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端王凭什么觉得,我是可以……
在何泰拿出他与柳国公交往的密信后,端王终于确信了他的话。
温暖如春的书房里,只响起何泰有些阴阳怪气的声音。
“美人的温言软语,确实容易让人失去理智。但有些原则上的事情,还是不能轻易动摇的。王爷说对吧。”
端王脸色愈发阴沉。
看到端王如此失态,何泰心头畅快。反正已经和端王撕破了脸,他也不怕端王因这点小挤兑就出手报复。
端王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盏茶时间已过。”
何泰潇洒行礼,用与来时完全不同的步伐,大步流星离开:“既然王爷已经有了新的决断,下官就不打扰王爷处理公务了。”
大门打开又合上,端王重重冷哼一声。
他从来都看不上何泰,如今却被何泰拿捏住,心里怎么可能会舒服。
但心里再不舒服,端王也得按照何泰说的去做。
他缓缓起身,将一匣子罪证抱到炭盆边。
火焰吞没所有纸张,火舌越涨越高,端王站在一旁,俊朗的面容被火光映得一半明亮一半昏暗。
他用食指按了按眉心,开始苦恼另一件事。
要如何与霍翎解释。
直接摊牌肯定不行。
他好不容易才让阿翎松口答应他,不到一天的功夫,他就改口说“何泰不能杀”,就算再好脾气的人也要翻脸。
更何况阿翎不是没脾气的人。
但不说也不行。
这件事瞒不住。
斟酌片刻,端王打开书房大门,对守在门口的亲卫道:“去看看霍校尉如何了。”
“如果霍校尉现在方便的话,请他过来说话。”
霍世鸣来得不慢。
他在战场受了极重的伤,尤其是腰腹处被长|枪捅了个洞穿,但在床上昏迷半个月,醒来后又喝了小半个月的补药,伤口已经开始结痂。
亲卫过去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慢慢踱步。
听说端王传召,霍世鸣不敢耽误。
他一进屋就要给端王行礼,端王直接免礼,请他上座,又给他倒了杯茶水。
霍世鸣捧着茶杯,那叫一个受宠若惊。
重伤昏迷前,以他的官阶,可是连凑到端王面前行礼问安的资格都没有。
端王先是关心起霍世鸣的身体情况。
霍世鸣恭敬道:“已经好多了。多亏王爷派来相太医,又赐下许多珍贵药物,属下才能安然无恙。”
端王失笑,语气温和,端的是平易近人。
“不必如此客气。霍校尉是阿翎的父亲,况且,在这件事情上,也是霍校尉受了委屈。本王自然不能视若无睹。”
抿了口茶水,端王又问:“本王与阿翎的关系,霍校尉可有耳闻?”
霍世鸣谨慎道:“属下听阿翎提起过一些。”
端王直言:“我想在来年开春,带阿翎回京师,上书请封阿翎为侧妃。”
霍世鸣的心脏险些漏跳几拍:“阿翎这孩子,还未与我提及过此事。”
端王:“她并未完全应允我。”
霍世鸣一怔,什么叫并未完全应允?
难道端王特意命人请他过来,是想托他这个做爹的说服阿翎?
瞥见霍世鸣脸上的疑惑,端王也不再拐弯抹角:“本王寻霍校尉来,确实是有些事情想找霍校尉商量。”
“不敢。”
霍世鸣着实惶恐,几十年郁郁不得志,早就磨平了他大半心气。即使知道长女和端王关系匪浅,他也不敢在端王面前摆任何姿态。
“王爷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属下就是。”
端王:“若是公事,本王自然不会和霍校尉客气,但今日要聊的是私事。”
“不知霍校尉如何看待何泰此人。”
话题突然跳到何泰身上,霍世鸣摸不着头脑,正寻思着该如何回答,又听端王道:“阿翎得知你被何泰谋害后,既伤心又愤怒,夜夜不得安眠。”
“她对本王说,看到出征前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父亲躺在床上生死不知时,她连生吞了何泰的心都有。”
霍世鸣一声长叹:“这话,阿翎倒是没有跟属下提起过。”
“阿翎做的,远比说的要多。她冒着危险亲赴常乐县,霍校尉应该能体会到阿翎对你的那份心。”
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住茶盏,端王用茶盖轻轻拨弄茶面。
“那时,阿翎悲愤交加,所以在本王面前,曾几次提过要杀何泰。”
“如今霍校尉已经大安,不知霍校尉对何泰又有什么看法呢?”
