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二更】
殷祝扭头时,正好看到了站在门口、不知道要不要进来禀报的苏成德,老脸不禁再度一红。
算了,本来也丢的差不多了。
所以他没推开他干爹,厚着脸皮问道:“有什么事?”
苏成德乖觉地耷拉着眼皮,权当自己是个瞎子,什么都没看见。
“陛下,太子殿下在宫外求见。”
殷祝的笑容淡去,“不见,就说朕在休息,不见任何人。”
苏成德依言领命走了。
当他把这番话转述给尹英时,尹英冷笑一声:“这个‘任何人’里面,恐怕不包括宗策吧?”
他派人去宗家盯梢了半个月,宗策却一次没回过家里。
尹英恶狠狠地想,父皇病重,怕不是被这人榨干的吧!
好歹也是个将军,却不走正道,一副祸国妖姬的狐狸精做派,真是令人不齿!
尹英真想硬闯入宫,一剑斩下这妖妃的脑袋。
但来之前老师告诫过他,不可硬来,如果陛下只是不让他入宫,没提去海上寻药的事情,那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回来就行。
为了大局考虑,尹英只好憋着一口气,朝苏成德挤出一抹笑容来:“多谢苏公公。”又不动声色地塞了一块翡翠佛牌过去。
苏成德笑眯眯地收下了。
转头就把这东西上交给了殷祝。
他回去的时候,归家父子也在,正在为殷祝扎针。殷祝浑身像只刺猬似的,脑袋动不了,只斜眼瞥了一下那块水色透亮的佛牌,随口道:“给你的你就拿着吧,不必跟朕禀报了。”
“那怎么行,奴才不能隐瞒陛下,私自收授财物。”苏成德一本正经道,收起佛牌的动作倒是麻利得很。
殷祝:“少拍马屁。别以为朕现在躺在床上就耳聋眼花,听说你最近开始在民间收宝贝了?拿了多少?”
苏成德脸色一变,忙跪下谢罪,还对天发誓说自己绝没有贪赃枉法,献上来的宝贝,但凡是被他看中的,都是钱货两清。
“算算这些年,朕赏给你的东西也不少了,”殷祝语气平静道,“朕赏给你的那尊佛像,虽然贵重,但唯有朕在位时,能保你一时平安,神明只渡有缘人,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
苏成德颤颤巍巍道:“奴才谨记陛下教诲。”
殷祝叹了一口气,语气放软了些:“朕身边信得过的,一共也就这么几个,朕希望你们都活得久一点,尤其是你。”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朕走之后,你要记得替朕看着他些。”
苏成德身体一颤,鼻头涌上一阵酸楚。
他伏在地面上,叩首应是。
回去之后,干儿子兴冲冲地跑来告诉他,说又得了几件据说有灵性的宝贝,其中还有一块神石,据说有改天换命、起死回生的功效,不知道那人说的是不是真的。
苏成德犹豫许久,到底还是摇了摇头。
“把这些人都打发走吧,”他说,“还有咱家房里的那些,除了陛下赐的,也都物归原主。”
“对了,当初给的钱,记得让他们一个子儿都不少地退回来。”
干儿子疑惑问道:“干爹,为什么?您之前不是很信这些吗?”
他并不清楚陛下的身体情况,还以为苏成德是信了佛,才会突然广撒网到处找这些东西供奉。
“都是骗子,没什么用处。”苏成德语气冰冷道。
陛下在跟他说完那番话后,并没有发话让他离开,苏成德也就厚着脸皮留下了。
也因此,正好听到了归仁对陛下说的那番话。
陛下的身体和精神状况,不再像从前那样诡异得让人摸不着头脑,表征逐渐和脉象一致,共同走向衰败。
换句话说,就是殷祝大限将至,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不,听归仁话里话外的意思,恐怕陛下连今年年尾都过不去。
初春时节,天气乍暖还寒,苏成德呼出一口白气,在干儿子担忧的注视下疲累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一个人进屋待会儿就好。
门关上,许久之后,屋中突然传出了一阵咣当响声。
“干爹!”
一直徘徊在门口的年轻人立刻闯入门内。
他震惊地看到原本清净无尘的静室内满屋狼藉,供奉在佛前的香炉连着供桌一起被掀翻,里面的香灰洒落一地。
这……这可是对佛祖大不敬啊!
他还以为是屋里进了盗贼,听到动静,立刻警惕地抄起凳子,把目光投向角落。
却发现他那在宫中风风雨雨度过大半生、遇事八风不动的干爹,正双腿岔开,跌坐在地面上,手中紧攥着一块翡翠佛牌,睁大眼睛望着屋顶,脸上似乎还有未干的泪痕。
他吓得把板凳一丢,冲过去扶起他干爹,都有些结巴了:“干,干爹,您这是怎么了?”
“儿啊,”苏成德缓缓道,“没事,咱家只是突然想明白了。”
“求神拜佛,祭祀上香,果然都是安慰自己的,没什么实际用处。等咱家死了,你就寻个深山老林把这把老骨头埋了吧,咱家这些金银珠宝翡翠玉佛都留给你。”
“这怎么行呢!”
