因为后寺要盖一座千佛塔,暂时来帮佣的工人,已经在迦南寺中住了莫约有三个月了。”

    “听说脸皮子长得还行,时常去梅林与北苑,不少夫人都与他相处甚好。”

    小雾将消息都说与她,补了一句:“奴婢觉着这个人似乎有些不干净,与他住一起的工人还说他以前在老家总爱与失了丈夫的人厮混,连年龄都不管,简直生冷不忌。”

    谢观怜敛目沉思。

    朗明高是三个月前来的?

    这倒是让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之前明德园中有两名寡妇被府上的人带走,后来才听说,原是她们与男子有染被府上的人发现。

    这个人恐怕就是朗明高了。

    如若这般,那之前那人便不是朗明高了。

    她让小雾也送信试探过,也并非是大夫人找的人,倘若是大夫人还没死心,想要她活人陪葬,完全可以借着吴婆与李婆之事发作,但现在眼下大夫人还不知此事。

    可不是这两人又是谁?

    “娘子,今儿我去收信时,还收到了大郎君派人从雁门送来的。”小雾将信封递过去。

    大郎君与娘子到底乃兄妹,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断然不会让娘子来丹阳给将死之人冲喜。

    谢观怜倚在美人榻上,闻言轻掀眼皮,定睛看向她递来的信。

    小雾见她迟迟没有要接之意,疑惑问道:“娘子可要打开看看?”

    谢观怜垂下乌睫,淡淡地摇头,语气含上懒散的困倦:“不看,烧了吧。”

    小雾轻叹,转身打开铜炉,将信笺放进去。

    薄薄的青灰烟雾缭绕如一线蜿蜒往上的瀑布,缠绵在充满淡雅檀香的室内。

    小雾坐回她的身边,没再说其他的,认真地算了算时辰,告假的吴嬷嬷与李嬷嬷就要回来了。

    谢观怜并不太在意,这两人回来她顶多不能像如今这般去找沈听肆而已。

    反正就算是正大光明去找他,也是见的木头人。

    谢观怜轻叹,今日不打算去后山,也不打算借着虚假的蛊去找他,等心情好了再去。

    谁知这一等,等至寺中失踪了一位名唤朗明高的人。

    最初乃同住的工人一两日仍旧不见人归来,心觉此事不对便踌躇着告知官府,而迦南寺也在寻找失踪的朗明高。

    之所以认定是失踪,乃是因为朗明高房中的东西一件都没有人动过。

    按理说小小失踪案,并不会动用大理寺的人,只是恰逢大理寺少卿在丹阳。

    少卿大人听闻迦南寺有失踪案便接手处理,当日便亲自来迦南寺查此事。

    不少人都被拉去谈过话。

    谢观怜倚在窗边,百无聊赖地翻看经书,分出一丝心神听小雾说朗明高的事,更多的心神却在悟因身上。

    不知上次她做得太过了,这几日她竟一次与他正面接触都没有。

    甚至她去后山的竹林等他,也是等到天都落幕了,他都没有上来。

    她不信邪地守在他每日必经之路,虽然的确是碰上了,但他身边围着一群小沙弥。

    莫说是与他讲话了,她连眼神都排不上。

    好不容易将他融化,谁知又回到之前……不,比之前更甚了。

    谢观怜轻叹,敛眉落笔在纸上写了一个‘悟’字,字迹清秀有骨。

    小雾见她兴趣不大,探头看她在纸上写了个不认识的梵语,不禁好奇地问:“娘子,这是什么字?”

    谢观怜眸光落在字上,脸上现出柔和:“悟。”

    “要学吗?这是梵字。”

    小雾表情霎时一蔫,没了要学的兴趣,“我才不要学。”

    她别过头,小脸有些气呼呼的。

    谢观怜单手撑着下巴,朱唇微扬出浅笑,垂头继续写着。

    小雾坐在她的身边研墨。

    终于写完最后一个字,她搁下毛笔,冻僵的手放在暖炉上烘烤,回温后她从蒲垫上起身欲安寝。

    还不待她将身上的披肩挂在木架上,外面忽然就炸呼呼地热闹起来了。

    谢观怜推开被锁上的窗牗,看见外面火光四起,似乎有人聚在明德园的外面。

    这是发生何事了?

    小雾探头起身道:“娘子,我出去瞧瞧是发生何事了。”

    谢观怜望着外面烛火葳蕤,点了点头:“好。”

    小雾开门出去,不一会儿便从外面神色惶惶地跑进来。

    “娘子外面死人了。”

    死人了?

    谢观怜神情一怔,没想到迦南寺中竟还会发生人命。

    小雾当年亲眼见过双亲死在眼前,最害怕的便是死人,此刻面色惨白地哆嗦着。

    谢观怜下意识抱住害怕的小雾,摸着她的头,安抚道:“别怕,你先回去休息,别害怕。”

    “嗯。”小雾颤抖地点头。

    将小雾送回房里,谢观怜出明德园去看究竟发生何事了。

    死人刚刚被人从河里捞起来不久,湿漉漉地摆在木板上,抬放在明德园外不远处的小道。

    谢观怜出来后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之前欲意对她图谋不轨,别人以为失踪的朗明高。

    原本活生生的人,现在却生息全无地摆放在架子上,也不知身子被鱼儿啃食得如何可怖。

    那些人都围绕着尸体。

    只有谢观怜想到朗明高失踪前跟踪过她,又被小岳丢下山过。

    后来听小雾说他失踪了,她也并未放在心上,以为这人害怕被发现连夜逃走了。

    可没想过这人会从湖里飘起来。

    深夜的明德园外站了不少来看热闹的人,大理寺少卿就住在迦南寺中,已经有人前去禀告了。

    很快大理寺的人便来了。

    少年上穿穿紫精织线圆领锦袍,脚踏鹿皮雪靴,俊面冷矜,信步如风被人拥簇而来。

    他一眼瞧去年龄不大,但身边的人却唤他为‘少卿大人’。

    “让开,我看看。”

    他应是刚醒,嗓音虚哑,动作利索地攀开被白布盖住的尸体。

    朗明高死相很惨,不是失足跌落下河的,而是被人将嘴巴划至耳后,再经由冷水泡过,那里的皮肉肿胀出将要腐烂的苍白。

    明德园里出来的夫人丫头虽是出来看热闹,却不敢上前,皆是远远地站在门口。

    隔壁的月娘在重病中也出来了,与她站在同样的位置,靠在小雪身上。

    她睇着美眸看木板上脸都被泡得惨白的男子,满脸的害怕。

    谢观怜也如她们一样立在门口,直到看见少年出现后,神色微怔。

    她知道大理寺的人在迦南寺,但没想到竟会是——张正知。

    第25章 湿巷

    张正知屈身蹲在尸体身边,冷漠地敛着眉眼,查看尸身上的痕迹。

    察觉有目光落在身上,他抬起头,隔着人群一眼锁定了立在不远处的谢观怜。

    她比以前消瘦了,于朦胧的冬夜里,只穿着单薄轻柔的绫罗裙,披着件绣着梨花的毛绒披肩,乌黑长发披散垂直于后腰。

    她应是认出了他,所以与他对望的眼眸盈出朦胧的水汽,像是一颗明亮的珠宝。

    张正知搭在尸体上的手指一颤,插进了尸体泡涨的伤口上。

    “大人?”身边的同僚见他忽然虐尸,下意识抖着嗓子开口。

    张正知蓦然回神,一脸正经地转过头,“我在看伤口是否有残留之物。”

    同僚松口气,抬手抹去额间的冷汗,继续与他探讨。

    张正知耳尖微红,看似在与同僚检查尸身,实则心思早已因与女人对视的那一眼丢了。

    而不远处的谢观怜在彻底看清他的脸后,神情有瞬间恍惚,似又回到了在雁门。

    张正知算与她一起长大,自幼就喜欢跟在她的身边,年小她几岁,也称得上一句青梅竹马。

    不过后来张正知的父亲得了君主器重,为了效忠君主便举家迁居秦河。

    谢观怜没想到再见他,如今竟任职大理寺少卿之职。

    虽然两人相识,却也有一两年没有见过了,他如今又在查案,谢观怜没有主动前去,而是站在原地看着。

    “怜娘,这人好像死在明德园里用的那条小溪,往后我们用水是不是要去别的地方了?”月娘的语气颇为担忧,许是因为害怕,所以连眼角都是绯红的。

    谢观怜闻言侧首,凝神打量比她表现还楚楚动人的月娘,又转去看被人群围着的尸体,安慰她:“没事别怕。”

    月娘轻‘嗯’着靠在她的身边,望着前方的尸体眼眶依旧红红的,神情怯怯的。

    身边的侍女小雪见她眼角掉泪,连忙从袖中抽出绢帕擦拭她的眼尾:“娘子别哭,只是死了个人而已,别怕。”

    小雪语气倒比寻常女子要冷静得多。

    谢观怜很少有见到死人都不怕的女子,小雾虽然看似胆大,实际根本就见不得死人,所以她没让小雾出来。

    她不由得侧眸觑了眼小雪。

    小雪抱着月娘,所有的心思全在月娘身上,连余光都没有给旁人。

    死的那个人是夜修的僧人发觉的。

    前几天有回温之意,今夜才又降温下起了大雪,按理说尸体不应漂浮起来的,但却出现在结冰的水面上,这种怪象令人费解。

    正当谢观怜出神地想着,不知是谁忽地道了一句“悟因师兄来了”。

    所有人都下意识让出一条小道给身后的人。

    青年佛子似刚醒来不久,眼尾染着一点嫣红,只穿了单薄的灰白僧袍,宽大的肩上披着件玄色的毛绒大氅,于人群中,踏着昏暗暗的光,缓步立在被白布覆盖的尸体面前。

    迦南寺内出了这种凶杀案,自然得有德高望重之人前来主持。

    空余法师几乎足不出户,所以是沈听肆代替前来。

    他先是淡淡地打量几眼被虐杀的尸体,随后缓缓敛下眼帘,乌浓的睫羽沾着几片蕴白的雪花,双手合十的悲悯低颌,嗓音惺忪沙哑地念着听不懂的梵语。

    周围的僧人皆低眸念经。

    谢观怜听得不真切,但依稀猜出或许是超度经。

    念完经后众僧抬头,再度将刚发生的事情说给他听。

    谢观怜一眼不眨地盯着鹤立鸡群的青年,见他眉宇之间全是怜悯的神色,高悬的心弦这才平稳地坠下。

    她不禁对自己方才浮起的想法觉得可笑。

    这人的死,怎会是悟因做的?

    他是佛修,再是清高冷傲,眼底也是装的仁慈,做不出这番伤天害理之事,

    她不禁又看向不远处的张正知。

    几乎是同一时刻,张

    正知察觉到她的视线,站起身来,颇为讲究地接过身边人递来的手帕。

    待到仔细的将手擦拭干净,他眉眼舒展,朝着谢观怜的方向走去。

    谢观怜没想到随便一看,他便要过来与她叙旧,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透过去暗示的目光。

    张正知目光掠过她细微的动作,心下划过失落,明白她如今是失了丈夫的寡妇理应避嫌,遂靴尖一转,转去另外一边与旁人讲话。

    他只用余光留意谢观怜的神色,至于自己说的什么也没仔细留意,想到何事便问。

    少卿大人很少主动过问下属之间的私事,还是在这个时刻,大人竟问他何时成亲的?

    被莫名搭话的下属受宠若惊,神色紧张地对答。

    谢观怜睨了眼张正知,他并不是来寻自己,登时松了口气,目光落在不远处浑身神性的青年身上。

    说了几句,张正知察觉她的目光顿了顿,似乎在专注地看着什么人。

    那熟悉的眼神……

    张正知不经意地顺着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不远处鹤立鸡群的青年身上。

    之前未曾留意,来的竟是皮相生得如此出色的青年佛子,半张清隽的面容隐在烛光中,朦胧出令人安宁的舒适,清冷如漱冰濯雪。

    似风销焰蜡,露浥红莲。

    哪怕他同为男子,也不得不承认这张皮相生得实在好,难怪能吸引人瞩目。

    张正知原以为谢观怜和寻常人一般,只是在看这位悟因法师的脸,可当看见他那冷白皮面的喉结上那颗黑痣,目光怔住。

    年轻的佛子低眉诵经,若有所感般微撩眼皮,神色平淡地掠过他,漆黑的眼瞳如蒙上看不清的薄雾,悲悯得疏离。

    那颗痣,还有周身的气度,实在……

    张正知倏然转头,果不其然看见不远处的谢观怜看似在打量尸体,实则看的却是人群中的那位悟因法师。

    他脸色一冷,只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实在索然无味,遂收了话头,侧首吩咐下属留下善后,然后满脸冷郁地离开。

    谢观怜并未留意张正知的离去。

    身边的小雪安慰月娘:“娘子,外面风寒大,我们回去吧。”

    月娘没有说话,而是盯着前方,眼眶被冷风冻住泛出水雾的红。

    小雪见她不进去,也就不再劝。

    等着那些人将尸体抬走,月娘才柔柔的在小雪的搀扶下往明德园走去。

    谢观怜望着月娘虚弱的背影,心中无端升起说不出的古怪感受。

    她收回视线,转头看向前方。

    此时人已经散了些,只有大理寺查案的人,而青年佛子仍旧立在原地,清瘦的指尖捻着佛珠,与僧人念完最后的超度经。

    谢观怜趁着人少,碎步上前对离得最近的僧人揖礼,语嫣恳求:“这位法师,你们念的是什么经文,他死在这里会不会化作冤魂?”