霍世鸣心如明镜,如果端王真要动手杀何泰,就没必要在这里跟他兜圈子了。
当初端王应该答应过阿翎,说要帮阿翎杀何泰。如今因为某种原因,端王不想杀,或者说不能杀何泰了。
但杀何泰,又是阿翎答应成为端王侧妃的条件。
端王左右为难,于是就将他寻了过来。
这孩子……
霍世鸣为这样的苦心而动容。
明明应该是他这个做爹的去保护女儿,保护家人,却要她反过来保护他,保护家人,甚至不惜脏了自己的手。
思忖再三,霍世鸣道:“王爷问起,属下也不敢欺瞒。属下对何将军,是有些怨言的。”
端王:“这也是人之常情。”
一个时辰前,在同一个书房里,是何泰要端王开条件。
如今,轮到了端王给霍世鸣开价码。
“何泰已经答应本王,只要本王不再追究刺杀一事,他愿意退位让贤,由周嘉慕接任行唐关主将一职。”
“周嘉慕一上去,行唐关副将的
位置就空了出来。”
“这几个月里,霍校尉作战勇猛,身先士卒,屡立大功,本王一直在考虑该如何奖赏霍校尉。”
听到一半的时候,霍世鸣就明白了端王的意思,但当端王真的说完这番话,霍世鸣的身体还是止不住战栗,搭在膝盖上的双手也死死紧握成拳。
那可是行唐关副将的职位啊……
小半年前,为了谋得一个前往常乐县驻守的机会,他又是写信又是送钱。
如今,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点一下头,他就是未来的行唐关副将了。
半生所求近在眼前,霍世鸣断然道:“属下与何将军本无旧怨,是何将军苦苦相逼,双方才结了仇。”
“何将军出身承恩公府,王爷就算看在先皇后的面子上,也不好对何将军赶尽杀绝。”
“如今何将军主动低头,属下也不想让王爷为难,愿意与何将军化干戈为玉帛。”
端王很满意霍世鸣的表态。
“你放心,本王不会委屈了你。”
“此事终归是何泰亏欠了你,过两日本王会让他带足礼物,亲自登门向霍将军赔礼道歉。”
霍将军……霍世鸣整个人都飘飘然了。
端王喝了口茶,也颇觉松了口气。
霍世鸣这个苦主都愿意放过何泰了,想必阿翎也没理由死抓何泰不放。
端王起身道:“本王这会儿正好无事,若是霍将军方便的话,本王随霍将军一道去寻阿翎。”
县衙西侧。
狭窄的耳房里,霍翎穿着一身杏色长裙,坐在炭盆边与方建白聊天。
自从抵达常乐县那天之后,霍翎就没再见过方建白。
他看上去消瘦许多,厚重的大氅披在身上,也掩不住眼底淡淡的青黛。
原本就分明的五官,愈发棱角分明。
似乎是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情,再次出现在霍翎面前时,方建白没有再露出那种欲言又止的痛苦彷徨。
“来了来了,酥酪来了。”
无墨端着三碗酥酪进来,给霍翎和方建白都分了一碗。
霍翎舀了一勺酥酪送进嘴里,问方建白这些天在周将军手底下干得怎么样。
方建白道:“很累,但也学到了很多东西。周将军不愧是大燕年轻一辈里最出色的将领。”
霍翎问:“那你现在回来,是已经忙完了吗。”
方建白点头:“今天刚忙完。听说姑父身体大安,我就赶紧过来探望。”不过他到了才发现霍世鸣被端王叫走了。
“你总是如此有心。”霍翎又问,“怎么不见孙叔和你一起回来。”
方建白道:“我负责榷场的事情,如今几处榷场都排查完毕,货物也都清点妥当,自然可以离开了。”
“孙叔被安排去盯着那批刺客,只要那批刺客一日不开口,孙叔就得继续熬下去。”
霍翎有些诧异。
距离那批刺客被抓住,都有七八天了,居然还没开口交代?
霍翎想起那张年轻桀骜的脸,身上带着满满的野性与张狂,跪趴在地上仰头看人时,碧绿色的瞳孔里流转着慑人的光芒。
不像是人盯着人,更像是一头狼王在盯着猎物。
“那个羌戎小将,可有查清楚他的身份?”
方建白:“这个倒是不难查,跟着他过来的刺客都知道他的身份。听说是羌戎首领和一位大燕女奴生的儿子。”
霍翎:“那不就和周将军一样是羌燕混血?不过此人在羌戎里的处境,未必能有周将军在大燕的处境好。”
自古执行刺杀任务后,全身而退的能有几人?
这个羌戎小将,说是羌戎首领之子,实际处境怕是很尴尬,才会被丢来执行这种九死一生的任务。
就在霍翎思考羌戎局势时,方建白突然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他随手往炭盆边丢了些花生,右手捧着吃了一半的碗:“那天,我在巷子里,看到你一箭射中他的左肩,还一语道破了他的藏身之处。”
霍翎疑惑:“你看到了?我好像没在亲卫队里瞧见你。”
方建白用火钳拨了拨木炭,轻笑着抬眼去看霍翎,面上不动声色,眼底却藏着隐忍的苍凉。
“我在一个,你没有注意到的角落里。”
面前的姑娘骑在马上,箭法纯熟,从挽弓到射箭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他藏在巷子里,刚刚解决掉一名刺客,危机并未完全解除,视线却不自觉追逐着她。
那一箭惊鸿,惊艳到的又何止是她身侧的端王。
“你的箭术真好。”可方建白只能这么说。
因为这是最合适的,最不会令她为难的夸奖。
“谢谢。”霍翎眼眸一弯,收下夸奖,“是有所精进了。”
虚掩着的大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
被阳光拉得斜长的影子投照在霍翎身上,几乎将她整个人拥住。
她微微侧头,才发现来人是端王。
“王爷。”方建白连忙放下空碗,起身向端王行礼。
“方侍卫也在。”端王笑道,“看来榷场那边的情况已经稳定了。”
方建白自陈错误:“是。周将军今天就让我们回来了,属下原本应该直接回去向王爷复命的,还请王爷恕罪。”
“无妨。”
端王表现得十分好脾气。
“本王听周将军夸过你几次,你身为本王的亲卫,在行动中表现出色,是让本王脸上有光,又何罪之有?”
端王看向跟在他身后的霍世鸣:“霍将军上任后,手下不能没有可信之人。”
“方侍卫和孙都头都在此次行动中表现突出,立了大功,届时就将他们都拨到你麾下。方侍卫任指挥使,领一营五百人;孙都头资历更深,任军都指挥使,领一军两千五百人。你看如何。”
霍世鸣欣喜若狂。
这可都是他的亲信班底。
虽说他当上行唐关副将以后,也能提拔自己的亲信,终归没有端王开口提拔更名正言顺,令人心服。
方建白不明所以,下意识看了霍翎一眼,才上前一步行礼谢恩。
端王的视线同样落在霍翎身上。
霍翎问:“殿下与我爹说话,怎么一直在看我?”