苏成德听着他干儿子絮絮叨叨地劝他,但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目光落在那石头刻着的梵文牌位上,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强烈的冲动——他想要刻一块碑,放进自己的墓里。
至于那碑文,就写些青史不曾记载的故事吧。
*
三月后的一日清晨。
陛下宣布了出于身体考虑,从今日起暂停早朝的消息。
但望着那远去的龙辇,不少知道内情的人都清楚,这恐怕不是暂停,而是陛下最后一次上朝了。
当日下午,宋千帆被急召入宫。
“……到头来,还是得你来挑大梁。”
殷祝说完了最后一件要嘱咐的事情,终于坚持不住,靠回了床头,小口小口地喘起气来。
宗策飞快地递了一块帕子过去,从上到下,一遍遍抚摸着他孱弱的脊骨,轻轻地拍着后背帮他顺气。
就算是这样,殷祝仍撕心裂肺地咳嗽了半天,
直到鲜血将帕子染红,瘦瘠苍白的手背因为体力耗尽而微微颤抖起来,宗策劈手夺过他手中的帕子丢在地下,又强硬地将殷祝的手拽到身前,一点点帮他揉开痉挛的筋脉。
宋千帆怔怔地望着眼前虚弱得他几乎认不出来的陛下,喉结滚动,声线颤抖道:“陛下,大夏不能没有您啊!臣何德何能……”
“事到如今,就别说这种话了。”
殷祝被宗策喂了两口水,勉强顺过来气,睁眼看向他:“若真如归仁所说,这道难关,朕怕是渡不过去了。但千帆,能不能让大夏平稳度过这次危机,就要看你和宗策的了。”
宋千帆不自觉地瞥了一眼榻边一直沉默听着他们谈话的宗策,艰涩回答道:“陛下放心,臣定不惜此身,完成陛下的嘱托。”
殷祝轻轻嗯了一声:“还是要惜一下的。尹英那边,也劳你多费心。”
听到他如此客气地跟自己讲话,全程表现得还算冷静的宋千帆,竟一下红了眼眶。
“怎么还是这副没出息的样子,”殷祝看他哭得稀里哗啦,嫌弃道,“都是当尚书的人了,像什么话。”
宋千帆拼命吸气:“臣御前失仪……望、望陛下恕罪……”
宗策终于动了动。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递给了宋千帆。
宋千帆婉拒:“多谢宗大人,不用了。”
他觉得宗策应该比自己更需要这块手帕。
“还有。”宗策言简意赅,“擦擦吧。”
宋千帆默默接了过来,抹了把脸,又偷偷瞟了几眼宗策。
宗大人……好像真的不像有多么伤心的样子,感觉只是周身气场压抑了些,脸色平静得吓人。
倒是宗略那边,自从听闻陛下病重的消息后,已经在他面前几度垂泪了。
这兄弟俩,真是……
唉。
宋千帆临走前,对殷祝最后行了一次君臣大礼。
起身时他的那一抹眼神,恍惚间,殷祝还以为自己看到了历史上那位白发苍苍、仍披甲领军上阵杀敌的宋国柱。
随着天气渐热,殷祝吃的东西也越来越少,每日清醒的时间,最多也只有两个时辰不到了。
诡异的是,他除了每天吐吐血、身体无力容易疲乏外,依旧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
之前有一次清醒的时候,殷祝给他干爹半开玩笑地讲了睡美人的笑话,没想到自那以后,每次醒来宗策都会在旁边守着,给他一个吻,然后顺势送来一碗毫无半点用处的苦药。
殷祝怀疑他干爹是在做巴甫洛夫实验。
因为他现在已经有点儿被养成条件反射了,只要看见他干爹凑过来,舌根就下意识开始泛起苦味。
这段时间内,他尝试过催眠自己、去道观里求神,还有私下里对着虚空激情输出,但都没再见到过梦中的那个白胡子老头。
他不知道究竟是对方在搞事,还是天道就注定了他要死在兴和七年的年尾。
但殷祝只觉得,好不甘心。
凭什么他改变了历史的走向,却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
所以他找来了归仁,询问对方有没有什么能让自己活到兴和八年的办法,哪怕只多活一天也好。
归仁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但殷祝察觉到他旁边归亭表情的异样,便认定归仁肯定有办法,各种软磨硬泡威逼利诱之下,归仁终于愿意开口了。
他说,陛下的身体,想要撑到来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归家有一副祖传汤药,配合扎针,能让病重之人一直处于昏睡状态,保存最后一点精血,直到预定的时间,他再用鬼门十三针将人从昏睡中救治唤醒,或许可以坚持到来年春日。
“此种治疗之法,等同于竭泽而渔,风险也极大,很可能会再也醒不过来。”归仁沉重道,“就算醒来,身体也会快速走向衰竭,回光返照,于一日之内暴病而亡。”
“一日……”
殷祝想了想,说:“够用了。”
一开始,宗策坚决不同意他用这种办法。
即使殷祝告诉他,自己打算用最后那一天的时间,彻底解决掉唐颂和尹英的问题。
而如果错过了这次机会,恐怕就真的要走到那个最坏的结局了——太子一旦铤而走险选择逼宫,无论成败与否,都会给大夏留下后患无穷。
“胡闹!”宗策怒道,“先不提陛下这是在异想天开,就算真有那么一天,策也会率军拼死保护陛下安危——”
“朕就是不希望你拼死,”殷祝打断他,“守正,你就当是朕自私一回也要逆天改命吧,来到这儿,遇见这么些破事,真是憋屈得够够的了。”
“朕就想给自己争一口气,不行吗?”
望着殷祝那倔强的神情,宗策只觉得仿佛有千百根尖刺深深扎进了他的心脏,伤口随着每一下血肉的跳动,愈发鲜血淋漓。
“那我呢,”宗策颤声道,“陛下,我该怎么办?”
让他亲眼看到自己的爱人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连睁开眼看看他都做不到,只能一日日走向死亡的终点吗?让他每天在忐忑和惶恐中,等待那最不知道还能不能到来的最后一日奇迹的降临,然后再度体验一遍撕心裂肺的痛苦吗?
殷祝安静下来。
许久之后,他叹息一声,正准备开口放弃的时候,宗策闭了闭眼睛,说自己同意了。
殷祝有些惊讶,小心翼翼地问他干爹为什么改变主意。
宗策沉默良久,轻声回答道:“策就当陛下睡着了。”
只要他还能在自己身旁,多陪他一段时间。
就足够了。
三日后。
宫中传来消息,陛下昏迷不醒。
最后一道下发给众臣的旨意,是国中大小事宜,皆由宗策代为掌管。暂授其总理大臣一职,如朕亲临,不可违逆。
消息传出,天下哗然。
作为太子,尹英第一个提出质疑。
“父皇就算病重昏迷,也该叫孤监国才是,他宗策又不姓尹!”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但宗策有盖了御玺的圣旨在手,殷祝服药前,还特意召集朝中重臣宣布了此事——当然,唐颂当场就指着宗策的鼻子大骂了一通,甩袖离去了。
不过也正因此,暂时还没有人对这份圣旨的真伪抱有疑问。
不少人都在观望,等着宗策和尹英彻底撕破脸皮的那一天,方便他们站队或明哲保身。
但诡异的是,两边竟然维持了数月的相安无事。
可能是因为陛下只是昏迷,而且并不算突然,不仅余威尚在,还能在昏迷前妥善安排好一众大小事宜,稳定人心,叫朝中六部各司其职。
相对来说,还是尹英挑事的次数更多一些。
但宗策多次公开表示自己绝不会觊觎皇位,一般都会主动避让。
实在无法接受时,就直接绕过太子给官员下达政令——对待那些官员,他的手段可就没有那么委婉了。
他还把自己的住处搬到了御书房,每日奏折送来,宗策就坐在屏风前批阅,每隔半个时辰,起身去屏风后的软榻上看一眼殷祝的状况;待到午后,给他擦身换衣,搂着他小憩片刻,附耳轻声说几句在对方清醒时根本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心里话,醒来后再继续办公。
直到深夜,洗漱完毕后,再抱着殷祝沉沉睡去。
宋千帆来宫里看过一次,见殷祝呼吸平稳,脸色比从前清醒时还红润了些,不禁大为惊奇。
“玩得真花……咳,我是说,宗大人把陛下照顾得真好啊。”他感叹道。
宗策脸色平静地收下了他的赞美。
但宋千帆也忧心忡忡地对他说出了自己的顾虑:“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唐颂他们忍不了太久。平静只是一时的,如果陛下久不醒来,这朝中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宗策:“我知道。”
“那你可有什么应对办法?”宋千帆期待道,“陛下一定提前都告诉你了吧!”
