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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折竹 一声闷响

    61

    从文园出来, 车子换成了郑云州在开。

    林西月担心他累着:“郑董风尘仆仆,还是我来开吧?”

    “不用。”郑云州握了下她的手,“你有这么贴心, 就和我回胡同里住两夜,省得我转不开身。”

    林西月从保温杯里倒出热茶,喂到他嘴边:“有这么严重吗?”

    郑云州啜了两口,点头:“有, 你不知道我这个手啊, 都磕青了。”

    “哪儿就青了, 我看看?”林西月不信,非要解开他的扣子,把袖子卷上去检查。

    他哎了一声:“你这姑娘怎么回事,大白天光的脱我衣服啊, 我都羞死了。”

    林西月又丢开他:“谁要脱!去住就去住,但周日你得送我回去, 礼拜一还上班呢。”

    “没问题, 我八抬大轿抬你回去都行。”郑云州说着, 连踩油门都有劲了。

    林西月抓着安全带:“你慢点呀。”

    她很久没来茶楼,站在暖阁古朴雅致的陈列柜前, 看又新添了哪些样式的茶盏。

    室内暖气太足, 林西月脱了外套, 只穿条裙子都嫌热, 发丝腻在了脖颈上。

    灯光昏淡地照下来,把柜子上摆着的一件件瓷器照得釉色莹润, 洁净通透。

    郑云州放了行李,只穿着一件衬衫,从外面进来。

    “咔哒”一声, 林西月听见横木闩滑入门槽的闷响,像落在她心上。

    暖阁的门很少关上,偶尔这么落一顿锁,声音略带干涩,像咬合不上的生锈齿轮。

    她回过头,撞进郑云州晦暗不清的沉迷里。

    林西月觉得呼吸不畅,一蓬一蓬的热量往脖子上涌。

    “你说了,这是大白天。”

    在被郑云州抱起来,双脚离地的那一瞬间,她提醒他。

    郑云州抱着她往窗边去,坐在那张宽大的圈椅上。

    他的手掌抻住她的腰:“嗯,我大白天喝杯茶,有什么不可以?”

    “那你关门干什么?”林西月睁大了眼睛,因为离得太近,几乎在他的瞳孔里看见自己红透的脸。

    郑云州的脸映在窗上,深廓浓影。

    他凑近她,低下头:“哦,可能我太小气了,这茶叶很名贵,我不想别人也进来分一杯,可以吗?”

    林西月的声音有点抖:“什么茶?”

    “不要管。”郑云州压根答不出来,一只大手在她后背上逡巡,“今天很漂亮,就这么去了画廊?”

    林西月僵硬在了他怀里,点头。

    明明什么也没做,只有纠缠不清的温热气息,都还没有接吻,但他已经很鷹了,隔着薄薄的衣料,林西月能直白地感受到。

    她没话找话:“你都没有问,我为什么要买那幅画?”

    “你喜欢连山的作品,因为他在云城待过。”郑云州仍有一丝清明。

    林西月微微瞠目:“原来是真的,我在他的画里感受到了,一笔一划都像在复刻。”

    郑云州按着她麽动,很低地嗯了一声:“不想我吗?怎么一个电话也没有。”

    “想的,我打算今天给你打。”林西月的音量接近于无,她已经被麽得不堪承受,说话时呼吸难耐。

    那种酥痒是从骨缝里透出来的,就像此刻从□□里淌出的氺,源源不断地沾湿她,她的耳垂完全落入了温热的吻里,而郑云州捧着她另一半的脸,叫她逃脱不了。

    林西月只有偏过头,高高地仰起脖子,在窗帘紧闭,光纤昏昧的室内,像一管透光的玉竹节。

    长久地亲吻过后,郑云州的喘气声一下比一下重,他往后靠坐在椅背上,软绵绵地吻她的脸,手上掐着一把柔软的腰肢。

    林西月软成一滩水,化开在他怀里。

    她连句呜咽都发不出,只能失神的、无意识地张着唇,舌尖被郑云州趁机勾出来,含弄得湿淋淋的。

    在这个过程里,他终于忍受不了,被柔软紧致包裹得太久,喘息都失序了,林西月的后背抵上茶桌,架起的腿蜷缩着发抖,整齐摆放的茶盏都在摇动。

    没多久,林西月的双手无力地耷下来。

    小而淅沥的落雨声,像小时候在梦里尿尿,一点点,一点点地吐出来,醒来后发现床单是湿的。

    闹到一点多,林西月裹着睡袍从浴室出来。

    她带了身沐浴后的香气,钻进了温暖馨香的被子,头埋进枕头里。

    郑云州肩上水汽未干,俯身问她:“不吃点东西了?”

    “不了。”林西月鼻音浓重地说。

    郑云州觉得不妥,哄她说:“我让厨房煮你爱吃的黄鱼面,很快就来,吃两口再睡,好不好?”

    让她睡到明早天亮吧,别管她了。

    一顿不吃饿不死,但现在快要困死,都快昏迷了。

    林西月蹙着眉,手伸出来摆了摆,说句话的力气都没有。

    身体里酸软的饱胀还没退,刚才郑云州莊得太狠,四肢都绵滑无比,不知道是第几次泄得一片狼藉时,郑云州抱着她,发出小狗一样短促的哀嚎,颤了好久。

    她一觉睡到了晚上,是饿醒的。

    林西月刚转了一个身,就有人推门而入。

    她放缓了呼吸,双手双脚平直伸着,紧闭双眼,装睡。

    郑云州把托盘放在了窗边的圆桌上。

    一声闷响,林西月的眼皮颤了颤。

    “这么能睡啊?”郑云州在床边坐下,自言自语。

    他以为林西月是病了,伸手摸了摸她的脉搏,很平稳,没有紊乱的迹象。

    刚要去探额头时,林西月诈尸一样猛地坐起来。

    她眼皮往上一翻,伸手掐住郑云州的脖子:“你还我命来。”

    “来,你再使点劲儿,掐死了算你的。”郑云州勾唇,老老实实地任她宰割。

    林西月松了手,又往他脖子上吹了两口气:“我才不舍得。”

    郑云州眼底又起了层暗色,揉着她的头发说:“今天不能再勾引我了,你身体吃不消。”

    “难道你吃得消?”林西月动了动仍然酸胀的大腿。

    郑云州掀开被子,把她抱起来:“哼,我吃顿饭就恢复了。”

    林西月坐在他手臂上,用力嗅了两下:“嗯,是黑松露和牛炒饭,我好饿,快点放我下来。”

    “现在就放?”郑云州大幅度地看了眼脚下,“你坐地毯上吃?”

    林西月指了下远处,不争气地吞口水:“放我到桌子不,椅子上。”

    “出息,为个炒饭语无伦次。”

    “太饿了呀。”

    她一坐下,拿起手边的勺子,先往嘴里送了几粒米垫肚子,再喝了一口气泡水。

    照顾她吃完饭,郑云州回了书房看报告。

    林西月穿着睡裙,靠在他怀里,手上翻一本画册。

    夜半时分下起了雪,胡同尽头那盏有了年头的路灯,在深灰的夜空下忽明忽暗。

    细雪簌簌落在庭院的松针上,林西月伏在郑云州宽阔的肩头,仔细听了一阵,像她小时候养过的蚕在啮食桑叶,沙沙的,又细又轻。

    “下雪了。”林西月对他说。

    郑云州低头看她:“嗯,林主任要出去堆雪人吗?”

    林西月噗嗤一声笑了:“又不是小孩子。”

    “想去也没关系,院子里又没别人。”郑云州说。

    被他这么一叫,林西月想起件事:“对了,今天我在画廊碰到黎总,她知道我们两个在一起。”

    “她当然会知道,她和赵女士走得很近,是个厉害角色。”郑云州说。

    林西月合上手里的画册:“怎么厉害t?了?”

    郑云州也停了笔,清了下嗓子:“黎岫云一没有家世,也不因为嫁了显赫的丈夫而隐身成贤内助,还坚持不懈地努力,花了这么多年才坐到这个位置上。是个了不起的女性,我妈欣赏她的才干,也敬佩她的为人。”

    “嗯,那你妈对我们两个”

    郑云州打断她:“我说这么多是为什么?”

    “是为什么?”林西月不解地眨眼,“不是在说黎总吗?”

    郑云州反问:“她有什么值得我说的?我是在告诉你,我妈喜欢你这样的小姑娘,她不以外在条件取人,这也没听出来?”

    “不好意思,真没听出来。”林西月老实地说。

    “看你的画吧。”

    “好的。”

    雪越下越大,在竹枝上越积越重,最后不堪其累,清脆地折断在深夜里。

    “这么说,小林是他的女儿?”郑从俭披着衣服,从文件里抬起头,朗声问秘书。

    丁秘书点头:“是,都查清楚了,林西月一进东远,黎岫云看了她简历上的照片,就派人去了云城查访,应该是都对得上。”

    郑从俭上了年纪,思考时,动作缓慢地抖了抖手里的烟。

    “主席,云州那意思,是非他的心上人不可的,已经板不住了。”丁秘书上前,拨开打火机给他点燃。

    郑从俭夹到唇边抽了一口:“但是黎岫云,啧,麻烦,怎么是他们家的人?”

    丁秘书笑着缓解气氛:“小林和黎岫云很像啊,从外貌到个性,就身上这股韧劲儿,八成遗传了她了。”

    郑从俭忍着烦闷,掸了下烟灰,说:“这个不孝子一根筋,要么一趟恋爱也不谈,给他物色的一个都看不上,要么就是选不对人。他的主意先不管,小林呢,来京工作是为了他?”

    “我猜应该是,两个人在香港碰面后不久,她就跟着来了。”

    “好,你去吧。”

    “那主席早点休息。”

    第62章 粗糙 总要有一次

    062

    在东远上了一段时间班后, 林西月最大的感受是,工作量的确比律所少了很多,除了值班, 节假日都能保证正常休息,而且领导都很有边界感,只要保证部门正常运转,一般不会主动找你。

    非要说哪里不对劲, 大概就是无处不在的吹捧氛围。

    “马上落实”这句话, 几乎是每个人在面对任务时的条件反射, 走路按职级保持半步距离,报告和材料的艺术成分比实际内容更艰深,每周三九点的例会上,个个捧着笔记本, 郑重其事地记下领导的每个标点,轮流汇报更是一场集体马屁。

    好在林西月适应能力强, 也不排斥这些虚头巴脑的, 做得来面子功夫。

    周三这天, 刘董的秘书打电话给她,让她去一趟办公室时, 林西月还是有些忐忑。

    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需要一把手找她谈话。

    林西月客气地说:“好的, 我把材料交到人事部, 马上就去。”

    她挂了电话,先去了一趟鲁主任那里。

    鲁小平办公室大门紧闭, 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在。

    林西月抱着一沓表格,刚在门口站定,抬起手正要敲下去, 就听见里面传来交谈声。

    一道尖锐些的女音说:“上次在金浦街后的胡同里,我见着咱们国际业务部的林主任了,你猜她和谁走在一起?”

    “小郑董。”鲁小平不假思索地回答,夹着两声笑,“她进来之前我就知道了。本来这个岗位啊,是齐老爷子特别关心过,要给他刚回国的孙子留的,郑云州这么一通电话打进来,那谁还敢捣鬼?从笔试到面试都公公正正的!”

    女人轻蔑地哼了声:“郑家老大比她年长了将近十岁,能是什么正经关系?”

    鲁小平说:“不管正不正经,早晚也是要分手的,郑主席也不会同意。不过是有点能力,外加几分姿色罢了,能迷住郑云州几天?”

    走廊的地面被擦得雪亮,光可鉴人。

    林西月低着头,她珍珠白的西装衣领被倒映得有些发灰。

    她觉得她瞒得很好,其实是大家演得好。

    里面又响起几道低声议论,虽然听不清了,但落在她的耳朵里,也像钝刀子划开又厚又硬的牛皮纸,粗糙又难听。

    林西月做了个深呼吸,装没听见,敲了敲门。

    是鲁小平亲自来打开的。

    他都修炼成精了,见是林西月本人,也能装得若无其事:“哦,小林来了,进来坐。”

    林西月笑了下,把表格交到他的手里:“不坐了鲁主任,这是我们部门的履职表,昨天才全部收齐。”

    鲁小平稍微点了点:“都在这儿了是吧?”

    林西月说:“对,那我先过去了。”

    “好。”

    这是她第一次进刘勤办公室。

    林西月平时找领导签字,审核事项,接触最多的是黎总。

    她先去找了秘书,秘书让她在门外稍等,说刘董正和黎总在商量事情。

    林西月点头,默默地静立在走廊外。

    大约站了十来分钟,黎岫云从里面出来了。

    她看见林西月,微一转头:“小林,你怎么在这里?”

    “刘董找我。”林西月脸上有不易察觉的紧张,“不知道是什么事。”

    黎岫云拍了下她的肩:“没什么,董事长对年轻人很重视,你来以后还没谈过话,总要有一次的。”

    林西月很轻地嗯了一声:“谢谢黎总。”

    “去吧。”

    她走到办公室外,敲了敲开着的大门:“董事长。”

    刘勤坐在沙发上出神,闻声抬了抬眼镜框,看清来人后:“进来吧。”

    “董事长,您找我。”林西月在他对面站定。

    刘勤抬起头,粗浅地端详了一下眼前的小姑娘。

    头发乌黑,眉弯鼻挺,素洁如明月清辉,林西月是美的,美得很温婉脱俗,没有一丝风尘气。

    他压了下手,看着林西月的脸,慢慢地说:“你坐,来集团这么久了,我一直忙,也没找你谈过话,了解你的情况。听黎总经理说,你业务上手的很快,把部门打理得井井有条,小姑娘能有这个水平,很不错。”

    也不知道这是纯夸,还是欲扬先抑的手法。

    林西月谦虚地笑:“谢谢董事长。”

    刘勤又关心起别的方面:“同事之间相处得好吗?生活上有没有什么困难,有的话可以提出来,大家一起帮着解决。”

    “同事关系很好。”林西月说,“生活上,目前也没什么困难,一切都挺好的,谢谢领导关心。”

    刘勤点头:“今年二十几了?”

    “过了年二十八。”

    刘勤端起杯茶,坐姿放松了一些,嘴角往上翘了翘:“二十八了,也该谈婚论嫁了,家里什么态度,有没有催你啊?”

    林西月低下头:“我妈妈去世了,没人催。”

    “哦,这样。”刘勤的表情凝滞了几秒,“那你自己呢?”