端王道:“你父亲、表兄和叔叔都升官了,我以为阿翎会为他们高兴。”
霍翎纳闷:“我确实为他们高兴。只是我很奇怪,殿下好端端的,不留在自己的书房处理公务,反倒突然跑来我这里耍威风。”
“想给他们升官,只要一纸公文,就能通传下去。”
“如今不见公文,只听殿下口头所述,我还以为殿下这是在用我亲人的前程与我谈什么条件呢。”
“阿翎!”霍世鸣越听越不像话,低声呵斥,“怎可对王爷如此无礼!”
端王挥手,对屋内众人道:“你们都先退下。”
众人心里有再多疑虑,也不敢违抗端王的命令,揣着满心愁绪退出耳房。
端王走到霍翎身后,双手搭在霍翎的肩膀上:“阿翎,你总是如此敏锐。”
霍翎深吸一口气:“我宁愿是自己多疑。”
“殿下突然叫我爹过去,我就觉得奇怪。原来是叫我爹去谈条件了。你许了他什么?霍将军?看来是行唐关副将的职位。”
“总领三万兵马的行唐关副将,殿下真是好大的手笔。”
从统领三千兵马到总领三万兵马,谁不动心?
“付出了如此大的手笔,殿下要他做什么?”
端王沉默:“……我只是询问了他对何泰的态度。”
霍翎闭上双眼。
原来是何泰。
“所以,何泰杀不得,对吧。”
和聪明人谈话的节奏就是快。只是面对这样的快,端王心里是高兴多一些,还是不高兴多一些,就不好说了。
“阿翎,他毕竟是先皇后的堂兄,身后站着整个承恩公府。”
霍翎甩开他的手,回身与他对望:“殿下已经违诺,为何还要用这样一戳就破的谎言来敷衍我?是欺我无可奈何,只能接受吗。”
“你我都清楚,这不是理由。如果王爷顾忌这点,当初就不会应许我。”
端王无奈:“何泰只求留下一条命,平安回京师养
老。”
“我问过你爹了,他是愿意放何泰一马,接受补偿的。”
“如果阿翎是担心何泰活着,以后会继续对你和你的家人下黑手的话,那你尽管放心。有我在,何泰不敢阳奉阴违。”
霍翎安静听到最后,突然就笑了:“殿下才刚刚撕毁承诺,转头又对我许下诺言。我还能再信任殿下吗?”
端王蹙眉,紧紧抓着霍翎的胳膊:“阿翎,我也很为难。”
霍翎根本没理会他这句带着诉苦的话语,继续道:“我爹担任行唐关副将,方表哥担任指挥使,孙叔担任军都指挥使……这么一听下来,殿下已经足够慷慨,足够体恤,我确实不应该再要求更多,令殿下为难。”
“可是,殿下要求得的,分明是我的体谅,不是我亲人的体谅。”
“现在我爹就非常能体谅殿下的为难,不如殿下再找我爹好好聊聊吧。”
端王语塞,想说自己给她的,肯定比给霍世鸣的要多。
但话到嘴边,他的理智又让他把话咽了回去。
因为霍世鸣所求的,无非高官厚禄,加官进爵。
霍翎如今最想要的,却是何泰的命。
这不是又绕回来了吗。
“阿翎,你善谋划布局,懂得权衡利弊,你应该知道,杀何泰只能得一时畅快,过后却会为你、为霍家招惹上承恩公府这样的仇家。”
“让何泰活着,才能彼此利益最大化。
霍翎:“那殿下知道我为什么要活得如此汲汲营营吗。”
“我费心谋划,为的就是做到我想要做到的事情,得到我想要得到的东西。我权衡利弊,不是为了让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受委屈。”
话到此处,几乎陷入无解的僵局。
端王第一次无法理解霍翎的坚持:“阿翎,你能放过那个险些害死你父亲的羌戎小将,为何就不肯放过何泰?”
“很遗憾,我没有看到殿下的诚意。”
这样的纠缠注定是没有结果的,霍翎已经失去继续争执的想法,她抬手,整理鬓边凌乱的碎发,抚平被端王抓出褶皱的袖子。
细碎的阳光透窗而入,霍翎尽可能平静:“殿下,我不想与你说重话,也不愿在你面前失态。”
“你让我自己一个人静静,你先回去休息吧。”
端王这回没有坚持:“好。”
霍世鸣、方建白和无墨都没敢走远,站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生怕里面会吵得不可开交。
可一直到端王出来,他们都没有听到过任何超出正常交流的动静。
“霍将军帮我劝一劝阿翎,莫要让她气着身体,我明日再过来。”
端王叮嘱一句,让霍世鸣不必再送。
方建白望着那扇虚掩着的门,很想大步走进去关心霍翎,可他终究还是没有踏出那一步:“无墨,你快进去看看吧。”
在方建白说话时,无墨已经快走到门口了。
她小心推开门,探头往里瞧了瞧,才嗖一下钻进屋里。
霍翎握着火钳,站在炭盆边,正试图抢救那些烤成黑炭的花生。
刚才方建白往里面洒了一把花生,还没烤好,端王和霍世鸣就进来了。
然后他们光顾着说话,完全忘记炭盆里还烤有东西。
实在抢救不过来,霍翎又将火钳丢回去,身体后仰靠着墙壁,目光落在花生燃烧时腾起的火焰上。
“小姐,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
无墨凑到霍翎身边,握住霍翎的手。
霍翎顺着她的动作,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掌。
她的双手,白皙修长,却不细腻。
上面布满了每日练字射箭磨出的茧子,无名指还因长时间压迫微微变形。
“小姐手上的茧子又厚了。”无墨叹气。
“没关系。”霍翎轻笑。
这样一双不算完美的手,才让她感到安心。这清晰留存的痕迹,可以证明她的时间没有虚度。
无墨听到霍翎的笑声:“我还以为小姐生气了。”
“是有一点。”
霍翎说:“不过不是生端王的气,我是在生自己的气。”
把希望寄托到别人身上,原本就要做好希望落空的心理准备。
无墨惊讶:“小姐做错了什么吗?”