    做足了信奉生死成神魂的小妇人模样。

    被她问的那小僧人闻声抬头,猝不及防撞进她那愁思缠上远山黛眉的眸中,即将要脱口而出的经文卡在喉咙。

    他早就听闻明德园住着位漂亮的檀越,每次也都只是远远地瞥上一眼,从未如此近距离讲过话,一时佛心不稳,红着俊秀的脸讷讷着唇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这才是正常男子看她的眼神。

    谢观怜这段时日啃多了硬骨头,乍然遇见炖烂的软骨,心中积压的郁气稍稍作减。

    因还在念超度经,小僧人不好太大声回应,便小声地道:“回檀越是《往生咒》,用于超度亡灵,檀越若是害怕,也可清净三业,沐浴,漱口,至诚一心后在佛前燃香,长跪合掌,日夜各诵念二十一遍。”

    谢观怜见他泛红的耳尖,转眸看了眼那边阖眸念经文的几人,然后转过头问小僧人:“那你们都没有清净三业,怎么就念了,能信吗?”

    小和尚很不经逗,稍稍放柔些腔调就举足无措了。

    “这、这……”他红着耳讷言。

    好像的确没有想过,没有清净三业也有用吗?

    小僧人脑袋嗡懵懵的被问住了。

    谢观怜眨着无辜的眼,见他面红耳赤得说不出理由,也不去打搅他的佛心,正欲寻个理由替他掩护过。

    一侧倏然响起青年濯雪泠泠的嗓音,带着念经后的缠绵余音。

    他说了什么她没有听清楚,只听得耳朵发麻。

    隔了好半晌,谢观怜才缓缓品出刚才他说了什么。

    原来他来时便已经清净三业,沐浴,漱口、焚香过。

    谢观怜压下浮起的涟漪,望向不知何时,站在小和尚身边的年轻佛子。

    他并未看她,而是敛目看着险些被扰乱佛心的小师弟,眼中并未责怪,如往常一样温驯祥和。

    小和尚面对师兄,一脸偷懒被抓包的愧疚。

    沈听肆看了眼小和尚,目光轻飘飘的瞥向旁边双手乖巧搭在腹部的女子。

    分明被发现念经时因被打扰分心的是小和尚,谢观怜无端也被看得有了心虚。

    他并未说什么,像是刚念完经文后恰听见她问的话,前来替她解惑,说完便对她揖礼离去。

    清淡的檀香随着一阵风飘然淡去。

    谢观怜抬眼,眨眼看着渐渐远去的灰白身影,转头看了眼明德园。

    出来看热闹的妇人都已经回去了,周围三三两两的僧人在打捞小河。

    她犹豫了须臾,趁着周遭的人未曾留意她,遂跟了过去。

    黑夜寒重,不知是否是因为刚刚死了人,还是因下过雪,周围的雾与阴气很重。

    谢观怜摸黑走了一小段路,见前面的人已经走至不见踪迹,便打算还是回去。

    由于忘记了提灯,她脚下踏空,眼看就要跌落于地,从身后伸来有力的手腕,穿过她的手肘虚揽住她的腰身。

    她不用去看便知道是谁。

    明知道她在身后,所以故意将灯灭了,让她以为他已经走至不见的男人。

    “悟因。”她蓦然反身抱住他的腰身,脸颊埋进充满檀香的胸膛,嘴角微微扬起。

    清冷的佛子也会骗人了。

    而且她如此拙劣的试探,他都还会上当,可与之前那样对她摔倒在面前都视而不见截然相反。

    尤其是扑进他怀中时,隐约听见似漏一拍的心跳,旋即又在胸腔跳动明显。

    当她欲仔细去听时,被沈听肆握住消瘦肩膀从怀中拉开了。

    他的神色经由黑暗掩饰得不明:“怜娘子。”

    平静的腔调像是还和往常一般提醒她自持些。

    谢观怜也不黏着,咬了咬下唇抬起白艳的瘦骨脸儿,眼含嗔柔的惧意,“悟因,刚刚那人……”

    没有说明,但话中所表达之意很明显。

    她在担忧此事与他有关,是前来关心他的。

    沈听肆目光透过黑暗落在她白净的脸上,殷红的下唇被贝齿轻咬出深色的齿印,眼尾盈着一汪水色,忽而想起之前在竹林小舍的那次。

    她贴在唇上辗转舔舐的唇瓣柔软,温热,像是一个吻便就已经受不住,如同缠腻的小蛇覆在身上吐息。

    “悟因?”谢观怜见眼前的青年什么话也不说,只盯着自己看,心跳一乱,不禁怀疑那人的死不会真的与他有关吧。

    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肩膀被松开了。

    沈听肆往后稍退一步,望向她的茶褐眼眸空寂出非人的平静:“与你我无关。”

    闻言,谢观怜悄吁一口气,对他露出愧色:“那便好,若是因我而让法师惹上是非,万死也难辞。”

    许是在潮湿的夜里,天色昏暗,她嘴里说出的那些讨巧话儿,似也染上了缠绵之意。

    他默声垂眸,薄唇蠕动,淡淡地‘嗯’了声。

    谢观怜闻见他冷淡的一声回应,不觉气馁,反而露出些许讶然。

    他竟会回应她说的话。

    谢观怜好奇地望着他在暗处隐透出的轮廓,想起不久前,他疏离地立在人群中,仿若从云端拾步而下的九天神佛,俨然一副高不可攀的姿态,现在却触手可得地立在不过两步之遥。

    真的好近。

    谢观怜侧首打量周遭,距离人声鼎沸处尚有一些

    远,而且这条路是前往逐茔院的捷径小道,寻常僧人不会绕路来这边。

    她心思微动,忽而往前一步。

    沈听肆低眸凝着她,不动亦没再往后退。

    若是此前,她或许会因他的一道清冷的眼神而心生退缩之意,现在根本就不曾放在心上。

    他身量优越,她立在面前显得娇小瘦弱,想要环住他的脖颈,需得要踮起脚尖方才可以。

    所以她脚尖虚垫起,胆大妄为地环上他的脖颈。

    在他握住手臂想要拉开之前,她先仰头望着他殷红的薄唇,如同引诱人的小狐狸,轻言细语地问他:“悟因,上次你没有生气对吗?”

    捏住手腕的手一滞,停了动作。

    他侧眸乜斜,脸上看不出神色,冷静得犹如无情无欲的白玉雕塑。

    谢观怜盯着他莞尔勾唇,脸上露出些许掩盖不住的狡黠,语气却带着感叹之意:“法师真好,以慈悲度我,我都不知如何感谢法师的大慈悲。”

    沈听肆听见她装模作样的话,敛目盖住眼中泄出的冷笑。

    她怎可能会知感谢。

    果不其然,他听见的她接下来一句便是:“这几日我以为法师生气了,不敢打搅法师,每夜深受蛊毒的迫害,很难受。”

    她脚尖又踮了踮,殷红如血的唇瓣贴在他的下唇,手腕压着他的脖颈,迫使他低头来迎合。

    “慈悲再度我……”

    她贪婪地伸舌去顶他的唇,呼吸微微开始带了些轻喘之意的紊乱,娇小的身躯依偎进他的怀中,用尽全力的引诱,连发丝都贴在他胸前的菩提珠上。

    冷凉的雪夜中因她吮出的水渍声,平添了几分暧昧的热意。

    他眼睫垂着,神态自始至终都很冷静,可周身气息却与那副好似不可亵渎的模样不同,颧骨上洇出淡淡的红痕,唇微微动了。

    谢观怜隐约察觉他的齿关似有松动,转瞬间又觉得或许是错觉,他是想开口驱逐她。

    秉着既然已经做了,没有回旋的余地,她鬼使神差间直接用舌尖顶撬了一下,孰料竟然瞬间抵了进去。

    好烫,像是进了炎热的湿巷里。

    她被他唇腔内的炙热温度烫得眼眶盈泪,唇舌触碰的触觉使腰窝激动颤得发软,连环住他脖颈的手也有些无力气。

    眼看她要从她身上滑落,原本握住她皓腕的掌心将她往上拽,霎时间,那刚劲有力的长臂横亘在纤腰上,蓦然将她压在心跳凌乱的怀中。

    他没有移开,所以两人之间的唇仍旧贴着,唯一转变的是掌握权。

    沈听肆缓缓掀开眼,目光坠至她的脸上,随后又半阖上眸,喉结滑动,往下压了一分力。

    不像是与女人在交吻,反倒像极了传经布道,让他那张清隽俊美的面容如同镀了一层柔和的圣光。

    谢观怜轻喘着掀开湿漉漉的眸儿,盯着他清冷的眉眼在此刻发生的转变,舒服得眼角泌出晶莹的水痕,从眼眶滑进鬓发。

    想到青年佛子方才掀开眼皮乜她的那一眼,充满了侵略与危险,似藏在密林中伺机而动的蛇,森冷得看不见平日里的半分温慈。

    就是这样的失控,她如置身滚沸的水中,被烫得提不起一丝力气,浑身上下都酸爽得发酥。

    他竟然主动了。

    谢观怜的胸口在疯狂跳动,每一下都似有什么要从嗓子里钻出来。

    尤其是他在学做她方才的行为,生疏地伸出舌尖舔她的唇,残留的温度让她连最后压抑的喘吁都变了。

    像是潮湿巷子里的猫儿,用呻。吟吸引养在高门大宅中,原用金粟米粒养大的矜贵猫。

    此刻她只能无力地倚在他的怀中,仰着脸,喘息慢慢地发出轻‘唔’声,黏腻的热意下涌,双膝更是软得站不稳。

    第26章 他置若罔闻,沉溺在其中……

    “悟因……”

    她连呼出的气息都是湿的,白嫩嫩的指尖攥住他后颈冰凉的玉质菩提珠,尾音颤抖。

    似察觉她浑身都在颤抖,他松开唇,揽着她彻底发软的腰,垂着眼凝着怀中的女人。

    触碰过的唇舌分离时拉出一道晶莹的黏丝,悄无声息地断裂在她洇红的下唇,艳丽逼人。

    而他眼底却冷静得与她香腮透赤、吐露舌尖的姿态截然相反,沉寂得似没有半分动情,可因过于艳红的唇又透出似有似无的情。色。

    “悟因。”她无意识地舔了发麻的唇,又软喘地唤他,颊边已然赤透如霞。

    这一刻,她仿佛口中只能吐出这两个字,生动的眉眼间盛满成熟的风情与妩媚。

    “可以松开了。”他的嗓音低浑,似懒恹和轻慢的冷静交织的慾气。

    这般动听的嗓音,在此刻钻进耳中,又让她酥麻了半边身子。

    真乃行走的活春。药。

    谢观怜舌尖似还有被舔过的湿软温度,松开攥住菩提珠的手,勉强站稳发软的身子。

    “好。”她垂着头不敢再看他,咽了咽喉咙,声气小小地应他。

    沈听肆睨了她此刻露出的羞赧,平淡地垂眸将手中的灯笼点亮,放进她的怀中道:“很晚了,别再跟在我身后,我还有事尚未做完,你早些回去。”