    林西月笑了一下:“我看缘分,如果遇不到合适的,不结婚也无所谓。”

    刘勤配合地叹了声气:“是,合适这两个字啊,要做到太难了。结婚不比谈恋爱,你情我愿,只要在一起,怎么样都行,喝水都当饱。但婚姻就不同了,你这么好的条件,怎么说也是宾大的高材生,咱们东远最年轻的中层,下嫁是千万使不得的。”

    她不知道刘勤为什么会突然掏心掏肺说这些。

    以前在外所,也没有谈心这个温馨环节,更不用像这样,不分巨细地汇报个人事项。

    林西月只好说:“是啊,您说的对,我应该也不会将就。”

    “将就肯定是不好将就的,但是高嫁,也不见就有什么好结果。”刘勤又扶了一下眼镜,仿佛这才进入正题,“两个人的家庭状况悬殊,婚后为一点琐事争吵不断,把当初那点感情都磨灭没了的故事,我也见了不少。”

    “婚前爱得死去活来,非卿不娶,顶着和父母翻脸也要把人迎进门,到头来呢,又觉得为妻子付出太多。等这股兴头退下去,就开始反思了,人都有一样通病,就是得到了某件心爱的东西后,就会变得不珍惜。尤其事业上碰到坎坷时,难保不后悔,认为当初该娶个身份相当的。”

    林西月神色一僵,脸上隐隐地发着烫。

    她总觉得这次谈话不简单,像带着敲打的意味。

    很快,刘勤装着无意地说出来:“我前一阵儿和郑主席吃饭,他说起他家儿子的婚事,三十六了,到今天还没结婚,他急啊。我说您急也没有用,你们家的门槛实在太高,一般的姑娘家人还没进去,就吓得不知该迈哪条腿了t?。”

    说完他就笑了,仿佛真的说了一个笑话。

    但林西月坐在他对面,拼命地调动着面部肌肉,怎么都无法笑出来。

    原来是这样,郑云州打算带她见父母,必定是回家说明情况了。

    然而郑主席不同意,连她的面也懒得碰,让她的领导来打发。

    郑从俭很迂回,拿儿子没办法,也怕听吵闹,只有借刘勤的口,给他们的关系下一道裁决,让她不要白日做梦。

    半晌,她才深吸了一口气,眼眶发胀地点了点头:“是啊,谁敢高攀郑主席家,就算谈恋爱的时候不知道,到结婚也退缩了。”

    小姑娘一点即通。

    刘勤满意地指了她一下,笑说:“是这个道理!你读了这么多书,没必要委屈自己,磨平了棱角,硬生生去融入那样的家庭。凭心意活着,活得自由自在的,比什么都好。”

    林西月抬起头,用尽了平生功力,去挤出一个柔和的笑容:“嗯,董事长的话让人受教,我记住了。”

    刘勤拍了下大腿,懊悔地说:“哎,你看我,说了一车什么烂谷子的话。可能是你太像我女儿了,总忍不住提醒你几句。”

    她也无知无觉地笑:“董事长,下周要去日内瓦开经济会议,我还得准备一下发言材料。”

    “好,也谈了这么久,去吧。”刘勤站起来,示意她可以走了。

    林西月点头:“好的,那我出去了。”

    刘勤的目光落在她挺得笔直的后背上。

    小姑娘在吃了一记警告后,仍气定神闲地走了。

    不知道他刚才的故事讲得好不好听,能不能交得了差?

    然而林西月这么多年的历练,也只够她从容地走到转角处。

    她出了宽阔明亮的办公室,扶着墙站定了。

    林西月闭上眼,接连喘了几口大气,一阵一阵地发着抖。

    走不了了,她就这么走出去,会招来无数疑问。

    今天天气这么好,走廊尽头是绚烂的蓝天,阳光温暖明媚。

    可是她好冷,一双手腕在袖子里细密地颤动。

    林西月不禁想,京里的冬天怎么这么长?下了这么多场大雪,还没过去。

    但不要紧,她适应能力很强的。

    下雪也好,刮风也好,她在哪儿都能活得很好。

    林西月仰起头,把快要沾湿睫毛的眼泪逼退回去。

    她早就有心理准备,来东远是为了全自己,也是全郑云州的一片痴心,赌输了,她这辈子对得起他,也紧紧握着工作这张底牌,没什么的。

    刘勤说的不是没道理,谁敢保证王子和平民排除万难结了婚,就会圆满地生活在一起?

    美好童话里都刻意隐去不提的结局,放在现实中,只会惨烈百倍。

    林西月定了定神,像只是经历了一场上对下的例行交谈,内容平淡无奇,连复述的必要都没有。

    路过钱秘书办公室时,她还礼貌地点了个头:“我先走了。”

    钱秘书坐在桌边朝她笑:“好,慢走。”

    回到办公室,林西月打开刚才的文档,继续把发言稿写完。

    联合国主办的经济圆桌会议在日内瓦万国宫召开,共同探讨应对近期以来国际贸易上的争端。

    京里几所高校,包括社科院世经政所,驻京各国际部门都要派代表参加。

    林西月年轻,应变能力强,形象也好,在国际司开了几次会,给司里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那边点名要林主任去,电话都打到了黎岫云这里,让她安排好。

    过了下班的点,林西月仍坐在办公室没动。

    她发着呆,眼看外面的人一个个走掉。

    关掉电脑,拿上外套,每个人都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说说笑笑地出去,商量一会儿去哪里吃饭,约几个朋友。

    可林西月不知道她要去哪儿。

    她的手搭在鼠标上,但电脑界面很久都没动过了,一下午也没写出几行字。

    林西月在单位待到七点多。

    她收拾好东西,进电梯前给郑云州发微信。

    Cynthia:「你在哪里?」

    z:「网球场,过来练会儿吗?我教你发球。」

    Cynthia:「我马上过去。」

    林西月没有练球的心情,所以也就不打算换衣服,直接打车过去。

    她坐在车上,看高楼大厦矗立在夜景里,随着车子行驶,像水中碧莲一样被层层拨开。

    到那儿的时候,郑云州打累了,在球场边和马老师交流。

    他应该练了很久了,头上都是汗,顺着漆黑的鬓发流到下巴上,又滑进脖子,球场的灯照在他身上,照出一道冷白的性感。

    林西月站在斜后方,静静地看了他很久。

    她还记得他们见的第一面。

    那也是个晴天,有清清凉凉的风涌入,带进竹叶的香气。

    郑云州站在窗边教训人,他身形高瘦,不说话时,一道难以形容的清隽优雅。

    很快过来了个小姑娘,她给郑云州拿了一瓶水,又羞又怕地说:“郑董,喝水。”

    “你怎么在这里?”郑云州没有接,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林西月认出来了,是头像里捧着饮料自拍的女孩儿,她爸爸托过郑云州,让她到铭昌去上班。

    那天他们刚和好,彼此情意正浓,乘公交夜游也不觉得扫兴。

    小姑娘比他小很多,面对郑云州时,有股小孩子的稚嫩和羞涩,但爱慕仍直白无误地,从她的眼睛里淌出来。

    她壮起胆子说:“你能来打球,我就不能来吗?”

    但郑云州不解风情,他骂道:“小学语文及格了吗?什么理解能力!”

    小姑娘笑:“那你是喜欢我来咯?喝不喝水嘛?”

    面对这份扭捏的喜欢,他掸了掸手:“我跟你这样的沟通不了,你离我远点,走!”

    小姑娘还没走,又上来一个小男生,他张口就说:“罗婷!今天让我逮着你了。”

    罗婷把没送出去的水放下,转过身问:“你逮我干嘛?”

    “你都几天不接我电话了?”男生怒不可遏地说,“你到底什么意思,被你爸安排到了大人物身边上班,就看不上我了,是吗!”

    没等她反驳,男生就直接冲郑云州来了,他先礼后兵地问:“郑董是吧?”

    郑云州不知道他搞什么鬼,皱着眉上下打量这个小崽子一番。

    他忍住了没发火:“什么事?”

    男生说:“我女朋友因为你要和我分手,你怎么说?”

    郑云州看了眼罗婷,脸上写满了荒谬和难以置信。

    他指着那男生说:“你这个鬼样子,被抛弃也很正常,要实在不能接受,就找个高点的地方跳下来,少在这里发神经!”

    “你这人说话怎么”

    男生还没说完,就被赶过来的保安架了出去。

    罗婷还想求个情,被郑云州一眼瞪得不敢动。

    她只能说:“郑董,对不起,他这个人本来就有点拎不清,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郑云州拿起球拍试了试,轻描淡写地说,“你也收拾收拾,明天从集团滚蛋。”

    “”

    林西月嗤了一声,没忍住笑了。

    郑云州这才回过头,看见她在后面安静站着,又把球拍交给小马。

    他走过来,自动接过她手里的包:“来多久了?”

    “没多久,刚好看完郑董发威。”林西月说。

    郑云州来牵她的手:“我给你挑了副新球拍,你发球总发不好,可能是球拍的问题。”

    林西月不动声色地抽出来,疲惫地说:“是什么问题不重要了。我不想学了,郑云州。”

    “不想学了?”郑云州看了眼空空如也的掌心,“你不是半途而废的人。”

    林西月点着头笑:“也许我就是,我们去吃饭好吗?我饿了。”

    郑云州狐疑地看着她,总觉得她今天心事重重。

    他说:“好,你等我去冲个澡,换身衣服。”

    “嗯,不急。”

    从球场出来,他们去了一家常光顾的法餐店,郑云州喜欢这儿的一道主菜——圣雅克扇贝,从大西洋东北部的圣布里厄海域捕捞上来,肉质紧实鲜美。

    他每次来,都会交代主厨,扇贝肉的纤维感很弱,只用低温慢煎就好。

    林西月不爱吃扇贝,她喜欢满是胶质的羊排肉,口感细腻。

    “今天看起来很累。”郑云州切牛排时,抬头看了她一眼。

    林西月嗯了声:“写下礼拜的发言稿,那么多人呢,就让我上去出丑,压力能不大吗?”

    郑云州笑,笑里有向她臣服的柔情:“那怎么是出丑?他们是觉得,年年都叫个老头子上去,形象上差了点,正好队伍里来了个样貌端正的,又出色能干,你不上谁上?”

    她撑着下巴看他:“你就夸我t?吧,现在越来越会说话了。”

    “实话。”郑云州往椅子上一靠,伸手握着她,“出国手续都办好了吗?”

    林西月说:“材料很早就交上去了,应该办好了。”

    他点了一下头,和她商量的口吻:“那走之前,是不是得匀点时间给男朋友,让我好好看看你?”

    “郑云州。”

    林西月放下手里的叉子,忽然很认真地叫他。

    郑云州还摩挲着她的手背,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温柔:“嗯。”

    “你把放在我那儿的东西都拿走吧。”林西月盯着他的眼睛说。

    她还是说不出分手这两个字,只能通过具体的细节来透露。

    语言有时候很贫瘠,而她对他的感情又太浓重,她无法说得出口。

    郑云州的笑蓦地冷下来:“怎么说?你是去出差,又不是不回来了。”

    林西月咬了咬唇,她说:“会回来。但回来以后我们就不要来”

    “停下来,不要再说了。”郑云州握着她的手不断发力,眉心皱在了一起,“我又哪里惹你不高兴了,因为那个小姑娘?”

    林西月摇头,她说:“你不是问我要期限吗?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结果,我认为我们不合适。谈恋爱也许可以,结婚就没有必要了。”

    郑云州放松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冷硬。

    他的齿关紧咬着,不明白她这么突然地说这些,是早有准备,还是一时生气。

    如果林西月是这么打算的,来到他身边,和他相处几个月就分开,那她的目的是什么?想看他一次性发疯到底?

    林西月掰开了他的手掌,一字一句地说:“这段日子我过得很开心,你呢?”

    郑云州不想回答这种盖棺定论的问题,听着像大限将至。

    他把手上的餐巾一摔:“林西月,我认为我们很合适,再也找不出比你更合适我的人了,所以你说的这个结果,我不同意。”

    怎么还能不同意的?

    林西月怔怔地看着他。

    她忘了,郑云州这个人,本来就不能以常理来论。

    林西月忽然笑了:“你不同意,会让你爸妈很难做,他们说服不了你,我这边麻烦就大了,我还得工作。”

    她说完,站起来和他道别:“走了,今天不用送我,改天来拿东西,出国前我会整理好,反正你有钥匙。”

    郑云州默了片刻,反常地揉着眉骨笑,是被气的。

    手放下来时,他猛地用力捶了下桌子,震得餐盘都剧烈跳动。

    消停了这么久,又来插手管他的事了,是吧?

    他拿起桌上的手机,打给袁褚,劈头就说:“到我这里来一趟。”

    第63章 无常 她也愿意嫁吗?

    063

    袁褚接了电话, 拿上原本要锁进郑云州抽屉的文件,匆匆赶到。

    餐厅内没有其他客人,一盏水晶吊灯孤独地高悬, 郑云州坐在长桌边,浅黄桌布上的酒渍像谁的泪痕,灯光落寞地打在他后背上,看上去浑身都绷得很紧。

    郑云州不停地在抽烟, 面前的陶瓷缸里, 已经堆上了七八个烟头。

    “郑董。”袁褚走到他身边, 小声叫了一句。

    郑云州不疾不徐地吐了口烟。

    他也没抬头:“傍晚你跟我说,大概知道了林西月的身世,讲讲看。”

    袁褚拆开档案袋,把几张黎岫云年轻时的照片递给他。

    他说:“其实传闻很早就有了, 说黎岫云对林西月另眼相看,连去日内瓦开会也指名要她去, 当然这是别人嘴里说的, 不一定准确。但其他不论, 就黎总年轻时的样子,乍一看, 我真的以为是林小姐。”

    郑云州伸长手, 把烟摁灭在缸底, 转了转。

    他烦躁地一张张翻过去, 确实长得很像。

    如果袁褚不告诉他,如果不是这些年代感十足的衣裙, 他几乎就要认为那是林西月。

    “意思是,黎岫云是林西月的妈妈?”郑云州抬起头,连发问的声音都很虚。

    如果是真的, 那她这个妈也当得太便宜了。

    林西月受苦受罪的时候,她在象牙塔里修炼自己,等到文曲星高中状元了,亲妈也跟着问世了?

    袁褚也没把握:“我不敢说一定就是,但黎岫云近期派人去过云城,跟镇上的人打听林西月,秘书回来汇报之后,当晚她就和她老公大吵一架,我想,如果他们没关系的话,不会有这么大动静吧?”

    心里的乌云越积越厚,郑云州烦得又点了一支烟:“这里面又有她老公什么事?”

    “林西月今年二十七,而黎岫云五十出头,如果两个人真是母女,按时间推算,那个时候她刚毕业,分到郑主席身边当秘书。”袁褚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反复地观察郑云州的脸色。

    提到郑主席三个字的时候,郑云州嘶了一声,他想得入神,没注意,被烟灰结结实实地烫了下。

    他猛地丢了烟头,指着袁褚说:“你总不是要告诉我,西月是郑从俭的女儿吧?”