“没有。”
“……啊?”
宋千帆傻眼了。
事实上,殷祝不仅什么都没有对他说,还给宗策留下了一个大麻烦。
他从宗室中选定的几个候选人,年纪一个比一个小,还都是常年缺少父母陪伴关怀的。
因为宗策对他们上心,没事就去看看他们,这些孩子都很黏他,每次都拉着他,不让他走。
宗策看着这些孩子,不明白殷祝究竟是怎么想的。
这么小,怎么能担当起治理国家的重任?
他从前想的是,等到新皇登基,政权稳固后,就辞去官职,到陛下的皇陵中了却此生。
可现在新皇候选人的牙都还没长齐,皇陵更是才刚开始修建,听说当地官员说还选了个水平差劲的风水先生,一挖挖到别人坟头上去了,坑底还酷酷往外冒黑油,估计又得再重新选址。
宗策有理由怀疑,殷祝是故意给他留下这些烂摊子,叫他慢慢收拾的。
真是辛苦他,想出这种办法了。
哗啦啦的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宗策仰起头,自浴桶中睁开双眼。
他用帕子擦干净了身上的水珠,又叫人重新打了盆热水来,换了块新帕子,走到屏风后面,动作细致地抱起躺在榻上沉睡的青年,脱下亵衣,叫殷祝靠在自己的肩头,一点点帮他擦起了身子。
乌黑的长发披散在瘦削肩头,躺了一天,殷祝的发梢有些许的凌乱毛糙,又被宗策用梳子一点点抚平,白皙光裸的脊骨蜿蜒向下,呈现出一道优美的弧度,最终消隐在圆润的沟壑之中。
宗策毫无半点难为情——或许刚开始还有吧,但数月过去,他已经彻底没了这种难堪情绪。
他轻车熟路地吻上了殷祝的唇,温柔和细致地研磨着,感受着挚爱在睡梦中温吞的呼吸,患得患失的心情也逐渐平静。
仿佛他不是在抱着自己可能再也醒不来的爱人,而只是两人在一段云雨歇息后,极尽眷恋的温存。
宗策的手上摆弄着那笔直的小腿,自下而上地揉捏着上面的软肉,白天时,宋千帆就是不小心看到了宗策帮殷祝捏脚的画面,才会捂着眼退避三舍,发出真会玩的感叹的。
但宗策抬起头,一脸坦然地告诉他,这只是在帮殷祝活动身体,防止肌肉萎缩。
不过这种话,殷祝自己听到了估计都不信。
不仅不信,还会恼羞成怒。
所以宗策也不会告诉对方这个秘密。
要是陛下知道了自己昏睡后会被他这样欺负,宗策想,当初他肯定不会主动提出要喝下那副药。
该。
他心绪起伏,或许是感觉到了宗策手上动作的加重,殷祝皱了皱眉头,呼吸稍微重了些。
宗策立刻放轻了动作,吻了吻怀中人的眉骨,低声道:“抱歉,策弄疼陛下了?”
没有回答。
殷祝的睫毛低低地敛着,随着他的呼吸轻微的颤动。
他睡得很沉,皮肤是雪花盐似的白,唇被吮红了,在烛光的映照下,艳丽得像是一只静静依偎在男人赤裸胸膛上的画皮妖。
他在睡梦中的样子,宗策已经看了无数遍。
每天他都在期盼着殷祝醒来,乞求那双紧闭的眼眸能够睁开看看自己;可同时,宗策又无比恐惧着那天的到来,并衷心希望,像今晚这样苟且的幸福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至少第二天的清晨到来时,他还能抱住挚爱温热的身躯,在他的唇上落下一个劫后余生的吻。
宗策握住殷祝柔软的掌心,虽然殷祝比起从前瘦了太多,甚至比昏睡前还要瘦,但大拇指根和臀部这两个地方,仍然能称得上丰韵。
他喘着气,额头抵在殷祝的头顶,闷哼一声,待到喧嚣的心跳渐渐平息,他用气声轻轻道:“又弄脏了,陛下。”
“让策再服侍您一回吧。”
于是宗策起身,又去提来了一桶热水,替殷祝擦了两遍身子。
而同样的场景,几乎每晚都要发生一次。
宗策难得从这样平静的生活中重新找回了内心的安宁,尽管太子和唐颂招募私兵、拉帮结派的动作越来越频繁大胆,民间甚至开始流传起了他给殷祝下毒的传言,说他和格西一样是狼子野心之辈,宗策都不觉得这些是什么大事。
比起外界的这些风风雨雨,他更在乎某地发生的水患,蝗灾地区的粮食价格,和陛下大腿上不慎被他撞出的一小片淤青。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兴和八年的除夕之夜。
过完这个年,宗策知道,太子一定会忍不住向他动手的。
因为柔姬就在昨日,被自己以祸乱宫闱的罪名下狱。
原因是她在新都找了一个男宠。
本来这不关宗策的事情,殷祝久不去后宫,这些女人总归要自己找点乐子。
但当眼线告诉他,柔姬找的那个男宠,模样居然和殷祝有七分相似,听说还将人打得奄奄一息让太医来救治时,宗策实在是有些难以忍受了。
他知道殷祝现在的长相只是尹昇的躯壳,并不是殷祝原来的模样,但这并不代表他能坐视旁人侮辱对方。
前世这个女人是尹昇的宠妃,她的哥哥也是杀死自己的凶手,宗策从没忘记过刑场上的千刀万剐之痛,只是先前他万念俱灰,根本没空将注意力分给这人而已。
这一次,他选择以雷霆之势将柔姬下狱,也做好了接受尹英暴怒之下,未来可能有的激烈报复。
烛光照亮了黑夜中纷纷扬扬的雪花,远处的夜空中,隐隐亮起了烟火的炫光。
宗策搂着殷祝,躺在温暖的被褥之中,忽然又想起了他们相遇的第一个冬日。
关于那场大雪,和无相寺烛火前翩飞的蝴蝶。
他还有很多话想对殷祝说。
宗策的目光柔和,同殷祝十指相扣,感受着那跳动的脉搏,一颗心如夜色般安宁。
“新年安康,陛下。”
第122章 【二合一】
大年初一。
宗策难得睡了个好觉。
常年在外征战,他已经养成了快速入睡补充体力的习惯,用殷祝的话来说,就是“随时随地大小睡”,宗策虽然觉得这话糙了些,但细想之下,倒也十分贴切。
战事平息后,他这个习惯一时半会儿改不回来,殷祝为此想尽了各种办法,什么安神茶安神枕安神药包,统统安排上。
他还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要让宗策养成一闻到决明子味道就下意识犯困的反应。
但宗策没告诉他,其实让他觉得最安心的,是殷祝身上的味道。
新都的皇宫内有一棵百年玉兰树,就种在御书房的窗前,每逢玉兰盛放,清风送来淡香,芳香满庭。
殷祝喜欢这个味道,还特意叫人收集凋落的花瓣做了一罐熏香,每天更衣前,宫女都会用它熏蒸一遍贴身衣物,时间久了,那丝丝缕缕的清香仿佛也沁进了他的皮肤里。
尤其当运动出汗时,身体中蒸腾的热气,混着那似有若无的淡香,总是叫宗策欲罢不能。
今夜梦中,依旧萦绕着馥郁的玉兰香。
醒来时,他的唇边仍噙着一点笑意。
蓝天一碧如洗,晨光晒透幔帐。
现在应该已经过了未时,宗策望着空气中漂浮的光尘,饱睡后的心情安宁平静,竟难得升起了一丝想要赖床的想法。
他正要照例给殷祝一记早安吻后起身练刀,转身时,却毫无防备地撞入了一双明亮的漆黑眼眸。
殷祝安静地看着他,注意到宗策空白的神情,他笑了一下:“早安。朕看到外面挂着的红灯笼了,是过年了吗?”