    尸体之事还等他前去主持,此刻已被她用虚假的恐惧浪费了不少时辰。

    “嗯。”这会儿她是真的被吻软了,他说的什么都乖乖地点头回应。

    实际她并不知他说了些何话,甚至他何时走的都不晓得,思绪皆被适才破格的吻所占据。

    待谢观怜回过神后,周围已空无一人。

    浓重的黑夜中阒寂无音,连那股冷清沉稳的檀香都散得微不可闻。

    呀——

    谢观怜抬手捂住唇,眨了眨鸦黑沾湿的眼睫,心中得了便宜地暗忖。

    跑得好快的清冷佛子啊,她又不会寻他负责。

    她心情甚好地扬起嘴角,提着手中发着微弱烛光的灯笼,旋身步伐轻快地往回走。

    ……

    同谢观怜分开后,沈听肆忙完尸体之事时,时已经至三更。

    彼时与风缠绵的鹅毛大雪轻飘飘地落于水池中,业已随着夜深渐凝结成了霜冰。

    他从外面回到逐茔院,并未前往寝居换衣,而是去了平素参禅打坐的檀香小室。

    无人的檀室内空寂冷寒,竹簟上设香炉。

    沈听肆屈身跪坐,灰白的袍摆随之逶迤至簟席上。

    点烛、焚香。

    一炉缭绕生烟,屋内终于有了些许活人的暖意。

    他抬起头,目光落至窗牗外的浓浓夜色中,突兀地想起前不久从河里捞出的那具尸体。

    朗明高便是偷盗谢观怜那些衣物之人。

    那日他吩咐小岳将昏迷的朗明高送下山,是知晓此人醒来知道自己已经被人发现了,而有贼心没贼胆之人,定然会去顺着那被人提前选好的‘捷径’去找‘情人’相助。

    可朗明高不知的是,自己一直以为‘情人’的品性天真无害,即使刚相识没多久也一定会相帮,不会想到自己一步步走向深渊,反被囚困,被折磨。

    世上没有天大的好事落在身上的,除非有利可图。

    想至此处,坐姿端方守礼的青年遗憾地敛下乌睫,长眉高鼻在温情的烛火下洇出几分冷感的漠然。

    所以朗明高是被谁残忍地割破了嘴,再无情地抛尸在河里,刻意赶在河中的冰尚未凝结,让尸体浮起来暴露在众人眼中,他是知情的,不过并未打算去管。

    只是他想起那位用直白目光打量他的那位大理寺少卿,今夜看了谢观怜许多眼。

    手中的抻杆‘啪嗒’一声,不经意被失控的力道折断成两截。

    抻杆断了。

    沈听肆眨去眸中涣散的神色,低眸凝望着捏得泛白的指尖。

    同出自雁门,又都有分寸,不当着众人的面交谈,让别人知晓两人相识。

    把持得如同不能宣之于口的,暧昧的……情人。

    一旦有了此种想法盘旋在他的脑中,再想要摒弃便不成了。

    那些念头如同甩不掉的狗,接二连三地浮起一个又一个。

    甚至闲暇之余,他从杂乱的念头中顺着细枝末节,无端得出古怪的结论。

    朗明高早该死,而杀他那人千万不该的是在寺中杀了人,还非得将尸体刨出来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中,随便找个地方埋了、烧了、堆放至腐烂成一滩烂泥

    不好吗?

    平白为他添了没必要的麻烦。

    发生此事,谢观怜定会被大理寺的人带去问话。

    他脸上的温慈落了晦涩的幽沉暗光,面无表情地盯着手中已经断裂的抻杆。

    既与谢观怜无关,那她没必要去受审讯。

    此刻夜已深,因明日还需去罗汉塔,他将那些俗事摒弃,换下身上的衣袍,转而踱步回到寝居休息。

    寝居和檀室陈设布局同样冷淡,床榻冷硬得如同不久前抬尸体的那张木板,被褥亦是整齐得无一丝褶皱,像是从未有人躺过。

    他如老僧入定般躺在榻上,六根清净地闭上眼。

    往常他的睡意便很淡,但自从遇上谢观怜后才有细微的改变,每至无人的夜里便会有莫名的亢奋。

    今夜似乎也一样。

    呼啸的风声拍打着窗牗,如同是有人在悲戚地哭嚎,尤其是滴在脸上的血珠滚落在唇角,那股渗进舌尖的腥味很恶心。

    血……

    他缓缓掀开眼皮,乌黑的眼瞳迷茫着雾气,意识还沉在混沌中,目光便已经先被眼前的这张脸所吸引。

    女人跪姿端方在床角,不知从何处翻出他叠放在箱笼里的僧袍穿上身,因身形过于娇小,显得似偷穿大人衣裳的孩童。

    此刻她抬着艳白的小脸,泫然欲泣地望着他,殷红的唇瓣蠕动,无声地唤着他。

    悟因。

    我睡不着,好害怕,好冷啊,今夜能不能与你一起。

    一道缠绵的音都尚未发出,沈听肆却听懂了,但不知她是从何处进来的。

    直到他侧头看见了窗扉大敞才恍然,原是睡前忘记了锁窗,所以她才会半夜从窗爬进来。

    她一向如此。

    他习以为常地转过脸,而女人已经如黏腻的美人蛇,移至了身边。

    浓烈的冷香中夹杂着作呕的血腥。

    他眉心蹙起,眼神空洞地看她,周身散发出淡淡的杀意。

    她似察觉到了他忽然升起的杀意,仓惶的那双天生湿润的眼眸中恐惧地盯着他,清瘦的身子止不住地往后退。

    都这般了,还要用潮润的眸子乞求地看着他,无声地呼唤充满引诱。

    悟因……

    他面无表情地伸手,靠近她。

    直逼迫得她的后背抵在雪白的墙上,退无可退后又贪生怕死地昂起雪白的颈子,血珠从被撕裂的口中滑过下颌,隐入衣襟中。

    那是和不久前死在小河里面的那人一样,但又有些不同,没有血腥味,不丑陋,反而像是衔着一枝红梅在唇中。

    梅花香越发浓,他的理智微妙地开始溃败。

    他的视线被她身体流出的血所吸引,覆下长睫打量那滴血去往了何处,清隽冷淡的脸上没有悲悯与怜惜,连眼珠的转动都很僵硬。

    对于她娇滴滴地呼唤,似乎还没有一滴血,更能引起他的目光。

    女人像天生的妖物,只一眼便洞察了他的心思,伸出染血的手,如同沼泽里伸出的触手攀附在他的身上。

    他掀眸看她。

    看见她脸上的惶恐已经变了,裂着被撕得鲜红的唇在笑,眼神无辜地裹着潮气,问他。

    看吗?

    他没有回答她,冷淡得犹如被摆放在神龛中的玉瓷神像。

    可若是细看,就会发觉他眼神是空的,喉结上那颗漆黑的痣如不经意挥洒的一滴墨。

    她的目光落在那颗黑痣上,似很好奇般靠近,凑近后伸出殷红的小舌舔它。

    头顶上响起紊乱的呼吸,她抬起眸,不解地和他对视。

    他神色古怪地凝着她乌黑的云髻雾鬟,眸中蒙上迷离的湿气,喉结不停滚动,呼吸乱得从唇边溢出很轻地喘声。

    应该推开她。

    可她唇上像是甩不掉、疯狂缠绕而来的藤蔓,黏湿地沿着他的喉结往下。

    女人唇触碰过的每一步,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的令人颤栗的柔软。

    他眼睫半阖,掐住她脖颈的手也不知何时抚在她的头顶,像是安慰,又像是纵容,以及淡得近乎察觉不到的血腥杀意。

    她也很乖,很听话,竭尽所能地满足他的杀慾。

    夜深长,窗外不知何时被锁上,屋内的热炉闷得他人喘不过气来。

    他玉白的脸颊上渐渐浮起潮红,古怪地快。感接踵而至地随着沸腾血液喷涌而出。

    轰然一下,像有什么汇聚成河,终于承受不住炸开了。

    他眼中的泪雾终于破碎,不堪重负地弯下腰,力道失控地抓住她的头死死地按住,唇边溢出急促出地吟喘。

    哈……

    终于他充满戾气疯狂动作,令伏在面前的女人缓缓抬起艳丽的小脸,唇色鲜红似血地泛着涔涔水光,美眸含嗔地乜他,似乎在埋怨他过于粗鲁。

    他瘫倒在床榻上涣散地盯着她,已经分不清她唇上究竟是不是血,只记得那种食髓知味的感受,像是沸腾的高。潮涌上头颅。

    当意识逐渐被抽离,渐渐的,连他自己都不知究竟在做何事……

    清晨。

    钟声响彻整座迦南寺,天方乍亮,下了一夜的雪早已经停了,松软的厚厚积雪掩盖住昨晚的呻。吟。

    逐茔院中。

    沈听肆身上穿着昨晚的单薄寝袍,已经跪坐在床榻上静默很久了。

    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眼前被揉皱的灰白褥子,神色迟钝得似被冻僵的冰凉尸体。

    而外面伴随敲门的一声声呼唤声,他置若罔闻,思绪沉溺在其中。

    这已经是他数不清第几次梦见谢观怜了。

    曾经只是梦见她用手抚慰唇角、下颌,偶尔稍过分些也只是启唇含住喉结舔舐,从未做过如此的梦。

    她眼眶含泪地跪伏着,桃粉双腮鼓囊得很满,眼神埋怨地嗔怪他的过分。

    很古怪的梦。

    他盯着手,不解只是梦见她舔含手指罢了。

    远比此前她侵。犯喉结、唇舌要纯粹干净得多,可为何却觉得四肢空虚难忍,甚至往常不曾有过反应之处也变得这般古怪?

    外面又是一声迭着一声的叫唤声。

    他抬起头望了眼外面,面无表情地伸手想要按回去。

    然一触碰,撑在榻边的手腕倏然失控地颤抖,他又无法克制地想到了昨夜的梦。

    随后他浑身无力般弯腰,唇边溢出一丝凌乱地闷哼,耳边再也听不见门外旁的声音了,埋在枕中的脸庞爬上一抹红痕。

    第27章 【VIP】踮脚索吻

    逐茔院外。

    僧人见敲门许久都没有应声,忍不住与身边的人疑惑道:“都已经这个时辰了,悟因师兄怎么没在院中,也没有去罗汉塔?”

    昨日夜里寺中发现死尸,空余住持早就已经吩咐过,今儿晨时僧人都要前去罗汉塔外的大堂诵经超度。

    所有人都来了,唯独悟因师兄的位置是空的。

    原以为是因昨夜悟因师兄忙得太晚了,睡过了,所以住持便让他们前来寻人。

    谁知敲了这般久,院内都没有任何回应,安静得如同里面无人。

    不在逐茔院中,还能在何处?

    两位僧人皆面呈疑惑,正欲转身回去复命。

    刚往前走了几步,原本紧阖的院门蓦然被打开,一道清冷如残雪的声线温和响起。

    “抱歉,刚在耳房净身,才闻见声响。”

    僧人转头便看见青年穿着单薄的僧袍眉宇间洇着温驯的湿气,脸上有残留的薄粉冲散了往日的疏离,如真佛临世般长身玉立在门口。

    僧人恭敬地揖礼:“悟因师兄,住持昨夜吩咐今日诸位僧人都要去罗汉塔的大堂诵超度经,住持迟迟不见师兄便让我们来寻师兄在何处。”

    沈听肆闻言敛下的乌睫颤了颤,立在门口陷入沉思。

    因昨夜那梦,他清晨起来是忘

    记了,今日要去前堂与众僧诵经超度。

    师兄许久不讲话,门口的僧人悄然抬眼窥去,眼中闪过惊艳之色。

    悟因师兄生得极好,迦南寺之所以有这般多女香客,绝大多数便是奔着师兄来的。

    而师兄被誉为迦南寺佛子,也的确不辱没此称呼,只坐堂传颂佛经,从未动过凡心。

    若是能有师兄一半觉悟便好了。

    沈听肆压下情绪,抬眸对两位僧人轻压眼角,道:“我已知晓,劳烦师弟前去告知师傅,我换身衣袍便来。”

    僧人作揖,称是,遂与同行师弟一起离去。

    沈听肆眺目睨了眼天边悬挂在塔上的氤氲金乌,平淡地收回视线,转身回了院中换衣。

    花木扶疏,高佛屹立,诸位神佛神态悲悯,如在普度众生,罗汉塔内的僧人皆虔诚跪坐于地,双手合十,唇瓣蠕动低声诵经。

    沈听肆从外行进来时,恰好超度经已经诵至尾音,坐在上首的法师恰好睁开眼。

    空余法师看见青年屈身跪坐于蒲垫上,抬手驱散诵经的弟子。

    弟子一一向两人请辞。

    最后只余下两人后,空余法师侧眸,问:“今日为何此时才来?”