    这不可能。

    尽管外面都传,黎岫云和郑从俭关系匪浅,她一个小地方出来的女人,能有今天,少不得郑家扶持。

    他对黎岫云不了解,但他了解赵大小姐,她那么精明的一个人,会看不出老公和秘书的猫腻?还常把她请到家里,跟她来往了这么多年。

    袁褚摇头:“我不敢说,这只有您去问问郑主席,他应该晓得内情,听东远的人说,今天刘勤找林小姐谈话了。”

    难怪林西月看起来那么消沉。

    她工作努力认真,不受嘉奖就算了,反而因为谈个恋爱挨批。

    也不知道郑从俭怎么交代了刘勤,刘勤又是怎么趾高气昂的,拿出领导做派教训了一番她,让她往肚子里吞了多少委屈,看了多少脸色。

    林西月那人看着温柔和善,但因为从小到大的成长经历,她比谁的自尊心都强。

    想到这里,郑云州被身上那股火儿拱得坐不住了。

    今天就算林西月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他们因为这份伦理关系必须得分开,哪怕郑从俭干这些缺德事有他的原因,他也得先去替她出了这口气,没老头子这么办事的。

    他霍地起身,快步出了餐厅,坐上车,对司机说:“去我妈那里。”

    今晚郑从俭在园子里吃饭。

    也好,当着他宝贝媳妇儿的面,讲一讲他是怎么欺侮人的,让赵木槿看看他什么货色。

    路上郑云州给林西月打电话,打了两遍都不通。

    第三遍打已经是忙音,林西月把他电话挂了。

    他握着手机,疲乏地靠在座椅上,大力摁了摁眉心。

    几秒后,郑云州长叹了一口气,摁亮了屏幕,一个字一个字输入对话框:「小西,今天出了这样的事,你很应该生我的气,打我骂我都可以,但至少让我知道你平安到家了。事情我会解决的,不要胡思乱想,好吗?我们不会分手,结婚也不需要经过谁同意,重要的只有你的态度。」

    郑云州不喜欢聊微信,不管是谁,凡是不能用好或不行解决的,都是一条语音就过去了。

    这是他生平编辑过的,最长,最诚恳的一篇道歉小作文。

    他在园门口下车,进门后,解了西服扣子,甩着手大步流星地往前。

    和宋伯迎头碰上时,像阵风一样过去,险些把老人家带倒。

    宋伯赶紧扶了扶怀里的香炉,交到佣人手里:“拿好,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上一次看见大少爷铁青着脸色进来,还是魏家出事的时候。

    郑云州快步上了阁楼,前厅一个人也没有,墙根旁立着的四架红酸枝木多宝格,暗红木纹好似凉掉的老茶汤般浓酽,隔断里整齐摆着钧窑的月白胆瓶,一缕沉水香从铜胎珐琅炉里飘出来,熏得他头昏脑涨。

    他沉下一口气,连人也懒得叫了,抬腿就踹翻了面前的圆桌,整套的茶具摔在地上,哐当几声后,发出一道实木落地的巨响。

    赵木槿在里面听着,吓了一跳。

    她看了眼郑从俭:“我就说了,惹着我儿子,没你的好,你自己出去收拾。”

    “我还怕他?”郑从俭丢下茶杯,起身出去。

    他伸手掀了竹帘子,神色冷肃地骂:“你还懂点礼数吗?进了门也不叫大人,就只管砸东西。”

    郑云州咻咻地喘着气,对骂道:“原来你还知道这些,林西月还没过你的门,你就先让她领导去为难她,这又是哪一国的礼数!”

    郑从俭把手负在身后,缓步走到沙发边:“又是林西月,你眼睛里除了林西月,还有第二个人吗?”

    “真是让人费解,你都知道我眼里没别人了,头两年也答应了我,说婚事由我自t?己做主,我真做主了,你又要搞这些名堂!”郑云州的骂声充斥整座阁楼,就连他爸面前的茶几也给掀了,“那到底是见不得我好过,就要给我找点罪受,还是我一天不和你叫板,你就不舒服?”

    “云州!”赵木槿紧跟着出来,“怎么跟爸爸说话的?你再生气,也先听听他的理由。”

    郑云州的手搭在胯上,气道:“他能有什么理由?不就是长了双势利眼!”

    郑从俭指着他:“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逆子!”

    “得了吧你,少在这里摆父亲的架子!”郑云州大力挥了挥手,“你养我什么了?我十岁之前见过你几面?我哪件事不是我爷爷尽心管着?养我的人早就睡进八宝山了!他的遗像现在还供人瞻仰呢!”

    郑从俭被他怼得无话可回。

    他闭了闭眼,手紧紧地摁在胸口上,喘了几口大气。

    赵木槿忙扶他坐下了:“你先别急,躺一躺,我来和儿子说。”

    “说!”郑云州火气撒得差不多了,摸过一支烟,走到窗边,偏头点燃了抽上,“我就在这儿听你们说,为什么当初商量得好好的,说你们也满意林西月,到现在又变了卦!还让刘勤去和她谈。”

    郑从俭没力气了,低切地说:“我不让刘勤去,我把她叫到这里来,站在我家的屋檐下听训话,你认为这样更合适?”

    “她凭什么要听你的?连我都不舍得大声和她说话,你还训她?”郑云州的火儿又上来了,扬声道,“你生了我,要训也只能训我,还训起别人的孩子来了,你的威风也抖得太厉害了吧?”

    郑从俭也急了,指着这一地的狼藉说:“我跟你谈得了吗?你看看你,不是大呼小叫,就是乱砸东西。”

    赵木槿给郑从俭顺着气,扭过头:“好了好了,你爸爸还不是担心她的身世,你知道她父亲是谁?”

    白色烟雾被风卷出窗外,缭绕在枯寒的梅树枝间,顷刻不见了。

    “是谁?”郑云州转过身,拿烟指了指沙发上的人,“总不会真是他吧?如果我和林西月是兄妹,那今天就算我理亏,我跪下来给你们磕三个头,然后剃了鬓毛去当和尚,反正也没脸见人了。”

    听了这么一番刻薄话,郑从俭又是一阵发昏。

    他也是年纪大了,回不上嘴,没了前几年发号施令的魄力,听不得高声,吵两句就要血压高,只能躺着,被自己亲儿子指着讥讽。

    赵木槿低斥了句:“胡说!你爸爸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少冤枉他。”

    “是是是,我不冤枉你家郑主席。”郑云州又把手架在木窗边,敲了两下烟灰。

    赵木槿瞪了他一眼:“林西月确实和黎岫云有关系,这一点,我们也是才知道,她们两个是亲姑侄,林西月的爸爸是黎近云,也许这个名字你不熟悉,但你应该听过他的另一个大号,叫连山。”

    郑云州把烟从唇边夹开,急道:“哪个连山?自杀死了的那个?”

    “对。”赵木槿的手还放在郑从俭胸口,她说,“我把黎岫云也叫来问了,当初她哥哥,也就是黎近云,在云城美术馆当馆长,你苏伯伯的爱人常去看展览,一来二去的,两个人就有了首尾。”

    她是最讲礼义的人,实在也找不出别的词来形容。

    郑云州忙掐了烟,皱着眉头走到妈妈身边,张圆了嘴问:“我身边可只有一个苏伯伯,和我爸一块儿在云城待了十几年,现在坐得比他还要高。”

    赵木槿闭了闭眼,灰心地说:“就是他,你有一次去苏家玩,不是回来问我,为什么苏伯母看上去那么小,辈分却这么大吗?因为她是苏占庭的第二任太太,他头一个妻子,也就是林西月的妈妈,很多年前就死了。”

    “她是怎么死的?”

    “那阵子你苏伯伯很忙,在下面抓工业生产,傅盈和连山厮混了很久,后来有了孩子,自己还不知道,只是觉得身体不舒服,苏占庭回家后,带傅盈去医院检查,说她已经怀孕六周了,苏占庭一听就明白过来。”

    “明白什么?”

    郑从俭嫌他问得多余:“苏占庭两三个月都没回过家,太太却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你说明白什么!”

    又是这种烂槽子的风月事。

    郑云州单手扶了扶额头:“然后呢?苏伯母把女儿生了下来,被苏伯伯送走了?”

    赵木槿说:“没那么简单,苏占庭也不是什么心胸宽大的主,只是城府颇深,知道太太和黎近云的事之后,他也没声张,听着旁人道喜也能面不改色,像真是他的孩子一样。不过从那以后,傅盈就被挪到了乡下,说是去养胎。这一走,我们就再没见过面了,最后一次看她,是参加她的追悼会。”

    她至今记得那令人心痛的一幕。

    一个顾盼生辉的美人,就这么冷清清地躺在了翠柏丛中,眉若远山,那双水杏眼却永远也睁不开了。

    当年赵木槿去云城看望丈夫,一来就听下面的人议论,说二把手家里出了大事,她迅速穿过办公楼的走廊,忐忑地去问郑从俭,这是不是真的?

    郑从俭关上门,沉痛地点头说:“傅盈因为难产去世了,母女俩都没能活下来,老苏请了丧假,下午我还要带人去家里慰问,你准备一下,明天也去一趟殡仪馆吧,看苏家有什么要帮忙的。”

    “哎,好。”赵木槿茫然地抹了抹泪,“怎么会这样,我上次来的时候,她还陪我去郊外走了走,年纪轻轻的”

    郑从俭也只好拍拍妻子:“世事无常,你也不要难过。”

    傅盈下葬的第二天,赵木槿还在安抚傅家人,就听说黎近云自杀了。

    只不过他妹妹岫云发现的及时,将他送到医院,才保住了一条命。

    郑云州听完这一段,恍惚地跌坐在圈椅上:“您的意思是,当时死的只有傅盈,是苏伯伯撒了谎,然后悄悄的,把孩子送到了乡下,不叫他们父女相认。”

    赵木槿点头:“这只是我的揣测,不过你爸爸也派人去查过了,小林的出生年月都对的上,镇上的人捡到她的那一天,就是她妈妈的忌日。但内情究竟如何,都不是利害关系人,谁会真去问他呢?”

    “岫云当时给我当秘书,但每回见了苏占庭,也都恭恭敬敬的,哪里敢多问一句话?毕竟她哥哥有错在先,闹出这么大的事情,也影响了她不少。”郑从俭望着天花板,轻声插进一句话。

    赵木槿也嗯了声:“打那以后,黎近云就精神失常了,美术馆的工作也无力主持,请辞回了老家,又过了几年,新闻里就出了他离世的消息。“

    郑云州怔怔的,喉结滚了两下,忽然失去了全部的语言功能,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手心里揉着一支烟,但他现在手仍在发抖,他怕自己拨不开打火机。

    他不能在郑从俭面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软弱和迟疑。

    林西月是苏占庭已故妻子的女儿,还是在婚内和黎近云生的。

    这件事黎岫云知道了,郑从俭也查得水落石出了,苏占庭不可能不知道。

    所以,郑从俭忽然变脸,是为了林西月复杂的来历。

    她是长在苏占庭眼中的一根毒刺,是他曾经在感情上受过羞辱的证明,他以为他在二十七年前就连根拔除了,因此夜夜安枕。

    可春风一吹,这根刺又重新长了出来,长得顽强茂盛。

    郑云州都不敢想,苏占庭看见林西月,看见这张神似黎近云,更兼他亡妻风采气韵的小姑娘,会是一副多么憎恶的表情?

    他深长地舒了一口气:“西月是傅盈的女儿,苏伯伯见不得她这个人,那又怎么样?你们怕他,我可不怕。”

    郑从俭讥笑了一声,冷冷地说:“是,你怕过什么?你什么都不用怕,你去和她办婚礼,把京里的人都请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苏伯伯,我就是要娶一个让你难堪的人,以后直接断了和你的来往,郑家和苏家井水不犯河水!”

    他嘲讽完犹不解恨,又明着骂上了:“混账东西,永远只考虑你自己,你什么时候才能为这个家想想?等你将来到我这个年纪,把封妻荫子的责任都担在身上的时候,你才知道什么叫如履薄冰!”

    “是啊,那两年人人自危,你苏伯伯表面上谁也不站,但暗地里始终支持着你爸。”赵木槿的态度更软一些,但她也说,“好几次开大会,你爸被点名批评,都是他暗中出力斡旋,云州,苏家对我们有恩哪。”

    郑云州赌气地t?说:“所以呢?为了还他这份恩,我得打一辈子光棍?如果这是你们愿意看到的,那我就不结婚了。”

    赵木槿急得跺了跺脚:“你这孩子,怎么一点都不理解父母的难处,好话歹话都说了,就是不听。”

    “谁没点难处!”郑云州冷蔑地吼了回去,“这件荒唐事人人有错,只有林西月是无辜的。他父母倒好,甩甩手,一个个都走了,把罪过全留给她来受,叫她吃了那么多年苦!现在还要为了他们,连婚也不能好好结,凭什么!”

    郑从俭眼中流露出无奈,他平心静气地说:“小林这孩子,我对她没有任何的意见,好强,懂事,知进退,无论嫁进谁家当太太,她都足够上得了台面,但她这个”

    “不用这个那个的,也别说这么多假惺惺的话。”郑云州抬手打断他,目光锐利地停驻在他爸妈身上,“今天都在这儿,我就明话告诉你们,别说苏占庭只到这个位置,他就是坐得更高,权力更大,我也一定把林西月娶回家。”

    “你们要是怕的话,就把我扫地出门好了,好亮明你们大义灭亲的态度,不至于得罪苏家。反正我不贤不孝的名声远近皆知,从小惹是生非到大的,苏伯伯一定特能理解你,说不定还要来宽你的心。”

    不孝子的决心都坚定都到这个份上了。

    郑从俭精疲力竭地说:“你愿意娶,她也愿意嫁吗?”

    “她才不会怕,没你们那么世故!”

    郑云州嘴上这么说,但心里也没多少底气。

    这关系到林西月的过去和未来,不是他能擅自决定的。

    还没怎么样呢,就先被查了个底朝天,陈年过往都揪出来审判,既不大方又不得体。

    就算西月原先有八分要嫁给他的心,这会儿也凉了五分了。

    别的都不要紧,管她是苏家还是王家的女儿,郑从俭同意还是不同意。

    他只怕林西月不肯嫁他。

    郑云州拿上衣服,一个人踱步下了阁楼。

    夜已深了,几片阴云围拢在弦月旁,遮出藕断丝连的冷光,像梦里漏出的残缺断章。

    他仰了仰头,疲惫地长叹了一口气,脚下一绊,跌在了台阶上。

    郑云州也没起来,坐着拿出一支烟来。

    他的手有点颤,风也大,呜呜咽咽地吹响树梢上的叶子,点了几次都没点着。

    郑云州收起打火机,把烟掐回了掌心里。

    “老郑!”赵木槿在里面喊了一声,“云州,你回来,你爸爸晕倒了!”