有那么一刻,宗策的意识是断开的。
他出神地望着殷祝,良久,搂着对方的腰,把脸埋在了殷祝的锁骨之间,轻轻嗯了一声。
殷祝感觉到滚烫的吐息喷洒在颈部,他下意识扬起了下巴,听到他干爹哑声问道:“怎么不喊醒我?”
“看你睡得太香了,不忍心。”
殷祝的声线很轻,带着熟睡的慵懒。他试着抬了下手,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肌肉竟然没有退化太多,不禁问道:“朕睡多久了?”
“今天是大年初一。”
“是吗?那还真是赶巧了。”殷祝笑道,“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他摊开手,故意装可怜眨巴了一下眼睛,本只想逗逗他干爹,谁知道宗策还真的从枕头底下给他掏出了一个红包来,不禁目瞪口呆。
宗策直直地看着他,“陛下唤策一声干爹,策自然要履行干爹的责任。”
殷祝捏着那厚厚的红包,忍不住眉开眼笑——虽然他不缺钱,但这可是他干爹给的!怎么能一样?
他凑过去,在他干爹的唇上吧唧了一口,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狐疑道:“朕昏睡这些天,你没干什么坏事吧?朕怎么觉得大腿根的韧带有点儿酸呢?”
“或许是因为您卧床太久,不常活动导致。”宗策缓声道,“不知陛下说的是哪种坏事?”
“就是……”殷祝吞吞吐吐半天,最后怒视宗策,“不要明知故问!先前你答应过会好好照顾朕的,可朕一觉醒来,怎么什么都没穿?”
“策怕亵衣的针脚扎到陛下。”
“鬼扯。”殷祝鄙视地看着他干爹,说好的正人君子呢?怎么在他面前就变成敢做不敢当的胆小鬼了?
“算了,扶朕起来更衣吧。”
宗策的身体僵了僵。
两人不约而同地回避了一个事实,殷祝不说,宗策也没有提。
他清楚地知道,就算真的只有短短一日时光,他能分到的,也不过是清晨片刻的温存。
但宗策还是下了床,拿起早就备好的衣物,替殷祝一件件穿上,就连早膳也是他亲自去端进来的。
因为殷祝之前就叮嘱过他,自己醒来的消息,绝对不能走漏给任何人。
长时间的卧床,到底导致还是对殷祝的身体机能造成了影响,他有些费力地捏着勺子吞咽,试图找回对肌肉的控制权,并婉拒了他干爹想要喂他的提议——自己的时间不多,简单复健一下是很有必要的。
宗策于是也不再坚持,只是把这段时间国中和朝堂发生的大事简明概要地讲了一遍,又在殷祝用完早膳后,掏出帕子,替他擦了擦嘴角的粥粒。
“情况大概就是这样,”他说,“陛下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殷祝这会儿怒气值已经顶格了,他现在只能庆幸自己还算有先见之明,同时一直对尹家直系血脉抱有极高的警惕心。
事实证明,尹英这小子如果没有自己盯着,只会做的比他想象的还要过分百倍!搞不好他干爹就要栽在他手上了!
要是他拼了命送上青云的干爹被他的儿子——甚至还不是亲生的那种——拉下云端,跌落尘泥,甚至是沦为阶下囚被处刑,殷祝觉得,自己就算躺在棺材板里,也会被气活过来。
他眼神冰冷:“应涣呢?把他叫来。”
宗策离开前,到底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陛下,您的计划为何不肯叫策知晓?应涣能做的那些事情,难道策就不能为您做吗?”
殷祝在服药昏睡前,连续三日召应涣进宫,还特意避开了他,这些宗策都看在眼里。
“有些事情,他做比较合适。”殷祝含糊道,然后催促他,“快去吧,朕在宫里等你,记得别叫其他人进来!”
“……是。”
应涣来得很快。
大年初一,他本该在家沐休,但宗策却在距离皇宫最近的一处民居内找到了他。
他来时应涣还在家中吃饭,独自一人,饭菜略显寒酸,一看就知道是自己做的。
在看到宗策的瞬间,他便脱口而出:“那位醒了?”
宗策淡淡点了一下头。
应涣立刻放下筷子,说要随他回宫面圣。
回去路上,天莫名阴了下来。
街道上狂风大作,还零星飘起了几片雪花。
这是要下大雪的征兆。
宗策一直保持着沉默,倒是应涣瞥了他好几眼,主动搭话道:“陛下身体如何了?”
“精神还不错。”
应涣犹豫片刻,快到御书房时,他开口道:“宗大人,待会陛下若是找借口让您离开,您最好还是想办法留下。”
宗策皱眉,停下脚步问到:“什么意思?”
应涣拱手道:“事关皇命,下官不能透露太多。宗大人只要记住下官这句话便好。”
宗策目送着他推门而入。
应涣只待了很短的时间就出来了,脸色十分凝重,都顾不上什么礼节,匆匆和宗策打了一声招呼就出宫去了。
宗策注意到,离开前,应涣的手中还捏着一枚殷祝常戴的玉佩。
他走到殷祝身边,“陛下同他说了些什么?”