    这些年他这弟子从未迟到过一场法会,这亦是他第一次见沈听肆在法会结束后才姗姗来迟。

    沈听肆敛睫,平静道:“昨夜回得稍晚,故而忘记了今日之事,请师傅责罚。”

    空余法师料想,应是因为昨夜太晚,所以今日迟到。

    到底是自幼看着长大的孩子,知晓他从不会无缘无故迟来,所以并无责罚之心。

    空余法师只阖眸道:“罢了,回去罢,不可再有下次。”

    沈听肆眉心不动,温声应下。

    起身后他并未回去,而是按往日弟子犯错所应受到的惩罚,主动上了阁楼翻阅经书抄写。

    他在落笔时忽然记起一事,提起的笔迟迟没有落下。

    应该先处理另一件事。

    他低眸看着手中的毛笔,墨汁滴落在宣纸上,一团团地晕开-

    能在迦南寺住的人都非寻常人,但凡出些事都足矣轰动外界,而昨夜却有人死在明德园外的那条小河里,此事必定是要被彻查。

    所以今日大理寺查案,先从距离较近的明德园开始盘查。

    仵作仔细地检查了尸,发觉尸身不仅嘴被撕破,甚至连颅顶与心口都被刨开被掏空,凶手还往里面塞满了女子用的胭脂。

    查案的官差拿着从里面弄出的胭脂,在外找了几家胭脂铺,终于得出在事发之前,朗明高多次在迦南寺下的一家胭脂铺购买过此种胭脂。

    此事暂且被定为情杀。

    其实此种小案子,并不用惊动张正知亲自前来查,但为了想见到谢观怜,他便将此案接在手中。

    可当去盘问认识朗明高的人,他是否有心上人,又因朗明高刚来迦南寺不久,再往下问去那些人都摇头不知。

    得到的结论乃朗明高为人本分老实,在迦南寺期间除去干活,连和工友一起山下逛窑子都不曾去过。

    如此一位本分之人被杀,还有可能是情杀,工人们皆觉得诧异。

    按例盘问完和朗明高相识的工人,张正知借着尸体相连明德园,极有可能是从里面流出来为由,打算从此处开始查起。

    因为在朗明高失踪那日,谢观怜不知去过何处,至黄昏才回到明德园,杀害人的嫌疑极大。

    所以第二日一到,谢观怜不出意外的被官差请去佛堂审讯。

    一路上,谢观怜还在斟酌言辞,等下应如何解释那日的晚归。

    这件事颇为棘手,不能说她单独上山去见沈听肆了,不然无论朗明高是否被她所害,她都将要背负上与男子暗地有纠葛的名声。

    虽然这种名声她并不在意,但却不能是现在,而且她现在也不知等下见到张正知,她是否要装作不相识。

    一路上她想了许多说辞,临至佛堂却迎面遇上了沈听肆。

    青年的身后是高大的梨花木门,他则沐在光中像是等了许久,灰白的僧袍氤氲着暖意。

    看见他,谢观怜诧异扬眉:“悟因?”

    他也刚被张正知传唤来审讯吗?

    沈听肆闻声侧首,湿温的目光和她对视上,面容让人情不自禁被安抚得安宁的神性。

    他对她揖礼,“檀越可回去了,僧已将你那日在何处告知与官差,不必进去被审讯。”

    谢观怜闻声目光一顿,随即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来是替她解释的。

    她作为寡妇,无论有没有与朗明高有关系,一旦因为行踪古怪而被审讯的事传出去,很有可能就会被人在暗地传道一些风言风语。

    李府若是晓得了,为保全她的贞洁名声,说不定会直接将她盖棺厚葬于早死的李三郎君坟前。

    她讶然于他竟会想到这一层,甚至还在她进去被审讯之前,主动与大理寺的人先说。

    虽然不知道他是如何与大理寺说的,但只要是他说的话,无论是真是假,大理寺都会卖这个面子。

    谢观怜想明白后心中浮起感激,对他浅浅欠身:“多谢悟因法师。”

    沈听肆微微一笑,道:“无碍,檀越本就与此事无关。”

    因他的体贴,谢观怜越发觉得青年像普度众生的佛子,连敛目时透出的温慈,都会令她如沐浴在佛堂前受着观音的照拂,不自觉地跟着变得安宁。

    若说谢观怜最初看上他,只是因为这张漂亮柔美的皮相,现在她忽然发觉,其实不仅如此,她还喜爱他这种疏离又不掩温情的性子。

    她对沈听肆的喜爱之心浓烈得几乎难抑,忍不住捂住胸口缓和失控的心跳,想到死去的那人。

    她刚起床没多久,还没来得及让小雾去打听,还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况。

    若是朗明高的死因牵连了他……

    谢观怜踌躇地立在原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沈听肆似看透了她的想法,温声问:“檀越可觉得他是我让人丢下河的吗?”

    谢观怜轻咬下唇,颔了颔首:“嗯,若真是因此,我愿一人承担,明日便去向他们认下。”

    说完这话,她留意到青年落在身上的目光变得古怪,像是打量又像是含有嗤笑。

    隔了许久,他的声音才传来。

    “上次小岳只是将人放在那条道路上,不会阴奉阳违将人丢下河,所以檀越不必担忧,若真是有此事,也断不会让檀越去顶替。”

    听他如此说,谢观怜便放心了。

    她是真怕那人起先被小岳打死了,然后拖下山时顺道丢进河中。

    其实细细想来,她方才的担忧实在可笑,沈听肆是慈悲的佛子,身边的人定然是一心向佛的,不可能会因为她而犯下杀戮。

    “怜娘谢过悟因法师。”她真诚的对他再次道谢。

    沈听肆凝望她如释重负的神情,淡道:“檀越早些回去罢。”

    谢观怜面上对他颔首,但在门口站着却没有动,欲等他走后去找张正知。

    可不知为何,沈听肆也立在面前似乎在等人。

    见她迟迟未曾离开,他转眸落至她的身上神色微惑,薄唇翕合道:“檀越可还有别的事吗?”

    呃。

    谢观怜抬眸与他对视,摇头道:“无事了。”

    此处人多眼杂,她虽有心想单独见张正知,被他这般盯着一问也不好多逗留。

    她看了一眼大堂,收回目光对他莞尔弯下翠羽长眉,心存遗憾地离开了佛堂。

    待她走后,沈听肆停原地片刻才抬步,往另外一边庑廊走去。

    此刻的佛堂中。

    下属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见诧异。

    算来,他们也跟了这位少卿大人将近一年,深知他虽尚未弱冠,瞧着年轻,实际却是狠角色,查案办事向来雷厉风行,可从昨夜起大人便开始心不在焉了。

    尤其是自从那佛子离开后,大人便蹙眉陷在沉思之中,至今都一言不发。

    难不成少卿大人是怀疑这位佛子?

    正当他们胡思乱想之际,上首传来少年略显沙哑地吩咐。

    “你们都将这些供词再多抄录几份,送一份去我的禅房中,然后再去问问仵作验尸的情况如何,我晚些时候亲自去看看。”

    “是。”下属应下,起身往外各自开始忙。

    等佛堂恢复了宁静。

    张正知抬手抚摸喉结,想起了不久前见的那位年轻佛子。

    有关

    于当时青年说过何话,他已是记不清楚了,但那喉结的颗痣却如一块伤疤,也烫在了自己的喉结上。

    他心中泛起酸意。

    原来世上真的会有人如此幸运,连一颗痣都生得这般好。

    恰好长在谢观怜无法抗拒的地方。

    他自幼与谢观怜一起长大,亲眼见她是如何迷恋上别人。

    原想要那人被逼走自己就能上位,孰料那人还没来得及被逼走,他反而先一步走了。

    此后他又被送进大理寺暂时无法离开,虽是如此,但凡有关于谢观怜的事他一次都没有错过,时常派人抄录她每日所做之事送来。

    后来得知那人也离开了雁门,她更是被嫁来丹阳成了寡妇。

    丹阳与秦河相邻不远,他刚好能假借正事来丹阳。

    还以为此时的她身边无人环绕,总该轮到他了,可偏偏又出现一个皮相生得好,又是光头和尚,还又生了那颗狐狸精痣的男人。

    张正知想到刚才那男人过来,只为了替她证明当时不在场是因为何事,心中泛酸。

    别人觉得佛子心善,但他却听出,谢观怜和这个男人不仅仅是相识。

    谢观怜自幼时容色便生得好,他完全可以怀疑那和尚看似温软,实则是在向他宣示主权。

    那些年都是靠他在谢观怜身边守着,将那些觊觎她的人赶走,这才让她周遭没有烦人的苍蝇,现在他反倒成了后来者,被驱逐的苍蝇。

    张正知越想心口便越堵得发慌,遂冷沉着脸,站起身阔步往外走去。

    ……

    回明德园时又下起了小雪,小雾急忙上前将暖和的大氅披在她的身上,左右询问怎样了。

    谢观怜如实告知小雾。

    小雾重重地松口气,捂着胸口道:“还好娘子还没来得及踏进佛堂,没有见过那些官差,不然外面的人指定要传道娘子。”

    谢观怜摸了摸她的头,正要笑说,脑中忽然一闪而过一道念头。

    小雾见她脸上神情有变,紧张地开口:“娘子怎么了?”

    谢观怜回神对她温柔摇头:“没事,只是忽然累了,想要回去休息。”

    小雾乖乖的没追问,替她拍着身上的飘雪。

    两人回了院子,小雾取下她身上的大氅,折身将外裳挂在木架上,又点了炉子生暖才坐在她的身边。

    “娘子。”小雾欲言又止,望她的目光含着担忧。

    谢观怜侧眸,揉了揉她的小脸,“怎么了,又苦着小脸。”

    小雾咬了咬唇说:“那位少卿大人瞧着有些眼熟,像是张郎君。”

    谢观怜倚在案沿,垂下的细眉如翠羽,用细长的指尖拈起经书泛黄的页面,漫不经心地颔首:“嗯,是他。”

    “啊!”小雾一听真是雁门的张郎君,先是睁大了眼,旋即眼眶蔓出泪花,“娘子……”

    她是十岁时跟在娘子的身边,而张正知乃第二年才离开雁门,所以并未见过多少面。

    小雾对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刚来娘子身边时,那张郎君时常在隔壁园中将风筝落在娘子院中,后又再悄然背着人爬墙进来找娘子要风筝。

    而娘子每每都面露无奈,让她将风筝交给这位张郎君。

    不过那个时的张府已有乔迁之意,所以这位张郎君也没来过几次。

    算来那张郎君与娘子称得上一句青梅竹马,对娘子之事了如指掌,若是让他泄了娘子的曾经的事,小雾心中想着便觉难受。

    谢观怜睨她小脸紧皱的惊慌,知她心中所忧虑,放下手中的书安抚道:“别怕,他不会说什么的。”

    旁人她或许还需担忧,但若是张正知,她便无甚可担心。

    而且从昨夜也能看出,他虽认出了自己,但因她露出了警惕,而生生地转了方向不来主动贸然与她攀谈。

    就这一点,她不难看出他虽与自己有两年不曾相见,但他还是和以前一样。

    张正知不可能会害她的。

    小雾见她不慌不忙地翻看着经书,心下稍定,乖乖地坐在她身边埋头勾线。

    谢观怜看了几页经书,不知为何,脑中总会不自觉地浮起昨夜的沈听肆。

    青年拥吻时的神情都冷淡得温柔,那双插进她乌发中的手指骨骼分明,印在唇上辗转的力道也时重时缓慢,斯文又生疏地循着本能舔吻。

    气息干净,冷冽,还带着淡淡的檀香。

    他的吻带着的情慾并不浓,甚至淡得不可查,可她现在回想起来,心口却泛潮得难耐。

    真的好想……在白日里仔细看他露出这番神情啊。

    他清隽的额穴边是否会隆起青筋,眼尾是否会泛出情慾的红痕……

    谢观怜垂下的眼眶沁出水雾,意识逐渐深陷,视线涣散成晕开的水渍。

    此刻她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想要触碰的贪婪在不断萦绕而来,她快要被慾望折磨得疯了。

    只想见他,也想要他比昨夜还要疯狂地吻她。

    “小雾……”谢观怜浸得湿漉漉的眸字,蓦然阖上经书的手指用力得泛白,气息不稳地道:“我要出去一趟,若是有人来找我,你便说我已歇下了。”

    小雾抬头见她脸颊潮红,眼睫沾泪的凄楚模样,知晓娘子大抵又是心病发作了。

    在认识娘子前,她便已经得了心病,还在雁门时常会焦躁难忍,甚至还会背着人偷偷跑出府去看寺中的僧人。

    不过那时的娘子从未靠近过那些僧人,只是悄悄看上几眼,待病情好转后再悄然回来。

    大郎君也曾秘密找了不少大夫来给娘子看病,无一例外,大夫只说是心病,需得克制。

    但娘子心病一旦发作,根本就克制不住,尤其是现在娘子又与悟因法师之间有了关系,发病了自然要去找悟因法师。

    小雾肃着小脸点头:“奴婢晓得,娘子只管去罢。”

    谢观怜揉了揉她的头,轻声道:“谢谢小雾。”

    话毕她起身将如瀑青丝用玉簪挽起,披上轻暖的大氅,推开门往外而去。

    寺中因昨夜死了人,氛围隐有严谨之感,外面的钟鼓敲击伴随喃喃的念经文声,仿佛进入了慈悲的梦境中。

    谢观怜寻了个年纪小僧人,不经意地问了沈听肆在何处。

    在知晓他今日没上山,而是刚才与她分开后去了书阁,刚抱着厚重的经书回了去了,她便避着人悄然前来敲响院门。

    屋内的人似等了好一会儿才姗姗来迟。

    沈听肆以为是寺中僧人有事,拉开房门却被美人香扑得怀。

    谢观怜强硬地用力抱着他往里去。

    “悟因……”

    女人含着哽咽细喘的柔唤声落入他的耳中,他下意识揽住她的腰,往后退了两步。

    察觉是她,沈听肆抬眸看向对面,见并无人后低睫问道:“为何来此处?”