    郑云州迅速起身,跑着回了大厅内。

    他摸了一下郑从俭的脖子,镇定地说:“没事,妈,你穿好衣服,我们去医院,我来背他上车。”

    “你行吗?”赵木槿神情焦灼地问。

    郑云州点头:“我说行就行,我们在车上等你,快点。”

    “好,好,我马上。”

    第64章 秉公 再见,黎总

    064

    深夜的医院走廊冰冷寂静, 头顶的日光灯管不时闪烁两下,伴随着轻微的翁鸣。

    赵木槿站在抢救室外,两只手团成拳, 不停地搓来搓去。

    “妈,你先坐会儿,爸爸会没事的。”郑云州脱下西装外套,给她披在肩上。

    赵木槿被他扶到了长椅上。

    她握着儿子的手, 心焦地说:“自从知道了小林的身世, 你爸的身体一直都不舒服, 总在考虑该怎么解决。”

    “有什么不能解决的?解决的办法我都说过了,就那么办。”郑云州揽着她的肩膀,无所谓地说,“要实在不行, 我再到大伙儿面前演一出大逆不道,横竖把你们摘出去。”

    赵木槿轻轻地瞪了他一下:“你说得轻巧, 以为你苏伯伯是傻子, 他能看不出来吗?”

    郑云州笑了笑, 因疲惫显得青灰的下颌印在手机屏幕上。

    他说:“看出来就更好了,你们苦心孤诣地巴结他, 他能不见好就收吗?”

    赵木槿拍他的手背:“你就是这么固执!把你爸爸都气病了。”

    郑云州不肯认这个罪名, 压低了声音说:“他病是因为他脾气太大!成天的肝火旺, 等他这次出院了, 你真要好好劝他保重,别再操这么多心了。”

    “你也不要怪爸爸了。”赵木槿先语重心长地劝他, “他知道你喜欢小林,也明白你难得这么喜欢一个姑娘,头两年都松了口了。他不是不为你着想, 而是不能只为你着想,他还要替郑家想,明白了吗?”

    郑云州沉默地点了点头。

    没多久,郑从俭从抢救室里被推出来。

    赵木槿忙围上去,轻声叫了句:“老郑?”

    院长说:“郑主席太累了,已经睡着了。没事,血压有点高而已,注意休息。”

    郑云州扶住了他妈妈,道了声谢。

    郑从俭被推回了高级病房内。

    “很晚了,你回去休息,我来照顾你爸爸。”赵木槿说。

    郑云州立即反驳她:“你就算了吧,自己身体都没好利索,怎么,我不会照顾啊?”

    说完,他就朝门外喊了声:“宋伯,把我妈扶回去。”

    “哎。”宋伯快步走进来,站在了赵木槿身边,“车就在楼下等。”

    赵木槿手里拿着毯子:“我不走,我要等你爸醒。”

    郑云州指着床上的病人说:“他快醒了我第一个打电话给你。我让他忍住了,闭着眼等你来,当着你的面醒,行吗大小姐?”

    “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不正经。”赵木槿骂道。

    郑云州掸了掸手:“行了,都走都走,我在这里就行了,您明天来。”

    赵木槿思量了片刻,放下手里的东西:“那你也睡会儿,外面那么多警卫呢,丁秘书也来了,别累着自己。”

    “好,我能让身体吃亏吗?”郑云州把她送到门口,故意说,“这可是郑从俭,我不趁机在他大腿上掐两下就算孝顺了,还不眠不休地守着?”

    惹得宋伯都笑出声,赶紧合拢嘴。

    郑云州交代他:“熬一碗安神汤,让我妈喝了早点休息,别想东想西的。”

    “好的。”

    看他们穿过走廊,在拐角处消失不见了,郑云州才退回病房。

    这阵子天气回暖,屋檐下挂着的冰柱正往下滴水,这点细微的声响,在空旷的夜里被无限放大。

    郑云州听了一阵子,关上了窗户。

    他坐在沙发上,看了眼病床上平躺着的人。

    郑从俭也上年纪了,睡熟时,嘴唇周围的皮肤垮塌下来,堆积成一道道褶,看起来苍老又疲惫。

    记得小时候闯了祸,郑从俭认真要打他,能追着他跑遍整个府右街,把他从树上提下来,鸡毛掸子连挥数十下,气都不带喘的,不服就打到他服为止。

    现在别说一条长街,想要他跑两步也难了,气一下就要犯病。

    这是郑云州头一回直观地感受到,记忆里那个威武而强硬的父亲,是真的老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们斗嘴,总是郑从俭妥协的次数多,变得愿意和他摆事实,讲道理,还追求上了以德服人的境界。

    这在从前都是不可能的,爸爸是最没耐心的那个。

    郑云州看了眼手机,林西月还是没有回复。

    他躺在沙发上,再发了句——「睡了吗?」

    前面多出一道红色感叹号,显示对方还不是您的好友。

    这什么意思?

    直接把他给开除了?

    现在好厉害啊,林西月。

    不知道是不是气疯了,郑云州反而勾起唇,在昏暗的室内发笑。

    不管五年前还是五年后,他都觉得林西月情绪太稳定,不像这个年纪的小姑娘。

    别人女朋友会别扭会生气,林西月从来没有这些路数。

    不为其他,她太能体谅人了,总是在尊重,总是在理解。

    现在状况是麻烦一点,但郑云州觉得她这样很好,有气全往他身上出,省得憋坏自己。

    因此,他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又感慨,闹了好久才睡着。

    冬日里天光短,林西月胡乱歇了一夜后,凭生物钟醒来时,不过才七点半。

    窗外雾气正浓,街边的路灯朦朦胧胧,看起来像一颗昏黄的蚕茧,透着薄薄的淡光。

    西月洗漱完,换好衣服,走到小区门口去吃早餐。

    今天的风不算大,她裹着外套往前走,看见灰砖墙根下蜷着一只三花猫,小家伙可怜,冻得脊背都弓起来,弓成一个软乎乎的逗号。

    进了店,喝了杯热腾腾的豆浆,她的手才慢慢暖起来。

    林西月步行去上班,到了办公室,脱下外套挂好,把电脑开机。

    昨晚郑云州发来的微信她看了很多遍,看到都会背了。

    可最后还是咬一咬牙t?,删了他的好友。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分手,也落入了老死不相往来的俗套里,她明明不是这样的人。

    也许在她仍暗暗地想要抓住这段感情,不肯轻易放弃。

    尽管她嘴上不说,但她在内心更深层次的心理投射中,被压抑的欲望通过前意识层泄露,才有了这种违背本性的谬误行为。

    就像现在,她表现得很正常,审阅文件时一丝不苟,当律师久了,养成了宁可错杀一千的职业病,喜欢逐字逐句地解读。

    但只有林西月自己知道,她已经出现了情绪低落和活力下降的失恋应激反应。

    好像在处理工作,其实每看一行字都很吃力。

    她索性关了电脑,后背贴在椅子上,转头看向窗外。

    两三只寒鸦飞过去,在青白的云层里裁出几道细细的纹路。

    西月发了会儿呆,忽然手机响了,是黎岫云打来的。

    “黎总?”林西月接起来,她说。

    黎岫云沉着地应了声:“小林,你现在下楼,到地下停车场来,来我车上拿份文件。”

    西月没多问:“好的,马上来。”

    她又拿上外套,快步进了电梯。

    从昨天刘勤找她谈话,到今天早上听丈夫说,郑从俭昨晚进了医院抢救,黎岫云就敏锐地察觉到,这件事已经瞒不住了。

    她特意推了一天的事,就是要和林西月谈谈,关于她们的关系。

    林西月很快找到她的车,敲了敲车窗:“黎总。”

    “先上车,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黎岫云说。

    林西月点头,打开车门坐上去,系好安全带。

    她不知道有什么事,懵懂地问:“办公室说您今天请了假,我以为您不来了。”

    黎岫云把车开上地面,面无表情地说:“来找你,我有点事要和你说。”

    “什么事啊?”林西月看着她的脸问。

    黎岫云的声音很轻:“你的身世,你先打开那个档案,那是我们的亲缘鉴定报告,上面很清楚地显示,我和你之间存在生物学关系。”

    林西月的目光瞥向那份报告,一时说不出话。

    她慌张地去拆,打开来快速地读了一遍。

    看完了,西月微微张着嘴,呆愣了好长时间,脑袋木得发胀。

    黎岫云和她是亲属?

    林西月思绪凝滞地问:“您是我的哪一位长辈?”

    路口亮起了红灯,黎岫云愧疚而激动地转过脸,温柔地说:“我是姑姑,西月。”

    车内开着暖气,可气氛却像是被冰封住了,冷得吓人。

    “姑姑。”林西月喃喃了句,嘴角勾出一抹淡笑,“我长大了,也有姑姑来认我了。”

    不过她好像不怎么需要了呢。

    她这个反应,黎岫云早就猜想到了。

    从拿到这份报告,到调查出结果后,黎岫云就一直在想,要怎么和她相认?

    好像不管怎么辩解,都无法为自己的失职开脱。

    哥哥为了他情人的死,为了他们没能睁开眼看看这个世界的孩子伤心了那么久,花了几年时间都没走出来,渐渐地神志不清,再也拿不动画笔,连人也不认得,最终在一个清凉的夏夜里,他选择投湖自尽,结束了这段漫长的痛苦。

    黎岫云点头:“你讨厌我,恨我都是应该的,我没尽到丁点当长辈的责任,但你父母的事,我想你有权知道,更何况这当中,还牵扯了郑家,你不是喜欢他家老大吗?”

    林西月脸色微变:“这和郑云州有什么关系?”

    她把车停在京大附近的街道上,带着林西月步行到一座单元楼前。

    那栋楼看上有年头了,墙角生出了斑驳的青苔,铁门上一道道暗红的绣纹,到处是自然侵蚀的痕迹。

    林西月跟着她上了楼,看着黎岫云用钥匙开了门。

    她打量了一下周围:“这是什么地方?”

    黎岫云走到窗边,大力地拉开窗帘:“我和我哥住过的地方,他在美院学画画,我在京大读书,我们兄妹就在这里生活。”

    阳光漫进来,刺得林西月挡了挡眼睛。

    她客观地说了句:“你们两个很不容易。”

    黎岫云点头:“是,好在我和他都还算争气,毕业后,我分到了云城,我哥那么年轻,就声名远扬,当时美术馆刚建起来,他是第一任馆长,在那里,他认识了傅盈,一个和他志趣相协的美人,也就是你的妈妈。”

    看林西月还懵懵懂懂的,她索性说得更清楚:“那天你买回去的,是你亲生父亲的画。”

    林西月眉头一蹙,眼神惶惑而惊讶,像无意间被命运射中,一箭封喉。

    她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半天了,她才缓缓地问:“那么,连老师画的是谁?”

    “也许是他想象中的你,又或者,是路上碰到的一个小朋友,就画了下来。”黎岫云也解释不清这份心灵感应,“因为他不可能看过你,你妈妈难产死了以后,他以为你也不在人世了。”

    难产?

    林西月后背一僵,眼神摇晃地问:“他是为这个自杀的?”

    “是,他承受不住这么大的打击,疯了很长时间。”黎岫云说。

    这里很久没有人住,窗户已经关不拢了,北风从外面呼啸进来,穿过她啼笑皆非的人生裂缝,哀冷地吹在她脸上。

    林西月冷嗤了一声:“他们不能在一起,是因为傅盈有家庭?”

    她无法喊出妈妈两个字。

    在她的心里,林施瑜是唯一的母亲,把半生都奉献给了她,谁都不可替代。

    黎岫云低了低头:“对,我给你把这个故事讲完吧。”

    经过也不是很长,加上黎岫云清晰有力的表达,林西月听得很明白了。

    但她仍然有个问题。

    林西月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可发颤的声音出卖了她。

    她的指甲掐入掌心里:“苏占庭这么做,是为了报复连老师吗?他不喜欢我,就一定要把我扔掉?”

    黎岫云无奈地扯了扯唇:“傅盈是他的夫人,又没有可以仰赖的娘家,他头天说她需要静养,第二日傅盈就到了乡下。日常也只有他去探望,这当中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后来我们只听说,傅盈难产,死在了手术室里,孩子也没保住。”

    林西月哼笑了声:“你们那代人,好像比我们还要盲从,还要轻信。”

    “是,你可以怪我,姑姑这辈子对不起你。”黎岫云看着面前这个眼波如流,肖似自己的女孩,“我哥道德败坏,做出这样的事情,苏占庭不但没找他麻烦,反而忍气吞声,把影响降到最低,妥善地保全了我哥和傅盈的名声,当然,也是保全他自己。除了郑从俭一家,几乎没有人知道这回事。”

    可她最怕的,就是被郑家人知道。

    林西月苦涩地笑了下:“为什么他家会知道?”

    黎岫云说:“当时他是一把手,没有什么事情瞒得过郑从俭,但他是个最讲义气的,苏占庭也只信他一个。”

    林西月眼神空洞,像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新闻,语气冷淡地总结:“因此,外面的人听说的,都是苏占庭的太太傅盈死于难产,母女双亡。而著名画家连山作风轻浮,勾搭上有夫之妇,为情而死,没人会把他们两个联系起来。”

    话虽如此,但对身涉其中的人而言,这不过是一块漏洞百出的遮丑布,轻轻一揭就掉了。

    苏家、郑家和黎家,她身边这么多人,个个都心知肚明。

    黎岫云点了一下头:“嗯,你怪我是对的,我有我的私心,我怕我哥牵连到我,影响我的前途,哪怕对苏占庭的说法存疑,也不敢去和他对质。这么多年,我从没找过你的下落,直到看见你的简历。”

    林西月眼中的情绪一点点黯淡下去。

    她就知道,要是家里有一个人还在乎她的死活,不至于这么多年没人来寻她。

    但黎岫云不对她说谎,不扯一些虚伪的借口来为自己粉饰,坦荡地承认她胆小怕事,这一点,林西月还是很敬佩的。

    她低了低头:“既然没打算找我,您完全可以继续当哑巴,那今天为什么要说这些?”

    “昨晚郑从俭进医院了,是被他儿子气的。”黎岫云眼帘一撩,算计着说,“我估计是为你们俩恋爱的事,刚才我也说了,郑从俭和苏占庭是老搭档,是一条船上的人,他不会让儿子娶一个对郑家不利的太太,刘勤昨天找你,大概也是想让你知难而退吧?”