殷祝正在翻看这些天他干爹代他批阅的奏折,闻言随口道:“朕叫他出宫办些事情,顺便把尹英叫来。”
这句话本来没什么,结合应涣之前的提醒,宗策的心跳却突然漏了一拍。
“做的不错嘛,看来朕之前手把手教你的都没忘,”殷祝欣慰地合上最后一本奏折,夸奖道,“特别是你这次对地方水利司的改革,很有政治智慧。”
宗策扯了扯嘴角,有些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
“多谢陛下夸奖。”
他心里仍惦记着应涣那句没头没尾的话,余光忽然发现,原本照在幔帐上的光线,已经悄然移动到了殷祝手边的笔架上。
殷祝疑惑地看着他干爹伸出手,把那笔架移动了一下位置。
“怎么了?”
“没什么,离陛下近些,方便。”
可是他压根儿就没拿笔啊?
这个念头从殷祝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没有思考太多,因为宗策毕竟是半路出家,尽管已经做得比他想象的要好,但还有很多问题需要改正。
“你坐,朕跟你讲讲这件事……”
宗策静静听着殷祝用比平时快一倍的语速,一本本地翻开奏折指导他,告诉他该如何平衡各方利益的同时,达成自己的政治目的;告诉他何为阶级利益,何为生产力发展推动社会进步;告诉他那些他曾经教导过、自己却仍有疏漏的地方。
他将这些都铭记在心。
殷祝在最后还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到时候,记得把这些都教给新皇。如果实在朽木不可雕的话……”
他干爹默默听着,冷不丁冒出了一句话:
“彼可取而代之也?”
殷祝一顿,看着宗策,先是笑,笑得很开心。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
“你要是真有这份心,朕也不至于这么麻烦了,”他说,带着几分无奈,小声嘀咕道,“还真叫那家伙说对了,不小心写了一篇ooc的爽文。”
宗策不太明白。
但殷祝笑得实在让他移不开眼睛,正想追问,就听门口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应涣回来了。
他喘着气,连头冠都被外面的狂风吹歪,半跪在殷祝面前,垂首禀报道:“陛下,您吩咐的臣都已经准备好,太子已孤身一人至宫门外等候。”
怎么会这么快?
宗策下意识分析起来:
太子府和皇宫之间的距离并不算近,更何况,尹英的警惕心也很强,自从殷祝昏迷后,他再也没有孤身入宫过。
除非应涣是用陛下回光返照作为借口,直接带着尹英快马疾驰而来,才有可能让对方放松警惕,这么快到达宫门外。
“好,记住朕的话。”
殷祝强撑着站起身,见状宗策立刻伸手去扶。
但还有一只手做出了和他相同的动作。
宗策沉着脸看着应涣。
应涣低垂着眼眸,不与他对视。
“守正,”殷祝开口道,“下面的事情,你就不要参与了。”
宗策移开视线,目光紧盯着他:“陛下要去哪儿?”
殷祝:“在宫里找个僻静的地方。就让朕单独跟他一会儿吧,放心,不会出什么事的。”
宗策的嗓音沙哑得可怕:“陛下可知道,现在就连十岁稚童拿起匕首,都能置您于死地?”
殷祝叹气:“可所有人进宫面圣前都要搜身,你以为他们是你吗?太子又不是朕的仇人。”
他提醒道:“朕费尽周折就是为了今天,再耽搁下去,估计唐颂那边就要来插手了。”
宗策和他对视许久,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好,”他起身道,“策去唤太子进来。”
殷祝刚想说你去只能起到反效果,但他干爹好不容易才松口,他也没有更多力气再说服对方妥协,只好点头同意了。
……希望两个不要在他的宫门外打起来吧。
殷祝的担心并非无的放矢。
“殿下,请随我来。”
宫门前,已经察觉到些微不对、想要回府明哲保身的尹英猛地转身,脸上的兴奋还没来得及绽开,就看到了他此生最厌恶的对象正站在他的面前。
宗策神情漠然,平静的眼神一如初见时那样令人生厌。
尹英负手而立,忽然冷笑一声,讥讽道:“你应该很不愿意在这种时候见到孤吧,宗策?”
宗策充耳不闻,只是冷声道:“太子见到陛下后,记得轻言细语,不要太过靠近。陛下卧病在床,太医说,不宜动怒伤情。”
尹英的脸色一沉,呵斥道:“好你个宗策!孤去探望父皇,还轮到你在这儿教导上了?宗策,你算老几?”
宗策淡淡道:“策几都不算。殿下记住这些提醒便是,告辞。”
“你!”
尹英刚想怒骂,宗策已经转身离去了。
他瞪着对方的背影,咬紧牙关,甩袖跨进了宫门。
很好,他们走着瞧!
待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宗策脚步一顿,立刻环顾一圈,踩着宫门前的石狮子跳上了屋檐,尾随着尹英一路进了深宫。
“苏公公,有刺客!”
听到干儿子惊恐的吸气声,苏成德猛地扭头,下意识要呼喊禁军护卫过来把那胆大包天贼人拿下,但等看到那一抹熟悉的矫健身影后,他眼皮一跳,主动移开了视线。
光天化日之下爬墙,宗大人这是在搞什么名堂?
该不会是陛下太久没醒,思念成疾,所以精神错乱了吧?
“没有,你看错了。”他回过神来,板着脸教育道,“下次干爹跟你讲话的时候要专心,不许东张西望,知道没?”
干儿子:“可是……”
苏成德打断他:“没有可是!回去之后给咱家罚跪,免得天天到处瞎嚷嚷。”
“……是。”
另一边。
尹英本以为父皇会在寝殿见他,谁知半路却冒出来一个小太监,说要给他带路,陛下在另一处宫殿内等他。
他察觉到不对,指尖下意识摸了一下藏在袖中的袖珍神机。
应涣当时一副十万火急的样子,催促他再不快些就赶不上见陛下最后一面了,尹英根本来不及思考,仓促之下,只带上了这个傍身。
他皱眉道:“你要带孤去哪儿?”
