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凝的愈合速度惊人,只昏迷一个小时不到,就已醒转。

    简峥嵘检查伤口后,确认暂时没有感染,陆霜才稍稍放心。

    一夜没睡,他又在章凝的催促下,驱车到一百公里外,将她在湖底采集的样本寄给总部。

    回来时,正看见章凝站在门口。旭日初升,在她双眸中熠熠生辉,衬得她的脸色近乎透明。她神情凛然,浑身衣衫浴血,如同凯旋的女战神。

    陆霜甩甩头,甚觉荒谬。一定是太久没睡,产生幻觉。

    “gareth那边顺利么?”

    “情况有点棘手,那些人动静太大,”陆霜无奈地摊手,“几十具不明身份的尸体躺在荒村树林,不好处理,需要几天时间。”

    “在他来之前,我们还能做什么?”

    “总部正在调查那颗子弹的信息,很快会有眉目,”陆霜帮她推开门,“我们还在关注其他渠道的消息,你呢,现在只需要好好养伤。这就是你的任务。”

    陆霜回程时,顺便买了些小米粥,坐在床边,作势要喂她。

    “我伤的是腿,不是手。”章凝无奈。

    “别动。”

    章凝勉强就着他的手吃几口:“我饱了。”

    陆霜见她坚持,便停下手:“还有一份,我带给老头。你好好休息,现在是风口浪尖,不要到处乱跑。”

    “谢谢你,陆霜。”章凝对他微笑,很有诚意。

    陆霜转身开门出去。他一走,章凝立即掀开被子下床,蹒跚着走到门边,附耳聆听片刻,而后轻轻将门打开一条缝。

    她正要开溜,冷不丁地,耳畔猛然响起一阵杂音,像是有人在说些什么,却时断时续听不清楚。

    章凝大吃一惊,若不是腿上有伤,可能当场就要跳起来。

    她立即回到床边,伸手摸到戴着的黑色耳钉,用手指轻轻调整频率。声音越来越清晰,是一个男人,语气急切,说的是中文。

    从她空难坠落开始,这枚以量子纠缠为联系纽带的接收器就只是一枚普通耳钉,但在这一刻,它传来了人声。

    章凝继续调整接收器频率,手指不由微微颤抖。

    “章凝,章凝,你在吗?章凝,收到请回复。”

    章凝的手指猛然一停。这个频道属于另一个宇宙的另一个星球,这是他的声音。

    她的搭档和引航员,夏云笙。

    她一度以为,她不可能再跟家乡有任何联系。

    她狠狠掐上左臂。痛感提醒她,这不是梦。

    量子纠缠技术基于通讯双方的脑电波,独有唯一加密性,别人不能模仿,更何况这种技术,在当下这个世界还没有出现。

    这意味着,她又重新燃起回家的希望。

    章凝靠在墙上,轻轻回答:“我……我是章凝,目前情况良好……我想回家!”

    她低下头,喃喃说着:“我想回家……请派人接我回家……”

    对方微吃一惊,而后激动地回应:“是你吗?是你吗?章凝?你在哪里?告诉我!”

    “我在……”章凝头昏脑涨,腿上伤口似乎疼痛加剧,意识像陷入浆糊,迟滞不堪,“我在平行宇宙的地球,2015年的地球……”

    “具体位置!告诉我具体位置!”夏云笙急切地问。

    然而不论他如何大吼,声音却渐渐模糊远去,被一波又一波的杂音所取代,直至耳畔再次变成一片死寂。

    腿上的伤口像是被强行撕开,用一把钝刀子狠狠地翻搅,直痛得她眼前发黑,几欲晕厥过去。

    朦胧间,她隐约听到有人急切呼喊,狠狠地摇晃她:“章凝!章凝!你醒醒!别昏过去!”