在无墨面前,霍翎从来都不需要掩饰。
“我气我自己,竟差点被这样的虚情假意所蒙蔽。”
“端王凭什么觉得,我是可以被敷衍的。他不帮我杀何泰,却还想要得到我。”
无墨瞪大眼睛,终于知道霍翎和端王是在为何事争执。
“这……小姐不是已经与端王说好了吗,他为何会改变主意?”
“这也是我困惑的地方。”
昨天端王对何泰的杀意不是假的,今天就突然转变了主意,一定是中间发生过什么事情。
“何泰今天应该来找过端王。”
无墨:“需要我去找人打听吗?”
“不用。”霍翎握住她的手,温柔道,“县衙都在端王的掌控之中,你去打听,一定会传入他的耳里。”
“我虽猜不到何泰具体与端王聊了什么,但能让端王改变心意的人和事,无非就是那几样。”
这才是最让霍翎在意的地方。
在触及到端王真正核心的利益后,她永远都是需要让步的那个人。
她很不喜欢让步的滋味。
从小到大,她好像一直在退让。
可不退让又能如何,不做个大度温柔的姐姐又能如何。
有些东西,是怎么争都争不来的。
现在面对端王,霍翎又生出了这种无力的感觉。
她能从端王身上争取的,好像都已经争取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东西,是她无论如何争取,端王都不可能会给的。
一时间,霍翎竟然有种失去追逐目标的茫然。
她不愿随波逐流。
但接下来,她该往何处去?
好在无墨的话拉回了霍翎的思绪:“端王这么敷衍小姐,我们该怎么办?”
霍翎点了点无墨的额头,为她这不灵光的脑瓜子头疼:“你要问的应该是:端王这么敷衍我,他该怎么办?”
“现在是他要想办法挽回我,又不是我急着哄好他。”
“我们呢,只管稳坐钓鱼台,先安心等着看他如何折腾,如何表达诚意。”
无墨都快被她家小姐说晕了,努力梳理了一下,询问起自己目前最关心的问题:“那……那何泰还杀不杀了?”
霍翎望着炭盆里最后一缕火苗消散在空气中。
暖洋洋的火焰,融化不了她眼中冰冷刺骨的杀意。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回,怕是确实杀不得了。”
第19章 第十九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紧闭的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直站在院中等待的方建白抬头,仔细打量霍翎的神色。
清冷平和,全无半分失态。
果然是阿翎的风格,方建白不由一笑。
霍翎见他满头霜雪,斜飞入鬓的剑眉也覆上了一层碎冰,温声道:“怎么不进屋里坐着。”
“我有句话想第一时间跟你说。”方建白没有上前,依旧站在原地,“如果你觉得不好的话,我现在就去找端王推掉指挥使的官职。”
这听着像是玩笑话。
霍翎却不能真把这当成玩笑话:“你可千万别在我爹面前这么说,不然他准提刀抽你。”
方建白笑容更盛了几分:“没事,姑父这不是不在吗。”
霍翎道:“不用如此。不要因为我的心情,影响到你的前程。”
“你心里应该清楚,这个指挥使的官职,不是端王赏赐给你的,而是你拼死拼活挣来的。”
方建白解释道:“阿翎,我没有那么清高,不会觉得端王在你面前提拔我是在羞辱我。”
“我只是不喜欢他提的时机。姑父渴望建功立业,出人头地,我却不希望你因为这些就为他让步。”
长风过境,吹来重重霜雪,霍翎忍不住笑了一下。
眼前之人,应该是这世间少有的,不会要求她让步,而是主动为她让步的人了。
但是,他还不够了解她。
“没关系,我能应付好,无需为我担
心。”
霍翎又问霍世鸣在哪里。
方建白道:“姑父原本也想跟我一起在外面等你出来,但他伤势还未彻底痊愈,我不敢让他在外面吹太久的风,就劝他先回屋了。”
“那我去看看他,你忙了那么多天,赶紧回去歇会儿吧。”
目送方建白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霍翎转身去敲霍世鸣的门。
“门没锁,进来吧。”
霍翎推门进屋。
阳光顺着门缝倾泻而入,被草药浸透入味的屋子里,霍世鸣坐在窗边,正用一块干净的布擦拭宝刀。
刀刃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光芒,看得出来,这是一把锻造得极好的刀,只可惜上面遍布豁口和裂纹,已是不能再用了。
霍世鸣为霍翎介绍:“这把刀,是在不久前那场战役中废掉的。”
霍翎欣赏着这把已经破损的宝刀,她不曾亲历那场战役,但从它的折损情况,也能感受到那场战役的惨烈和残酷。
霍世鸣擦掉上面的血迹,反手收刀入鞘,抬头看着霍翎:“我们当时付出了惨烈的代价,才成功拿下敌人,就在准备撤走的时候,原本应该没有敌人的方向却冲出了一支训练有素的羌戎精锐。”
“要不是那支精锐忙于突围,并不恋战,我和你孙叔都要交代在战场上。”
“那时,我真恨不得将何泰千刀万剐。”
霍翎安静听着,没有说话。
“何泰这个人,别看他没什么打仗的本领,却像一条毒蛇,冷不丁什么时候就跳出来咬你一口。”
霍世鸣抚摸着自己的左腰,那里还缠绕着厚厚几圈纱布:“我就是这么被他阴到的。”
“如今他被迫蛰伏,又因为我们失去了在燕西的所有经营,绝对恨透了我们。”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肯定要亲手剁了何泰。可是当我坐在端王殿下的书房里,听到端王殿下的话后,我就知道,何泰这个人是杀不了了。”
端王明摆着就是不想杀何泰。
端王肯跟他面对面商量,并提出补偿,就已经是非常给他面子了。
难道他还敢给脸不要脸?