    林西月t?没有想到这一层。

    她出身低微,理解不到权贵家庭之间微妙的关联和牵丝攀藤的联系。

    她只知道郑云州的婚事很关键。

    但关键到了什么程度,具体会影响到哪些方面,需要有多少细致的考量,必须把利益权衡到哪种地步,她一头雾水。

    在纽约的时候,她对自己说——“喜欢就去争取,放不下就去找他,没什么不好意思,一切都可以凭努力和才智得到,事在人为。”

    现在她来到了京城,走到了郑云州的身边,恋爱时千好万好,但她只是试着再往前面进一步,就被许多枝枝节节绊住了手脚,恍然推翻痴心妄想。

    林西月点了下头:“是,刘董说得很委婉。”

    黎岫云坐正了,眉眼端肃说:“西月,我告诉你这些,不是逼着你认我。你可以不认,甚至厌恶我,憎恨我,都没关系。但这是你的终身,我不想你稀里糊涂的,连你男朋友的家人介意你,你都不知道他们在介意什么。”

    “我现在知道了。”林西月略微意外而茫然的神情,“谢谢你的提醒。”

    黎岫云愣了一下,继而笑了:“不用这么客气,我们是亲姑侄,你和我一样,都流着黎家的血。”

    林西月伸出细白的手指,拨了拨毛呢大衣上沾到的灰尘。

    她抬起头,坚韧而柔软地笑:“我不认识什么黎家李家,我姓林,我有我自己的妈妈,她对我恩重如山。至于上一代的恩怨,今天我听过就忘了,也不会因此就觉得抬不起头,做错事的毕竟不是我,没必要去背负他们的过失。以后在集团里见到,我还是你的下属,希望你也能秉公办事。”

    “再见,黎总。”

    林西月站起来,毫不犹豫地往外走。

    黎岫云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这么点大的小姑娘,竟然有如此平实而沉稳的性格,自我主张强烈又清晰,能张弛有度地接受所有变化。

    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事,是怎么样的经验体会,才把她的思想框架拉得这么大,活得这么清醒通透。

    她也跟着起来,朝着林西月的背影说:“你自己心里有点数,郑家没那么好进,尤其郑云州知道了你的身世,他未必不会动摇。情意千金,但在男人的眼中,也重不过他们的前程。”

    林西月站定了,没有回头。

    她语调和缓地说:“如果他因为这些就动摇,那么在婚前出了这样的事,反倒是我的运气了,这种男人也不值得我嫁。”

    她说完,径自下了楼,走出这片暗沉沉的居民楼,走到了日光地里。

    今天太阳很好,附近居民都把洗过的棉被拿出来晒,空气里浮动着皂角的清香。

    林西月在路边站了站,打车回了东远。

    第65章 相思 没有谁会怪你

    065

    郑云州没睡多久, 就被一阵轻微的交谈声吵醒。

    “你觉得怎么样?”赵木槿把郑从俭扶起来,她问。

    郑从俭往后靠了靠,揉了下太阳穴:“好多了, 昨天吓到你了吗?”

    赵木槿点头:“吓得我要死,还好云州没有走远,他把你背出去的。”

    “哼,我要他背, 你就不会叫医生?”郑从俭心里一动, 但嘴上还是不服输。

    赵木槿替他掖了掖毯子, 轻声说:“医生得多久才来啊?我们能坐在那儿等吗?”

    郑从俭看着沙发上躺着的儿子,点了下他:“他在这儿待了一夜?”

    “是啊,一个劲儿催我回去,他自己在这里守着你。”赵木槿接过护工递来的湿毛巾, 给他擦了一遍手,“你以后能少骂他两句吗?骂我儿子骂得够难听的, 他又不是小孩子了。”

    郑从俭觑着她的脸, 委屈地说:“他骂我难道骂得好听?就知道心疼他!”

    赵木槿笑了笑:“你不是爸爸吗?跟小孩子计较。”

    “还小孩子, 有身高一米九,张嘴就阴阳怪气的小孩子吗?真是。”郑从俭气得拿手指着儿子说。

    赵木槿把他的手拿开:“好了, 一睁开眼睛就不依不饶的。我说, 你就不能让儿子去结婚啊?还是你真就愿意看他打光棍?”

    郑从俭把头一扭, 力不从心般地说:“我说话还有什么用, 有谁听?”

    知道他这是答应了,赵木槿高兴地奉承他:“别那么说, 您在人民群众心里,地位还是很崇高的。”

    她一说您,郑从俭又想起他们恋爱那会儿。

    那时候赵木槿还很怕他, 给他写信时口吻尊敬极了,一口一个您,后来结婚了仍然这么叫,成为夫妻间的情趣。

    郑从俭拉过她的手:“好,就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去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赵木槿紧接着追问。

    郑从俭瞥了她一眼:“什么办法?我舔着脸去登苏占庭的门,去和他解释,请他谅解,生出了这么个不肖子孙,我能有什么办法!”

    郑云州就是这个时候醒的。

    他突然坐起来,吓了他父母一跳。

    郑云州睡眼惺忪,也不忘犟嘴:“用不着你去!我媳妇儿的事情,我自己去和苏伯伯说,正好我还有事问他!”

    “你别乱来。”郑从俭紧张地吼了一句,“你还要问他什么事?”

    郑云州掀了毯子,站起来:“问几句你们不敢问的事,我总要知道我媳妇儿是怎么被他扔到乡下去的吧?否则林西月问我,我怎么回答她?”

    赵木槿也来劝他:“你算了,还是让你爸爸去说,他们交情深,你那脾气,别讲两句吵吵起来,弄得不可收拾。”

    他轻蔑地笑笑:“那就不收拾了,他又不是我亲爹,有什么可收拾的?”

    郑云州说完,径自进了洗手间,拧开温水冲了把脸。

    他走出来,擦干下巴上的水珠,拿上外套走了。

    赵木槿还要去追,被郑从俭拉住了:“行了,你别管了,让他去。”

    “让他去,万一他说错话怎么办?”赵木槿担心地说。

    郑从俭摆了摆手:“不会的,你儿子粗中有细,否则能管得好铭昌吗?他也就看着雷霆万钧的,其实比谁都精,他长在府右街,能不知道怎么说话吗?他那是懒得应付!”

    赵木槿斜了他一下:“就你了解他!那你们还见面就掐。”

    医院外灰尘大,粗粝的土屑被北风扬起来,下着一场雾蒙蒙的黄沙雨。

    郑云州走出医院时,差点被迷得睁不开眼睛。

    他先去了集团,把事情加快进度处理完。

    一个上午,他都坐在办公室里没动,聚精会神地看文件。

    袁褚进来换茶,但上一杯凉透了的茶都没喝一口。

    他小声提醒了句:“董事长,我新泡了一杯,您喝点水吧。”

    “不用。”郑云州把文件夹合上,手一抬,揉了揉鼻梁,吩咐说,“联系一下苏占庭的秘书,看他下午在哪儿,就说我今天要去拜访他。”

    袁褚点头:“好的。”

    “出去吧。”

    袁褚有些担心,怎么一夜之间又变了个样子。

    等他走后,郑云州拿起办公室的座机,熟练地拨出一串号码。

    他从来没用这部电话给她打过,总不至于被挂了吧?

    林西月正在审合同,看手机里进来一个固定电话,她下意识地认为是哪个单位的,摁了接听:“喂,你好?”

    听筒里一道紧得发哑的声音:“是我。”

    林西月的指节微微发白,她低下头:“哦,什么事?”

    还好她没就这么挂了,郑云州呼出一口气,他像是无奈极了:“能有什么事,还不就是想你了?”

    一句直白又软弱的话,顷刻间让林西月的后背紧绷起来。

    她差点握不住手机,手腕轻轻发着抖,嘴唇扁了又扁,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忽然发生了这么些事,她有好多话要和郑云州说。

    她才二十几岁,也不是那么坚强,能在黎岫云面前装得若无其事,但不代表心里也无所谓。

    正相反,林西月的脑子里,现在是一团乱麻。

    这段日子,她和郑云州朝夕相处,几乎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他给予她的情感回应充沛而稳定,她早习惯了事事说给他听。

    郑云州也许不是个好儿子,好老板,但一定是个好男友。

    但她在使性子,在生气,已经高傲地把男朋友给删了,还怎么说呀?

    林西月把头转向窗外,嗫喏着说:“我我不想你。”

    “知道,你肯定是不会想我。”郑云州认命地叹了口气,他求饶似的,“咱这扎心话就别反复说了,也考虑一t?下我的自尊心,成吗?”

    林西月一下子又想笑,脸上却是要哭的表情:“你还有没有事?”

    郑云州说:“当然是有大事。”

    “什么?”

    他想了想,柔声问:“你昨天睡得好吗?早上有没有吃东西?”

    林西月鼻音浓重地反问:“这是什么大事?”

    “这就是大事。”郑云州笃定地说,“回答我,有没有?”

    林西月的睫毛沾了泪珠,它们变得好重,像结在玻璃上的霜冻,眼前一层挥之不去的雾气。

    她吸了口气:“睡得很好,也吃了东西。”

    “好,那就好。”郑云州连说了两句好,“晚上我去找你,事情没你想得那么吓人,我会让郑从俭给你道歉,也会跟你解释清楚的,听话,在家里等我。”

    他说完就要挂,也不管她答不答应。

    林西月捏着手机,叫住他:“郑云州,你知道我的事了吗?”

    “我知道,但那有什么影响吗?”郑云州冷嗤了一下,“我爱你,和你爸妈是谁,做过什么事都没关系。”

    林西月掩着嘴,险些呜咽地哭出声来:“嗯。”

    然而还是被郑云州听出一丝异样。

    他急道:“你怎么了?还真为这些事哭了?”

    “没有。”林西月清了清堵塞的喉咙,“含着水呢,说话说不清楚。”

    郑云州生气又心疼地说:“别傻了林西月,他们是他们,你是你,我爱上你的时候,连你有没有爸妈还不清楚呢,谁会在乎这些!”

    林西月没说话,嗓子里的眼泪越积越多,她怕她会露馅。

    她好没有用,一路回到办公室都好好儿的,只是听见郑云州的声音,就忍不住委屈起来了。

    郑云州还在那头说:“小西,别为这些不相干的事伤心。没有谁会怪你,听到没有?”

    她点头,她用力地点头,鬓边的头发擦过听筒,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林西月做了个深呼吸,泪眼朦胧地说:“我挂了,要上班了。”

    “好。”

    她丢下手机,压抑的情绪再也绷不住,伏在桌上哭了起来。

    林西月哭了一会儿,怕有人进来,又抽出纸巾擦眼泪。

    她抽泣着想,她确实没有理由难过。

    她已经单枪匹马地闯了出来,站在了这么广阔的平台上,身份显赫如郑云州,都把她高高地托在肩膀上,她并不比任何人差。

    郑云州处理完事情,下午四点去见了苏占庭。

    袁褚约上了苏占庭的秘书,说他今天都在大院里。

    院门口不能长时间停车,郑云州让袁褚先开去别处转转,自己进去了。

    按规定,他在警卫处登记清楚了,才慢慢走进去。

    午后气温高,苏占庭穿了件白衬衫,外面套件深蓝色的羊绒背心,正在院子里给树松土。

    “苏伯伯。”郑云州推开半人高的铁门,进去就叫了他。

    苏占庭抬起头,哎了一声:“你来了。”

    郑云州看他满头大汗,伸手去他手里的锄头:“还是我来吧。”

    “也好。”苏占庭交给他,自己退到旁边喝了口茶。

    他站着看了会儿,郑云州力气虽然不小,但每一下都没锄到点上,完全是白费劲,因笑道:“一看你就没干过活儿,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

    苏占庭又坐下,手搭在石桌上问:“听说你为了娶个姑娘,把你爸气得去住院了,我还准备一会儿去看看。”

    “对。”郑云州撑着锄头,直起后背说,“我就是来告诉您,我是我,我爸是我爸,我的立场不代表他的,你们还和从前一样。”

    苏占庭听出他话里有话,笑说:“行了小毛头,来喝茶吧。”

    郑云州放下家伙,拍了拍手:“您知道我要娶的人是谁了吧?”

    苏占庭说:“闹出这么大动静,黎岫云都急得去认亲了,我能不知道吗?”

    “这么说您不在意?”郑云州看着他的脸问。

    苏占庭保养得不错,这些年位置稳,烦心事也少,离了纷争,一心地栽花种树,反倒比前几年更年轻了。

    他端起杯茶:“我在意,你就不娶她了?”

    “娶,您宰了我也要娶。”郑云州沉着地说。

    苏占庭哈哈大笑,指着他:“你啊你啊,难怪把你爸气成那样。”

    郑云州的手撑在膝盖上:“说真的,苏伯伯,我很爱她,我们两走到一起不容易,但我爸是觉得”

    “我知道,我知道。”苏占庭变了脸色,抬手打断说,“她是盈盈的女儿,你爸怕我心存芥蒂。我呢,也不敢夸自己多么宽宏大量,但已经过去这么些年了,人都死了,还计较什么?”

    郑云州不解地问:“那当年为什么您又要把她丢到镇子口?还告诉别人孩子死了。”

    “我?”苏占庭觉得滑稽,“这是黎岫云说的,还是你爸妈说的?”

    郑云州说:“是我猜测的,伯母见的最后一个人,难道不是您吗?”

    苏占庭摇了摇头,端起茶,神情凄凉地说:“盈盈生孩子那天,我还在办公室值班,很晚才坐车赶过去,夜里路又不好走,耽搁了很久,是她的爸妈在卫生院里照顾,我和你父母听到的,是一样的噩耗。”

    这就说的通了。

    郑云州一开始也糊涂,听信了他父母的猜测。

    虽然很合情理,但昨晚在病房里想了想,总是觉得哪里不对。

    在一开始知晓的时候,苏占庭就选择了沉默和隐忍,没对任何人发难,何必要在太太分娩时动手脚?

    但人心就是这样,总忍不住往最糟糕、最阴暗的一面去臆测,总认为世上不可能有这么副广大胸襟的人,即便有,那也是在装模作样。

    可郑云州知道,苏伯伯不会是他们想象的那样,所以他今天敢来,也必须来。

    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小时候他去苏家做客,误入了苏占庭的书房。

    那个午后很安静,红墙外爬山虎的影子被风一吹,晃动在木地板上。

    郑云州亲眼所见,他坐在书桌边,捧着一张发黄的旧照片在落泪,照片上的阿姨玉雪如画,绰约多姿。

    平时再刚强不过的苏伯伯,含情凝睇起心爱的女人来,原来也会掉泪珠子。

    他深深爱着他亡故的妻子,怎么可能下这样的死手?

    何况这些年来,多少次审查他都顺利过关,要真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不至于瞒得这样好,会没一个人参他。

    郑云州问:“您也没告诉任何人,孩子是您岳父岳母抱走的?并没有死。”

    苏占庭叹气:“我忙着为盈盈的死伤心,哪里管得了她和别人的孩子?也是到了很后来才知道的。但那会儿我岳母过世了,岳父得了老年痴呆,记不清了自己做过的事,见了我总是诚惶诚恐,觉得女儿犯了错,怕我怪罪到他们头上。”

    他还记得,他那个精明胆大的岳父,在女儿死了之后,一下子苍老了十来岁。

    后来有一次,他路过傅盈的家乡,顺道去看了看他。

    他岳父那时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但还能认出他。

    苏占庭甫一进门,他岳父就要给他鞠躬,嘴里不停地说:“占庭,是盈盈错了,都是她的错,孩子我们送走了,我们远远地送走了,你别怪她,别怪我们两口子。”

    冤孽。

    郑云州听得伤神,闭了闭眼。

    他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我知道了,谢谢您跟我说这些。”

    苏占庭眼眸下垂,盯着脚底下的泥土瞧:“除了你,再没有第二个人有这个胆子,敢跑来问我这些事。”

    “是,您担了这么久的骂名,也该沉冤昭雪了。”郑云州玩笑说。

    苏占庭佯怒道:“还不是你爸在背后编排我!”