    谢观怜不听他的话,只听声调。

    待缓解了身内的焦躁不安,她将滚烫的脸埋在他的怀中疯狂呼吸,轻声呢喃:“我好想你,好想你啊。”

    见她此刻一副不清醒的姿态,沈听肆抬手将门阖上。

    然他刚一关上门,怀中的女人变得极为大胆,双手环住他的脖颈,踮脚急忙索吻。

    第28章 喜欢吗

    沈听肆淡淡地伸手挡住她凑来的红唇,睨了眼她的脸颊与洇着水雾的眼。

    虽然一句话也没说,但所表达之意却很明显。

    他不愿意。

    谢观怜幽怨地嗔他这副不动如山的禁欲姿态,想要他失控的心越发浓郁,挑衅似伸出舌尖挑逗地舔了下他的掌心。

    察觉他的手明显僵住,她心中的怨怼方才散了些,抱着他仍旧没有松手。

    沈听肆垂下平静的眼,漆黑的瞳孔中没有笑意时冷森森的,盯着她的眼神颇有几分道不出的古怪。

    若是在之前,谢观怜可能会担忧是否是将他冒犯得太过了,从而会小心翼翼地拿捏好分寸,不至于吓跑他。

    可现在两人都已经唇齿触碰过,她对他此种神态直接选择视而不见,甚至还能在他冷淡的眼神下肆意展颜。

    她缠绵的腔调含着腻人的甜蜜,可怜道:“悟因,我好想你啊,连

    经书都看不下去了。”

    一句虚假得令人一眼便能看穿的谎话。

    两人刚还在佛堂曾会面过,距今不过才分开几刻钟而已。

    沈听肆取下她环在脖颈上的手,语气温和地陈述:“两个时辰前我们方见过。”

    谢观怜不想放手,但奈何力气又没他大。

    她便退而求其次,右手攥住他腰两侧的僧袍,撒娇似地晃了晃,张口便是腻人的情话:“是见过,可人太多了。我都没与你好生说话。”

    她靠在他的怀中,脸颊轻蹭,话语之间的暗示晦涩。

    沈听肆沉静的目光落在她的发鬓上,薄唇扬起温柔的弧度,顺着她的话问:“檀越想与我说什么?”

    语气纵容,却在慢条斯理的将她的手也拉开。

    谢观怜蹙眉看着他的动作,在心中嗤笑。

    顺着他力道松开僧袍,她转而直接握住他的手,望向他的剪秋眸弯似月牙:“想与你说昨夜没有说完的话。”

    无论他怎么躲,她都能黏上去。

    这次他似彻底没了脾性,轻叹地由她把玩:“昨晚已经说完了。”

    “没有。”她露出得逞地窃笑,正经地抬起头和他对视,“你没说昨夜为何会……”

    她踮脚将石榴红的唇脂印在他的下巴上,盈盈杏眸中盛着狡黠,“这样对我。”

    昨晚可是他在她即将离去时,又将她拉在怀中压着亲吻的,所以现在她不可能放过他了。

    沈听肆露出的温柔笑意不改,微侧了头,腔调平缓如初:“檀越说的,病了。”

    “那你……是给我治病吗?”她松开他的手指,掌心贴在他的胸口。

    如同晨时第一声沉长延绵的钟声,一声一震动尚未止,另一声又接踵而至而至。

    她惊讶地发觉他的心跳好快。

    沈听肆由她贴在胸口没有说话,

    谢观怜对他无辜地眨眼,问他:“可我之前也和悟因说我病了,你怎就没有想过帮我,唯独现在这一次帮我了?”

    他仍旧没说话,脸上的温柔神态淡然如云,似近在眼前,又似远不可触。

    谢观怜抿唇笑着与他对视,犹如拿捏住了他的弱点,丝毫不退避他的注视。

    如此目光之下,他最终先别过眼睫,淡道:“檀越来便是说此事的吗?”

    自然不是。

    她可不是来诘问他的,万一他转头便去找空余法师请罪,从此以后远离她便得不偿失了。

    就像刚才她去打听他在何处时,听那小和尚说,他昨夜因为忙得太晚,今日晨时破天荒地来迟了,空余法师虽没有责罚他,但他还是如寺中其余弟子犯错被罚那般,独自去书阁寻了经书带回来抄写。

    她肯定自己若是再说下去,他恼了,会自行去向空余法师请罪,从此之后封锁心门,发誓与她止步于此,届时她再想要触碰他只会难上加难。

    此刻该做的是将他立起的防线逼退后,再适量地往后退,让出空位等他再走回来。

    谢观怜矜持地往后退了一步。

    随着她往后退,鬓发上的梅香变淡,取而代之的是上空中洒下的金色柔光,将那藏在暗处的一缕涟漪变淡。

    谢观怜笑吟吟地摇头道:“自然不是。”

    沈听肆打量她一眼,垂下眼帘,做出脾性很好的倾听姿势。

    谢观怜原是想说她是来找他治病的,但忽然想起了此刻身处在何处。

    他的院内。

    似乎还从未进过他的禅院,去过的也只是后山的那间竹林小舍。

    不过她知道,他从不在那处歇息,故而那处冷冷清清的。

    难得进来一次,她自然不想放过机会。

    谢观怜眼睫陡然轻眨,溢出唇边的话不经意地变了:“悟因,我们如此在门口讲话,万一会有谁在门外听见了不好,我们先进屋内慢慢讲吧。”

    沈听肆眉心颦起,他不喜此处沾染别的气息。

    尤其是谢观怜时常涂抹香膏,一经沾染,长久难以消散。

    谢观怜见他面呈沉思,鞋尖蓦然往里一转,还没走出一步,手腕便被身旁的人拉住了。

    她转头。

    他目光深望她道:“就在此处。”

    谢观怜无害的与他对视,眨眼道:“那悟因现在亲我一下,我们就在这里说。”

    话毕还扬起小脸,弯眼笑着看他,一副笃定他会做出这个选择。

    沈听肆薄唇微抿,看她的眼神难得不再是波澜不惊。

    谢观怜挣扎出手腕,“你看,在外面万一被人发现了可不好,我们还是去里面吧。”

    越是不让进,她便越是想要进。

    他这样的人,就如同林中圈地的凶兽,对领地占有欲很强,这一点她早就已经发觉了。

    竹林小舍里的物件儿都换了多少次了,那些被她碰过的蒲垫、桌案、药匣、甚至连僧袍都会被换下。

    其实她皆看在眼里,不过没有拆穿罢了。

    况且,她是真的很好奇,如此的二选一,他究竟是选择在这里亲她,还是选择让她进去。

    谢观怜歪头看他的眼神无辜消失,全是好奇的明光。

    青年目光沉寂,一声不吭地盯着她,墨玉般眸子黑得看不见一丝素日的温软,之前宛如雕刻出来的淡笑被冷漠取而代之。

    握住她手腕的指尖在一寸寸松开。

    就在谢观怜以为他可能要在二选一中,选择赶走她时,他殷红的唇角蓦然扬起。

    “好。”

    既然她要进,他便让她进。

    谢观怜闻声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看向他眼中泄出诧异。

    这就让她进来了?

    沈听肆松开她的手,错身越过她往前而行,停在门口时似才发觉她没有跟上,转过头浅笑晏晏地望着她:“进吗?”

    许是冬日的霜雪尚未消融,一阵风吹来,谢观怜背脊莫名爬起一阵阴森的冷凉之感。

    这一句‘进吗’怎的像极了问她进不进阴司?

    谢观怜默默地咽下心中的话,抬步跟在他的身后。

    去的他平日里抄书诵经的书房。

    谢观怜发觉其实他的禅院内外的陈设相差并不大,院中干净整洁得连一棵树也没有,屋内亦是一样。

    一桌一椅子,蒲垫摆在暖炕上,一摞经书整整齐齐地堆放着,案上还有抄写一半的宣纸被压着,砚台中的墨水微干。

    整间房中漂浮的檀香,还夹杂着墨香的的气味很好闻。

    她进来后不由得深吸一口气,脸颊微微发烫,竟升起几分局促。

    沈听肆立在案上前,将宣纸叠起压在经书下。

    他侧首便看见她站在门口,睁着明亮乌黑的眼珠不停地打量里面,眼底全是好奇。

    “这就是你平日抄写经书的书房吗?好香啊,你平日用的什么熏香?”她还以为像他这种人,不会用什么香薰。

    沈听肆闻言眉眼微舒,微微一笑道:“雪中春信。”

    “哦。”谢观怜坐在他拉开的椅上,双手撑着下巴看他,“原来你也喜欢梅香。”

    以前没在他身上闻见过梅香,多是檀香沉静后的淡雅清香,没曾料想他书房中竟是用的雪中春信压檀。

    沈听肆笑了笑没说什么,坐在她的对面,觑着她问道:“檀越请说。”

    “说什么?”她脸颊薄施嫣红,转眸落在他脸上的目光带了点潮湿。

    他沉稳地提醒:“方才檀越于门外所言,有话要说,不好被旁人所闻。”

    “啊……”谢观怜白净的脸儿上露出恍然,闻见喜欢的香,一时忘记了自己是如何进来的了。

    其实她没有什么私密话要与他说,只是想借机挑逗他玩儿罢了。

    谢观怜装模作样地垂下脖颈,对他露出乌幽幽的雾髻,声气极小地呢喃了一句。

    声音太小了。

    他仔细辨别后,温声道:“抱歉,尚未听清。”

    谢观怜抬头婉转含情嗔了他一眼,又飞快地垂下脖颈,红唇翕合再次发出细弱蚊蚋地呢喃。

    她向来清楚自己何种姿态风情妩媚,此时将膝上的那一段素色百褶裙揪在细嫩的指尖,端出楚楚可怜的姿态。

    沈听肆再度敛眉沉思,辨别须臾,眼含歉地摇头:“抱歉,还是听不清。”

    自然是听不清,因为她是随口发出的音调。

    连她自己都没有听见说了什么,沈听肆自然不可能听清。

    谢观怜压下心中的笑意,将椅子往他的方向移了下,扬起呈出为难之色瘦骨脸。

    原本的三尺距离,霎时近在眼前,两人双膝相对,仿佛稍稍动弹就似能摩擦上。

    他垂眸乜抵在膝前的淡色裙裾,脸上神色变淡。

    “法师。”谢观怜支起纤细一握的腰身,伏在案上凑至他的眼跟前,目光忍不住顺着他五官轮廓,滑至弧线漂亮的薄唇上。

    青年没动,只稍稍侧首,睫毛低垂出温润不失矜持的暗影。

    每次他认真倾听时,都给人一种无害的温驯,黑睫不经意扇在冷感玉色的颧骨上,亦是冷清的。

    她定睛看着他,又想起了昨夜的吻。

    那看似冷淡的薄唇在吻来时是烫的,软的,舌尖随意撩拨,都能让她原本泛滥的春情抑制不住。

    谢观怜的喉咙无端泛渴,不自禁地浮起恶劣的坏心思。

    她启唇对他的耳畔吹了一口气,察觉他明显一僵,净白的耳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充血,一抹粉痕顺着耳畔蔓延在颈部,最后隐入竖立的僧袍之中。

    这种程度他都能有反应。

    怨不得她一直都觉得,真正勾引人的并非是自己,而是他。

    譬如此刻,他连耳廓与脖颈都变粉了,侧首睨她的神情却还那般冷静,将一副高不可攀的佛子姿态,拿捏得又欲又清冷。

    谢观怜被看得心跳狂坠,忽视他的眼神,状似正经地道:“我其实是想问,悟因怎么和大理寺那位少卿大人说的,他怎就没审问我,便信了与我无关?”

    沈听肆淡道:“没多说什么,只说当时檀越午时还在后山清修,傍晚才下山,朗明高午时还去过北苑,有僧人见过,而傍晚时他才不见了的。”

    “原是这样啊。”谢观怜恍然大悟。

    其实他说了什么,她并未仔细听,而是专注地盯着他上下嗡合的唇。

    他的唇红而很薄,因为没有水色覆盖,还有些柔干。

    想亲。

    “嗯。”沈听肆神色坦然地颔首。

    谢观怜听见他的声音,出其不意地往前探,朝他的唇吻去。

    还没有碰上,就被青年平静地掐住下颌,往上抬移开。

    他连身形都没动过,却能轻而易举将她忽然的冒犯遏制了。

    谢观怜双手撑在他的膝上,以别扭的姿势被迫昂首,眼皮耷拉地看他,神色有些发蒙。

    他的速度怎会这般快,几乎和她同时出手的。

    能做到这般快,不能是他在讲话时就一直警惕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等察觉她有要冒犯之意,才这般游刃有余地钳住她吧?

    面对她怀疑的错愕眼神,他虎口掐着她的下巴没松手,面上如常地温言细语道:“檀越,还有其他什么想问的吗?”

    “先放开我。”她回过神后恼羞地望向他。

    太侮辱人了,像按住了一只捣乱的猫儿。

    沈听肆看着她的眼尾溢出温柔的笑,慢条斯理的重复道:“还有要问的吗?”