“与其竹篮打水一场空,不如收下端王的补偿。我是这么想的,你呢。”
霍翎给霍世鸣倒了杯茶水,与他面对面坐着:“我没有怪爹爹擅自答应了端王开出的价码。”
因为连她本人,都无法更改端王的意志。
又怎么能怪她爹顺着端王的意志来呢。
霍翎只是觉得,她和她爹真是同一类人啊。
像端王会问她“你能放过那个险些害死你父亲的羌戎小将,为何就不肯放过何泰”这种愚蠢至极的问题。
她爹就很清楚原因。
像方建白会因为担心她受委屈,而有意推掉指挥使的职位。
她爹就能坦然接受。
霍翎平静道:“事情既然无法更改,那多为自己争取利益,才是最好的选择。”
“何泰敢如此欺我们,不就是因为霍家太弱小了吗。反正暂时动不了他,爹爹也别再为此人分心,若有这个时间,不如多想想怎么从羌戎身上捞到战功。”
霍翎这个反应完全出乎霍世鸣意料。
他还以为长女是来找他兴师问罪的,都做好了要废一通口舌来说服长女的心理准备了。
“你……”
霍世鸣一时语塞。
“你能理解就好。”
父女两很少有这么对坐交谈的时候,霍世鸣捧着温热的水杯,望着出落得亭亭玉立的长女,心情复杂。
“阿翎,你与端王之间的事情,应该提前知会我一声。”
霍翎道:“该说的,我都说过了。”
“那端王要立你为侧妃的事情呢。”
这可是关乎阿翎的婚姻大事,结果他这个做爹的,还是从端王口中听说的。
“这件事还没彻底定下来,我没想到端王会越过我去找爹爹。”
霍世鸣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他一个做父亲的,总不好跟女儿传授夫妻相处之道吧。
这、这种事情一般都是做娘亲的来教的啊。
但这会儿方氏又不在。
就算方氏在,霍世鸣也不敢让方氏去教霍翎。
霍世鸣低咳一声:“……私定终生这种事情,总归是女子更吃亏些。”
“我是过来人,看得出端王对你有情意,但是单靠情意是走不长远的。就像今日一样。你要心中有数。”
见霍翎乖巧点头,霍世鸣惆怅道:“阿翎,说实话,我从来就没想过让你去攀什么高门大户。很多高门大户只是看起来花团锦簇,里面却是一团乱麻……我不知道端王府具体是什么情况,但只会比寻常大户更规矩森严。”
这段时间以来,霍翎做的事情,霍世鸣全部都看在眼里。
他既惊叹于长女的才能,又感动于长女为他做过的桩桩件件,再加上父女两朝夕相处,霍世鸣养病之余,就把更多心思放在了霍翎身上。
为她考虑的,也就更多更远了。
“霍府终究是败落了。你要是嫁给建白,嫁进方府,谁敢让你受委屈,都不需要我出面,阿泽就能先冲过去为你讨回公道。”
“但你进了端王府,就算我们知道你受了磋磨,也没办法为你做什么。”
霍翎莞尔,听得出来这是霍世鸣的真心话。
一方面,霍世鸣为长女搭上端王而高兴。因为他能从这段关系里获得许多好处。
另一方面,霍世鸣又因为今天的冲突,为霍翎的未来感到担忧。
这两种情感并不冲突。
“既然爹爹与我说了真心话,那我也与爹爹开诚布公地聊一聊吧,。”
“端王希望我来年开春与他一起回京,成为他的侧妃。我提出了两个条件,第一,我只能以功臣之女的身份回京。第二,杀了何泰。”
“如今第二个条件是达不成了。端王要是还想让我和他回京的话,定会提出其它补偿。我们就先来说说第一个条件。”
在最开始的时候,霍家人的打算是,霍世鸣在前线建功立业以后,争取调回京师任职,然后一家人就能跟着他一起回京师。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
因为霍世鸣即将成为行唐关副将。
比起回京师的前途未卜,当然是留在燕西更好。
霍世鸣短时间内不会回京师。
方氏和霍泽肯定是跟着霍世鸣一起留下。
这样一来,霍翎就要单独前往京城。
之前霍世鸣没考虑到这一点,现在听霍翎提起,委实愁得不轻。
还是霍翎开解了他:“所以我才要以功臣之女的身份回去。”
“只要爹爹能在前线接连立功,我就有底气在京师立足。”
“反过来,只要我能在京师站稳脚跟,也能为爹爹尽力周旋。不说别的,有后台撑腰的将领,分配到的兵器装备也能更精良些。”
霍世鸣眸光一亮,瞬间领悟了霍翎的意思。
霍翎微微一笑:“所以爹爹不要再说什么丧气话。”
“霍家是败落了,但只要我们父女联手,一家人齐心协力,我相信霍家一定能恢复昔日的风光,甚至犹有过之。”
所以她才会积极推她爹上位,才会给方建白和孙裕成争取立功机会。
她与霍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第20章 第二十章他心服口服。
霍世鸣总喜欢把“光耀霍家门楣”,“复兴霍家荣光”,“收复燕云十六州”挂在嘴边,但时间一长,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这些口号了。
可是,妻子、长女、幼子一直都相信着他。
即使他这些年沉寂在永安县里,他们也没有怀疑过他领兵作战的才能。
所有人都同意拿出霍家一半的积蓄,让他贿赂周嘉慕,谋取一个好职务。
妻子愿意拿出霍家所有的存粮,往日跳脱的幼子也在霍家风雨飘摇时坚强起来,长女更是一口气拿出自己所有的体己,甚至坚信着她去了京师以后,他一定能在前线有突出表现,不会让她在京师陷入孤立无援的局面。
这小半年时间里,他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
霍家所有人都在为了家族前程而努力。
他们如此信任着他,他这个做丈夫的、做父亲的,又怎么能不振作起来,努力成为他们的依靠呢。
霍世鸣眼眶发
热,喉头也哽咽了一下。
能够与霍世鸣达成共识,形成默契,霍翎也很高兴。
自从霍世鸣重伤昏迷以后,霍翎终于彻底认清了自己的孱弱。
她手上握着的筹码实在太少了。
所以她带着几分主动,几分顺势而为,接近端王,从端王那里借势对付何泰。
她也确实做到了。
虽然没能毕其功于一役,但一月之前,何泰是行唐关主将,统领燕西十万兵马,如今又是何等光景!