    郑云州摆了两下手:“他可没这个力气喽,躺在床上等人伺候。”

    “好好好,你帮我报了仇了。”苏占庭又缓和了神色,说,“看来明天啊,我真得专程去看看他。”

    郑云州点头:“对,当份热闹瞧也不错。”

    苏占庭笑着指了指他:“你小子,还好我儿子比你年纪小,要跟你一起长大,学得贫嘴薄舌,别把我给气死了。”

    “那不能够,我这都是遗传了老郑的。”郑云州说。

    又说了几句别的,他才起身告辞,说今天打扰了。

    郑云州走到铁门边,苏占庭又喊住了他:“哎,云州。”

    “怎么了?”他扶着门,回头问。

    暮色里,苏占庭背着手,沉思了片刻后,他说:“你对我夫人的女儿好点,别欺负她。”

    郑云州眼中一热,哑声说:“知道了,您放心。”

    “去吧。”

    年轻人走后很久,苏占庭仍然独自站t?在院子里。

    他望着那株多年之前从云城移来的相思树,静静地出神。

    这棵树是他和傅盈结婚那年种的,从南边移栽而来,枯瘦了几年后,花匠想了很多办法都不见起色,索性放任不管。

    但又在某一个初夏,奇迹般地抽出纤长的枝条,一夜之间,整棵树挂满了黄色的小花,明艳洁净,像他见傅盈的第一面。

    命运的轮回百转千结,花开了,人却不在了。

    第66章 顺时 我哪哄你了?

    066

    暮色像一场势头迅猛的潮水, 迅速涨过街头巷尾。

    郑云州坐在车上,看路旁叶子凋零的梧桐,将干枯嶙峋的枝桠刺向天空, 在斜阳里投下尖细的影子。

    他的手架在车窗边,思绪还陷在那些过往里。

    想来想去,还是可怜他命途多舛的小西。

    先不去批判他父母的品质,他们至少有过眷恋缠绵的体验, 哪怕为这段情送了命。

    可林西月却从一出生, 就因为外公外婆的憎恨和害怕, 遗弃在小镇的田地间,又被抱进了那样一个险恶的家庭。

    好在她坚韧勇敢,好在她坚韧勇敢。

    “到了,郑董。”司机出声提醒。

    郑云州下了车, 吩咐他:“明天早上来接我。”

    他快步进了电梯,上楼开了门。

    风从窗外涌来, 卷起月白纱帘, 屋子里浮动浅淡的甜香, 和林西月身上的味道一样。

    她应该还没有下班,郑云州脱下外套丢在沙发上, 进浴室去洗澡。

    他身上穿的还是昨晚在医院的衣服。

    一件衬衫穿两天, 这已经超过他的极限了, 他一刻都忍不了。

    没多久, 林西月也回来了,怀里抱着路上买的一束百合。

    客厅里插瓶的花谢了, 她今天早上才刚丢掉,也该换新的了。

    她打开门,一低头, 看见两只皮鞋摆在鞋垫上,不知道他去哪里劳作了来,鞋尖上还沾了黄泥。

    林西月放下花,提起来,走到阳台上,弯腰给他刷了刷,晾在了窗台外。

    她又拿起花瓶去洗,洗干净后装上三分之一的水,把那束百合放进去。

    目前还没有一朵开花,都碧绿地收拢着,像一支支待放的嫩荷,比那些全盛开的,另有一番新鲜风味。

    里面传出哗啦的水声,浴室的玻璃门后,隐约有一道影子在动。

    林西月站在门口,她知道是郑云州在洗澡,但还没想好要和他说什么。

    没多久,水声停了,郑云州穿了件浴袍,擦着头发出来。

    她就这么仰着头,轻柔细致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好像刚剃过须,下巴上还有一层几乎看不清的淡青色,把他的疲惫放大。

    郑云州把毛巾随手放在柜子上,在和她视线交汇的那一瞬间,他笑了。

    平时总是一脸不耐烦的人,勾起一侧的唇角笑起来时,有种笃定的意气风发。

    林西月也试着扯了两下,但嘴唇好像不听她使唤。

    她的卧室很小,除了床也没有坐的地方。

    郑云州朝她走过来,一只手牵过她,把她带到了客厅里。

    他在沙发上坐下,顺势把身体僵硬的林西月拉到了腿上坐着。

    但她不敢看他,低下头,无声地绞着单薄的衣角。

    “今天很晚下班?”郑云州握住了她的手,不让她再动。

    林西月抬眼,目光羞涩而温柔,毫不掩饰对他的想念,她摇头:“没有,我绕路去买了花,所以回来晚了一点。”

    郑云州看了眼餐桌,只瞧见几束绿油油的花梗。

    “这不就一捧叶子?”他笑了下,手心摩挲在她的脸上,稍一用力就能卡住,就要吻上去。

    林西月脸颊微微发红,小声说:“什么呀,那是百合。”

    郑云州沉迷地拿额头抵着她,妥协似的:“好好好,百合,你说是什么都行。”

    “你爸你爸没事吧?”林西月的睫毛颤了又颤,呼吸滚烫。

    两天没和他亲近了,郑云州一靠过来,比她的心先承认她很想他的,是她不争气的身体。

    郑云州把唇凑上去,嗅着她皮肤上的香气,闭着眼说:“没事,休息两天就好了。”

    林西月乖巧地嗯了一声:“那你不用去照顾他吗?”

    郑云州笑,温热的气息洒在她唇瓣上:“我照顾了他一夜,今天再去照顾,老爷子都要吓到,以为我中了邪,一下子又那么孝顺。”

    “是因为我的事吵架。”林西月小声说。

    她没用疑问句,她是肯定的陈述语气。

    郑云州睁开眼:“谁告诉你这些的?”

    林西月迷蒙地看着他,声音也像是从喉咙里含糊地滚出来:“黎总,她今天找我了,她说她是我姑姑,说我的爸爸是连山,我妈妈是苏苏占庭的妻子,还说你顶撞父母,把你爸气病了,昨晚进了医院。”

    她说完,又小心地掀起眼皮去打量他。

    “没事,你接着说。”郑云州拨了拨她鬓边的长发,“你有什么担心和顾虑,你都说出来。”

    林西月抱着他的脖子,用鼻尖蹭了蹭他,亲昵又委屈地说:“我没什么怕的,我是觉得你难做。我知道,你爸爸和苏占庭很要好。”

    郑云州恍然大悟地哦了声:“所以要和我分手,昨天还把我给删了,理都不理我了,是吗?”

    她迟钝了几秒后,点头:“是,我都劝服自己了,反正我们认真地谈过了恋爱,分开也没关系,也不是每段感情都能走到最后。”

    “那你也没问我是不是想走到最后,就直接通知我,说我不合格?”郑云州推开了她一些,隔着一小段距离端详她。

    林西月的手仍吊在他身上:“你想走,但你的家庭不让你走,有什么用?”

    大概是太想她了,郑云州今天温柔又耐心,揉了揉她的后颈说:“你怎么知道没用的?对我那么没信心。”

    “不是信心的问题。”林西月在他手里摇头,“今天黎总还说,情意千金,但重不过前程。”

    郑云州一听就发了火,重重地骂:“听她放狗屁!她忘了她老公怎么娶她的了。我没什么难做的,我爸妈对你没意见,他们都很喜欢你,苏伯伯不仅不在意,还让我照顾好你,现在还要分手吗?”

    这怎么可能?

    林西月瞪大了眼睛:“你去找他了?”

    他点了点头,沉声说:“找了,他没有伤害他的妻子,也没有伤害你,是傅盈父母的蠢主意。”

    林西月摸着他的领带,浑不在意地说:“不重要了,就算是苏占庭做的,我也不想花精力去恨他,或是恨黎岫云,恨已经死了的长辈,恨命运不公,恨来恨去的也太辛苦了。总之,我遇上了疼我的妈妈,遇上了很爱我的人。”

    “谁是很爱你的人?”郑云州加重了语气问。

    明知故问。

    林西月皱了皱鼻子:“你啊,我把你删了,你不生气,还给我打电话,还跑我这儿来。”

    “被你删我有什么话说?”郑云州捉着她的手腕,往自己脸上打了一下,“你就是面对面扇我,我也只有忍气吞声的份。”

    他用的力气好大,林西月又没防备,怕真打痛了他。

    “你干嘛呀?”她低下头,往他脸上吹了几口气,“疼吗?”

    郑云州笑,又把她重新摁回身上,避而不答:“你还生我气吗?”

    他嗓音很哑了,因为她突然撅起来朝他吹气的红唇。

    粉润润的,看上去很好吻。

    忍了这么久,耐着性子和她说了这么久道理,有个地方早就绷得很紧了,绷得他生疼。

    但没办法,该说的一定要先说完,免得又让她误会,以为他急匆匆地来,不是低三下四地求和,满脑子只有接吻和上床。

    郑云州压抑不住,又闭上眼,鼻尖抵在她白腻的耳后,深深嗅着她。

    林西月被他闻着,闻得浑身发烫,她打了个颤,软在了他肩上,声音发着抖:“不生了,我本来是想”

    “嘘。”郑云州偏过头,充满侵略的气息压下来,构建出一道私密而危险的氛围,“用不着解释你本来是怎么想的。”

    林西月被他勾引着,情不自禁吻上了他的下巴,气促着问:“为什么?”

    “想生气就生气,你有这个权力,还要找理由吗?”郑云州的掌心扶住她的脸,臂弯里抵着她纤细柔软的腰肢,就着这个姿势吻了下去。

    他把她捧得好高,比天边那朵不肯飘走的云还要高。

    她坐在上面,觉得身心都飘飘然。

    郑云州吻得好凶,连适应的过程都不给她,舌尖扫荡着她的口腔,卷出她的舌头来吮,唇齿不止不休地纠缠,安静的客厅里,此起彼伏的口水声。

    林西月很快软了,手自动去解他的浴袍的系带。

    他们贴身纠缠了十来分钟,林西月的力气早就用光了,温顺又敏感地被压倒,四肢都陷在绵软的沙发上。

    “我t?我还没洗澡。”

    郑云州又来吻她的脸时,林西月侧着头躲了躲。

    “那为什么还这么香?”他的嗓子哑得很彻底,那条薄薄的西装裙已经成了两片,几乎是毫无阻碍地在贴着她挵,沾满她热情的液,“小西,想我吗?”

    林西月呜咽着,被他吊得不上不下,意识涣散地点头:“想,我好想你。”

    “是吗?”郑云州终于舍得送进去,紧紧地抱着她含吻,“我也好想你。”

    她说不出话了,徒劳地张着红润湿漉的嘴唇,落地的硬实感让她觉得饱胀,眼尾溢出几滴泪花,烧起红云的脸分外娇憨,别的想法都没有了,只会婉转迎合他的吻。

    夜深了,阴霾的天空聚起乌云,眼看又有一场雪。

    林西月摊开了个大行李箱,她还在卧室里收拾东西。

    郑云州躺在床上看她,适时提醒:“哎,裙子没必要带那么多,有一条晚宴穿就足够了。日内瓦那个天气,出门你穿它得冻死。”

    “那你看哪条好?”林西月举着在身上比了比。

    郑云州看了半天,皱眉:“都不好,都太漂亮了,拿条丑的。”

    “懒得理你。”

    林西月瞪了他一眼,又继续弯腰去整理。

    刚才折腾得不轻,她失神地哭叫了好久,一边吻他,一边无意识地抱紧,直到她累得昏睡过去,到半夜才醒,吃了点东西。

    哪怕现在恢复了精神,穿着一条吊带在屋子里走动,但牛奶色的颈项上,还是压着几层鲜红的印子。

    郑云州看了她一会儿,心猿意马。

    他放下手机,催促道:“我说,你明天不上班了?能来睡觉吗?”

    “马上了。”林西月折起裙子放进去,“周六下午就走,我怕来不及,落东落西的,多不好啊。”

    她盖起箱子,拖到了一边放好,省得夜里起来,不小心碰到。

    林西月踢掉鞋,伸手把台灯拧暗了几个度,钻进被子里。

    就这个亮度正好,她经常这样在郑云州怀里躺着,说着话睡过去。

    郑云州伸手来抱她,软绵绵的身体让他疲劳全消。

    他闻着她的额头:“你们这一次要去几天?”

    林西月说:“一周。会程是四天,周四下午结束,周五自由活动,周六回国。”

    郑云州揉着她的后背,不时吻一吻她的脸:“你哪天发言,告诉我,我看直播。”

    “你不要看,那样我会紧张,念不好稿子。”林西月抱住他说。

    郑云州好笑道:“哦,全世界同胞看着你都不紧张,我一看紧张了?”

    林西月点头:“嗯,全世界几十亿同胞里,我只在乎你一个。”

    “我真荣幸,林西月。”郑云州含上她的唇,轻柔地吻着。

    那份酥麻让林西月发抖,她说:“我明天还得去上班呢,不能做了。”

    郑云州无奈地搂紧她:“你故意的,不能做你哄我干什么?”

    “我哪哄你了?”林西月委屈地撅唇,“再说了,你也这么大的年纪了,那么不禁哄啊?”

    郑云州点头:“我就吃你这一套,从见你第一面起,我就爱听你这张小嘴说话,你还没看出来吗?”

    林西月翻旧账:“看不出来,你凶得不得了,多讲一句话都不行,什么都要我来猜,我伺候的累死了。”

    “这点破事儿,我们以后能不提了吗?”郑云州捏了下她的鼻子。

    林西月宽容大度:“好吧,看在你现在变了个人的份上。”

    “郑云州。”快要睡着的时候,林西月又开口叫他,“你怎么会变这么多的?”

    郑云州蹭着她的脸,哑声说:“因为你啊,不改变就留不住你。”

    也许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屈服,那份庞大的、汹涌的、无处安放的爱,也会逼着他顺时应势地改头换面。

    第67章 月光 随你高兴

    067

    周六就要去出差, 最后一个工作日的下午,林西月给部门里的人开了个短会,布置了几项下周的工作, 确保她走了之后,每一项都有人盯进度。

    十来个人坐在小会议室里,气氛很融洽。

    林西月开会,从来也不坐在主席位上, 有时甚至挤在同事当中。

    好几次鲁小平路过, 都以为聚在一起闲聊, 凑近听了几句,发现确实是在讨论工作,只不过小林主任没架子,说话柔声细语的, 提建议也叫人如沐春风。

    林西月说:“下面一周我都不在,有拿捏不准的文件条款, 你们就发到我邮箱里, 我每天晚上都会看。还有, 白天我可能在开会,接不到电话, 实在很着急的事情, 可以直接请示黎总, 当然, 最好不要去打扰她,我是说万一。”

    靳瑶吐了吐舌头:“你让我打扰, 我也不太敢啊。”

    “那确实。”林西月笑了笑,“另外,我提个小醒啊, 工作留痕这件事很重要,隔壁两个部门最近搞得水火不容,互相推诿的,都是因为没做好这点细节。我们不要再犯这样的错,任何工作事项,都不要依靠口头确认,无论如何用文字保存下来,免得吃亏。”

    眼看快到下班时间,林西月合上笔记本:“好了,就这些,散会吧。”

    她今天没在食堂吃饭,打完卡,知会了鲁主任一声,说下周的考勤记得勾掉她。

    鲁小平点头:“晚上早点休息,明天别迟到,这次代表我们东远出去,好好表现啊小林。”

    “知道了。”林西月跟他挥挥手,“那我先走。”

    “去吧。”

    林西月走出集团大楼,打给郑云州。

    她从台阶上下来:“我下班了,你在哪儿啊?”