    这是非要她说没有了,然后松开她,再顺势赶她走罢。

    谢观怜看穿他心中所想,就着被捏住的下巴,口齿不清地认输:“没有了,就这一句。”

    他笑了,又温声问:“时辰不早了,等下檀越回去还要我送吗?”

    这混蛋!

    谢观怜动了动手,他又用另外的手将她双腕捏住,动作看似不经意,实则死死地压在膝盖上。

    这些她不仅连头动不了,连手也动不了了。

    谢观怜眼中闪过恼意,定睛瞪着他含笑的温柔黑眸,堵着一口闷气半晌不讲话,未施粉黛的雪白脸颊都隐约气红了。

    他瞳色温柔地望着她,动作却那般的冷淡无情:“嗯?”

    谢观怜顿了顿,心中的恼意慢慢散去,深深地望着他,老实地摇头:“不会,我见法师太忙了,等会子我自己回去,绝对不会不劳烦法师。”

    真假在她的脸上一向难以辨别。

    她脸上的羞怒方才分明还很浓烈,转瞬间又烟消云散,毫无征兆。

    沈听肆凝视她几息,稍松了钳住她下巴的手指。

    谢观怜没有动作,垂着眼睑乖巧和相望,睁着湿漉漉的眸子仿佛诉说自己不会乱动,会乖乖地听话。

    沈听肆略微思索,先将她的下巴松开,而她的双手预打算她是真的听话后再松。

    谢观怜可不打算给他机会,在他钳住下巴的手一松开,以最快的速度吻上他上扬的唇。

    几乎同时他的手也掐上她的颈子。

    谢观怜不觉得他会用力掐她,抿住那点儿嫩能的下唇便吮入口中,贝齿咬住后用濡湿的舌尖试探舔舐。

    他的手的确没有用力,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

    在她碰上唇的那一刻,他脑中瞬时变得空白,因敏感的悸动过于陌生,而忘记了推开她,浑身僵直的由她侵。犯。

    她是要走,但不能白来。

    谢观怜得意地挑眉,望着他已然呆滞的面容。

    方还游刃有余的青年,此刻坐在椅子上,后背往后,脸上的冷艳被打破得烟消云散,像是被恶人堵在角落里玷。污,露出的神态茫然又无辜。

    谢观怜趁他怔神时大胆地岔腿坐在他的膝上,抽出双手捧起他的脸,吐气如兰地盯着他道:“不许动,让我亲。”

    他似还没回过神,听从地坐在原地没动。

    谢观怜满意,坐在他的身上,神色认真地捧着他的脸辗转而吻。

    也不知是以为要他屏息太久了,所以紧闭的唇齿无意识地微启,给了她往里探进的机会。

    她抓住机会将舌尖挤进一寸,不经意点在他温湿的舌尖上。

    和昨晚一样,她全身霎时犹如有雷电袭击,撑起的腰窝瞬间软塌下来,无力地趴在他的怀中,呼吸彻底凌乱了也还在缠着他的舌。

    青年垂下的浓密长睫不停轻颤,眼尾湿红,自唇边先泄出一丝类似呻。吟的喘声。

    带着有几分压抑的舒服,又有几分难以呼吸的急促。

    好色。情的声音,听得她脸红心跳。

    谢观怜掀开被打湿的眼皮,神色朦胧地窥视他脸上露出的神色。

    昨晚天黑看不清,此刻是白日,他果真如她心中所想的那般。

    他这张冷感的面容上,有因慾望而生出的艳俗绯色,漂亮得令她心中涌来难言的感受。

    只是这般看着,她便有种情至深处的快。感。

    “悟因。”她深深地望着他,媚眼如丝地腻在他身上,仔细感受他动情的身子,唇舌品砸出晦涩的水渍声。

    他睁开被雾沾湿的眼,漆黑的瞳孔似被一层泛粉的薄雾覆盖。

    他垂着涣散的目光看她没有说话,坐靠在身后墙上一手压在她的后腰上,抬着下巴回吻她的神情又欲又堕落。

    谢观怜真的很喜欢看他露出这种眼神,脑中仿佛有无数道声音在尖叫,吵嚷得她近乎疯狂。

    想要,真的想要……扒光他外面那件圣洁的衣裳,让他亲自看看自己动情得多霪荡。

    不动如山的冷静?

    佛子?

    还不是因为她的吻而生出反应。

    谢观怜越想,心口的火便灼烧得厉害,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

    她原本捧起他脸的手松开了,抚着青年精致的轮廓往下抚。

    当摸到凸出的喉结时,他明显地颤了一下,遂又在她的指腹下不停地滚动。

    像是一只猫被摸舒服了。

    她眼中泄出笑意,在他最舒服的时候蓦然松开他,舌尖亦从他的唇中慢慢地伸出来,

    他喘着,迷蒙地盯着她抽离时牵出的霪靡丝线,断裂在唇上。

    谢观怜侧首附在他的耳畔边,轻声询问:“舒服吗?还有更舒服的……”

    近乎挑逗的话似含了块糖,将沾满甜腻的气息,湿漉漉地喷洒在他艳红得脆弱肌肤上。

    第29章 盘亘在神像上的蛇

    女人呼吸缠绵,暗含甜蜜的馥香,洒在肌肤上泛起难言的涟漪。

    沈听肆掀起迷蒙的眼眸,似被引诱,情不自禁伸手搭在她的后颈。

    察觉他主动的亲昵,

    谢观怜嘴角上扬,顺着青年发烫得粉红的耳廓,半咬半含着往下。

    当唇吻至青年的锁骨时,她的后颈蓦然一麻,随后整个人无力地软下,整个人意识涣散地昏倒在他的身上。

    而在她昏迷之后,他并未推开她,而是将滚烫的脸庞,深深地埋进她的侧颈,瞳孔失神地轻颤,玉面浮起非人的钝意。

    她落下肌肤上的吻,是他从未体验过,想要触碰,可又厌恶的赤裸渴望。

    他越是压抑,浑身便越烫,忍不住抱紧昏迷的女人瘫在椅上,颀长的身躯偶尔发着亢奋地颤栗。

    难受……

    有种无力的,滚烫的,喘不上气的难受。

    所以他的手不自觉似蛇般缠绕上了她的后颈,指腹抚过她后颈凸出的那一截彰显脆弱的短骨,不紧不慢地抚摸,仿佛不舍。

    只要他稍用力,敲碎那截短骨,就能抽出支撑起她身子的脊梁骨,而怀中的女子会如同被拆卸的木偶,一寸寸的彻底软成一滩烂泥。

    可放了许久,他却连一丝力气都发不出,只能紧紧的,失控地抱紧她,面色绯红地低头埋在她的颈窝,呼吸凌乱得难以自持。

    窗外的金乌炙热,正赤如丹,柔蕴的金光洒落在窗台上,透出一缕缕圣洁的光。

    而室内的青年眼尾洇红,横抱着的女子面色红润地乖巧靠在他的怀中,陷入在沉睡中,素淡的裙裾迤逦如一扇绽开的屏风。

    待体内的渴望得到缓解,沈听肆垂下的目光落在她睡得乖顺的脸颊上,舌尖又仿佛尝到一丝石榴味儿的甜,下一刻便被他压下。

    将她轻放在椅上,他折身行回桌案前,屈身跪坐于蒲垫上,低眉敛睫的姿势看起来分外的端方克己。

    看了她许久,他才伸出长指,抽出被压在经书下的纸,接着又提笔沾已有些干枯的墨水,神色恢复如常般翻开逐字抄写。

    ……

    谢观怜没想过自己会晕倒,此刻醒来后,正睁眼望着上梁陌生的纹路,眼珠迟钝地转着打量周遭。

    会想到莫名其妙晕倒前的场景,心中划过微妙的无言。

    亲沈听肆,她兴奋得晕了?

    又不是扒他衣裳行欢,她何至于此?

    但除此之外,她想到自己还能是因为何事,而能激动得晕过去。

    谢观怜捂着隐约发疼的后颈,腕慵无力地搭在扶手上,想要起身。

    可刚一用力,浑身瞬间麻得再度瘫软下去。

    见鬼了?

    身子怎会这般软无力?

    她伏在椅上,雾面微红地柔喘,忽然发觉自己还在沈听肆的书房,却没有看见他人。

    此前摆放在案上的那些书本,似乎已经不见了。

    她实在乏力得很,便蜷着手脚依偎在狭小的椅子上,等着体力恢复。

    也不知道龟缩在这椅子上多久了,她浑身酸麻得快要失去知觉了。

    正当她在缓和身体的不适,书房的门从外面被推开了。

    她闻声抬首。

    青年长身玉立在门口,身后是金灿灿的余晖,绮丽的暗光将他大半张脸庞都沐浴在暗处,而眺望她的漆黑眼底似含着丝丝缕缕的遗憾。

    “悟因。”

    她一见到他,眼眶霎时湿红,神情委屈地煽动眼睫,露出无辜如兔子的可怜。

    沈听肆收回视线,拾步跨进门槛,缓至她的面前,双手合十揖礼:“檀越醒得恰好,天色已渐晚,膳堂的饭再晚些恐怕就要没有了。”

    语气波澜不惊得好似之前并未犯戒,连看她的眼神都是清明得清清白白。

    谢观怜原是再娇作一番,试探他如今对自己是何意,但目光落在他清正的脸上,便觉着不用试探了。

    他根本就没有因为刚才那暧昧得,只比交合少几分直白的交吻,而受到受影响。

    恐怕真的将刚才的吻,当成给她治病吧。

    谢观怜平生头次生出悔意,早知如此,当时应该换个理由的。

    她轻叹,不打算继续装可怜了。

    一整日都没有吃东西,此刻还真的饿了。

    她双手撑在扶手上,在他的目光下步履蹒跚地站起身,勉强笑说:“多谢法师帮我。”

    青年浓睫盖下,没说什么。

    而原以为已经淡下去的杀意,莫名又开始往上爬,遮在长袖之中手无端轻颤。

    其实应是他与她道谢才是,这些时日他每夜都会梦见她,湿漉漉的,血淋淋的,如同鬼魅般侵占他的梦。

    最初他不解是因何而产生的妄,可当他想将她的支撑皮囊的脊椎骨抽出,埋在院外的墙角时,才忽然恍然大悟究竟是为何了。

    他对她生出了难以抑制的杀慾。

    可就在方才,他在外环绕一圈,遗憾地发觉自己院中并未种树,不需要给土地养分。

    为了抑制杀意,他将经书抱回书阁,掐算时辰才从外面回来。

    但此刻她醒来后不仅没有询问他,为何会昏睡过去,反而谢他帮忙。

    他眼尾微扬,眺望她半仰感激的小脸,眼中慢慢泄出一丝涟漪的浅笑,借由着袖袍挡住失控颤栗的手。

    哪怕譬如饮咸水,终不能止渴,他还是着维持表面的温润,如常般向她颔首:“不谢。”

    谢观怜隐约从他平静的嗓音中,听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颤意,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青年神色淡然,只有眼尾湿润,气息温和得又再度提醒她:“天色已渐晚了,晚些时候会有僧人前来此处。”

    谢观怜没看出他有什么古怪之处,想到再不走的话,恐怕会被发现的。

    “多谢法师,怜娘便不打扰了。”她压下怀疑,尖颌微点,转身往外离去。

    青年佛子并未出来相送。

    谢观怜出了门,目光忽然落在墙角,发觉原本覆盖一层浅浅积雪的角落,莫名被翻露出了一点湿润的土壤。

    她掠过一眼没有太在意,侧首往书房中投去目光。

    他站在门口相送,灰白的僧袍如一抹浸泡在月色下的松软白雪,屹立在门口,白瓷的脸暗淡地隐出冷森,与院子外赤红的霞光割裂得明显。

    明明生了一张慈悲的脸,怎会一点温情的暖意都没有,立在暗处就像是披着温驯皮囊的艳鬼。

    谢观怜心中划过古怪想法,收回视线,离开了。

    谢观怜从清晨至现在都还没有吃过东西,经由他方才的提醒,也的确饿了。

    所以她暂时没回明德园,而是沿着小路往膳堂走去。

    原是想现在去,说不定还能挑拣几个馒头充饥,可还没走几步,忽然被人拽了一下发尾。

    头皮被拉扯的感受,令她不由得停下步伐。

    不用回头,她光听声音便知晓是谁了。

    “谢观怜,你从什么地方过来的?”