而筹码这种东西,从来都没有人会嫌多。
所以有了端王,霍翎也不会忽视霍世鸣。
在她看来,霍世鸣、霍泽、方建白,还有孙裕成,都远比端王要可靠。
她与端王的核心利益,可能会存在冲突。
但她与霍家一系的核心利益完全相同。
血缘,亲情,家族。
利益,地位,权势。
他们互相需要,互相成全。
以往多是儿子和女儿为他端茶倒水,这回霍世鸣主动为霍翎满上了茶水。
“我听你话中之意,似是已有了打赢羌戎的计策?”
“来来来,喝口水润润嗓子,然后跟爹说道说道。”
霍翎笑道:“要如何打赢羌戎,那是爹爹该操心的问题。我不是将领,不懂打仗。”
霍世鸣哈哈大笑:“是我用词不严谨。看来你的计策,不是如何打赢羌戎,但肯定也与羌戎有关系。”
霍翎也没有再卖关子:“爹爹,你觉得羌戎还能撑多久?”
霍世鸣眉心蹙起:“依我之见,来年开春,只要羌戎再经历一次大败,他们就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自大燕关闭榷场后,羌戎的经济就处于停滞状态,物资更是时刻紧缺。时间一长,别说底层羌人,连羌戎贵族都开始叫苦不迭。
没有足够的利益,羌戎首领再有威望,也不可能指挥得动其它羌戎部落。
“那我想问爹爹,大燕平复羌戎叛乱后,又该如何治理羌人?”
霍世鸣一愣。
他平日养伤,闲着无事时就喜欢推演战局。
但霍翎这种直接跳到打赢之后如何治理的节奏,还是让他有些跟不上。
霍世鸣思索片刻:“燕人与羌人之间多有龃龉,未免羌人不满,大燕一向是用羌人治理羌人。”
如今这位掀起叛乱的羌戎首领,当年也是得到过大燕朝廷的册封和嘉奖的,身上还挂着三品武将的官职和爵位。
霍翎接着霍世鸣的话继续道:“大燕想要纳羌人为燕民,非一时之功,必须经过数代人的努力。所以未来几十年,羌人治羌的策略都不会更改。”
“平定羌戎叛乱后,大燕依旧要重新选出一位话事人,代表大燕出面管理羌人。”
“爹爹未来几年都会留在燕西发展,战事结束以后,燕西的重点就会从备战转为治理。治理羌人更是重中之重。”
霍世鸣:“你是希望我与未来的话事人打好关系?”
霍翎摇头:“可以更进一步。爹爹可以作为羌戎话事人和大燕朝廷沟通的桥梁,以此来增加你自身的份量。”
如果说,统领三万将士的将军份量还不够。
那再绑上几十万羌人的份量呢?
霍世鸣立刻想到了这一手笔所能带来的庞大利益,如果真能实现的话……
但很快,霍世鸣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这个桥梁的角色,周嘉慕会比我更合适。他是羌燕混血,体内总归流淌着羌人的血统,肯定比我更值得羌人信任。”
霍翎:“所以我们必须提前布局,抢在他前面出手,届时木已成舟,他优势再大也无用。”
霍世鸣咽了咽口水,这明摆着就是要从周嘉慕嘴里抢吃的啊。不过这么好的机会摆在他面前,他是绝对不可能放手的。
“那我们第一步该做什么?”
霍翎微微一笑:“我们要先为羌戎选定一个新的首领。”
“与他合作,推他上位。”
虽然已经猜到了答案,但当霍翎真的说出口时,霍世鸣还是忍不住一阵兴奋战栗:“阿翎心中可有人选?”
霍翎垂眸望着面前的素花青瓷,声音温和:“我是想到了一个人。但我更好奇爹爹那边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又会不会与我想到了一块儿。”
霍世鸣紧紧盯着霍翎:“你是不是……”
霍翎抬起头,与霍世鸣对视。
“也想到了关押在牢房里面的刺客首领?”
霍翎眼眸一弯,没有说话,但从她并不惊讶的表情就能得出答案。
“爹爹真的不介意吗?”
谨慎起见,霍翎还是再次确认。
霍世鸣笑声爽朗:“这有什么好介意的,他是重创了我,但你不是也射出一箭为我报仇了吗。”
霍世鸣出身武将世家,即使霍家败落了,他依旧有着霍家将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骄傲。
身为一名将领,永远不会畏惧正面战场的交锋,只会憎恨来自背后己方的算计。狭路相逢勇者胜,他会痛恨那些阻挠他、击伤他的敌人,也会发自心底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再说了,他从战场退走后,可还没来得及耀武扬威几日,就掉进了你布置的陷阱里,沦为阶下囚。”
“比起我介不介意,我更担心他介不介意。”
霍翎失笑。
这算是豁达吗。
还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呢。
“他在羌戎的地位很尴尬,如今又已沦为大燕的阶下囚。与我们合作,是他最好的选择。”
霍世鸣:“但我听建白说,他一直没有开口。”
霍翎:“没有开口,未必就是忠于羌戎。也可能是有其它方面的苦衷。”
“我们先试着跟他接触一下,看看他是不是一个值得合作投资的人选。”
“如果不是,那就立刻换人,不能在他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霍世鸣也认可这个决定:“我去接触,还是你去接触?”