小太监只说殿下随奴才来便是。
尹英想起方才见到的宗策,心中稍稍安定了些许。
虽然厌恶这个人,但在攻讦对方的过程中,尹英也不得不承认,父皇的确没有看错人。
宗策的身上,有种近乎古板的正直。
他是不会,也不敢杀自己的,尹英对这一点有自信。
于是他面无表情道:“那你带路吧。”
小太监恭敬欠身:“殿下这边请。”
他带着尹英穿过了幽静的宫廊,这里幽暗僻静,除了他们两人的脚步声,几乎什么也听不见,一侧窗户被封死,另一侧全是紧闭的厢房,外面呼啸的狂风仿佛也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尹英忍不住朝门缝内望过去,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小太监惶恐道:“殿下,奴才只是个来为您带路的,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尹英眉头锁死,刚想开口,忽然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声响,等反应过来后,顿时脸色刷白。
没等他想好怎么应对,他们就已经来到了封闭廊道尽头的最后一个厢房前。
在前面领路的小太监停下脚步,朝尹英再度欠了欠身。
“殿下,陛下就在里面等您。”
他似乎没有要搜尹英身的意思。
尹英咬了咬舌尖,逼迫自己清醒一些。
事到如今,只能先随机应变了。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又拍拍脸颊,露出一副沉痛之色,疾步推开了房门——
“父皇!”
一声呼唤回荡在空旷室内,尹英已经打好的感情牌在看到门后场景时,刹那间被击碎得七零八落。
他呆了呆,随后快步走到榻边,噗通一声跪下,望着阖目静静躺在床幔之中的殷祝,这次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真情实感的哭腔:“父皇!儿臣来晚了……”
他抓住殷祝的手,指尖的冰凉让尹英心中一惊。
他猛地抬头,却直直撞上了一双漆黑安静的眼眸。
殷祝:“你来了。”
尹英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太好了父皇,儿臣还以为……”他顿了一下,忙改口道,“您渴不渴?儿臣给您倒些水来吧。”
“不必了。”
殷祝说:“你过来坐。”
尹英听话地坐在了床边。
看着曾经濡慕崇敬的父亲如此苍白虚弱,甚至可以说,和记忆中的模样大相径庭,这个没经历过什么风雨的年轻人显得有些惶然无措,但他还在竭力维持着自己表面上的镇静。
殷祝缓声问道:“你又长高了不少。成婚后,可觉得生活有什么变化?”
尹英低声道:“感觉肩上多了一份责任,也更能理解父皇的不易了。”
“说实话。”殷祝毫不客气地戳穿他。
尹英的面上闪过一丝赧然,他讷讷道:“父皇还是一针见血……其实,儿臣跟妻子到现在也不太熟,并没有太多成家立业的实感。她是个好女人,但太强势了些,和玲秋完全不一样,儿臣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相处。”
听到他这一通似是抱怨的话,殷祝反而笑了。
“这才像你,”他说,“你的性格并不强势,尹英,你需要有人来引领你。”
尹英立刻道:“那个人一定是父皇了。”
殷祝摇了摇头。
“朕办不到了。”他坦然道,“那姑娘,在你们成婚前,朕其实给她写过几封信,问了她一些问题,你应该不介意吧?”
尹英连忙点头:“父皇对儿臣的拳拳关爱,儿臣都感慕在怀。”
“拳拳关爱……”殷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朕在你大婚之日说过,你可以恨朕。朕也只是个凡人,没当过父亲,和你一样,觉得自己还没长大,战事急迫,留给朕的时间又太少,没法分给你更多了。”
尹英垂泪道:“父皇,别这么说,您已经为儿臣做得够多了!”
殷祝扯了扯嘴角:“朕做的这些,都是为了私心,并非为了你。”
尹英的泪水停留在了眼眶之中。
他泪眼朦胧地看着殷祝,不知道为什么父皇突然对自己说这些,难道现在不该是他们父子之间共述衷肠的时候吗?
而且他来时,应涣说,父皇已经处在弥留之际的回光返照了。
尹英本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瘫在床上,神智昏聩的父皇,可到目前为止,殷祝虽然身体的确很虚弱,口齿问答却异常清醒流利。
完全不像快要死的人。
殷祝道:“把你袖子里的东西拿出来吧,宗策没想过对你下手。再者说,他想杀一个人,千军万马也阻挡不了,你应该知道北屹王太子的下场。”
尹英的身体一僵。
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但最终只是默默地把神机从袖中拿了出来,乖乖放在了殷祝枕边。
但殷祝却挣扎着要起身,尹英赶忙扶他起来,还在他身后垫了两个枕头。
他看到父皇拿起他带来的神机,垂眸把玩了一阵,忽然食指扣在扳机上,对准了他的眉心。
尹英瞳孔骤缩,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殷祝看着他这副模样,笑了一下,食指一转,将神机的枪口翻过来对准了自己的咽喉,又抓起尹英的手,一点一点替他握住了手柄。
“父……父皇,”尹英颤声道,“您这是,要做什么?”
“给你一个选择。”
殷祝感觉到尹英的抗拒,死死地攥住了对方的五指,不让他轻易抽手,苍白的脸颊因为肾上腺素的刺激,逐渐泛起病态的潮红。
他死死地盯着尹英惊慌失措的眼睛,说道:“第一,遵从朕的命令,即刻出宫,随船队出海西行。”
“马车已经在宫门前候着了,船上也都是对朕忠心耿耿的死士。朕吩咐过他们,十年之内,船队不会再返回大夏。”
“至于家小,你也不必担心,朕已经做主安排人将他们都送到船上了。”
尹英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
但殷祝没有怜悯,毫不停顿地说了下去:“当然,如果不愿的话,你还有第二个选择。”
“——杀了朕。”
“这个位置,就是你的了。”
“您、父皇……孤怎能……”尹英语无伦次起来,拼命摇头,想要躲开,但殷祝却大喝一声:“别动!”
可能是被吓到了,也能是感受到了食指下一触即发的扳机,尹英虽然浑身发抖,但当真一动也不敢动了。
“选吧,”殷祝说,“朕只会给你三秒钟的时间考虑。放心,如果你选择了第二个选项,朕不会恨你,这是朕欠你的。”
尹英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三。”
“二。”
“yi……”
在殷祝发出最后倒计时的声音,并强硬地要控制着他按下扳机时,尹英终于崩溃了,拼命后退,哭喊道:“一!我选一!”
殷祝松开了手。
他看着这个被自己逼到绝境的孩子,内心五味杂陈。
尹英的哭泣声回荡在空荡殿内,神智昏聩之际,他听到父皇对他说:“抱歉。”
“是因为……宗、宗策吗?”尹英哽咽着,心中盈满了不甘,“父皇,我才是您的亲生儿子啊!为什么,为什么您不在意我,却要处处为了一个外姓人着想?甚至甘愿把皇位和天下都交给他!”
“朕不会把皇位交给他,”殷祝说,“但前面这个问题,如果你一定要一个解释,那它的答案就在朕要你去寻的仙药里。”
他闭上双眼,咳嗽了两声,呼吸声渐轻。
“你走吧,朕乏了。”
尹英一动不动地瘫在地上。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的双腿已经跪麻了。
可他还是不甘心……怎么能甘心!?