    “怎么,我就那么不起眼吗?”郑云州不可置信地反问。

    林西月往西边望了望,还真有那么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立在车边,手里拢着一支烟。

    风吹动他黑压压的西装下摆,熨烫平整的衬衫勾出宽肩窄腰的线条,像古希腊罗马时期姿态生动的雕像。

    哪里不起眼了?分明是天色太暗。

    何况她也没有想到,郑云州会直接到门口来,以往她都是不许的。

    金色余晖中,枝头仅剩的几片枯叶在风里转着圈,缓缓地落下来。

    在郑云州的身后铺出一道浓郁的温柔。

    林西月挂了电话,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你慢一点!”郑云州指着她说,“这儿台阶高。”

    林西月三步做两步走,一下就跳到了他身边。

    她仰起脸,眼中浮动清浅的笑意:“放心吧,我还是个轻盈的小姑娘,我们工会的张主席见了我,每次都要问,闺女,给你介绍男朋友好不好?”

    “那你说好还是不好?”郑云州敛了脸上的笑,把烟从唇边拿下来,直接用手指捻灭了。

    林西月歪了歪头:“你猜。”

    “我猜是吧,啊?”郑云州大力揉搓着她的指骨,捏得她嘶起来。

    “不好!我说了不好!”林西月尖着声音求饶。

    郑云州松了力道,拉开车门:“上车,带你去吃饭。”

    林西月坐上去,吹了吹自己泛红的手指。

    等郑云州开出一段后,她伸到他面前:“你看看,连个玩笑也不能开,手劲儿真大,都红了。”

    郑云州腾出手握住:“别闹,看不清路了。”

    他低头瞥了眼,衬衫袖口里,雪白的手腕上箍了串碧莹莹的手串,像一汪流动的春水。

    郑云州把她的手递到唇边,亲了一下:“这么多年了,你还戴着它。”

    “戴着呀,这是你送我的东西,我不舍得取下来。”林西月把手抽回来,自己举起来看了看,“是有点麻烦的,不管走到哪儿都有人问,问我多少钱,什么地方买的,怎么水头这么足?我一律都说是祖传的。”

    她不是招摇的人,愿意把这么一样点眼的物件长年戴在身上,不厌其烦地回答来自身边人的疑问,对林西月来说,已经是她关于爱最直白的叙述了。

    林西月从不做即兴的承诺,连说爱都很谨慎。

    但她就像是那一轮月,缺了圆,圆了又缺,始终高高地挂在天边。

    现在这段清冷的月光,又重新照在了他的肩上。

    郑云州拉过她的手:“这么说也没错。我跟你讲了,就当是你妈妈留给你的。”

    “嗯。”林西月屈起手掌,轻柔地反握住他。

    郑云州带她去了万和酒店,坐落在青山绿水之间。

    这是一片古建筑群,酒店内遍布竹林翠柏,环境清幽宁静,举办过多场外交盛事。

    他把车停下,牵着林西月进了一座垂花门。

    “今天怎么到这儿来?”林西月问。

    郑云州点头:“老沈从江城回来了,大家一起吃个饭。”

    “好。”

    一进门,郑云州就和沈宗良打招呼。

    林西月朝他爱人致意:“且惠,又见面了。”

    “你好,西月。”钟且惠走上前和她交谈。

    入座后,众人闲谈了一t?阵子。

    沈宗良的目光带过林西月,问了一句:“在东远还好吧,林主任?”

    且惠翻了一下眼皮,小声说:“你听你听,我老公就喜欢把人叫老。”

    林西月忍着笑说:“挺好的,鲁主任老跟我们提起沈董,说我们部门都是因为你才能建起来,要饮水思源。”

    沈宗良沉稳而谦逊地说:“不是我来提议,其他领导也会要求的,这是历史的必然选择,看它选中谁来做。”

    他说话不疾不徐,光华都敛于举手投足中,岁月里沉淀出的深刻。

    林西月说:“历史的车轮碾过来,也得有人有那个魄力推动它,沈董就是那么个人。”

    小姑娘讲话很动听,在任何交际里都收放自如,对人性又有足够的认知,既不骄矜也不谄媚,很会把握分寸。

    沈宗良笑着摆了摆手,赞许地对郑云州说:“你女朋友哪方面都不欠缺,很适合待在东远这样的地方,这个路子走对了。”

    郑云州也笑:“那当然,她做什么都能做得好。”

    “我和周覆今天去看你爸了,你也是够有本事的,怎么把老爷子气到这份上?”唐纳言在旁边问了句。

    郑云州哼了句:“气人还用怎么气啊?这我天生就会,什么是他听不顺耳的,我就说什么,什么是他看不过眼的,我就偏做什么!”

    唐纳言笑:“那我的确不如你有天分。我说,家里都解决得差不多了,还不趁热打铁采取行动啊?”

    茶烟袅袅里,郑云州小心地看了一下林西月。

    她还在和庄齐说话,时不时地就相视一笑,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他轻声说:“就下礼拜吧,择日不如撞日。”

    周覆挑了下眉:“择个屁啊,她下周不是要去日内瓦?”

    “你怎么知道?”郑云州狐疑地看着他,“那么关注我媳妇儿?”

    “谁关注你媳妇儿!我听我们家江雪说的,她们校长这次也要去。”周覆不屑地撇了下嘴,朝付裕安道,“你看看,这当惯了贼的人哪,看谁都是贼,老郑就是个例子。”

    付裕安清了清喉咙,放下茶,抬头瞟了眼他如珍如宝的小妻子:“不是,你这话跟我说,合适吗?”

    周覆拍着他的肩:“哦,对对对,你更胜一筹,外甥媳妇儿也要”

    付裕安啧了一下,照着他的脚上踢过去。

    吃完饭,有服务生提了个食盒上来,交给郑云州:“郑董,您要的鸡汤,打包好了。”

    “放这儿吧。”郑云州指了指桌面。

    沈宗良靠在椅背上,问道:“还要去看老爷子?”

    郑云州点头:“给人气病了,不得献殷勤啊?”

    “那是得去。”

    郑云州叫了一声西月:“吃好了吗?我们先走。”

    “好了。”林西月放下筷子,用餐巾抿抿嘴,和庄齐且惠道别。

    他们从万和出来,车子开出那一面高大的牌坊。

    “我也跟你一起去吗?”林西月望了眼后座的食盒,不安地问。

    郑云州开着车,无所谓地说:“随你高兴,去不去都没关系,你不愿意就别去了。”

    林西月低头,咬着唇挣扎了一会儿:“那还是去吧,怎么说,也是我惹起来的,不是因为我,你们也不会吵架。”

    “你要是抱着这个想法,那就别去了。”郑云州的目光不紧不迫地落在她脸上,拉过她的手说,“我们起争执,那是因为老郑家的人脾气都臭,我和郑从俭的沟通从来就没有顺利过,无论谈什么事都要干一场仗,毫无礼让可言。你去看他,是你心善大方,尊重长辈,并不为别的。”

    林西月抿着嘴笑,笑得肩膀都在抖:“哪有你说的那样。”

    “一个标点都没夸张,等你嫁进来,多在现场观摩几次,你就知道了。”郑云州顺口道。

    林西月的唇角抽了抽,声音娇娇柔柔的:“八字还没一撇,就嫁嫁的。”

    “没说你嫁,我嫁还不行吗?”

    “你嫁什么嫁?”

    郑云州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做了个抽马鞭的动作:“我练骑马呢我,驾。”

    “噗。”林西月实在忍不住了,抬手挡了挡自己的脸,侧过身子去笑。

    她的人生太沉痛,就算比作诗书,也是最乏味黯淡的篇章,读来味同嚼蜡,但郑云州一笔一句的,给她谱上了鲜活的色彩。

    林西月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爱上他——她苦闷的灵魂,被他精神世界的富饶和生动吸引,发生了强烈的共振。

    车子停在了301医院,郑云州和她一道进了电梯。

    林西月理了理领口,紧张地问:“我头发没乱吧?”

    “打住。”郑云州气息平稳地笑,手指漫不经心地在她额头上点了下,“来看他就够给面子了,你很好,不要慌。”

    “这不是慌,是礼貌。”林西月仍拨了下鬓发。

    郑云州勾唇:“巧了,我妈天天说我们爷俩是全天下最不礼貌的。”

    “”

    到了病房门口,郑云州一手提了食盒,一手牵了林西月,直接就往里进:“妈,爸,儿媳妇来看你们了啊。”

    “不是,你能正经点吗?”林西月一下子就脸红了,扯了扯他的袖子。

    郑云州反手就握住了她:“没事,人都在这儿,这是爸,这是妈。”

    赵木槿怕她不好意思,笑说:“你别勉强她,小林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

    “伯母好。”林西月憋了半天,还是硬生生地挤出了三个字,她又看了眼郑从俭,“伯父,您身体好点了吗?”

    郑从俭靠在床上,笑容和蔼地说:“好多了,谢谢你来看我。”

    林西月羞涩地摇摇头:“不用谢,我回来以后,本来就想去看看伯母的,一直没什么空。之前我在这里上大学,得了她很多照顾。”

    “哎,真是个好孩子。”赵木槿走过来,欢喜地拉过她的手,对郑从俭说,“我早就跟你讲了,小林乖巧伶俐,我做梦都想有这么个女儿。”

    郑从俭点头:“那我得恭喜你,你现在如愿以偿了,儿媳妇就跟女儿一样。”

    这跟她想象中的会面差别也太大了。

    林西月看了郑云州一眼,不知道他是怎么把他父母说服成这样的。

    也许不是靠嘴皮子,是在家里打砸闹。

    但郑云州坐在床边,一副“你看,我说不用怕吧”的表情,冲她挑了一下眉梢。

    赵木槿拉着她,在窗边的小榻上坐下说:“听云州讲,你马上去出差是不是?”

    “是,去国外开会。”林西月说。

    说起工作,郑从俭适时说:“那天刘勤找你谈话,没吓到你吧?”

    林西月愣了一下:“没有,刘董事长很好,句句都很温和。”

    “哎,你也不要太懂事了。”郑从俭摆了一下手,“是我的主意,这个做法欠妥当,也欠考虑,让你受委屈了,伯父给你赔个不是。”

    林西月的唇用力抿着,眼眶红了红:“您千万别这么说,站在父母角度上,您没做错什么,我能理解。”

    郑从俭叹气:“你跟我们家缘分深哪,都是认识几十年的人了。”

    “是啊,当时她申请奖学金,在老宋拿来的一堆学生资料里,我一眼就看到了她,除了她会写字之外,那副水秀的眉眼,那股气质,我都觉得很熟悉,像故人,但一时又记不起是谁,现在才明白。”赵木槿也拍了拍西月的手背,笑着说。

    怕林西月不爱听自己的事,也不喜欢人家说她像姑姑年轻的时候。

    郑云州打断说:“好了老郑,我给你弄了份鸡汤,去倒给你喝。”

    从医院出来,林西月坐回车上,长长地吐了口气。

    “这又干嘛?”郑云州凑过来瞧了一眼,“表现那么好,我看你们都像一家子了,赵女士还舍不得你走。”

    林西月拧开他的水喝了一口:“我心跳一直好快。”

    “要不我给你揉揉胸口?我治这个很有一套。”郑云州趁机伸出手。

    被林西月打掉了:“算了吧,我才不信你的。”

    郑云州屈起手指挠了挠眉心,笑说:“行,晚上揉也一样。”

    “今晚还要去我那里住吗?”林西月问。

    郑云州疑惑地反问:“那你能去我那里住?”

    林西月摇摇头:“我明天出差呀,你又忘了。”

    他面无表情地发动车子:“那不就得了,你不肯去我那儿,只有我去你哪儿了。”

    林西月咦了一声:“我们就不能分开,各睡各的吗?”

    郑云州咬着牙:“你本来就要走好几天,留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还有心吗林西月?”

    “好吧。”林西月最终妥协,轻声说:“t?但你和孤苦伶仃里的每一个字都无关,少装可怜。”

    第68章 经纬 走了二十七年

    068

    冬季的日内瓦像颗明珠, 被拥在雪山与湖泊当中,熠熠生光。

    林西月他们一行落地时,天色已经暗了。

    河面结着薄冰, 将两岸巴洛克式建筑的倒影揉成淡青色的水墨画。

    一群白鸽从天空飞过,圣母院的尖顶刺破暮色,翅膀上抖落了几片雪花。

    她在酒店门口下车,驻足时, 看见街角巧克力店的橱窗里亮着暖黄灯光, 圣诞早就过去了, 但红丝绒装饰还没有摘下,袅袅升起的白汽在玻璃上晕开。

    坐了将近十一个小时的飞机,林西月浑身酸软。

    上一次坐国际航班,还是从纽约回香港, 好像没有这么累。

    不知道是因为老了几岁,精力下降, 还是出发前晚做得太狠了, 郑云州把她抱在身上, 不管不顾地吻着她,不叫她有丝毫喘息的机会, 舌头探到了最深处搅着, 搅得她舌根发木。

    早晨起来时, 林西月懵懵懂懂的, 连刷牙都在郑云州的帮助下完成,又被他抱上车, 从她家到机场那么远,她靠在他的怀里,睡了一路都还没饱。

    郑云州好像陆续说着话, 交代她别乱吃生冷的东西,让她注意穿衣保暖,但林西月一句都没应,一直闭着眼,连上飞机都是头晕眼花的状态,还找错了座位。

    她拉下口罩,推着箱子进去,在负责后勤的元主任那里领了房卡,跟众人道了别,就进了房间休息。

    林西月连东西也不想吃,只想赶紧洗掉一身的疲惫,躺到松软的床上去睡觉。

    她洗完澡,吹干了头发,拧开一瓶矿泉水,走到露台上看了眼,面前就是日内瓦湖。

    林西月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发给郑云州。

    她又关好门退回来,拉上窗帘,只留了一小盏台灯,准备休息。

    很快,郑云州的电话就来了。

    林西月看了眼时间,接听:“你还没睡啊?国内应该凌晨了。”

    “没睡,和老唐他们在打牌。”他说。

    林西月打了个哈欠,随口道:“哦,赢了吗?”

    郑云州坦言:“输了很多,这帮人全神贯注要赢我的钱,都欺负我心不在焉。”

    旁边周覆实在听不下去了。

    他啧啧两声,朝唐纳言摇头:“老郑都不用看见林西月,听到她的声音就要摇尾巴,看到他手上的红绳没有?那根本就是一条拴狗链!什么叫我们欺负他?他从小到大挨过谁欺负,都是他欺负别人好不好?”

    林西月笑:“你为什么会心不在焉?”