    这一刻,恐惧如同一只悄无声息的大手,猛然抓住陆霜的心脏。他徒劳地摇着章凝,试图将她拉出昏迷的泥淖,然而她双眼紧闭,没有任何反应。

    “你轻点,没晕都得被你晃晕,”简峥嵘扒开她眼皮,扫一眼,“完了,感染,得赶紧送医院。”

    陆霜一摸,果然发现她额头烫得吓人。他当机立断,抱起章凝,出门放到车里:“你上来。我得开车,你帮我看着她……有冰块么?带点冰块给她冷敷。对了,最近的医院怎么走?要多久?”

    “你别说这么快,”简峥嵘回屋里拿上冰块,“我记不住。还要什么来着?”

    “把自己扔上来,系上安全带!”陆霜一踩油门,飞快倒车出小院,一个漂亮的漂移停下。

    简峥嵘算是明白了“安全带”的真正含义。

    还没等他坐稳,车已经飞上高速公路,屁股着火一般向前冲去。这辆行将就木的桑塔纳,直接被他开成回光返照。

    “往哪走?左转还是右转?”

    “右转,可能要一个小时,不过以你这速度,估计也就二十分钟。”简峥嵘忐忑地抓紧扶手。

    “他们要是问起枪伤……?”他终于考虑到实质性问题。

    “就说打猎走火,”简峥嵘说道,“我会帮你处理。”

    陆霜手腕一翻,再次一个漂移下匝道,简峥嵘的心脏差点被甩出去。陆霜担忧地看一眼后视镜,冰块似乎作用不大,她的脸色仍然苍白,甚至泛着病态的潮红。

    此时的她,完全不像平日里洒脱强势,虚弱得像世界上任何一个平凡的女孩。

    强烈的后悔和不甘袭来,可是奇怪的是,陆霜也不知道自己在后悔什么,抑或不甘什么。

    然而没有人知道,此时章凝那枚黑色耳钉里,正传来某个男人急切的呼叫。

    “章凝!章凝!你能听到吗?你在哪里?告诉我,我马上过去,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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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滴答。滴答。

    朦胧的迷雾深处,有清晰的滴水声传来。四周冰冷寒冽,裹满湿润水汽。

    滴答。滴答。

    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充满耐心地,一步一步逼近。

    她猛地神经一抖,立即爬起来瑟缩退后。地面湿润滑腻,冷得像一条蛇的表皮。

    虽然眼前一片漆黑,但那声音仍然清晰。它越来越近,且极有耐心,一下,一下,慢慢地匍匐前进,自冰冷的泥地里蜿蜒而来,等着抬起它三角形的鲜艳头颅,黑暗里闪电般给她致命一击。

    她无路可退,后背抵上洞壁,坚硬的山石硌得她生疼。

    声音倏地停住,就在离她不到三十厘米处。

    她能闻到它的鼻息,温热腥咸,喷向她的脸,像腐烂奇臭的下水道气息,逼得她张口欲呕。

    对方却就在这一瞬间,闪电般袭近!

    她只觉头皮一炸,下意识摸找武器,却身无任何可用的东西。

    除了以命相搏,别无他法。她咬紧牙关,一拳挥向对方。

    就在这一秒,山洞突然坍塌,她陡然坠入白光的深渊,失重感和余悸迎面扑来。她不由握紧双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章凝倏地睁开眼,脸上没有表情。

    我是谁?我在哪?

    她花了几秒钟想这个问题,但手指上传来的痛感打断思绪。

    她不满地转头,看见一个黑发的英俊男人坐在身边,低眉垂目,耐心地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

    她方才突然那么用力,他担心她会伤到自己。

    但章凝充满敌意地看着他。

    对方惊讶抬头:“你终于醒了!”

    章凝一愣,从记忆里拎出来这个男人的名字,而后,她想起了一切,自己受的伤,受伤之前收到的讯息,和光年之外的遥远母星。

    她飞快坐起来,摸到耳垂,那里空空如也。手背的针头被粗暴地带脱,鲜红的血溢出血管,沁成小小的血珠。

    她正要下床,被陆霜伸手按住:“怎么了?”