霍翎:“还是我去吧。”
霍世鸣有些担心:“你不要一个人去,最好还是让端王殿下陪着你一起。”
“如今何泰还没离开常乐县,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在县衙周围埋伏人手,就等着你露面。”
对何泰,霍世鸣是不惮以最大恶意揣测的。
霍翎应了声好,再三表示自己会小心。
不过,霍翎可没想过要端王陪她去。
父女两聊完正事,又随意聊起一些家常琐事。
正说到方氏和霍泽,就听无墨在门外喊:“老爷,小姐,你们快出来看看。家里送了一堆年礼过来。”
走出去一看,地上果然堆满了东西,种类繁多,既有吃的又有用的。
霍翎仔细瞧了瞧,发现方氏还给每个人都准备了一身新衣服。
“这是少爷给小姐准备的礼物。”无墨将一个木盒递给霍翎。
霍翎打开盒子,里面装着的,是一串银镶金的羽毛手链。
不算昂贵,但看造型,就知道是霍泽特意为她挑选的。
霍翎直接取出手链,让无墨帮她戴上。
霍世鸣正在旁边看书信,听到她们的对话,抬头看了一眼:“阿泽在信上说,这条手链花了他一半的积蓄。我看这钱花得值。”
“对了,你母亲还在信上问,你要留在常乐县过年,还是回永安县那边。”
霍翎将手链举到阳光下欣赏:“我肯定是留在这里陪爹爹。”
霍世鸣笑道:“他们也觉得你会留下。这里面还有方家给建白准备的东西,你们挑出来,一会儿我给他送去。”
***
为了何泰的事情,周嘉慕连着好几天,一大清早就来县衙找端王,向端王汇报事情进度。
今天也不例外。
当他得
知端王最新的决定后,诧异之余,也很快接受了这个结果。
不过,不杀何泰,王爷好像没办法跟霍姑娘交代吧。
周嘉慕旁敲侧击:“王爷,何泰什么时候离开燕西?”
端王竭力保持平静,却还是难掩烦躁:“你去盯着他,让他在年前彻底滚出燕西,不要影响本王过年的心情。”
嘶,周嘉慕懂了。何泰要是再不滚,美人就哄不好了。
就在这时,一名亲卫进来禀报,说霍姑娘正在庭院里练习射箭。
端王神情微缓,紧拧着的眉心不自觉松开。
周嘉慕察言观色,适时递上台阶:“如今天气愈冷,庭院四下空旷,并非练箭的好去处。依属下之见,霍姑娘特意选在那里练箭,为的就是等人啊。”
等的是谁,不言而喻。
端王平静道:“书房里的炭盆放多了,空气有些沉闷,周将军随本王出去透透气吧。”
霍翎今天的衣着打扮,与端王遇袭那日一模一样,腰间同样没有系着鹿形玉佩。
她立在靶子五十米开外的地方,练了快两刻钟,射箭的姿势依旧标准,没有丝毫变形。
狂风呼啸,但擅射之人,早已习惯了风对箭矢的影响,懂得针对风吹来的方向和风速做适当调整。
霍翎仔细感受着迎面吹来的风,进行最后的校准。
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好!”
身后传来一阵激烈的掌声和喝彩声。
“武艺十八般,唯弓矢第一。霍姑娘的箭术,颇有如此风采。”
霍翎放下弓箭,循声看去。
方才的叫好声正是出自周嘉慕之口。
霍翎唇角带笑,向着端王和周嘉慕所在的方向走去。
端王扫了眼霍翎的腰侧,在没有看到熟悉的物件后,背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他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见原本已经快到他面前的霍翎,直接越过了他,走向他斜后方的周嘉慕。
“周将军过誉了。”
周嘉慕冷汗唰一下冒了出来,几乎要以为霍翎是拿他当靶子和端王怄气。
结果霍翎还真有正事找他。
“我听说刺客首领被捕后,一直不肯开口交代。”
“此人与我有些渊源,不知道周将军是否方便带我去军营见见他。兴许我能劝动他开口。”
周嘉慕下意识看向端王,就见端王正冷冷地盯着他。
他立刻道:“我有要事在身,还是让王爷——”
霍翎截住他后半句话:“臣女不敢劳烦端王殿下。周将军只需顺路带我去趟军营,然后再派个人送我去牢房,不会耽误周将军太多时间的。”
周嘉慕不吭声了。
端王突然轻笑了声,面上一派风轻云淡:“既然霍姑娘想去,周将军就顺路捎带她一程吧。”
霍翎这才看向端王:“多谢端王殿下。”
“原来霍姑娘看得见我。”
“殿下气质斐然,见之忘俗。看不见殿下的,只是装作看不见。”
这一刻,周嘉慕都有种冲动,想替端王问一问霍翎:那你方才是故意装作不理人吗。
但霍翎愣是没有给任何人开口询问的时间。她朝周嘉慕点头示意:“周将军,我们走吧。”
一路上,周嘉慕没有和霍翎说一句话,等到了军营,他随便指了个亲卫给霍翎,然后就匆匆离去。
无墨小声吐槽:“这周将军,以往瞧着挺威严的一个人,今天怎么一副身后有狗在追的模样。”
霍翎莞尔:“可不是有狗在追吗。”
从外面看,常乐县的军营就是一个大型的军用堡垒,里面大致可以分成两部分,前头用来练兵,后头是居住生活区域。
关押刺客的牢房恰好位于两块区域的交界地带。
霍翎三人往里走时,经常能碰到巡逻的小队。即使有周嘉慕的亲卫带路,霍翎和无墨也接受了一次盘查。
亲卫担心霍翎不满,还解释了一句:“军营里的规矩素来如此,请霍姑娘不要介意。”
霍翎道:“没关系,看到燕西的将士们如此训练有素,我身为燕西百姓,只有高兴的份。”
约莫一刻钟后,霍翎抵达牢房,见到守在这里的孙裕成。
霍翎让领路的亲卫候着外面,她和无墨跟着孙裕成走进昏暗的牢房。
一走进来,浓郁刺鼻的古怪味道直冲鼻子,熏得人头脑瞬间清醒。霍翎停下脚步,稍稍适应了这股味道,才继续往里走。
孙裕成凑到霍翎身边:“小姐,你们怎么突然过来了?是校尉那边有什么指示吗?”