    少年暗含满埋怨的嗓音从后面传来,矜骄的傲气浑天而成。

    张正知啊。

    谢观怜轻叹着转过头,看着眼前的双手抱臂的少年。

    他为了风度与旁人不同,没有穿保暖的大氅,而是穿着干练锦袍,将宽肩窄腰,以及修长的腿都展示出来,优越的外形使人忍不住多想要留意几眼。

    尤其是他刻意露出的喉结,上面那颗莫名冒出来的黑痣周围冻得通红,也不晓得寻个毛领披风遮住。

    张正知见她目光果然瞬间定在喉结上,又忍不住往上抬了抬下巴,心中又羞耻又觉得意。

    上午他从佛堂离开打算来找她的,临了又觉得,他不能一成不变来找她。

    所以又回禅房拿着毛笔对着镜子,好生循着记忆点了一颗黑痣,这才满意地出来。

    他不能光明正大去明德园,所以便想着在此处蹲守,觉着她总归要用饭。

    孰料,他穿这般少,在寒冷的冬日望眼欲穿地等了她几个时辰,她现在才姗姗来迟。

    甚至还不是从明德园的方向过来的。

    他心中郁气变浓,下颌抬得越高了,只恨不得将喉结抵在她的眼皮子上。

    想让她仔细看看,其实她喜欢什么样的,只要不是当和尚,他都能做到。

    谢观怜自然不知他一直在这里等自己,看了眼他露出的喉结,眉心颦起,往后退了一步:“张正知,许久不见。”

    “是七百二十天没见了。”张正知脱口而出。

    说完又抬了抬下巴。

    谢观怜佯装没看见,别过头,“没想到再次相见,你我

    竟是这种情形,当年你走得匆忙,我没来得及相送,抱歉。”

    其实也并非是没来及相送,而是她眼里全是别人。

    张正知什么都清楚,甚至听她这样平静的语气说出来,心中还有些委屈。

    他面上却还维持得很自然,好似不在意般摆手:“无碍,我走得很急,也没有与你说,是我不对。”

    谢观怜闻言转过沾着点湿润的眼瞳,直直地望着他,唇边绽出一抹温柔的浅笑。

    他目光怔住,一眼都移不开。

    谢观怜没再接着话题往下说,而是打量他腰上大理寺少卿的令牌,展颜道:“没想到才时隔两年,小知就已经成了大理寺的大人,真是年少有为。”

    小知……

    她又叫他小知了,这些年只有她会叫。

    真好听。

    张正知唇角忍不住往上翘,可又想竭力维持淡然让她觉得自己成熟了,不再是几年前没长大的少年。

    可他在她面前本就难以维持淡然,此刻俊美的脸庞渐渐有了一丝狰狞。

    谢观怜被他似兴奋又似不屑的狰狞表情,吓得心忖方才那句话可是哪里不对?

    张正知把持好神态,佯装不在意地垂眸,用泛红的指尖拨弄着腰上的佩饰,嘴上说:“其实我原是不想担任大理寺少卿的,但自从进了大理寺,一连斩获数起案件,自然就上去了。”

    少年的炫耀说得好不经意。

    谢观怜见他还和往年一样,除了面容多了几分成熟的冷硬,身量也挺拔不少,一切都还没有变。

    和以前一样,夸一句,他便想着将自己所有的好,都不经意地露出来。

    此前见他克制的行为,她还以为他与以前不同,甚至可能对她当年不送他一程,而心生埋怨。

    如今看来,谢观怜是多虑了。

    她对他笑了笑,则善从流地夸赞道:“小知很厉害,年少有为。”

    张正知听后没笑,而是撇此话,目光放在她的身上。

    两年不曾相见,她好似消瘦了不少,但瞧着却比之前要多几分好气血的娇俏。

    依旧很好看。

    他失落地垂下头,勾着腰间的玉佩,不经意问她:“刚才你从何处来的?”

    谢观怜见他这般刨根问到底的姿态,脸上笑意不改:“从明德园。”

    骗人。

    张正知眼底划过冷笑。

    他派人去问过了,得到的消息是她受了惊吓,在明德园休憩,但他深知她不可能在明德园。

    而且他早就看见她了,根本就不是从明德园过来的。

    哪怕知道她在骗人,张正知抬头时,脸上还是带了些笑意:“现在是要去膳堂吗?我刚刚也从那边过来,里面已经没有晚膳了。”

    没有了?

    谢观怜闻言眨了眨眸,眼底露出遗憾。

    看来自己还是来晚了。

    她对少年颔了颔瘦尖下巴,柔声道谢:“多谢。”

    简单叙旧完,她错身欲回明德园。

    张正知蓦然握住她的手腕,定眸盯着她:“谢观怜,没看见吗?”

    什么没看见?

    谢观怜颦眉睨向手腕上的手,想要抽出来,但少年握得很紧,任由她如何用力都纹丝不动。

    “小知?”她索性放弃了,撩开盈盈乌眸不解地凝着他。

    不知何时,当初时常笑脸相迎的少年已长有青年的骨相。

    他不笑时,彰显得刚才的笑都是虚假的,如今才是真实的他,连眼神都透出散漫的轻慢傲气。

    张正知下颌抬起,桃花目吊捎:“你不是喜欢这颗痣吗?我也有,你怎不多看几眼,甚至也不问问我?”

    谢观怜怎会没看见他多出来的黑痣,见他问起,心下微沉。

    张正知和以前还是有不同的。

    那他会不会将此事说与沈听肆?

    谢观怜心思陡转千百瞬,目光悠落在他冻红的喉结上,唇边绽笑:“抱歉,才看见。”

    她仔细地打量,认真说:“很好看,我记得以前是没有的。怎会忽然就有了?”

    张正知见她打量自己,脸上微霁,松开她的手,指腹蹭过喉结,那颗用黑墨点缀的黑痣霎时消失。

    他笑着道:“知道你喜欢看,所以来之前特地用墨水点的。”

    谢观怜目光一顿。

    他的嘴角翘了翘,眸中盈着无害的笑意,续说:“不过终究是假的,比不得真的。”

    谢观怜细眉微颦,听出他话中的潜藏之意,没说话。

    张正知见她脸色冷下,便知自己果真没猜错。

    她还没有放下,依旧喜欢这一款的……狐狸精和尚。

    他漫不经心松开她的手,眼尾含笑地双手抱臂。

    两人缄默。

    谢观怜有些心烦。

    她从未想过,自幼一起长大,那个追在后面唤她观怜姐姐的少年,在若干年后再次相见,竟会威胁她。

    隔了许久,谢观怜盯着他,问:“你是何意?”

    张正知弯眼笑,摇头:“没什么意思,只是见姐姐高兴,不由自主便想到了以前……”

    顿了顿,补充道:“瞧着悟因法师有几分故人的影子,所以想问姐姐介意多不多个人,我虽没什么地方长得相似,但我也同为男子,也算沾了点福分。”

    谢观怜古怪地盯着他,一时间不知他这话究竟是何意。

    张正知不在意她的眼神,在她目光下,慢悠悠地接着说:“观怜姐姐,别这般生疏,我的意思是,我与你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你向往常一样对我便是,不要再向昨夜那般对我。”

    其实方才他是想摊开了说,既然其他男人能得到青睐,他也能。

    况且他不介意别人,只要她抽点时辰给他就行,也不会去念像个妒夫般拈酸吃醋。

    但又想到,自己拿此事威胁她并非是长久之计,一旦秘密泄露,她定然第一个踢开他。

    与其这样,他倒不如先将青梅竹马的名头,再坐实些,捞个正经身份坐。

    张正知压下心中想法,看她的眼神愈发无辜。

    原是这个意思,他大约是被昨夜她警惕的眼神伤到了。

    听完他的话,谢观怜悄然松口气,对他弯眸浅笑:“自然。”

    张正知微笑,“那好。”

    谢观怜对他道还有事,不便久留,下次再聚。

    张正知没有再阻拦,但侧首望着她窈窕的背影,说道:“观怜姐姐住在明德园,我正在查案子,若是有什么不懂之处可以来找你吗?”

    谢观怜止步,侧首柔善莞尔,唇红齿白刹是惑人:“自然。”

    “嗯。”张正知点头,露出微尖的虎齿:“好。”

    谢观怜转过头,脚步微快地离开。

    张正知一直立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彻底消失才覆下眼睫,凝着指腹上的墨痕,眼中划过遗憾。

    他实在太了解谢观怜了,嘴上说得下次再聚,实则这下次不知要等多久。

    不过想到还能再见到她,他唇角微微翘起。

    其实她肯骗他,说明她是花了心思的,那意味着他在她心中是有些不同的。

    现在她死了丈夫又独身一人,他总能有机会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边。

    想通后,张正知转身离去,去查看昨夜死的那尸体。

    ……

    小雾正翘首以盼地坐在门口,一见她终于回来了,倏地松口气。

    小雾上前将暖炉抱给她,“娘子你终于回来了。”

    两人一道进屋。

    进去后谢观怜看见保温在炉子里面的饭菜,心中一暖,捏了捏小雾的脸:“多谢小雾,我还以为今日要饿肚子了呢。”

    小雾褪她身上的外裳,说:“奴婢怕娘子没有用膳,所以便留着等娘子回来。”

    她坐在椅子上,正欲动筷,忽然侧首问:“今日可有人来找过我?”

    小雾将外裳挂在木架上,回道:“娘子走没多久便有一尼姑前来打听你是否在明德园中,奴婢说娘子受了惊吓,正在屋内休息,那尼姑也没说什么,莫名其妙就走了。”

    谢观怜闻言敛睫,旋即想起刚才在外面遇见的张正知。

    怕是他让人来打听的。

    她压下思绪用晚膳。

    用完膳,谢观怜用热水沐浴后没再出门,而是老实地待在房中抄写经书。

    倒是另外一方,尸体停放在北苑的冰窖中,此刻门被打开。

    冒着森冷寒气的冰床上,面目全非的尸体封存得正好。

    大理寺的人正抄写仵作说的话,余光扫到从外面走来的少年,长腿窄臀,穿着单薄干练,立即脱下外面的外裳讨好地递过去。

    “大人。”

    张正知淡‘嗯’了声,冻红的手指捏住衣衣襟,拢了拢,看着尸体,侧首问:“如何了?”

    下属道:“死者朗明高,汴京高乡人,几个月前才来迦南寺,是因为在高乡强迫寡妇致使有孕,事情败露之后便逃来丹阳做短工,参与迦南寺修佛塔,平素也时常与一些前来上香的妇人相交甚好。”

    张正知挑开朗明高的嘴皮,里面还残留胭脂。

    他瞧着胭脂的颜色有些眼熟。

    似乎像是谢观怜一贯爱用的石榴色?

    “然后呢?”张正知拿着手帕净手。

    下属道:“前不久迦南寺翻修,同行的帮佣道,当时两人还议论了明德园的一位姓谢的寡妇,后来朗明高表现兴致并不高,但却借着颜料没了而出去,过后那帮佣独自一人在观音殿里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人,待回去后才发现朗明高早就已经回来了,身上有一股子女子身上的胭脂味,那人以为他又是出去厮混,遂埋怨地说了两句,但朗明高却说改日让他…谢姓寡妇。”

    其中的荤话,下属都直接略过。

    说完后,室内安静一片。

    下属被冻得发寒,悄然抬眼看去。

    少年低眉凝着尸体,脸上不见丝毫笑意,神情与冰窖同温。

    幸亏死得早。

    张正知乜了眼尸体,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吩咐下属一会儿将所有口供皆抄录送来,便转身离去。

    原是要回禅院,但临了,张正知路过佛塔,余光忽扫至已经灯火通明的罗汉塔,听着从里面传来僧人的念经声。

    是僧人夜修。

    张正知靴尖陡转,走进罗汉塔。

    他眺目望去,一眼便看见上首,正跪坐在莲花垫上的佛子。

    青年佛子低着眉,一袭灰白僧袍鹤立鸡群,在巨大的十八罗汉雕像下充满了神性。

    似察觉到他直白的目光,不远处的青年眼皮微撩,透过人群不咸不淡地落在他的身上。

    那一眼与其柔善斯文的相貌不同,沉着难以言喻的感觉。

    这可不是常年浸泡在慈悲佛法下的和尚,应该有的眼神,不像神,反而像是盘亘在神像身上的蛇。

    张正知目不斜视的与其对视。

    恰逢僧人见有香客前来听经,上前引他上二楼,两人才避开目光。

    张正知上了二楼,漫不经心地睨着下方的僧人念经诵文。

    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

    念经的僧人都相继离去,沈听肆站起身,拾步欲离去。

    “悟因法师。”

    二楼凭栏处传来少年明朗的声音。

    沈听肆脚步止住,抬首望了眼二楼,看着楼上的少年。

    张正知对他弯起桃花目:“不知能否与悟因法师单独聊聊?”

    语气中懒懒散散的,还带着点困意。

    沈听肆盯着他,转而走上台阶上了二楼。

    听佛经的禅房四面通透,绘制彩色佛陀的门大敞,少年屈腿坐在蒲垫上,手腕搭在膝上对他扬眉浅笑。

    沈听肆走进去,坐于蒲垫上。

    张正知随手翻开一本经书,盯着他的脸说:“百闻不如一见,早就听说沈阁老的嫡子在迦南寺中,我早就想来拜访沈郎君了,今日一见果然气度非凡,我刚儿远远瞧见一眼便移不开眼了,不知沈郎君年方几许,何时还俗?”