    章凝冷冷看他一眼,左手骤然袭向他后颈,右手一挥,冰冷的匕首探上喉结。

    陆霜来不及起身躲避,半个人都压在她身上,脖子还被她箍在手里。

    “放开。”章凝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手指一紧,“不要逼我杀你。”

    锋锐的匕首在他脖子上划出血痕,濡湿黑色衬衫。他深深地盯着她,眼中神色复杂难辨。

    他沉默不语,而后轻轻放开手。

    章凝撤开匕首,正要下床,门口闯进一个人来。

    “啊,你们……”简峥嵘捧着饭盒,可恶而看似识趣地笑,立即回过身去,“我是不是打扰了什么……你们继续,继续……”

    两人的姿势确实有点暧昧。陆霜大半个人都被迫压在章凝身上,将她挡得严严实实,简峥嵘看不见她手上的匕首,相当于一个完美的借位。

    陆霜无奈回头:“快来帮忙!”

    他一扭头,脖子上的血痕触目惊心,简峥嵘吓一跳,胡乱放好饭盒:“这是怎么了?”

    趁章凝不备,陆霜立即夺下匕首,重新按住她的双手。

    简峥嵘帮他一起,艰难控制住还在挣扎的章凝:“幸好是在医院,你快去找护士止血。虽然没有伤到颈动脉,也够你喝一壶。”

    “问题不大,”陆霜的声音嘶哑,听起来像喉咙里漏风,“不能让她逃跑。”

    “她为什么要逃?你俩不是……”

    章凝被按在狭窄的病床上,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良久,她才轻轻问:“我的耳钉呢?”

    “这个会影响检查仪器运行,医生让取下来,”陆霜用下巴指指旁边的柜子,“在这儿。”

    章凝一跃而起,又想去拿,陆霜早有准备,她人在半空就被凶残地压下。

    “把话说明白。否则今天我就是死,你也别想拿到。”陆霜倔脾气上来,硬得像颗金刚钻。

    “耳钉是一枚通讯器,”章凝慢慢开口,“自从来到这里,它就没有动静。但在昏迷之前,我听到过夏云笙的声音。”

    “夏云笙?”陆霜吃了一惊,“南京咖啡厅的那个人?……不对,你是说,另外那个宇宙的基地引航员?他联系你?”

    “等一下,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宇宙?哪个基地?”简峥嵘一头雾水。

    章凝轻轻点头。

    “是昨天我发现你的时候?“陆霜忽地转而问道。

    好奇怪的关注点。

    章凝还是点头。

    “当时门开着,你本来是想做什么?”陆霜又问,“还是想逃跑?”

    章凝一动不动,仍然点头。

    陆霜沉默。

    他撤开手,取过耳钉,放在章凝手里。而后,他面无表情,没有再看她一眼,似乎也没有痛觉,径直顶着一脖子血离开病房。

    “这到底怎么回事?”简峥嵘彻底发懵,也放开手,一屁股坐到床边。

    章凝重新戴上耳钉,手指飞快调整频率。

    五分钟过去。她仍然维持着那个奇怪的动作,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

    说到底,自己还是她的救命恩人呢。

    简峥嵘干脆拿起饭盒,气呼呼地自己开吃。

    十分钟过去,章凝突然心烦意乱地扯下耳钉,撒手扔到墙角。

    简峥嵘不知所措,犹豫地看向门外,没有发现陆霜的哪怕一片影子。

    但他很快发现,这年轻姑娘侧着头不让人看见,似乎是在哭。

    驾驶星舰遇到绝无生还可能的超新星爆发时,她没有哭。

    孤身面对撕裂万物吞噬光线的黑洞时,她也没有哭。

    枪林弹雨之中杀出重围时,她更不会哭。

    但是现在,她默默垂泪。

    她害怕那渺茫燃起的回家希望,只是感染导致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