霍翎一笑:“孙叔以后要改口叫将军了。”
孙裕成先是一愣,而后大喜。
霍翎言简意赅,将他们升迁的事情告诉孙裕成,又问起牢房里那位刺客首领的情况。
孙裕成苦笑:“其他刺客,要么早就开口,要么死也不开口。”
“只有他,你要是跟他闲扯几句,他也愿意搭理,但你要是问他关于羌戎的情报,他绝对闭着嘴一声不吭。”
以孙裕成的眼力,能判断出这个年轻的刺客首领,看起来吊儿郎当,实际上骨头很硬。
对付这种人,再重的审讯也撬不开他的口,孙裕成也懒得白费力气。
“我每天在这里跟他干耗着,要是小姐今天不过来,我最迟明日就会去找周将军,跟周将军说我不干了。”
霍翎知道孙裕成是个多有耐心的人,结果连孙裕成都熬不住了。
或者说懒得熬了。
三人一直来到走廊尽头那间牢房。
借着天窗洒进来的阳光,霍翎将牢房布局纳入眼底,也看清了正支着腿躺在稻草堆里的青年。
青年一身囚服,上面乱七八糟的污渍很多,但都不是血迹。看来确实是没受过太多严刑拷打。
他是醒着的,碧绿色的眼眸微微开合,泛出慑人的冰冷,仿佛一头随时准备扑杀猎物的野兽。
“倒是新鲜,女人也能来牢房?”
霍翎道:“女人不仅能来牢房,还能射穿你的肩膀,道破你的行踪。”
青年目光一凝,一把从地上跳起:“是你。”
“怎么,他们撬不开我的口,就换你过来?”
“这位漂亮的姑娘,别白费力气了,你们不烦我都烦了。”
青年挑眉,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副拒绝沟通的模样:“那天只不过是你运气好,难不成他们以为我败过你一次,就会对你心服口服?”
孙裕成在霍翎耳边道:“这些天他一直如此。”
“你好像很不怕死。”
霍翎没有跟着青年的节奏走。
谈话向来如此,不能陷入对方的逻辑与对方争辩,必须自己掌控节奏。
“可若是能活,又为何要自寻死路呢。你如此年轻,又有如此高的武艺,死了岂不可惜。”
似乎是觉得霍翎的话有意思,青年终于升起一丝沟通的欲望。
他盘腿坐着,右手支着下颚,碧绿色的眼瞳紧紧盯着霍翎:“生不如死的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
霍翎摇头:“我从你身上,感受不到死亡的绝望。你没有你表现出来的那么潇洒。你并不想死。”
“一个真正想死的人,不会拼命去练武,不会在乱军中冲锋,不会在被包围的情况下还不放弃突围的机会。”
“说着求死的话,做着求生的事情,不觉得很矛盾吗。”
青年表情一滞,抿着唇没说话。
霍翎突然笑道:“死了,万事成空。活着,才可能让那些让你生不如死的人,也体会到生不如死的滋味。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青年错愕。
好凶狠的回答,好凶残的姑娘。
“谁让你生不如死了?”霍翎兴致勃勃,颇有刨根问底的架势,“是羌戎那边的人吗?”
青年犹豫了下:“是又如何。”
霍翎拊掌,高兴道:“是羌戎那边的人就好,这样我们就有机会来聊一聊合作的事情了。”
青年双眼茫然,过了好一会儿,他猛地反应过来:“等等,我什么时候说要和你合作了?”
霍翎诧异,问左右的无墨和孙裕成:“他刚刚不是说他的仇人在羌戎吗?”
无墨和孙裕成齐齐点头。
霍翎看向青年,语气里满是不解:“你的仇人在羌戎,你还替羌戎保守秘密?你还咬着牙不交代?你说你图什么,图亲者痛仇者快吗?”
青年:“……”
可恶,听起来好有道理。
他竟然找不到话来反驳。
眼前这个漂亮的女人一定是学过什么蛊惑人心的巫术。
“我是不可能跟你们合作的。”
青年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决定单方面叫停这场对话。失策了,大燕居然派来了一个口才这么好的人。
但霍翎也是不可能放弃的。
她愈发觉得青年是个非常合适的合作对象。
原本还以为这是一头凶残狡诈的狼王,结果竟然是一头伪装成狼王的狼崽子。
霍翎上前一步,扶着牢房大门蹲下身,与青年隔门对视。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还记得前段时间在战场上,你捅穿了一名将领,还将他挑翻下马吗?”
要是其他人,青年还真不一定记得住。毕竟上了战场,铺天盖地的,不是自己人就是敌人。
但孙裕成是看守他的人,有孙裕成提醒,青年总算没有彻底忘却这件事情。
“记得又如何,难不成他想报复我?来吧来吧,反正我被你们抓住了,他想怎么报复我都行。”
霍翎的声音温柔得仿佛蛊惑,在昏暗潮湿又弥漫着古怪气味的牢房里响起,仿佛女巫在低声吟诵巫术。
“那人足足昏迷了半个月才醒过来。你想想,要是有个人害得你重伤躺床上半个月,你会信任对方吗?”
青年眼皮一撩,懒洋洋道:“不会。”
霍翎评价:“你真小气。”
青年嗤笑:“你不小气。难不成你会?”
霍翎等的就是这句话:“所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
“实话告诉你吧,那人是我爹。我今日来找你合作,也是经他授意。”
青年张了张嘴:“……你和你爹真大度。”
“是比你好太多了。”
青年:“……”
霍翎敲了敲牢房大门,再次吸引青年注意:“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聊聊了吗?”
青年服了。
他心服口服。
这么能屈能伸的一对父女,他必须听听他们要怎么合作。
“我叫李宜春,你呢。”