    张口便问年岁和多久还俗,其目的可谓一眼便能看穿。

    沈听肆淡笑:“檀越说笑,僧乃出家人。”

    张正知眨眼,语气含着遗憾:“那就是一生只为佛法了。”

    话毕,话音又陡然又转,“不过我自幼便敬重佛门弟子,今日也与悟因法师一见如故,心中甚是想与法师结交,日后也好与法师畅谈佛法,解心中之惑?”

    少年面容白净无害,眯眼笑时很容易使人放松警惕,只能看见他的尊敬与友善,而看不见露出的尖锐毒齿。

    沈听肆莞尔吗,欣然应允:“可。”

    张正知对他露齿,续说:“某擅茶道,此案了结后,想邀法师前来品茶可好?”

    沈听肆闻言目光落在对面含笑的少年身上,盯看两息,眼睫未颤,薄唇却先仰笑:“随时恭迎。”

    张正知见他应下,面露可掬,“好,就这般约定好,改日得空,某必定来找法师谈谈佛法。”

    他站起身,对沈听肆揖礼道:“天色不早了,某便不打搅法师了,改日某亲自派人来请法师相会。”

    沈听肆并未留人,温声应答,漆黑眼珠随着他往外行去的背影缓动。

    雁门张氏,乃君主这几年刚提拔出来,用于取代秦河士族的,而张正知尚未弱冠就任职大理寺少卿,便是为了往后入内阁而做的铺垫。

    不过这倒并不有趣,令他觉得有趣的是,张正知这副用无辜伪装的姿态,过于眼熟了。

    像极了谢观怜。

    张正知将谢观怜学得八成相似。

    沈听肆忍不住弯眸笑出声,温慈的脸庞被烛光摇曳着朦胧在其中,微翘的唇角自始至终都未曾落下。

    那温情的笑,像是用刻刀一寸寸刻在皮囊上的,虚假得空洞。

    第30章 将打湿的指尖置于唇边……。

    小雾说张正知为了查案,整日都在明德园外的不远处搜寻证据。

    不想遇上张正知,所以谢观怜不在白日出门。

    待到晚上没人时,她掐算时辰,等着沈听肆夜休结束,戴上帷帽将自己的身形遮得严实才出门。

    如之前那般,她敲响逐茔院的门,里面的人隔半会子才珊珊来迟。

    门一掀开缝隙,她便似一缕抓不住的青烟,直径地往里面钻去,但很快也被青年用掌心抵住额头,抑制她不客气的行为。

    谢观怜额头抵在他的掌心上,没有抬头,往前用了点力气,打定主意他不让进就一直耗在这里。

    自从上次让她进来过一次,她便将此处当成了她的禅院,每夜非得要敲得他开门才停。

    沈听肆凝着她帷帽下露出的黑发,手腕陡然松开。

    她没防备,整个人用力往前一顶,趴在了他的怀中,还将鼻尖撞得泛酸。

    放人进来后,青年面不改色地阖上院门,又不紧不慢的将她从怀中拉出去:“檀越。”

    谢观怜攥住他的衣袍,柔打哈欠,抬起泛水光的眸,望着他理直气壮道:“悟因,我晚上睡不着。”

    沈听肆淡乜她可怜的神色,微微一笑,“檀越若是睡不着,可寻大夫看病抓药,而我并非大夫,此事上恐怕也帮不了檀越。”

    其意乃她睡不睡得着与他无干系。

    但谢观怜似听不懂,对他弯眼:“不用大夫,我听你念会子经书就有困意了。”

    他含笑,抽出她手中捏着的衣袖,温和摇头道:“天色已晚,檀越若是想听,明日晨诵可提前来。”

    谢观怜也学他的模样,正经摇头:“不行,我现在就想睡,而且我我只听一遍就走。”

    沈听肆温润的面容寡淡,不欲与她多说,越过她伸手去开门。

    谢观怜见他铁了心要赶自己走,忙不迭靠在门框上,睁着清澈的眼对他三指并拢,起誓:“我保证不会做什么,这次听完一定乖乖走。”

    青年的手腕贴在她的耳廓边,她一壁起誓,一壁拿可怜的目光觑着他。

    那双含情脉脉的狐狸眼中盈着水光,雾黑的长发垂在胸前,以半仰头的姿态,小心翼翼地拿捏着楚楚可怜。

    她继续诚恳道:“我要是不走的话,就让我一辈子痛失所爱,得不到圆满。”

    他缄默几息,似在斟酌话中之意有

    几分可信。

    谢观怜见他犹豫,接着说:“只听一遍,然后明日我也不来了。”

    沈听肆眼帘不颤,凝着她雪白脸上煞有其事的认真,头微不可查地倾斜,腔调惺忪而冷艳:“明日也不来了?”

    谢观怜忙不迭地点头,心中却反驳。

    后日再要来。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搭在门框上的手缓缓松开,转身朝着书房行去。

    谢观怜弯眼,抬起裙摆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

    书房还和之前一样,雪中春信的香味儿压着墨香。

    走进书房,他撩起袖子,护着门口的一盏不灭油灯,上前将灯罩里的灯芯点燃。

    明亮的灯‘噗呲’着依次燃起。

    谢观怜目光环视一圈,果然发现里面的物件儿都换了一批。

    不过她并不在意。

    沈听肆点完灯,转身看见正坐在椅子上姿势乖巧,手脚老实得不乱碰,眼也不乱看的女子。

    谢观怜见他立在不远处,没有要上前之意,疑惑地唤他:“悟因?”

    沈听肆喉结轻滚‘嗯’了声,折身去取书架上的经书。

    指尖划过《心经》二字,正欲取出时,他忽然想到上次她进来与这次相比,哪怕表现得再自然,都还是泄出了几分局促。

    连绣鞋都收在裙裾里,竭力让自己不碰过多的东西。

    分明应不悦的是她,但她似乎一点也没在意。

    无端的,心口竟有生出酸感,像是被什么扯出一丝转瞬即逝的痛意。

    他转过头,唇角的笑意淡下,拾步至她的对面。

    在她的目光下,他将经书翻开,低声念读里面的晦涩的经文。

    谢观怜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神情认真地听着。

    其实她没骗他,是真的睡不着,所以才来半夜来找他的,她要听他讲经才能安心。

    谢观怜听着青年斯文的嗓音,噩梦的余感散去,心中多出几分宁静,渐渐生出了几缕困意。

    灯烛摇曳暖意,窗格子外的月亮从云里爬出来,墨色的夜空冷寂,如碎珠落湖的诵经声惺忪地落至尾音。

    青年长久借微弱的烛光,盯看经书上晦涩的蝇头小字,眼尾被涩出一抹艳红,合上书,欲开口请人离开。

    抬头才发觉,原来室内一直如此安静是因为她倚靠在椅子上,鼻息轻浅地睡着了。

    沈听肆脸上的温柔隐没,不露神色地站起身,立在她的面前,目光肆意地停在她的身上,缓慢地打量。

    她似乎在他的身边一向没有防备之心。

    就如同现在。

    一剪黯淡的光影落在她雪白柔肌上,脸颊靠在椅上压出一道红痕,乌睫浓密纤长地垂盖,恬静得毫无知觉。

    甚至还露着纤长的脖颈在他的眼跟前。

    那一截白皙的脖颈,令他想到了后山竹林中,初春从土里冒出的娇嫩竹笋。

    他好奇地抬起手,虎口虚圈她露出的一截脖颈。

    真的很纤细。

    细弱得他稍稍一折,头颅就会与身躯分离。

    五指贴在白颈上,稍用力。

    他清明的瞳仁在随着手指收紧,而渐渐迷蒙上迷离的享受。

    早就对她有了杀欲,只不过还没有想好,应该如何安置她的尸身。

    不想丢去后山让她成为白虎的腹中食,也因为没有养花草树木,用她的尸身赋予养分也只会是浪费。

    他想要,应该寻个最好的方法,满足每夜都肆意的杀欲。

    今夜杀她正好,没人会知她是死在他的手里,甚至白日还会有人前来请他前去诵经超度。

    他从不是什么真以‘出家人,应以慈悲为怀’的佛子,虽剃度,但却从未入过僧籍。

    如师傅所言,他佛修虽天赋异禀,可少了怜悯之心,僧袍压不住寡情淡漠。

    火烛被从窗外吹进来的冷风,吹得‘噗呲’作响,青年垂盖着浓密的乌睫,颧骨上不知何时浮起淡淡的潮红,双手因愉悦控制不住地颤栗,呼吸也因为亢奋,而越发紊乱。

    鬼灯一线间,他容色艳丽得像是扒开温慈皮囊的艳鬼。

    深陷沉睡中的女人被掐得难以呼吸,窒息令她红唇微启,难受得发出一丝呻。吟。

    细微的呻。吟如是清晨的第一声敲钟声,拨开朦胧的薄雾,天边乍现白肚。

    他丢失的神魂化作实质落在她的唇上,窥见藏在贝齿下,一点如花蕊沾露珠的舌尖,手猛然一颤,下意识收回。

    他克制地往后退了一步,脚下绊响了椅角,在黑夜中拉出一道刺耳的尖锐声音。

    谢观怜蓦然从噩梦中惊醒,惶恐地睁开眼皮,侧目便是青年神态温慈,眼神却古怪的打量。

    她刚醒来,没有察觉脖颈有何不适,下意识撑起身,哽咽着往他身上扑去。

    听见她莫名的哽咽,他没有躲开,身形僵直地由她抱住,垂在一侧的右手却在颤抖。

    怀中的女人抽泣的语气朦胧,含着初醒来的软哝和娇气:“……终于是完整的了。”

    沈听肆没听懂,抬手按住发颤的右手,垂着眼温和地反问:“什么?”

    听见他的声音,谢观怜脑子瞬间清醒,反应过来现在并非是梦,而她还在沈听肆的书房中,刚才听他讲佛法睡着了。

    她又想起之前和他说过,听完就乖乖地离去,不会对他做什么。

    但现在她做噩梦了,可以佯装不清醒。

    谢观怜就这姿势将他的腰身抱紧,脸埋在他的怀中,含糊不清地呢喃:“我刚才做噩梦了,梦见你被人掏空五脏六腑,被人塞进了地窖中被做成了肉身菩萨,你不停地求我救你,可我怎么都救不了你,好可怜啊。”

    其实也不是肉身菩萨,这种死法太文雅了,不至于吓到她,而梦见被掏空的内脏,肠子,放干了血,让人架在木架上。

    梦中到处都是血,像是疯了似的,那些血化身无数只手掐着她,拽着她。

    血腥得她现在醒来都还心有余悸,心中难受得眼中的泪又忍不住涌了出来,“好吓人啊,悟因,我都不敢睡,以后多给我念几遍佛经好不好。”

    她死死的将脸贴在他的胸口,如同瘾君子般汲取檀香,想要换取片刻的安宁。

    沈听肆凝着她带有余悸的惊恐,迟疑片晌,抬起手搭在她的后颈上,仿佛不久前的杀意并非出现过,温柔地安慰她:“只是梦。”

    “只是梦吗?”她抬起茫然的脸,雅黑的卷浓睫毛被泪水打湿得根根分明,还含着欲掉不掉的饱和的泪珠子,虔诚地望着他。

    “只是梦。”沈听肆抬起她清瘦的下巴,瞳仁沉寂的与她对视,指尖拂过她眼角残留的泪,下意识想要将打湿的指尖置于舌上。

    手一抬起,他看见她的脸蓦然回神。

    想舔泪……

    他瞬间如洪流过激浑身发烫,强行抑制古怪的行为,侧首望了眼窗外漆黑的天边,气息微喘道:“整本经书已讲完,再过一个时辰晨钟便要敲响了,檀越该回去了。”

    语气温软,却很无情。

    谢观怜见装柔弱无用,失落的单手捂着额头,眼含歉地站起身,对他揖礼:“又打扰悟因一夜了,多谢你今夜的帮我。”

    沈听肆眼皮微阖,遮住褐色的瞳孔里空寂涣散,唇角上扬出微笑的弧度:“无碍,早些回去罢。”

    谢观怜眼中露出感激,然后虚软着双膝,朝着门口走去。

    刚跨出一步,身后忽地响起青年温软得毛骨悚然的声音。

    “檀越稍等。”

    谢观怜脚步遂止,不解地转头看去。

    沈听肆取下挂在墙上的羊灯,先将灯芯点燃,上前放在她的手中。

    谢观怜顺着他的动作,目光落在怀中的灯上。

    “天很黑。”他挑起单薄的眼皮,眼底似洇着一层看不见的雾,周身渡上圣洁的柔光,充满了神性。

    这还是第一次被他主动关心。谢观怜心觉诧异,对他弯起月牙眼:“多谢。”

    “嗯。”沈听肆站在门口,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

    黑夜将最后的一丝光影吞噬,她也彻底归于黑暗之中。

    直至看不见女人的身影,他长睫敛下,目光落在右手上,五指蜷缩。

    忽然想到,刚才他其实并未用力,所以她恰好露出的窒息与难受,真的是因为噩梦。

    原来她真是因为梦魇,才会深夜前来,不是骗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