    “你说呢?”郑云州反问道。

    林西月找了个理由:“不知道呀,是不是因为明天要上班?”

    “你还是去睡吧。”

    “好的,你也别太晚了。”

    郑云州没说话,气得直接给挂了,牌也推倒不打。

    房间里光线昏暗,林西月笑了笑,把手机调好闹钟,放到了另一边。

    睡了一夜起来,她的体力恢复了不少。

    洗漱完,林西月换好西装,把会议的圆形标志徽章吸在领口,提上包下楼。

    同行的人来了几个,在吃早餐。

    “小林,到这儿来坐。”国际司的崔阿姨叫她。

    林西月笑着点点头,放下包:“阿姨,您起得这么早。”

    崔阿姨说:“老了嘛,没你们年轻人觉多,又换了地方,我一夜都没怎么睡,下次啊,还是得让其他人来,我不凑热闹了。”

    林西月擦着刀叉说:“那恐怕不行吧,您经验丰富,这种会不知道开了多少,我们还要您指教带路呢。”

    “哎唷,这小林真是会说话,快吃吧,一会儿就要进会场了。”

    “嗯。”

    会议议程安排得很紧凑,在听了一天的别国代表发言后,晚上回到酒店,林西月赶紧打开电脑修改自己的,改完以后,发给世经政所的专家过目,认真地询问她,这些提法是不是都恰当。

    廖所长在看过之后,直接打了电话过来:“小林,稿子写得很不错,但还有几个地方要斟酌,你来一下我这里。”

    “谢谢,我这就过去。”

    林西月取了条披肩,正要出门时,手机响了,是郑云州打来的。

    她接了,顺手拧下门把手,开口便道:“我现在要改个东西,不和你说了。”

    听着传回的忙音,郑云州把手里的烟掐断,高声哎了一下。

    叫都叫不住她,这什么都还没开始说呢,她就来句不说了?

    林西月抱着电脑,在廖所长那儿坐了半小时,按照她的建议,效率很高的,当面就逐字修改完成,又给她过了一遍目。

    期间廖所长给她倒了杯水:“小林,有没有打算读个博士?”

    “目前没有。”林西月抬起头朝她笑,“后期如果时间允许,应该会读个在职的。”

    廖所长点头:“那也不错,年轻人还是多充实拔高自己,尤其现在重视培养女干部,你到时候别卡在学历这一关,读个博是很必要的。”

    林西月一副受教的表情:“谢谢您的点拨,我心里有数了。”

    “谈不上点拨,闲聊两句。”廖所长坐在她旁边,笑说,“难得看见你这么沉静,丁点不浮躁的小姑娘,你别嫌我话多。”

    林西月也笑:“不会,您说的都是宝贵经验,我还想多听两句。”

    她改完了,起身告辞,回了自己房间。

    林西月放下电脑,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八点多了,国内应该是凌晨两点。

    她没打电话,试探性地发了条微信:「你睡了吗?」

    还没放下,那边就回过来:「睡了,睡死了。」

    林西月对着屏幕愣了三秒钟,忽然嗤的一声笑了。

    打字太麻烦了,她直接拨了语音过去:“你生气了呀?”

    “没有啊,林主任工作要紧,我算什么。”郑云州站在露台上抽烟,指间红星明灭。

    说到我算什么的时候,他的手指也像负着气,用力弹了两下烟灰,一股无处发泄的哀怨。

    林西月笑:“怎么不算了?你是男朋友,是我的精神导师,是我最亲近的人。”

    郑云州心里舒泰大半,嘴上还要逞强:“你就会拿这个对付我。”

    听出他消了气,林西月轻声说:“我们后天就开完会了,你在瑞士住了那么多年,有没有好玩的地方建议?我看很多人都来这边跳伞。”

    郑云州劝她算了,嗤笑道:“就你那点胆子,站在高处都不敢往下看,还跳伞?别等直升机一上天,你就哭着要下来。”

    林西月撅了一下唇:“总要学着挑战自我嘛,我以前还想在三十岁之前,做一件从来不敢做的事,高空跳伞或者潜泳都行。”

    “好,你想跳的话,可以从日内瓦坐火车到因特拉肯去,但一定注意安全。”

    “这么晚了,早点去睡觉好不好?”林西月又说。

    他嗯了声:“你也别搞得太累了。”

    林西月放轻了语调,温柔地说:“晚安,我爱你。”

    郑云州笑了一声:“好,去睡吧。”

    在万国宫的对面,立着一个巨大的断了腿的椅子,是国际反地雷组织的标志,用于引发人们对和平的深思。

    会议第二天,林西月他们一行出门时,天空飘着细雪,哪怕打了伞,仍有雪花斜飞过来,落在他们的手臂上、肩膀上。

    许许多多的行人暂时躲避到椅下,使这个标志物的意义忽然具象起来。

    林西月的发言顺序在第二个,上台前,为了缓解自己的紧张,她把胸口的铭牌卡扶正了三遍,不断做着深呼吸。

    会议厅穹顶垂着明亮的水晶灯,在蓝红相间的地毯上投下一个个圆形光斑,像把整个世界的经脉都凝聚在这片方寸之间。

    同声传译的耳机贴在耳边,里面传来微弱的电流杂音,仿佛有只小蜂鸟在她耳道里振翅。

    林西月站上去时,专注的目光环视了一圈台下,她的右前方坐着白发苍苍的英国代表,他的手指按在老花镜的镜腿上,链坠在灯光下晃了又晃。

    得到现场翻译们的提示后,她摁下话筒开关,指尖传回一阵冰凉的触感,十分钟的计时器开始闪烁。

    稿子是她亲手撰写,又反复改了多遍,林西月几乎能背出来,最初的不适缓过去之后,她的心跳趋于平稳,也越来越流利,到后来,面对不断亮起的闪光灯,也能保持微笑。

    十分钟很快到了,林西月鞠躬下台。

    步子沉着地走回座位时,她始终坚定地平视前方。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藏在袖口里的手腕一直在发抖,眼眶漾着一层淡薄温热的水光。

    从云城到京城,t?从京城到纽约,从纽约到香港,再到日内瓦,这条路她走了二十七年。

    她人生的种子埋在田间的淤泥里,即便身处困境,她仍然拼命地汲取着破局的养分,吸收阳光雨露,走到今天,她才终于能够说,原来她也可以出色、受瞩目到这种程度。

    会议在周四结束,林西月和同行的人一起吃晚饭。

    酒店里提供的食物就那么几样,日内瓦人吃了上百年的黄油牛肋排,点缀新鲜酥脆的炸薯条,但林西月的口味偏清淡,连吃了两三天也开始腻了,喉咙隐隐作痛。

    她还没回房间,就接到郑云州的电话。

    林西月在电梯里接了:“喂?”

    “开完会了吗?”郑云州的声音有点沙哑,很疲惫的样子。

    林西月蹙了下眉:“开完了,你怎么了呀,是着凉了吗?”

    郑云州说:“嗯,你不是带了感冒药吗?帮我拿到顶楼的套房里来。”

    “顶楼的套”林西月疑惑地重复了几个字,随即激动地失口喊出来,“郑云州,你来日内瓦了呀!”

    总是安安静静的小姑娘,因为他的忽然到来而尖叫,郑云州忍不住笑了下。

    他掩唇,虚弱地说:“对,我快病得不行了,你拿着药,快点上来抢救我。”

    “呸!少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林西月挂电话前,骂了他一句。

    她飞快地回房间,从行李箱里拿出两盒药,匆匆往顶层去。

    林西月走的很快,脚步雀跃,从京城到日内瓦,他就这么飞过来了,总让人觉得不真实。

    她想走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好确认这是不是真的,等下开了门,会不会真有一个郑云州,散漫而峻拔地站着,隔着湖面上飘来的雾气看她。

    林西月在门口站定,呼出两口气后,伸手揿下门铃。

    几秒后,法式木门从里面打开,一只强壮有力的大手伸出来,毫不客气地把她拽了进去。

    “嘭”的一声,门很快就被她的身体压上。

    林西月被他抵在门后,手上的药盒因为动作幅度太大,震掉了,无辜地落在地毯上。

    她只看清了他一眼,身形修长清隽,但因为长途飞行,向来挺括的黑衬衫被闷得塌了一些,勾勒出一道疲倦的落拓,英俊得更不讲道理了。

    郑云州把她压在门边吻,吻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激烈,柔软的舌尖不断把沉香味送入她口中,顺便把她的也勾出来,含得湿漉漉的。

    林西月的脊背贴在门扇上,身体发着抖,腿软得就快要站不住了。

    郑云州大力托住了她,手紧紧揉压在她的腰侧,软肉从指缝中溢出来,令他陷入了一种无法形容的舒服和放松里,林西月给他的全部感觉,就是温软而滑润,里外都是。

    他现在知道昏君为什么都沉迷温柔乡。

    这实在不能叫昏聩,只能算是人之常情,谁能抵抗这样的诱惑?

    否则他也不会眼巴巴地赶过来,连轴加了两个晚上的班,处理完国内的所有事情,专心来日内瓦找她。

    林西月被抱了起来,双腿悬空的同时,郑云州的吻又落了下来,他充满技巧地去吻她的唇,而他那张重欲的脸就在眼前,他含着她的嘴角:“你发言的时候,我在飞机上,从头听到了尾。”

    “好好听吗?”林西月的睫毛颤抖着,一眨一眨,背后就是门,连缩都没有地方缩。

    郑云州牢牢抱着她,感受着她紧致绵长的吞吐,偏过头去吻她的唇:“没听,不知道叽里呱啦说了什么,好像跟国际贸易有关吧,那十分钟我都在看你。”

    林西月模模糊糊地低吟,脸上晕出一大片的潮红,字不成句:“看我看我什么?”

    “你的脖子,又长又白,像只天鹅一样。”郑云州吻够了,又去含吮她小巧的耳垂,“我在想,今天你那里吃不下的话,我就都涂在你的脖子上,它太漂亮了。”

    林西月秀丽的鼻梁隐没在阴影中,他完全地笼罩住了她,从背后看起来,郑云州托抱着单薄的、小声啜泣的她,正在进行一场极缠绵的安抚。

    她伏在他的肩头,张着嘴微微地喘气,进来这个套间还不到十分钟,就浑身滚烫地咬住了他的肩。

    郑云州低低地闷哼了声,他不住地啄吻着她的脸,在她咬着他的时候,紧紧地将她抱进怀里。

    被放到沙发上时,林西月还闭着眼睛,过量的郐感让她仍然在颤抖,像只刚从冷风里抱回的小猫,瑟缩着,任由湓出的水栁到绒面上。

    夜深了,风从外面吹进来,把厚重的窗帘折出一个角。

    林西月洗完澡,躺在郑云州的怀里把玩他的手指。

    她很喜欢这双手,生得干净漂亮,每次他伸手捂住她半张脸,眉眼癫狂,不管不顾地大动时,充满了禁欲的味道。

    郑云州抱着她,另一只手摁在她后背上:“这几天睡得好吗?”

    “挺好的。”林西月才想起他着凉了,“你还没喝药呢。”

    郑云州哎了一声:“哪有什么感冒啊,你那么一问,我就那么一说了。”

    林西月抬起眼皮瞪他,哼了下:“骗我,你不是病得不行了吗?不是等着人来抢救吗?”

    “这个是真的,我不是感冒,但也病得很严重,没骗你。我来日内瓦,就是特地跟你说这件事,我怕你抛弃我。”郑云州一本正经地通知她。

    “我怎么可能呢?什么病?”林西月吓得都坐了起来。

    郑云州脸色严肃地报学名:“相思病,几天没看见你就骨头痒,跟有小虫子在里面爬一样,拼命抽自己耳光都没用。周覆吓一跳,他以为我沾上那玩意儿了,要把我送去戒/毒。”

    就知道又是假的。

    林西月气得要去掐他:“我心都跳出来了,你有没有一句实话呀,有没有?”

    “嘶。”郑云州把她重新抱回来,“怎么几天不见,手劲儿变大了呢。”

    林西月把头埋在他肩窝里,鼻音浓重地问:“你到底干嘛来了?”

    郑云州揉着她的手臂:“你不是要去跳伞吗?我担心。”

    “你担心又怎么了,你还能带着我跳吗?”林西月说。

    郑云州抬起她的下巴:“把吗字去了,我可是考了跳伞A证的人,教练级别的,带你跳绰绰有余。”

    林西月咋舌:“还有这种证书,也只有你这样有钱有闲,还有身体的人会去考。”

    日内瓦的夜很静,从昨天下到今天中午的雪停了,屋顶上传来化雪声,沙沙的,像微风吹过树梢。

    他们躺在黑暗里说话。

    郑云州用手指卷着她的头发,小声问:“这几天想我了吗?”

    “嗯”林西月很老实地说,“我一直担心演讲,没来得及。”

    郑云州失笑,没再说话。

    林西月摇了摇他:“你怎么不继续问了?”

    “问什么问,再问显得我很不值钱,睡觉。”郑云州说。

    林西月无师自通地说:“那说明这几天,你都很想我咯?”

    郑云州的反骨又长出来了:“我是铭昌的董事长,我忙得要死。”

    林西月哦了声:“知道了,你忙得要死,但还是非常想我。”

    “我那一套你不要学。”郑云州捏着她的脸说。

    “哪一套?”林西月拨开他的手,把唇凑到了他的下巴边,温热的呼吸侵扰着他。

    郑云州低了低头,用鼻尖蹭她:“干什么,刚才在浴室里,不是说快死了,不能再来了吗?哭得那么可怜。”

    林西月嗯了声,主动舔了一圈他的唇,又轻轻地含住:“这不是又过去一会儿了吗?”

    “怎么了?又忍不住了?”郑云州的嗓子变得干哑,吞咽困难,“你又没空想我。”

    林西月去吮他的舌尖,吃得很响,轻柔地握住了他的手腕,带着他进去:“但它不用演讲,它一直在想你。”

    “怎么一下子成这样了?”郑云州把她抱到了身上,捻了一手的潮润芬芳。

    林西月被他捞起来,往上带了带,虽然是放缓了力道,但重新吻上的时候,两个人都像蛋糕上快要融化的奶霜,湿哒哒、软绵绵地往盘子里掉。

    “乖,好乖。”郑云州哑声哄她,“再抬起来一点,好吗?我有没有力气太重,弄疼你了吗?”

    林西月软成池塘的软泥,什么都依着他的话做,被揉开一大片深红时,也只会含他的唇来缓解:“不,很喜欢。”

    “别说了。”郑云州紧扣着她的背,“再说我又要受不了,今天谁也别睡了。”

    话虽这么说,但林西月还是到了天亮才睡,筋t?疲力尽。

    她细声地呜咽着,把郑云州的手背咬出一道道暧昧的红痕。

    第二天中午,她才揉着惺忪睡眼醒来。

    林西月回自己房间换了衣服,吃完饭,办了退房手续,和元主任打过招呼,说她要去别的城市玩,就不和大家同行了。

    队伍里两三个年轻人都这样,元主任没说什么,交代他们在国外注意安全,随时保持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