他的视线紧盯着那架掉落在地的神机,指尖动了动,几乎就要摸上那手柄。
挣扎许久,最终,尹英还是颓然垂下了手臂。
“儿臣儿臣,既是儿,也是臣,”他站起身来,麻木的身躯摇晃了一下,惨笑道,“父皇不爱我,我却不能不遵循孝道,满足父皇的心愿。”
他咬着牙,躬身道:
“臣尹英……拜别陛下。”
尹英的背影消失在了晦暗的天色下。
亢奋褪去,殷祝着实累得不轻。他躺在床上缓了半天,才疲懒道:“都蹲在上面半天了,你不累吗?”
一声轻响。
宗策从梁上轻巧跃下。
殷祝睁开眼,看到他手中还死死捏着一枚石子,有一角都已经在重压下化为了齑粉。
“陛下,您何至于如此?”宗策说,“就算太子继位,臣大可以挂冠离去,明哲保身。”
殷祝:“这话你自己说了信吗?”
尹家人的疑心病和小心眼究竟有多严重,没人比他干爹更明白了。
宗策没有说话。
殷祝又笑了一下:“你也别太小瞧他了。尹英没对朕动手,还表现出一副被背叛后伤心欲绝的模样,你当真以为,是因为他说的什么父子亲情,君臣之纲?”
他呼出一口气,望着头顶的幔帐,眼神平淡无波,“是因为朕在隔壁提前埋伏了刀斧手,而且在领他过来的路上,还特意叫他看见了。”
正如唐颂所说的那样,一个人若是能平定乱世,坐稳帝王之位,那他的心肯定是石头做的。
殷祝不会把筹码寄托在尹英对自己的感情上。
因为这场豪赌输了的代价,是他干爹的性命。
尹英不是傻子,他是流淌着尹昇血脉的尹家人,因而他很清楚,其实殷祝从一开始就没给自己除了一以外的选项——于他来说,要么出海,要么死。
他最后的那一番表演,究竟是真情流露,还是变相的示弱求全,殷祝已经分不清,也不想区分了。
或许他还想着在半路上搞事情,但殷祝早就让应涣做好了安排,等到唐颂和太子的党羽发现不对时,船队早就已经离开大夏数百里外了。
为了今天这一出戏,殷祝足足谋划了近一年。
算上建造船队的时间,那便更长了。
他了解尹英,如果按照唐颂的性格,他一定会为尹英设计一条最为激进之路,搞不好就是刺杀他干爹什么的,风险虽大,却也是唯一能破局之法。
但尹英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这么做的。
尹家人,都惜命。
宗策怔怔地望着躺在榻上,几乎没有力气再开口的殷祝。
明明他早已病入膏肓,甚至在今日前一直昏迷不醒,却提前将棋局下到了百步之后,一环扣一环,步步算计,甚至不惜将自己作为赌注……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临到头,宗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陛下,”他跪在榻边,握紧殷祝的手,贴在自己还残存着些许冷汗的额头上,“陛下……”
别离开我。
求您。
可这句话,他始终说不出口。
殷祝睁开眼睛,费力地偏过头去,用食指蹭了蹭他干爹微微颤抖的薄唇,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容。
“朕晚上想喝鱼汤了。”他说。
“要你亲手煮的。”
第123章
兴和八年的第一个夜晚,皇城风雪大作。
唐颂在傍晚时,听人来报太子不见人影,眼前一黑,险些当场晕厥过去。
被家人急忙救醒后,他来不及喘口气,立刻带人亲自前往太子府探查,却发现,偌大府邸人去楼空,连太子妃平日最爱抱着逗弄的猫儿都不见了踪影。
随后,宫中传来了陛下从昏迷中清醒,急召重臣入宫的消息。
他也包括在名单内。
唐颂还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他木然穿戴好官服,迎着漫天大雪,和神情各异的同僚们一同踏上了宫道。
夜色下,高耸的宫墙呈现出干涸的冷红。
大雪下得很密,像是扯破了的棉絮,铺天盖地地落下。
不知是谁先加快了脚步,所有人都开始朝前奔跑。
唯有唐颂不愿,也没有这个力气再跑了。
风雪之中,他一身朱红官袍,蹒跚行走在人群中,望着一道又一道身影超过自己,那双布满血丝的苍老眼眸,忽然怔怔滚落下一行泪来。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滴泪究竟是为谁而流。
失神间,唐颂脚下一滑,眼看着要踉跄跌倒,斜地里却伸出一只手,扶住了他。
唐颂慢慢扭头望去,发现是苏成德。
苏成德低声道:“雪天路滑,唐阁老年纪大了,腿脚不便,陛下叫奴才来接您。”
唐颂直勾勾地看着他,颤声道:“陛下叫你来接老臣?”
“是。”
唐颂:“那一位,当真是……撑不过今晚了吗?”
苏成德没有回答,只是哑着嗓子说:“屋里暖和,唐阁老,快进屋去吧,陛下还在等着您呢。”
唐颂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他喃喃道:“是、是,不能让陛下久等了……”
但当唐颂进屋时,偌大的寝殿里已经跪了满满当当的人。
相比起外面的冰天雪地,这里暖和得有些过分了。
只是绕过屏风的几步路,唐颂的额头就渗出了汗水。
挡在前面的大臣们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来,他一步一步走到殷祝所在的榻边,也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
“陛下,”他说,“老臣来见您了。”
殷祝低低咳嗽了两声,正在给他扎针的归仁眉头紧皱,刚想说话,就被他摇头阻止了。
他在宗策的搀扶下靠坐在床头,但并未开口,只是抬了抬手指,示意了一下站在床边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清清嗓子,上前一步,朗声对众臣道:“太子殿下孝心纯善,午后进宫面圣,见陛下病重卧床,自愿请辞太子之位,携家小出海西行,为陛下寻觅仙药。”
“临出发前,殿下血书明志,望陛下另立太子。他愧对两位老师的教导,因此即使寻得仙药,回归大夏,此生也绝不再入驻东宫。”
说罢,他朝着跪在地上的大臣们展开手中绢书。
明晃晃的烛光中,尹英的落款赫然在木,暗红的血字清楚明白。
其中含义,让众人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
这……真的假的!?
若是真的,那太子岂不相当于拱手把皇位让给了旁系,连带着朝堂上支持太子的那群激进朝臣也要跟着倒霉?
若是假的……
那、那这一招,不就是当初唐颂拿来对付宗策的吗?
跪在最前方、汇聚所有人目光中心的唐颂,却至始至终没有抬头,更是一言不发。
倒是底下的一名太子亲信忍不住了,他怒道:“此事太子为何此前从未跟我等提起过?陛下,臣怀疑这封血书,怕不是有人伪造,只为故意撺掇太子之位,窃取我大夏根基吧!”
他说这话时,视线一直死死瞪着边上的宗策,看那模样,简直恨不得生啖其肉。
但宗策根本没分给他半分眼神,只是安静地望着殷祝,顺便帮殷祝掖了掖被角,仿佛屋里其他人都是空气一般。
如此蔑视,更是气得那人怒发冲冠,猛地从地上站起身。
“陛下众臣面前,成何体统!”副官怒道,“还不快跪下!”
那人咬着牙,刚要扭头反驳,余光却注意到幔帐阴影中,陛下那双平静深邃的眼眸,顿时心中一咯噔,再顾不上争辩,乖乖跪下告罪了。
但他仍坚称,那封血书肯定是假的。
殷祝缓声道:“唐颂,你来看。”
身为帝师,唐颂是所有人心目中最坚定的太子支持者,此前更是用相同的方法试图拉宗策下马,因此,就算是那位公开质疑宗策的大臣,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小太监将血书碰到唐颂面前,唐颂双手接过,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说:“是殿下的字迹。”
“唐阁老!?”那人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人群中,一些跟随唐颂和尹英一直针对宗策的大臣们更是脸色惨白。
殷祝又给他们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这封血书,是尹英当着朕的面,一笔一划写下的。”
“还是说,你们觉得,朕会害自己唯一的儿子?”
无人敢应。
四下一片死寂。
殷祝语气淡淡地将此事盖棺定论:“太子孝心,朕领了。但国不可一日无君,朕留了一道圣旨,放在宗策那里,若朕撒手人寰,他会代朕宣布下一任君主的人选。”
似乎是因为没有了多余的力气,所以他说得极为缓慢。
听到这话,不少人心中都一咯噔。
当时陛下下达那道叫宗策代为总理国中大事的圣旨时,唐颂可半点没有给陛下面子,当场指着宗策的鼻子大骂一通,便愤然甩袖而去。
此后对于宗策下达的任何指令,他也都保持着一种嗤之以鼻的不屑态度,根本不予理睬。
今日不会还要旧事重演吧?
在众人的屏息等待中,唐颂缓缓抬起了头。
“陛下英明。”他说。
只短短四个字出口,屋内沉重的气氛瞬间变得云波诡谲。
王存默默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其他置身事外的大臣们看不明白,只知道从结果看,唐颂是屈服了,平日里一贯忍让、不声不响的宗策,反倒大获全胜。
手握兵权,又有传位圣旨在手,从今日起,宗策就要成为大夏真正一手遮天的权臣了。
殷祝把该交代的,都当着他们的面交代了,看着时间还剩一点,便说:“你们,在屏风外等吧,朕和宗策说会儿话。”
大臣们站起身,陆陆续续地朝外面走去。
苏成德被他干儿子搀着,一步三回头;宋千帆推着宗略的轮椅,脚步蹒跚地走在最后;
而宗略全程低垂着头,食指一直紧紧扣在扶手的机扩上,因为太过用力,泛白的指尖神经质地颤抖着。
还有随陛下一同御驾亲征的那些文臣武将,也都是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时不时能听到一两声压抑的低泣,和诸如“天不假年”的悲叹。
唯有被单独留下的宗策,既没有落泪,也没有露出任何悲痛神色。
一道屏风,将他和殷祝与其他人隔成了两个天地。
宗策起身上前,像平时入睡时一样,将靠在床头的殷祝搂入怀中,又仔细帮他抚平了衣襟上的褶皱。
他用干燥的唇贴了贴殷祝冰凉的耳廓,温声问道:“晚上的鱼汤好喝吗?”
“好喝。”殷祝说。
其实他已经尝不出太多味道,所以宗策按照平时做法做出来的鱼汤,对他来说有点寡淡了。
但那仍是殷祝此生喝过最好喝的一碗鱼汤。
“其实,”他拽住他干爹的袖口,有些吃力地说道,“朕有一种预感,或许……”
他忽然停下来,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因为在没有事实证明前,所谓的直觉不过是无稽空谈,万一只是他感觉错了,岂不是平白让他干爹的希望又落了空?
宗策察觉到了他的为难,便问道:“是好的预感吗?”
殷祝点了一下头。
“是很好的。”
他仰头望着他干爹,烛火倒映下的眸光灿若晨星,“今晚,你还没吃饭吧?朕叫御膳房,给所有人都包了一顿饺子,里面放了一枚、铜板……”
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脸颊泛起一丝潮红,瞳孔中的那一点光芒也渐渐消散。
“朕想看看,朕的干爹,运气怎么样。”
宗策搂紧了殷祝的腰身,逼着自己压制住声线的颤意,轻声说道:“干爹的运气一向很好。”
不然明月怎么会入他怀中。
殷祝却顾不上回答。弥留之际,他恍惚着望见烛光朦胧间,两道身影正站在他的床榻边。
矮的那个,就是让他咬牙切齿的白胡子老头,高的那位……男人的面容,和正搂着他的宗策几乎一模一样。
肩宽窄腰,一身银甲戎装,鲜红的战袍低垂在身后。
眉眼之间,却比殷祝熟悉的那个宗策少了些许肃穆杀伐,神态更加沉静平和,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慈悲神性。
注意到殷祝的视线,他微微一笑,冲着想要开口呼唤自己的殷祝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他将食指递向殷祝的方向。
一点微光自指尖亮起,凝成了一只灵巧翩飞的白蝶。
殷祝怔怔地看着它朝自己飞来。
儿时他拼命也抓不到的那只蝴蝶,如今,自己飞进了他的手中。
殷祝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宗策看着一滴透明泪水从殷祝的眼角滑落,落在了他的掌心。
他挣扎着,似乎想要握住什么,又似乎还有一些话想要对自己说。
但最终,还是没来得及开口。
他的爱人,靠在他的怀里,静静熟睡过去了。
宗策垂下头,紧紧握住殷祝的手,吻去了他眼角的泪痕。
一炷香后,他吹灭了床头的蜡烛,起身走向屏风外。
天地间风雪茫茫,钟声回荡在重深宫闱间。
兴和八年,夏帝崩。
作者有话说:
生生:耶太好了,是战神干爹!干爹肯定不会坑自己的,这波稳了,等干爹奶我满血复活!
宗策:心如死灰ing……
亲妈旁白:儿啊,你是不是忘了,你干爹整本书都在坑自己[狗头]
ps:参考了一下电视剧大明王朝的经典场景,看过的宝子们应该都知道是哪一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